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胡别驾遵王宇

别后大风,初更始至柏乡,即往晤旧令张君。张君握手大恸,母妻两丧,皆不能返故土,此地人口尚多,每日须啖小米石余,他物称是。已雇驮轿四顶、车四辆、骑骡二十头,先遣其侄子女东归,而不能起身。连夜往见韩六哥,韩付之一笑,索然而返。次日张君未来,弟晨起独坐。自先公捐馆以来,宿昔之通门年谊及数十年香火之交,待我如陌路,与张君从无半面而倾盖如故。今见其颠沛若此,竟不能稍效涓埃,汪某血性男子,肯与鼠辈为伍乎?未几张君来叩,其所需非百金不可。急检旅囊尚存百十金,仅留十金,以百金付张君,且曰:“君速归寓料理。明晨我来郭外送君,眷属东归,仆亦北发矣。”张君方欲致词,弟曰:

“去!去!无可将意,若作一世俗常语,是以狗彘相待也。”张君咨嗟而去。韩六哥留至署晚饭,忽云旧令眷属断断不能归去,此刻闻定明晨就道,大是异事。

弟亦不答,韩六哥问何时起行,弟云:“明晨送张君弟侄去,即北辕矣。”次日往去,张君弟侄子女呼天痛哭,如永诀者,然弟亦不知涕泪之何从也。韩六哥来以十六金相惠,弟甫接入手,即送与张五兄,曰:“以此为从者盘冫食之费。”

其家属径去,今日可宿隆平。弟此刻在赵州大石桥用饭,大约往栾城县,囊中所存仅十金而已,无论不能到西安,即平定州亦难枵腹而至,然自信无饿倒中途之理。与张君交六年,承其解推无算,计此一百十六金尚不能报十分之一。然见其眷属飘然而去,甚以为快。颇有笑我之谬者,人情至此,夫复何言?二月初六日午,刻赵州大石桥旅次。

○朱汉源长梧子诗集序

诗书之陵夷也久矣,自击壤而后,理学风雅分而为二。信口成吟,其去张打油、胡钉铰也不远;胭脂金粉,即为轻薄之词。《诗》三百篇,春女秋士之思皆可置而不录耶。间有涉猎兔园册子者,学无根柢,言匪性情。如官厨宿馔,居肃具陈,鲜[B161]杂进。甚至襞绩纂组,节节俱断,以是而言诗,无怪乎二十年来世不复有所谓诗也。彼夫村童野妪,兴之所之,往往矢口而成章,发声而中节,而操觚家如衣败絮行荆棘中,触处碍。呜呼!不重可慨哉。汉源先生于古今之书无所不读,壮岁厌薄功名,即弃去诸生业,益肆力于诗古文辞,上自风骚,下迄汉魏,以至六朝三唐宋元明皆囊括包举。洋洋洒洒,自成一家之言。足迹半天下,过都历府即为歌诗以纪之。凭吊兴亡,论今昔杜陵之讽谕,激切履道之感慨流连。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匪徒以诗自鸣其不平而已也。汉源与余有连,行辈为尊,而年复长于余。常慨今日无识字人,谬引余为知己。汉源既不能家食,余亦奔走南北,时与汉源更唱迭和于车声帆影间。顷相值于洪崖官舍,为信宿之留,汉源出示近作,循环雄诵,支大厦之将倾,回狂澜于既倒,四始六义之得以绵绵延延传之后世者,其在斯人欤?余少即学为韵语,跋扈词场,于人少所推许,惟于汉源,则输心降志,最为服膺。余今流落江湖,不能有所成就,汉源亦眼花须白尚无买山之钱。语曰诗能穷人,又曰诗穷而后工,又曰诗人少达而多穷,三复斯言,相视而笑,孰得孰失,当必有辨之者。雍正二年二月二十又四日,钱塘汪景祺星堂氏拜手谨题。

○步光小传

余素好狭邪之游,辛丑触暑,南还遘疾几殆,遂不复为之。但客途寂寞,藉此以解羁愁。锦衾烂然,共处其中,虽不敢云大程之心中无妓,亦庶几柳下之坐怀不乱。所谓姑苏台半生贴肉不如若耶溪头一面也。二月二十六日,次侯马驿,日方卓午。索居无赖,问逆旅主人:此地校书有举趾可观,谈笑有致者乎?主人曰:“有步光者,色冠一时,善骑射,能为新声。第其人好酒悲固,奇女子也。”

余急呼之入门,丰姿绰约,体不胜衣,如姑射山神人,光耀一室。然不平之气,跃跃眉宇间,且其意不在客。余讽曰:“卿既失身风尘,宜少贬气节,往来皆俗子也,不徒自苦乎?”步光俯而思,仰而笑曰:“君似知我者。”始稍稍款狎,顾见壁间弓矢,反唇曰:“文人携此何为?”余曰:“闻卿雅善此技,可一见乎?”

步光曰:“诺。”因臂弓抽矢至屋后隙地,植鞭杆于数十步外,三发皆中。余曰:

“卿红线之俦,惜仆非薛节度,奈何?”步光笑曰:“君乃邮亭一夜之陶学士耳,若作“风光好”一阅,妾当为君歌之。”余心不测其何如人,细叩之,不答一语。

酒半,强之歌,琵琶半面,其声甚哀聆,其所歌之词则曰:“你将这言儿语儿休,只管牢牢刀刀的问有什么方儿法儿,解得俺昏昏沉沉的闷。俺对着衾儿枕儿,怕与那腌腌赞赞的近谈什么歌儿舞儿。镇日价荒荒獐獐的混,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俺只愿荆儿布儿,出了这风风流流的阵。”盖《正宫调》之《叨叨令》也。余曰:“此卿自制曲也。章台一枝,似有所属,不妨为我明言。仆不敢比薛节度,独不能为许虞侯乎?陶学士因缘老夫计不出此。”步光置琵琶几上颇有不乐之色,既而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余益骇然?”既就寝,余更以言挑之,步光雪涕曰:“妾,将家女也。十岁父死滇南宦所,嫡母携妾还大同,生母亦病亡。嫡母遂以妾付媒媪,遂失身娼家。假母延女师教之识字,且作此曲。顷所歌者,乃北鄙之音,幸勿见笑。”余曰:“卿隶乐籍有年,岂无风流儒雅可托终身者乎?”步光曰:“有江南进士某郎,以谒选者上,迂道至大同,其亲知莅任兹土竟不礼焉,某郎流离失所,不免饥寒,邂逅相逢,情怀颇厚。妾时年十七,为其所愚,遂有终身之订,留妾家者一年。选期已近,而贫不能行,妾倾囊为千金之装,某郎以诗扇一留赠,妾拔玉钗遗之,约他日即不自来,遣人相迎以此为信。居二载,音问杳然。后闻其官河南,走一使以手书责践旧约,某郎已别纳宠姬二人,顿乖夙好,呼妾使至署曰:‘身既为官,自惜名节,岂有堂堂县令而以倡为妾者。归语妖姬不必更言前事。’焚妾所寄尺素,掷玉钗于地,椎碎之,且扑妾使械还大同。假母遇妾素厚,因为某郎所负资用乏绝,相待无复人理,常骂曰:‘死奴!曾语汝书生不可信,今竟何如?某郎高坐琴堂如在天上,能插翅飞入,向薄情郎索一钱耶?’顷所歌者,乃答某郎之曲。尚有二曲,请为君歌之。”即披衣援琵琶而歌:“其望某郎信不至,曰想当初香儿火儿罚下了真真诚诚的誓,送他去车儿马儿掉下些孤孤凄凄的泪,盼杀那鱼儿雁儿并没有寒寒温温的寄,提起那轻儿薄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闪得俺朝儿暮儿受尽了烟烟花花的罪。其某郎薄幸,曰你听那金儿鼓儿每日里丁丁东东的响,你和那姬儿妾儿不住的咿咿哑哑的浪,不想着鞋儿袜儿当日过寒寒酸酸的样,也念我肠儿肚儿可怜杀痴痴呆呆的望。兀的不气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气杀人也么哥。为甚的神儿圣儿似这等糊糊涂涂的帐?”

歌罢掷琵琶恸哭。余穷途失意,闻之涕泗交颐,止之曰:“是将江州司马,我也。”

步光拭泪呜咽曰:“妾安得为商人妇哉。”挑灯起坐,纵谈至天大明,惘惘作别。

步光亦将返云中,以乐户之禁甚严也。从兹分手,后会何时。某郎薄幸至此,闻于去年丁内忧去官,旋以亏帑削籍矣,呜呼!某郎一措大耳,步光所赠金帛,皆从床席中得来,乃以此得官,以此赴任,以此赡其父母、妻子,以此别纳宠姬二人,而捐弃旧盟,终不一顾。我不知其是何心肝也,某郎不欲言其姓名,盖居然赐进士出身者,可胜慨哉。

步光年二十一,不知其姓,小字曰青儿,大同人。

【附:载绝句八首】

搴帘微笑道胜常,翠叶花钿碧玉。更换舞衣香满室,葳蕤自启镂金箱。

明月雕弓挽铁胎,风流格调小身材。儿家生长云中郡,曾向恒山射虎来。

河光清浅月黄昏,琥珀光浮酒满樽。宛转柔情人半醉,这般时节最销魂。

弹出哀弦放玉筝,停歌挥泪诉平生。谁怜薄命伤心语,似听花间百啭莺。

代云燕月路茫茫,红粉相怜住教坊。百里牵丝名进士,千金去箧薄情郎。

天涯荡子悔绸缪,玉碎钗残翠黛愁。闻赐兰房新半臂,尚分柳巷旧缠头。

数奇我亦叹颠连,北里南宫共怆然。憔悴风尘沦落苦,香焦烛跋不成眠。

背人私语晕红潮,戌鼓沉沉漏渐遥。兽灰已熏鸳被暖,莫将间恨负良宵。

○遇红石村三女记

二月二十九日,天未明,自闻喜县启行四十里至大水头,时方辰刻,偶以晓寒疝微病,饭罢僵卧不能起,遣诸奴押马车及行李徐行,惟留洪昭随侍。少选偕洪昭二骑就道,大风扬沙,耳目鼻舌皆满,误折而南,所行非官道。约二十余里,疝疾大作,痞气上升。路东一里许有小村,询之途人,曰红石镇。勉强纵辔,至村中痛不可忍。见向南一室门半掩,排闼而入。向南屋五间,其下东屋二间,西则马厩也。厩有四马,向南之中楹有三女子在焉,见客入则皆避入左屋,哗曰:

“客何为者?”洪昭方欲致词,有老人年七十余自门外至,问之则主翁也,其姓李。洪昭曰:“吾主人偶病不能行,借此稍坐,去追二马车耳。”老人熟视余久之曰:“南方官人也。”闻一女子曰:“既官人有病,外边风大,速至正屋安寝片时。”余据鞍不能下,老人遽呼曰:“嫂子来扶官人。”三女子者皆来扶余下马,掖余入中楹。即欲眠,炕上一女年长者曰:“玉娃将汝枕褥来。”一女曰:

“官人或嫌不洁,奈何?”年长者曰:“恐污官人衣,且炕甚冷,即枕褥不洁,不犹愈于一床芦席耶。”枕褥至,余方昏瞀,三女扶余仰卧其上,亦未暇谛视三女也。腰背手足,骨节俱痛,汗出如浆,方呻吟间谓洪昭曰:“二马车在何处?”

洪昭曰:“车行甚迟,此间去官路不远,往追之可顷刻至,但无人为主人抚摩耳。”

老人曰:“我尝有腰腿俱痛之病,指二女年幼者令渠捏腰打腿即愈,我令渠伏侍官人,汝可速去。”余索茶饮,老人曰:“人言汝家有二骑闯入,所以即回。今官人要茶,我往借炉火茶瓶来。”洪昭操吴音曰:“此非冶坊滨度生桥也,良家丽人,主人宜慎言词,恐西人村野。”余颔之,洪昭以所携武夷茶置几上,偕老人扃外户而去。余病势略定,且闻洪昭丽人之语,始审视。年长者可四十二三,丰致楚楚,殊无俗韵,手抱一小儿眉目如画,一女子年可二十许,一女子年可十六七,俱姣好白晰,幼者尤妖冶。三女子之双弯,皆不满三寸。余见老人呼年长者曰嫂子,即以李嫂呼之,且问二女何人,李嫂指曰:“此名玉娃,吾子妇也。

幼者名小云娃,吾女也。”李嫂细问病状,余但以痞疾为答,李嫂曰:“此非以手推之不得下。”因命二女伏侍官人,玉娃坐炕沿上,小云娃自炕后上,倚西壁趺坐。余方以手摩痞,二女皆执余一手,各以手为余摩痛处,且互以巾为余拭汗。

老人推门入,则举一铁炉燃炭甚炽,旁置大瓦瓶一,贮水其中,曰:“饣麽饣麽尚未卖完,我去,汝曹勿慢官人。”老人去后,李嫂置瓦瓶炉上,余曰:“偌大瓦瓶何时方得百沸耶?”李嫂笑曰:“官人勿怪,此地男子无一人不蠢者。”余曰:“怀中小儿是李嫂何人?”李嫂指玉娃曰:“是其所生。”余曰:“孙男耶?

