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宋大事记讲义卷十五

宋 吕中 撰

神宗皇帝

论安石才学

治平四年以王安石知江宁府曾公亮曰安石真相才吴奎曰臣尝与安石同领郡牧备见迂阔用之必乱纪纲以安石为翰林学士奎曰安石文行诚善上曰当事何如奎曰恐迂阔上不之信初公亮荐安石唐介言安石好泥古而议论迂阔如后使为政必多变更以扰天下还谕公亮曰安石果用天下困扰诸公自此当之耳安石参知政事初上问孙固曰安石可相否固曰侍从献纳其选也安石为人少容恐不可为相安石为执政士大夫以为太平可立致中丞吕诲论之光曰命下之日众喜得人奈何论之诲曰安石好执偏见轻信奸回喜人佞已观其言则美施于事则疎为从官犹可登政府则天下必受弊疏奏罢中丞。

司马温公曰常叹先见不如吕献可然献可疏安石于参政之时不若吴奎唐介之见于熙宁初召之日矣吴奎唐介见于熙宁又不若苏老泉之见于嘉佑也然安石之心不惟诸公知之仁祖知之矣盖安石之法可以用之于一县而不可行之天下安石之才可以备侍从献纳之选而不可以为参政宰相者也。

论安石坐讲之制

治平四年十月开经筵王安石侍讲因论礼记之非诏勿讲故事讲官得坐自孙奭以仁宗尚幼因请立讲明年公着安石请如旧制龚鼎言侍臣见天子应对顾问不得安坐。

坐讲之礼安石建议之第一事也元佑复以程颐之请而议者不以为是范祖禹进第学书亦言安石坐讲之议为是盖世儒以尊君为说而不暇于自尊耳儒者固不当自尊而在朝廷则尊君在经筵则尊道亦各当其理耳苏颂等议今侍讲说旧儒章句之末非有为师之实吕诲之说曰执经在前非传道也夫人主问经于儒非求其解章句而已设是官者固将以待天下之有道也虽一时儒生未有可师之人而是官固所以待天下有道者可师之位不可以宰相非伊周而待之以常僚也安得不为安石所笑而谓之流俗哉然而安石所以告于人主者则大异矣春秋万世之大法而安石以为汉儒之书是以不讲春秋矣礼记先儒之格言而安石以为破碎之书是以不讲礼记矣当时经筵之上所闻一经之所说周官六典之所谓赋敛财贿者徃徃饰其文以讲于上前若是而曰传道可乎故必若程颐范祖禹而后可以无愧于坐讲之议矣。

安石变法

熙宁元年四月,王安石入对。上曰:“方今治当何先?”安石曰:“以择术为先。”上问:“唐太宗如何?”对曰:“当以尧舜为法,太宗所为不尽合先王。尧舜所为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上曰:“卿可谓责难于君。”安石曰:“愿以讲学为事。”退而上疏曰:“伏惟太祖躬上知独断之明,而周知人物之情伪,故能驾驭将帅,训齐士卒,外折夷狄,内平中国,除苛赋,止虐刑,废强狼之藩镇,诛贪赃之官吏。此所以百年无事也。仁宗之为君也,仰畏天,俯畏人,寛仁恭俭出于自然,忠恕诚悫始终如一,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持恶吏之残扰,宁屈已弃财,于夷狄而终不忍加兵,刑平而公,赏重而信,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偏听之说,因任众人耳目,拔举疎逺而随之以相坐之法,盖监司州县无敢暴虐,擅发调以伤百姓。自夏人顺服,蛮夷遂无大变,逺人得免于兵死,而中国之人安逸蕃息以至于今日者,此未尝妄杀一人、妄兴一役而不忍加兵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其自谨厚,或甚于闾巷之人,此刑公而平之效也。募天下骁勇横猾以为兵, 至百万,非有良将以驭之而谋变者輙平,聚天下财物,虽有文籍,委之府吏,非有能吏以勾考。讥其理财无人也。而窃盗者輙发,凶年饥岁,流者填道,死者相枕。讥其恤民无政。而 攘者輙斥,此赏重而信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能大擅威福,广私贿赂,一有奸慝,随即上闻,贪邪横猾,间或得用,未尝得久,此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听之效也。自县令京官以至监司台谏升擢之下,虽不皆得人,然一时之所谓才士,亦罕蔽塞,而不见收者,讥其未能尽去小人,讥其未能尽用君子也。此固因任众人耳目拔举疎逺而随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升遐之日,天下号恸如丧考妣,此寛仁恭俭忠恕诚悫之效也。此褒仁宗而实贬之,然仁宗大徳,安石自不能掩也。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羣臣之议,讥其不任大臣。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讥其讲学具文。出而亲政不过有司之细故,讥其亲细务。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讥其不复古制。一切因仍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讥其循弊法。君子非不见贵,而小人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而邪说亦有时而用。此流俗之所以发。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成之说;更学校贡举之法自此发之。以科名歴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用人者取新进自此发之。监司无考察之人,守将非拣选之吏;分遣使置提举自此发之。转徙之亟既难于考绩,欲定考课之法而游谈之众亦得以乱其真,故冇国是之论。徒养望者多得显官,而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此庆厯治平诸公所以逐也。农民扰于徭役而未尝特见优恤,此免役法农田令之始。又不为之置官以修水土之利;故遣使修水利。兵土杂于疲老,而未尝申勅训练,并营自此始。又不为之择将而久其疆场之权;置将官自此始。宿卫则聚卒伍,无頼之人而未有以变五代姑息覊縻之;治置保甲自此始。宗室则无教训选学之实,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疎隆杀之宜;宗室补外官自此始。至于理财,大抵无法,此一句安石变法之大意也然特见于其后安石之深谋有在矣故上再三诘之而终不对也。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既非夷狄昌盛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其后纷更政事皆本于此。”

