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仪弟溥杰和妻弟润麒同在日本留学,溥仪妹三格格嫁润麒后,也到日本读书。他们三人起先都住在千叶。溥杰和日本嵯峨实胜侯爵孙女浩子结婚后,独自搬往稻毛住。他们常和溥仪通信,后来浩子也加入。信封上都用“宫内府奏事处毛永惠”名义(当然这是指毛永惠在宫中时说,毛永惠不在时该有别个名义)。吾们在同德殿楼下一大堆字纸中,发现溥杰等东京来信,封面都开“毛永惠收启”字样,其中已空无所有,仅注明“信已呈上”字样。友人又拾得这批家书两册:一题“溥杰三格格润麒信第四册”,一题“溥杰润麒三格格信件第十本”。第四册粘信二十四通,第十本粘信四十三通。各信都没有记明年份,但考按内容,可以得知第四册是从大同二年(一九三三)七月到十二月,第十本是从康德三年(一九三六)十月到四年(一九三七)五月。信中具名,溥杰有时用假名金秉藩,润麒用假名郭继英,三格格用闺名韫颖或用莉莉(也写利利)。在这些信中,所说多半是家常闲话,没有重大关系。可是他们兄弟妹的友爱,却很自然流露于字里行间。有时夹着一二故事,很有趣味,但这也许是为迎合溥仪的嗜好,借此作为他们的一种慰藉。下面选钞几件,格式一仍其旧,错字、脱落的字也照写不改,希望能尽量保持真相(惟自称名字偏写的,排字不便,一律排正)。

莉莉谨禀敬禀者:

月之十七日,连奉大小照片数帧。只惜(小照相)如蚂蚁的小人,看不清了,用望远镜细看,尚可分辨出一个一个小黑球是穿军衣的护军。

皇上为什幺那幺懒,总不写信?太可气了!莉现于暑假,终日无事。昼间因热气蒸人,直不能读书。夜间尚属凉爽,每日在夜间自习两钟头。

皇上每日做何消遣?千万来信示莉。王爷之目疾,闻甚剧,两个眼球均变大红色,莉闻之浑身起鸡皮疙疸不停。莉未与王写信月余矣,前日造些谣言,给王寄去言:莉本欲写信,因偕友滑冰,跌折右腕,不能执笔也。写毕,不觉自己好笑。现后身体如何?是否仍如从前?白井太太已于前日起程赴新京矣。莉处之老仆人每见皇上来信,必与莉索皇上所书之信封,彼欲宝藏之,莉均未与之。溥恍携其宠妾雪艳琴来东京,日前万嘉熙遇彼于银座,欲为之绍介,万狼狈而逃。恍之事,皇上定知道。如恍、(溥)佳、裕(哲)者,败类实为之减色,莉甚优之,务请皇上想相当办法,以免贻羞于他人也。日前之手谕,已交藩,英观之。昨日做梦与皇上在静园打高尔夫球,醒来时,益增想皇上之心矣。回忆去年之今日,实如幻梦一般。

来年又应变成何种局面,实非莉所能推测者也。海内存知己,天涯若彼邻,这句话不啻为皇上与莉等所写。现天气炎热,务请随时珍摄,俾可慰远人心也。谨此恭请圣安。

按此信未记年月日,就“回忆去年之今日”语气观之,当为溥仪出关之次年,即大同二年(一九三三),其时则在八月间。信中所说“护军”便是皇宫近卫队,“王爷”便是指醇亲王载沣,他们的父亲。

利利谨廪敬禀者:

手谕俱已奉到,途中并无遗失之虑。此次之照片四幅,亦收到。上次皇上赐(溥)杰、(润)麒、(祁继)忠、(张)挺四人之密谕,询之于杰,彼云已交伊等矣。利日前患面雀(译音),中国所谓之为疔。利初以为系普通之疙疸,并未加注意。后日见痛痒,速延银座之本田耳鼻科病院为之诊治。因彼医院并非专门,后又聘庆应之外科医生为之诊治,据云:此病确系疔,不可迟延。所幸并非急性疔,当时并无任何危险。但家中诸为不便,与病不宜,非住医院不可。利闻此语,于十二日晚七时入院,今日已四日矣,危险期已过,不日可出院,务请皇上放心。利本想待退院后,再为禀告。无奈非常想念皇上,所以不得不写。但利向不言谎语,均系实情。如皇上稍有不放心,便对不起利。如利又一句谎,便对不起皇上的。本来不想写病院地址,因在病院令看护妇发信,非写院中地址不成。有一件最可笑的事,现报告皇上:

利在前二日自以为病很重,非常骇怕。但彼时医生嘱令绝对静养,写信等事均不许可。利在晚睡觉时偷着给皇上写信(遗书的意思),写毕藏之于枕下。那信已无用了,利已在厕所焚烧。现在想起来真可笑。但在那时,心中的难过如刀绞一般,一面流泪一面写(也是利神经过敏)。现已大好了,想不到又能见最亲切的皇上。此信愿看完烧了,因为太难了,如此的小胆,太羞耻。现午餐时已到,赶快发信去。务请皇上对于身体多加珍摄。谨此恭请圣安。

(大同二年[一九三三])九月十五日按此信右边大书“至诚感人”四字,上下加();上边又横写“请勿惊,现已痊愈”,下加……。韫颖谨禀

敬禀者:今又奉六号手谕一件,敬悉一切。高宗御题石碑、宣宗御题石碑之照像,切请赐颖一份。

皇上谓近用打像匣照许多像,为何不赏颖数张?(颖极愿得到皇上近日之御影)ㄨ买的是什幺首饰?请一一示颖,并乞告赏颖一共有几件?都是什幺东西?千万请皇上公平的分配,别教犯夫把好的都拿走。千千万万请快赏颖一信。东西如命溥佳带来,颖太高兴了。颖求皇上把东西快快赏下。不然,还有一年的功夫,太长了!皇上能不能允许颖的要求?ㄨ鼓一号才动身,还有一天的功夫呢。如佳已动身,就糟了,看颖的运气如何?电影一卷,照得洗去了。颖等看一遍,立刻寄上。今天太冷,栗山到东京买炉子去,并买些香肠、火腿、花生,预备今晚吃薄饼。谨此恭请圣安。

(康德三年[一九三六])十月廿九日润麒谨禀敬禀者:谨奉

谕示,敬悉一切。ㄨ鼓来,交下胶卷二个,现英已照得一卷,(尚未洗得)尚有一份未照得,因英每日由学校回家,辄在午后五六时,非得休息日,不能照也。ㄨ鼓在此时,有种种有趣之事,想其当已面禀矣。其中最有趣之一幕,即是一日ㄨ鼓来访麒及溥杰,当时因电铃不响,无人开门。ㄨ鼓在外等候,约三十分钟,实在无法。最后心生一计,扒上门去,用手将小门开了,一跃而入。当时栗山及下女等皆不知也,后来见客人已入室,彼乃大惊,以为ㄨ鼓精通旁门遁甲也。再一日,邮政局忽给麒寄来一大木箱,封钉甚固,且甚重。麒初以为是炸弹,置之未敢开视。后闻其中忽吱吱作响,愈觉其奇怪。正彷徨莫知所措之间,忽见其大动不止,若有物蹲其中然。下女等惊惶失措,面如死灰,以为决无活路也。此时,栗山大告奋勇,遂以斧劈之,木箱裂一小缝,不忆由其中掉出两只小狗来,诚可谓怪中之怪也。后来见信,始知系奥大佐送荣公爷之犬,给英寄来者也。近日英学校甚忙,每日五六时归家后,尚须作宿题,短者至夜间十二时,长者非至翌早三四时不能完也。肃此谨禀,敬叩宸安。

(康德三年[一九三六])十一月五日按信中所说“荣公爷”就是荣源,以国丈资格,照例封承恩公。

敬禀者:屡奉

谕示,实因学校功课过忙,未克即时上禀,怆惶不知所措。令吉冈带来赏英等之拉炮大箱,打开一看,五光十色,光怪陆离,有如聚宝盆。溥杰忽然大喊一声,几乎跌倒。究其原因,盖溥杰只顾夺掠拉炮,未看见自己脚已绊在捆箱绳中矣。韫颖一心搜索首饰,欲火上升,拼命大撕拉炮,十只手指快如闪电,不忆撕碎数个拉炮,终未看见一个首饰。而所得者,除非肥油,即是卷烟头。尚有一物,色黑黄而微臭,大家研究多时,不知为何物,想大概不致是○也。箱底之糖,不知是那国之糖,包纸虽是呵呵,而其中却非呵呵,色白而灰。英以为一定是新发明之糖,于是赶紧连吃两块,并未有何奇味,不过稍酸耳。乃告之溥杰,溥杰不信,亦尝一块,楞说不酸而爱吃也。后得上电话,始知是旧糖,而呕亦不及矣。赏英等之表,太好了,因英之表已于前日碎破,正无表也。再昨日往见吉冈,相谈甚久。彼问英此次归国,愿在何处服务,抑仍希望新京。英答云:听军政部之命令,在何处都愿意,未云除非新京不可也。肃此谨禀,敬叩圣安。