孙女耶?”李嫂叹曰:“村中生男必丑,生女必妍,此女也。昔时吕洞宾过此索饮不得,咒曰:‘生男如妖魔,生女如嫦娥。’所以至此后有曹仙姑来,惊曰:

‘若然,则此村无一贞女矣。’亦咒曰:‘嫦娥肯苦守妖魔,奈我何。’一村中数百年来无失节之妇。”李嫂颇黠,洪昭出门时数语,虽不能解,然良家二字易辨,因曰:“顷从者所言大误,我良家也。”余以他语乱之,二女亦稍稍接洽聚谈。余询其子若婿安在,李嫂曰:“吾子在安邑县城内佣工,越数日始一归。吾婿偕其兄为人赶车,至亳州。我每见吾子必恶其丑,即玉娃亦不欲与吾子相见。

吾婿貌亦奇陋,小云娃以其远行为幸,自婿往亳州,小云娃至我家住,已数月矣。”

玉娃曰:“官人,南方曾有错配者乎?”余曰:“三生一笑,五百年前事也。赤绳系足,月下老人主之。既有巧妻配拙夫之说,何尝无巧夫配拙妻者。”李嫂曰:

“官人言是。当时有南人沈生者,自平阳太守幕中来过此,我亦以是语问之,沈生曰:‘巧妻不宜配拙夫,当思变计。’我至今以为恨,官人言是。”二女忽相顾曰:“官人手何软也?”即各举余一手示李嫂曰:“官人一双好软手。”余哂曰:“小娘子手亦未尝硬也。”李嫂曰:“孩子村气,为官人所笑矣。”良久,洪昭来云二马车已至,行李亦在村口,顾见二女事余甚勤,谓曰:“此吾辈事,乃烦小娘子耶?”二女微笑不答,李嫂遽起倾茶一瓯,招洪昭出坐西向小屋款曲,似问余为何如人,颇具宾主礼。余戏问二女曰:“巧妻配拙夫、小娘子既不乐与之为伴,遥遥长夜不难为情乎?”玉娃曰:“吾夫归,我即痛恨。无论其他,只此一身泥汗熏人欲死,兹地无足与语者,床笫事,我二人非所计也。吾姑常言南方人温柔可爱,闻其声音,见其笑貌,即令人不忍舍。吾与小姑无由见南方人,但同小姑常祷于天,来世愿生南方。今日得见官人,始知吾姑之言不谬。”余曰:

“汝姑何处得见南方人?”小云娃曰:“吾母常为我二人言,昔有沈生,嘉兴人也,乃平阳太守幕下客,自平阳至西安迷路至此,已初更矣,叩门寄宿,吾父留之,亦住此屋。沈生与吾母谈颇熟,醉吾父以酒。就寝后,沈生至东楹叩户,吾母心动,披衣启门,见星光烂然,大悔而止。时时谕我二人以此为戒,否则丧名节矣。然吾母言此事已二十余年,犹念沈生不置。”余曰:“汝母既与沈生无交,胡为相念至此?”玉娃曰:“何必有交耶?即如官人,我辈亦不能忘情也。”小云娃自坑后下啜茶,余戏弄玉娃之乳。玉娃曰:“官人错。”小云娃曰:“青天白日,两边面生生地何错之有?”语毕仍至故处坐。玉娃起,吹炭令燃,余以手拍小云娃之股,且掣其足,则坚如铁石,不可动。余曰:“邂逅逢卿,岂有他念,不过以爱慕之切,聊以相戏。小娘子用神力拒我何也?”小云娃即引双足置余膝上,余遽脱其鞋。小云娃拂然曰:“官人不畏我嗔耶!”玉娃曰:“青天白日,两边面生生地何畏之有?”三人相视而嘻,余谓小云娃曰:“玉娘子与小娘子求生南方,果否?”小云娃曰:“诚有之。”玉娃曰:“来世得为官人婢妾,岂不大幸?”小云娃曰:“安敢望官人,得为官人所养之婢妾足矣。”余曰:“老夫须发俱白,小娘子何所见而错爱若此?”玉娃曰:“我辈遇本地人,视之如猪狗。

今日得与官人相叙,自此以后当思之不置矣。”小云娃曰:“匪特我二人,官人去后,即吾母亦必心思之、口道之也。”李嫂进曰:“官人,日已宴矣,此非官人住处,官人病势稍愈,何不登车而去乎?”余曰:“然。”二女曰:“茶已尽矣,再取好水来,官人吃茶去不迟。”李嫂遂提瓦瓶贮水置炉上,玉娃随之出。

余见止小云娃在侧,强之同卧谑浪,无所不至。小云娃亦放诞风流,了不拒客,惟于si处则以手捍之曰:“此断不可,我手重,恐得罪官人。”余曰:“汝母奈何逐我?”小云娃附耳曰:“非逐官人也,此地旱荒充饥,颇多盗。官人有行李,若住此,恐不为官人福。吾母亦欲留官人。所以不留者,为官人计耳。”余以靴中金赠之,小云娃遽起以金纳余怀,曰:“吾妇人无所用之,恐为人所窥或生恶意。”抚余曰:“官人此别,料不能再见矣。一面亦是夙缘,幸常以小云娃为念,庶可结再生缘。”语已,呜咽若不胜情者。玉娃入视小云娃曰:“小姑何为者不能舍官人耶?”小云娃无语,玉娃怆然曰:“我顷语吾姑,欲留官人过宿。吾姑曰:‘不可,万一汝夫归,恐有意外事。’”余曰:“汝夫归则如何?”玉娃曰:

“官人君子也,不妨为官人言之。吾翁故放马盗也,吾夫亦继其业。村中女共九人,吾家居其三。少习武事,以岁歉家贫无以糊口,有劝其追欢买笑者,吾姑约村中女伴,誓不为之。因时易丈夫衣冠,取人之财,然相戒遇南人则舍之而去。

吾翁与吾夫恃有此助,不复劫人。吾姑非不欲留官人,恐吾夫见辎重必有妄想。

倘禁之不止,重贻官人害乎?”余闻之,颇心悸,曰:“承大娘子指示,仆当即行,然不能与小娘子别,奈何?”小云娃曰:“官人万里前程,勿为二女子留恋。”

玉娃曰:“顷所言,官人若泄之于人,我三人骈首就戮矣。”李嫂入以茶饮余,谓玉娃曰:“以布包葡萄送官人,于路上消闲。”目小云娃曰同去,二女匿笑而出,李嫂曰:“渠二人皆欲留官人,官人似亦不欲去者,但此处住不得。且我中年妇人,死灰槁木矣,闻官人笑语,尚不能自持,况渠二人皆少年耶?”余犹坚卧,李嫂抱余起坐,正色曰:“汝以渠二人为武媚乎?皆杀人不贬眼女子也,脱与之有染,渠岂能忘情?或从中途劫取以归,汝自度力能拒之否。”余毛发洒淅,愧谢之。二女入,以布裹授李嫂,李嫂携之至庭中交洪昭,且顾曰:“官人宜早行。”玉娃曰:“吾姑非敢唐突官人也,官人恋恋于此,我二人必有荐枕席者。村中无失行之女,有之,自吾家始。不可诚知官人多情者,其如势不能留何?”

小云娃曰:“官人速去,我二人当至车前送别。”余将出门,李嫂曰:“官人虽病,宜至牛都村宿。半途无善地,慎之,慎之。”登车时,李嫂及二女皆于道左珍重而别。小云娃牵车帷谓余曰:“官人若再过此,定来吃茶。”余不能措一词,闻李嫂曰:“向曾为汝辈言南方人好,汝辈今既一见,得不昼夜相念耶?”闭户而入。余亦力疾驱车,抵牛都村己漏下二刻矣。启视布裹,见萄葡斤许,中有红绸卷金手记一枚,不知何人所赠。挑灯倚枕思之,茫然颇类槐安一梦,异哉。

余之所以作为此记,委曲繁琐不厌其详者,非以夸所遇之奇,实以悔持身之谬。疝疾为患,而犹舍车而骑,一谬也;出门遇大风,不急还坐追车,二谬也;不问途于人,而迷误失道,三谬也;病躯委顿不择善地,而径入险处,四谬也;见三女子,不急另投他所,五谬也;不应听女子抚摩,六谬也;不合与女子接谈,七谬也;二马车来,不即舍此而去,八谬也;既曰良家,而豪放不羁至此,可疑甚矣,犹以婉娈目之,九谬也;李嫂出户,遂与二女谐谑,十谬也;二女明言不可留矣,而犹恋恋不去,十一谬也;李嫂谆谆言皆药石,而故坚卧以持之,十二谬也。幸而李嫂以失行为戒,小云娃有手重之词,原非掷果安仁,强作挑琴,司马已陷不测之虎穴,犹望难订之鸾交温柔,乃戎马之乡脂粉出,风流之阵杀机渐动,祸且随之,而后胆落魂惊,驱车就道,非下愚而何?李嫂曰:“吾中年妇女尚不能自持”、小云娃曰:“庶可结再生缘”、玉娃曰:“来世得为官人婢妾,岂不大幸?”皆发乎情,止乎义,以礼自守者,且其言曰:“惧不为官人福”,又曰:“不重贻官人害乎?”又曰:“或从中途劫取以归,自度力能拒之”者,殷勤劝驾,惟恐客之欲留者,呜呼!可谓贤妇人矣。向使李嫂不直致恫喝之语,二女或曲尽儿女之情,以孱弱之一身,饱妖艳之三女,枉死城中不将增一痴鬼哉?

少所见者多所怪,然后知《太平广记》之所载非无稽之言也。《西游记》西梁女国以男子肉为香囊,吾之肉得不为香囊者,所争止毫发问耳。故记之以此自戒,而并戒天下之好色不顾身者,二月三十日。

【附载绝句四首】

红石村庄娘子军,颜如桃李发如云。英雄远胜儿郎伟,不学罗敷恼使君。

匣里腥风透湛卢,胭脂遂裹小于菟。间居共露春风面,毕竟华让小姑。

疑于紫府会群真,三女扶持一病身。日欲沉西催客去,恐将侠骨染征尘。

马上横飞闪电光,一堆雪影刃如霜。可知神臂弓开处,箭翎花异样长(胭脂贼、闪电光、一堆雪、神臂弓,其详见后记蒲州常生语)。

○记蒲州常生语三月一日未刻,抵蒲州东关外之寺坡底。闷甚,出店门稍西北有关壮缪庙,因至殿前长揖,坐东廊下有贸然而来者,见余声喏,问其姓字,日常,盖蒲州之博士弟子也。殿东北隅有小屋,常生揖余入坐焉,且呼住持烹茶饮客。余以昨所遇甚怪,询常生兹地有盗乎?常生曰:“平阳一郡素无盗,近始有之,然为盗者非男子也。”余骇其说,常生曰:“平阳东控太行,西界黄河,南接梁宋,北连汾晋,背负关陕,襟带代燕、所谓河中用武之地。顾其俗勤而俭,民朴以淳,柳柳州云:‘平阳尧之所理,其人至今温恭克让,好谋而深,和而不怒,此尧之遗风也。’诚哉其言乎!安邑夏县临晋蒲州,素称富饶,三十年来,有司民以奉上,官取之闾左者十倍。正供桁杨桎梏,至卖儿贴妇以偿,此人事之害也。此邦不见雨雪者数年矣,岁歉无收,赤地千里,弱者转沟壑,强者率流亡,十室九空,流离无告,此天时之苗也。不但贫者饥寒,切身不能延旦夕之命;虽富家亦岌岌无以自保。人性剽悍喜斗,即女子皆知兵事。女子之寡廉鲜耻者,习歌舞,当炉献笑,以邀夜合之钱。其有气节者,自负武勇,皆为男子装出放马劫掠土人,谓之胭脂贼。于本地大户秋毫无犯,且不肯妄杀人。过客非重资不取,取重赀亦不过分十之二三,以故无鸣之官者。胥吏咸受重贿,即鸣之官,无不曲为之庇护。

胭脂贼又推其中雄黠者为渠率,势益张,遂以军法部署村民。民愚,畏其威,更利其所有,无不拱手听令。女子何能为?然缓之则事不可知,急之则其变立至,闻以严禁乐户伎女,计无复之,亦跨刀挟矢效其所为。此吾乡之大患也。”余曰:

“闻安邑之西南,有红石村者,亦有女贼。然乎?否乎?”常生曰:“红石村女贼有二十余人,而九人者为之魁。九人中又推李氏,李氏之夫亦姓李。李氏名翠娃,能用长枪,人呼为闪电光,以其马上偟捷,且运枪如电也。其女曰小云娃,能舞大刀,重五十斤,人呼为一堆雪,以其肌肉洁白、刀光如雪花也。其子妇日玉娃,姓赵,能开十力弓,箭长十六把,人呼为神臂弓,以其挽强善射也。他又有所谓飞飞儿、决云儿、紫云来、锦上花、风中花、梨花雪、桃花雪,有名号者,各村约有四五十人,皆胭脂贼互相标榜者也。”余曰:“诸女贼有淫行者乎?”

