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鑑問疑》一卷,宋劉羲仲撰。羲仲,筠州人,秘書丞恕之長子。《宋史》附見《恕傳》末,但稱恕死後七年,《通鑑》成,追錄其勞,官其子羲仲〈案《宋史》原本作義仲,《癸辛雜識》亦作義仲,均傳寫之誤,今改正。〉爲郊社齋郎,其始末則未詳也。
史稱司馬光編次《資治通鑑》,英宗命自擇館閣英才共修之。光對曰:「館閣文學之士誠多,至於専精史學,臣得而知者惟劉恕耳。」卽召爲局僚。遇史事紛雜難治者,輒以諉恕。恕於魏晉以後事考證差謬,最爲精詳。羲仲此書,卽裒錄恕與光往還論難之詞。據書末稱,方今《春秋》,尚廢況此書乎云云,蓋成于熙寧以後。邵伯温《聞見錄》稱《通鑑》以《史記》前後漢屬劉攽,以唐逮五代屬范祖禹,以三國歴九朝至隋屬恕,故此書所論皆三國至南北朝事也。凡所辨論,皆極精核。史所稱篤好史學,自太史公所記下,至周顯德末,私記雜說,無所不覽。上下數千載間,鉅細之事,如指諸掌者,殆非虛語。
《通鑑》帝魏,朱子修《綱目》改帝蜀,講學家以爲申明大義,上繼《春秋》。今觀是書,則恕嘗以蜀比東晉,擬紹正統,與光力爭而不從。是不但習鑿齒、劉知幾先有此說,卽修《通鑑》時亦未嘗無人議及矣。末附羲仲與范祖禹一篇,稱其父在書局,止類事迹,勒成長編,其是非予奪之際,一出君實筆削。而羲仲不及見君實,不備知凡例中是非予奪所以然之故。范淳父亦嘗預修《通鑑》,乃書所疑問焉。所舉凡八事,復載得祖禹答書,具爲剖析,乃深悔其詰難之誤。且自言,恐復有小言破言、小道害道如己之所云者,故載之使後世有考焉。其能顯先人之善,而又不自諱其所失,猶有先儒質直之遺也。
秘丞高安劉公諱恕,字道原。嘗同司馬公修《資治通鑑》,司馬公深畏愛其博學,每以所疑問焉。秘丞公未冠登第,名動京師,文行幷高,意氣偉然,以直不容於世。論次一家之書,欲爲萬世之傳,固已負其初心,而書未及成,捐棄館舍,後世又未必知秘丞公於《通鑑》嘗預有力焉也。秘丞公有子曰羲仲,傷其先人功之不彰,而幼侍疾家庭,嘗備聞餘論,乃纂集其與司馬公往復相難者,作《通鑑問疑》。
道原嘗謂司馬君實曰︰「正統之論,興於漢儒,推五行相生,指璽紱相傳,以爲正統,是神器大寶必當扼喉而奪之,則亂臣賊子釋然得行其志矣。若《春秋》無二王,則吳、楚固周諸侯也。史書非若《春秋》以一字爲襃貶,而魏、晉、南北、五代之際,以勢力相敵,遂分裂天下,其名分位號,異乎周之於吳、楚,安能强拔一國,謂之正統,餘皆爲僭僞哉?況微弱自立者,不必書爲僭;背君自立者,不必書爲逆。其臣子所稱,亦從而稱之,乃深著其僭逆也。」
君實曰︰「道原言諸國名號,各從臣子所稱,固爲通論。然修至十六國,有修不行者。至如乞伏國仁初稱單于,苻登封爲苑川王。乾歸稱河南王,前秦封爲金城王,又封隴西王,進封梁王;前秦滅,乃稱秦王,後降於後秦。已而逃歸,復稱秦王,又降於秦,爲河南王。熾盤亦稱河南王,又復稱秦王。呂光初稱酒泉公,改稱三河王,後乃稱梁王。禿髪烏孤初稱西平王,改稱武威王。利鹿孤稱河西王。傉檀稱涼王,後去年號,降于秦,旣而復稱涼王。段業稱涼王,沮渠蒙遜殺業,自稱張掖公,改稱河西王,魏封爲涼王。