△王毓芝与夏寿田

曹锟为直鲁豫巡阅使时,其秘书长王毓芝,字兰亭,以书佣起家,锟知其无能,欲物色通儒代之。有人为夏午诒(寿田)推毂,锟聘为高等顾问,敬礼备至,意在以秘长畀夏。事为王所闻,与夏周旋甚力。贿选将成,王谓夏曰:“黄陂为总统,处理政务凌乱不堪,人皆病之。吾三爷披阅案牍,皆由李彦青转辗传递。李目不识丁,往往遗失要件,吾不知视黄陂为何如也。”

言已太息,夏唯唯。适锟闲步入,夏讽之曰:“项城在日,事无巨细,必躬自料检。黄陂反其所为,侍卫、武弁可任意拆阅文件,逊项城远矣。”

锟大呼黄陂荒唐。是日,王密诣李彦青处,以情告,约为兄弟,且曰:“外来人视吾侪为眼中钉,六爷(指李)似不可不防也。”

李哂之。

未几,贿选成。锟谓夏曰:“秘长一席,非公莫属。兰亭不足当兹任,请摒挡一切,与弟偕行。”

夏以足疾,请于二星期后来京。锟曰:“我为公备一精舍,速来为佳,毋令人日夕企望也。”

既入都,仍以秘长畀王,聘夏为总统府高等顾问,饬丁粪除纯一斋,为夏下榻处。二星期后,夏如约入都,投刺总统府,阍者不为通。时李为府中庶务长,凡有请谒,延拒由李。锟在府中频问左右,夏顾问胡久不来?左右以足疾未痊对。于是馈药慰问,函使不绝。夏以居京非久计,遂回保定。终锟总统之任,夏未获一面,而廪给倍增(前为五百元,后改一千),礼意优渥,殊茫然莫知所以也。及锟失势走津沽,遇夏于途,捉臂邀归,让之曰:“公等日日抬我上轿,又弃我如遗,今世几不能见公面。”

言已痛哭,夏不知所答。锟即迎居私邸,款接甚优,惟恐其去。某日,王毓芝投刺求谒,锟拒之。王乃访夏曰:“三爷骤改常态,意诚难测。然吾眷怀故主,必一面乃已,否则无颜偷息人世。三爷恼我,鞭挞我可也,嗔斥我可也,奈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夏言于锟,锟怒曰:“烦公寄语,彼必求见,请携手枪来,先杀我。”

王闻之赧然而遁。

△贿选前之曹吴

奉直战争后,有人献策于锟,恢复法统,召集旧国会以和缓西南感情,总统问题暂不提及。此策果行,锟之总统地位,必有水到渠成之日。然锟病其迂拙,迟疑不纳,此人乃另献他策:逐走徐世昌,召集一部议员,选举临时大总统;再由议会与西南非常国会谋合,正式选举大总统。锟善之,命京兆尹刘某警告徐氏出京,由周(自齐)阁摄行大总统职务。

同时王承斌奉使赴津,与吴景濂等筹商召集国会事。正在分头布置之际,吴佩孚以战胜余威,昂昂然归抵保定,未尝请命,猝宣布迎黎复职之主张,风声所播,遐迩从同。锟闻之大怒,顾左右曰:“子玉眼中已没有我了,咱们还干什么?一切让他去干吧!”

时在锟侧者仅参谋长熊炳琦,力劝忍辱负重,勿授人以隙,为仇者所快。一面使人言于吴氏,谓:“三爷已气得发抖,饭亦不吃,客亦不会。公以忠义示天下,宜稍留余地,即有所建白,请命而行,三爷当无不可之理。”

吴气焰万状,忿然拍案曰:“谁误三爷,看咱要谁的脑袋!”

