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老舍这篇十年总结性的文章基本介绍了他建国后的创作情况。《正红旗下》很重要,写于1961—1962年,未能完成,生前未发表,他也未公开向人提起。六十年代初的政治气候已让老舍有点无从把握。

一、创作生活

十年来,我主要的是写剧本与杂文。

是,我并没有写出来优秀的作品。可是,我的笔墨生活却同社会生活的步伐是一致的。这就使我生活得高兴。我注视着社会,时刻想叫我的笔追上眼前的奔流。我的才力有限,经验有限,没能更深刻地了解目前的一切。可是,我所能理解到的那一点,就及时地反映在作品中,多少尽到些鼓舞人民前进的责任,报答人民对我的鼓舞。我惭愧,没能写得更好一些,可是我也高兴没叫时代远远地抛弃在后边。时代的急流是不大照顾懒汉的。写那些通俗文艺的小段子,用具体的小故事宣传卫生,解释婚姻法,或破除迷信等等。文章小,文章通俗,并不损失作者的身份,只要文章能到人民的手中去,发生好的作用。我也帮忙编辑《说说唱唱》——一个全国性的通俗文艺刊物。因编辑这个刊物,我接触到有关于民间文艺的种种问题,丰富了我对继承民间文艺传统和发扬文艺的民族风格等等的知识。从实际工作中得到了知识,也就得到了快乐。于此,我体会出“自觉的劳动”的意味。

因为接触到继承民族文艺传统等问题,我的那一点古典文艺知识就有了用处。我给《说说唱唱》的编辑部的和其他的青年朋友们时时讲解一下,帮助他们多了解一些古典文艺的好处,并就我所能理解的告诉他们怎样学习和怎样运用古典文艺遗产。毛主席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指示是正确而美丽的。我们的创作既不能故步自封,也不能粗卤地割断历史,既要有现实主义的内容,又要有多种多样的形式。

我本来不大会写剧本。十年来,我一共写了十多本话剧与戏曲。其中有的被剧院演用,有的扔掉。我是在学习。出废品正是学习过程中难以避免的,失败一次就长一次经验。因此,即使失败了,也不无乐趣。不怕失败,就会长本事。我的确觉得越多写便越写得好一些,功夫是不亏负人的。写完一本戏,当然要去找导演与演员们讨论讨论。他们是内行。跟内行人谈谈,自然而然地就会长见识。就是这样,我慢慢地理解了一些舞台技巧。这又是一种乐趣。在新社会里,人人愿把本领传给别人。只要肯学习,机会就很多。我把我的作品叫做“民主剧本”。这就是说,我欢迎大家提意见,以便修改得更好一些。当然,修改是相当麻烦的。可是,只要不怕麻烦,麻烦便带来乐趣。况且,导演与演员并不只诚恳地提意见,他们也热诚地帮助我。我有相当严重的腿病。为打听一件事,他们会替我跑许多路;为深入地了解一件事,他们会替我下乡或下工厂,住在那里,进行体验。这十年来,我交了多少朋友啊!我的民主剧本得到多少导演与演员的支持啊!这难道不是乐事么?大家协作是新社会里的一种好风气。剧本演出后,观众们也热情地提意见,这又是一种协作。

人与人的关系变了。这就是我笔下的主要内容。我写了艺人,特别是女艺人,在从前怎样受着剥削与虐待,而在解放后他们却被视为艺术家,不但不再受剥削与虐待,而且得到政治地位——是呀,现在全国有不少男女艺人做了地方的和全国的人民代表或政协委员!我在解放前就与他们为友,但是除了有时候给他们写点唱词,无法帮助他们解决其它的问题。现在,不但他们的问题解决了,而且有不少人也有了文化,会自己编写唱词了。

