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君此次游杭时经三月之久,中间患病颇剧,自有所为而来,必有所为而去。
当崇祯十二年己卯岁末河东君年已二十二,美人迟暮,归宿无所,西湖之游本为阅人择婿。然明深识其意,愿作黄衫。第贰伍通所谓“观涛”,即然明又一次约河东君至杭为之介绍佳婿之意。钱塘可观浙江潮,故以枚乘“七发”观涛广陵为比,借作隐语也。“浪游”一语乃不谐之意。然则河东君此行究与何人有关,而终至其事不谐耶?鄙意此人即鄞县谢象三三宾是也。
鲒埼亭外集贰玖云:
三宾知嘉定时,以贽列钱受之门下,为之开雕娄唐诸公集。其后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貿首之仇。南都时,受之复起,且大拜,三宾称门下如故。其反复如此。
寅恪案:三宾人品卑劣,诚如全氏所论。但谢山之言亦有失实者。考牧斋为天启元年浙江乡试正考官(详见前第壹章拙作“题牧斋初学集”诗所论),象三以是年乡试中式(见雍正修宁波府志壹柒选举一明举人条及初学集伍叁“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中“三宾余门人也”之语),故三宾所撰一笑堂集中涉及牧斋称之为座师者,共有“丁亥冬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诗寄示,率尔和之”、“寿钱牧斋座师”、“寿座师钱牧斋先生”等三首(均见一笑堂诗集叁)。象三之诗,其作成年月虽多数不易详悉考定,然观象三于丁亥即顺治四年犹称牧斋为座师,牧斋且以“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寄示谢氏,谢氏复赋诗和之,又“寿钱牧斋座师”诗中有“天留硕果自无为,古殿灵光更有谁。渭水未尝悲岁晚,商山宁复要人知”等语,皆足证象三于牧斋晚年交谊未改也。或疑此两诗为弘光南都即位牧斋复起以后所作,与谢山“三宾称门下如故”之语尚不冲突。但检初学集叁陸有“谢象三五十寿序”一篇,据一笑堂诗集壹“〔顺治七年〕庚寅初度自述”五古中“吾年五十八,六十不多时”之句,逆推象三年五十时乃崇祯十五年壬午也。河东君以崇祯十四年辛巳夏归于牧斋,崇祯十七年甲申夏福王立于南京,然则牧斋于此两时限之间犹撰文为象三寿,故知全氏谓“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其说殊不可信也。
又检初学集捌伍“跋前后汉书”(参天禄琳瑯书目宋版史部汉书钱谦益跋,春酒堂文存叁“记宋刻汉书”,陈星崖诗集壹“鸥波道人汉书叹”并陈星崖铭海补注全祖望句余土音补陸此题注)云:
赵文敏家藏前汉书,为宋椠本之冠,前有文敏公小像。太仓王司寇得之吴中陆太宰家。余以千金从徽人赎出,藏弃二十余年,今年鬻之于四明谢象三。床头黄金尽,生平第一杀风景事也。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癸未中秋日书于野堂。
牧斋尺牍外编“与囗囗”书所言多同于牧斋之跋,惟涉及李本石之语,则跋文所未载。茲仅节录此段,以供參考。其文云:
京山李维柱字本石,本宁先生之弟也。尝语予,若得赵文敏家汉书,毎日焚香礼拜,死则当以殉葬。
更可证牧斋于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犹与象三有往来。
牧斋此次之割爱售书,殆为应付构造绛云楼所需经费之用。考初学集贰拾下诗集肆“灯下看内人插花,戏题四绝句”其一云“水仙秋菊并幽姿”及“玉人病起薄寒时”,此题后第贰题即为“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然则牧斋售书之日与绛云楼上梁之时相距甚近,两事必有相互关系无疑。象三虽与牧斋争娶河东君失败,但牧斋为筑金屋以贮阿云之故,终不得不忍痛割其所爱之珍本鬻于象三,由是而言,象三亦借此聊以快意自解,而天下尤物之不可得兼于此益信,蒙叟一生学佛,当更有所感悟矣。观下引牧斋重跋此书之语,亦事证也。一笑!
有学集肆陸“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参天禄琳瑯书目史部)云:
赵吴兴家藏宋椠两汉书。王弇州先生鬻一庄得之陆水村太宰家,后归于新字富人。余以千二百金从黄尚宝购之。崇祯癸囗二百金售诸四明谢氏。庚寅之冬吾家藏书尽为六丁下取,此书却仍在人间。然其流落下偶,殊可念之。今年游武林,坦公司马携以见示,咨访真赝。予从叟劝亟取之。司马家插架万签,居然为压库物矣。呜呼!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也;庚寅之火,江左书史图籍一小劫也。今吴中一二藏书家,零星捃拾,不足当吾家一毛片羽。见者夸诩,比于酉阳羽陵。书生饿眼,见钱但不在纸裹中,(天禄琳瑯书目作“但见钱在纸裹中。”)可为捧腹。司马得此十箧,乃今时书库中宝玉大弓,当令吴儿见之头目眩晕,舌吐而不能收。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劫灰之后,归心空门,尔时重见此书,始知佛言昔年奇物,经历年岁忽然复睹,记忆宛然,皆是藏识变现,良非虚语,而吕不韦顾以楚弓人得,为孔老之云,岂为知道者乎?司马深知佛理,并以斯言谂之。(天禄琳瑯书目此句下有“岁在戊戌孟夏二十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院”十九字。)
寅恪案:蒙叟于崇祯十六年癸未秋割爱卖两汉书,已甚难堪,象三此时家甚富有,但犹抑损牧斋购入原价二百金,靳此区区之数,不惜招老座师以更难堪之反感,岂因争取“美人”失败而又不甘间接代付“阿云”金屋经费之故,遂出此报复之市侩行为耶?牧斋云:“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蒙叟属辞不多用“绛云老人”之称,今特着“绛云”二字者,不仅因绛云楼藏书被焚,深致感念,窥其微意所在,亦暗寓“阿云金屋”一重公案也。牧斋如卢家之终有莫愁,固可自慰,然亦卒不能收回已亡之楚弓,姑借佛典阿赖识之说强自解释,怀甚可怜。若象三以“塞翁”为其别号,则不知其所失者为书耶?抑或人耶?谢氏二十年之间书人两失,较牧斋之得人而失书者,犹为不逮。此亦其人品卑劣有以致之,殊不足令人悯惜也。