若此之類,當稱何國?若謂之河南、隴西,乃是郡名;若謂之秦、涼,則其所稱,又國號屢改。若不著名,知復爲誰?又匹夫妄自尊大,卽因其位號稱之,則王莽、公孫述亦不當稱姓名也。今欲將吳、蜀、十六國及五代偏據者,皆依《三十國春秋》書爲某主,但去其僭僞字,猶《漢書》稱趙王歇、韓王信也。至其死,則書曰卒,諡曰某皇帝,廟號某祖某宗;獨南北朝書某主而不名其崩、薨之類,從舊史之文,不爲彼此升降。如此,以理論之,雖未爲通,然非出己意,免刺人眼耳。不然,則依宋公明《紀年通譜》,以五德相承,晉亡之後,元魏繼之,黜宋、齊、梁、陳、北齊、朱梁皆如諸國,稱名稱卒,或以朱梁比秦,居木火之間;及比王莽,補無王之際,亦可也。五德之因,出於漢儒,由是竝依天道以斷人事之不可斷者耳。
道原曰︰「晉元東渡,南北分疆。魏、周據中國,宋、齊受符璽,互相夷虜,自謂正統,則宋、齊與魏、周,勢當兩存之。然漢昭烈竄巴蜀,似晉元;吳大帝興於江表,似後魏。若謂中國有主,蜀不得紹漢爲僞,則東晉非中國也;吳介立無所承爲僞,則後魏無所承也。南北朝書某主而不名,魏何以得名吳、蜀之主乎?
君實曰︰「光因道原言,以吳、蜀比南北朝,又思得一法。魏、吳、蜀、宋、齊、梁、陳、後魏、秦、夏、涼、燕、北齊、後周、五代諸國,名號均敵,本非君臣者,皆用列國之法,沒皆稱殂,王公稱卒。周、秦、漢、晉、隋、唐嘗混一天下,傳祚後世,其子孫微弱播遷,承祖宗之業,有紹復之望,欲全用天子法,以統臨諸國,沒則稱崩,王公稱薨。東晉元帝已前稱崩、薨而名列國。劉備雖承漢後,不能紀其世次,猶宋高祖稱楚元王後、李昪稱吳王恪後,是非不可知,不得與漢光武、晉元帝爲例。」
道原曰︰「嘗混一海内者,幷其子孫用天子法;未嘗相君臣者,從列國法,此至當之論也。然以晉元比光武,茲事恐未當。晉失其政,五胡紛擾,天命不常,唯歸有德。若東晉德政勝,則僭僞之主必復爲臣僕。而東晉與諸國異名號、竝正朔,是德政不相勝也。吳嘗稱臣于魏,魏不能混一四海,不得用天子法;而東晉僻在江南,非魏之比。又諸國苻健、姚萇、慕容垂等,與東晉非君臣,東晉乃得用天子之法乎?若秦、夏、涼、燕及五代諸國,雖僭竊名號,皆繼踵仆滅,其興亡異於吳、蜀、南北朝,此黜之不當疑也。」
君實曰:「道原黜秦、夏、涼、燕及五代諸國,愚慮所不到者。然欲使東晉與五胡並爲敵國,則與光所見異。晉元乃高祖曾孫,瑯琊嫡嗣。其鎮建業,加鎮東,皆西朝詔除也。懐愍旣死賊庭,天下推戴元帝,時宗室領藩鎮最親强盛者,元帝而已。晉嘗奄有四海,兼制夷夏,苻、姚、慕容垂等雖身不臣晉,其父祖皆晉臣,而東晉之視苻、姚,猶,東周之視吳、楚也。魏、吳俱爲列國,豈能相臣?吳稱臣于魏,猶勾踐之事夫差、石勒之事王浚,非素定君臣之分者也。然不知晉武帝、隋文帝之初,吳主、陳主當稱吳主皓、陳主叔寶,蕭琮附庸,爲當名否?晉未平吳之前,欲如魏世與吳抗敵爲列國之制;平吳後,乃用天子之制。宋受禪以後,至隋平陳以前,復用列國之制,亦以本非君臣故也。」
道原曰:「晉未平吳,與吳抗敵,宜如魏世用列國法。晉傳於宋,宋傳於齊,齊傳於梁,梁傳於陳,當用宋、齊、梁、陳年號,以紀諸國事迹。陳亡之後,用隋年號。隋未平陳以前,稱隋主而不名。蕭琮爲後周附庸,與梁、陳非君臣,梁、陳不當名蕭琮也。」