我也写了一般的贫苦劳动人民如何改善了环境,既不再受恶霸们的欺压凌辱,又得到了不脏不臭的地方进行劳动。这就是我的《龙须沟》的主题。

在我的剧本中,我写出许多妇女的形象。在旧社会里,一般的人民都很苦,妇女特别苦。在新社会里,首先叫我受到极大感动的就是妇女的地位提高。从一个欢欢喜喜地去工作的媳妇或姑娘身上,我看见了人与人的关系的大变化。男女平等了。我不能不歌颂这个大变化!妇女跟男人一样地创造着新时代的历史。去年我写的《红大院》,和今年的《女店员》与《全家福》都涉及妇女解放这个振奋人心的主题。戏也许没有写好,但是我的喜悦是无法扼止的。

是的,我写了许多方面的事实与问题①,因为这些事实与问题就都在我的眼前。看见了,我就要写。而且我不能作为旁观者去写,我要立在剧中人物中间,希望我是他们中的一个。这样,我才能成为群众的学生,有了非写不可的热情。假若我的作品缺乏艺术性,不能成为杰作,那只是因为我向人民学习得还太不够,脱离了群众。哪里去找创作的源泉呢?难道只凭我个人的想象,就能找到新时代的人与人的关系,新颖的艺术形式,与活生生的语言么?我不敢那么狂妄!——

①如《西望长安》。

十年来,我写了一些作品,应当感谢人民!是人民给了我值得写的人物与事实,给了我简练有力的语言。我要继续向他们学习,以期得到更好一些的创作成就。

二、鼓舞与启示

我也必须提到,无论我写大作品也好,小作品也好,我总受到领导上的无微不至的帮助。在国民党的黑暗统治下,我是经常住在“沙漠”里。这就是说:我工作不工作,没人过问;我活着还是死去,没人过问。国民党只过问一件事——审查图书原稿。不,他们还管禁书和逮捕作家!今天,为写一点东西,我可以调阅多少文件,可以要求给我临时助手,可以得到参观与旅行的便利,可以要求首长们参加意见——当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排演我的《春华秋实》话剧的时候,北京市三位市长都在万忙中应邀来看过两三次,跟我们商议如何使剧本更多一点艺术性与思想性。当我的《龙须沟》(并非怎么了不起的一本话剧)上演后,市长便依照市民的意见,给了我奖状。党与政府重视文艺,人民重视文艺,文艺工作者难道能够不高兴不努力么?我已有三十年的写作生活,可是只有在最近的新社会里我才得到一个作家应得的尊重。

在精神上我得到尊重与鼓舞,在物质上我也得到照顾与报酬。写稿有稿费,出书有版税,我不但不像解放前那样愁吃愁喝,而且有余钱去珍藏几张大画师齐白石老先生的小画,或买一两件残破而色彩仍然鲜丽可爱的康熙乾隆时代的小瓶或小碗。在我的小屋里,我老有绘画与各色的磁器供我欣赏。在我的小院中,我有各种容易培植的花草。我有腿病,不能作激烈的运动,浇花种花就正合适。我现在已不住在“沙漠”里了!

我一年到头老不断地工作。除了生病,我不肯休息。我已经写了不少东西,可是还嫌写的太少。新社会里有多少新人新事可写啊!只要我肯去深入生活,无论是工、是农、还是兵,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写作资料。每一工厂,每一农村,每一部队单位,都像一座宝山,奇珍异宝俯拾即是。要写工农兵,是给作家开辟了一个新的世界,多么现实,多么丰富,多么美丽的新世界啊!要为工农兵写,是给作家一个新的光荣任务。现在,我几乎不敢再看自己在解放前所发表过的作品。那些作品的内容多半是个人的一些小感触,不痛不痒,可有可无。它们所反映的生活,乍看确是五花八门;细一看却无关宏旨。那时候,我不晓得应当写什么,所以抓住一粒砂子就幻想要看出一个世界;我不晓得为谁写,所以把自己的一点感触看成天大的事情。这样,我就没法不在文字技巧上绕圈子,想用文字技巧遮掩起内容的空虚与生活的贫乏。今天,我有了明确的创作目的。为达到这个目的,我须去深入生活;难道深入生活是使作家吃亏的事么?只有从生活中掏出真东西来,我才真能自由地创作。在解放前,我为该写什么时常发愁,即使没有那个最厉害的图书审查制度,我也发愁——没有东西可写啊!今天,我可以自由地去体验生活;生活丰富了,我才能够自由地写作。假若我闭上眼不看现实的生活,而凭着幻想写点虚无缥缈的东西,那是浪费笔墨,不是自由——人民不看虚无缥缈的东西,人民愿意从作品中得到教育与娱乐,看到怎么过更美好幸福的日子的启示!