至牧斋所谓“坦公司马”应即张缙彥,其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本传及清史稿贰伍壹刘正宗传附张缙彥传。清史列传载其于顺治十一年甲午由山东右布政使迁浙江左补政使,十五年戊戌擢工部右侍郞,与浙江通志壹贰壹职官表壹壹承宣布政使栏“张缙彥”下注“字坦公,新乡人,前辛未进士,顺治十一年任”及“许文秀”下注“辽东人,顺治十五年任”之记载相合。又明史壹壹贰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崇祯十六年癸未十月张缙彥任。十七年〔甲申〕三月缙彥降贼”,及同书叁佰捌马士英传云“张缙彥以本兵首从贼。贼败,缙彥窜归河南,自言集义勇收复列城。即授原官,总督河北山西河南军务,便宜行事”(参计六奇明季北略贰贰张缙彥条)等,皆可与清国史馆张缙彥传参证也。
复次,有学集伍绛云余烬集下“赠张坦公”二首其一云:
中书行省古杭都,曾有尚书曳履无。暂借愿颅居左辖,(牧斋外集壹“愿”作“头”。是。)且抛手版领西湖。
其二云:
中朝九伐勒殊勋,父老牵车拜使君。藉草定追苏白咏,浇花应酹岳于坟。西陵古驿连残烧,南渡行宫入乱云。注罢金经卧帘阁,诸天春雨自缤纷。
牧斋外集陸“张坦公集序”略云:
中州张坦公先生射策甲科,起家县令,受当宁简在,入直翰苑,洊历大司马。当是时,国势阽危,枢务旁午,天子神圣,非常寄任。朝野屏息跂望,以为李伯纪(纲)、于廷益谦合为一人。俄而天地晦冥,国有大故,触冒万死,走荊积诸山中,经营寨栅,收合徒旅,逆闯之号令不行于荊南,公实以只手遏之。燕云底定,玺书慰存,乃始卷甲卧鼓,顿首归命。回翔朝右,资望深茂。乃由山左擢杭左辖。先后十余年,阅历变故,最险最奇。其所为诗文,亦随心递变。世之知坦公者,当以其诗文,而坦公之生平建树,欲有所寄托,以自见于竹素,舍此集亦何以矣。昔少陵遇天宝之乱,流离巴蜀,有昔游遣怀之作。一则曰: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一则曰: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盖自七雄刘项并呑割据之余,战伐通途,英雄陈迹,多在梁宋之间。而况如公者,以含章振生之姿,揽中州河积之秀,天实命以鼓吹休明,陶铸风雅。于是乎孟津超乘于前,(寅恪案:“孟津”指王铎,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本传等。铎河南孟津人,又为大学士,故云。行屋侠毂于后,(寅恪案:“行屋”指薛所蕴,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本传,并参牧斋外集伍薛行屋诗序。又桴庵为河南孟县人,故称其“行屋”之号,以免与觉斯相混也。)旗鼓相当,鞭弭竞奋,亦天相之也。威弧不弦,帝居左次,桥山之龙胡不逮,崆峒之仙仗杳然。于是乎弃戎旃,理翰墨,舍韎韦,事毕牍,词坛骚垒,收合余烬,地负海涵,大放厥词,而依水园之全集始出。坦公书来曰:公知我者,幸为我诗序。余虽老废,归向空门,不敢谓不知坦公也。孟津已矣,今所为高李者,有行屋及安丘二公在。(寅恪案:“安丘”指刘正宗,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及清史稿贰伍壹本传等。正宗为大学士,故以“安丘”称之,与称觉斯为孟津同例也。)坦公将还朝,共理承明之事,试相与评吾言,以为何如也。
寅恪案:牧斋赠坦公诗大约作于顺治十一年甲午或十二年乙未,“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一文末署“岁在戊戌孟夏廿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寺”,即在顺治十五年张氏尚在杭任,未奉调入京之时。至“张坦公集序”则作于张氏将离杭赴京之际,更在“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以后矣。
复检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张缙彥传略云:
顺治十七年六月左都御史魏裔介劾大学士刘正宗罪恶,言缙彥与为莫逆友,序其诗,称以将明之才,词诡序其诗,而心叵测。均革职逮讯。御史萧震疏缙彥曰:官浙江时,编刊无声戏二集,自称不死英雄,有吊死在朝房,为隔壁人救活云云。冀以假死,涂饰其献城之罪;又以不死,神奇其未死之身。臣未闻有身为大臣拥戴逆贼盗鬻宗社之英雄。且当日抗贼殉难者有人,阖门俱死者有人,岂以未有隔壁人救活,逊彼英雄?虽病狂丧心,亦不敢出此等语。缙彥乃笔之于书,欲使乱臣贼子相慕效乎?疏并下王大臣察议,以缙彥诡词惑众,及质讯时又巧辨欺饰,拟斩决。上贳缙彥死,褫其职,追夺诰命,籍没家产,流徙宁古塔。寻死。
寅恪案:牧斋为此偾军之将、亡国之大夫而兼“不死之英雄”作序,铺张敷衍,长至千余言,其欲得张氏之润笔厚酬,自不待论。鄙意牧斋当日之奢望,似犹不仅此也,岂竟欲借此谀辞感动张氏,取其购得谢三宾之宋椠两汉书还诸旧主,庶几古籍美人可以并贮一处(此“处”即“绛云余烬处”之“处”。若作“楼”,则非绛云楼,而是后来河东君缢死之荣木楼矣),与之共命而同尽,更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耶?坦公未能如牧斋之愿,而此书遂流落他所,辗转收入清内府。三百年来陵谷屡迁,此旷世奇宝若存若亡,天壤间恐终不可复睹矣。惜哉!惜哉!
