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学生人品之杂,志不胜志,而其不用功之程度,乃亦愈进而愈高。东京某旅馆有某省之官费生六人,同住于一走廊。六双之拖鞋,每日殆无一刻分散。盖彼六人者,非同在乙房,即同在甲房,个人之无时间可以用功,吾人一望而知之矣。其终日所营事业,最重要不可少者如左。

某旅馆使女甚多,皆带有鬼面孔,然娇声滴滴,苟不见之,几被骗为绝世美妹也。某省之六位官费生,便亦各献其娇滴滴之北方口音,苟鬼面孔之使女而对之一笑者,则便如纶音之降,欢喜之态,几从三层楼上跳跃到地,而歪缠乃不休矣。然虽讨厌之,嘲骂之,却亦大度包容。总之使女的行为,无论如何,不以为怪,此每天大课程之一。

某省官费生知其费出于官,即出于民,于是饮食一端,必用国货以示爱国,惟皮酒每吃不过十余瓶,至多不过十余元,不妨用日本制者。大鱼大肉一到,便猜拳行令起来。北方之强,轻轻说话,已是可怕,况复狂叫大呼,外面听到,几疑打架,日日如是。因其运动活泼,身体亦颇健康,足见中国菜外国酒之补中益气也。

玩笑吃酒以外,再嫌无事,便大家关起门来,摸摸纸牌。说他是赌,又不是赌,说他不赌,同赌也有些相像。总言之,用功之结果,吃酒调情以外,自然要到纸牌儿了。

这几位大官费学生,还有一种特色,都能唱一句半的《空城计》。虽然音调不谐,然发喉之响,上海恐怕都可以听得见。戏虽不多,但精神团结。有一句半《空城计》,也就够我们受用,饱我们的耳福了。记者有一夜十二点钟以后,已睡熟了,忽闻:“我本是卧龙冈……”(下底没有了)为之猛然惊醒,然此时脑筋犹在梦境,乃自语曰:“吾其已入蜀乎?是何诸葛孔明之多也。”醒后自思,不禁大笑。吾料阅者至此,亦必作掩口葫芦矣。

如上所述如是,设有不知日人拒绝留学生之人。偶一不慎,误觅贷间,入门之后,彼贷间主者见之,望而知为留学先生,则彼必熟虑审计曰:“是中国人也,是好喧噪与污秽者也。”其较为平和者,则必答曰:“是间已贷人。”或曰:“有种种不方便处,请另觅别家。”若遇粗暴者,则怒目横眉,必受奇辱乃已,盖彼昂头大声曰:“吾家不住中国人也。”凡此皆实在情事,即如区区不才,亦曾经碰过此种钉子者,故言之亲切有味如此。似此情形,在稍有人心者,必自加兢惕,即不言顾顾国家的面子,便自己人格,亦觉高贵,乃殊不然。某日余往吾友许所居之贷间,于对面之贷间中,见其楼上有一嫩而且白之少年,穿西服,架金丝镜,梳滑倒苍蝇之头,凭栏扯胡琴,外此则为一赤膊微髯之人,尚有其余不伦不类者三四人,酒肉薰天。二黄高唱,其旁之日本人家,与过路之日本人,则无不轻轻丑诮,詈为酒肉动物。时余对此,亦觉无颜,然此凭栏少年,则非常得意,时时下视行人,其意盖藉此可以勾引妇女之抬头一盼也。吾友谓吾:“此诸人者,常常如是。吾以其有碍吾之潜修,屡呼吾间主人,令其往加干涉。主人乃言力量做不到。我又奈何?主人问吾此究何等样人,吾曰:是乃戏子,彼辈唱戏有钱,故来此作玩,汝毋错认做留学生也。吾主人亦摇头蹙额。”余闻吾友滑稽之言,乃笑不可仰。然此等人笑骂由他,彼方唱至《金沙滩》《双龙会》最得意时也,此辈先生之血,真不知到摄氏马以拉斯若干度矣。

去今未久,余一夜又过此町小巷中,时颇暗黑,顾隐约中见一贷间门首,有一妇人,似在与人争吵者,口角唧杂,余即留心焉,至次日,乃得之其傍一中国人言矣,其人曰:“昨夜是间,乃一留学先生向夜市中引得一淫卖偕来(淫卖日本又名奔淫女,顾奔女不必要钱,此则当面论价者至日本夜市中男女引者最盛,然大率淫卖也),引者乃转介绍与其同住之人,而女殊不悦是人,既尽言不得合。是人乃私将女着之格达(即日人所着履,日人入屋皆脱履而登)藏之,逮女不合告去,觅格达不得,而是人徐言,胡须匆遽,即格达不见,明日吾购而偿汝。其言外之意,即今夜何不留宿于此。女愤然曰:“凡事亦须看人家的愿意,须知吾日本女人,非能受人强迫者,岂因近日谣传吾日本兵士在汝国山东****妇女,故汝辈乃欲在吾日本女人头上欺凌践蔑,以相报复耶?”以下尚唠唠叨叨,出无数不堪入耳之言,而此男子终不还其格达。女遂赤足而去。此所以有余昨夜所见之争吵也。

以上叙留学界中少数败类之怪状,可谓秦镜禹鼎,靡形弗具,穷丑极秽,或将骇诧,斥为不经之谈,实则此等之事伙矣,即秃吾笔,犹将弗罄,尚安有余力打谎语者。余至恨其害全体,故略写之,非好为刻毒也。大抵如此类之留学生,率以习法政之自费生居多,习法政则多暇,自费则多钱也。闻最初来留学时,留学界人数既少,分子皆极纯粹,人人自爱,故名誉尚好。逮来者渐多,不名誉事亦渐萌。当时彼国报纸,遇有留学生不名誉之事件发生,尚时为登出借以鉴戒,积至今日,愈趋愈下,报纸亦不复登。盖妆之不好,与彼无涉,何登为?然至有犯其国法者,则固又在不赦之例。如去岁见报载高等师范留学生某,以赌博拘禁三月;又今春在上所言之町中,有留学生亦以赌博,拘去禁三日乃出是也。似此岂我所能臆造者乎?而谈及赌博,余在留学界,每每发现麻雀一物,或贷间,或住家,或栈舍,盖留学界中,固已有麻雀过海之谣,即上所言被禁三日之四人,亦即因是物也。呜呼!是真无可如何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