三、《茶馆》与文学规律

《茶馆》这出戏是怎么写的,为什么要单单写一个茶馆呢?

茶馆是三教九流会面之处,可以多容纳各色人物。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这出戏虽只有三幕,可是写了五十来年的变迁。在这些变迁里,没法子躲开政治问题。可是,我不熟悉政治舞台上的高官大人,没法子正面描写他们的促进与促退。我也不十分懂政治。我只认识一些小人物,这些人物是经常下茶馆的。那么,我要是把他们集合到一个茶馆里,用他们生活上的变迁反映社会的变迁,不就侧面地透露出一些政治消息么?这样,我就决定了去写《茶馆》。

人物多,年代长,不易找到个中心故事。我采用了四个办法:(一)主要人物自壮到老,贯穿全剧。这样,故事虽然松散,而中心人物有些着落,就不至于说来说去,离题太远,不知所云了。此剧的写法是以人物带动故事,近似活报剧,又不是活报剧。此剧以人为主,而一般的活报剧往往以事为主。(二)次要的人物父子相承,父子都由同一演员扮演。这样也会帮助故事的联续。这是一种手法,不是在理论上有何根据。在生活中,儿子不必继承父业;可是在舞台上,父子由同一演员扮演,就容易使观众看出故事是联贯下来的,虽然一幕与一幕之间相隔许多年。(三)我设法使每个角色都说他们自己的事,可是又与时代发生关系。这么一来,厨子就像厨子,说书的就像说书的了,因为他们说的是自己的事。同时,把他们自己的事又和时代结合起来,像名厨而落得去包办监狱的伙食,顺口说出这年月就是监狱里人多;说书的先生抱怨生意不好,也顺口说出这年头就是邪年头,真玩艺儿要失传……因此,人物虽各说各的,可是又都能帮助反映时代,就使观众既看见了各色的人,也顺带着看见了一点儿那个时代的面貌。这样的人物虽然也许只说了三五句话,可是的确交代了他们的命运。(四)无关紧要的人物一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毫不客气。

这样安排了人物,剧情就好办了。有了人还怕无事可说吗?有人认为此剧的故事性不强,并且建议:用康顺子的遭遇和康大力的参加革命为主,去发展剧情,可能比我写的更像戏剧。我感谢这种建议,可是不能采用。①。因为那么一来,我的葬送三个时代的目的就难达到了。抱住一件事去发展,恐怕茶馆不等被人霸占就已垮台了。我的写法多少有点新的尝试,没完全叫老套子捆住。

我热诚地接受别人的意见,修改剧本,这很好。但是,这也证明因为没有多考虑思想上的问题,我只好从枝节上删删补补,而提来的意见往往又正是从枝节上着眼的。我心中既没有高深的思想打底,也就无从判断哪些意见可以采纳,哪些意见可以不必听从。没有思想上的深厚基础,我的勤于修改恰好表明了自己的举棋不定。

我的较好的作品②,也不过仅足起一时的影响,事过境迁就没有什么用处了。是的,起一时的影响就好。但,那究竟不如今天有影响,明天还有影响。禁不住岁月考验的不能算做伟大的作品,而我们的伟大时代是应该产生伟大作品的。一个作家理当同时也是思想家——

①老舍曾经历过一个为作家改稿的时代。大家动手,改话剧剧本、电影剧本。老舍描述一些人:“因为他不懂业务,他可能没有对业务的热爱。这样,他就只觉得非改不可,甚至不惜用行政命令的手段”;描述了这样的现象:对作家们“写的剧本,似乎人人有权修改,个个显出优越。一稿到来,大家动手,大改特改。原稿不论如何单薄,但出自一家之手,总有些好处;经过大拆大卸的修改之后,那些好处即连根拔掉;原来若有四成艺术性,到后来连一成也找不着了。由这种修改大会而来的定本是四大皆空:语言之美、情节之美、独特的风格、结构的完整,一概没有。用这种定本拍制出来的影片当然也是四大皆空,观众一齐摇头。”他表达自己的感受:“我不想加罪于任何人,不想追究责任。但一想起来啊,我就好不伤心!”