更有一事可与钱谢此重公案相参勘者。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伍“唐女郞鱼玄机诗一卷,宋刻本”条云:
朱承爵字子儋,据列朝诗集小传,知为江阴人。世传有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其人亦好事之尤者。唐女郞何幸,而为其所珍重若斯。
寅恪案:列朝诗集丁捌载朱氏“落花”诗二首,其小传不载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荛翁所言未知何据?牧斋所撰列朝诗集诸人小传,多喜记琐闻逸事之可资谈助者,子儋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一事,牧斋当亦有所知闻,然不收入小传中者,岂其事略同于象三与己身之关系,遂特避嫌,讳而不载耶?若果如是,则其心良若,其情可笑矣。
复次,牧斋尺牍贰与李孟芳书共十三通,其中三通关涉王弇州家汉书事。
第壹通云:
子晋并乞道谢。汉书且更议之,不能终作箧中物也。归期想当在春夏之交,把臂亦非远矣。
第拾通云:
岁事萧然,欲告耀于子晋。藉兄之宠灵,致此质物,庶几泛舟之役有以藉手,不致作监河侯也。以百石为率,顺早至为妙,少缓则不及事矣。
第壹贰通云:
空囊岁莫,百费猬集。欲将弇州家汉书,绝卖于子晋,以应不时之需。乞兄早为评断。此书亦有人欲之,意不欲落他人之手。且在子晋,找足亦易辨事也。幸即留神。
寅恪案:牧斋尺牍之编次颇有舛讹。如卷上致梁镇台三通,其第壹通乃致梁维枢者,而误列于致梁镇台即梁化凤题下,乃是一例。(见第伍章所论。)至排列复不尽依时间先后,如第伍通论牧斋垂死时之贫困节引“致卢澹岩”札第肆通应列于第壹通前,即是其例。假定此寄李孟芳诸札之排列先后有误,则第拾通“泛舟之役”自指与河东君有关之事,如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河东君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之二所谓“夫君本自期安浆,贱妾宁辞学泛舟”之义。假定寄李孟芳札排列先后不误,则“泛舟之役”别指一事与河东君无关。茲仅稍详论后一说,以俟度者抉择,盖前一说易解,不待赘述也。
就后一说言之,第壹通“归期在春夏之间”等语乃崇祯十一年戊寅牧斋被逮在京时所作。若牧斋与孟芳之尺牍皆依时间先后排列,则第拾通疑是崇祯十五年冬间所作,因此通前之第捌通有“日来妇病未起,老夫亦潦倒倦卧。呻吟之音,如相唱和”等语,其时河东君正在重病中也。又第拾通云:“庶几泛舟之役,有以藉手。”所谓“泛舟之役”不知何指,若谓是崇祯禎十四年辛已冬十一月与河东君泛舟同游京口,(见初学集贰拾“辛已小至日京口舟中”并河东君和作,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则是年中秋河东君尚未发病,(见初学集贰拾“辛已中秋日携内出游”二首并河东君和作。)大约九十月间即渐有病。故牧斋“小至日京口舟中”诗云:“病色依然镜里霜。”河东君和作云:“香奁累月废丹黄。”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此年冬至为十一月十九日,依“累月”之语推之,其起病当在九十月间,然尚能出游并赋诗,谅未甚剧,但在途中病势增重,只得暂留苏州,未能与牧斋同舟归常熟度岁。观牧斋“辛已除夕”诗“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那得到君边”之句,知柳钱两人此际不在一处,而河东君之病甚剧,又可推见也。此点详见后论,茲不多及。
由是言之,牧斋致李氏尺牍第拾通中“泛舟之役”一语非指此次京口之游,自不待辨。至崇祯十五年冬牧斋实有关涉“泛舟”之事,更就明清时人“泛舟之役”一习用之语考之,实有二解:一指漕运,即用左传僖公十四年所载略云“冬晋荐饥,使乞耀于秦。(秦)输杰于晋,自雍及绛相继,命之曰泛舟之役”,如碑传集壹叁陸田雯撰卢先生世傕传云“领泛舟之役,值久旱河竭,盗贼充斥,公疏数十上,犁中漕弊,皆报可”,及道光修济南府志伍贰卢世傕传云“攒漕运,时久旱河竭,盗贼纵横,条议上闻,皆中肯綮”,可以为证。二指率水师攻战之意,如晋书壹壹拾载记拾慕容俊载记云“遣督护徐冏率水军三千,泛舟上下,为东西声势”,可以为证。检牧斋此时并无参漕运之事,则其所谓“泛舟之役”者乃与水军之攻战有关无疑。若此假设不误,茲略引资料,论之于下。
初学集贰拾“送程九屏领兵入卫二首。时有郞官欲上书请余开府东海,任捣剿之事,故次首及之”七律二首之二后四句云:
绝辔残云驱靺鞨,扶桑晓日侯旌旗。东征倘用楼船策,先于东酹一巵。
及同书贰拾下“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四云:
东略舟师岛屿纡,中朝可许握兵符。楼船捣穴真奇事,击楫中流亦壮夫。弓渡绿江驱濊貊,鞭投黑水驾天吴。剧怜韦相无才思,省壁愁看崖海图。(自注:“沈中翰上疏请余开府登莱,以肄水师。疏甫入而奴至,事亦中格。)
又有学集叁贰“卓去病先生墓志铭”云:
崇祯末,中书沈君廷扬以海运超拜,特疏请余开府东海,设重镇任援剿。去病家居,老且病矣,闻之大喜,画图系说,条列用海大计,惟恐余之不得当也。疏入未报,而事已不可为。
然则“泛舟之役”即“楼船”及“用海”之策,大约牧斋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岁暮得知有巡抚登莱、率领舟师东征之议,以为朝命旦夕可下,必先有所摒挡筹划,因有告籴于毛氏之举欤?
