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学集柒为高会堂诗集,其中绝大部份乃游说马进宝响应郑成功率舟师攻取南都有关之作。

清史列传捌拾逆臣传马逢知传略云:

马逢知原名进宝,山西隰州人。顺治三年从端重亲王博洛南征,克金华,即令镇守。六年命加都督佥事,授金华总兵,管辖金衢严处四府。十三年迁苏松常镇提督。

寅恪案:马进宝之由金华总兵迁苏松常镇提督在顺治十三年丙申何月虽不能确知,但以牧斋至松江时日推之,当是距离九月不远。有学集诗注柒高会堂诗集有“丙申重九海上作”一题,似马氏必于九月以前已抵新任。又同卷“高会堂酒阑杂咏”序末云“岁在丙申阳月十有一日蒙叟钱谦益书于青浦舟中”,则牧斋留滞松江实逾一月之久,其间策划布置甚费时日可以想见也。牧斋“高会堂酒阑杂咏”序云:“是行也,假馆于武静之高会堂,遂以名其时。”第叁章引王沄云间第宅志云:“河南徐陟曾孙文学致远宅,有师俭堂。申文定时行书。西有生生庵别墅陟子太守琳放生处。”颇疑牧斋所谓高会堂即徐武静之师俭堂,乃其平日家属所居者,与生生庵别墅自非一地。崇祯八年春间河东君与陈卧子同居于生生庵,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间牧斋又寄寓武静之师俭堂。第叁章曾引宋辕文致牧斋书,其痛加诋毁,盖由宋氏之情敌陈钱人先后皆居于武静宅内。书中妒忌愤怒之语,今日观之殊觉可笑也。至此集涉及之人颇不少,皆与复明运动有关者,茲不能详论,唯择其最饶兴趣数题录之,并略加考释于下。

有学集诗注柒高会堂诗集“高会堂酒阑杂咏”序云:

不到云间十有六载矣。水天闲话,久落人间;花月新闻,已成故事。渐台织女,机石依然;丈室维摩,衣花不染。点难陀之额粉,尚指高楼;被庆喜之肩衣,犹看汲井。顷者,菰芦故国,兵火残生,衰晚重游,人民非昔。朱门赐第,旧燕不飞,白屋人家,新乌谁止。儿童生长于别后,竞指须眉,门弄改换于兵前,毎差步屐。常中逵而徙倚,或当饷而欷歔。若乃帅府华筵,便房曲宴;金釭银烛,午夜之砥室生光;檀板红牙,十月之桃花欲笑。横飞拇阵,倒卷白波;忽发狂言,惊回红粉。歌间敕勒,只足增悲;天似穹庐,何妨醉倒。又若西京宿好,耳语慨慷,北里新知,目成婉娈,酒阑烛炧,月落乌啼。杂梦呓以兴谣,蘸杯盘而染翰。口如衔辔,常思吐呑;胸似碓舂,难明上下;语同隐谜,词比俳优。传云,惟食忘忧。又曰,溺人必笑。我之怀矣,谁则知之?是行也,假馆于武静之高会堂,遂以名其诗,亦欲使此邦同人抠衣倾盖者相与继响,传为美谈云尔。岁在丙申阳月十有一日,蒙叟钱谦益书于青浦舟中。

寅恪案:牧斋此序其所用典故遵王注解释颇详,读者可取参阅,茲不复赘,惟典故外之微旨则略表出之,以供参证。

此序可分为五段:

第壹段自“不到云间”至“犹看汲井”,意谓于崇祯十四年六月与河东君在茸城结褵,共历十六年,风流韵事远近传播,今已早成陈迹。河东君茸城旧居之处,如徐武静之别墅生生庵等,依然犹在,但己身与河东君近岁以来非如前者之放浪风流,而转为假藉学道、阴图复明之人,与维摩诘经中诸菩萨衣花不染相同,不似诸大弟子花著不堕。若取与牧斋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沾花丈室何曾染”句相比较,足知此十七年间,钱柳已由言情之儿女改为复国之英雄矣。前论顺治九年庚寅牧斋经河东君黄太冲之怂恿赴金华游说马进宝反清,其事颇涉危险,牧斋以得还家为幸,今则马氏迁督松江,此地为长江入海之扼要重镇,尤与牧斋频年活动以响应郑延平率舟师攻取南京有关,自不能不有此行。但马氏为人狡猾反覆,河东君当亦有所闻知,中心惴惴,望其早得还家。据“点粉”“汲井”之语,则牧斋所以留滞松江逾一月之久实出于不得已,盖其间颇有周折,不能及早言旋也。所可笑者,“点难陀之额粉,尚指高楼”二句,既目河东君为难陀之妻孙陀利,则此“高楼”殆指庚寅冬焚毁之绛云楼耶?果尔,则“尚指”之“尚”更有着落矣。

第贰段自“顷者”至“欷歔”,意谓此次之重至松江大有丁令威化鹤归来之感。“旧燕”指明室旧人,“新鸟”指清廷新贵。本卷最后一题“丙申至日为人题华堂新燕图”云:“主人檐前海燕乳,差池上下衔泥语。依约呢喃唤主人,主人开颜笑相许。主人一去秋复春,燕子去作他家宾。新巢非复旧庭院,旧燕喧少新主人。新燕频更主人面,主人新旧不相见。多谢华堂新主人,珍重雕梁旧时燕。”此诗中之“新燕”“旧燕”即指汉人满人而言,可与序文互相参证。此“题华堂新燕图”前一题为“长至前三日吴门送龚孝升大宪颁诏岭南兼简曹秋岳右辖四首”。据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龚鼎孳传云:“上以鼎孳自擢任左都御史,每于法司章奏,倡生议论,事涉满汉,意为轻重。敕令回奏。鼎孳具疏引罪,词复支饰。下部议,应革职,诏改降八级调用。寻以在法司时谳盗事,后先异议,又曾荐举纳贿伏法之巡按顾仁,再降三级。十三年四月补上林苑蕃育署署丞。”(寅恪案:可参吴诗集览陸上“送旧总宪龚孝升以上林苑监出使广东”诗,并附严沆“送龚芝麓使粤东”诗。)然则,“新燕”“旧燕”即清帝谕旨所谓“事涉满汉”之“满汉”。颇疑此诗题中“为人题华堂新燕图”之“人”乃龚孝升也。俟考。

第叁段自“若乃”至“醉倒”,意谓当日在松江筵宴之盛况。“帅府华筵”指马进宝之特别招待,“便房曲宴”指陆子玄许誉卿等之置酒邀饮,“红粉”“桃花”俱指彩生,“敕勒”指北方之歌曲,“穹中”指建州之统治庐国也。

第肆段自“又若”至“知之”,意谓筵席间或与座客隐语戏言,商讨复明之活动,终觉畏惧不安,辞不尽意也。“西京宿好”指许霞城辈,“北里新知”亦指彩生也。

第伍段自“是行”至“云尔”,则说明高会堂集命名之故,并暗指此行实徐武静为主动人。或者武静当日曾参加马进宝之幕府耶?俟考。

“云间诸君子肆筵合乐,飨余于武静之高会堂。饮罢苍茫,欣感交集,辄赋长句二首”其一云:

授几宾筵大飨同,秋堂文宴转光风。岂应江左龙门客,偏记开元鹤发翁。酒面尚依袍草绿,烛心长傍剑花红。他年屈指衣裳会,牛耳居然属海东。

其二云:

重来华表似前生,梦里华胥又玉京。鹤唳秋风新谷水,雉媒春草昔茸城。尊开南斗参旗动,席俯东溟海气更。当飨可应三叹息,歌钟二八想升平。

寅恪案:此题为高会堂集之第壹题,自是牧斋初到云间,松江诸人为牧斋接风洗尘之举。主人甚众,客则只牧斋一人,即俗所谓“罗汉请观音,主人数不清”者也。故第壹首第壹联上句之“江左龙门客”乃云间诸人推崇牧斋之辞。钱氏为明末东林党渠魁,实与东汉李元礼无异,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云“今日潬潬诚御李”,甚合牧斋当日身份,并搔着其痒处也。下句“开元鹤发翁”乃牧斋自比,固不待论。综合上下两句言之,意谓此时江左第一流人物尚有他人,何竟推我一人为上客耶?乃其自谦之语也。第柒第捌两句意指徐武静,“海东”指徐氏郡望为东海也。