锟知吴志已决,既怒且惧,遽命送眷赴津。此时曹、吴间情感已告破产,然锟终不忍拂袖而去也。

吴自知锋芒太露,勉自敛抑,使人言于锟:“黄陂任期转瞬终结,大好交椅,舍三爷其谁?我惟爱之深,故筹之熟耳。”

锟始释然。时黎宋卿高卧津沽,呼之不出。金永炎(晓峰)为黎策士,微服过保定,深夜谒吴。吴曰:“此间事我以一身当之,三爷怒我甚矣。黎公如再作势,吾亦无能为力。取舍从违,请一言决。”

金拍胸曰:“黄陂之事,我可负责。玉帅磊落男子,望坚持弗懈。”

连连拱手而出。及金抵津,黎氏果允就道。惟黎莅职后,颇思湔革旧习,发奋为雄,对于炙手可热之孚威,未甘屈让。吴悔恨不置,练兵洛阳,不言朝政。于是熊炳琦、王毓芝、王承斌、冯玉祥辈加工赶造,贿选之局以成,曹三爷乃于国庆日欣然入都,以偿生平之大愿焉。

△得意忘形之李彦青

李彦青贫贱时,在哈尔滨浴室中为人擦背。锟驻军东省,冬寒难耐,常就浴室取暖,悦之,留为厮役。后锟为总统,李亦扶摇直上,权重一时。然锟每入浴,非李擦背不乐。某日,李与诸显贵雀战,府中电话至,传“总统已披浴巾,请六爷(指李)速去勿延”。

李弃牌匆匆而走,外间传为笑柄。然当时所谓士大夫,伺其颜色以固权位者,实繁有徒,如交通总长、外交总长、财政总长等,皆与订金兰之契,呼“六爷”而不名。李亦志满意得,目无余子。此外尚有靳云鹏、潘复、程克等,媚李备至,终不能脱颖而出,闻者悲之。

李父初为张志潭(曾任内务总长)庖丁,李贵显后,其父往省旧主,张太夫人刮目相看,延至书斋,款以茗点。适张自外归,见昔日庖人今为座客,忿然不顾,李父抱惭遁。李闻之大怒,谓远伯(张字)小子,不给体面,誓有以惩创之。事为王克敏所闻,王与张厚,欲居间调停。

会李父诞辰,李盛馔款客,王强捉张臂踵门致贺。时值堂上彩觞,笙歌大作,张未履寿堂,径往观剧。李益恶其侮慢,迁怒及王。王大惧,乃邀李至私邸小酌,令宠妾小阿凤捧杯劝饮,李怒始解,王、李之交益固。其时财长一席,逐鹿者大有人在,而王屹然无动摇,皆李之力。

锟秉政时,李彦青权倾朝野,人所共知。然锟仍以厮役蓄之,未尝假词色。时孙慕韩组阁,有程克者,曾一度为内务总长,赋闲已久,见猎心喜,因与李约为兄弟。李果进言于锟,谓:“程某才堪大用,愿侍奉三爷,即以之长内务何如?”

锟正横卧抽烟,掷烟枪于地,虎跃而起,厉声斥曰:“你是个甚么东西,总长也够你保举的吗?”

李赧然谢过。然李机警异常,善投锟之所好,锟不可一日无李,故李得以一手遮天,擅作威福,锟茫然不知也。锟弟曹锐与张作霖为儿女姻亲(外传曹、张为亲家,实则锟乃伯亲家也),任直隶省长,驻天津。

锟为人恢豁大度,视财帛如粪土,宦囊私蓄,托锐为之经纪。锟初无子,以锐之子为子,盖不止于兄弟之亲矣。其后锟妾生子,爱侄之情稍替,锟时时向锐索钱,多寡任所给。

李与王毓芝谋:“三爷今贵为总统,而财权在四爷手,俯仰由人,乌乎可?矧小公子由教读以至长成,非有固定储金不可。三爷手足情深,小公子将何以度日也。”