安石祖宗不足法之论始于此然安石尝谓如太祖刚健能断大事不牵流俗众议此所当法也其后因论并营事安石曰五代兵骄太祖所见与常人同则因循姑息终不成大业论劾官吏事曰太祖敢于诛杀论人主作威福则曰太祖尽诛川班所以消人臣悖慢之气而长人主威权则安石所谓祖宗不足法者大抵指仁宗而言而犹欲法太祖之刚断也然太祖变五代之法特变其大意而事体顿异今安石但言太祖之刚断而不知太祖之大意但言削藩镇驭将帅之威权而不知结民心伸士气通下情培国本使建隆之剏造亦如熙宁之纷更则事无可成者矣法太祖当法其大意安石则言其雄断而已论仁宗者当论其大徳安石则言其弊政而已夫祖宗之法既行久不能无弊学校贡举也科名资歴也监司郡县也考绩课试也农之贫兵之冗财之匮官吏之贪者庆厯诸事之所欲变而不遂者至今以为恨况其后世又数十年其弊当益甚议者以为当变安石之变法不可谓非其时而论本朝之弊亦可谓当其情也以其撡率任意而不能熟讲精思故其所变之法但纤悉于节目而尤注意于理财之一事此其所以祸天下也然安石布置施设亦有素定之规模随用而随施之此其所以能悞圣明而欺君子也。

书生得君自安石始

熙宁元年四月上问施设之方安石不对但曰讲学既明则施设之方不言自喻矣安石与上论天下事曰陛下宜先讲学使于臣所学本末不疑然后用之庶 粗能有成上曰人皆以为卿知经术不可以经世务对曰经术所以经世务也。

三代以来书生得君自安石始其始见神宗也直以文帝太宗之不足法者为言复以诸葛亮魏征之不足为者自任此其智识之卓然又皆秦汉以来诸儒所未闻者所谓择术讲学之方虽孟子告君殆不过是人主安得不信其知道哉神宗诘其施设之方而再三不条对者盖其所施设之方止于青苖助役之类而遽条陈之则人必不我信故粗言一二而不肯録进欲使人主之深听而后举朝听其所为也未 读吴申谨奏成宪之疏于是谓成宪不足道人言不足听劳民非所恤严刑非所缓人主当示人以好恶当与人以不测且谓劳民重刑三代亦然而安石施设之藴理财之法变法之心尽露矣。

役法行募役法皆惠卿所定见十六卷末

治平四年议差役法光言其自罢里正置乡户衙前而民力愈困。役法之议始于此。

浚河

熙宁四年浚漳河患财用不足文彦博曰要丰财须省事如漳河累年不开何所妨河不在东边即在西边安石曰若使水行地中则有利无害若或东或西利害一也则禹何须浚川初熙宁三年安石主塞河流之议乃诏刘彝与程昉相度以闻十一月遂诏调兵夫六万浚之初三年韩琦乞减大河之役钱浚御河六月成功故程昉以功迁遂董漳河之役五年王珪曰漳河人户数十万人经待漏院谢九月昉等论功迁官安石欲除昉押班上不许七年上谓安石曰昉修漳河岁岁决修滹沱河又不成安石言昉开漳河有功无害十年河大决诏北京东西淮南等路出夫赴河役去河所七百里外免纳丁夫钱。