第贰首第贰联谓时势将变,郑延平不久当率舟师入长江也。第柒句用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梗阳人有狱”条云:“退朝,〔阎没女宽〕待于庭。馈入,〔魏子〕召之。比置,三叹。既食,使坐。魏子曰:吾闻诸伯叔,谚曰,唯食忘忧。吾子置食之间三叹,何也?同辞而对曰:或赐二小人酒,不夕食。馈之始至,恐其不足,是以叹。中置,自咎曰:岂将军食之,而有不足?是以再叹。及馈之毕,愿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属厌而已。献子辞梗阳人。”颇疑高会堂此次之筵宴,其主人中亦有马进宝,故“将军”即指马氏,否则此时云间诸人皆与“将军”之称不合也。第捌句遵王注已引左传襄公十一年晋侯以歌钟女乐之半赐魏绛事以释之,甚是。然则综合七八两句言之,更足征此次之盛会马进宝必曾参预,若不然者,诗语便无着落矣。

“云间董得仲投赠三十二韵,依次奉答。”云:

(诗略。)

寅恪案:此诗前述国事,后言家事,末寓复明之意。以辞繁不录,读者可自取读之。嘉庆修松江府志伍陸董黄传云:“董黄字律始,号得仲,华亭人,隐居不仕,著白谷山人集。陈维崧序其集云:托泉石以终身,殉烟霞而不返。可得其仿佛焉。”足知得仲亦有志复明之人也。

“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其三云:

去岁登高莫釐顶,杖蔾落落览吴洲。洞庭雁过犹前旅,橘社龙归又一秋。飓母风欺天四角,鲛人泪尽海东头。年年风雨怀重九,睛昊翻令日暮愁。

其四云:

故园今日也登高,萸熟茶香望我劳。娇女指端装菊枕,稚孙头上搭花糕。(寅恪案:“搭花糕”事,见谢肇淛五杂俎上贰天部贰。)含珠夜月生阴火,拥剑霜风长巨螯。归与山妻翻海赋,秋灯一穗掩蓬蒿。

寅恪案:第叁首前四句指同书伍“乙未秋日许更生扶侍太公邀侯月鹭翁于止路安卿登高莫釐峰顶口占二首”之第贰首末两句“夕阳橘社龙归处,笑指红云接海东”而言,“红云”“海东”谓郑延平也。

第肆首之第壹第贰两句谓河东君在常熟,而己身则在松江,即王摩诘“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之意。(见全唐诗第贰函王维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第叁句“娇女”指赵微仲妻。(寅恪案:赵管字微仲。见有学集壹贰东涧诗集上“壬寅三月十六日即事”诗题。考河东君婿所以名管字微仲之故,实取义于论语宪问篇“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矣”之语。河东君复明之微旨,于此益可证明矣。)“稚孙”指其长孙佛日。(寅恪案:有学集玖红豆初集“桂殇四十五首”序云:“桂殇,哭长孙也。孙名佛日,字重光,小名桂哥,生辛卯孟陬月,殇以戊戌中秋日。”前论河东君和牧斋庚寅人日示内诗二首之二“佛日初晖人日沉”句,以“佛日”指永历。牧斋其次年正月喜得长孙,以“佛日”命名,实取义于河东君之句。字以“重光”,乃用乐府诗集肆拾陆机“日重光行”之典,即明室复兴之意。小名“桂哥”,亦暗寓桂王之“桂”。由此观之,则钱柳复明之意,昭然若揭矣。)牧斋家属虽不少,但其所关心者止此三人,据是可以推知。第肆句用木玄虚海赋,暗指郑延平。盖河东君亦参预接郑反清之谋。第伍句用左太冲吴都赋。此两句皆与第柒句相应。又二赋俱出文选,非博闻强记、深通选学如河东君者,不足以当之也。

茲有最饶兴趣之三题,皆关涉松江妓彩生者,故不依此集先后次序,合並录之,略试考释,以俟通人之教正。

“陆子玄置酒墓田丙舍,妓彩生持扇索诗,醉后戏题八首”其一云:

霜林云尽月华稠,雁过乌栖暮欲愁。最是主人能慰客,绿尊红袖总宜秋。

其二云:

金波未许定眉弯,银烛膏明对远山。玉女壷头差一笑,(涵芬楼本“玉女壷”作“阿耨池”。)依然执手似人间。

其三云:

缸花欲笑漏初闻,(涵芬楼本“漏初闻”作“酒颜醺”。)白足禅僧也畏君。上座嵬峨许给事,缁衣偏喜醉红裙。

其四云:

残妆池畔映余霞,漏月歌声起暮鸦。枯木寒林都解语,海棠十月夜摧花。

其五云:

口脂眉黛并氤氲,酒戒今宵破四分。莫笑老夫风景裂,看他未醉已醺醺。

其六云:

银汉红墙限玉桥,月中田地总伤凋。秋灯依约霓裳影,留与银轮伴寂寥。

其七云:

老眼看花不耐春,裁红缀绿若为真。他时引镜临秋水,霜后芙蓉忆美人。

其八云:

交加履舄袜尘飞,兰泽传香惹道衣。北斗横斜人欲别,花西落月送君归。

“霞城文置酒同鲁山彩生夜集醉后作”云:

沧江秋老夜何其,促席行杯但愬迟。丧乱天涯红粉在,友朋心事白头知。朔风凄紧吹歌扇,参井微茫拂酒旗。今夕且谋千日醉,西园明月与君期。

“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别,口占十绝句,纪事兼订西山看梅之约”其一云:

酒暖杯香笑语频,军城笳鼓促霜晨。红颜白发偏相殢,都是昆明劫后人。

其二云:

兵前吴女解伤悲,霜咽琵琶戍鼓催。促坐不须歌出塞,白龙潭是拂云堆。

其三云:

促别萧萧班马声,酒波方溢烛花生。当筵大有留欢曲,何苦凄凉唱渭城。

其四云:

酒杯苦语正凄迷,(涵芬楼本“杯”作“悲”。)刺促浑如乌夜栖。欲别有人频顾烛,凭将一笑与分携。

其五云:

会太匆匆别又新,相看无泪可沾巾。绿尊红烛浑如昨,(涵芬楼本“绿”作“金”。)但觉灯前少一人。(自注:“河东君评云:唐人诗,但觉尊前笑不成。又云:遍插茱萸少一人。”)

其六云:

汉宫遗事剪灯论,共指青衫认泪痕。今夕惊沙满蓬鬓,始知永弄是君恩。(自注:“鲁山赠诗,伤昔年放逐,有千金不卖长门赋之句。”寅恪案:涵芬楼本此自注作“鲁山赠诗有千金不买长门赋,伤先朝遗事也。”遵王本“卖”应作“买”。)

其七云:

渔庄谷水并垂竿,烽火频年隔马鞍。从此音书评锦字,小笺云母报平安。

其八云:

缁衣居士(自注:“谓霞老。”)白衣僧,(自注:“自谓。”)世眼相看总不应。断送暮年多好事,(涵芬楼本此句作“消受暮年无个事”。)半衾暖玉一龛灯。

其九云:

国西营畔暂传杯,笑口懵腾噤半开。数(自注:“上声”。)日西山梅万树,漫山玉雪迟君来。

其十云:

江村老屋月如银,绕涧寒梅破早春。(涵芬楼本“破”作“绽”。)梦断罗浮听剥啄,扣门须拉缟衣人。

寅恪案:许霞城事迹见明史贰伍捌、嘉庆修松江府志伍伍、小腆纪传伍陸本传、李清三垣笔记中“许光禄誉卿所纳名妓王微有远鉴”条并投笔集上后秋兴之四其第伍首“石龟怀海感昆山,二老因依板荡间”句下自注“怀云间许给事也。陆机诗为石龟尚怀海,我宁忘故乡。盖不忘宗国之词”等。孙鲁山事迹见马其昶桐城耆旧传伍,其文略云:“孙公讳晋,字明卿,号鲁山。始祖福一自扬州迁居桐城。〔左忠毅光斗〕以兄子妻之。天启五年成进士,授南乐令,调滑县,报最,擢工科给事中。以疏劾大学士温体仁任所私人典试事,乱祖制。被谪。体仁败,复起为给谏。累迁大理寺卿,特疏出刘公宗周金公光宸于狱,荐史公可法于吏部。总兵黄得功被逮,疏请释之,得出镇凤阳。其后江左一隅竟赖史黄二公之力。时贤路淤塞,公在朝岳岳,诸君子咸倚赖之,推桐城左公后一人也。寻以兵部侍郞出督宣大。越二年以疾乞归,凡节饷十余万封识如初,即日单车归金陵。亡何,京师陷,马士英拥立福藩,出史公可法于外。逆党亦攀附骤用,兴大狱,目公为党魁。乃仓皇奉母,避仇仙居。筮得遁之咸,因自号余庵,又曰遁翁。国朝举旧臣,强起之,不可。筑室龙眼山,率子弟读书其中。年六十八卒。”并可参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腊月八日长干熏塔同介道人孙鲁山薛更生黄舜力盛伯含众居士”一题。

关于陆子玄,则须略加考释。列朝诗集丁集叁陸永新粲小传云:“粲字子余,一字浚明。长洲人。”后附其弟陆秀才采小传略云:“采字子玄,给事中子余之弟。年四十而卒。”寅恪以为牧斋诗题中之子玄必非陆采,其理由有二:一,陆采既是长洲人,其墓田丙舍似不应在松江也;二,前论列朝诗集虽非一时刊成,大约在顺治十一年甲午已流布广远,今未发现附见陆采一条为后来补刻之证据,故牧斋顺治十三年丙申冬既能与采游宴,则采于是时尚生存,小传中自不能书“年四十而卒”。

若此子玄非陆采者,则应是别一松江人。检说梦壹“君子之泽”条云:

陆文定公(原注:“名树声,字兴吉,号平泉,嘉靖辛丑会元,大宗伯。”)名德硕望,脍炙人口。生劬思。(原注:“名彥章,字伯达,万历己丑进士,官少司寇。”)劬思生公美。(原注:“名景元,存闻谢恩,特荫未仕。”)公美生子玄。(原注:“名庆曾。”)仅四世。而子玄虽登顺治丁酉贤书,以此贾祸,为异域之人。

陈忠裕全集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附录李雯会业序云:

今年春闇公卧子读书南园,余与勒卣文孙辈或间日一至,或连日羁留。

同书壹伍几社稿“同游陆文定公墓舍”题下附考证引松江府志云:

文定公陆树声墓在北城濠之北。万历三十三年赐葬。

同书壹陸平露堂集“八月大风雨中游泖塔,连夕同游者宋子建尚木陆子玄张子慧”题下考证引江南通志云:

陆庆曾字子玄。

同书同卷“送陆文孙省试金陵,时当七夕”题下附考证引复社姓氏录云:

金山卫陆庆曾字文孙。

董阆石含莼向赘笔上“徙巢”条云:

陆文定公孙庆曾,素负才名。居丙舍,颇擅园亭之胜,以序贡入都中式。事发,遣戍辽左。先是,陆氏墓木悉枯,栖鸟数日內内徙巢他往。

娄东无名氏研堂见闻杂记“科场之事”条云:

陆庆曾子玄,云间名士平泉公之后。家世贵显,兄弟鼎盛。年五十余矣,以贡走京师。慕名者皆欲罗致门下,授以关节,遂获售。亦幽囹圄,拷掠无完肤。一时人士相为惋惜嗟叹。

王胜时云间第宅志末一条略云:

北门外,陆文定公树声赐墓,左有庐目墓田丙舍,堂中以朱文公耕云钓月四字为额。公孙景元常居焉。

信天翁丁酉北闱大狱记略(寅恪案:关于庆曾事迹,可参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下科场案“顺天闱”条。)略云:

岁丁酉,大比贡士于乡,旧典也。权要贿赂相习成风,二十五关节中首为陆庆曾,系二十年名宿,且曾药愈〔房师李〕振邺。借中式以酬医而非入贿者亦即逮入,不少恕。

然则此名庆曾之陆子玄即牧斋诗题之“陆子玄”,并与舒章会业序中之“文孙”及卧子“送陆文孙省试金陵”诗之“陆文孙”同是一人无疑也。据卧子“游陆文定公墓舍”诗及阆石胜时所记,可知陆子玄之墓田丙舍与牧斋之拂水山庄性质颇相类,故能邀宴友朋、招致名姝也。又牧斋此次至松江本为复明活动,其往还唱酬之人多与此事有关,故子玄亦必是志在复明之人。但何以于次年即应乡?表面观之似颇相矛盾。前论李素臣事,谓其与侯朝宗之应举皆出于不得已,子玄之家世及声望约略与侯李相等,故疑其应丁酉科乡试实出于不得已。盖建州入关之初,凡世家子弟著声庠序之人若不应乡举,即为反清之一种表示,累及家族,或致身命之危险,否则陆氏虽在明南都倾覆以后,其旧传田产犹未尽失,自可生活,不必汲汲干进也。关于此点,足见清初士人处境之不易。后世未解当日情势,往往作过酷之批评,殊非公允之论也。

至彩生之事迹则不易考知。牧斋高会堂诗序有“北里新知,目成婉娈”之语,可见牧斋前此并未与之相识。又观上列第叁题第伍首牧斋自注特载河东君评语,可见河东君与彩生深具同情,绝无妒忌之意,取与顺治九年牧斋第壹次至金华游说马进宝时竟不敢买婢者大异,足证彩生亦是有志复明之人。又此题第玖首第叁句之“西山”指虞山,盖拂水岩在虞山南崖,而虞山在常熟县西北,故牧斋可称之为“西山”,(见刘本沛虞书“虞山”及“拂水岩”条。)与第肆章所论“〔辛巳〕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八及“〔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七两诗中之“西山”指苏州之邓尉者不同。拂水山庄梅花之盛,屡见于牧斋之诗文,可参第肆章论东山酬和集“除夕山庄探梅”诗等。第拾首第贰句“绕涧”之“涧”,即虞山之桃源涧。(见虞书“桃源涧”条。)第叁肆两句自是用东坡“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诗中“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之语。(见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叁捌。)窥牧斋之意,欲霞城偕彩生同至其家与河东君相见,绝无尹邢不能睹面之畏惧,则此二女性俱属有志复明之人,复可以推知矣。有学集壹贰东涧集上康熙元年壬寅春间所赋“茸城吊许霞城”七律,第贰联云:“看花无伴垂双白,压酒何人殢小红。”上句谓己身,下句谓彩生,可取与上列第叁题相参证也。

呜呼!建州入关,明之忠臣烈士杀身殉国者多矣,甚至北里名媛、南曲才娃亦有心悬海外之云(指延平王)、目断月中之树(指永历帝)、预闻复楚亡秦之事者,然终无救于明室之覆灭,岂天意之难回,抑人谋之不臧耶?君子曰,非天也,人也!

