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丞相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韬各一道。学者责孔明不以经术辅导少主,用《六韬》、《管子》、《申》、《韩》之书。吾谓不然。人君不论拨乱守文,以知略为先。后主宽厚仁义,襟量有余而权略智调是其所短,当时识者咸以为忧《六韬》述兵权奇计,《管子》贵轻重权衡,《申子》核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施之,后主正中其病矣。药无善恶,要以对病为妙,万金良药与病不相值,亦复何有补哉!

  法正为蜀郡太守、扬武将军,一饭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或言其太横,亮曰:“主公之在公安也,进退狼跋,赖孝直为辅翼。今翻然翱翔,不可复制,如何禁止,使不得行其意耶?”孙盛评曰:“威福自下,亡国之道,安可以功臣而极其凌肆?诸葛氏之言于是失政刑矣。”

  秦昭王以范雎之故至质平原君,移书赵王,以购魏齐之首。李广诛霸陵尉,上书自劾,武帝诏曰:“报恩复仇,朕之所望于将军也。复何疑哉!”国初郭进为山西巡检,民诉进掠夺其女,太祖怒曰:“汝小民也,配女当得小民。今得吾贵臣,顾不可耶!”驱出之。而三人者,卒皆有以报国。古之英主,所以役使豪杰,彼自有意义,孙盛所见者少矣。

  董昭建议曹公宜进爵国公、九锡备物,以彰殊勋。荀彧称曹公兴师,本为朝廷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曹公由是不平,彧以忧卒。论者曰,彧叶规曹氏,以倾汉祚,晚节立异,无救运移。

  管仲相桓公伐山戎、伐陈蔡、伐楚、伐晋,其意欲尊周尔,而桓公遂有封禅之志。文若依曹公,平青徐、平许洛、平河朔、平汉南,其志欲尊汉耳,而曹公遂有九锡之议。管仲知封禅之不可许也。故设词以拒之;文若知九锡之不可长也,故逊词以却之。管仲幸,故桓公从其说以全勤王之功;文若不幸,故曹公不用其语以成窃国之祸。究其终始,幸不幸异耳,用心岂不同耶!论者何得非之!

  华歆、邴原、管宁相善,时人号为一龙,歆为首,原为腹,宁为尾。

  《魏略》云:邴原、管宁皆盛德之士,而歆为之首,则歆之为人可知矣。然《汉书》称伏后之废,操使歆勒兵入宫收后,后闭户匿壁中,歆破户发壁而入,此岂盛德之士哉!操虽奸雄,然用人各当其理。方是之时,魏氏群臣如董昭、夏侯忄享、贾诩、郑昱、郭嘉之流为不少,足以办此,何独使歆为之?歆果贤耶,操决不敢以此使之。以此事操,则歆不得为贤者。陈寿作原传,称少与管宁俱以操尚称,初不及歆,至作宁传,寿又称与原、歆相友,岂三人相友而歆独无操尚乎?朋友出处不齐,理宜有之,操尚不同,则非所以为友矣。此予之所未解也夫。

  建兴五年,丞相亮出屯汉中。

  是岁丁未,魏之太和元年,吴之黄武六年也。魏明帝即位,既已逾年,君臣无间。前此吴入攻夏口,围石阳,不克。是岁保境不动。初,孔明说先主以保有荆益,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交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遣上将向宛洛,而将军身出秦川,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孔明始议如此。至是天下宁有变耶,而遽有此举,何哉?

  曹公征乌丸,遣使辟田畴,畴戒门下趣严州。人问曰:“昔袁公礼命五至而君不屈,今曹公使一来而君若恐弗及,何也?”畴笑曰:“此非尔所知也。”即随使者到军。

  或曰,田畴辞聘于袁氏,从辟于曹公,门人怪之,畴笑而不答。何也?曰,难言也。昔汉明帝问于吴良曰:“先帝召卿不至,反从骠骑游耶?”良曰:“先帝以礼待下,故臣得以礼进退。骠骑以法检下,故臣为法屈尔。”畴之用意,盖亦如此。是时袁氏政宽,故畴可得不至;曹氏刻急,故畴不敢不来。来非慕义,故终身不受封爵。畴虽不言,言在其中矣。

  曹公定邺,祠袁绍墓,哭之流涕。孙盛评曰:“先王诛赏,将以惩劝。而尽哀于逆臣之家,为政之道踬矣。匿怨友人,前哲所耻,说骖旧馆,义无虚涕。道乖好绝,何哭之有!汉祖失之于项氏,曹公遵谬于此举,百虑之一失也。

  禹见刑人于市,下车而哭之,况刘、项受命怀王,约为兄弟,而绍与操少相友善,同起事而绍又盟主乎?虽道乖好绝,至于相倾,然吾以公义讨之,以私恩哭之,不以恩掩义,亦不以义废恩,是古之道也,何名为失哉!孙氏之论,非但僻学也,盖亦可谓小人矣。

