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姚黄宗羲太冲着
往■〈〈氵咸〉上木下〉在海上,与诸臣无所事事,则相征逐而为诗。诸臣唯吴钟峦、张肯堂故以诗名,其它虽未尝为诗者,愁苦之极,景物相触,信笔成什。李向中之悲壮,朱养时、林瑛之淡远,刘沂春感时之篇,沉宸荃思亲之作,上闻亦时一和之。■〈〈氵咸〉上木下〉时谓诸臣之诗,即起杜甫为之,亦未有以相过也。岂天下扰扰多杜甫哉?甫所遇之时、所历之境,未有诸臣万分之一。诸臣即才不及甫,而愁苦过之,适相当也。语云,求仁得仁又何怨?诸臣之愁苦而见为愁苦,无乃怨乎!曰:诸臣宁惟是寄命舟楫波涛之愁苦乎?宗庙亡矣,亡日尚矣,归于何党矣。当此之时,诸臣默默无所用力,俯首而听武人之恣睢排奡,单字只句,刻琢风骚,若物外幽人之所为者,其愁苦不更甚乎?■〈〈氵咸〉上木下〉故学于旧史者也,因次一时流离愁苦之事,为海外恸哭记;以待上之收京反国,即创业起居注之因也。舟山以后,■〈〈氵咸〉上木下〉所未详。行朝之臣,必有同志者。
监国鲁元年(丙戌)夏六月丙子朔,浙江兵溃。上发绍兴。定西伯张名振驻师岑江,遣裨将张名斌统所部军迎驾,由江门入海。
御舟碇蛟门。
毅庙末年,闽人黄斌卿为舟山参将,已而将任。隆武皇帝登极,封斌卿肃虏伯,给饷银万两,发九舶至舟山,命收其部曲,以窥浙、直。至是,不听上入。下诏削方国安、王之仁等爵。
国安前封荆国公,之仁封定国公。
熊汝霖收残卒百余人,由小亹入海。编修张煌言亦间道至,而兵部左侍郎钱肃乐、右都御史沈宸荃、义兴伯郑遵谦,皆弃浙入闽。隆武皇帝召对,晋秩有差。
己亥,大学士孙嘉绩卒。
孙嘉绩字硕肤,余姚人也。五世祖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燧,死宸濠之难。祖文渊阁大学士如游。嘉绩,崇祯丁丑进士,授南部主事,改北兵部。十一月,虏薄都城,扎营不动,举国莫测其谋。嘉绩曰:此甚易知。待后虏入,即放苗头南下耳;急击勿失。兵部尚书杨嗣昌曰:虏已倾巢而入,安得复有后虏?越三日,虏果挟西夷五、六万,从青山口入,即日南下。于是,嗣昌以嘉绩知兵,越次升职方司郎中。时,总督卢象升、阉人高起潜,分办东、西二路。象升主战,起潜阴与虏和。亡何,象升阵亡,而起潜自叙战功,下部求世荫。嘉绩奏寝之。毅宗日御观德殿阅军器,起潜辨其良楛,悦之;起潜乘间谗绩下狱。十三年,上怒侍读学士黄道周,廷杖之,舁入狱中,一切装赍药物,格不得入。嘉绩撤衣被,亲视饮食汤药保护之。
少间,从之受易。会诸生涂仲吉上书理道周,上益怒,取道周自刑部入黄门狱杂治之。诸与道周通者,概为党人。诸党人多讦奏自脱,而嘉绩独承狱中往来状。周延儒再相,事得解。弘光时,起补九江道,未至而虏渡大江。顷之,虏入浙,征户口册籍。余姚知县王曰俞弃城走,教谕王玄如迎降。虏即以玄如为知县。玄如发闾左为驰道抶役者,役者反殴玄如。嘉绩遂入县。朝,鸣钟鼓,斩玄如以徇。当是时,虏入江南,郡县无以一矢相加遗者。自嘉绩建义,而豪杰皆起。然嘉绩实不知兵,以其权授之总兵王之仁、方国安。东浙之事,不能有所发舒。上监国,加右佥都御史,寻又加文渊阁大学士。浙江失守,渡海至舟山,遂卒道隆观。丁丑计偕,知县梁佳植梦嘉绩擢第一,榜发不验。及嘉绩葬舟山,其墓适当张信坊下;张信者,洪武时擢进士第一者也。呜呼!岂非天哉!
秋八月丙子,张名振败叛将张国柱于横水洋。
张国柱者,刘泽清之标将也。航海至东浙时,王鸣谦以总兵守定海,国柱有弓箭手五百人,劫王呜谦肆掠富家巨室,同至余姚。行朝震恐,议以伯爵糜之。■〈〈氵咸〉上木下〉与孙嘉绩裁量不许,不得已署为胜虏将军,乃返定海。既闻虏渡,遂放兵掳掠。保定伯毛有伦扈元妃、世子出海,国柱邀夺之。已与王鸣谦驾楼船四百余艘,将攻舟山,黄斌卿忧惧不知所为,求援于张名振。于是名振、斌卿合营而军,名振之裨将阮进善水战,以四船冲国柱之营,炮声雷鍧,波涛起立。国柱遁去,挟元妃、世子为投拜之贽,虏杀元妃、世子而官之。
九月壬子,永胜伯郑彩、定波将军周瑞,自闽迎上于舟山。
福建失守,隆武皇帝走死。叛将郑芝龙迎虏入境,郑彩不与同降,以战舰四百抵舟山。黄斌卿素畏郑氏,闭城不敢出。
平海将军周鹤芝起兵海坛山。
郑芝龙之降也,先虏未至纳款,散遣关隘水陆之师以待。隆武皇帝命周鹤芝出师苏松,芝龙中阻之,而鹤芝滞于沙埕。及虏兵入闽,芝龙在安海,檄鹤芝会于其所。鹤芝不虞其降,遂以水师南还。道遇督抚张肯堂,肯堂止之。鹤芝不信,已而至定海,始知芝龙降虏,争之不得。平海参谋林学舞,陈降虏八不可。芝龙亦不听。监军朱永佑谓鹤芝曰,虞山赵牧其人,勇士也,我欲见之于芝龙而刺之,不果。于是鹤芝移师海坛。
参将阮进移师于琅琦。
阮进者,闽之舵工也。尝为小寇于松抚。张名振拔之,使管水营,而进精于水性,能以少击众,既败张国柱,舟山人多德之。黄斌卿忌名振势出其上,说进使背名振,进乃取其船二十艘、军资数万至闽海,自为一军。
冬十月丁酉,御舟发舟山。十一月丙寅,上次中左所。