润麒跪禀(康德四年[一九三七])一月十二日溥杰谨禀。昨晚谨奉我君赐杰等萨其玛三匣、炉条一匣,谨此谢恩。方点心之来也,杰及莉莉正言满洲锅子如何美、酱肉如何美等,正吞涎诉谗时,适由邮局送来小包四包,详观之,有点心字样,不觉喜跃欲狂,不俟剪刀破缝,即由杰等撕碎其布,其时且开且猜,有言系奶饼者,有言系炉肉丸子者。逮匣盖一开,原来为意想不到之萨其玛。当时皆决意不吃晚饭,而饱餐点心。后又思一二顿吃完,其乐也暂,不如徐徐食之,反可享味较大。于是皆以自治克欲相励,尝四块,即严加包盖。并约好:如存耆之子来时,切勿相劝。当杰等食时,皆瞑目澄心,细玩其味,如油之香、糖汁之甜,真有飘飘登仙之感也。莉莉且食且作“喝!喝”之声。是时万籁俱寂,除闻“喝!喝”之外,只有唇齿相接声而已。杰等是时之感激,诚非笔墨所能状其万一也。谨此谢恩。溥杰跪呈(康德四年[一九三七])一月二十七日韫颖呈禀敬禀者:

顷奉到萨其马三匣、炉条一匣,颖太高兴了。现每日早晨起来必吃。不过想到宫里一定没有很多吃时,真觉不忍。说实话,由北平寄来实在太不容易,请以后千万别寄太多了。现在写信,忽接吉冈电报,溥杰结婚事已得皇上允许,现杰太高兴了。现皇上好多日未赐颖信,颖太惦念,请以后多多赏颖信。今日接信说,现身体很好,颖听很放心。杰现仍迷糊,忽然“呀”一跳,觉已过王爷生日,一个人跑到东京,买了五块钱信封(太像他做的事了)给王寄去,又忙着写一封拜寿信发了。回家一看月份牌,还差好多日,又要写信去更正,颖好容易才拦住他。本庄之妻说:过几天,带杰未婚妻来访。他说:头一次见面,千万送一件东西。颖有一个戒指(共有四个翠戒指,把其中之一送他),实在想不出相当的东西来,不知皇上觉得好不好。现已到晚九时,颖太困了,今天早晨五时半起来的。杰已由校归家,麒演习去了,这里太没有新鲜事了,余俟再禀,谨此恭请圣安,并叩大喜。(康德四年[一九三七])一月廿九日晚韫颖谨禀敬禀者:

顷奉到(十五、十六、十七、均已奉到)手谕一件,颖太高兴了。皇上说肘花、肘棒、小肚、酱肉等,通通赏颖等,颖实实在在太不忍了。颖真是心里太难过,吃着反不舒服。由北平带到东京太不容易,皇上一些也不留下,颖觉自己太有罪了。点心皇上留下一半,也太少了。请以后别这样了,颖真不知道说什幺好了,给皇上叩一万万个头。晏森现在太可怜,他的肝气好了没有?他实在太倒霉了,──上次在电话里,他还说:“我给你请安。”颖以为他比颖辈大呢。颖也说:“我给你也请安。”杰在旁大笑说:“他是孙子辈的。”颖也笑了。他还问颖:“你猜我多大岁数?”真是怪人,和颖还没有见过,就这样熟。今天正是旧历年,宫里不定多幺热闹,颖太羡慕了。毛永惠寄的月例,刚刚收到,敢请皇上告他已收到,别催邮局了。现在奎垣夫妇来,颖明日再继续上禀。谨此恭请圣安。(康德四年[一九三七])二月八日溥杰谨禀:连奉手谕,我君所形容诸事,皆维妙维肖,事事出杰意想之外。闻北京之小肚、肘花事,杰等皆嗒然,大有迎头一盆冷水之慨。尤其莉莉,因不能出门,终日闭门家居,无事时辄独自沉思:炉肉何味?酱肘子何形?故此次闻不及购求之讯,所有打击,较杰等皆烈也。(现杰洗澡去,颖偷着添几句:麒演习去了,十三日方归千叶。颖虽馋,也没有杰形容那样馋。图章顷奉到,颖太爱了,想不到新京刻的如是好。颖谢恩。杰昨日又在本庄处见浩,明日仍到他家去,因休息日,实在太羞了。近日连奉手谕,颖大感激了。宴森的像太丑了。杰说太像,颖因没见过他,所以不知像与不像。今天正是除夕,宫里现定正揪拉炮,一定有许多好吃的,堆成山一样。杰快回来了,颖要偷着走,谨此恭请圣安。)