又孟芳与子晋关系至密,子晋称之为舅氏,见其所著野外诗卷“八月十五夜从东湖归,独坐快阁”诗题下自注云“和孟芳舅氏”可以为证。子晋此种“舅氏”之称谓,盖与其称缪仲醇希雍同例,亦见野外诗卷“暮春游兴福寺”诗序。初学集陸壹牧斋作子晋父毛清墓志铭云“君娶戈氏,于仲醇为弥甥婿”,及同书叁玖“毛母戈孺人六十寿序”云“毛生子晋之母戈孺人六十矣”,则知子晋之称孟芳为“舅氏”不过长亲之意耳,读者幸勿误会。
毛李两人情谊既如此亲密,故牧斋托孟芳向子晋“告籴”,欲借其“宠灵”也,此函中“质物”之语即指质于毛晋家之汉书而言。
第壹贰通疑亦是崇祯十五年岁杪所作,因十六年中秋此汉书已鬻于谢氏,故知此函所谓“岁莫”必非十六年岁杪也。“找足”者,欲将前抵押之汉书“绝卖”与子晋。不知何故此议未成,后来此书于崇祯十六年秋牧斋卖与谢三宾,当先将谢氏所付书价之一部分从子晋赎回,然后转卖耳。“此书亦有人欲之”之“人”,或即是象三,亦未可知。卖此书与谢氏实非牧斋本意,乃出于万不得已,所以感恨至于此极也。牧斋此书今天壤间已不可得见,世之谈藏书掌故者似未注意此重公案,聊补记于此,以谂好事者。
牧斋平生有二尤物,一为宋椠两汉书,一为河东君,其间互有关联,已如上述。赵文敏家汉书虽能经二十年之久“每日焚香礼拜”,然以筑阿云金屋绛云楼之故,不得不割爱鬻于情敌之谢三宾,未能以之殉葬,自是恨事。至若河东君,则夺之谢三宾之手,“每日焚香礼拜”达二十五年之久,身没之后终能使人感激杀身相殉。然则李维柱之言,固为汉书而发,但实亦不异于为河东君而发者。呜呼!牧斋于此可以无遗憾矣。
又谢三宾任太仆少卿,以丁父忧出京后即买宅西湖,(寅恪案:一笑堂诗集叁“湖庄”二题“武林旧寓为武弁入居,残毁殊甚,庚寅始复,感成七律”,并同书肆“燕子庄”七律“花红水绿不归去,辜负西湖燕子庄”句,及“过武林”七律“燕子庄前柳色黄,毎乘春水向钱塘”句等,可证。)放情声色。(寅恪案:一笑堂诗集叁“无题”七律“却来重入少年场”句,可证。)全谢山谓象三视师登州时“干没贼营金数百万,其富偶国”(详见鲒埼亭外集贰玖“影视师纪略”),其言即使过当,然象三初罢太仆少卿居杭州时必非经济不充裕者,可以断言。其于崇祯九年丙子即已中式乡试,(见雍正修宁波府志壹柒选举上明举人条。)早与然明有往还,(见春星堂诗集贰“余为修微结庐湖上。冬日谢于宣伯仲归临,出歌儿佐酒。”)则象三亦必为然明知交之一,可以推知。但今检春星堂集及一笑堂诗集,俱未发现两人往还亲密之记载,其故尚待详考。茲姑设一假定之说。在象三方面,因河东君与之绝交,而然明不能代为挽回,转介绍其情人与牧斋,且刻河东君尺牍不尽删诋笑己身之语,遂致怀恨。在然明方面,因河东君与象三之绝交实由于柳之个性特强,而谢又拘牵礼俗,不及其师之雅量通怀、忽略小节,象三既不自责,反怨然明之不尽力,未免太不谅其苦衷。职是之故,两家集中遂无踪迹可寻耶?当崇祯十一、十二、十三年之际,象三之年为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岁,故然明胸中为河东君觅婿计,象三之年龄资格家财及艺能(徐沁明画录伍略云:“谢三宾号塞翁,工山水,每与董玄宰李长蘅程孟阳究论八法,故落笔迥异恒境。”)四者均合条件。
今检一笑堂诗集关涉河东君诸题,大抵不出此数年间之作。茲择录并略论之于下。
一笑堂诗集叁“湖上同胡仲修陆元兆柳女郞小集”云:
载酒春湖春未央,阴晴恰可适炎凉。佳人更帯烟霞色,词客咸蟠锦绣肠。乐极便能倾一石,令苛非复约三章。不知清角严城动,烟月微茫下柳塘。
寅恪案:或谓此题之前第贰拾题为“与程孟阳曾波臣陆文虎集湖上”七律,其末句云“岸柳山花又暮春”,岂柳谢之发生关系由孟阳介绍耶?鄙意不然,因松圆耦耕堂存稿诗下有“久留湖寺”及“湖上五日对雨遣怀”两题,知孟阳崇祯十一年戊寅春夏之间虽实在西湖,但十二年及十三年春间则未发现其曾游杭州之迹象。就松圆不介绍河东君于牧斋之例推之,恐未必肯作此割爱之事。且据戊寅草及春星堂诗集,河东君之游西湖盖始于崇祯十一年戊寅秋季,在此以前,即十一年春,则无西泠天竺间之踪迹可寻,故三宾“湖上同柳女郞小集”之诗作于十二年乙卯春间之可能性最大也。
同书肆“怀柳姬”云:
烟雨空归路途艰,石尤风急阻萧山。倩将一枕幽香梦,吹落西溪松柏间。(自注:“时柳寓西溪。”)
寅恪案:象三谓河东君时寓西溪。然明横山书屋即在西溪,然则此诗乃作于崇祯十二年或十三年河东君寄寓汪氏西溪别墅时也。上引一笑堂诗集二题既标出“柳”姓,其为河东君而作绝无问题。又检此集尚有似关涉河东君之诗不少,因其排列不尽依时间先后,故亦未敢确言。姑附录之,并略著鄙见,以俟更考。
一笑堂诗集壹“即卽事”云:
万事瓦解不堪言,一场春梦难追觅。无情只有杨柳枝,日向窗前伴愁绝。
寅恪案:一笑堂集中其有关涉河东君之嫌疑诸诗几全是今体,此首虽是古体,但细绎题目及辞旨,恐仍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前两句用白氏文集壹贰“花非花”诗“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后二句用同书壹陸“别柳枝”诗“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盖谓有情之美人“杨柳枝”已去矣,惟有无情之植物“杨柳枝”与塞翁相伴耳。此解释是否有当,未敢自信,尚希通人垂教。
同书贰“柳”云:
曾赐隋堤姓,犹怀汉苑眠。白门藏宿鸟,玄灞拂离筵。一曲春湖畔,双眉晓镜前。不愁秋色老,所感别经年。
寅恪案:此首疑亦怀河东君之作。至作于何年,则未能确定也。