郑芝龙知郑彩奉上入闽,索之急,彩力不能禁,乃匿上于他所,而以南■貌类上者,服上冠服,居上舟,使一人守之;乃谓芝龙曰,彩欲出监国而难于为辞,不若公使人取之。于是语守者事急,则缢南■,以尸与平国使者。已而虏挟芝龙北去,事得解。
黄斌卿杀右都御史荆本澈。
荆本澈字大澈,丹阳人也。由漴阙来朝,奉命西征,移师出舟山,洎芦花岙。斌卿畏其强,所以周旋之者唯恐后。越月而本澈破崇明,虏会师击之,本澈大败,收其残卒还舟山。斌卿视其兵力既弱,礼之浸衰。本澈无所取饷,渔夺居民。居民既怨之,斌卿之营将顾乃德与斌卿有隙,本澈乃结驩乃德,潜以珍宝易其火器,事颇泄,斌卿下教各岙团练,次日故遣部下取民斗粟,团练杀之勿问。本澈知其意在己也,遂移兵攻之,三日而城不下,师溃。本澈至芦花岙,为团练所杀;斌卿设察,斩团练一人以谢。
二年(丁亥)春正月癸卯朔,上次中左所。
周鹤芝复海口。
海口,鹤芝之故乡也。鹤芝既复海口,以参谋林学舞、总兵赵牧守之。
太仆寺卿王瑞旃自尽。
王瑞旃字圣木,温之永嘉人。天启乙丑进士,除苏州府推官,累官至太仆寺卿。清国贝勒过温州,虏守朱从义逼令见之,瑞旃自缢死。
辛未,上禡牙出师,提督杨耿、总兵郑联皆以兵来会,进郑彩为建国公、张名振为定西侯,封杨耿为同安伯、郑联为定远伯,周瑞为闽安伯、周鹤芝为平虏伯、阮进为荡胡伯。
时张名振在南田,周鹤芝在海坛,阮进在琅琦。
二月壬申朔,王师攻海澄,克之。
癸酉,攻漳平,失利。甲戌,虏救海澄,王师复退入海。丙子,攻漳浦,克之,以闽人洪有文为令。五日而漳浦陷,有文死之。
周鹤芝遣使乞师于日本。
鹤芝少时往来日本,以善射名。父事撒斯玛。撒斯玛者,日本一岛之王也。黄斌卿之至舟山,鹤芝以都督令水师。乙酉冬,告哀撤斯玛,愿假一旅以助恢复。撒斯玛壮之,许助兵三万,军需战舰一切不资中国;俟鹤芝自往受约。于是,鹤芝益市锦绣金玉奇物,与斌卿合谋,将以丙戌四月十一日东行,而兵部尚书余煌寓书斌卿,以叛将吴三桂之用虏为戒,斌卿遂阻鹤芝。鹤芝怒而入闽。至是复理前约。日本待鹤芝不至,其意浸衰,所遣使又多商贾,不能得其要领,故日之师不出。
郧西王复建宁。
王变姓名隐武夷山,至是聚兵以应。
郧西王裨将王祁复邵武。
祁营山中,虏城守甚严,祁从民间取几桌数百,置火绳药线其上,月死夜,顺流放之,环城而过;虏以为祁兵薄城,炮石交下,迟夕方知其伪。已乃复然,虏习之不疑,一日,祁至,遂破。
夏四月,虏陷海口,参谋林学舞、总兵赵牧死之。
虏攻海口,牧出战,杀虏四百余;虏又益兵攻之,城遂陷。平虏伯周鹤芝退保火烧岙。
虏杀国子监博士林化熙于行宫。
林化熙字皞如,福清人也。隆武元年,授国子监博士。福京陷,避之海口镇。虏破海口,得化熙,执之。至其酋张存仁所,存仁意欲降之,问曰:吾闻海上周鹤芝,胁人留发而不剃头,子受其所胁也。化熙立而笑曰:人生发肤,不能自主,而受胁于人耶?若发可胁之而留,今日亦能胁之而剃乎?存仁怒,置之狱中。化熙赋诗,有「铁骨凌千古、冰心扶五常」之句。明日存仁复降之,不可。使戮之于市。
过隆武皇帝登极之行朝,化熙趋入朝门,坐地上,谓虏卒曰:我大明臣子也,当死于是。口占一绝云:吾头戴吾发,吾发表吾心,一死还天地,名义终古钦。命在旁者书之。而钦字误书为矜,化熙视而改之,乃就杀。
松江虏帅吴胜兆诣定西侯张名振降,为其部下所执。
吴胜兆以兵守松江,颇怀故国。吴中崇仁励义之士,欲因以为功。于是相聚幕中,为之计画,而以招抚之名,内结太湖义旅戴之俊、周天等,外求援于海上兵部尚书陈子龙。蜡书至黄斌卿,斌卿犹豫不敢应,张名振乃召其兵就约。时斌卿进爵为威虏侯,其肃虏故印犹在,名振请得之,赍使者以拜胜兆,期四月二十六日渡海。胜兆之聚谋者既众,人人谓事成在旦夕,遂肆言无隐,而所招之义旅,又不就约束,欲陵虏卒出其上。虏卒恨之次骨。其未经招抚者,亦不忌■而昵就之,虏捕之于胜兆;胜兆无以自解,斧质以徇。义旅既惑胜兆中变,名振渡海碇崇明沙,飓风海啸,楼船自相激撞,飘没者什八九,军资器械都尽。名振与翰林张煌言、御史冯京第单舸脱走,而右都御史沈廷扬见获。胜兆因海上之失约,区雾无序,义旅遂劫胜兆,斩虏官之在松江者。而胜兆之部曲既与义旅异志,又不见海上之兵,视湖中所招,其力易制,于是虏中军以胜兆之命,召义旅之帅次第入,斩之;胜兆未知。已而执胜兆,虏酋巴山陈锦杂治其狱,诛戴武功、吴鸿、钦浩、张谢、石乔垲、侯美汉等三十三人。其所连染,复数百人。
兵部尚书陈子龙赴水死。