常生曰:“无之闻,其约曰:有事二夫者,众共摈之,但在阶下听驱使,不许入坐。皆美妇人也,而亡命如此。”余回寓,常生来以酒一瓶为馈,余更以胭脂贼问之,常生摇首不答,若有所畏者,临别曰:“无多谈,店中人多为之耳目者。”

余舌挢而不能下,昨之得脱于虎口也,亦幸矣哉。常生言胭脂贼之著名者甚多,余忘之矣,犹可记忆者书之左方:

飞飞儿,能平地跃起丈余,横身空中至数十步外植立于地。寡言笑,善饮敢,年十九尚未适人。其性颇嗜杀,美且勇,雄视诸女贼,远近皆畏服之。常生曰:飞飞儿能上蒲州塔至第五层,腾空而下。其母故倡也,飞飞儿年十三,其母令待客寝不可,强之,即杀其母。劫掠时或伤人,必碎砍之以为乐,乃胭脂贼中之凶恶者。

决儿,足仅二寸许,以皮为鞋,走及奔马。

紫来,好衣紫,上下内外,衣无一寸不紫者,善射弓矢,皆以紫染之。

锦上花,善用五色蹋索。

风中花,能于马腹下腾转,谓之鹞子翻身。

梨花雪,好衣白,善舞长枪。

桃花雪好衣红,骑桃花点子马。

闪电光,即李氏翠娃。

一堆雪,即小云娃。

神臂弓,即玉娃。

此外尚有所谓一条红、半天雷、单飞燕、双飞燕、闹蛾儿、一天星之类,余以其名不雅驯,不复纪载。常生曰:“若十日不雨、人情皇皇,其害有不可言者,得雨三寸,则家给人足,此辈可即解散矣。”昨宿赤水,风雨大作,至晓未止,不能起身逆旅。云雨可一尺余,半年来所未见也。更问此雨可及百里外否?答云,华山皆弥漫不见,雨能至千里。余深为平阳人幸之,亦深为胭脂贼幸之也。三月四日二更书此志喜。

○拣选举人

三月十三日,主考官陈侍御赐书、徐编修云瑞,会同范中丞时捷拣选举人之应选者,年力精壮、应对详明之人,以知县用;其耄而不堪者,以教谕用。其中有一科之后,已具呈吏部,愿就教职者二十余人,求一体拣选。徐编修以为可,范中丞之意不然。就教谕之举人合词哀吁,范中丞怒诟曰:“遵例则公,违例则私,若辈以我为徇私人耶?”徐愤曰:“皇上立贤无方,我不过为国家爱惜人才,岂有私意?”胡方伯期恒以他语解之而止。胡归署,问之于余曰:“新例但拣退知县为教谕,未尝拣选教谕为知县也。中丞言是。但就教者实有可用之人,主考亦大有理。今将如何?”余曰:“举人一科,许就教职,至三科后,原可具呈,改选知县。今宜将已就教职举人亦行拣选,另为一条,听候部议。如此则于范、于徐可以两全,而举人不致向隅之泣矣。”胡以为然,即言之中丞。次日,复会同主考官拣选七人,其事遂定。

○榆林兵备

三月十六日,榆林参议道朱曙荪来,纵谈良久。朱故由词林特简监司,以事至西安,同寓开元寺僧房,相距不数步,余曰:“榆林古称重镇,为天下劲兵处,固百战之地也。近来兵备何如?”朱叹曰:“榆林为全陕关隘,李闯之乱,围榆林颇久,城中有精甲数万,且多世将,咸出私财募家丁,无不一以当十者。李闯未至之先,诸世将皆远籴粮食为固守计,若使外有一矢之援,城安得破!至本朝,王辅臣起兵反,宁夏诸城皆为所陷,惟榆林死守不下,陕东得全。今承平已久,诸事废弛,风卷沙土与城平,人往往骑马自沙土上入城,城门无用之物。某莅任后,即会同总兵官,捐赀募民去沙,今虽雉堞俨然,然离城仅三丈许,无论一年之后,风卷沙聚,其与城平如故。即使沙不至城垣,而三丈之外沙有高于城者,据沙埠以巨炮击城,城不能守,此一患也;当时有城河故道,河流甚迅,沙可随之而去,今河道久湮,之非五六万金不可。无帑可动,无俸可捐,此二患也;榆林向有重兵,且戌卒更番防守,今止榆林镇标三千,而实则二千余人,此三患也;连年旱馑,不入正供,且有借仓谷者,其填沟壑者十之二三,流亡者十之五六。去年稍得雨雪,颇有还乡耕种者,本年之催科,百姓巳不乐受,而又加之以带征,而又加之以还仓谷,谷重每斗四钱、五钱不等。榆林沙碛之地,下种一斗所收不过三斗,经岁勤劬,不足供一家之食。急公固是难事,沟壑者沟壑,流亡者流亡,死者不能再生,散者不能即聚,有司计无出,则取死者散者之亲族而桁杨桔桎之,孑遗之民皆以不死不散为恨。借仓谷时,大率十家连保,一家不还,九家代偿,尚是情理所有。今十家中有死者,有散者,所存止一二家,而责偿八九家之仓谷,还谷者受非常之苦,散于四方者闻之,尚肯安居乐业乎?此四患也;榆林道标旧役兵三百,今巳奉裁,所存吏胥数人,愚骏不晓事,且手不能搏一鸡,何以弹压?此五患也;榆林仰食于绥德、米脂诸州县,每晨有以米麦贸易者,不过驴子数十驮而己,一日不来,通城之人皆枵腹矣。当年世将饶于财,家有盖藏,有事即广籴瞻民以为持久之策。今城外堡寨十室九空,城内求温饱之家而不多得,此六患也。万一有意外之变,不必贼骑如林也,一夫奋臂而呼,其城定碎,全陕皆震矣。庄凉监司将洞以私财募乡勇二千人,精兵甲于两陕,某书生遭际圣明,畀以重任,家无儋石之蓄,言如鸿毛之轻,欲去不能,欲留不可,惟有槌胸叹息而已。”惘然者久之,余曰:“历观古来秦地之乱,不在民变,而在兵哗。既曰民矣,无甲胄足以自卫,无弓刀足以伤人,无军法则其心不齐,无部伍则其队必乱,而且有父母妻子之足恋,有田园庐舍之可安。兵则不然,闯、献诸贼,皆起于裁兵,其明验也。计惟止告总戎,严扣克,禁虚粮,选技勇,习骑射。胜兵三干,不但可以捍御一城,且可以援剿四境矣。”朱曰“见兵皆老弱不堪,遽易之反生不测,此亦非旦夕事也。”朱名曙荪,字景光,四川嘉定州人。辛卯举人,癸已进士,以编修出为榆林参议。

○忆途中所见

素闻秦晋美女天下所无,而游屐未历太行以西,仅形之梦想而已。偶于畿南数郡见校书自秦晋米者,较他处为胜,以为观止矣。见闻稍广者,则笑曰:“此橘之渡淮而化为枳者也。”今年二月,赴西安取道于平定州寿阳县、榆次县、平遥县、介休县,霍州洪洞县、曲沃县、安邑县,蒲州皆名倡所聚,近以严禁乐户,率皆避匿不出。向逆旅,百计索之,至者皆妖艳风流,目所未见。入潼阙,凡宿处无一妓敢至,过客寓者,离宿处有堡,近者一二里,远者七八里,星罗栉比,俗所称画房也。日才午,即停车旅舍易马,募土人于各堡访之,如入花丛,满目灿烂,如入酒肆,扑鼻馨香,意乱神摇不能分其优劣,途间所见良家女子,骑骏马,金勒花鞯,以轻蔽面,大约足无至三寸者,面亦无施粉者,其颜色,其肢体,其风格,其态度,其笑貌,其神情,非复人间娇冶。所谓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也。余老矣,如禅和子忽遇华筵,山珍海错,灿然杂陈,不敢下一箸。然大嚼屠门,正不必以得肉为快耳。篝灯夜坐,四壁萧然,书此以识一笑。

三月十八日。

○上抚远大将军太保一等公川陕总督年公书

阁下以翼为明听之才,当心膂股肱之任,君臣遇合,一德一心交孚而际,会风云封爵,则河山带砺,荣膺九命,礼绝百僚。凡心知血气之伦,无不传明良为盛事。先少司农常为愚兄弟言,阁下乃词林之真君子,当代之大丈夫。仆之倾倒名贤而以不得望见颜色为恨者,非一朝一夕矣。仆徒读父书,无所知识,潦倒文场者,垂四十载。兹因胡元方守藩兹土,与之别者数年,无由一叙契阔。慕秦中山水之胜,辄思游览以广见闻,策蹇西征,过都历鬼,经太行孟门之险、睹三峰八水之奏,觉胸中之鄙吝与块磊都消,自笑从前耳目之陋。初意至此第,为旬日淹留,便当俶装东去。承闻阁下奉扬天讨,立不世之奇勋。抚士以惠,则挟纩投醪也;用兵如神,则星驰电掣也;犯顺者受不庭之殛,则灰飞烟灭也;归化者宽后至之诛,则云行雨施也;渠魁必歼,骈首而就显戮,疾风之卷秋箨也;胁从罔治,稽首而庆更生,膏泽之润春苗也;量才器以驾驶诸雄,偏裨皆卫、霍之亚也;授成算以驱策群力,荒徼在掌握之中也。藩落免虔刘之苦,旃檀安钟鼓之常,兵无再驾之劳,威行万里而外。昔郭汾阳于药葛罗,仅与沥酒为誓;裴晋公收复淮西,四年而始克之;元昊倔强灵夏间,韩、范之才不能恢拓寸土,而史册皆铺张扬厉,夸大其词,较之阁下,威名不啻萤光之于日月,勺水之于沧溟。盖自有天地以来,制敌之奇,奏功之速,宁有盛于今日之大将军者哉?仆向之所向慕,归往于阁下者,台阁之文章,斗山之品望而已。顷与元方晨夕盘桓,及见故乡戚友之宦游于此者,具道阁下守清廉中正之操,处脂膏而不染,端正心诚意之学,居暗室而无欺,上侍庭帏孝敬根于天性,下训子姓慈严合乎义方,友爱曲尽于同怀,存恤不遗乎孤寡,闺阁之内俨若朝典,而雍睦敬愉,浑然太和元气。柳公绰之门风,颜之推之家训,固兼而有之矣。古今之书无所不读,公余清暇犹手不释卷,而且笃于故旧,不弃菲葑,葑其后人以全终始,慎以接物恪以礻是躬,翼翼小心,时有持盈守满之惧,圣贤豪杰备于一身,移孝作忠,明体达用,大业由于盛德,内圣而后外王。引经讲义,以承前席之对扬;竭智尽忠,用张六师之挞伐。

朝廷深赖贤佐,天下共仰纯臣。朗若青天,皎如白日。夫是以宸翰宠贲,天子倚阁下等山岳之重也(上赐公御书曰:“青天白日”)。今阁下勋名如此其大,功业如此其隆,振旅将旋,凯歌竞奏。当吾世而不一瞻仰宇宙之第一伟人,此身诚虚生于人世间耳。辄不自揣,忘其庸愚,敬欲上觐耿光,仰承绪论。倘蒙阁下鉴其微意出于至诚,慰下走景慕之殷,假以词色,大将军有揖客,顾不重耶?小诗六章,聊效巷祝衢歌,非敢望韩碑柳雅也。未审阁下肯进而教之否?四月十五日。

【附载七言律诗六章】

绿鬓功名结主知,从容珥笔领金墀。养成碧海鲲无浪,飞出丹山凤有枝。多士竞传冰鉴影(公两典文衡),远人争唱玉堂诗(公曾出使朝鲜)。圣朝盛事由来少,世掌丝纶立右螭。

词臣帝简抚巴川,开府岩疆十二年,克敌星奔千里寇,宁人月静百城烟。渡泸诸葛天威播,镇蜀南康庙略宣。望重远持雍益节,万邦为宪颂声传。

金貂甲第入层云,钟鼎常继旧勋。青琐鸿文名进士,黄旄殊礼大将军。挥毫密进筹边策,揽辔长驱靖塞氛。一自我公坛拜后,西陲万里事耕耘。

殊方蠢尔未来同,旌旆犹扬塞外风。分阃至尊亲授钺,运筹上将独平戎。彤弓射处妖星落,羽葆开时毳帐空,柱石威名藏太室,丹青图画赏元功。

磨崖百丈纪勋时,龙马天闲赐与骑。属国共尊周岳牧,穷边初见汉威仪。稽诛小丑成京观,罗拜名王望大旗。露布星驰承玉旨,衮衣照路冠三师。

章句儒生草野臣,欣看喜气溢三秦。天河洗甲烽烟息,武库投戈宠命新。叠鼓鸣笳听凯奏,前歌后舞望车尘。芜词敬赋从军乐,欲谒千秋第一人。

○西兵之捷

湖南粮盐道王奕鸿从西宁来,晨夕相晤,余叩西隅用兵事,王曰:“去年罗卜藏丹金犯顺时,其势甚横。年大将军不及调兵,单骑至西宁,西宁兵止一千五百人,皆老弱不胜兵器,且亦无甲胄。年大将军阅视,尽如病坊乞儿,令其出战,则股栗不能出声。年大将军曰:‘是无异驱羊豕入屠肆也。’急飞檄促援,兵不得即至。罗卜藏丹金闻年大将军来,颇惧,后觇知无兵,复入寇,城外诸堡咸为所破,焚掠一空。年大将军望四处烟火蔽天,哭声动地,而不能救,惟率左右数十人坐城楼叹息而已。罗卜藏丹金移兵向城发火器,指城楼焰息,则年大将军屹然坐如故,罗卜藏丹金惊以为神。稍退兵至南堡围之,南堡有一守备辖羸兵数百人,不敢出战,年大将军曰:‘我兵昼出则为贼所窥破,且贼势锐,我兵见之不战而走矣。’遂下令夜斫贼营。贼见官兵久不出,且南堡兵更单弱,遂不设备,驱狗西番于前,而己兵居其后。官兵夜至,遽发炮,狗西番死者无算,稍近以鸟枪击之。罗卜藏丹金疑援兵至,且见狗西番皆毙,暗中遁去,守备知救至,亦开门出战,贼全部遁。虽未尝伤贼一人,然贼已夺魄。我兵咸自奋曰:‘我辈原可胜贼!’人心稍稍自固。久之,援兵大集,贼方思所以抗我颜行者,年大将军遽调四川提督岳钟琪统劲兵直趋贼营,贼出不意,格斗杀伤相当,贼不能支,遂西奔。年大将军檄岳钟琪曰:‘速驱之,贼可尽也。’贼已胆落,又闻大兵至,欲逃复顾恋妻孥,殊死战。大将军复益以兵,贼遂大败,其母妻及其名王皆为我所俘,罗卜藏仅率百人易妇人衣而遁。年大将军下令曰:‘穷寇勿追’,且罗卜藏丹金势不能振,泽旺卜拉蒲摊亦就款矣,遂振旅归。向使年大将军至西宁迟数日,则西宁必破。年大将军至后,罗卜藏丹金并力攻城,西宁亦不可守。西宁破,则河湟无完土,长驱至西安矣。圣主如天之福,年大将军不世奇功,亦近代所未见也。”王名奕鸿,字曙光,江南太仓人,颛庵相国次子,又芬宫詹之弟,乙酉举人,己丑进士,以部郎出为湖南粮盐道参议。时相国失上意,宫詹留滞塞外,参议捐五万金,解官至西陲效力,为父兄免罪计。呜呼,今世人甫得一官,虽父母亦置之度外,何论兄弟!况惜财如命能顾念天伦者有几人哉?参议可谓佳子弟矣。