关于上列三题中许誉卿孙晋陆庆曾及彩生诸人之事迹约略考证既竟,茲再就三题中诸诗择其可注意者稍诠释之于下。

第壹题第肆首“漏月歌声起暮鸦”句之“漏月”,遵王注有“琴女名漏月”之语,但未言出于何书。检孙星衍平津馆丛书中之燕丹子,源出永乐大典本,渊如复校以他书,故称善本,独未载“漏月”之名。复检有学集诗注壹肆东涧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和刘屏山〔汴京纪事〕师师垂老绝句”中“十指琴心传漏月”句,“漏月”下遵王注引杨慎禅林钩玄云:“漏月事见燕丹子。漏月传意于秦王,果脱荊轲之手;相如寄声于卓氏,终获文君之身。皆丝桐传意也。秦王为荊轲所持,王曰:乞听琴声而死。琴女名漏月,弹音曰:罗縠单衣,可制而绝;三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王如其言,遂斩荊轲。”始知牧斋所赋,遵王所注,殆皆出禅林钩玄。鄙意杨用修为人才高学博,有明一代罕有其比,然往往伪造古书,如杂事秘辛即是一例,故其所引燕丹子漏月之名果否出于古本尚是一问题也。

此首“海棠十月夜催花”句,谢肇淛五杂俎上贰云:

十月谓之阳月,先儒以为纯阴之月,嫌于无阳,故曰阳月。此臆说也。天地之气,有纯阳必有纯阴,岂能讳之?而使有如女国讳其无男而改名男国,庸有益乎?大凡天地之气,阳极生阴,阴极生阳,当纯阴纯阳用事之日,而阴阳之潜伏者已骎骎萌蘖矣。故四月有亢龙之戒,而十月有阳月之称,即天地之气,四月多寒,而十月多暖,有桃李生华者,俗谓之小阳春,则阳月之义断可见矣。

红楼梦第玖肆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节云:

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指海棠)开得古怪。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

太平广记贰佰伍乐门“玄宗”条云:

〔玄宗〕尝遇二月初诘旦,巾栉方毕,时宿雨始睛,景色明丽,小殿内亭,柳杏将吐,睹而叹曰:对此景物,岂可不与他判断之乎?左右相目,将命备酒,独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临轩纵击一曲,曲名春光好,上自制也。神思自得,及顾柳杏,皆已发拆,指而笑谓嫔嫱内官曰: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皆呼万岁!

丁传靖辑宋人轶事汇编壹贰引春渚纪闻云:

东坡在黄日,每有宴集,醉墨淋漓,不惜与人。至于营妓供侍,扇题帯画,亦时有之。有李琪者,(原注:清波杂志作李琦,庚溪诗话作李宜。)少而慧,颇知书,时亦每顾之,终未尝获公赐。至公移汝,将祖行,酒酣,琪奉觞再拜,取领巾乞书。公熟视久之,令其磨砚,墨浓,取笔大书云:东坡七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即掷笔袖手,与客谈笑。坐客相谓:语似凡易,又不终篇,何也?至将撤具,琪复拜请,坡大笑曰:几忘出场。继书云: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一座击节。

综合上引材料,推测牧斋此诗意旨殆与前论“戏赠塾师”诗有相似之处。清世祖征歌选色,搜取江南名姝,以供其耳目之娱,第肆章论董小宛事已言及之。此辈女性,即牧斋诗所谓漏月之流。牧斋此诗列于“丙申重九海上作”之后,“徐武静生日”之前,(寅恪案:陈乃乾陈洙编徐暗公先生年谱万历四十二年甲寅条云:“九月二十日,弟致远生。”)可证乃九月中旬所赋。海棠于小阳春之十月本可重开,今赋诗在九月,故用李三郞羯鼓催花之典。海棠用东坡赠李琪诗语,亦指彩生,意谓惜彩生不能与董白之流被选入宫,否则可借以复仇如苎萝村之女所为,而与漏月之暗示秦王拔剑斩荊轲者大异其趣。颇疑牧斋此诗之意即当时最后与彩生所谈之语。是耶?非耶?姑妄言之,以俟更考。

第壹题第陸首“银汉红墙限玉桥,月中田地总伤凋”二句,意谓松江与桂王统治之西南区域隔离颇远,且迫蹙一隅,土地民众皆不及江南之富庶。“秋灯依约霓裳影,留与银轮伴寂寥”二句,意谓今夕吾辈之文宴实聚商反清复明之事,聊可告慰于永历帝也。

第贰题第壹联“丧乱天涯红粉在,友朋心事白头知”,可与上引“茸城吊许霞城”诗“看花无伴垂双白,压酒何人殢小红”相参证。第伍句“朔风凄紧吹歌扇”,亦暗寓彩生不甘受清人压迫之意。观此,知牧斋推崇彩生甚至,而彩生之为人又可想见矣。

第叁题第壹首“红颜白发偏相殢,都是昆明劫后人”二句,盖牧斋之意以彩生与霞城同具复明之志,故能亲密如此,非寻常儿女之私情可比也。

第贰首“兵前吴女解伤悲,霜咽琵琶戍鼓催”二句,意谓清廷驻重兵于松江以防海。“吴女”指彩生也。“促坐不须歌出塞,白龙潭是拂云堆”二句,谓当时置于白龙潭上,而白龙潭所在之松江已归清室统治,与塞外之拂云堆无异,己身与霞城辈之身世亦与王昭君相似。其感慨沉痛,实有甚于白乐天琶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句(见白氏文集壹贰)及东坡“定惠院海棠”诗“天涯沦落俱可念”者矣(见冯氏苏文忠公诗合注贰拾并可参容斋五笔柒“琵琶行海棠诗”条)。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题木兰庙”诗云:“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今彩生身世类于明妃,而心事实同于木兰。牧斋下笔时必忆及小杜此诗无疑也。

第肆首“欲别有人频顾烛,凭将一笑与分携”,亦用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赠别”(才调集肆题作“题赠”)二首之二云“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而微反其意。以其出处过于明显,故河东君不依第伍首之例标出之耳。

第陸首“汉宫遗事剪灯论,共指青衫认泪痕”二句,亦用白香山琵琶行之语,以指于崇祯时两人共忤温体仁曾被黜谪事。但当时虽被革退,尚在明室统治之中国,犹胜于今日神州陆沉,胡尘满鬓。孙鲁山是否不效陈皇后以千金买长门赋,藉求汉武帝之复幸,未敢决言。至牧斋被黜还家后屡思进取,终至交结马阮,身败名裂,前已详论,茲不复赘。今读此诗,不觉令人失笑也。

第捌首“断送暮年多好事,半衾暖玉一龛灯”二句,牧斋老归空门,又与河东君偕隐白泖港之红豆山庄,自是切合。至霞城虽“国变后,祝发为僧”(见小腆纪传伍陸许誉卿传),但若未贮彩生于金屋,则“半衾暖玉”一语恐尚不甚适当也。

牧斋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间之游松江,乃主于徐武静家。前言武静实为此次复明活动之中心人物,故牧斋赠武静生日诗乃高会堂集中重要篇什。茲以其诗过长,节略于下,并略加释证。但诗中原注云“有本事,详在自注中”之语,今诸本此“自注”皆已删去,无从考知,甚为可惜。姑以意妄加揣测,未知当否?博雅通人,幸有以教正之也。

有学集诗注柒高会堂诗集“徐武静生日置酒高会堂赋赠八百字”云:

丰芑根滋大,沣兰叶愈芳。长离仍夭矫,二远并翱翔。视草征家集,探花嗣国香。(自注:“已上记徐氏阀阅之盛,次述板荡凄凉。”)时危人草草,运往泪浪浪。丧乱嗟桑梓,分携泣柁堂。午桥虚绿野,甲第裂仓瑯。毳帐围廛里,穹庐埓堵墙。上楹残网户,遥集俨堂皇。藻井敧中霤,交疏断两厢。骆驰冲燕寝,雕鹫扑回廊。绿水供牛饮,青槐系马柳。金扉雕绮绣,玉轴剔装潢。筚篥吹重阁,胡笳乱洞房。重来履道里,旋忆善和坊。灭没如前梦,低回对夕阳。老夫殊冒喿,吾子剩飞扬。(自注:“已下叙武静生日置酒。”)奕叶违东阁,诛茅背北邙。赐书传鼓箧,遗笏贮牙床。著作推徐干,交游说郑庄。驾从千里命,诺许片言偿。故国鱼龙冷,高天鸿雁凉。抚心惟马角,策足共羊肠。(自注:“上四部兼怀暗公。”)四十年华盛,三千风力强。开筵千日酒,初度九秋霜。上客题鹦鹉,佳儿蜡凤凰。寒花宜晚节,淡月似初旸。且共谋今夕,相将抗乐方。铙歌喧枉渚,鼓吹溢余皇。(自注:“于时有受降之役。”)积气嘘阳焰,冲风决土囊。纷纷争角抵,往往捉迷藏。身世双樊笼,乾坤百戏场。拔河群作队,蹀躞巧相当。(自注:“蹀躞,抛砖戏也。”)粤祝刀头沸,侲童撞末忙。倒投应共笑,殒绝又河妨。丸剑纷跳跃,虺蛇莽陆梁。雉媒声呃喔,鸡距羽飘飏。蚊翼飞军檄,龟毛算土疆。蚁酣床下斗,鼠怯穴中僵。左角封京观,南柯缺斧析。西垣余落日,东牗湛清觞。鹑首天还醉,旄头角尚芒。楚弓亡自得,郑璧假何常。颂德牛腰重,横经马肆详。(原注:“有本事,详在自注中。”)酒兵天井动,饮器月氐良。噩梦难料理,前尘费忖量。糟床营壁垒,茗碗拣旗枪。乍可歌鸲鹆,宁辞典骕骦。持筹征绿醑,约法听红妆。笑口灯花烂,灰心烛泪行。有言多谬误,无处愬颠狂。授色流眉录,传杯啮口肪。漏残河黯淡,舞罢斗低昂。班马宵喧枥,邻鸡晓奋吭。莫嫌相枕籍,旭日渐煌煌。