陈子龙字卧子,青浦人也。父所闻,天启壬戌进士。子龙天才绝出伦辈,少而知名于时,与檇李夏允彝为生死交。崇祯丁丑登第,授绍兴府推官。十六年,寇患已深,朝野之议,有欲出皇太子降南京以防未然。东阳人许都颇好事,游学于檇李,其师何刚谓之曰,天下多事,将及于江南,子所居,江南精兵处也,盍结其豪杰以待变:此江右夷吾之业也。都信之,归而聚众数千。东阳知县桐城姚孙乐家富美,以其乡邑不可居,迁其资于官所;都众无粮,囚孙乐劫其资。都不得已,遂攻下三城,浙东震动。子龙知都非欲反,往说降之,誓以不杀;而巡抚御史左光先斩都,子龙仓卒,不能得之光先,深以为恨。迁南京吏部文选司主事,终养祖母。毅宗伟其定乱,改兵科给事中。子龙闻寇逼京畿,与夏允彝、何刚等操练水师,欲从津门入援,而北都已陷。弘光即位,马士英自以援立不狎人望,尽疑当世高名之士意在潞王,而子龙以知兵见忌。虏渡江,允彝缢死。子龙建议守松江三月,上加总督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亡何,城陷,子龙旁皇山泽,作诗歌为变征之声。虏意吴胜兆狱,子龙为之主,获子龙一奴,谓嘉善钱旃檇李黄涛舍匿子龙;索之不得,已得之嘉定侯岐曾之丙舍。虏酋见之,子龙不屈钳釱,置于战舰,洎松江跨塘桥,子龙伺隙投水死。子龙少为古文词,宗历下、太仓,于欧、曾蔑如也。江右艾南英为长书刺之,相遇南中,至于相搏。其后子龙学益进,文章尔雅,一变其少时之作。天下丧乱,子龙、南英皆建义不成而死。所谓白首同归者非耶!侯岐曾字雍瞻,兄左通政峒曾,并以文名。峒曾守嘉定不下,城破而死。岐曾复以客子龙见捕,亦不屈死。徐式谷字似之,吏部尚书石麒之养子也。嘉兴陷,石麒死之。吴胜兆之降,式谷与谋;虏穷竟得之,亦死于难。
虏杀举人杨廷枢。
杨廷枢字维斗,长洲人也。阉人魏忠贤乱政,逮吏部郎中周顺昌,吴人相聚搏其官校杀之,诸生廷枢为之魁。两京既陷,隐迹吴江之芦墟。吴胜兆事败,虏搜村落之伏听者,到芦墟。廷枢曰,必为我也。即诣虏大骂。四月二十九日被缚,饿五日不死;为诗十二章,俘于大■杀之。妻费氏、女观慧,皆骂贼而死。总制尚书张肯堂、兵科给事中徐孚远、平海监军朱永佑,避地至舟山。
三人皆依周鹤芝于海口,海口既陷,故北至舟山依黄斌卿。
五月甲辰,永嘉诸生叶天章自尽于狱。
叶天章一名尚高,虏令剃头发,天章佯狂自免。赋诗讪谤,马草诗曰:可怜昨夜选为被,和泪拖来到马栏。胡服诗曰:安得蜉蝣易生死,犹存楚楚好衣裳。上丁释菜,天章入文庙痛哭,虏守朱从义执而笞之下狱。天中节前一日,为绝命诗曰:待斟蒲酒心先醉,未浴兰阳骨已香。饮鸩卒。
六月攻漳州,我师败绩。
安昌王与御史冯京第乞师日本。
冯京第自崇明归,张名振之军,丧失且尽,而黄斌卿又志在自守。于是至日本乞师。先是,欧罗巴国欲行其教于日本。其教务排释氏,中国之所谓西学也。日本佞佛,乃杀欧罗巴之行教者。欧罗巴精火器,所发能摧数十里,举国雠日本,驾大舶、置火器向其城击之。日本谢罪,大舶始退。退一日而京第至长旗岛。日本新遭外国之侮,闻外国人至,一切不听登陆。京第遥望而哭,昼夜不绝声。会日本巡方者篮舆过长旗,收血书,达其国主。京第还舟山,使斌卿之弟孝卿从商舶待命,而孝卿出入妓馆,日本益轻之。
舟山行洪武钱。
日本始用洪武钱,后始铸其国号。而旧钱不敢销毁,藏之库中。至是尽发黄赋卿,助舟山国用。
秋七月初五日,攻福州,我师败绩。八月己卯,上次长垣。
上亲征,会郑彩、周瑞、阮进、周鹤芝之师攻福州,石田僧宋惺以其义旅应之。
丙戌,克连江。
冬十月,长乐虏帅逃,永福、闽清皆下。罗源虏知县朱丕承、宁德虏知县钱楷以城降,福宁州虏帅涂登华、章云飞全师来归。督师大学士刘中藻起兵福安,新建王克大田、沙县、尤溪等路。朱成功克同安等县。曹大皋克建阳。
以熊汝霖、马思理入阁办事。刘沂春吏部尚书、林正亨户部尚书、吴钟峦礼部尚书兼通政使,钱肃乐兵部尚书,余扬左都御史,林嵋吏科给事中,黄岳吏部考功司郎中。
邓藩审理陈世亨复安固,兵败死之。
陈世亨,温之瑞安人也。浙东建义,授中书舍人,改邓藩审理。虏渡瓯江,晦迹山中。闻上至闽,十月初四日,以一旅复安固;援兵莫继,被执,骂虏而死。
吏部文选司主事林垐起兵攻福清,不克,死之。
林垐字子野,福清人也。崇祯癸未进士,授海宁知县。隆武立,迁吏部文选司主事,抑绝侥幸,已而叹曰:此润色太平之事,顾岂今日之所急耶!乃辞去。募兵得数千人,而闽事一禀郑芝龙,垐不得自行其志。于是,散遣其众入山。制棺一具、布衣一袭,上书大明孤臣之柩。自为挽诗曰:绕厢风雨莫归愁,灯暗心明泪不收。易舍妻拿惟有父,无惭肤发但多头。复仇到底落人后,做鬼应居最下流。门外长江知我恨,年年涛卷未能休。上既复闽,垐约平虏伯进攻福清。当是时,其门人来访,将归海宁;垐送之诗曰:天地荒荒已如此,君今归去去何方?山川麦秀伤心泪,日月刀头带血光。屠狗市中声忽变,采兰泽畔志徒芳。寄言父老休相念,我死魂犹到此乡。明日临阵,垐不避矢石,杀虏过当;会日暮,虏冲其营,遂殁。垐之友人叶子器者,初垐在营中,为虏所获。虏使作书招垐,子器受纸笔,书一诗授之。其末句云:到得死时方是我,纵然活去不成人。虏杀之。垐起兵时,有诗云:兰蕙当门不怨秋,■■■尽也空休。拋它七尺留千恨,何必三■■■楼。月肯照人云作怪,龙方潜壑蚓遨游。谁能终古留高响,博浪声中五世仇。
兵部左侍郎林汝翥攻福清,兵溃死之。
林汝翥字心泓,福州人也。释褐,知沛县。妖贼徐鸿儒之乱,汝翥城守有功,考授御史。阉人魏忠贤干政,汝翥巡城,遇火者曹进、傅国兴攫金于途,汝翥杖之,中旨逮汝翥。先数日,逮工部郎中万璟,内侍数百人殴璟至死。于是汝翥援「大杖则走」之义,亡至遵化。托抚臣邓仪具疏投狱,廷杖得不死。上至闽,征拜兵部左侍郎,总督义师。攻福清,兵溃,被执。虏欲降之,不屈,除夕服金屑死。