君實曰:「漢有國邑者,則曰封某王、某侯;無國邑者,則曰賜爵關内侯。魏、晉王侯,率皆虛名,若云無國邑,則亦有就國者。沈慶之以始興優近,求改封南海,是食國租稅也。若云有國邑,則有封境外郡縣者。如宋有始平王,魏有廣陵王也。不知當書封某王侯,當書賜爵某王侯?」
道原曰︰「南北朝諸王雖不就國,皆有國邑、國官。宋孝武大明中,分實土郡縣爲僑縣境。《宋志》,雍州有始平郡,青州有太原郡,荊州有河東郡,皆僑郡也。《齊志》,秦州有始平郡,故宋有始平王;《魏志》,豫州有廣陵郡,故魏有廣陵王。恐不可云賜爵,當云封某王侯也。」
君實曰︰「凡用天子法者,所統諸侯皆用稱薨。而《晉書》帝紀,惟親王、三公及二王後稱薨,餘雖令、僕、方伯、開府如羊祜、杜預之徒,亦止稱卒。《隋書》帝紀内史令、納言及封國公、郡公者亦稱卒,惟親王、三公及開府儀同三司稱薨。《新》《舊唐書》尚書令僕、中書令、侍中、平章事、參知機務政事皆稱薨。若依古禮五等稱薨,則晉惠帝時令、長、卒、伍皆有爵邑,不可盡稱薨也。西晉荀勗等爲尚書令、中書監令,雖用事,不謂之宰相;東晉庾亮、何充等始謂之宰相。欲自晉以後,惟王爵及三公、宰相稱薨,餘皆稱卒;南北朝王公亦稱卒。至隋則令、僕、内史令、納言爲宰相,至唐則平章事爲宰相,三師、三公皆爲散官,欲皆以爲薨,可乎?」
道原曰︰「周、秦、漢、魏諸侯稱薨,至晉已後,唯王爵及三公、宰相稱薨。或薨或卒,於例未勻,不如用陸淳例,皆稱卒。」
君實曰:「諸臣稱卒,誠爲確論。但恨已進者《周》、《秦》、《漢紀》不可請本追改。其《晉》、《隋》、《唐紀》除諸王、三公、三師稱薨,餘雖宰相,亦稱卒;尚書令、僕及門下、中書權任所在,謂之宰相,終非正三公也。」
道原曰︰「散官若亦稱薨,宰相不應稱卒。」
君實曰:「《長曆》,景平二年正月丁巳朔,二月丁亥朔。《後魏書》紀、志,是歲不日食。道原於《長編》何故書『景平二年二月癸巳朔,日有食之』?」
道原曰︰「《宋‧高祖紀》,永初三年正月甲辰朔,景平元年正月己亥朔,皆與劉仲更《曆》合。舊本八月乙未朔,九月當乙丑朔,誤作辛丑;十月甲午朔,誤作庚午;十一月甲子朔,誤作庚子;十二月癸巳朔不誤。十二月癸巳,則二年正月當癸亥朔,二月癸巳朔,三月壬戌朔,舊本乃誤作正月丁巳、二月丁亥、三月丙戌,至四月辛卯不誤。《建康實錄》︰『景平二年二月癸巳朔,日有食之。乙未,義恭爲冠軍。丁未,大風。』皆與《宋書》紀同。惟《宋書》誤以二月爲正月,《南史》誤以二月朔爲己卯。」
君實曰︰「《晉‧帝紀》、《晉春秋》、《紀年通譜》︰『隆安五年九月,呂隆降秦。十月,姚興侵魏。』道原何故於元興元年書『五月,姚興侵魏。八月,呂隆降秦』?」
道原曰:「《姚興載記》:『興遣姚平伐魏,姚碩德伐呂隆。碩德敗隆於姑臧。姚平攻魏乾城,陷之,遂據柴壁。魏軍攻平,截汾水守之。碩德攻隆,爲持久計,隆懼,遂降。姚平赴汾水死。』《魏書》︰『天興五年五月,姚興遣其弟義陽王來侵平陽,攻陷乾壁。八月,車駕西討。至乾壁,平固守,進軍圍之。姚興悉舉其衆來救,帝度蒙坑逆擊興軍,大破之。十月,平赴水死。』天興五年五月,晉之元興元年五月也。八月,魏圍姚平於乾壁,然後呂隆降于碩德,則是八月也。《晉紀》『隆安五年九月,呂隆降秦。十月,姚興侵魏』者,誤也。晉去中國遠,事得於傳聞,故或前一年,或後一年。載記往往按諸國書,而本紀憑晉時起居注,故差誤特甚。」