同书叁“无题”云:
清尊良夜漏初长,人面桃花喜未央。彩凤已疑归碧落,行云依旧傍高唐。十年长乐披星月,百战青斋饱飽雪霜。回首真成弹指事,却来重入少年场。
寅恪案:此诗前四句意谓初疑河东君已适人,今始知仍是待攀折之章台柳。“人面桃花”句固用孟棨本事诗情感类“博陵崔护”条,似象三在赋此诗前曾一度得见河东君者,但考象三自天启五年任嘉定县知县,崇祯元年入京任陕西道御史,后擢太仆寺少卿,八年丁忧归里,十一年服阕始可放情声色,此十余年间恐无机会与河东君相值。然则其得知河东君殆因读嘉定诸老关于河东君两次游疁之作品,未必如崔护曾亲见桃花人面也。
又河东君湖上草崇祯十二年己卯春所赋西湖八绝句之一“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两句,极为世人称赏传播一时,或与象三此诗第贰句有关耶?“无题”诗第贰联谓己身自崇祯元年进京,其在都实未满十年,乃举成数而言,不必过泥也。此联下句指己身崇祯五年壬申监军登莱之役,象三撰“视师纪略”以自夸其军功。今日尚可想见当时绮筵酣醉,谈兵说剑,博取美人欢心之情况。吾人平心论事,谢氏视师纪略一书虽为全谢山鄙为不足道,但象三之书究是实地经验之言,持与牧斋天启元年辛酉浙江乡试程录中之文止限于纸上谈兵者以相比较,门生作品犹胜座师一筹。唯美人心目中赏鉴如何,则生于三百年后者不得而知矣。
同书同卷“雨余”云:
寒食清明一雨余,春芳未歇绿阴舒。间依陆子经烹茗,漫学陶公法种鱼。方竹杖分野老惠,细花笺寄美人书。一年好景清和日,莫放尊前夜月虛。
寅恪案:此题下一题即上引“湖上同胡仲修陆元兆柳女郞小集”七律。两诗所言景物符合,颇疑此“美人”乃指河东君,盖象三先以书约河东君宴集湖上也。
同书同卷“春归”云:
春归何处最销魂,飞絮间庭书掩门。幽绪只应归燕觉,愁怀难共落花论。天涯人远音书断,斗室香销笑语存。无限情怀消折尽,不堪风雨又黄昏。
寅恪案:此题下一题为“嘉禾道中”,有“三伏生憎客路长”之句,窃疑崇祯十三年庚辰春河东君与谢氏绝交之后,遂因而发病,避往嘉兴。象三不胜“天涯人远音书断”之“幽绪”“愁怀”,故冒暑追至禾城,思欲挽回僵局,两题前后衔接殊非偶然,此点可与下引尺牍第贰伍通相参证。寅恪初读一笑堂诗集,颇觉柳谢关系之作不多,后取尺牍参较,始知两书实有互相发明之妙也。复检一笑堂诗集叁有“庚辰九月再寓嘉禾祥符寺”一题,颇疑象三此行亦与河东君有关。本章下论牧斋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十月至嘉兴晤惠香,为河东君访半野堂之前导。然则谢去钱来,皆是“孩童捉柳花”之戏。(见下引白诗。)前引全谢山“题视师纪略”,谓象三“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贸首之仇”固不确,“争妓柳氏”则为实录也。
又第叁章论戊寅草陈卧子序中“柳子”之语,盖本于白香山“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诗“春随樊子一时归”句及苏东坡“朝云诗引”,象三以“春归”为题亦取意于白苏。更观香山此题,尚有“思逐杨花触处飞”之句,则谢氏冒暑往嘉兴亦是“逐杨花”也。但香山“独吟”诗后第贰题为“前有别柳枝绝句,梦得继和云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寅恪案:梦得此两句见全唐诗第陸函刘禹錫壹贰‘杨柳枝词’九首之九。)又复戏答”云:“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飞向别人家。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则象三冒暑往禾“寻逐春风捉柳花”之后,河东君落于笺后人之家,而象三眷恋不忘,童心犹在,可哀可笑也已。至象三自号“塞翁”不知始于何时,若在与河东君绝交之后,则其失马之意恐不免仍取义于香山之诗,即白氏文集叁伍“病中诗十五首”之“卖骆马”及“别柳枝”两绝句并同书柒壹“不能忘情吟”之序及诗美人名马互相关联之意。然则马所失者非“骆马”乃“柳枝”也,苟明乎此,乾隆修鄞县志壹陸谢三宾传云“谢三宾字象山”,则知“象山”以象香山自命。一笑堂诗集中诸诗涉及香山柳枝之作者,实皆为河东君而赋,无足怪也。
同书同卷“无题”云:
咫尺花源未可寻,避人还向水云深。箫声已隔烟霄路,珮影空留洛水浔。寂寞文园长被病,衰迟彭泽但行吟。空斋独坐清如衲,留得枯禅一片心。
寅恪案:此诗疑亦为河东君而作,其辞旨可与本章前引汪然明“无题”诗相参证也。
同书同卷“湖庄”云:
数椽新构水边庄,草舍题名燕子堂。栖处不嫌云栋小,来时常及柳丝黄。愿言江左家风旧,(寅恪案:鲒埼亭集外编陸“明故按察副使监军赣庵陆公字鼎墓碑铭”谓周明贻谢三宾书曰:“昔德祐之季,昌元赞赵孟传诱杀袁进士以卖国,执事之家风也。”取陆书与谢诗中“家风”二字对,不禁令人失笑。)不贮徐州脂粉香。月夕风晨联一笑,此非吾土寄相羊。
同书同卷“湖庄”云:
湖山晚对更苍苍,燕子堂前径欲荒。寒雁帯云栖获渚,虚舟载月倚莲塘。严城街鼓催更早,远寺僧钟度水长。独上段桥天似洗,数星渔火耿邻庄。