②指以前创作的作品。

四、山南海北①、儿女、花草——

①这里仅记下了老舍在国内的几次主要游历。国外的,如去苏联、日本的经历或不易选,或与传记文字相去太远,故付阙如。

十年来,我始终没治好我的腿病。腿不利落,就剥夺了我深入工农兵生活的权利。我不肯去给他们添麻烦。我甚至连旅行、参观也不敢多去。我喜欢旅行、参观;但是一不留神,腿病即大发,须入医院。这样,我只能在北京城里绕圈圈,找些写作资料。

我多么盼望腿疾速愈,健步如飞,能够跟青年男女一同到山南海北去生活,去写作啊!

新疆半月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去祝贺新疆作家协会分会的成立。

这是我第一次到新疆去。我渴望能够在开会前后,看看天山南北,开开眼界。可是,除了乌鲁木齐,我只抓紧了时间,走马观花地看了看石河子军垦区,别的什么也没能去看。

主要的原因是内地的作家到新疆去的太少了,所以听说我来到,大家都要求见见面。看清楚了这个情形,我马上决定:先见人,后游览。参加大会的苏联作家们用两天的时间,去游吐鲁番;我没有去——我利用这两天开了四个座谈会,会见了中学语文教师、兵团文艺工作者、《天山》编辑部,和一部分业余作家。我是这么想:假若时间不够,无从去看吐鲁番和其他的地方,反正我会见了朋友,总算“尽职”。反之,我若把时间都花费在游览上,来不及会见友人,便悔之晚矣。朋友比高山大川更重要。

在半月之间,我作了十次“座谈报告”——这是我新造的词汇。大家都知道我的身体不太好,所以不便约我作长篇大论的报告,而邀我座谈。事实上,座谈会上不是递条子,便是发问,我只好作大段独白,等于作报告。除了前段提到的,我还向语文学院的教授与学生、八一农学院的大部分学员、石油管理局的野战队队员、广播电台的文艺干部与石河子的文艺爱好者作了座谈报告,并在屈原纪念会上和乌鲁木齐市的青年写作者见了面。

座谈报告而外,还接到了八十多封信,我都作了简单的答复。信中有的还附着文稿,实在找不到时间阅读,只好道歉退还。

在乌鲁木齐而外,我只看见了石河子。好,就以石河子来说,难道不是一个奇迹么?原来的石河子只有几间卖茶水的小屋,立在乌鲁木齐——伊犁的大道道旁,等待着行人在此休息、打尖、饮马。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今天呢,这里建起了一座新的城,有银行、邮局、百货店、食堂、电影院、学校、医院、榨油厂、拖拉机修配厂和体面而舒适的招待所。城外,原来只有苇塘万顷,今天变成了产小麦与棉花的广阔绿洲。看,天山在南,沙漠在北,中间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麦田与棉田。每一块田的四周都整整齐齐地种上了防风矮树,树荫下便是灌田的水渠。这是几年来。四个师(现编为两师)的战士的创造,完全从无到有,把荒原变成沃野。据说,在刚一动手开荒的时候,战士们都须用泥把脸与身上涂严,否则牛虻和蚊子会把他们咬坏。那时候,连首长也得住地窝子——地下挖个洞,上面盖些苇棍儿。那时候,狼与野兽白天也会向他们袭击。英雄的本质便是不向困难低头:他们不但开了地,而且盖起来宿舍、学校与医院等等。他们没有工程师,但是房子盖得不但质量好,而且朴雅可爱。他们会自己烧砖,也会自己安电灯。他们有手,有脑,有决心,他们就创造了一切,给世界地图上添了一座新城,一座从来没有过人剥削人的新城。在参观医院的时候,我听到刚生下来的娃娃的啼声。幸福的娃娃们,生在一个万事全新的城市里!