又四月初一日记。

○桌子山番人

桌子山延袤数百里,西安至西宁必由之地,山中有番人甚夥,不下数十万人。

其人皆穴地而处,因名之为狗西番,即唐时所谓吐蕃狗种也。番人蠢而顽,无所知识,遇汉人怒河,即长跪叩首。后山道何廷解粮至边,御车者、押粮者,皆不名一钱。例发帑金尽入私橐,鞔运者无所得食,潜以鸟枪兵刃鬻之番人,番人大喜,重价购之,而番人始有军器。大兵过山苦饥,番人以饣麽饣麽置道左,饣麽饣麽一枚值白金一两,而番人始有金钱。有守备某,领兵百人至此地,掠其衣装,淫其妇女,番人不知其为官兵也,尽杀之。大帅不敢上闻,置之不问。番人觇知为守备,因曰:“杀官亦无事,且兵如此之弱耶。”而番人始横大兵驻山外。颇久,入山搜番女数百人裸而沓淫之,稍厌则弃旧而易新者,兵多每数人嬲一女,不舍昼夜。番女有不胜其苦而死者,而番人始怨。中国之贫者又从而归之,教其劫掠,于是庄凉之间五日不受其害。番人自山头遥望,见行之单弱者杀之,取其辎重。官兵来即一哄登山,官兵无如之何,番人益轻中国矣。凉州之民苦之,自结土团乡勇二千人为御番人之计。其人皆骁勇善战而不能有军装,请于庄凉道蒋参议,蒋给以甲胄、弓矢、鸟枪,亲率之剿西番,所杀六千余人,番人稍创。

然随散随聚,且闻官兵至,先杀其妻女,然后出战,恐为官兵所掠,不忍妻女之受淫污也,每战必致死于我。年大将军曰:“事有缓急,不可分兵,分兵则前后受敌,非计也。俟平西域,回兵剿之不难。”凯旋时,遣提督将军岳公统兵征之,有误入者皆为所害,游击某伤重,守备某阵亡。今闻狗西番有俘馘者,有就抚者,路稍宁。谧闻年大将军将于此月十二三日振旅归。狗西番原非人类,中国待之不以理,又有文武官员之贪而淫者,以致梗塞者数千里,此其罪岂尽在狗种而已哉。

五月初九日记。

有于广座大言者曰,因蒋监司杀番人太多,番人益怨,时为报复之计,西路之所以不宁也。余大笑曰:“如公言,必蒋监司全军覆没,番人大快意而后永不出犯耶?”一时哄堂,受者切齿。

○延安三厅

延安所属有三厅,榆林同知曰中厅,神木同知曰东厅,靖边同知曰西厅。神木有知县,榆林、靖边皆以武弁主之。榆林地甚辽阔,不知当日何以不设县,而设卫西延捕盗。同知杨宗泽,福建南安人也,己卯举人,丙戌进士,向在外舅大司寇苕山胡公门下,为余言榆林宜改卫为县,靖边亦宜改所为县。今榆林辖十堡,无文官主之,而一切皆决于守备、千总,鱼肉小民,枉法受赇,严刑以逞,去延安府七八百里,虽有冤抑,不得上达,太守亦不得过而问焉。若改设文吏,虽至贪之县官亦胜于武夫,况太守可以持其短长,有所禀畏。应设知县一员,典史一员,兹地有驿丞五,每驿仅马五疋,裁五驿丞可以不增俸工,穷边寒苦,县官无以养廉,有税课司,每年羡余三百余金,并裁税课司,而归之于榆林县,县官足以自给,榆林百姓始见天日矣。靖边所亦然。余欲言之胡方伯,适奉改卫归县之上谕,杨宗泽再三为余言,余虽未至其地,心窃以为然。岂有数百里之民命而系之武夫者?但不设县而设卫,前人必自有说。万一言之,方伯俯从鄙言,转达大吏,行之而竟不便于民,其事既定,势难再为更张,殃民之咎以余一身承之犹可也。而波及守兹土者受世世之骂名,非多言之害乎?姑记于此,然往来于怀而不能释也。五月十一日。

今甘州、凉州、西宁、宁夏以年大将军条奏,设四府、一州、十四县,而榆林诸卫如故。十一月朔日。

钱通政条奏

嘉善钱以垲,字朗行,一字蔗山,戊辰进士,由县令起家,考选科员,历官通政使司右通政,久而不调。雍正元年九月中,条奏凡亏空之员,一经题参,即行文本省严查,本官家产籍没入官,寄户他人者,亦行查追。本省有司徇庇者,一并治罪,若有子孙出仕者,解任勒限追比。下九卿议,复允行,通檄各直省。

于是,诸臣承望风旨,搜根剔齿,惟以刻薄为事,辱及妇女,祸至儿孙。陕西乾州某举人,为山西介休知县,卒于官,亏帑数百金,山西巡抚诺敏遣官赍文,行查陕省,仅破屋十余间,基地五分,又地五十余亩而已,两子皆惧罪亡命。又山东人丁某,为西安府临潼县,病故后,亦以亏帑,至本县严查家产,本县罄其家之所有,入官所报,仅银戒指六枚,银簪二枝,及男女衣服十六件,并妇人之亵衣在焉。呜呼!罪人不孥于妇人,何罪而至褫其亵衣以为快?况所值几何耶?其父亏帑,其子解官,似亦父债子还之意。然本朝宽大之政,凡护重谴者,分家之子不坐,况其子或以捐纳出身,尚可文致其罪,谓此即亏空之一端,乃由进士、举人得本分官者,亦勒其罢职,何也?若云父获罪者,子必不可为官,尤非正论。

孟子言:瞽瞍杀人,皋陶执之,不闻并舜而执之也。果如所言,鲧殛之后,大禹方将追比治河金钱,决排疏瀹,安得告厥成功哉?钱通政岂不知此种条奏为万世所唾骂,特以条奏既上,上必裁去条奏者姓名,发庭臣议复,初不意此奏竟存其姓名于纸上也。钱已七十老翁,家富而无子,其侄之应承嗣者最不肖。右通政四品,不为卑官,一时有干进之心,各省贻无穷之祸,令奏疏重叠,文移往来,必大书通政使司右通政钱以垲条奏云云。见者无不攒眉,闻者为之切齿。千人所指,无疾而死,况不止于千人乎?钱近量移少詹,白头老子向词林之乳臭者投晚生侍生名帖,方且自以为得计,病狂丧心,是岂知人间有可耻事耶?余意苍苍者至近不有明诛,必有鬼责,不知其如何死法,死后又如何报应,地狱之设正为斯人。

浙西乃有此败类,每闻人言钱以垲是浙江人,为之愧死。五月十二日记。

○缪礼科条奏

凡诸臣之条奏,上皆裁去姓名后,发廷议,不去姓名而径发出者,自礼科给事中缪沅始。缪沅字湘芷,江南泰州人,己丑科进士及第第三人。以编修改礼科,条奏科场事颇悉,其中云,投拜门生也,诗文为贽也,遍送秘封也,充假名士也,串通家人门客也,盟会香火声气也,临考之小纸夹带也,场中之代请作文也。大概名士皆不甚识字。缪沅委曲描写,几于名士之百丑图矣。余谓其子缪集曰:

“惟圣人能知圣人非,尊公安能知之如此其详,言之如此其尽乎?”今每逢乡试、会试之年,则出示贡院门外,大书云礼科给事中缪沅条奏云云,天下方轻读书人,不齿举人、进士,有短垣而自逾之,何哉?入室操戈,逆取顺守,常见不通名士,甫得一第,即过河拆桥,固不止缪沅一人而已。五月十二日记钱通政条奏,而并及之。

○记台吉女自缢事

西夷为边陲患颇久,先帝赫然震怒,命将征之,或全军覆没,或互有杀伤,终不能有建寸尺之功以慰朝廷宵旰者。转饷半天下,所糜费金钱数千万万,中国之力巳竭而西夷之猖獗更甚。满汉官兵死于锋镝者少,以冻饿枕尸者道相望也。

在廷诸臣皆瞑目摇手,噤不敢言边事,拥兵阃外者,惟事粉白黛绿,管脆弦么,且聚敛黄白之赀,以苟且旦夕而已。抚远大将军年公羹尧,帷幄运筹,决机制胜,奋威将军岳公钟琪,躬擐甲胄,为士卒先,皆有灭此朝食之心,不敢留一贼以遗君父,且飞刍挽粟,士饱马腾,壁垒旌旗焕然一变。于是西夷大创,临阵斩获者无算。有掳其全部者,除贼首三人解京正罪,余五十以下十五以上者皆斩之,所杀数十万人。不但幕南无王庭,并无人迹,其功固亘古所未有。然其中岂无冤死者乎?女子皆以赏军士,各省协剿官兵归伍者,咸拥夷女而去。西安府驻防八旗兵回镇将士,除自获者,年大将军复赏以夷女五百人。有某台吉之女亦在焉,配与披甲某,某喜甚,拉之见主人,主母抑此女叩首,女愤甚,大言曰:“我在塞外时,汝辈安得见我?即日日于帐外叩首,我亦不屑也。”主人、主母曰:“若虽台吉女,既配我奴,则一婢耳,不畏笞楚耶?”女曰:“我固台吉女,汝是何狗彘,敢辱我哉!”植立骂,不少屈,主人见其美丽,好语之曰:“汝父部落已歼,汝无所归,倔强亦无益也。”令女出,女痛哭不绝声,距户不许披甲者入,披甲者爱其貌,且欲徐图之,倦卧门外。夜深寂然,则已雉经死矣。年大将军虽立奇功,衔冤地下者,岂独此女一人而已。余向守土者问披甲者姓名,台吉为谁,咸畏大将军,无肯为余言者。五月十三日记。

○闻李侍郎绂擢粤西巡抚

李少司马绂,字巨来,其先徽人,父某流落江右,赘于临川,因家焉。李占籍入学临川,临川人欲逐之,父某率李望门叩首而止。李贫不能自存,有江苏布政司理问丁某,与之有姻姻。李破衣芒履,肩行李至苏,丁某已死,新任者来已数月。李性素粗暴,毅然径入,门者止之,李大骂曰:“我与理问至戚,况蝼蚁官吏人,敢来阻我耶?”排闼直入内室,新任者诃曰:“若何人?敢托名戚属。”

麾左右缚之,李见其非是,长跪而泣,具言其故。新任者恻然,因赠与白金五钱而出。李不能归,几至乞食。吴门张大受方家居,闻其事,呼李至家与语,李尚知书,且口颇便给,张大喜之,李遂执弟子礼,衣食于孝廉船者数旬,张厚赠之而归。方其为师徒时,隅坐随行,不敢讲钧敌礼,凡进所作诗文,张南面坐,李侍于侧,张飞笔涂窜之,李伛偻磬折,唯诺惟谨。此余所目击,时同年顾沈士常在张所,亦弟畜之。戊子春仲,张公车入都,遍为李揄扬不遗余力。吴谕德廷桢奉命典江西试,张急至寓,以李为言。吴素闻张奖美语,亦心动,因曰:“何从而知所谓李绂乎?”顾沈士者,吴谕德婿也,时丁外艰不得乡试,因请至江西达之于李,吴又授以秘封,即令李分致江西举子之能文者,嘱顾迎至中途。其时因李而得售者颇有富家,盖李以此为射利之地,吴虽知之,然业已如此,无可奈何也。李以第一人会试联捷,张亦于己丑成进士,犹以故情待李,李竟易年眷弟帖往来,旧恩不复记忆矣。后成翰林,直武英殿,气张甚,妄言骂,目中无人。

吴谕德亦于武英殿效力,常为李所侮。甲午,余在京师,吴谕德招饮,吴编修士玉于谕德雁行也,亦在座,纵谈稍及李,因言其横,吴编修笑曰:“某今日折其角矣。”询之,则曰:“李坐武英殿中,大笑翰林无一识字者,言之至再,某曰:

‘现有个半’,李问为谁,某曰:‘老先生一个也’。李问谁可当半个者,某指谕德曰:‘家兄能识拔老先生,岂非半个乎?’一时哄堂。”后李升阁学,例轮班捧本上与大学士平章政事,非顾问学士不得妄奏。李时时阑大学士语,且于捧本时亦剌剌不休,先帝谓大学士曰:“李绂不知规矩”,因改为副宪,居九卿班,会议复多言而燥,往往暗中取人金钱,众人薄其所为。辛丑会试,为考官,颇通关节,先帝罢其官,发往永定河效力。今上即位,召之至京,历官兵部右侍郎,旋命巡抚广西。其人暴戾纰缪,折足之鼎必覆公饣束,恐将来人主有轻士大夫之心,谓读书人不可用,则李阶为厉矣。吴谕德廷桢,字山抡。吴编修士玉,字荆山,今官学士。张检讨大受,字日容,顾进士沈士,字丽夫,皆苏州人,人有与顾进士言李少司马之负吴谕德者,顾曰:“谕德受汪少司农恩,可谓深且厚矣,而谕德竟负之,所谓一报还一报也。”五月望日记。

庚子,李典试浙江,遣人以秘封访浙之有文名者,所遣之人亦居奇染指,如戊子李解元之于吴谕德也。顾进士占籍钱塘,其子为钱塘诸生,颇能文。顾以戊子科之德未报也,以子托之,李亦不峻拒闱中,其子朱卷巳为房官所荐,副主考汤之旭击节赞赏,李知为顾沈士子也,麾去之。向使顾不以嘱李,则其子竟入彀矣。余谓潜通请托,原非正人所为,第戊子科,不宜于顾进士手接秘封,即曰逆取顺守,又不宜遣人至浙江采名,即曰顾进士子非名士,不宜收其子关节,房官荐之,副主考取之,更不宜有心驳放,此真刻薄之尤者。吴谕德、张检讨皆巳物化,闻其开府粤西,九泉下能输心瞑目否?