寅恪案:此时牧斋及武静之任务,可于永历与徐孚远张元畅两敕文中见之,茲全录两敕文于下。

徐闇公先生年谱永历六年即顺治九年壬辰条“永历自黔遣官赍敕谕先生偕张肯堂等进取”下附敕曰:

皇帝敕谕赞理直浙恢剿军务兼理粮饷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徐孚远。朕以凉德御字,崎岖险阻,六载于茲。每念贞臣志士,抗节遐陬,茹荼海表,不禁寝食为废。茲以黔方地控上游,爰于今春二月暂跸安龙,用资调度。赖秦王(指孙可望)朝宗,力任尊攘,分道出师,数月之间川楚西粤相次底定。事会既有可为,策应自不宜缓。尔孚远贞心独立,忠节性成,履重险而不回,处疾风而愈劲。前晋尔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赞理恢剿军务,久有成命。顷览督辅臣肯堂及尔来奏,知尔与枢司臣徐致远等潜联内地,不避艰危,用间伐谋,颇有成绪,朕心嘉尚。用敕国姓成功提师北上,进规直浙。尔其与督辅肯堂鼓励诸师,承时进取,或联合山海义旅,张我犄角,或招徕慕义伪师,间其心腹,务期荡平羶秽,密奏收京,俾朕旋轸旧都,展谒陵庙。惟时尔庸若宋臣范仲淹以天下为己任,故其文章气节彪炳一时,至今尚之,尒其勉旃,慰朕至望。钦哉!特敕永字一万一千十三号。

又附有陈洙按语云:

直浙即江南浙江,盖江南为明之直隶省,是时肯堂已先一年殉国舟山,桂王尚未之知,故敕中又及督辅肯堂字样。

同书永历八年即顺治十一年甲午条“永历遣官赍敕谕先生及张元畅”下附敕曰:

皇帝敕谕佥宪臣徐孚远、枢司臣张元畅,朕跸安龙垂及三载,每念我二三忠义戮力远疆,艰危备历,不禁寝食为废。尔佥宪臣孚远履贞抗节,历久不渝。近复深入虏窟,多方联络,苦心大力,鉴在朕心。尔枢司臣张元畅,不惮险远,间关入觐,去春衔命东归,百罹并涉,卒能宣德达情,史将使命。用是特部议予孚远赞理直浙恢剿军务,兼理粮饷关防。予元畅直浙督师军前监军饷关防,俾尔疏通远近,以便奏报。方今胡氛渐靖,朕业分遣藩勋诸师,先定楚粤,建瓴东下。漳国勋臣成功亦遣侯臣张名振等统帅舟师扬帆北上。尔务遥檄三吴忠义,俾乘时响应,共奋同仇。仍一面与勋臣成功商酌机宜,先靖五羊,会师楚粤。俟稍有成绩,尔等即星驰陛见,以需简任。尚其勉旃,慰朕属望。钦哉!特敕。

据上引永历六年即顺治九年敕文“招徕慕义伪师,间其心腹”之语,复检清史列传捌拾马逢知传云:“〔顺治七年〕十一月土贼何兆隆啸聚山林,处联海贼,为进宝擒获。随于贼营得伪疏稿,谓进宝与兆隆通往来,疏请明鲁王颁给敕印。又得伪示,称进宝已从鲁王。进宝以遭谤无因,白之督臣陈锦,以明心迹。锦疏奏闻。得旨:设诈离间,狡贼常情。马进宝安心供职,不必惊惧。”此事虽在前二年,且颁敕印者为鲁王而非桂王,然情状实相类似,可以互证。故招徕慕义伪师之责,如牧斋声望年辈及曾迎降清兵者最足胜任,况牧斋复经瞿稼轩之荐举从事此种工作乎?又据此敕文“尔与枢司臣徐致远等潜联内地,不避艰危,用间伐谋,颇有成绪”等语,则知武静早已游说伪帅反清复明,稍有成绪矣。其称之为“枢司臣”者,正如顾亭林,鲁王曾授以兵部司务事,后唐王复以职方郞召之例。(见清史稿肆捌柒儒林传贰顾炎武传。)但顾亭林诗笺注前附清国史馆旧传,改“鲁王”及“唐王”为“福王”,盖有所避忌也。此种低级官衔,大抵加诸年辈资格较浅之人,武静亭林既其证也。

又关于顾亭林受南明诸主官秩事,更牵及汪琬与归庄争论“布衣”问题,如尧峰文钞叁叁“与归元恭书”第贰通云:

人主尚不能监谤,足下区区一布衣,岂能尽钳士大夫之口哉?

同书同卷“与周汉绍书”略云:

仆再托致元恭手札,力辨改窜震川集非是。彼概置不答,而辄谰词诟詈。又闻指摘最后札中“布衣”二字,谓仆简傲而轻彼。于是诉诸同人,播诸京师士大夫之口,则元恭亦甚陋矣。仆不审元恭所诉何词,士大夫何故一口附和也。由仆言之,布衣之称不为不尊,不为不重,不为不褒且誉也。仆原书俱在,上文借引人主,下文用布衣比拟,正与庄荀文义略同。以此缪相推奉,使元恭或跼蹐忸怩而不敢当,斯则宜矣。而顾谓简傲,彼虽甚陋,岂奔走干谒之暇全未寓目诸书乎?记有之,学然后知不足,彼之所以炰烋诟詈至于再四,而莫止者,夫孰非不学之故欤?窃愿元恭少留意于学也。抑仆又妄加揣测,得毋元恭间从宦游,亦既授有官秩,而仆忽忘之欤?则仆生稍晚,自世祖章皇帝以来即从事本朝,为郞官为小吏于京师,是故只知本朝官秩而已,若元恭所历实不能知也。以此罪仆简傲,又奚逭焉?元恭义游甚广,其声焰气势皆足杀仆,不得不自白于足下,幸足下代为雪之。

归庄集伍“再答汪苕文”略云:

二月八日布衣归某顿首苕文民部先生执事。自正月二十一日连得二书,甚怪!执事第二书谓仆斥之为戆,为杜撰,为取笑,且谓仆以区区一布衣,欲钳士大夫之口,而咆哮抵触。戆字,仆书初未尝有,而横诬之。若杜撰,取笑,则诚不能讳。昔王文恪公〔鏊〕罢相归里门,〔陆〕贞山先生〔粲〕尚为诸生,相与质难文义,宛如平交。文恪心折于陆,每注简端云:得之子余。前辈之忘势,而虚怀若此。今执事不过一郞官耳,遂轻仆为区区一布衣,稍有辨难,便以为咆哮抵触。人之度量相越,乃至于此。执事每言作文无他妙诀,惟有翻案。夫翻案者,如人在可否之间,事涉是非之介,不妨任人发论。然昔人尚有以好奇害理为戒,今执事乃故宽肆意删改之罪,而锻炼苦心订正之人,此不得谓之翻案,乃是拂人之性耳。仆前书气和而辞逊,执事顾谓其咆哮抵触,今则诚不能无抵触矣。盖欲执事知区区布衣亦有不可犯者,毋遂目中无人,而概凌轹之也。