君實曰︰「《晉紀》︰『義熙十二年二月,姚興死,子泓嗣。五月,司馬休之、魯宗之奔姚泓。』道原何故於義熙十二年五月書『司馬休之、魯宗之奔姚興』?」
道原曰︰「《姚興載記》︰『晉義熙十一年正月,荊州刺史司馬休之、雍州刺史魯宗之與劉裕相攻,遣使來求援。五月,休之等爲裕所敗,奔于興。』《晉書‧休之傳》亦云『奔姚興』。是十一年五月姚興猶未死。而《姚興載記》、《後魏》本紀、《十六國春秋》、《北史‧僭僞附庸傳》、《南史‧宋武帝紀》,姚興以義熙十二年二月死。是《晉紀》誤以十二年二月爲十一年二月,故休之等奔秦亦誤云『奔姚泓』也。」
君實曰︰「《武陵王紀本傳》︰『大寶二年四月,紀僭位于蜀,年號天正,與蕭棟暗合。識者尤之曰:「於文天爲二人,正爲一止,言各一年而止也。」』道原何故於承聖元年書『武陵王紀卽位于蜀』?」
道原曰︰「《南史‧簡文紀》︰『大寶二年八月,侯景即位。明年四月,武陵王紀僭號於蜀。』按蕭棟以大寶二年八月卽位,改元天正。若紀以大寶二年四月改元,事乃在先,非是暗合。又紀、本傳,紀次西陵時,陸納未平,蜀軍復逼,元帝憂之。陸納以承聖元年十月反,則大寶二年不應言『陸納未平』也。故從帝紀承聖元年武陵王紀僭號爲是。」君實曰︰「然。」
君實又曰︰「晉都督領刺史,有止督本州者,刺史專統本州,何爲更改『督』字?《南史》略去所督州名,但云加都督。都督豈虛名乎?」
道原曰:「《齊‧百官志》︰『晉太康中,刺史治民,都督知軍事,至惠帝乃幷任,非要州則單爲刺史。』是刺史不加『督』字者,不得總其統内軍事也。檀道濟都督江州之江夏、豫州之西陽‧新蔡‧晉熙四郡諸軍事、江州刺史。《晉》、《宋志》,江州領郡九,豫州領郡十,而道濟止得都督四郡。南北朝時,軍任甚重,都督豈虛名哉?《南史》但云『江州刺史』,務欲省文,不知害義也。」
君實曰:「《後魏‧禮志》︰『太和十五年,詔尊烈祖爲太祖,顯祖爲二祧。』帝紀:『太宗永興二年,諡道武爲宣武皇帝,廟號太祖。』不言號烈祖。又太武功業最盛,廟號世祖,何爲不預二祧?」
道原曰:「道武追尊神元廟號始祖,平文廟號太祖,昭成廟號高祖,皆爲不遷之廟,則太宗上宣武帝號,不應又號道武廟爲太祖。史官但舉後來廟號耳。孝文去平文、太祖之廟號,亦必去昭成、高祖之廟號。故孝文廟號高祖。魏收《序紀》惟稱始祖神元皇帝,而平文、昭成皆不冠廟號也。《禮志》詔書云︰『烈祖有創業之功,世祖有開拓之德,其以道武爲太祖,比后稷;世祖、顯祖爲二祧,比文、武。』是『顯祖』字上脫『世祖』二字也。」
君實曰︰「《梁‧高祖紀》︰『中興元年十二月,宣德皇后授高祖大司馬,依晉武陵王承制故事。二年正月,又加高祖大司馬,解承制。』何也?」
道原曰︰「舊本《梁‧高祖紀》,中興二年正月,大司馬解承制。《齊‧和帝紀》亦云『大司馬梁王解承制』。後人誤於『大司馬』上加『高祖』二字也。」