○宿迁徐用锡

徐用锡,字坛长,己丑成进士。其人妄而险,自谓通人,不可一世,常为人言,吾乡自项羽后至我一人而已。选馆后,扫安溪相国之门,社鼠城狐无所不至。

乙未,分校礼闱,恃安溪之势,一手握定,四总裁咸怡声屏息听其所为。榜发,士论大哗,安溪亦不能安其位。台臣董之燧劾其苞苴关节,安溪力救之,董之白简,虽非至公,然所言不可以人废也,先帝以台臣徇私,发还原疏。继而徐用锡、储在文等败缺大露,先帝面诘安溪,安溪引咎,徐储诸人皆削职去。安溪因以不振。李少司马奉粤西巡抚之命,李遂登徐用锡于荐剡,且云:“向者台臣董之燧听门生之言,妄行参奏,先帝以原疏发还,后徐用锡罢归,雅非先帝意,臣请带至广西,令其于书院教授生徒,遇要紧府道缺题补。”其言颇失体,五月十六日至藩署,胡方伯出示邸抄,见上谕,谓李绂荐徐用锡,朕不知其为何人,遂令调来引见,近者访闻,徐用锡外直内诈,奸险小人,李光地亦为所愚,圣祖诘责李光地,具疏认过。徐用锡革职出京,都中士夫皆仰颂圣祖之神明。此人为官尚不可,况作师长耶,勒令回籍,并令有司严加看管,不许其出门生事,与胡方伯抵掌称快,且皇上知人则哲,近古所未有也。李以徐荐引得入安溪之幕,今徐失意潦倒,李尚以旧日因缘为之援手,虽朝廷名器,非报德之物,然尚有古人风。以此责李,则交道几于息矣。五月十六日。

○熊文端明史

康熙十八年,开馆修明史,京官自郎中以上,外官自监司以上,皆得举所知,不论已仕未仕者,约荐举数百人,召试体仁阁下。钦命题二,一则《玑玉衡赋》,一则《省耕诗》二十韵。上亲定其高下,得五十人,谓之博学鸿儒。直隶则大兴张烈,字武承,宛平米汉雯,字紫来,任丘庞垲,字雪崖,获鹿崔如岳,字雪峰,东明袁佑,字杜少;江南则上元倪灿,字暗公,望江龙燮,字石楼,宣城施闰章,字愚山,宣城高咏,字遗山,长洲汪琬,字苕文,长洲尤侗,字展成,长洲范必英,字秋涛,长洲冯勖,字方寅,吴县钱中谐,字庸亭,吴江潘耒,字稼堂,吴江徐钅九,字电发,太仓黄与坚,字廷表,常熟周庆曾,字燕修,华亭王顼龄,字瑁湖,华亭吴元龙,字卧山,上海钱金甫,字越江,武进周清源,字蓉湖,无锡秦松龄,字留仙,无锡严绳孙,字荪友,宜兴陈维崧,字其年,江阴曹禾,字颂嘉,宜城邱象随,字季贞,山阳李铠,字公凯,山阳张鸿烈,字毅文,休宁汪楫,字舟次,宝应乔莱,字石林;浙江则钱塘先少司农,仁和邵远平,字戒三,仁和沈筠,字晴岩,仁和吴任臣,字托园,海宁沈珩,字耿岩,秀水朱彝尊,字锡鬯,秀水徐嘉炎,字胜力,海盐彭孙,字羡门,平湖陆,字义山,鄞县陈鸿绩,字子逊,萧山毛奇龄,字大可,遂安方象瑛,字渭仁,遂安毛升芳,字乳雪;江西则临川李来泰,字石台,清江黎骞,字潇云;山东则诸城李澄中,字渭清;河南则睢州汤斌,字荆岘;陕西则富平李因笃,字子德,四川则东乡曹宜溥,字凤冈。分修明史,其有书之无可考者,如天启年间实录,涿州冯相国铨取而烧之,后以重价购天启七年中邸报,其中略有关涉时贵人者,又无完纸。昆山徐相国元文,见邸报有七箱,喜曰:“天启一朝之事备于此矣。”既而知其残缺,叹曰:“是亦可谓之报乎?”先公笑曰:“所谓虽则七襄(箱),不成报章也。”

无不大ㄉ。其中有事之不足信者,如建文殉社稷自焚死,而野史谓其逊国。吴江史仲彬本粮长也,而伪造《致身录》一编,则妄加之以官,亻替与之以谥,朱彝尊指为必无之事,考订甚详。徐嘉炎起而力争之云,即未必有之,亦当存此说于天地间,诸如此类,聚讼纷纷,为总裁者又无卓见,第以纪、传、表、志令诸公阄分之,以此人自为说合,观之有事迹相戾者,有年月未合者,有是非不同者,有姓名互异者,其书虽成,先帝颇以为疑,而未刊布也,命熊相国赐履重为编定之。熊携归江宁,自比于涑水之开局,然任意以为曲直,又延致目不识一丁字者,妄加删补,性复嗜利,故明臣子孙,有以兼金馈者,则加其祖父之官,增以易名之典,其有与相国者不协,则于其先世之官阶降黜之,事迹诋毁之,真魏收之秽史矣。且谓明亡于万历年,太祖龙飞而明社遂屋,万历中年以后,皆删之。《明史》至万历而止,一时为之不平。相国闻之,遂以词臣所修《明史》付之烈焰,书上,不当先帝意,留中不发,相国窘甚。时先公方承先帝殊眷,相国夜至先公邸舍,云上疑所编《明史》未善,廷臣为至尊倚畀,无出公右者,将来上必以《明史》为问,幸曲为揄扬。先公曰:“不可,未见全书而极口赞美,是欺君也,上以此为问,惟以‘未见全书,不知其详’对。”相国曰:“上若以全书发出,公将如何?”先公曰:“若发示全书,亦不敢承旨。”相国曰:“何以复旨?”

先公曰:“卷帙浩繁,某年己六十矣,一人之精力有限,现有《佩文韵府》《咏物唐诗》《广群芳谱》诸书,非旦夕可了。若发《明史》,校勘必数年之久方得卒业,垂老健忘,不能记忆,倘分授他人,始终不能贯穿,此某之确见也。上问亦以此为对。”相国长跪厅事曰:“上方向用,望一言为助。”先公大惊,跪掖之起,相国哀恳曰:“公必允我而后起。”先公曰:“未见书而遽称甚佳,是欺皇上也。此时佯诺,而廷对背之,是欺相公也。”相国曰:“公但云得之传闻,皆以熊某所修《明史》为是足矣。”先公曰:“传闻之言,岂可以对君父,且闻相公假手于人,不协舆论,某遵相公台指,不畏万代骂名耶。”相国汗流覆面而去,恨甚,所以害先公者不一而足。先帝异日果以《明史》为问,先公即以前说对。相国一日奏之先帝曰:“汪某无经济而自谓经济,非道学而妄托道学。”呜呼!如章、蔡京,如韩胄、史弥远于忤己者,借道学为一网打尽之计,若相国则又自附于道学以济其恶者,此实权奸之变调也。五月十六日,与胡方伯言及《明史》而记之。

○张祖泽深之狱

祖泽深,字仁渊,奉天人,以吏部汉军主事,历官苏、松、常镇粮道,下荆南道。其为人狡恶横暴,官迹所历竭泽而渔,而颇善相人。在京时,至报国寺,吾乡高文恪士奇,方流落京师,秃笔破砚坐报国寺廊下卖字糊口。祖泽深见之,讶曰:“相应大贵。”高文恪泣曰:“一身潦倒,惧以饥寒死,安敢望大贵耶?”

祖熟视良久曰:“于相法宜至宰相,即无宰相之位,亦有宰相之权。”挈之归,善视之。高文恪因执弟子礼。大学士索额图用事,某奴访书算之人于祖,祖时将外任,即荐高至某奴家。某奴者索所信用人也,偶以通贿,为人所觉,某奴窘甚,商之于人,咸劝其虽严刑不承,主亦无如之何也。高曰:“不然,主倚毗君如左右手,痛哭流涕,以负恩为言,必得免。若不承,恐先死于严刑,且严刑而承,宁有活理。”某奴然之,索盛怒诘责,奴泣曰:“实有之。”因叩头请死,索意解,叱之去。越数日,索思奴诚负我,然他人必讳其事,奴竟承之,何也?问之于奴,奴曰:“此门馆高士奇教我也。”索立呼高入见,且喜其字画端楷,知人意指,留之幕中,高遂为权贵人客矣。居无何,先帝思得书生可以备顾问者,索欲荐高而未决,祖偶入谒,即日:“此人于相,宜位极人臣。”某奴亦曰:“高某诚实,必不负主,即前日教奴认罪,可知其无欺矣。”高遂得侍帷幄,不逾年,权倾天下。是时昆山徐尚书乾学,为先帝所厚,祖复引高北面焉。高以泥涂入霄汉,感祖甚,思为之死。祖后为荆南监司,与巡抚都御史张忤。一日张延总督某,饮酒半,屏左右密语。优人皆出,惟旦儿某,以病卧戏箱中,不能起,同侪阖其盖而去。督抚言劾祖荆南事,历数其赃私款证,为旦儿所窃听。素与祖有余桃之爱,奔告之。祖急遣人讦巡抚阴事,且嘱徐与高为之地,徐与高先以上闻。

越半月,巡抚疏始至,遂成抚道互讦之局。先帝命学士色某至楚审鞫,有两罢之之议。色未归,高奏曰:“色某得抚臣赂。”先帝革色某职,不许入京城,充发乌喇。色在途闻之,惊堕马,折其股,抵郭外,妻子皆逐出城同至乌喇去。高因奏应遣亲信大臣往审,其意在徐尚书,而命下则直隶巡抚于成龙也,徐高大惊,计无足制于者。巡道胡献征,于之所至亲爱者。外舅大司寇胡公,时为中允,徐之门下士也,与巡道有昆弟之分。嘱司寇公致巡道闻之直抚,巡道骇曰:“此君乌可干以私者?”且徐、高其平日所痛恶也,司寇公不敢明言其故,报曰:“已致之也。”于至京请圣训,大学士明珠亦以祖托之,于不答。张、祖泽深皆贪吏之尤者,于至楚,二人皆拟重典,人以为快。徐与高无所发怒,则切齿于胡献征,献征升江苏藩司,楚人洪之杰由鸿胪卿擢江苏巡抚,徐尚书之私人也。徐授意于洪,必欲去胡。胡又纨挎,不甚整饬,晨谒巡抚,方入辕门,遽发炮,胡出不意,几仆地,责发炮者,扑之二十,即乘舆径归,洪大愤,百计厄之。胡遂告病去。色学士审后,祖系于狱,闻色有乌喇之命,哗曰:“我何罪而入犴狴?”

径出狱,以项锁乃国法不可去,遂锒铛缠头,坐四人轿,鸣锣呵殿,具威仪伍伯而出。通城之人,一时传笑。后入西衙门豪兴如故。总漕慕公天颜下狱,先公常令余入视,诸贵人皆不入监,寓板房中,祖所居与慕颇近,余以常至其处,则薰炉茗槐,陈名人书画,芙蕖、茉莉、蕙兰充刃其中,香风馥郁,狎客狡童,挟丝竹高歌快饮,陈叔宝全无心肝可以移赠矣。戊寅年六七月间事,祖竟瘐死狱中,张徼幸得出,高受恩处颇多,后皆凶终隙末,惟于祖则始终以师礼事之,高是年解官,盖亦为祖所累云。五月十七日。

○高文恪遗事

高文恪之与索额图固有德而无怨者也。索额图死于宗人府,籍没赀财,全家受祸,皆高为之。索以椒房之亲,且又世贵,待士大夫向不以礼,况高是其家奴狎友,其召之幕下也,颐指气使,以奴视之,高方苦饥寒,得遇权相,拜跪惟谨,殊以为荣。后高受知先帝,氵存历显官,而见索犹长跪启事,不令其坐,且家人尚称为高相公,索则直斥其名,有不如意处,则跪之于庭而丑诋之。高遂顿忘旧恩,而思事刂刃于其腹中。癸未年,高随驾北上,时高巳叛索,而比明珠矣。往谒索于其家,索袒裸南向坐,高叩头问起居,索切齿大骂,辱及父母妻子,高免冠稽颡,不敢起,若崩厥角泥。满额总兵曹曰玮在京候补,先帝命索饭食之。高见索时,曹侍立帘外,思曰:“高知我见其情状,必迁怒于我矣。”遽引疾归。

索有门客曰江黄者,绍兴人,索之委任十倍于高,高虽揽重权,江视之蔑如也。

其时,仪同开府于高称门生者,指不胜屈,而江仅以弟畜之,高不胜愤,遂欲杀江以除索,而江不免。江死之日,高已告归,方渡江忽曰:“江且老至矣。”口中喃喃若与人晤对,而谢过者即目不见一物,抵平湖不数日死。或曰,大学士明既与定计杀江以除索,然于高仇颇深,因饯而毒之,如俗之所谓慢药者。高始也因索以得官,旋合明以倾索,又合徐以倾明,又合明王(鸿绪)以倾徐。市井小人,出自粪土,致身轩冕,乌知所谓礼义廉耻者哉!又有所谓徐安士者,松江人,自比于张留侯、李邺侯,葛衣芒履,满口皆丧身灭族之言,果得奇祸。江多髯伟貌,以奇男子自居。所谓小有才适足以杀其躯者,徐委琐龌龊,不类人形,而惟利是图,又江所羞与同传者,徐居碧山堂,士大夫相见必称碧山先生,常开筵召客,以得与者为荣。梁园小山未尝不征歌命酒于碧山堂上也。江、徐横时,朝贵争候其门,有因之以取卿相者,如索、如明、如徐、如王、如高、如江、如徐,猿鹤沙虫,君子与小人俱化。此时之墓木俱拱,数十年恩怨荣枯,不过留为后人话柄而已。呜呼!五月十七日。

○西安吏治

吏治之坏莫甚于陕西,数十年来,督抚藩臬皆以满州人为之,目不知书,凡案牍批答,第责之幕客,官方贤否,但委之堂官,虽判日亦假手于人,吏治民生,皆不过而问焉,惟以刻剥聚敛,为恒舞酣歌之计而已。即如督臣吴赫获罪,钦差大臣临讯,有妓女为款,犯督臣与妓女同跪于庭,为千古笑谈。不但失大体己也。