夫玄恭与亭林同时起兵抗清,鲁王既授亭林以职,则玄恭亦必有类似之敕命。(可参小腆纪传伍叁儒林壹顾炎武传及同书伍捌归庄传。)钝翁应知恒轩曾受明之虚衔,故挟此以要胁恫吓,其用心狠毒,玄恭发怒即由于此。至与周汉绍书,自“抑仆又妄加揣摩”至“实不能知也”一段,汉奸口吻咄咄逼人,颜甲千重,可谓不知世间有羞耻事矣。特标出之,以告读恒轩尧峰之集者。

又永历六年敕“用敕国姓成功提师北上,进规直浙”及永历八年敕“漳国勋臣成功亦遣侯臣张名振等统帅舟师扬帆北上,尔务遥檄三吴忠义,俾乘时响应,共奋同仇”等语,足证牧斋诸人之谋接应延平,亦实奉永历之命而为之,非复明诸人之私自举动也。永历六年敕“务期荡平羶秽,密奏收京,俾朕旋轸旧都,展谒陵庙”等语,足证牧斋之频繁往来南京,甚至除夕不还家渡岁,河东君亦能原谅之者,盖牧斋奉有特别使命之故也。

抑更有可笑者,永历六年敕为“特敕永字一万一千十三号”,以区区之小朝廷,其官书之繁多如此,唯见空文,难睹实效,焉得不终归覆灭哉?

复次,牧斋诗中有略须释证者。“长离仍夭矫,二远并翱翔”一联指徐氏兄弟三人。“长离”谓闇公仲弟圣期。徐闇公先生年谱万历二十九年辛丑条云:“四月弟圣期凤采生。”同书永历十一年即顺治十四年丁酉条云:“七月先生弟凤采卒。”牧斋称凤采为“长离”者,盖汉书伍柒下司马相如传“大人赋”云:“前长离而后矞皇。”(原注:“师古曰,长离灵鸟也。”)及旧题伊世珍撰瑯嬛记云:“南方有比翼鸟,(寅恪案:佩文韵府“八霁”所引,“鸟”作“凤”。)飞止饮啄,不相分离。雄曰野君,雌曰观讳。总名曰长离,言长相离者也。此鸟能通宿命,死而复生,必在一处。”牧斋赋此诗在顺治十三年丙甲九月,是时圣期尚健在。但钓璜堂存稿徐闇公先生年谱附录王沄“东海先生传”略云:“东海先生姓徐氏,名孚远,字闇公,华亭人。父太学公尔遂,生三子,长即先生,仲凤采,少致远。先生出亡时,湖海风涛,家门岌岌不自保,仲弟遂以忧卒。少弟为世所指名,几濒于危,奔走急难,倾身下士,由是家门得全。家益中落,劳瘁失志,亦以忧卒。”然则圣期与武静兄弟二人,谨慎豪侠各有不同。(可参钓璜堂存稿拾“武静弟”及同书壹壹“闻圣期二弟没,赋哀”六首之二及五等诗。)武静当日寿筵,牧斋及其他宾客皆反清复明好事之人,以意揣之,圣期未必与此辈往还,其弟生日时或竟不预坐,亦未可知。唯牧斋寿武静诗,历叙徐氏家门之盛,兼怀闇公,自不能不言及圣期耳。

牧斋诗自“丧乱嗟桑梓”至“低归对夕阳”一段,指徐氏第宅为清兵占据毁坏之凄凉状况。云间地宅志所记徐阶徐陟兄弟及其子孙之屋舍甚多,恐牧斋诗中所述乃指徐阶赐第即王氏书中略云:“南门内新桥河西,仙鹤馆西徐文贞公阶赐第,有章赐世经二堂,门有额曰:三赐存问。”同也。其他徐氏第宅,或以较为狭小,不足供驻兵之用,遂幸得保存,如武静之高会堂即是其一。莼乡赘笔上“议裁提督”条云:“吾松郡制吴淞总兵一员驻防,其余沿海如金山卫川沙等处各设参戎,形勢联络,海滨有警,一呼俱应,最为得策。自国朝虑海氛飘忽,专设提督坐镇府城。去海百余里,分防诸弁往来请命,缓急不能即赴,贼往往乘隙扬帆突入,屡遭劫掠,逮遣兵而已无及矣。况提镇衔尊势重,坐享荣华,糜兵耗饷,有害无益,兼之兵民杂处,尤属不安,百姓房屋,半成营伍。洪内院承畴议撤提督,以总兵驻吴淞。科臣亦有筹及此者,何时得复旧制,使郡中士庶复睹升平之象耶?”足知当日提督驻在松江府城,其部下侵占及毁坏民间房屋之情形。故阆石所记,亦可视为牧斋诗此段之注脚也。

牧斋诗“重来履道里,旋忆善和坊”,上句指武静之高会堂,下句指文贞赐第。“履道里”用白香山典故,固不待言。“善和坊”出柳子厚“与许孟容书”。牧斋意谓高会堂幸存,而赐第被占也。里坊两字可以通用,况上句既用“里”字,下句不当重复。且“坊”字为此诗之韵脚,不能更用他字。遵王注“善和坊”,并列云溪友议及柳文两句出处,而不加择别,盖范书作“善和坊”柳文作“善和里”之故。殊不知范书所言乃是扬州之倡肆,岂可以目宰相之赐第耶?读遵王注至此,真可令人喷饭也。

“铙歌喧枉渚,鼓吹溢余皇”一联,下注云:“于时有受降之役。……顺治十三年丙申七月戊申(初二日),官军败明桂王将龙韬于广西,斩之。庚戌(初四日),郑成功将黄梧等以海澄来降。八月壬辰(十七日),封黄梧为海澄公。“然则此联上句指龙韬之败死,下句指黄梧之降清。牧斋所谓“于时有受降之役”即指海澄氏而言。黄氏之降关系明清之兴亡者甚大,故牧斋自注特标出之。清廷发表两事在七月及八月,牧斋得闻知当在八九月,距赋此诗时甚近也。或更谓清史稿伍世祖本纪贰载:“〔顺治十三年丙申正月〕己亥(廿日),郑成功将犯台州,副将马信以城叛,降于贼。”牧斋所谓受降之役即指此事,盖以郑延平受马信之降也。但牧斋自注既不详言,故未敢决定,姑备一说,以俟续考。

牧斋诗“蚊翼飞军檄,龟毛算土疆”一联,上句遵王注引东方朔神异经“南方蚊翼下有小蜚虫焉”等语以释之,是。牧斋之意不过谓此时南方尚用兵也。下句遵王注引任昉述异记“夏桀时,大龟生毛,而兔生角,是兵角将兴之兆”以为释,自亦可通。但鄙意牧斋“龟毛”之语盖出佛典,如楞严经之类,其义谓虚无不足道。推牧斋诗旨,盖谓南明此时疆土虽有损失,亦无害于中兴之大计也。

“颂德牛腰重,横经马肆详”一联,下原注云:“有本事,详在自注中。”夫歌功颂德之举乃当日汉奸文人所习为者,渊明诗之所慨叹,亦建州入关之初汉族士子依附武将聊以存活之常事,殊不足怪。但牧斋此联必有具体事实,非泛指一般情况。其自注今不可见,甚难确言也。

“持筹征绿醑,约法听红妆”一联,下句之“红妆”当有彩生在内。

末两句“莫嫌相枕籍,旭日渐煌煌”,盖谓此时预会诸人虽潦倒不得志,但明室渐有中兴之望,聊可自慰。牧斋斯语不独可为此诗之结语,亦高会堂集诸诗之主旨也。主 

有学集诗注柒“云间诸君子再飨于子玄之平原北皋(见遵王“陆机山”注),子建斐然有作,次韵和答四首”云: 

松江蠏舍接鱼湾,箬笠拿舟信宿还。爱客共寻张翰酒,开筵先酹陆机山。吹箫声断更筹急,舞袖风回么鼓间。沉醉尚余心欲捣,江城悲角隐严关。 

其二云: 