君實曰︰「《魏紀》太和九年均田詔云:『還受以生死爲斷。』志云『十五以上受田』,又云『及課則受田,老免則還田』,又云『有舉戶老小癃者,年踰七十不還』,是不以生死爲斷也。又『所授之田率倍之』,是受四十畝者,再受八十畝閒田歟?『桑田不在還受之限』,是民於田中種桑者,可得爲永業歟?又云『非桑之土,夫給一畝』,或給二十畝、或十六畝,何其不均也?又曰『應還之田,不種桑棗』,是露田又不種歟?又曰『恒從見口,有盈者無受無還』,何哉?又云『一人之分,正從正,倍從倍,不得隔越他畔』,是二者必須相鄰,地形安得如此?井田廢久矣,天下皆民田也。魏計人口及奴婢皆以田給之,其亦有說乎?」
道原曰︰「《後魏‧食貨志》云︰『諸遠流配謫、無子孫、及戶絕者,墟宅、桑榆盡爲公田,以給授受。』觀均田制度,似今世佃官田及絕戶田出租稅,非如三代井田也。劉、石、苻、姚喪亂之後,土田無主,悉爲公田。除兼幷大族外,貧民往往無田可耕,故孝文分官田以給之,然有分限。丁口計畝給田,老死還納,別授壯者,非若今世作全戶稅佃,不計其歲月,但不得典賣耳。詔書言其略,故云『還受以生死爲斷』,本志言其詳,故有還不還之別也。不栽樹者,謂之露田,男夫受露田四十畝,婦人二十畝,謂男夫之有婦者,共受六十畝也。丁牛一頭,受田三十畝,謂戶内更有一丁未娶者,及有牛一頭,又受三十畝也,限四牛。所受之田率倍之者,謂每一丁一牛則倍三十畝。丁牛雖多,給田止於一百二十畝,故曰限四牛也。初受田者,男夫一人給田二十畝,前後種桑五十樹、棗五株、榆三根;非桑之土,夫給一畝,依法課蒔、榆、棗。謂初受田者,雖娶婦同一戶,不復給田,非桑之土,惟種棗榆共八株,故止給一畝。下文云『麻布之土,男夫及課,別給麻田十畝,婦人五畝』,幷棗榆地亦十六畝也。桑田用力最多,欲勸人種桑,故賜爲永業田。露田有還受,故不得種桑麻也。『恒從見口,有盈者無還無受,不盈者受種如法』,謂種桑不還田,計見在男夫及丁口,其合給田畝外,桑田有餘,亦許爲主,但不受亦不還耳。若受少桑田者,復受於官,種桑果,故盈者得賣其盈,不足者得買所不足也。『一人之分,正從正,倍從倍,不得隔越他畔』,猶下文云『進丁受田,恒從所近』,謂取逐戶傍近,不必地相鄰也。唐制,丁男給一頃,十分之二爲世業,八爲口分。世業則身死承戶者受之,口分則沒官更給人。後諱『世』字,故云『永業』。魏、齊、周、隋享國日淺,兵革不息,農民常少而曠土常多,故均田之制存。至唐,承平日久,丁口滋衆,官無閒田,不復給受,故田制爲空文。《新唐書‧食貨志》言『口分、世業之田壞而爲兼幷』,其意似指以爲井田之比,失之遠矣。」君實曰︰「然。」
結語
君實訪問道原疑事,每卷不下數條,論議甚多,不能盡載,載其質正舊史差謬者。然道原在書局,止類事跡,勒成長編;其是非予奪之際,一出君實筆削,而羲仲不及見。君實不備知凡例,其是非予奪所以然之故。范純夫亦嘗預修《通鑑》,乃書所疑問焉。其書曰:
漢之薛包、茅容等,舊史止附別傳,《通鑑》具載事跡,不可不謂廣記。而淮南王、太史公皆稱屈原《離騷》與日月爭光,《通鑑》乃削去屈原投汨羅、撰離騷等事。歷代《儒林》、《文苑》、《隱逸傳》直十削去七八。《春秋》褒秋毫之善,《通鑑》掩日月之光,此羲仲所疑一事也。