十二月庚午,黄斌卿攻宁波,不克。
甬诸生华夏、屠献宸、杨文琦、文瓒、董德钦、王家勤谋起兵内应。而御史李长祥亦结会稽豪杰以待,皆使人走舟山,约斌卿入。亡何,长祥为人告变,亡命。姚江人王翊聚兵于海山,华夏以帛书约之,为虏所得。降人谢三宾,又讦夏等于虏,夏等入狱,而水师始至。内无应者,斌卿之兵遂去。虏诘夏之同谋者,夏对曰:太祖高皇帝、崇祯先帝。虏曰:然则汝帛书所谓布置已定者何耶?夏曰:直为大言,鼓动人心耳。是时虏利三宾之财,亦诬以同谋,故令夏引之。夏曰:若谢三宾者行同狗彘,建义之事胡可假之!三宾在旁闻其言,搏颡以谢。明年五月初二日,夏与屠献宸、杨文琦、文瓒、董德钦、王家勤皆论死,妻子为奴。杨文瓒妻张氏,杭州人。文瓒既敛,张氏从容语其舅曰,儿不从死,无以成夫之志。出簪珥分饷姊姒,闭户自缢。华夏妻陆氏、屠献宸妻朱氏、杨文琦妻朱氏,皆自缢。
礼部尚书兼通政使吴钟峦上申明职掌疏。
时远近章奏,武臣则自将军都督、文臣自称都御史侍郎,三品以下不计。而江湖游手之徒,假造符玺,贩鬻官爵。偃卧兵园,而云联师齐楚;保守妻子,而云聚兵千万。故钟峦请加严核,募兵起义者,则当问其册藉花名;原任职官者,则当辨其敕书札付。
三年(戊子)春正月丁酉朔,上次闽安镇。
同安伯杨耿、大学士朱继祚攻兴北,克之。
虏守道彭遇颽,故弘光时之御史也。至是纳款。杨耿攻兴化,遇颽令其守将出战,登陴立大明帜;守将不敢入。
癸丑,郑彩杀大学士熊汝霖。
熊汝霖字雨殷,余姚人也。举天启乙丑进士,授同安知县,考选户科给事中。汝霖抗直敢言,谓今日以情面贿赂,断送封疆,二祖列宗饮泣地下;降福建按察使知事。弘光立,复补给事中。是时四镇迎立之功,逼取淮扬,朝臣莫敢议其进退。左都御史刘讳,言刘泽清、高杰之弃淮北可斩也。泽清遣刺客伺刘讳,刺者不忍而去。汝霖独论之曰,一镇之饷多至六十万,势必不供;即仿古藩镇法,亦当在大河以北。曾奥窔之内,遽以藩篱视之,已争阮大铖之用。其议论皆不遂,归。虏渡大江,汝霖入省,欲发罗木营兵拒之,不得。刘讳将死,念诸人悠悠,无可与计事者,独以建义属之汝霖。汝霖聚兵又不得。九江道佥事孙嘉绩既斩余姚虏知县王玄如,汝霖始出领兵,渡海宁,战三昼夜,败归。上监国,加兵部左侍郎右佥都御史。汝霖虽不知兵,然趋死不顾利害。当是时,总兵方国安、王之仁所领皆营兵,而分别召募者以为义兵,同汛未尝敢均粮糒,至汝霖则未敢易之。三吴之豪杰,欲为应者,皆因汝霖而来。鲁元年,又加东阁大学士。浙江失守,从亡至闽。闽之诸镇,郑彩以商舶为事,唯闽安伯周瑞勇敢可任。汝霖批答,右瑞而左彩,彩积恨之。
已而彩又与义兴侯郑遵谦交恶。上次闽安镇,从亡诸臣之室俱保琅琦。彩裨将李茂守琅琦,汝霖奴子与之争口。正月望,汝霖自上所休沐,熊、郑两家以簪瑱相问遗。李茂奔告于彩,彩疑熊、郑合而图己也,授意其下杀之。
郑彩杀义兴候郑遵谦。
郑遵谦字履公,余姚临山卫人也。父之尹,按察司佥事。遵谦少喜任侠,不为绳墨之士所理。南都官属闻虏渡江,皆弃弘光帝而逃。马士英至浙江省、阉人屈尚忠至越,左都御史刘讳曰:凡系逃臣,皆可斩也。于是分守宁绍于颍系尚忠以待,遵谦出而殴杀之。曰:此刘先生之命也。绍兴府通判张愫,以城降虏,虏即以愫守绍兴府,而别迁彭万里以为会稽知县;弘光元年闰六月十一日遵谦建义,皆斩之。而召其故所知少年数千人,应九江道孙嘉绩。先是知府王期升梦有持谒入者,觉而记其姓殷;问于推官陈子龙。子龙曰:此会稽守殷通也。君梦见之,越乱兆矣。自遵谦斩张愫而梦验。浙江失守,遵谦依郑彩。彩以同姓弟畜之,使领陆兵于牛田。海中洋舶,皆统于彩;遵谦强取二舶,资万计。由是交恶。遵谦为人疏诞,不能虑患;大学士熊汝霖见杀,复不秘其辞色。彩乃诈扑部将吴辉,辉扶伤就遵谦求书投郑鸿逵。遵谦入辉船送之,被擒。辉既擒遵谦而难于面之,伏舱底不出。遵谦呼曰:汝郑彩厮养,杀我岂出汝意?而相避乎?辉出,遵谦乞只鸡盂黍,哭奠熊汝霖既毕,蹈海死。遵谦之妾金四姐者,故倡也;尝笞杀其侍婢王氏。诸不理遵谦者,必欲致金四姐于狱,遵谦以千金脱之,遵谦死,金四姐束草象郑彩,每食,斩草人以侑食。彩闻之,沉金四姐于海中。
二月,以兵部尚书钱肃乐为东阁大学士。
虏帅郭天才来降。
江西虏帅金声桓遣郭天才援闽,与虏抚佟国鼐有隙,故降;封为忠勤伯。后声桓反正,天才乃返江西。
三月,虏陷兴化,吏科给事中林嵋、兴化道汤棻死之。
林嵋字小眉,自缢。汤棻字方侯,嘉善人。绯衣坐堂上遇害。
虏陷莆田,大学士朱继祚、知县都廷谏死之。
廷谏,杭州人。
虏陷永福,兵科给事中鄢正畿、御史林逢经死之。
鄢正畿字德都,永福人也。赋绝命篇,投溪水死。林逢经字守一,以文名于闽中,有通鉴甲子图行世。城破,赴水死。
余姚人王翊起兵四明山,克上虞,执虏摄印推官刘章志斩之。
虏陷长乐,御史王恩及死之。
王恩及,长乐人也。以县令归里,上征为御史。城破,服毒自尽,妻李氏同死。
闰三月,虏陷建宁,王祁死之。