  章武三年四月,先主崩于永安宫。五月,后主袭位于成都,改元建兴。

  人君继体,逾年改元。而章武三年五月改为建兴,此陈寿所以短孔明也。以吾观之,似不为过。古者人君虽立,尚未即位也。明年正月,行即位之礼,然后书即位而称元年。后世承袭之。初固已即位矣,称元不亦可乎!故曰不为过也。古者人君袭位,未逾年不称君,故子猛不书王,子般子赤不书公,后世承袭之。初固已称君矣,称元不亦可乎!故曰不为过也。春秋之时,未有一年而二名者,如隐公之末年,既名之为十一年矣,不可复名为桓公元。自纪元以来,有一岁而再易者矣,有一岁而三四易者也,岂复以二名为嫌而曰不可乎哉?故曰不为过也。非特此也,今之所谓元年与古异矣。古之所谓元年者,某君之一年也,故必逾年而后称之,如前所云。后世所谓元年者,某号之一年耳,嗣位而称之可也,逾年而后称之亦可也。

  建安十三年,曹公自江陵征备。至赤壁,与备战,不利,退保南郡。

  世之为将者,务多其兵,而不知兵至三十万难用哉!前代以六十万胜楚,以四十万胜秦,惟王翦、项籍二人而多多益辨者,独韩信能之,其众兵至三十万未有得志者。赵括以四十五万败于长平,汉初合五诸侯兵五十六万败于彭城,以三十万困于白登,王恢引三十二万伏马邑无功,王邑以百万败于昆阳,黄巾以百万败于寿张,苻坚以八十万败于合肥,随以九十万败於辽东。其众愈多,其败愈毒,然犹有可委者曰“将不善”。若曹公,可谓善将矣,复以水军六十万,号称八十万而败于乌林。是岁战舰相接,故为敌人所烧,大众屯聚,故疫死者几半。此兵多为累之明验也。以高祖之才,不过能将十万众,则水军六十万,当得如高祖者六人乃能将之。高祖岂易得哉,其败也固宜!

  曹公征下邳,擒关羽以归,礼之甚厚,而察其心神无久留之意,使张辽以情问之,羽叹曰:极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刘将军恩,终不可留。要当立效报曹公而去。及羽破颜良,曹公知其必去,厚加赏赐,羽悉封还,拜书告辞,归先主于袁军。左右请追之,公曰:彼各为其主,勿追也。

  羽为曹公所厚而终不忘其君,可谓贤矣。然战国之士亦能之。曹公得羽不杀,厚待而用其力,可谓贤矣,然战国之君亦能之。至羽必欲立效以报公,然后封还所赐,拜书告辞而去,进退去就,雍容可观,殆非战国之士矣。曹公知羽必去,重赏以赆其归,戒左右勿追,曰彼各为其主也,内能平其气,不以彼我为心;外能成羽之忠,不私其力于己,是犹有先王之遗风焉。吾尝论曹公曰:是人能为善而不能不为恶,能为善,是以能享国;不能不为恶,是以不能取天下。

  黄初三年八月,魏遣太常邢正持节策权为吴王、加九锡,权受之。

  是岁吴蜀相攻,大战于夷陵,吴人卑词事魏,受其封爵,恐魏之议其后耳。而《魏略》以为权有僭意,而自顾位轻,故先卑而后倨之。先卑者,规得封爵以成僭窃之基;后倨者,冀见讨伐以激怒其众。且吴至权三世矣,其势足以自立,尚何以封爵为哉!受封爵则君臣矣,供职贡矣,除边关矣,国有警急以事闻,无得擅兴兵攻击矣。羽书至,则悉甲士从征矣,非身入朝则遣子入宿卫矣。彼藩国固然无足怪者,一不从命,则王师致讨有词矣,然后发兵拒战,是抗上矣,尚安能激怒其众也哉。既而魏责侍子,权不能堪,卒叛之,为天下笑。方其危急之时,群臣无鲁仲连之识,出一切之计以宽目前之急,而陈寿以句践奇之。句践事吴则尝闻之矣,受吴封爵则未之闻也。

  魏明帝问黄权曰:“三国鼎立,何者为正?”权对曰:“当以天文为正。往岁荧惑守心,文皇帝崩,吴蜀平安,此其证也。” 权推魏为正统,未必不然。然权初无他说,一以天文决之,此非予之所敢知也。黄初四年三月癸卯,月犯心大星,占曰心为天王位,王者恶之。四月癸巳,蜀先主殂于永安宫,而二国皆自如天道,岂易言哉!晋《天文志》称二石虽僭号,其强弱常占昂宿,不关太微紫宫,然以记载考之,流星入紫宫而刘聪殒,彗星扫太微而苻坚败,荧惑守帝座而吕隆破,故知推理正统,固自有理也。晋庚翼与兄冰书曰:岁星犯天关,江东无故,而季龙频年闭关,此复是天公愦愦无皂白之证也。噫,人之责天亦太详矣,为天者不亦难哉!