《二京》、《三都》等賦,《解嘲》、《賓戲》等文,《通鑑》皆不書。而孟子與梁惠王、荀卿與臨武君難疑答問,《通鑑》不漏略一句,荀孟事跡則隱沒不書。太史公之於管晏,猶次其傳而不論其書;司馬公之於孟荀,乃論其書而不次其傳,此羲仲所疑二事也。
《通鑑》吳、蜀曰主、曰殂,南北朝曰主、曰帝、曰殂,司馬公言「地醜德齊,不能相一用列國之法,庶幾不誣事實,近於至公」。然世宗封李昪爲唐國主,仁宗封元昊爲夏國主,主與帝非列國也。司馬公論正統與歐陽公略同,而歐陽公天下有統,以有統書之;天下無統,以無統書之。《通鑑》若言有統,則不當書南北朝爲帝;若言無統,則不當書南北朝爲主,此羲仲所疑三事也。
宋高祖射蛇於新州,明日,見青衣童子杵藥,曰:「我王爲劉寄奴所傷。然寄奴王者,不可殺。」高祖叱之,皆散。《通鑑》凡此類符讖,事皆不書,而秦二世元年書漢高祖射蛇事。高祖斬蛇,非符讖乎?《通鑑》何以書此?羲仲所疑四事也。
陸雲本無玄學,夜行迷路,見一少年,與談《老子》。後尋宿處,乃王弼冢。自此談玄殊進。《通鑑》凡此類神怪,事皆不書,而梁中大通二年書寇祖仁藏金事。祖仁藏金,非神怪乎?《通鑑》何以書此?羲仲所疑五事也。
北齊神武出征,遇天寒雪,使人舉氊。陳元康於氊下作軍書,颯颯運筆,俄頃數紙。神武目之曰︰「此何如孔子?」《通鑑》凡此類過褒,事皆不書,而漢延光元年書荀淑比叔度爲顏回。不知叔度於顏回,何異元康於孔子?此羲仲所疑六事也。
孫彥高在定州,默啜圍州城。彥高倒鏁宅門,告其奴曰:「善守宅門,勿與鏁鑰。」凡此類過貶,事皆不書,而晉隆安三年書王凝之借鬼兵於大道。不知凝之借鬼兵,何異彥高守鏁鑰?此羲仲所疑七事也。
《通曆》及《大業記》稱煬帝弑文帝,《通鑑》書曰︰「上崩,中外頗有異論。」《唐曆》及《新唐書》稱武后殺太子弘,《通鑑》書曰︰「太子弘薨,時人以爲武后殺之。」《通鑑》疑以示疑,而宋元徽四年書馮太后鴆顯祖事,唯《天象志》云:「獻文暴崩,實遇鴆毒。」元行沖《國典》云︰「馮太后伏壯士,太上入謁,遂崩。」司馬公安知鴆顯祖安得不彰?然則司馬公安知鴆顯祖者是馮太后與否也?此羲仲所疑八事也。
純夫曰:「足下可謂善問,祖禹安敢不答?然其間所問節目,曩日嘗陪論議,因足下之問,可以解諸儒之疑。此《通鑑》起予之助也。」云云。
羲仲得純夫書,悔難《通鑑》之爲書。君實寓局祕閣,道原實預討論。君實與道原皆以史自負,同心協力,共成此書,曰:「光之得道原,猶瞽師之得相者也。」范純夫、劉貢甫、司馬公休亦推道原功力最多。君實嘗有言︰「光修《通鑑》,唯王勝之借一讀,他人讀未盡一編,已欠伸思睡矣。揚子雲云︰『後世復有子雲,《玄》必不廢矣。』方今《春秋》尚廢,況此書乎?聊用自娛餘生而已。」嗚呼!君實所以用意遠矣!非爲寡聞淺見道也。然君實始成《通鑑》,以道原遺言求《通鑑》一定本,乃錄本以付其家,而告羲仲曰:「先君子臨終時,遺言恨不見書成。而此書之成,先君子力居多,他日須有從足下求之者,若欲傳錄,但傳予之,非獨區區之懇,亦先君子之志也。」然則君實期羲仲亦厚矣!羲仲旣痛恨先人不及見奏成書,又懼後世有以小言、破言以小道、害道不幸而似羲仲者,故纂集其往復問難,使後世有考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