王祁,江西人也。城破,祁犹巷战,自焚死。上在闽中,先后复三府、一州、二十七县;虏调江、广、两浙之兵来救,所复府县皆陷。至是,仅留宁德、福安二城。
江西虏帅金声桓反正。
金声桓者,故楚帅左良玉之部将也。良玉死,良玉之子梦庚降虏,虏俾声桓仍统其军。大学士黄道周督郑鸿逵、郑彩二军出杉关,声桓故曾役于道周,乃阳为送款,而使别将张天禄袭之,道周被执。由是得镇江西。上取闽,虏调各省之兵复陷其地,声桓之力居多。虏抚以声桓降将,故轻之;从之取贿,不得。声桓私居尝改旧服,于是虏抚上变,言声桓谋反。声桓使人窜之中途,得其书,乃置酒召虏抚,以书示之。虏抚失色,遂斩之。奉永历皇帝正朔,受爵豫国公,江西郡县皆定。当是时,南都震动,以为声桓旦夕且下,虏官豫拟降附。而虏之守赣州者不从声桓,声桓欲攻之。守赣州者曰:吾不动以待汝,汝得南都,则吾以赣下。乃为声桓之谋者,以宁庶人之败急于顺流,故使新建得制其后;今门庭之寇未除而勤远略,是追庶人之偾车者也。声桓遂急攻赣,赣守愈坚。各省之援虏大集,围声桓困之;数月食尽,部曲斩声桓,降于虏。
夏六月戊戌,郑彩杀大学士钱肃乐。
钱肃乐字希声,鄞人也。举崇祯乙丑进士,授太仓知州,迁刑部主事,转员外。九江道孙嘉绩建义,会稽诸生郑遵谦应之。鄞诸生华夏等谋起事,而缙绅谢三宾不从。时定海总兵王之仁已降虏,三宾寓书之仁,谓宁郡潝潝訿訿,起自诸生,需公以兵威胁之。亡何,夏等奉肃乐为主,之仁亦以其军听命。上监国,进佥都御史,代熊汝霖为东阁大学士。刘中藻起兵福安,已攻福宁州将破,而虏帅涂登华诣彩降。彩使其私人守之,中藻不可,于是与彩交恶。彩横甚,视诸大臣若无有。肃乐恶之,欲以中藻之力制彩。其在彩营,以阴事泄之中藻。故恐彩之疑也,为深言尝彩,令备中藻;而彩之伏听者已得肃乐密书,彩阑及书中一、二语。肃乐大惊,呕血,明日死。
冬十月,大学士马思理卒。
马思理,长泰人也。崇祯时,户科给事中,坐侍读学士黄道周党,下狱。隆武起升礼部侍郎,加尚书。上入闽,召授今官。卒沙埕舟中。
以工部尚书沈宸荃、吏部尚书刘沂春为东阁大学士。
四年(己丑)春正月辛酉朔,上次沙埕。
二月,王翊破上虞,虏官施凤翊弃城走。
三月癸卯,虏陷宁德。
夏四月,虏陷福安,大学士刘中藻死之。
刘中藻字荐叔,福安人也。崇祯庚辰进士,授行人司行人。隆武皇帝登极,以兵科给事中使浙。上至闽,中藻起兵其邑,复数县,累进至工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中藻能激昂富人,使出其财,故一时聚兵益盛。郑彩专制闽事,惟中藻不相下,由此有隙。上使大学士沈宸荃解之,不得也。中藻在福安,虏前后攻之,所杀伤四、五千人。三年十月,虏大集,傅城十里掘濠树栅环之,中藻不得战。明年四月,食尽,中藻为文自祭,吞金死。部将董世尚等同死者数百人。
六月,定西侯张名振复建跳所。
秋七月壬戌,上次建跳所。
闽地尽陷,张名振迎上至浙,从亡者为大学士沈宸荃、刘沂春、礼部尚书吴钟峦、兵部尚书李向中、兵部左侍郎孙延龄、御史黄宗羲、兵部职方司郎中朱养时、主事林瑛。
壬午,虏攻建跳。乙酉,虏退。
分使使山寨授官。
萧山石仲芳、会稽王化龙、陈天枢、台州俞国望、金汤、奉化吴奎明皆将军,四明山冯京第右佥都御史,王翊河南道监察御史。黄宗羲奏曰:臣观诸营长,文则自称都御史、侍郎,武则自称将军、都督,未有三品以下者。上嘉其慕义,亦遂因而命之。唯王翊不自张大,使者颁书授以御史。御史在承平固为要官,然其号令不可行之侍郎。御史诸营或不及王翊一小小部,故诸营于王翊,虔若小侯之事大国。自今以后,若诸营事翊如故时,则无贵王命。若因王命,使翊之令不行于诸营,将山中自此多故。方今草昧,时多假借,慎重名器,不宜独薄王翊一人。大学士刘沂春、礼部尚书吴钟峦皆以为然,定西侯张名振持之不肯下。初诸营迎表,皆因名振以达;唯翊不关名振,名振恶之。
上命黄宗羲为左副都御史,辞不受。
封平西将军王朝先为平西伯。
时朝先营奉化之鹿颈山,有兵万人,宁城为之昼闭。
八月壬辰,世子生。
世子母李氏。
九月乙丑,大学士刘沂春、礼部尚书吴钟峦、定西侯张名振盟于雒江。
大明监国鲁四年,太傅兼太子太师定西侯张名振治兵于台州。夏六月,长乐刘沂春宅揆统均,毘陵吴钟峦掌秩宗,从上至自闽。三人者,皆先朝遗老,同守臣贞、共奖王室者也。越二月,定盟于雒江之上。于时重九,天高气肃,云物屏彻,秋阳杲然,荐牲爇香,神人若接。司盟者举爵而招曰:今日之事,君事也。义莫大于君臣,交莫良于朋友。合朋友之交以笃君臣之义,时乃功。勖哉夫子。于是三人者上各受爵进于神,拜手稽首致词曰:岁在甲申,中原逐鹿,痛深共主之悲;暨及乙酉,于屋瞻乌,迸落孤臣之泪。惟是二三黄发,耄逊于荒,爰订斯盟,永以为好。既盟之后,业务修而交劝,过必纠而从绳。役在社稷,竭蹶而争后先;政在朝廷,和衷而商可否。功名不必出诸己,恩怨一切任诸人。矢靖献之无欺,期恢复之克济。吾三人者,无愧怍于天地,留榜样于子孙。奉身而退,共咏太平,不亦休乎!司盟者受词而载之书。君子谓斯盟也,盖三有礼焉:尚齿一也,诗有之曰:三寿作朋。尚贤,二也,诗有之曰:正直是与。尚功,三也,诗有之曰:邦家之基。司盟者乃锡爵而称曰:神之听之,介尔景福。于是三人者受爵,下而饮。