寅恪案:此两诗皆象三自咏其西湖别墅者。第壹题自是与河东君有关。第贰题当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以后、十七年甲申以前,亦与河东君有关。其作第壹题时与河东君往还正密,至作第贰题时则河东君已与之绝交矣。第壹题第贰联上句用刘梦得“金陵五题”之第贰题“乌衣巷”七绝“旧时王谢堂前燕”之典(见全唐诗第陸函刘禹锡壹贰),下句用白香山“燕子楼”三首并序之典(见白氏文集壹伍)。综合上下两句之意,实为掩饰之辞,非由衷之语也。颇疑“燕子堂”与“一笑堂”或即同一建筑物,后来河东君与之绝交,故第贰题云“燕子堂前径欲荒”,谢家堂前之燕既飞向别人之家,遂取第壹题“月夕风晨聊一笑”句中“一笑”二字以改易“燕子”二字之旧堂名。又或用全唐诗叁李白叁“白纻词”中“美人一笑千黄金”之句。“美人”为河东君之号,此堂之名亦与河东君有关。第贰章已论及之。若果如是,第壹题第柒句可为后来发一苦笑之预兆也。象三自丁忧后优游林下,构湖庄,买古夭,所用不赀。其人既非以卖文为活,则经费何从而来?全谢山谓其登莱之役干没多金,当可信也。
同书同卷“无题”二首云:
曲径低枝罥额罗,水亭花榭笑经过。偶寻伴侣穿修竹,爱近幽香坐碧罗。秋水芙蓉羞媚颊,高堂丝竹避清歌。从来不识人间事,肯使闲愁上翠娥。
春园又忆雨如麻,细语明缸隔绛纱。几度暗牵游子意,何来遽集野人家。芙蓉霜落秋湖冷,杨柳烟销夜月斜。回首故山无限思,一江烟水涨桃花。
同书同卷“坐雨”略云:
秋雨空堂长绿莎,柴关车马断经过。
同书同卷“排闷”云:
排闷裁诗代管弦,笔床唤起颖生眠。死灰已弃从相溺,热灶虽炎定不然。最喜长康痴黠半,却怜茂世酒螯全。无人缚处求离缚,熟读南华第一篇。
寅恪案:以上三题五首相连,疑是同时所作。盖象三因秋雨追忆前次湖上春雨时与河东君文宴之事,即上引“雨余”及“湖上同柳女郞小集”两题所言者。象三自号塞翁,然念念不忘已失之“马”,其为人黠固有之,痴亦不免。既被河东君弃绝,更招嘲骂,即“死灰已弃从相溺”。象三虽竭力以图挽回,终不生效,即“热灶虽炎定不然”。追思往事,裁诗排闷,即“无人缚处求离缚”。夫三宾害如是之单相思病,真可谓天下之大痴,尤足证第叁章所引牧斋“题张子石湘游篇小引”中“人生斯世,情之一字,熏神梁骨,不唯自累,又足以累人乃尔”等语为不虚。然则河东君之魔力殊可畏哉!殊可畏哉!
又“排闷”下第肆题为“间居”,其结语云:“暂敕病魔为外护,当关为谢客侵晨。”此乃反用李义山诗集上“富平少侯”诗“当关莫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之辞旨,甚为巧妙。“排闷”下第伍题为“坐雨”诗,有“信风信雨小楼中,万轴千签拥座东”及“惟余侍女问难字,无复书邮报远筒”等语,可取与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壬午献岁书怀”二首之二“网户疏窗待汝归”及“四壁图书谁料理”等句相印证。盖河东君之博通群籍,实为当时诸名士所惊服眷恋者也。
同书同卷“邻庄美人歌吹”云:
尘心净尽絮潬沙,永日闲门闭落花。唱曲声从何处起,倚楼人是阿谁家。桃花路近迷仙棹,杨柳枝疏隔暮鸦。却怪晚风偏好事,频吹笑语到窗纱。
寅恪案:此诗结句云“却怪晚风偏好事,频吹笑语到窗纱”,自是只闻歌吹而未见歌吹者。但象三特用“美人”二字,疑意有所指,岂为河东君落在签后人家而作耶?若依此诗排列次序,前一首为“闲步”,末句云“疏林淡霭近重阳”,后一首为“病中口占”,首句云“秋色萧条冷夕阳”,则前后两题皆秋间之作,似与“邻庄”诗中“絮潬沙”及“闭落花”等语之为春幕者不合。但细绎“杨柳枝疏隔暮鸦”,则亦是秋季景物,故不必过泥,认其必作于春季也。傥“邻庄”一诗果作于秋季者,则第贰联下句乃用李太白“可许最关情,乌啼白门柳”之典。(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叁“杨叛儿”。)据有学集壹“和东坡西台诗韵”序,知牧斋以顺治四年丁亥四月初被逮至南京下狱,历四十余日,出狱之后值河东君三十生日,遂和东坡西台诗为寿并以传示友朋求和。今“邻庄”诗后第叁题为“丁记叙立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诗寄示,率尔和之四首”。初视之,似象三得牧斋诗在丁亥冬,更思之,谢氏在狱中似不能接受外来文字如牧斋此题之涉及当日政治者,然则谢氏得其座师诗时或在未入狱之前,和诗虽在入狱后所作,而“邻庄”一题实在接牧斋庆祝河东君寿辰诗时所赋,因不胜感慨,遂有桃花杨柳一联以抒其羨慕妒忌之意欤?俟考。
同书同卷“落花”云:
欲落何烦风雨催,芳魂余韵在苍苔。枝空明月成虚照,香尽游蜂定暗猜。有恨似闻传塞笛,多情偶得傍妆台。春风自是无情物,冷眼看他去复来。
寅恪案:此诗辞旨多取材于乐府诗集贰肆“梅花落”诸人之作,读者可取参阅,不须赘引。惟有第伍句固用梅花落曲之典,但恐亦与象三之自号“塞翁”不无关涉也。第柒第捌两句似谓河东君于鸳湖与牧斋别去后,又复由茸城同舟来到虞山家中。此“去复来”一段波折,持较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春与己身绝交离杭州赴嘉兴,遂一去不复来者,以冷眼观之,殊不胜其感叹也。
同书肆“美人”云:
香袂风前举,朱颜花下行。还将团扇掩,一笑自含情。
寅恪案:此“美人”殆非泛指,当专属之河东君。象三以“一笑”名其集,而集中关涉河东君之诗甚不少,则此诗末句“一笑”二字大可玩味。又牧斋垂死时赋“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有“买回世上千金笑”之句,夫“干没多金,富可偶国”之富裕门生独于此点不及其卖文字以资生活、鬻书籍而构金屋之贫穷座师,诚如前论“湖庄”两题所谓可发一苦笑者也。一笑!