上官既无善类,属吏民以奉之,加征杂派,苛政日增。间有自好之士,不竭膏血为馈遗,即不能保其位,且有破家亡身者。三十年前,先帝念秦省灾荒,有发籽粒之事,自命清流如遂宁张鹏翮者,奉命至陕西,饱橐而归,帑金皆为贪吏瓜分,而责灾黎偿还,其衤固较旱魃尤烈。继以西陲用兵,本省贡赋不足供军需,协饷衔尾而至,每至即以数百十万计,督抚以下又从而侵蚀之,州县更以军储名派之里地,兵饥于外,民困于内,其不倒戈揭竿者幸耳。总督鄂海去官,年羹尧来,深知其弊,于是布政按察监司之不法者,皆劾去之。知府如西安之徐容,延安之孙川,凤翔之甘某,同知如榆林之汪元仕,神木之周涌,靖边之胡昌期,州县如耀州之王文熙,州之张云,长安之陈昂,咸宁之贾懋实,肤施之于永熹,石泉之贾懋,或以亏空,或以贪婪,皆以白简从事。西土之官,几于尽易之矣。

州县火耗但许加二,皆解藩库佐军,兴视州县之大小,拨还银若干两为养廉之资,而耗羡加二,解藩库外尚有赢余,名曰积头,州县于上司概不馈遗差,足自给。

两年以来,雨时若,虽西陲未罢战,而民不知兵,元气为之稍复。犹有不肖州县,如州之赵学泗,澄城之崔辅鼎,雒南之范理,甘泉之杜琅,米脂之尚崇安,淳化之汪碧,皆参革之。制府在西宁,中丞范时捷坐镇雅俗而已,胡方伯每于揭报时,则咨嗟叹息曰:“此人身家立碎矣。”既而曰:“范文正公言,一家哭何如一路哭,竟去之。呜呼!上官既不诛求,疮痍尚未尽起,为民父母者得免于饥寒,已属非分,乃横征苛派,公堂日事敲扑,编户相率流亡,乌能怨大吏之参揭哉?”虽尚有漏网之鱼,然吞舟者鲜矣。全秦吏治顿改旧观,大僚与百姓呼吸可通,酷吏贪官几至屏迹。制府洗刷数十年之陋习,整顿数千里之封疆,风雨以时,妇子相保,可谓上不愧君父,中不愧属吏,下不愧民生者矣。余今年过山西,吏治亦非昔比,然以逢迎为循卓,以刻薄为才能,耗羡尽归藩库,而养廉之所给甚少,不能糊其口,又启百姓告讦之门,有司皆重足而立,莫保旦夕之命,如万泉令瞿某,常熟人,以私派扰民,聚数千人围城,斩关而入,焚其公堂,瞿某与幕客家奴逾垣遁,惟留妇女于署,乱民至署,尽褫其里衣并绣鞋罗袜去之,寸丝不挂,张其四肢向外,缚于树巅。手足皆寸寸缚之而散。次日,瞿令至署,始令吏人家奴升树解缚。树既高,门外行人聚观,有慨叹者,有嘲笑者,有诟骂者。巡抚诺敏立拜疏劾去,下檄平阳府,擒治乱民之为首者。太守董绅调守城参将兵及民壮二百人往捕治之,乱民开堡门以火器弓刀伤之几尽,太守自至其地,指天誓日,出印文如俗所谓伏辨者,乱民收其印文,出三人交太守,且约不得令之死,太守以三人归,毙其一,其二人则薄责纵去。今调临县杜庭珠于万泉,余二月间在洪洞令孔传忠衙斋,杜自万泉至太原,路经洪洞,孔留之饭。杜嘉兴人,肇余宗伯之子也,知余在署,请与相见,留二日始去。深夜聚谈,因道瞿令妇女受辱事,杜愀然曰:“某闻调万泉,即遣家累南还,皆有难色,某告之曰:‘若辈亦欲以si处向外,赤身缚树上耶?’”余谓瞿令以贪残激变,宜罢官,但须少缓其期,斩之以谢百姓。若以此斥逐,刁风不可长也。乱民聚至数千人,城门,天子之城门也,可毁乎?公堂,天子之公堂也,可烧乎?急擒首恶,肆之于市,以为乱民之戒。若拒捕伤人,虽举堡屠之亦不为过。妇女何罪而辱之若是,其甚乎?

阳县盐引,民运民销者己久,西安太守金启勋创官运官销之说,百姓以为不便,阳令高佩奉行甚力,乡绅范光宗为首,遣家人李德率众人毁城而入,堂皇门闼皆破碎。胡方伯原不主官运官销之说,太守以民变闻,方伯曰:“我久知其不可,汝云有事皆在卑府身上,卑府可保无事,今竟如何?”金俯首而己,方伯遣三水令周文泽至阳,几为百姓所击,周至城隍庙,与阳令皆以印文伏辨与民,听民运民销,其事得解。胡欲揭高令之激变,余曰:“此何与知县事?”高至今不知余为解纷也。围城事近颇屡见,有谓州县不可为者,余曰:“民虽凶顽,然至聚众为变,皆有司之自取。若减刑薄敛,休戚相关,民安得变?即有不逞之徒,号召聚众,众亦不为聚也。”临汾令宫懋言在县时,百姓碎门入,裸其眷属,缚之于柱,跪宫于堂上使观焉,至有以手摩之问宫曰:“此何物耶?”今宫己为平阳通判,不知尚忆前事否?近闻山东火耗每两加八钱,民不聊生,河南亦然。齐豫二省连岁大旱,且蝗蝻为灾,野无青草。余去年八月过山东,所亲见者,江南、浙江,辛丑、壬寅、癸卯旱三年矣,今岁自故乡至者,咸云久不得雨,大河无水,不甚通舟楫,而督抚无以上闻者,有司莫以告,徒切杞人之忧而己。五月二十日。

○榆林同知汪元仕

汪元仕,湖广人,以吏员除福建某府,经历升蒲城令,竭蒲民之脂膏以奉总督鄂海,遂题升榆林同知。榆林方开捐纳,元仕穷奢极欲,饮食则山珍海错也,姬妾则粉白黛绿也,僮仆则宋朝子都也,居室则山节藻税也,梨园则金玉锦绣也,出入则香车宝马也,宾客则孟尝平原也,玩好则商彝周鼎也,遂致亏空数万金。

施总漕世纶,奉命查陕西仓库,时鄂督局巳大坏,然施不得其要领。有维扬狡童汪思忠,自淮安随施之家奴来。元仕与通谱系,兄事之,尽以陕西亏空详开一纸,条分缕析。因思忠达之,总漕大喜,如粮道祖允等,皆以此获罪,而总漕无所加恩于元仕,第以将来荐拔许之。总漕返所任未久,卒于官,元仕亦丁艰。鄂督犹在陕西,元仕复厚馈焉。鄂未知其构已于总漕也,题留之于辕门效力。鄂去官后,年太保来,亏空无所掩饰,于是题参革职,追比其中有三千余金应存藩库者,元仕胁耀州肤施县及神木同知诸人,各以印领交萨藩司,今诸人皆以亏空削职,不能还帑,始以本末言之。督抚事下方伯,方伯转发西安金太守启勋、延安沈太守廷正,会审诸人。合词曰:“我辈现在亏空,岂有两颗头,代汪元仕砍去耶?”

元仕坚不肯承,方伯令两太守夹讯之,余颇以为过当,盖印领,既不足凭。元仕自无卸处,何必三木。方伯云,豫让之报智伯,蔡邕之哭董卓,其误在不宜失身匪人,业已如此,惟有报之哭之耳。元仕既受恩于鄂督,复构之于总漕,丁忧即宜解官去,又匍匐乞哀,重贿鄂督,留此效力,此真小人之无赖者。次日,元仕遂受刑讯。方伯持论似稍偏,然元仕反覆至此,刑讯亦不为过也。五月二十日。

汪思忠者,扬州人,以色事人者也,总漕家奴某与寝处如夫妇。总漕至陕,家奴挟思忠随行,后家奴于九款内为思忠捐通判,遂于康熙六十一年六月,选山东济南府通判。凡进士、举人之鸣琴于济南者,咸束带见之。至今尚无恙也,条奏累累,此等事竟无一人言之,何哉?

○遂宁人品

张鹏翮,字运青,遂宁人,庚戍进士,馆选,貌如好女子,诸同年皆戏弄之。

癸丑,散馆,先帝曰:“张某竟似戏旦。”改为主事。张素轻邪,甚至与人家奴博,且胡粉饰貌,搔头弄姿,后以天语有戏旦之言,大惭,逐矫强修饰,自称道学先生矣。入椒房幕,有传其为椒房倾溺器者,由郎中外转苏州知府,未出国门,丁内艰,例未抵新任者服阕仍补原官,遂不发丧,盖吉服坐黄堂者,七日而解官去,补兖州府,升河东运使,旋内擢至兵部督捕右理事官,皆椒房之力也。时北门(明)方与椒房倾轧,憎人及其储胥,以遂宁私秽阿椒房事上闻,奉张某永远停其升转之旨。戊辰年,遣椒房、北门等六人至鄂罗斯定疆界,遂宁与海宁刑垣陈西安随行,所以困苦之也。椒房势稍振,思为遂宁量移一官,而吏部既奉停升之旨,不能为之地。遂宁遂以重贿结铨曹之好货者,适大理寺少卿员缺,吏部巧于立言云,除张某系奉旨停升之员,不行开列,外奉旨张某补授大理寺少卿。其得官皆不以正人品可知,岂濂洛关闽之心传哉。未几,抉浙江巡抚,改兵部侍郎,督学江南,升左都御史、刑部尚书。江南总督即有河道总督之命,其家富可敌国,遂宁巧于取,又所历皆美官,先帝颇信任之,如张志栋、张伯行、赵世显、蒋陈锡等皆由遂宁荐之。于造膝时,俱得开府馈谢,动十万计。然未几皆叛,成不共之仇,盖苦于遂宁之无厌也。籍椒房家,有遂宁所书字扇“沐恩门下小子张某,奉恩主老夫子命,百拜敬书”。先帝阅视河工,遂宁迎谒,入御舟,先帝责其治河无状,用人多私,遂宁免冠长跪,叩首曰:“臣孤踪求皇上矜全。”先帝曰:

“跪上来。”去御座咫尺,先帝出遂宁所书字扇,以字向遂宁,遂宁魂魄俱丧,先帝益轻其为人,命内监挤之于河,侍卫唾其面。后入为户部尚书,转吏部尚书,尤贪婪,而更佐之以刻薄。丁外艰,先帝慰留之,遂宁竟不具疏辞,先帝谓左都御史揆叙曰:“朕虽云夺情,张某并不疏辞,是无情可夺也。”近来九卿居高官即不复知有父母如张者甚多。遂宁始以求给假治丧为言,而终不去。先帝无微不烛,深知大僚皆恋位忘亲者,而士气糜烂,不可收拾矣。大行宴驾,今上尚未践阼,虚已以听,而政府礼臣无当上意者。遂宁时为六卿之长,大礼皆定于其手,顾不学无术,性又刚愎悍戾,大行去郊天仅二日,祝文已缮写矣,上传问九卿祝文将何如?遂宁曰:“应书嗣皇帝名。”上曰:“犹未御极,奈何?”遂宁曰:

“父作子述,谁敢有异议者。”上又传问:“德妃尚未上尊号,即位向德妃行礼,宜何称?”遂宁曰:“宜称皇太后。”上云:“大行初驭犹然德妃也。”遂宁曰:

“世祖升遐,先皇继体,大书曰:至皇太后前行礼,母以子贵,谁敢有异议者。”

盖世祖时,所谓皇太后,即太宗文皇后,而先帝之太皇太后也。先帝即位即,下诏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遂宁不通文理,又不虚心延访,遂致皇太后竟无上尊号之诏,皇太后薨,人骇然不闻,有诏上皇太后尊号,而忽有皇太后哀诏,何也?

上集九卿以下六品以上,上大行谥,有谓宜称祖,有谓宜称宗者,议未决,礼臣有主世宗之说者,众颇以为然,而未敢昌言之,礼臣书二纸,一纸书祖字,一字书宗字,至遂宁前,遂宁奋笔于祖字纸上书曰:吏部尚书张鹏翮。附之者吏部左侍郎李旭升、左副都御史金应璧、兵部郎中卢弘熹三人而已。宗字纸上,则户部尚书田从典以下皆书。有微言世宗者,遂宁曰:“世宗非美谥也。”礼部左侍郎景日曰:‘世字不美,何以处世祖?宗字不美,何以处太宗?”遂宁曰:

“明日再议”,皆散去。次日复集,遂宁谓众臣曰:“已定圣祖仁皇帝矣”,诸九卿有嗫嚅者,遂宁曰:“谓先帝不足当此数字耶?是诽谤也,谁敢有异议者。”

遂宁旋入政府。《泰誓》不可不看,《霍光传》不可不读也。其夫人妒悍之至,遂宁为部郎时,一日早朝归,夫人讶其久不进内室,出户私窥之,遂宁朝衣未脱,立于仆妇之床前,仆妇双足长尺,架披肩上,裸而淫之。夫人持皮鞭直入,遂宁朝衣冠,偕寸丝不挂之仆妇跪受责。又夫人未至京时,遂宁娶妾已生女,其夫人来,俟遂宁出门,即呼媒媪卖妾,并令携女去,至今不知所之。夫人之性最贪,为浙抚河督时,卖狱鬻官几于对开。幕府如广西之孙延龄、孔四贞也,长子张懋诚,丁卯举人,官给谏,次子张懋龄,为河工同知,暴虐妄乱,过于乃父,而懋龄尤甚。孙张勤望,以任子补顺天通判,庸恶陋劣,祖为冢宰,日与书办香火定盟,凡吏部事无不关通受贿。孙张□□以捐纳为广东布政司,经历龌龊鄙秽,无志下材,所谓一蟹不如一蟹者。余尝谓宜以刻薄寡恩、顽钝无耻二句为对联,赠遂宁,有云犹未足以尽其为人。如汝人才皆为令仆矣,草泽中英雄思之能无短气哉!五月二十一日。