丁酉,定西侯张名振、荡湖伯阮进、平西伯王朝先,杀黄斌卿。
黄斌卿之在舟山,保坞自豪,不欲奉上入城,分其兵赋。于时隆武皇帝崩四年矣,犹称隆武五年,以拒监国之朔。先是,张名振从崇明败归,斌卿每事侮之。虽结婚姻,而意相猜忌。阮进扈跸至建跳所,军中乏食,进念保全舟山之力,以百艘泊舟山告急。总制尚书张肯堂谓斌卿曰:上飘泊海中,宜奔问官守;阮进之请,不当违也。不听。于是,张名振、阮进皆因王朝先以谋斌卿。朝先同张国柱、王鸣谦出海,斌卿强使出其部下。三年之间,未尝任之以事。朝先郁郁,请徇边海至鹿颈,四、五月而致万人,边海皆赋其军。斌卿又使其私人以夺朝先之赋,朝先恨之。有黄大振者,故闽盗也。劫商舶得金数万,分馈斌卿,不餍;大振惧诛,亡抵朝先。朝先之孥帑寄舟山,大振伪使人以鱼舟赴朝先曰:威虏以某日尽杀平西妻子矣。朝先遂与张名振、阮进合攻舟山,斌卿与二女皆赴水死。
十月己巳,上驻舟山。
以张肯堂为东阁大学士、孙延龄为户部尚书。
时,刘沂春与张名振不合,返闽。
五年(庚寅)春正月乙卯朔,上驻舟山。
夏五月,御史王翊烹虏使。
江南久不宁,虏主患之。其抚臣马国柱欲自以为功,尝以语其客。其客与所善会稽人严我公谋之。我公曰:此吾处通候之一时也。清之用兵江南良苦,使得见吾于抚军,吾得山海要领,能口舌下之。乃伪为告身银印;曰:吾行朝之都御史也。
因客以见国柱,因国柱以见虏主。我公大言撼虏主,曰:陛下以江南为一方之事与?崖山未覆,大元不书正统。臣尚未见陛下之有天下也。曩者臣在海上,诸营将故臣之属吏;臣苟得奉明诏,开以丹青之信,则江南之患可刻日定也。虏主大悦,以我公为招抚都御史。诏山海之帅解甲降者复其位,视严我公。然我公故未尝为山海之帅所识,第使人走诸营告曰:我公之所以为此者,固荆乡,高渐离之心也。公等第令出而归我。我分置通都大邑,摇手而江南举矣。若公等所为,徒劳耳。于是诸帅多惑其说,湖州柏襄甫、会稽顾虎臣等皆降。我公将渡海,发使者入四明山。王翊之将黄中道曰:严我公甘言间我,业已摇动山寨,复可使之达行在哉!趋烹之。我公由是不得志而去。
秋八月,御史王翊破新昌县虎山所。
九月,朱靖恭攻郑彩,败之。
上既入浙,闽安伯周瑞、平虏伯周鹤芝楼船三百余艘分屯温之三盘,以为舟山犄角。亡何,芝、瑞有隙,上使武林人吴明中往解之。明中之三盘,构之益甚。瑞遂南依郑彩,芝亦北依阮进。郑彩与朱靖恭争中左,彩大败,泊沙埕具表请援。芝、进既怨瑞,而张名振欲结驩于靖恭,反击彩之余兵,破之。
虏破四明山寨。
上在舟山,虏欲出寇,御史王翊从中梗之。于是悉发行省虏骑,其酋金砺、田雄将之而东。金砺由奉化入,田雄由余姚入,会师大兰山,设帐二十里,游骑四出,以搜伏听者。翊闻虏锋锐甚,避之于海。
冬十月辛巳朔,日有食之。
十一月甲子,虏杀兵部右侍郎冯京第。
冯京第字跻仲,慈溪人也。福京初建,上中兴十二论。隆武皇帝奇之,召对,授兵部职方司主事。改监察御史,巡视浙江,至衢州而虏渡浙。京第偃伏里中,闻肃虏伯黄斌卿保舟山未下,乃渡海依之。从定西伯张名振至崇明,败还。从安昌王乞师日本,哭于舟中,日本不许。又从攻宁波,事败。于是至吴兴,聚兵数千。亡何又败。复渡钱塘,入四明山,依御史王翊以其兵付之。京第倚山为城,立老寨于杜岙,练兵数月,颇可观。而虏抚萧起元下教团练,虏攻杜岙,团练从而掎之。翊走天台,京第匿民舍以免。明年,翊兵复盛,京第亦收残卒,自居薛岙。京第自负经济,然欲以承平体统待其士卒,雅不为人所亲附,故往往致败。初京第入海,虏即收系其家属;母尹氏徙燕,妻叶氏自缢死,子颂年十五,斩于市。虏破四明山寨,购京第甚急。京第之将王升降虏,欲致京第为功。谓虏曰:冯都御史人莫知其处,独升知之耳。引虏得之鹳顶山。京第已病甚,见金砺不肯跪;田雄在侧,掠之仆地。明日遇害。
六年(辛卯)春正月己卯朔,上驻舟山。
得谍报虏主死,群臣入贺。
是时,讹传恢复,礼部尚书吴钟峦有志喜诗曰:毘陵隅北有柴扉,寂寞荒庭草自肥。从此儿孙寻旧业,可将诗酒弄斜晖。衣冠不改容颜好,梦想还疑城郭非。却笑令威何化鹤,去家千载始来归。又,世局沧桑变亦奇,忽于意外惬心期。兵机只在争先着,天道何尝不可知。主鬯一樽归帝子,筹边百计在胡儿。中兴作手非容易,喜惧频劳野老思。
二月乙卯,张名振杀平西伯王朝先。
王朝先,四川土司人也。自言为童子时,已结无赖者为伍;有大姓抶其同伍童子,朝先夜缘屋极,发凡抽椽,放野蜂数百螫之。天启间,调土司兵从征,朝先因至塞上,累立战功。弘光即位,以参将隶黄蜚部。蜚死,航海至浙东。时江干兵赋已定,朝先自以老将,不肯出总兵方国安、王之仁下,以西征之命,滞于定海。浙江失守,同王鸣谦出海,遂为黄斌卿所留。朝先欲借楼船百,截扬子江以遏虏运道;斌卿不许。既与张名振、阮进共破斌卿,进收其水师,朝先得陆兵二千余人,军资甲仗一不以赋名振。嫌隙遂成。郑彩之败,振、进因而堕之,朝先又不与合。是时朝先居守,名振治兵南田。朝先不虞名振之见袭也,士卒散遣民舍;名振猝至,乃手格十数人以死。其部将涂登华、张济明、吕廷诏降虏,告之虚实,虏遂决犯行在之谋矣。