锟闻而善之,渐与锐疏。贿选成,锟跃登宝座,锐由津往贺,馆于字廊,李为府中司账,竟不为备餐,锐饥火中焚,命随从购羊肉包饺果腹。乃一怒返津,语直系诸将曰:“你们大家抬三爷做总统,不问他够料不够料,将来总得闹出乱子。”

其愤懑如此。自是一年之中绝足不至,锟亦不召。第二次直奉战起,始由吴佩孚迎锐入都,参预戎幕。锐以州吏出身,颇识大体,如锟遇事谘询,府中必井井有则,此锟之失计也(后锐为冯玉祥捕获,吞金死)。

王承斌为贿选要角,以功授直督兼直鲁豫巡阅副使,声势煊赫,在直系诸将上。

锟就职后一月,王踵府求谒,竟不得一面而去,锟不知也。时孙慕韩为内阁总理,某次阁议,忽来电话谓:“李六爷即来列席,三爷有话,命彼向内阁传述。”

阁员大骇,盖不知李以何种资格,竟欲参预机枢,视国事为儿戏也。然李不速自来,无以拒之。幸孙老于作吏,命罢议散坐,俄顷,李施施然从外来,是日改为非正式谈话会,此亦官场中创格也。

又孙洪伊为北方闻人,曹、吴辈奉为先进,执礼甚恭,凡直系与西南接商之件,由孙居间斡旋。

一日,孙自天津来,将有所建白,李躬出肃客,且行且语曰:“公见三爷,请勿谈政治,迩来三爷心绪不宁,防触其怒。”

孙愕然曰:“我不谈政治,还谈些什么?”

闻者大笑。

冯玉祥密谋倒戈时,王承斌、孙岳皆预其事,王为促成贿选之主角,孙则孩提时受锟抚育(孙父为锟部下排长,父死,孙甫数龄,锟抚之如子,其后擢绾军符恩眷独异)之二子者,应为曹家不侵不叛之臣,何以变生肘腋,此中盖有一段秘闻焉。

先是,冯已蓄意倒戈,虑孤掌难鸣,以术诓王、孙入彀,谓:“三爷登位以来,外慑于强藩(指吴佩孚),内蒙于阉竖(指李彦青),吾辈何时始得出人头地?不如先清君侧,再扫恶氛。我三人精诚合作,生死不渝,庶可创一新局面也。”

此说正投二人所好,欣然附骥,初不意大错铸成,狂澜莫挽,张(作霖)、冯因之联合,曹锟因之被囚,直系因之瓦解,而段芝泉且因之入都执政也。王、孙事后愧悔不已,第蜷伏于奉军威棱下,未敢宣之于口也。

当冯军逼近畿时,外间风鹤频惊,锟无所觉。兵至旃檀寺(冯氏昔日驻兵地),天已破晓,有人以电话达李宅,仆人睡梦中披衣起,持听筒在手,怒斥曰:“此何时,扰乃公清梦!”

其人曰:“有紧急事白六爷。”

仆厉声曰:“六爷睡未久,即杀头事,亦须待至天明。”

言已,忿然将听筒挂上。不意未及数分钟,缇骑已至,就卧榻絷李去,稍加讯鞫,即绑赴郊外,执行枪决。家产籍没者数十万,外传数百万,亦殊不确。李操业至微,使终身不改,犹得保其首领,与草木同腐,乃幸运之来,出其意表。当时所谓元首,受其播弄;衮衮百官,为所挟持,驯至朝政失纲,亿民腾笑。

吾人读史至魏忠贤祸明,其时士大夫如崔呈秀、魏广微之流,舐痈吮痔,无所不为,以拜干父干祖为无上之荣宠;清季李莲英,骄蹇不法,道路侧目,岑春煊号为刚劲,亦奔走其门。李彦青虽晚出,而恃宠弄权,未遑多让,阉宦名词已成为历史上之僵物,不谓民国犹及见之。吾国怪现象,诚可谓百变不离其宗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