征歌选胜梦华年,装点清平觉汝贤。灯下戏车开地脉,(自注:“优人演始皇筑长城故事。”)尊前酒户占天田。吴姬却愬从军苦,禅客偏掸赠妓篇。看尽秋容存老圃,莫辞醉倒菊花前。 

其三云:秋漏沉沉夜壑移,余杭新酒熟多时。笙歌气暖灯花早,宴语风和烛泪迟。上客紫髯依白发,佳人绮翠倚朱丝。(自注:“鲁山公次余坐,彩生接席。”)频年笑口真难得,黄色朝来定上眉。 

其四云: 

几树芙蓉伴柳条,平川对酒碧天高。湘江曲调传清瑟,(涵芬楼本“曲调”作“一曲”。)汉代词人谥洞箫。(寅恪案:“谥”疑是“咏”字之讹。)自有风怀销磊块,定无筹策到渔樵。停杯且话千年事,(涵芬楼本“且”作“莫”。)黄竹谁传送酒谣。(自注:“席中宋子建作致语,有云借箸风清,效伏波之聚米。非道人本色,五六略为申辨,恐作千古笑端耳。”) 

寅恪案:前论“云间诸君子飨余于高会堂”诗,谓牧斋初至松江,云间诸友为之洗尘,故合宴之高会堂。今此诗题“再飨于子玄之平原北皋”,则当是共为饯行之举也。子建者,宋存标之字。光绪修华亭县志壹陸人物门云:“宋存标字子建,号秋士,尧武孙,明崇祯十五年副贡。子思玉,字楚鸿。思宏,字汉鹭。思璟,字唐鹗。”在“再飨”诗前,牧斋有“次韵答宋子建”及“次韵答子建长君楚鸿”两题,不过酬应之作,故不备录。此题则云间诸人以其来松游说马进宝反清,略告一段落,将归常熟,公饯席间子健赋诗并作致语,贺其成就,故牧斋次韵和答,寓有深意,与前此两题仅为寻常酬应之作者大不相同也。第壹首七八两句言当日清廷驻重兵于长江入海要地之松江,以防郑成功。毛诗壹贰小雅小弁云:“踧踧周道,鞫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传云:“周道,周室之通道。”(可参钱饮光澄之田间诗学此篇引陈式语。)盖长江为通南都之大道,与其次年所作“铁锁长江是旧流”句(见有学集诗注捌“燕子矶归舟作”)同一辞旨也。第贰首第贰联,下句指上引“彩生持扇索诗戏题八首”等同类之篇什。“禅客”,牧斋自称也。上句自指彩生。其愬从军苦者,必非泛说。观题彩生扇八首之八“北斗横斜人欲别,花西落月送君归”句,及“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别”一题,知彩生往往不待席终即先别去,似有拘束所致。岂彩生乃当日营妓耶?俟考。 

偶检徐电釚本事诗拾载毛驰黄先舒“赠王采生诗四首”并序云: 

盖闻柴桑高韵,非无西轩之曲;(见涵芬楼影宋刊本笺注陶渊明集陸闲情赋。)楚士贞心,亦有东邻之赋。(见文选壹玖宋玉登徙子好色赋。)虽托兴于艳歌,实权舆于大雅者也。同郡范子,天情高逸,风调霁朗,埋照浊世,混迹嚣尘。莫愁湖畔,屡变新声;陵籍垆头,何疑沉醉。尔乃偶然命屐,瞥尔逢仙。地多松柏,上宾邀除径之欢;门掩枇杷,才子乃扫门(眉)之客。其人也,产自鹤沙,侨居凤麓。收束近禁中之态,散朗饶林下之风。若乃妙能促柱,雅工垂手;丹唇乍启,毫发崩云;响屐初来,瞿俞如水。感此倾城之好,遂叶同声之歌。白门柳下,夜夜藏鸟;油壁车边,朝朝骑马。是以红笺十丈,写幽艳以难穷;白纻千丝,萦繁愁而欲断。茂矣美矣,婉兮娈兮。南方故多佳人,而西陵洵称良会者也。于是传诸好事,递撰新篇,既美一绪之联文,且惊诸体之竞爽。昔者啰唝曲高,镜湖开色;善和笔妙,雪岭更题。总标美于青楼,均流音于斑管。以茲方昔,将无过之。仆忧病无方,风流殆尽,聊宣短叙,并制韵文。悔其少作,敢借口于杨云;辄冠群贤,终汗颜于李白云尔。 

昨日非今日,新年是旧年。迷人春半草,相望隔江烟。 

鸭卧香炉暖,蜂憎绣幕垂。何当寒食雨,著意湿花枝。 

吴绡吹梦薄,楚簟厌娇多。宿髻蓬松处,教谁唤奈何。 

柳汁匀晨黛,桃脂助晚妆。谁怜薄命妾,不负有心郞。 

寅恪案:“同郡范子”者疑是范骧。清史列传柒拾文苑传柴绍炳传附毛先舒传略云: 

毛先舒字稚黄,〔浙江〕仁和人。初以父命为诸生,改名骙。父殁,弃诸生,不求闻达。少奇慧,十八岁著白榆堂诗,陈卧子见而奇赏之,因师子龙。复著有歊景楼诗,子龙为之序。又从刘宗周讲学。 

民国修海宁州志稿贰玖文苑门范骧传略云: 

范骧字文白,号黙庵。书法效钟王。环堵萧然,著述不辍。俄以史祸被逮,已而得释,志气如常。令下郡国辑修邑乘,骧考献征文,书半成而卒,年六十八。 

吴修昭代名人尺牍小传柒范骧传云: 

范骧字文白,号黙庵,海宁人,诸生。工书,有黙庵集。

文白事迹第叁章论“采花酿酒歌”已略及之外,今更稍详述之。文白既与牧斋交好,又曾为南浔庄氏史案所牵累,卒以与陆圻査伊璜同自首之故,得免于祸。(见痛史第肆种庄氏史案附陆缵任莘行撰“老父云游始末”。)当日列名庄氏史书诸人大抵皆江浙文士不归心建州者,观陆査志行,亦可以推知范氏之旨趣矣。稚黄师事陈子龙,又从刘宗周讲学,则其人当亦反清之流,与文白同气类者。由是言之,毛范之粉饰推誉彩生殆有政治关系,不仅以其能歌善舞也。

“鹤沙”即上海县之鹤沙镇。上海为松江府属县之一,萨都刺吴姬曲云:“郞居柳浦头,妾住鹤沙尾。好风吹花来,同泛春江水。”(见顾嗣立元诗选初集戊集所选萨天锡雁门集。)稚黄“产自鹤沙”之语即用此古典,亦是当日之今典,复与牧斋诗“吴姬却愬从军苦”之吴姬相合。

“凤麓”者,指凤凰山麓而言,即谓松江府城。盖松江有凤凰山,第叁章论陈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曾随侠少凤城阿”节已详引证,茲不复赘。

毛氏又言“传诸好事,递撰新篇,既美一绪之联文,且惊诸体之竞爽”,则赠彩生诗必有专刊传播,如东山酬和集之类,此乃明末清初社会之风气也。

“啰唝曲高,镜湖开色”者,范摅云溪友议下“艳阳词”条略云:

安人元相国应制科之选,历天禄畿尉,则闻西蜀乐籍有薛涛者,能篇咏,饶词辩,常悄悒于怀抱也。及为监察,求使剑门,以御史推鞫,难得见焉。〔后〕廉问浙东,别涛已逾十载,方拟驰使往蜀取涛,乃有排优周季南、季崇及妻刘采春自淮甸而来,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篇韵虽不及涛,容华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涛,而赠采春诗曰:新妆巧样画双蛾,幔里恒州透额罗。正面偷轮光滑笏,缓行轻踏皱文靴。言词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望夫歌者,即啰唝之曲也。(原注:“金陵有啰唝楼,即陈后主所建。”)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当代才子所作。其词五六七言皆可和矣。词云: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黄河青有日,白发黑无缘。(寅恪案:其词共七首,只录其第伍首,余皆从略。)采春一唱是曲,闺妇行人莫不涟泣。且以藁砧尚在,不可夺焉。