秋八月丁巳,虏杀兵部左侍郎右都御史王翊。
王翊字完勋,余姚人也。翊小而自负,好为大言,世人未知之也。浙东建义,翊自募一旅,不肯属人,故派粮不及同事。楚人舒益生,故新安王客。新安王自新安至,益生遂以其军属之。然王亦无分地可赋,军遂散。司饷者案翊所破召募之金,将罪之。会浙守溃,翊渡海依黄斌卿,斌卿倨甚。冯京第以隆武御史与之争礼,斌卿不悦,翊不肯下。斌卿既欲害之,翊知斌卿不足藉,聚众四明山。四明山连三府八县,翊往来乘隙;虏孤守一城,其城外之田赋、讼狱一归之翊。已而为虏抚萧起元所败。明年,击破团练,其兵益盛。上至浙,勖功议右佥都御史,张名振欲其恩出自己,曰:需之以俟翊至。诏受福建道监察御史。翊朝行在,升右佥都御史。辞不就。曰:吾之入觐,岂为官也!明年,加兵部左侍郎兼都御史。虏屯大兰山,翊入海,谋与王朝先舟师入浙攻杭州。而名振击杀朝先,翊还山中。山中所留诸将,降杀且尽。七月二十四日,大星坠地,团练兵执翊,赋绝命诗。虏副使王尔禄使书之,翊书生平忠愤,血飞溅于群虏。书毕,乃引其笔以擿王尔禄。是时虏将寇行朝,其酋陈锦且至,系翊以待。翊每日从容束帻,饮酒赋诗。八月十二日,陈锦、金砺、刘某、田雄会于定海,翊入坐地上。刘某注矢射翊,中肩不动;田雄中颊、金砺中胁,皆不动。绝其吭,始仆。翊之从者二人亦不跪,虏掠之,则背虏向翊而跪。遂从死。群虏闻之,皆曰:非独王公忠也,乃其从者亦义士也。上发舟山,御舟泊道头。
虏会浙、直之兵寇行朝,松江张天禄出崇明,金华马进宝出海门,而虏酋陈锦、金砺、刘某、田雄总重兵出定海。行朝闻之,定西侯张名振、英义将军阮骏,扈上出舟山,登舟泊道头。八月十六日,虏试舟海口,王师以三舟冲突,获楼船一只、战舰十余,擒虏卒十一人,馘而纵之。二十一日大雾,虏舟悉渡抵螺头门,王师纔觉。先是,阮进诣海门议和,虏欲诱之,进数船脱归。值酋金砺之舟,进以火球投砺,风转篷脚,反击进面,进创甚投水,虏刺取之。安洋将军刘世勋、都督张名扬统营兵五百、义勇数千,背城大战,杀伤虏千余人。
九月初二日,城陷。
丙寅,虏寇舟山。九月丙子,城陷,大学士张肯堂、礼部尚书吴钟峦、兵部尚书李向中、吏部侍郎朱永佑、通政司郑遵俭、兵科给事中董志宁、兵部职方司郎中朱养时、户部主事林瑛、江用楫、礼部主事董玄、兵部主事李开国、朱万年、顾珍、工部主事顾宗尧、中书舍人苏兆人、安洋将军刘世勋、左都督张名扬、工部所正戴仲明、锦衣卫指挥王朝相、内官监太监刘朝、定西参谋顾明楫、诸生林世英死之。
张肯堂字载宁,松江人也。天启乙丑进士,知余干县事。丁母忧,服除,补大名、浚县,考迁御史。弘光时,以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隆武登极,加总制尚书。肯堂以额饷招集义勇,将出三吴而芝龙劫其饷。肯堂遂弃官,遁于海岛。已而依平海将军周鹤芝。海口破,又依肃虏伯黄斌卿。斌卿缪为恭敬,不用其言。肯堂郁郁无所发舒,灌圃栽花,排豁忧闷而已(肯堂与往■〈〈氵咸〉上木下〉书曰):铜盘之役,仆岂敢后。顾飘梗随流,不能奋飞)。上驻舟山,起为东阁大学士。城陷,肯堂蟒衣南面,视其妾周氏、方氏、姜氏、璧姐、子妇沉氏、女孙茂漪皆缢死,然后题诗襟上云:虚名廿载着人间,晚节空劳学圃间。漫赋归来惭靖节,聊存正气学文山。君恩未报徒忧瘁,臣道无亏在克艰。传与千秋青史笔,衣冠二字莫轻删。乃自缢。从死者守备吴士俊、仆张俊、彭欢、俊妻某氏。
吴钟峦字峦稚,武进人也。从学礼部尚书孙慎行,知名数十年。晚登崇祯甲戌进士,选长兴知县,降绍兴府照磨。于仕宦之意泊如也。大学士周延儒劝之出山,钟峦答曰:公为山巨源,某何独不为嵇叔夜?公为富彦国,某何独不为邵尧夫?移桂林府推官。弘光召为礼部主事,未至而南都陷,遂留福唐不归。上至闽,起通政司通政使礼部侍郎。寻晋尚书。行朝权在武臣,卿相不能有所可否。钟峦叹曰:当此之时,惟见危授命,是天下第一等事;不死以图恢复,成败尚听诸天,非立命之学也。当此之时,避世深山,亦天下第一等事;徼幸以就功名,祸福全听诸人,非保身之道也。故钟峦漂泊所至,试其士之秀者,前率见上;波涛樯橹之间,襕衫巾服,拜起秩秩。至舟山,益无所事事,退居补陀。舟山告急,钟峦曰:吾从亡之臣,当死行在。乃渡海入城。城陷,过别张肯堂,归而自缢。年七十有六。钟峦尝谓往■〈〈氵咸〉上木下〉曰:李应升,吾受业之门人也。请诛逆阉不得而死。吾为诗哭之。吴福之,吾子也。建义而死,吾为诗哭之。钱肃乐,吾分房之门人也。从亡而死,吾为诗哭之。吾无愧于三子已矣。
李向中号立斋,楚之钟祥人也。崇祯庚辰进士,知长兴县。入为兵部职方司主事,进尚宝司卿,避地福安。上入闽,召巡抚福宁。城破走,从亡至浙,升兵部尚书。行朝诸臣,寄命舟楫者,日炙风饕,面目黧黑,独向中修饰如故。时父死舟山,向中居忧城外。城陷,虏执向中欲降之,不可;衰绖翔武其营,虏杀之。