在这个垦区里原有些兄弟民族的农户,散居各处。他们热情地和垦荒部队合作,迁到几处,聚族而居。这样就有了办农业合作社的条件,也就马上利用了这个条件,组织起来。从公路上,我看到了一两处新村:房子,学校,全是新的。当然,他们的生活方式与社会制度也都是新的。

军垦区之外,还有多少多少建设值得写啊!我和石油管理局野战队的青年男女座谈了一次,他们赠给我一小玻璃管克拉玛依的原油,还有几小块云母与玛瑙。他们拾到了这些宝物,也收集了最宝贵的人生经验。他们不但认识了新疆的山河与宝藏,也认识了他们自己,建设社会主义的青年勇士!沙漠上的狂风,天山上的积雪,都使他们有时痛苦,又有时狂喜。痛苦啊,狂喜啊,有青年的地方就是有诗料的地方!

内蒙风光

一九六一年夏天,我们——作家、画家、音乐家、舞蹈家、歌唱家等共二十来人,应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夫同志的邀请,由中央文化部、民族事务委员会和中国文联进行组织,到内蒙古东部和西部参观访问了八个星期。陪同我们的是内蒙古文化局的布赫同志。他给我们安排了很好的参观程序,使我们在不甚长的时间内看到林区、牧区、农区、渔场、风景区和工业基地;也看到了一些古迹、学校和展览馆;并且参加了各处的文艺活动,交流经验,互相学习。

这回,有机会看到大兴安岭,并且进到原始森林里边去。目之所及,哪里都是绿的。的确是林海。群岭起伏是林海的波浪。多少种绿颜色呀:深的,浅的,明的,暗的,绿得难以形容,绿得无以名之。谁进入岭中,看到那数不尽的青松白桦,能够不马上向四面八方望一望呢?有多少省份用过这里的木材呀!它的美丽与建设结为一体,不仅使我们拍掌称奇,而且叫心中感到温暖,因而亲切、舒服。

我看到了草原。那里的天比别处的天更可爱,空气是那么清鲜,天空是那么明朗,使我总想高歌一曲,表示我的愉快。在天底下,一碧千里,而并不茫茫。人畜两旺,这是个翡翠的世界。连江南也未必有这样的景色啊!

达赉湖的水有多么深,鱼有多么厚。我们吃到湖中的鱼,非常肥美。水好,所以鱼肥。有三条河流入湖中,而三条河都经过草原,所以湖水一碧千顷——草原青未了,又到绿波前。湖上飞翔着许多白鸥。在碧岸、翠湖、青天、白鸥之间游荡着渔船,何等迷人的美景!

札兰屯真无愧是塞上的一颗珍珠。多么幽美呀!它不像苏杭那么明媚,也没有天山万古积雪的气势,可是它独具风格,幽美得迷人。它几乎没有什么人工的雕饰,只是纯系自然的那么一些山川草木。

南游

一九六二年的上半年,我没能写出什么东西来。不是因为生病,也不是因为偷懒,而是因为出游。

二月里,我到广州去参加戏剧创作会议。在北方,天气还很冷,上火车时,我还穿着皮大衣。一进广东界,百花盛开,我的皮大衣没了用处。于是就动了春游之念。在会议进行中,我利用周末,游览了从化、佛山、新会、高要等名城。广东的公路真好,我们的车子又新又快,幸福非浅。会议闭幕后,游兴犹浓,及同阳翰笙、曹禺诸友,经惠阳、海丰、普宁、海门等处,到汕头小住,并到澄海、潮安参观。再由潮汕去福建,游览了漳州、厦门、泉州与福州,然后从上海回北京。

在各地游览中,总是先逛公园。从前,我不敢多到公园去,讨厌那些饱食终日,言不及义的闲人们。现在,一进公园,看到花木的繁茂,亭池的美丽,精神已为之一振。及至看到游人,心里便更加高兴。看,劳动人民扶老携幼,来过星期日或别的假日,说着笑着,或三五友人聚餐,或全家品茗休息,多么美丽呀!公园美,人健康,生活有所改善,不是最足令人高兴的事么?