○詹事雨

华亭沈文恪(荃),字绎堂,壬辰探花,官詹事府。盾事貌不逾中人,有古大臣风,官况清贫,或至不能举火而食。客常满,故乡戚友求益而来者,踵相接,文恪定令其得所而去。诗宗钱、刘,书法在赵承旨、董文敏之间,与人接谈,委婉风流,而见义必为,遇事无所挠屈。先帝时,数月不雨,先帝触暑步祷,以亢旱为忧,下诏求直言。九卿无能仰慰圣心者,文恪暨吾乡项侍郎(景襄)进曰:

“乌喇为穷荒寒苦之所,徙至其地,百无一生。乞降明旨,永止乌喇流人,则上感天和,三日必雨。”先帝曰:“能保之乎?”文恪曰:“可保。”先帝曰:

“如所言,三日不雨,将奈何?”项稍退入班后,文恪曰:“三日不雨,臣愿受妄言之责。”九卿皆错愕,先帝亦为色动,遂有罪人免流乌喇之旨,祈雨之坛尽撤之,且命沈某第三日至午门候雨。至期,文恪至午门外,植立烈日中,先帝御乾清门升座,曰:“沈某言:‘今日必雨’,朕端坐俟之。”杲杲日出,人咸为文恪危,日既晡,先帝未午膳,有爱文恪者劝文恪免冠谢过,请上还宫,不过削籍耳,若至暮恐圣怒不测矣。文恪不答,至未刻,忽有片云从东来,风雷交作,骤雨盈尺,先帝大喜谓左右曰:“此詹事雨也。”召文恪入,深劳之,赐食而出。

朝野之人指为仁者之雨,相聚感叹有泣下者。项同时进言,而为德不卒,功名之念重耳,有愧于文恪多矣。项字眉山,壬辰进士,乙未殿试,由庶吉士历官兵部侍郎。其尊人与僧眉山善,夫人将产之夕,尊人见僧入室,即诞少司马,访之,则僧于是刻坐化矣,因以眉山字之。少司马与叔读书家塾中,尝问叔,我可至何官?叔戏曰:“可拜相。”少司马笑曰:“不能也,我位必八座,寿止五十四。”

十月初八日,武闱监试将,登舆入闱,复入室趺坐曰:“吾将逝矣。”延医视之,脉已绝,于几上得诗,字画端楷,诗云:三十年前得意时,而今不道鬓如丝。一生衾影原无愧,曾学三贤凛四知。五月二十一日。

○再来人

释道二氏,有所谓再来人者,吾儒无是说也,然实有是理,常见其事。吾夫子梦奠两楹,曳杖而歌,非再来人而能若是乎?阳明先生为高僧转世,有六十年前王守仁之说,自附程朱门庭者从而谤毁之,非也。蒋探花超,字虎臣,金坛人,不乐仕进,自言前身峨眉之老僧也,后竟殁于峨眉山伏虎寺,化去之时,神明了然。刘考功体仁,字公,颖州人。客凤阳,一日同友人苏茂游过龙兴寺,访老衲,留连竟日始别。苏归寓,梦刘来笑吟诗云:六十年来一梦醒,飘然四大御风轻。与君昨日龙兴寺,犹是拖泥带水行。觉而异之,忽闻剥啄声,则刘仆人至,云刘已坐脱矣。严少宗伯我斯,字存庵,归安人。为诸生时,勇于酒,以城门已扃,醉卧石桥上,夜半见一老人高巾行衣,坐桥栏杆上,有鬼呼之曰:“土地接张果老去。”老人曰:“严状元在此,恐有邪魔相犯,须谨视之,张果老来第可于城门一接耳。”因问张果老形像如何,鬼曰:“皮匠荷担而至者是也。”

严酒已醒,假寐以,须臾,皮匠果至。严牵其衣恳其度脱,皮匠始犹讳之,继而揭桶盖曰:“子欲仙,可入此。”严视桶中,则茫茫巨海也,不敢举足,皮匠笑曰:“子但可享人间红尘福耳。”推严仆地,严起已失皮匠所在。将殁前,梦至一山僧舍,见坐主房师及诸同年皆僧服,严讶之,诸公曰:“宁忘却此地耶?”

问山名,僧云崧山,严忽悟曾晒鞋于阶,视之尚未燥,遂寤,不数日而殁。殁时作偈云:误落人间七十年,今朝重返旧林泉。崧山道侣来相访,笑指黄花白鹤前。

家方伯楫,字悔斋,病笃,梦老僧授以诗一首:日落云黄老树根,山中应已闭柴门。老僧待久不归去,却在□□□□村。其中空四字,方伯梦中以笔填之曰碧桃红杏,既寤为人言之。而殁后有某郭外经行,忽见山水之胜迪异人世,纵步探幽。

石洞中一虎在焉,谛视则方伯也,已髡顶披缁,俨然一苦行僧矣。素与方伯善,骇问之,方伯曰:“为碧桃红杏四字,公案未得明白耳。”某惊顾间,惟荒烟蔓草而已。先叔祖沨,字魏美,崇祯己卯举人。明亡隐居宝俶山上,高风苦节,人所难堪。魏僖为撰《高士传》。一日视日景曰:“可矣。”命先伯连具纸笔,书五言诗十句,诗曰:大化无停轨,道术久殊辙。住世守顽形,问途犹未彻。至人本神运,可会不可说。冰泮水还清,云开月方洁。一旦破樊笼,逍遥从此别。

投笔就寝而逝。先叔祖母钱夫人亦能诗,先卒。弥留时,先叔祖欲图其形,钱夫人强起索笔题绢上曰:来时玉果正圆,去日梅花香冷。依然朗月当空,何必捕风捉影。且云十五年后相见,已而果然。五月二十一日。

○诙谐之语

诙谐之语颇足解颐。王尚书世贞访严侍郎世蕃,阍人辞以伤风,王举《琵琶记》牛氏所唱曲曰:“爹居相位,怎说得伤风。”严恨甚,遂成世仇,此因诙谐而得奇衤固者也。李文正东阳过其子兆先所,兆先不在焉,李题其几上云:今日花街,明日柳街,焚膏继晷,秀才,秀才。他日李入朝,兆先至其书室,亦题其几上云:今日黄风,明日黑风,变理阴阳,相公,相公。子戏其父狂也,而近于悖矣。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良朋相聚,何尝不可以诙谐见雅人深致耶?程少司空正揆,字□□,汉阳人,性滑稽。有科员某以小嫌劾其太老师,廷质时,某科执之甚力,且称之曰他,旁人有恨之者曰:“太老师而称之曰他,可乎?”程曰:

“此尹公之他也。”某科恚甚,即劾程斗叶子及祭告时挟妓,亦下九卿,诸公薄某科为人,因与程约,但坚不承,即以言事不实黜之。至期,某科厉声责程赌钱度日,程曰:“藉此获利,始可谓之赌钱,今我无日不败,而足下指为以赌度日,冤哉。”又诘奉旨祭告而宿娼,何也?诸公驳曰:“有何凭据?”某科曰地名某、妓名某、某年、某月、某日事。程笑曰:“此等事生平所为甚多,即祭告时亦不仅此一人,我已忘之矣,而足下尚能记忆乎?”因以不谨罢归。居乡诙嘲弥甚,有戚属延新亲,席间推程行令,程视其人非雅士也,曰:“凡饮酒者,照所饮第几杯,或诗,或谚,说一成语。”至其人第五杯,应说五字,其人持杯,面赤无地自容,有附耳教之者曰:“五夜漏声催晓箭”,其人喜甚,遽引满曰:“五夜漏声催草荐。”座客以其为主人上宾也,匿笑而已。未几,酒至程,恰第九杯,程大声曰:“九重春色醉毡条。”宾主无不狂笑。程职方周量,字石癯,南海人,嗜槟榔。一日早朝,新城王尚书士衤真,占口号嘲之曰:“趋朝夜永未渠央,听鼓应官有底忙。行到前门天未启,轿中端坐吃槟榔。”任御史弘嘉,字葵尊,宜兴人,疏定朝服,等级非三品以上不得衣貂鼠舍利狲。冬夜入朝,雪夜寒甚,新城戏为诗云:“京堂铨翰两衙门,齐脱貂裘舍利狲。昨夜五更寒透骨,满朝谁不怨葵尊。”新城官大司寇,时徐冢宰潮为刑右侍,阅爰书囚有名螃蟹者,徐曰:

“今年津门蟹甚多而贱。”新城曰:“公以纸上郭索遽思朵颐耶。”薛户部奋生,字大武,河阳人。豪迈任侠,与同年饮,大言曰:“君辈文士耳,异日终当居我幕下。”新城曰:“恨子非严郑公。”家钝翁先生琬赋诗云:少日词场偶擅名,未曾缚学长征。他年若得登三事,但乞萧郎作骑兵。长洲文点,字与也,衡山裔孙,常为鄢陵梁熙字曰缉作《江村读书图》,新城题诗云:门外渔航个个轻,春流滑笏纹平。江花江鸟不相识,写向丹青俱眼明。钝翁题诗云:约取春江入画图,乱红残絮拥菰蒲。鄢陵野色平于掌,也有江南此景无?渔洋见之诃曰:

“吴子乃尔轻薄。”钝翁笑曰:“勿多言,行且及子。”又赋一绝云:仿佛春江绿树阴,几回掩卷费沉吟。江南与汝关何事,赋得愁心尔许深。以新城有江花江鸟之句也。毛检讨奇龄,字大可,萧山人。不喜苏诗,偶于座上訾毁之,家蛟门先生懋麟起曰:“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如此诗,亦可道弗佳否?”毛怫然曰:“鹅也先知,如何只说鸭耶?”

工部郎官有管理街道之差,出则二黑鞭前导,而一隶肩独板在马后,仁和汪郎中玺,字樊桐,以启贺其僚友某云:双鞭前导,宛两股之须,独板后随,如一条之狗尾。闻者大噱。陆御史祖修,字孝武,松江人,东海尚书门下士也。东海方与北门构衅,有傅腊塔者,北门之甥,为旗员武职,颇贪怙,陆思借之以倾北门,忄吴纠吏部侍郎之传腊塔,在铨曹有狼籍名,遂去官,而武职之傅腊塔固无恙也。傅恨甚,遂皈依北门,北门怜之,而知其切齿于东海,遂奏复其官,旋擢两江总督,丛刃于东海,致东海发愤死。傅谓所属曰:“东海已处之颇畅矣,我有怨家尚思所以处之也。”属吏解其意,遣人至松江侦陆所为,陆窘甚,挈家避南海去。吴谕德廷桢,自苏州来,下榻余家,偶言陆御史避仇南海,吴曰:“所谓君处东海,寡人处南海也。”词林诸公分曹轰饮,先公与大宗伯韩慕庐先生居西曹,觞政大胜,宗伯曰:“东曹屡败,岂无有志之士欲雪三北之耻者乎?吾辈宜预饮数百爵以待之。”因浪吟曰:“江东子弟皆豪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先公笑曰:“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一时哄堂。先公官司成时,置酒召客,德清胡先生居上坐,先生名渭,字僼明,外舅大司冠苕山,胡公之从叔也。耆年宿学,而性颇方严,面折人过。酒间偶令各举打油诗,或曰:大道秃龙五四爪,或云:月迸山头独眼睛,或曰:星飞天放弹,日出海抛球,或曰: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或曰:板侧尿(读如虽)流急,坑深粪落迟,或曰:宽扯包头围绿野,倒排牙齿嚼青天。有某沉思良久曰:粗材一所包男女,胡先生曰:

“诸句皆有意致,独此语索然无味,必足下杜撰矣。”人问其故,胡先生曰:

“我看此句,与渠平日所作不争多也。”坐客为之捧腹。癸未八月,余出都门,宗人份字武曹,士钅宏字文升,钅宏字荇洲,绎字玉轮,钅宏字安公,醵分相饯,家无亢兄庚戌生,玉轮兄辛亥生,安公兄与余俱壬子生,而月份稍长于余。玉轮指余曰:“无己壬子生,安公似小一岁。”余拊安公背曰:“此亦壬(人)子也。”

宗人皆绝倒。僧某作词云:髻挽吴绫幅,裙拖蜀锦绸。新妆才罢下危楼,手挽青丝骑马射。城头有无锡轻薄子某,喜为俚鄙诗者嘲之曰:“从来蜀锦不名绸,旗下人家绝少楼,可惜纤纤好双手,硬差排去射(读如凿)砖头。”某无锡人,不欲言其姓名。先帝南巡无锡,杜诏字紫纶,方为诸生于道左献诗,先帝颇许可之,赐御书绫字,杜捧归启视,则“云淡风轻近午天”四句也。某作七言绝句云:皇帝挥毫不值钱,献诗杜诏赐绫笺。千家诗句从头写,淡风轻近午天。五月二十三日。

○孤魅畏节妇

卫既齐、严我斯、李元振、邵远平、陈论皆甲辰词林,相善也。卫尚少年,夫人自猗氏来,卫买大宅居之。体渐羸,精神日敝。诸同年忧之,咸以保养为言。卫愀然曰:“非斫丧也,卧室有妖魅,每就寝,则夫妻二人皆昏瞀不知人事,不知其为何怪?晨起良久,然后能言,夫妻皆病,奈何?”邵曰:“盍移居他处?”