朱永佑号闻玄,昆山人也。甲戌进士,吏部主事。虏南下,避入浙东,依平海将军周鹤芝为监军。周鹤芝取海口。海口陷,复至舟山,上以为吏部侍郎。虏执永佑,欲剃发活之。永佑曰:吾发可剃,何俟今日?虏砍其胁,死。仆负尸出城,流血沾服。仆哭曰:主生前好洁,今岂无知耶?血遂止。
郑遵俭,绍兴人,义兴侯之从弟也。
董志宁,鄞县人。
朱养时,江阴人也。为人慷慨,尚与■〈〈氵咸〉上木下〉争御史王翊事。台州虏守道耿应衡遣奸细入舟山,托于日者,谓灾星见,上之禄命尽矣。定西侯张名振信之,使禳。上择日行香,养时上疏争之。名振不以为然,养时怒曰:使虏闻之,谓行朝无一人矣。舟山陷。自缢。
林瑛,字玉之,闽人也。同母、妻、婿、女五人航海。上入浙,婿随郑彩;瑛至健跳所,而母又死,贫甚。妻陈氏及女,为人纫箴以食。已而女又死。虏入舟山,瑛与陈氏分梁缢。陈氏腕弱不得死。瑛使其童子嗷嗷助之,陈氏挥之曰:吾守妇道三十年,垂绝而死男子之手乎?卒自力而死。
江用楫,苏州人。
董玄,字天孙,会稽人。赋绝命诗自缢。
李开国,余姚临山卫人。
朱万年,字虎拜,闽人也。与吴钟峦同死。
顾珍、顾宗尧,皆长洲人。
苏兆人,字黄侯,苏州人也;大学士张肯堂之客。城陷,谓肯堂曰:黄泉之路,请以兆人为道。绝命词云:保发严胡夏,扶明一死生。孤忠惟是许,义重此身轻。自尽于雪交亭。雪交亭者,肯堂读书之所,有梅一、梨一,故称之雪交云。兆人死,肯堂酹之,而后自裁。
刘世勋,南直人。黄斌卿之在舟山,世勋即以安洋将军守之,守甚力。城陷,自刎。虏相谓曰:吾兵南下以来,所不易拔者,江阴、泾县合舟山而三耳。隆武皇帝尝闻江阴、泾县之以守见屠也,叹曰:吾家子孙遇江阴、泾县三尺之童子,亦当哀而敬之。
张名扬,定西侯名振之弟也。名振之扈上,以名扬居守。城陷,母范氏以下数十人阖门自焚。
戴仲明,宁波人,抱高皇帝主投火死。
王朝相、刘朝,皆北直人也。奉上妃陈氏、贵嫔张氏、义阳王妃杜氏入井中,以巨石覆之;朝相与朝皆自刎其侧。当宫眷未入井之时,阖门放火;虏将灭火,而有校尉七人者,登屋极注矢向虏,虏不敢动。相朝盖井既毕,七人挟弓矢投火中。
顾明楫,顺天人,张名振之客也。
林世英,闽人。自闽入浙,上书遇难,自缢。
跋
右海外恸哭记,据书前引譔人名■〈〈氵咸〉上木下〉(音义列子周穆王篇:右骖赤骥而左白■〈〈氵咸〉上木下〉,八骏之一)不具姓,相传为黄太冲先生托名之作。全祖望譔先生神道碑铭,胪列所着,有海外恸哭记一卷,盖必有所据矣。碑称先生己丑闻监国在海上,乃与都御史方端士赴之。又全氏书先生所着行朝录后云:先生从亡,累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按记云:己丑七月壬戌,上次建跳所。壬午,分使使山寨授官。河南道监察御史■■■奏曰:(元写本见先生姓名作■■■,今印本悉填姓名)臣观诸营长,文则自称都御史、侍郎,武则自称将军、都督,唯王翊不自张大云云。同日上命■■■为左副都御史,辞不受。凡作■■■,即先生姓名(行朝录书后云,录中凡书某,皆先生所自纪。记中之■■■,亦犹录中之某也)。当是甫抵行在,即有左副都御史之命。其辞官之年,即从亡之年。碑称先生以柯公夏卿、孙公嘉绩等交荐,由职方改监察御史;而分道河南,则见于记,可补碑文之阙。其奏荐王翊之言,则碑亦载之,与记政合。行朝录书后云:累官左副都御史,而不知其未尝受命也。记前引云,舟山以后,■〈〈氵咸〉上木下〉所未详。按碑云:公从亡,太夫人居故里,中朝诏下胜国遗臣不顺命者,录其家口。公闻之,叹曰:主上仗我,我不忍去;今方寸乱矣。乃陈情监国,得请变姓名,间行归家;事在辛卯八月已前(碑云公既失兵,日与尚书吴公钟峦坐舟中,正襟讲学,下即接叙告归事。吴公于辛卯八月殉舟山之难,先生临行犹与吴公周旋,则行期必在辛卯八月已前)。记云:辛卯八月丁巳,上发舟山。是书之作,当在间行归家后。其所谓■〈〈氵咸〉上木下〉,疑即当时所变之名。宜舟山已后,事弗详也。碑又云:是年(先生归家之年)监国由建跳至翁洲,复召公副冯公京第乞师日本;抵长琦,不得请。据记丁亥六月,安昌王与御史冯京第乞师日本;下云至长旗岛。日本新遭外国之侮(因杀欧罗巴行教者),外国人至,一切不听登陆。其时监国犹次中左所,丁、辛相距五年,此事何得在辛卯八月已后?且是冯京第副安昌王,何得云先生副冯京第?不知全氏何据而云然。尤可据记纠碑之缪。唯此记碻为太冲所作,则亦可据碑以决之。当时事实,隐显同异之间,以记与碑互证,皆有草蛇灰线可寻之迹。
窃谓后儒称述,总不如自记为尤可信也。有清方隆盛时,忌讳甚深,文网尤密。凡残明掌故之书,得以流传至今,宁非羍事!孴而锲之,庸可缓乎?
上元甲寅季春月,山阴吴隐石灊跋。
又按碑云:张国柱之浮海至也,诸营大震,廷议欲封以伯。公言于孙公嘉绩曰:如此则益横矣。何以待后!请署为将军。从之。以记考之,此事在丙戌(监国元年)八月丙子。记所述■〈〈氵咸〉上木下〉之言,即碑所纪太冲先生之言,则为■〈〈氵咸〉上木下〉先生之变名,无疑谊矣。遯盦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