同书同卷“柳”七绝四首云:
灞桥烟雨一枝新,不效夭桃脸上春。想像风流谁得似,楚王宫里细腰人。
朝烟暮雨管离情,唱尽隋堤与渭城。惟有五株陶令宅,无人攀折只啼莺。
莫遣春寒锁柳条,风华又是一年遥。即令春半湖塘路,多少游人倚画桡。
水岸微风百媚生,汉宫犹愧舞腰轻。东山爱尔多才思,更在春深絮满城。
寅恪案:象三诗集中诸作排列不依时间先后,前已及之,故此题是否为河东君而作殊未敢决言。若果为河东君而作者,则第肆首末两句可为下引尺牍第贰伍通“某公作用,亦大异赌墅风流”等语之旁证。又象三赋此首用谢安及谢道蕴之故实,足称数典不忘祖。但后来牧斋传刊东山训和集,想象三读之必深恨老座师之于旧门生不仅攘夺其心爱之美人,并将其先世佳妙典故席卷而去矣。
同书同卷“听白氏女郞曲”云:
弦子轻弹曲缓讴,白家樊素旧风流。博陵自是伤情调,况出佳人玉指头。
寅恪案:此题中之“白女郞”恐非真姓白,实指河东君,其以“白”为称者不过故作狡狯耳。象三既以香山自命,因目河东君为樊素。第叁句兼用白氏文集陸玖“池上篇”序略云:“颍川陈孝山与酿法,酒味甚佳。博陵崔晦叔与琴,韵甚清。(参同书柒拾“唐故虢州刺史崔公墓志铭。”)蜀客薑发授秋思,声甚淡。弘农杨贞一与青石三,方长平滑,可以坐卧,每至池风春,池月秋,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唳之夕,拂杨石,举陈酒,援崔琴,弹薑秋思,颓然自适,不知其他。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序。曲未竟,而乐天陶然已醉,睡于石上矣。”及太平广记肆捌捌“莺莺传”略云:“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貎怡声,徐谓张曰: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欷歔。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据此,则第叁章引质直谈耳述河东君与宋辕文绝交时以倭刀断琴之事,或与象三此诗亦有类似之处。观象三“怀柳姬”一题,其称柳如是为“柳姬”,与陈卧子称杨影怜为“杨姬”者同是一例,复证以此题“白氏女郞”之语,益知其以河东君为禁脔矣。由是推论,柳谢恐已先有婚姻成约,柳后复背弃,故谢之怨恨殊非偶然。又钱柳因缘自鸳湖别后曾有一段波折,当由嫡庶问题,详见后论柳钱茸城舟中结缡节。然则谢之失败钱之成功,皆决于此点无疑也。
同书同卷“竹枝词”五首云:
钱塘门外是西湖,湖上风光记得无?侬在画船牵绣幕,郞乘油壁度平芜。
初从三竺进香回,逐隊登船归去来。谁解侬家心里事,灵签乞得暗中开。
携手长堤明月中,红楼多在段桥东。当年歌舞今安在,魂断西泠一笛风。
细雨微风度柳洲,柳丝袅袅入西楼。春光莫更相撩拨,心在湖中那一舟。
处处开堂佛法新,香云能洗六根尘。欲携女伴参禅去,生怕山僧偷看人。
寅恪案:此题似属一般性,但亦可兼括河东君在内。观前引河东君湖上草“西泠十首”其第壹首第贰联云:“金鞭油壁朝来见,玉佩灵衣夜半逢。”乃与谢诗同是一般性者。唯柳诗末二句云:“一树红梨更惆怅,分明遮向画楼中。”则为高自标置,暗示避居西溪汪氏书楼之意,与谢诗“柳丝袅袅入西楼”之语区以别矣。
同书同卷“赠人”云:
白璧峨峨荫座人,高情早已属秋旻。还惊丽藻波澜阔,没得句章与纬真。
寅恪案:“句章”为鄞县之古称,“纬真”乃屠隆之字。屠亦鄞县人,象三以屠长卿自比也。至所赠之人,据“丽藻波澜阔”之语,恐非河东君莫属。姑记此疑,以俟更考。
同书同卷“赠别”云:
颦红低绿敛双蛾,肠断尊前一曲歌。为问别时多少恨,满城飞絮一江波。
清歌细舞不胜情,惜别休辞洒再倾。此去销魂何处剧,夕阳山外短长亭。
春花欲落雨中枝,触目伤情是别离。罢抚危弦收舞袖,背人小语问归期。
行云聚散本无根,红袖尊前拭泪痕。欲借冰弦传别恨,断肠深处不堪论。
寅恪案:细玩四首辞旨,乃女别男者。此女非不能诗,特此男为之代作,如初学集贰拾牧斋“代惠香别”之例。颇疑此四首乃象三作于“怀柳姬”之前,盖谢氏由杭州返宁波别河东君之际所赋,其时间或是崇祯十二年也。
同书同卷“樱桃”云:
墙角樱桃一树花,春风吹绽色如霞。重来但见森森叶,惆怅西风暮雨斜。
寅恪案:此首疑是象三于明南都倾覆以后至虞山祝贺牧斋生日,因有感于杜牧之“绿叶成阴子满枝”之语,(见太平广记贰柒叁“杜牧”条引唐阙史及全唐诗第捌函杜牧捌函杜牧捌“怅诗”并序。又可参同书同函杜牧伍“叹花”。)遂为河东君及赵管妻而作也。
检一笑堂诗集叁“海虞”云:
访旧经过海上城,丹枫紫荻照波明。微云漏日秋光澹,远水摇风晓色清。千里怀人轻命驾,一时兴尽欲兼程。山川满目伤心处,独卧孤篷听雁声。
又“寿钱牧斋座师”(此诗上四句前已引,茲以解释便利之故重录之)云:
天留硕果岂无为,古殿灵光更有谁。渭水应尝悲岁晚,商山宁复要人知。秋风名菊三杯酒,春雨华镫一局棋。遥向尊前先起寿,敬为天下祝耆颐。