今天,凡是值得保存的文物都加以保护,并进行研究,使我们感到自豪。不但广州、福州的古寺名园或修茸一新,或加意保护,就是佛山的祖祠,高要的七星岩,也都是古迹重光,辉煌灿烂。

在广东、福建各地游览,几乎每晚都有好戏看。粤剧、潮剧、话剧、闽剧、高甲戏、莆仙戏……没法看完,而且都多么精彩啊!最令人高兴的是每个剧种都有了传人,老师傅们把绝技毫无保留地传授给男女学徒。那些小学生有出息,前途不可限量。师傅教的得法,学生学的勤恳,所以学得快,也学的好。看到这么多剧种争奇斗妍,才真明白了什么叫百花齐放,而且是多么鲜美的花呀!我爱好文艺,见此光景,自然高兴;我想,别人也会高兴,谁不爱看好戏呢?

儿女们

近来呀①,每到星期日,我就又高兴,又有点寂寞。高兴的是:儿女们都从学校、机关回家来看看,还带着他们的男女朋友,真是热闹。听吧,各屋里的笑声,辩论声,都连续不断,声震屋瓦,连我们的大猫都找不到安睡懒觉的地方,只好跑到房上去呆坐。虽然这么热闹,我却很寂寞。他们所讨论的,我插不上嘴;默坐旁听,又听不懂!——

①写于1962年底。

我的文艺知识不很丰富,可是几十年来总以写作为业,按说对儿女们应该有些影响。事实并不如此。他们都不学文艺,虽然他们也爱看小说、话剧、电影什么的。他们,连他们带来的男女朋友,都学科学。我家最小的那个梳两条小辫的娃娃,刚考入大学,又是学物理!这群小科学家们凑到一处,连说笑似乎都带点什么科学味道,我听不懂。

他们也并不光说笑、争辩。有时候,他们安静下来:哥哥帮助妹妹算数学上的难题,或几个人都默默地思索着一个什么科学上的道理。在这种时候,我看得出来,他们的深思苦虑和诗人的呕尽心血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可也看到,当诗人实在找不到最好的字的时候,他也只好暂且将就用个次好的字,而小科学家们可不能这么办,他们必须找到那个最正确的答案,差一点点也不行。当他们得到了答案的时候,他们便高兴得又跳又唱,觉得已拿到打开宇宙秘密的一把小钥匙。

我看到了一种新的精神。是,从他们决定投考哪个学校,要选修哪门科学的时候起,我就不断地听到“尖端”、“发明”和“革新”等等悦耳的字眼儿。因此,我没有参加意见,更不肯阻拦他们。他们是那么热烈地讨论着,那么努力预备考试,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看出来,是那个新精神支配着他们,鼓舞着他们,我无权阻拦他们。

他们的选择不是为名为利,而是要下决心去埋头苦干。是,从他们怎么预备功课和怎么制订工作计划,我就看出:他们所选择的道路并不是容易走的。他们有勇气与决心去翻山越岭,攀登高峰。他们的选择不仅出于个人的嗜爱,而也是政治热情的表现——现在是原子时代,而我们的科学技术还有些落后,必须急起直追。想建设一个有现代工业、农业与文化的国家,非有现代科学技术不可!我不能因为自己喜爱文艺而阻拦儿女们去学科学。建设伟大的祖国,自力更生,必须闯过科学技术关口。儿女们,在党的教育培养下,不但看明此理,而且决心去作闯关的人。这是多么可喜的事啊!是呀,且不说别的,只说改良一个麦种,或制造一种尼龙袜子,就需要多少科学研究与试验啊!科学不发达,现代化就无从说起。

我们的老农有很多宝贵的农业知识与经验,但专凭这些知识与经验而无现代的科学技术,便难以应付农业现代化的要求。我们的手工业有悠久的传统和许多世代相传的窍门,但也须进一步提高到科学理论上去,才能发展、提高。重工业和新兴的工业更用不着说,没有现代的科学技术,寸步难行。

小科学家们,你们的责任有多么重大呀!