卫曰:“买屋费重价,弃之不可,转售又无其人,惟望妖舍此而去耳。”严戏曰:

“我状元也,身有奎光四射,治具啖我,我宿于有妖处,妖畏奎光,自当绝迹。”

卫欣然命家奴归市酒肴,且谓李、邵、陈曰:“三兄能偕去逐妖乎?”三君亦鼓舞诺之,至卫寓,卫先令夫人移侧屋,五人畅饮至给烛。严起身作别,诘之,则曰:“不过博一醉饱耳,近来状元,安得有所谓奎光者。”卫苦留之,严躯干伟大,重数百斤,卫文弱又病,挽之不得,严径去,陈亦趋出,卫令闭户,陈跪曰:

“我素怕鬼,深夜不敢独卧室中,虽多人尚蒙被而眠,闻风吹树叶声,即惊颤,况有妖处耶?”李、邵皆劝其留,陈夺门而出。室向南,东西各有炕,炕亘南北,其南皆倚窗棂,几上燃高烛,李已被酒,与卫卧东炕上。甫就枕,则二人皆面赤如赭,喉间咯咯有声,口吐涎沫。邵大惊,急呼其家奴问之。奴曰:“主人、主母每夜如此,至天晓方醒,不足怪也。”邵不敢卸衣,惟脱双靴东向趺坐西炕上,心颇惴惴,然目无所见,至鸡鸣后,窗影将明,烛光渐淡,低头以手取靴,若有人以手按其颈者,遂仆地。家奴闻之,入扶起,已不能言,但心中了然,如病数月不食者。未几,卫、李两家人各掖其主起,三椅南面,卫、李、邵并坐,相顾默然,饮苦茗少许,始能言动。李、邵皆乘舆归,李病月余,邵卧床半年始愈,因相戒不复再以妖魅问卫矣。久之,卫病大愈,肌肉充实,精彩焕然,同年颇以为奇,问之则曰:“吾母闻妖为祟,怒曰:‘世安有妖为祟之理。自猗氏来,遣子媳皆出,吾一人独睡于此,视妖敢近我否?’某泣阻不得,率内子及婢女立窗外,通夜寂然。清晨,吾母启门,某问安毕,即询夜来何如。吾母笑曰:‘妖已去矣,吾初就寝,忽闻炕穴有声,见百余人自穴中出,长仅尺,将登炕,其中一人曰:节妇在此,我辈不可犯也,速去之。皆于窗隙中升瓦望空而没。’”盖卫幼而孤,太夫人苦节自守,以女工易米麦,教子读书,取科第,固得乾坤之正气者。妖魅所畏者正气,安得而不避去哉。李元振,字贞孟,柘城人,官至工部侍郎。陈论字谢浮,海宁人,官至刑部侍郎。卫既齐字尔锡,猗氏人,官至贵州巡抚、都御史。邵远平字戒三,仁和人,官至詹事府少詹事。戒三先生与先公同举博学鸿儒,余父行也,为余言其事,且曰:“诸人皆为显官见侮,于妖魅遇节妇则谨避之,人所恃者,忠孝节义耳,官爵何足为重哉。”卫历官皆有清名,抚黔时,知府某、副将某,以开边衅伏法,卫亦几真重辟,长系狱中,后得释。其官迹有声,盖亦母氏之训云。五月二十五日。

○妇人缠足

妇人缠足,不知起于何代。咏足诗见于古者,如:两足白如霜,如:临流濯素足。又韩诗:六寸肤圆光致致,此不缠之说也。东昏侯使潘妃以帛缠足,金莲贴地,行其上谓“步步生莲花”。《乐府·双行缠》其辞云: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石崇屑沈香为尘,使姬人步之无迹,若尺许大脚,有何意致。缠足始自六朝,其说近是。《墨庄漫录》考妇女弓足起于李后主,《史记》云:“临溜女子,弹弦缠足。”又云:揄修袖,蹑利屣,则汉时已有之。然《秘辛》所载樊慝语,则王皇后尚不缠足也。《襄阳耆旧传》云:

盗发楚王冢,得宫人玉屐,晋世履有凤头,重台分梢之制。陶南村谓唐人题《咏略不及之杜牧》诗:钏尺裁量减四分,碧琉璃滑裹春云,五陵年少欺他醉,笑把花前出画裙。段成式诗:醉袂几侵鱼子缬,影缨长戛凤皇钗,知君欲作闲情赋,应愿将身托绣鞋。韩诗: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惟觉绣鞋香。《花间集》云:

慢移弓底绣罗鞋,亦屡见吟咏矣。至于弓足,言其形弯断如弓也。秦晋燕赵间,女子二三岁即缠足,天然纤小,并不似弓形。其弓形者,嗤为鹅头脚。余见秦晋燕赵女子足小者,以尺度之,仅二寸七八而已。足底平,呼足为弓,真是门外汉语。五月二十六日。

○妇人袜

妇人缠足,大率以帛缠之,如东昏侯以帛缠潘妃足是也。《乐府》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则似以罗缠足。《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李后主词:

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崔浩《礼仪》:近古,至日上履袜于舅姑。《太真外传》:马嵬妪得贵妃锦袜,每遇过客,一玩百钱。不似近日所谓脚带矣,抑脚带之外,更加一小袜耶。西北女子,往往贴足尚有软鞋袜,或即软鞋也。此等无关重轻,然亦格物之一端,不可不考。五月二十六日。

○周钟项煜之死

福王亻替立南都,生杀予夺,无一不乖谬者,惟于周钟、项煜之死,至今人以为允当,余意独谓不然。周钟者,才不足以副其名,为人颇敦笃伦理,欠崇祯一死,大负生平,律以不忠之臣,虽百喙无可置辨。乃元宋红巾尧汤武等语,见载《辍耕录》,遽引入爰书,弃之于市,此何说哉?闻悍帅刘泽清曾金币聘之,不应。钟有季弟曰,尝同饮阮大铖家,坏坐大骂,钟不为谢,以此两人切齿。

傅成其狱,李舒、章雯为诗吊之曰:“乱世身名可自由,恨君不及郑台州。剧秦新论何曾草,月旦家评总世仇。”项煜居家,簋不饬,为公论所摈弃。在朝累以诡激,市伉直声。闯贼于三月十九日破京师,煜于四月十八日至金陵,福王称伪号时,身与拜舞之列,因向朝士述在途毁形易服状,为陈侍御所纠,其日月可考也。当时竟以污伪署杀之。以彼弃妻子南还,三千余里之遥,不一月重茧而至。

即使曾从闯贼,偷旦夕之生,辛苦贼中,来亦宜留其残喘,以劝来者。黄石斋先生正告南中用事诸臣曰:“唐天宝之乱,从王为上,自拔次之,若水心者何罪?”

呜呼,亡国之帷幄重臣,有为新朝之佐命者,介生、水心皆小臣耳,罪宜末减,况又间关南返耶?大约更玉改步之时,传闻异辞,是非失实。马士英、阮大铖,小人中之最不堪者,蚍蜉累累,不过槐国君臣。如项如周,一死本不足惜,尚论者应详加考核,无左袒贵阳怀宁也。五月二十八日。

○女子之祸

明末流贼之起,始于裁驿递。驿递之裁,倡于御史毛羽健,成于科臣刘懋羽。

健官京师,娶妾甚嬖之,其妻乘传至,立遣去,迅雷不及掩耳。羽健恨甚,遂迁怒于驿递,倡为裁驿卒之说,而懋附和成之。一时游手十余万人倚驿递糊口者,无以为生,相率为盗。张献忠亦驿卒也,流毒中原,颠覆宗社,两人首祸,万死不足赎也。吴三桂饮田皇亲嘉遇家,嘉遇出歌伎侑酒,其中有陈沅者,色艺冠伦,三桂醉,长跪向嘉遇乞沅,嘉遇曰:“吾老矣,谢世后当以持赠。”李自成陷京师,三桂方镇山海关,自成遣人招之,三桂已纳款矣。时嘉遇己死,遗命家人送陈沅至三桂所,以兵戈载道,未遑也。三桂侦知陈沅为刘宗敏所得,闻之自成,自成谕宗敏以陈沅还三桂,宗敏不可,三桂遂不降,自成竟灭。女子之能祸人家国如此。五月二十八日。

○燕十六州

石晋以燕十六州赂契丹不属中国者,四百三十余年,曰幽州,今顺天府,曰蓟州,今蓟州,曰瀛州,今河间府,曰莫州,今任邱县,曰涿州,今涿州,曰檀州,今密云县,曰顺州,今顺义县,此山前之州也;曰新州,今保安州,曰妫州,今延庆州,曰儒州,今永宁县,曰武州,今在翔州西境,曰云州,今大同府,曰应州,今应州,曰寰州,今马邑县,曰朔州,今朔州,曰蔚州,今蔚州,此山后之州也。刘仁恭以营、平、滦三州赂契丹,营州即今昌黎县,平州即今卢龙县,滦州即今滦州也。周世宗□□南北,则瀛、莫二州复归中国。白沟河为宋辽分界,遂为百战之地。其后与金夹攻辽,以请石晋所赂故地,而忘营、平、滦三州乃刘仁恭献契丹以求援者。王黼欲并得之,金主云今更不论原约,特与燕、京及蓟、景、檀、顺、涿、易六州,其山后诸州皆毁约不与。张珏杀辽故相左企弓等,以平州来归,金人藉为兵端,长驱直入,而汴京不守矣。五月二十八日。

○功臣不可为

鸟尽弓藏,古今同慨。论者或谓,功高不赏,挟震主之威,不能善自晦故,鲜有以功名终者。予曰不然。天步艰难,干戈鼎沸,粮饷挽输于外,库帑耗竭于中,其时节钺重臣,为国奋身,不顾万死一生,昼食不甘味,夜卧不贴席,孤军累卵,出入锋镝之间,或身历戎行,或运筹帷幄,虽父母妻子亦弃之如遗,幸而告厥成功,九重不致旰食,举酬勋之典,受殊爵之荣,位极人臣,威拟王者,又何所苦而反乎?横加猜疑,致成嫌隙,进不得尽其忠节,退不得保其身家,抚驭乖方,君臣两负,呜呼!千古之豪杰英雄所为槌心而泣血者也。彼夫猜忌之主,其才本庸,而其意复怯,当贼寇昌炽时,望烽火则魂惊,见军书则股栗,忽有奇才异能之臣,起而戡定群凶,宁谧四海,捷书一奏,喜出非常,七宝庄严之殊礼宠遇之,迟之既久,则转念曰:“敌人如此其横肆,兵事如此其周章,而此臣竟剪灭之,万一晋阳之甲兴,谁复能捍御者?于是而疑心生焉矣。既而阅所上纪功册,某处斩首几十万,某处拓地几千里,某处招抚若干,某处虏获若干,心胆震惊,魂魄荡慑,于是而畏心生焉矣。既建奇功,复膺异数,位崇五等,礼绝百僚,内外臣工以其为朝廷所重也,无不敬而奉之,谄佞小人趋承恐后,长跪叩首,待之逾于常礼,而且,题官则嫌其专擅,奏销则防其冒滥,叙功则憾其诈伪,卤获则谓其私藏,触处碍,争宠者又从而构之,于是而怒心生焉矣。彼自谓受恩既深,以忠荩为报国,怀光欲去卢杞,李晟思慕魏征,而爱昵不可遽除,忠言不能入耳,反恨其无礼于君,恃功骄横,于是而厌心生焉矣。疑也,畏也,怒也,厌也,以此四者待功臣,有不凶终而隙末者乎?郭子仪以酒色自晦,仅能保首领以殁。李光弼遂至拥兵不朝,几失臣节,下之未有不麾军犯阙者矣。仆固怀恩恐贼平宠衰,遂奏留田承嗣三节度。刘巨容追黄巢,几获之而纵其去,曰:“国家喜负人,不如留之以为富贵之资。”而唐社遂屋,虽由臣节之未纯,亦猜暴之主有以致之也。杀道济而长城坏,害萧懿而东昏亡,洪武﹃开国诸臣,如屠羊豕,靖难兵起,而金川不守,可胜慨哉!可胜慨哉!三月十七日。

○程如丝贪横(按此条见雍正五年三月戊戌谕旨所引)

程如丝重贿蔡,调补夔州知府。程如丝至夔,凡商家所有之盐尽以半价强买之。私盐船自夔至楚者,官素不甚禁以活穷民。程如丝悉夺之。私盐船过夔,程如丝遣人籍其盐,私商不服,程如丝集吏人、乡勇、猎户、汛兵几千人往捕治之。鸟枪弓矢竞发,私商与捕人死者枕藉,商人过客毙者无算。蔡庇之不以上闻。湖督杨宗仁受客商呈词,欲入告,程如丝指称是年大将军意。杨督竟寝其事。

年公闻之,遂具题参劾,奉旨革职拿问。蔡入觐,力言程如丝为天下第一清官,上将大用之。今此案令西安巡抚石文焯秉公确审,石欲脱程罪,且议复其官以合上意。呜呼!浙抚黄叔琳以置土豪贺茂芳于死,遂革职问罪,乃知府杀人不计其数,而反无过乎?

○秦中凯歌十三首(按此诗为当时自刻之诗片,以备投赠者)

军声鼎沸米川城,帝简元戎诘五兵。班剑衮衣龙节至,岩疆赤子庆更生。¤宠命初登上将坛,相公自出逐呼韩。锦衣骢马亲临阵,士卒欢腾敌胆寒。¤词臣旧赐绣宫袍,肘绾金章拥白旄。赏遍三军温挟纩,恩加万帐饮投醪。¤指挥克敌战河湟,纪律严明举九章。内府新承卢矢赐,令公引满射天狼。¤阵前金甲绣蛟螭,五色云开玉帐旗。青海已闻传箭去,天山又见挂弓时。¤畏威面缚出千群,手把旌旄扫恶氛。朝野竞夸新战绩,破羌不数赵将军。¤大纛高牙五等崇,身骑御马佩彤弓。元和天子原神武,收复淮西赖晋公。¤连营鼓吹凯歌回,接壤欢呼喜气开。闻道千官陪彩仗,君王亲待捷书来。¤升平嘉宴举金觞,露布星驰奏未央。道左皆大将,望尘迎拜郭汾阳。¤边燧消时战鼓闲,戈解甲入重关。挥兵已夺狼头纛,胆落名王恸哭还。¤运筹决胜朔庭空,麟阁威名破远戎。却笑曩霄称兀卒,当年犹说范韩功。¤饮至元功竹帛名,至尊颁赏遍行营。一时下马听明诏,远近同呼万岁声。¤黄金堂印镇三秦,钟鼎常社稷臣。万里穹庐归圣化,穷边影绝射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