  先主攻刘璋,所至辄克,置酒大会于涪,谓庞统曰:“今日之会乐矣。”统曰:“伐人之国以为欢,非仁者之兵也。”先主曰:“武王胜商,前歌后舞,非仁者耶!”

  涪之役陋矣,何足论哉!至于乐与不乐之义,则有可得而言者。《传》曰:师有功则奏凯歌,又曰战胜以丧礼居之。二义孰是?吾闻圣人无心,以百姓为心。其战也,本所以忧民之忧;其胜也,不得不乐民之乐。故师有功则奏凯歌,此无足怪者。然道失而后德,德失而后仁,仁失而后义,义失而后礼。道至于礼,其去本远矣,而况于兵乎!故战胜以丧礼居之,亦无足怪者。言乐与不乐,皆未之尽也。古之处此者,外则歌舞而内以丧礼居之。

  黄初四年,司徒华歆、司空王朗、尚书令陈群、太史许芝、谒者左仆射诸葛诞各有书与诸葛亮,陈天命人事,欲使举国称藩。不服。魏之群臣可谓不学无术而昧于识虑矣!使于学术识虑如汉萧望之者,当不为此举动也。汉宣帝时,呼韩款塞称藩,望之议以客礼待之,使佗日遁去,于汉不为叛臣。宣帝从之。盖方是时,匈奴虽衰,然素号敌国,非东瓯南粤比也。名分一正,遂不可易,他日叛去,何以处之?发兵诛之则势有所未能,置之不问则无以令天下,故方其柔顺之时,待以不臣之礼,非独示以谦德,盖将为后日久远之虑也。魏之自视何如宣帝?吴蜀虽弱,不至如呼韩之时。彼来称藩,犹当待以弗臣,况未服而强之耶?前此加权封爵而为权所戏侮,今复喻蜀称藩,为亮所不答。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者,不如是之劳也。

  兴平二年,袁术僭号于九江,置南北郊。是时荆州牧刘表亦郊祀天地,汉不能制。

  惟天子祀天地于郊,惟鲁得用郊。郊祀之礼,圣人之所甚重,而后之乱人,欲为大盗于天下,未尝不先盗其所甚重者,此庄老之徒所以有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之说也。至杨子之论,则又不然。秦人祠西畤,周不即禁,卒举天下而与之,名分所在,不得不重。夫庄老之说,儒者固已非之,而杨子之论,亦复有所未尽。杨子惟知严名分以临天下,而不知能保天下者然后能守名分。秦人之祀西畤,周非不欲禁之,力有所不能也。然则欲守名分者,先勉其所以保天下者哉。

  诸葛孔明说先主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以荆州之军向宛雒,而身率益州之众以攻秦川。先主称善。

  高祖既破陈豨,还至雒阳,叹曰:代居常山北,而赵从山南有之。远乃立子,常为代王,以代郡雁门属焉。地固有封境虽接而形势非便者矣。荆州在山前,距蜀五千余里,而蜀从山后有之,其势实难。非独不能有荆州也,虽得秦川,亦不能守。何者?梁益险绝,盖自守之国,而不可以兼并。凡物之在山外者,尺寸不能有,此高祖所以弃汉中而取三秦也。

  权欲令太子登读书,习知近代之事。以张昭有法,重烦劳之,乃令张休从昭受读,还以授登。

  刘备教禅以《汉书》,而权亦令张昭以《汉书》授其子登,世以权、备之智不足以知二帝三王,故其所以贻谋者,止于如此。是大不然。伊尹之训太甲也,称有夏先后而不及唐虞,周公之戒成王也,称商三宗而不及唐虞,岂伊尹周公之智不足以知尧舜禹哉?亦取其近于时,切于事者而已。权、备之知识不足拟伊尹、周公,至其教子,不忽近而慕远,不贵名而贱实,此亦伊尹、周公之遗法也。

  《晋阳秋》曰:孙皓闻羊陆和交以诘于抗,抗曰:臣不如是,正足以彰其德耳,于祜无伤也。或以祜、抗为失臣节,两讥之。 亲仁善邻者,国家之事;出奇克敌者,将帅之职。羊陆以将帅之职而修国家之事,此论者所以讥其失御也。窃谓不然。兵固多术矣,有以力相倾者,有以智相倾者,有以德相倾者。秦汉以来,惟知诈力,一有为德,则是非为之纷然,而不知所谓以德相倾者,是亦出奇而已矣。何名为失节哉。然《晋阳秋》以为羊陆推侨札之好,兹又过矣。兵家诡道,何侨札之有?就如所云,乃不足贵,何则?非吴郑之使而敦侨札之分,处方面之任而私境外之交,此非所以称羊陆之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