故稚黄诗四首之一即仿采春所唱七首之五。颇疑毛氏此首之第壹第贰两句之意暗寓明社已屋,清人入关,虽标顺治之年号,实仍存永历之纪年也。况云溪友议有“刘采春”之名,毛氏更可借用“采”字以指“彩生”。镜湖在越州,元微之为浙东观察使,镜湖在其治所,毛氏序因云“镜湖开色”也。

又“善和笔妙,雪岭更题”者,云溪友议中“辞雍氏”条略云:

崔涯者,吴楚之狂生也,与张祜齐名,每题一诗于倡肆,无不诵之于衢路。誉之,则车马继来,毁之,则杯盘失错。嘲李端端〔曰〕: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生。端端得此诗,忧心如病。〔盐铁〕使院饮回,遥见二子蹑屐而行,乃道傍再拜竞灼曰:端端只候〔张〕三郞〔崔〕六郞,(见岑仲勉先生唐人行第录。)伏望哀之。又重赠一绝句粉饰之,于是大贾居豪竞臻其户。或戏之曰:李家娘子,才出墨池,便登雪岭。何期一日,黑白不均?红楼以为倡乐,无不畏其嘲谑也。祜涯久在维扬,天下晏清,篇词纵逸,贵达钦惮,呼吸风生,畅此时之意也。赠诗云:觅得黄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浑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

毛氏用典颇妙,但王家娘子绝非本出墨池,自不待稚黄辈为之引登雪岭也。一笑!

牧斋和答子建诗第叁首第贰联上句“上客紫髯依白发”,即自注“鲁山公次余坐”之意,盖用三国志吴书贰孙权传“权乘骏马,越津桥得去”句下裴注引献帝春秋曰:“张辽问降人,向有紫髯将军,长上短下,便马善射,是谁?防人答曰是孙会稽。辽及乐进相遇,言不早知之,急追自得。举军叹恨。”“上客紫髯”指鲁山,“白发”牧斋自谓也。下句“佳人翠袖”指彩生,“朱丝”即朱弦,谓所弹之乐器也。由是观之,此次云间诸子饯別牧斋,推鲁山为主要陪宾,倩彩生专事招待,又使子建特作致语,国士名姝齐集一堂,可称盛会。颇疑此举非仅出于武静辈之私人交谊,实亦因永历帝欲借郑延平兵力以取南都,而牧斋为执行此政策之一人,有以致之欤?

牧斋诗第肆首第壹联上句“湘江曲调传清瑟”用钱起故事,遵王注已释,乃牧斋自谓。下句“汉代词人谥洞箫”用徐陵玉台新咏序“东储甲观,流咏止于洞箫。娈彼诸姬,聊同弃日。猗与彤管,丽以香奁”。王褒作洞箫赋(可参汉书陸肆下王褒传及文选壹柒王子渊洞箫赋并徐孝穆全集肆玉台新咏序吴显令兆宜笺注),“王”为彩生之姓,故此句指彩生而言。牧斋以己身与彩生并举,其推重彩生至于此极,必有深意,非偶然也。第贰联上句“自有风怀销磊块”,即谓与彩生等文宴而已,非有其他作用。下句“定无筹策到渔樵”及自注,乃掩饰其此行专为游说马进宝反清之事,所谓欲盖弥彰者也。

又云间杜让水登春尺五楼诗集贰“武静先生席上赠钱牧翁宗伯”云:

孺子宾留老伏虔,叩钟辄应腹便便。南朝事业悲歌里,北固衣冠怅望前。帐内如花真侠客,囊中有劵自蛮天。酒酣绪论堪倾耳,莫使迂儒缩舌还。

寅恪案:让水此诗第贰联,上句指河东君,第肆章已引,下句“劵”字即“丹书铁劵”之“劵”借作“诏”字,疑指牧斋实受有永历密旨。第柒捌两句则指武静席上牧斋与诸人共谈复明之事也。故牧斋此次至松江之企图,得让水此诗益可证明矣。

牧斋诗第柒第捌两句用穆天子传伍所云“日中大寒,北风雨雪,有冻人。天子作诗三章,以哀民曰:我徂黄竹,囗员閟寒,帝收九行。嗟我公侯,百闢冢卿。皇我万民,旦夕勿忘。我徂黄竹,囗员閟寒,帝收九行。嗟我公侯,百闢冢卿。皇我万民,旦夕勿穷。有皎者鹭,翩翩其飞。嗟我公侯,囗勿则迁。居乐甚寡,不如迁土。礼乐其民。天子曰:余一人则滛,不皇万民。囗登乃宿于黄竹”。牧斋以桂王迁播西南比之周穆王西巡,黄竹诗中“帝收九行,皇我万民”乃恢复神州以慰遗民想望故国故君之意。“有皎者鹭”,借“鹭”以指鹭门,即厦门。(见小腆纪年附考壹叁顺治三年十一月丙寅“明郑彩奉监国鲁王次中左所,寻改次长垣”条所云“中左所亦名鹭门即厦门也”,并可参钓璜堂存稿伍“鹭山”诗“鹭门之山如剑戟”句。)“居乐甚寡,不如迁土”,谓郑成功局处海隅,不如率师以取南都也。穆天子往往有献酒之语,如卷叁命怀诸饪献酒之类,但未见有“送酒”之辞,岂牧斋欲以此次在松江游说马进宝反清之情况遣人往告永历帝及延平王耶?牧斋诗旨隐晦,颇难通解,姑备一说,殊未敢自信也。

“茸城惜别思昔悼今,呈云间诸游好,兼与霞老订看梅之约。共一千字”云:

(上略。)许掾来何暮,徐娘发未宣。华颠犹踯躅,粉面亦迍邅。月引归帆去,风将别袂褰。无言循鹤发,有泪托鹍弦。身世缁尘化,心期皓首玄。魂由天筮予,命荷鬼生全。此日忧痟首,何时笑拍肩。临行心痒痒,苦语泪溅溅。去矣思蝦菜,归欤老粥亶。可知沦往劫,还许问初禅。燕寝清斋并,明灯绣佛燃。早梅千树发,索笑一枝嫣。有美其人玉,相携女手卷。冲寒罗袖薄,照夜缟衣妍。领鹤巡荒圃,寻花上钓船。白头香冉冉,素手月娟娟。搔首频支策,长歌欲扣舷。莫令渔父棹,芦雪独汇缘。

寅恪案: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茸城惜别诗”条云:“柳姬定情,为牧老生平极得意事。缠绵吟咏,屡见于诗。”太冲此语殊为确评。牧斋平生所赋长篇五言排律如“有美诗”、“哭稼轩留守相公”及此诗等,皆极意经营之作,而此篇中以蒙古比建州,所用典故如“诈马”“只孙”“怯薛”等,岂俭腹之妄庸巨子自称不读唐以后书者所能办?第肆章已引此诗“十六年来事”至“落月九峰烟”一节,茲不重列,仅录此诗末段,并略加诠论,以其与河东君有关故也。

“许掾来何暮,徐娘发未宣”一联,上句以许询比霞城,(见世说新语中“赏誉”下“许掾尝诣简文”及“支道林问孙兴公,君何如许掾”等条。)下句以徐娘昭佩比河东君。当牧斋赋此诗时河东君已三十九,发尚全黑,自是事实,但南史壹贰后妃下梁元帝徐妃传云“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与淫通。季江每叹曰:栢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此则断章取义,不可以辞害意也。

“华颠犹踯躅,粉面亦迍邅”一联,上句牧斋自谓,下句指河东君。牧斋作此诗,末段邀霞城赴虞山拂水山庄看梅,恐是邀其与河东君面商复明计划。霞城若至牧斋家,河东君自是女主人,应尽招待之责。且此段与首段皆关涉河东君,措意遣辞如常山之蛇首尾相应,洵为佳作也。

复次,关于王彩生之资料今所得尚不充足,姑先戏附一诗,以结他生之后缘云尔。

戏题有学集高会堂诗后

竹外横斜三两枝,分明不是暮春期。未知轻薄芳姿意,得会衰残野老思。万里西风吹节换,夕阳东市索琴迟。可怜诗序难成谶,十月桃花欲笑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