于是,我的星期日的寂寞便是可喜的了。我不能摹仿大猫,听不懂就跑上房去。我默默地听着小将们的谈论,而且想到:我若是也懂点科学,够多么好!写些科学小品,或以发明创造为内容的小说,够多么新颖,多么富有教育性啊。若是能把青年一代这种热爱科学的新精神写出来,不就更好吗?是呀,我们大概还缺乏这样的作品。我希望这样的作品不久就会出现。这应当是文艺创作的一个新的重要题材。

花草

我爱花,所以也爱养花。我可还没成为养花专家,因为没有工夫去作研究与试验。我只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花开得大小好坏都不计较,只要开花,我就高兴。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满是花草,小猫儿们只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没有它们的运动场。冬天冷,院里无法摆花,只好都搬到屋里来。每到冬季,我的屋里总是花比人多。形势逼人!屋中养花,有如笼中养鸟,即使用心调护,也养不出个样子来。除非特建花室,实在无法解决问题。我的小院里,又无隙地可建花室!

花虽多,但无奇花异草。珍贵的花草不易养活,看着一棵好花生病欲死是件难过的事。我不愿时时落泪。北京的气候,对养花来说,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风,夏天不是干旱就是大雨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会闹霜冻。在这种气候里,想把南方的好花养活,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此,我只养些好种易活、自己会奋斗的花草。

春天到来,我的花草还是不易安排:早些移出吧,怕风霜侵犯;不搬出去吧,又都发出细条嫩叶,很不健康。这种细条子不会长出花来。看着真令人焦心!

好容易盼到夏天,花盆都运至院中,可还不完全顺利。院小,不透风,许多花儿便生了病。特别由南方来的那些,如白玉兰、栀子、茉莉、小金桔、茶花……也不怎么就叶落枝枯,悄悄死去。因此,我打定主意,在买来这些比较娇贵的花儿之时,就认为它们不能长寿,尽到我的心,而又不作幻想,以免枯死的时候落泪伤神。同时,也多种些叫它死也不肯死的花草,如夹竹桃之类,以期老有些花儿看。

夏天,北京的阳光过暴,而且不下雨则已,一下就是倾盆倒海而来,势不可当,也不利于花草的生长。

秋天较好。可是忽然一阵冷风,无法预防,娇嫩些的花儿就受了重伤。于是,全家动员,七手八脚,往屋里搬呀!各屋里都挤满了花盆,人们出来进去都须留神,以免绊倒!

不过,尽管花草自己会奋斗,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它们多数还是会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们,像好朋友似的关切它们。一来二去,我摸着一些门道:有的喜阴,就别放在太阳地里,有的喜干,就别多浇水。这是个乐趣,摸住门道,花草养活了,而且三年五载老活着、开花,多么有意思呀!不是乱吹,这就是知识呀!多得些知识,一定不是坏事。

我不是有腿病吗,不但不利于行,也不利于久坐。我不知道花草们受我的照顾,感谢我不感谢;我可得感谢它们。在我工作的时候,我总是写了几十个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浇浇这棵,搬搬那盆,然后回到屋中再写一点,然后再出去,如此循环,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结合到一起,有益身心,胜于吃药。要是赶上狂风暴雨或天气突变哪,就得全家动员,抢救花草,十分紧张。几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抢到屋里去,使人腰酸腿疼,热汗直流。第二天,天气好转,又得把花儿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热汗直流。可是,这多么有意思呀!不劳动,连棵花儿也养不活,这难道不是真理么?

送牛奶的同志,进门就夸“好香”!这使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赶到昙花开放的时候,约几位朋友来看看,更有秉烛夜游的神气——昙花总在夜里放蕊。花儿分根了,一棵分为数棵,就赠给朋友们一些;看着友人拿走自己的劳动果实,心里自然特别喜欢。

当然,也有伤心的时候,夏天就有那么一回。三百株菊秧还在地上(没到移入盆中的时候),下了暴雨。邻家的墙倒了下来,菊秧被砸死者约三十多种,一百多棵!全家都几天没有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