此两题连接,当为同时所作。牧斋生日为九月二十六日,象三亲至常熟自是为牧斋祝寿。虽难决定为何年所作,“海虞”诗有“山川满目伤心处”之句,“寿牧斋”诗有“渭水”“商山”一联,则至早亦必在顺治七年庚寅以后。复观“天留硕果岂无为”之句,则疑是距郑延平将率师入长江前不甚久之时间。象三或更借此次祝寿之机缘以解释前此购汉书灭值之宿憾欤?其以“樱桃”为题者,仍是用“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典。(见太平广记壹玖捌“白居易”条引云溪友议及孟棨本事诗事感类“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条。)“樱桃”诗第贰句“春风吹绽色如霞”,可与牧斋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闻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之语相证发。第肆句“西风”一辞不仅与牧斋生日在季秋之今典符会,且与柳氏传“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之语适合。(见太平广记捌伍肆。)傥读者取虎邱石上无名氏题诗“最怜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风问阿侬”之句相较,尤令人失笑。(详见第伍章所论。)所可注意者,据“海虞”诗“千里怀人轻命驾,一时兴尽欲兼程”及“寿牧斋”诗“遥向尊前先起寿”等语,是象三本为祝寿至虞山,又不待牧斋生日复先返棹,其故殊不可解,岂河东君不愿此不速之客来预寿筵耶?俟考。
又检一笑堂诗集叁“寿座师钱牧斋先生”云:
一代龙门日月悬,晏居人望似神仙。道同禹稷殊行止,文与欧苏作后先。夜雨溪堂收散帙,秋风山馆听调弦。不知谁为苍生计,须与先生惜盛年。
寅恪案:此诗第陸句殆与河东君有关。第柒捌两句之辞旨似在崇祯十四年河东君适牧斋以后、十七年明北都未破以前所赋。象三诗储存上分体而不依时,故“天留硕果岂无为”一律虽排列于此首之前,其实作成时间乃在此首之后也。
同书同卷“索歌”云:
帘幙春阴书不开,排愁须仗曲生才。烦君为拨三弦子,一曲蒲东进一杯。
寅恪案:“蒲东”一辞疑用元微之莺莺传“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之语,与“听白氏女郞曲”诗“博陵自是伤情调”之“博陵”同一出处,盖以河东君比双文也。又“索歌”之“索”殆与乐府诗集柒玖丁六娘“十索”四首及无名氏同题二首有关。唯此则男向女索,而所索为歌耳。由是推之,此女必能歌者。河东君善歌,见第叁章论戊寅草中“西河柳”节,茲不更赘。
同书同卷“白辛夷”(自注“玉兰。”)云:
玉羽霜翎海鹤来,满庭璀燦雪争开。琼花未必能胜此,定有瑶姬下月台。
寅恪案:此首或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玩末句“定有”二字,恐非偶然咏花之诗,实指河东君肌肤洁白而言。见后论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诗及“玉蕊轩记”等,茲暂不详及。元微之有句云:“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见才调集伍“离思”六首之六。)象三赋诗殆有此感耶?至若白乐天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帯雨”句(见白氏文集壹贰)虽为五十年后小臣外吏评泊杨妃之语,自不可与普救唐昌之才子词人亲睹仙姿者同科并论,但玉环源出河中观王雄之支派,河中为中亚胡族居留地,(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第贰章“琵琶引”论琵琶女,第肆章“艳诗及悼亡诗”论莺莺,并校记中所补论诸条。)故香山所言未必全出于想象虚构也。
同书同卷“柳絮”云:
红袖乌丝事渺茫,小园寥落叹韶光。无端帘幙风吹絮,又惹闲愁到草堂。
寅恪案:此首疑为河东君而作。第叁句恐是兼用刘梦得“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之句及世说新语言语类“谢太傅寒雪日内集”条“兄女(道蕴)曰:未若柳絮因风起”之典。但第壹句有“红袖乌丝”之语,则综合第壹第叁两句之意,当是象三见河东君诗词之类,因而有感,此乃牧斋“戏题美人手迹”之反面作品。盖谢诗乃杜兰香已去,而钱诗则蕚绿华将来,故哀乐之情迥异也。
同书同卷“西泠桥”云:
堤花零落旧山青,楚雨巫云付杳冥。二十年来成一梦,春风吹泪过西泠。
寅恪案:象三此诗虽不能确定为何年所作,但有“二十年来”之语,则其作成时间必甚晚,可以无疑。至“楚雨巫云”之典,自指河东君而言,又不待论。由此推之,谢氏迟暮之年犹不能忘情如此,真可谓至死不悟者矣。若更取塞翁此诗与没口居士“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之句(见有学集壹叁“病榻消寒杂咏”第叁肆首)互相印证,则知师弟二人虽梦之好恶不同,而皆于垂死之年具有“寻梦”之作,吾人今日读之不禁为之废书三叹也。
今据上引一笑堂诗集诸题观之,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嫌疑者竟若是之多,殊觉可诧。细思之,亦无足异。象三于此颇与程孟阳相似,殆由眷恋旧情不忍割弃之故。夫程谢乃害单相思病者,其诗集之保留此类作品,可怜,可恨,可笑,固无待言。至若陈卧子之编刻本身诸集,多存关涉河东君之诗词,则与朱竹垞不删“风怀诗”之事,皆属双相思病之范围,自不可与程谢同日而语。噫!象三气量褊狭,手段阴狠,复挟多金欲娶河东君而不遂其愿。傥后来河东君所适之人非牧斋者,则其人当不免为象三所伤害。由今观之,柳钱之因缘其促成之人,在正面为汪然明,在反面为谢象三,岂不奇哉?苟明乎此,当日河东君择婿之艰,处境之苦,更可想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