莉莉太淘气了!杰回来一看,大吃一惊。欲撕去另写,莉莉起誓,非令杰续写不可,精神上不觉又受一打击,真可谓太恶作剧矣。我君赐杰之千元,已敬谨拜受,谨此谢恩。再五千元之款,系交本庄者,杰不知其详,由国务院所拨,更可谓怪事也。谨此跪请圣安。溥杰谨呈。(康德四年[一九三七])二月十日韫颖谨禀敬禀者:

奉廿二三号手谕,敬悉二月廿五日举行册封贵人典礼,颖谨此谨叩大喜。今日是杰之结婚日,连日奉到电话,颖非常高兴。杰等之披露宴,在八时闭宴。润麒大约九时可归千叶。明日下午三时,仍到富士演习去。杰等明日到神奈川旅行去,七日回来。皇上赏的别针,颖太爱了,谨此谢恩。

皇上赏颖的像匣是什幺样?请画一图样,颖太想现在就看,不知皇上能不能等谁来时命带来。如能,颖太高兴。颖近日常累,真不是病,千千万万请皇上别惦念。王爷又来信说:任于某月某日结婚。颖现打算给王写几个字道喜。余俟再禀,谨此恭请圣安。(康德四年[一九三七])三月三日按溥杰结婚是四月三日,这里“三月”两字,分明是误笔。韫颖谨禀敬禀者:

顷奉手谕,敬悉一切。颖近甚懒,多日未上禀。但身体很好。杰结婚电影,颖尚未看。闻杰和本庄等均看过。本庄等看麒电影亦大笑,尤其麒举杯时,大家说非常妙,与一般人不同,一定是假做庄重的样子。前日晚上有地震。因颖处房日本式,所以门特别响,颖很骇怕。上次颖请皇上画像匣样,千万请画一个寄下。麒每天必说像匣事,像匣盖丢了,但没多大关系。杰结婚日,麒拿像匣去。回来时,他交奎垣替拿着。没想奎垣向来有忘东西的毛病,把像匣忘在汽车里。车是在外雇的,号码及开车的姓名也不知,无法找。所幸匣里加一麒名片,第二日早晨,大家在没有发觉丢像匣前,警察署来电话问:“有没有丢一个像匣?”告昨晚确是丢在车里,警察令去取。栗山去,警察问:“值多少钱?”栗山说:“四百元。”警察仍不大信,因在日本买须七百元。后告说是满洲买的,所以便宜。用二十元取回家,不然,他一定要八十元。皇上这次赏的,一定不教麒随便带出去,实在危险。今晚麒有夜间演习。颖现要挟头发,余俟再禀。谨此恭请圣安。

牛肉汤四罐已奉到,谨此谢恩。(康德四年[一九三七])五月二日

三格格的信,写得格外轻松。她常在信尾添上几句,记述她当时饮食起居的报告。除上边所钞外,再摘钞几段:

莉莉现将午餐,今日吃酱汤、破鱼、烂虾。(大同二年[一九三三]九月九日函尾)

数星期前,购一犬,名ヶノリ。丁哆嗉到医院看病,耳聋眼花。闻丁言:恍与琴(坤伶)同卓用功。莉日前偕英摄一影,大糟特糟。莉病时,栗山(莉所用之老头)大哭。退院时,看护妇恋恋不舍。(大同二年[一九三三]九月十九日函末另注“琐事栏”)

现在利一个人坐在日本式的室子里写信。下女在旁用熨斗熨衣服,老头在院种花扫地,ヶノリ(小狗)瞪着小圆眼睛看着一匣糖果。请皇上闭上眼睛想想现在利的情形。现在没词了,谨此恭请圣安。(大同二年[一九三三]□月□日函尾)

现在正是下午六时,晚餐已预备好。今天吃一个熬白菜,菜虽不多,但适口,颇合卫生也。肚子已饿得咕咕乱响,不能再往下写了。(大同二年[一九三三]□月□日函尾)

现在报告一样最要紧的事,务请注意:香焦和白黍(按当是白薯)合在一起有毒,切请勿一起吃。如不信,莉敢起重誓。(前函后)

现颖刚吃完饭。今天晚上吃多了,坐在椅上弯不下腰,有些出不来气。改日再禀,谨此跪请圣安。(康德三年[一九三六]一月十八日函尾)

三格格很受溥仪宠爱,所以写信一味天真,没有顾忌,有时还不免闹小孩子气,所以大同二年(一九三三)十月二十二日一函道:

第七八号手谕亦奉到。哎呀!皇上说话太肉麻了!什幺小孩别撒刁了!太烦……也不(知)谁是小孩!金圣叹在此,定当批说:“如见其人,如闻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