本朝世受河决之患河入中国行大行西曲折由山间则不能为大患及出大伾走东北赴海更平地二千余里禹疏为九河之地禹迹既湮河并为一而特以堤防为之限秋霜霖潦常多陜隘而河道多变移不一有司之所以备河者置堤以限之而已凡岸泊则易摧故聚刍藁薪条支实石而缒之合以为堤其费动用缗钱数百万累朝备河之 不过如此循河势之所趋塞河决之所冲不敢尽人力以为之也至和中以决河商议塞之以开横陇回大河于故道欧阳修以为故道巳平而难塞安流已久而难回至熙寜初河决冀遂分为东北流司马光以为河分则为患小而安石主塞北流之议北流既塞其决如故然犹曰河决之不可救也程昉以塞河已开矣漳河开未毕役而河复决卫州矣水官俱得罪而程昉独无罚反使董塞河之役安石且为昉下而主之益力矣甚者造杷爪以浚川以为禹之设法而置浚河司使行之浚河之役方兴而河又大决于澶州矣安石初不知河事特信一程昉耳岂念河北之民哉安石以为开河劳民乃圣人毒天下而民从之使一路之民竭于一宦官之手费蠧国用所不论已甚而决汴河之水以淤田而国家漕运之法废矣由是观之塞而变之罪大变汴河之罪小而信任宦官之罪大异时童贯梁师成浊乱天下人以为始于李宪之用事孰知起于安石之主程昉乎然至于元佑君子亦主回河之议安石尚何怪哉。

遣使察水利

熙宁二年遣使察农田水利程颢等八人充使。

范仲淹十事之中所谓厚农桑者亦以兴水利辟田畴为急其与安石之意岂有异哉虽当时未遣使者如安石之纷纷岂知小人奉行风 而至于穿凿新意汴河乃京师之司命安石信小人之狂言谓决水于田可以省漕食甚至河北塘泺乃北边设险而安石以塘泺为无益数欲废之本朝恃河以捍虏恃汴以通食恃塘泺以安边而安石乃于本根之地数出髙竒之 以动之此安石之罪大而遣使之扰特其细耳。

开边自此始

熙宁四年以王韶为秦鳯安抚议开熙河仁宗朝琦弼为相凡言开边者不纳王安石用韶上平戎 谓欲平西夏当复河湟五年以内侍李宪为河北边安抚五月置通逺军以古渭为通逺为开拓之渐闰七月命章惇察访河北议开梅山蛮猺开通迎得其地八月王韶复武胜军改为镇洮军十月置熙河路以王韶为经畧安抚等使十一月开梅山置安化县。

六年二月韶克河州九月王韶克洮岷等州上以熙河役兵死亡甚多顾辅臣恻然久之曰此何异以政杀人自开熙河岁费四百万缗安石率百官贺上解带赐安石。

七年正月熊本平庐夷得地二百四十里又秦州地五百里十二月以王韶为枢宻副使其后安南之役韶争之以为贪虚名而受实祸臣本意初不欲令熙河作路河岷作州也韶本定计开边骤跻政地乃以动兵费财归过于朝上由是不悦之自安石秉政首用王韶取熙河以断西夏左臂又欲取灵武以断辽人右臂又用章惇以取湖北 峡之蛮于是言者谓交趾可取。

九年十二月命李宪措置秦鳯熙河边事诸将并听节制邓润甫曰岂可使国史书以中人将兵自陛下始。

元丰四年六月命内侍李宪经制熙河七月命李宪分道伐夏国蔡确谓珪曰上久欲收西夏患无任责者公能任责则相位可保知院孙固曰伐国大事也而使宦者为之谁肯为用李宪于兰州建为帅府十一月韶李宪班师泾原兵出塞者五万七千有竒归者不二千人上谕孙固曰若用卿言必不至此又曰兵民疲弊如此惟吕公着为朕言之。

元丰五年夏人陷永乐城徐禧李舜举李稷死之番汉官二百三十人兵万二千三百皆没上览奏痛哭曰永乐之举无一人言不可者在内唯吕公着在外唯赵卨言用兵不是好事耳安化蛮冦边马黙上平蛮方畧上曰向者郭逵击安南昨来西师兵夫死伤皆不下二十万有司如失入死罪其责不轻今无罪置数十万人于死地朝廷不得不任其咎。

熙宁八年北人遣使议地界安石曰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于是韶于分水岭南画界东西失地七百瑞安石变法之中亦有三变焉其始欲立法度以变风俗不敢言兴利也青苖均输之法诘之犹不行而况市易免行之琐屑乎此安石之初意也迨青苖既行始兴利以理而前日汲汲于使更者反徐徐而议矣然种谔绥州之议安石犹未之主也韩绛庆州之役安石犹以为未习边事请勿预议也自翰林以来未尝一日言及于用兵况主王韶之说而侵宻院之权用章子厚沈起而为交趾南蛮役乎此乃安石初意之所不喜而中间之所未暇也故安石兴利之罪大于变法开边之罪大于兴利变法者所以为兴利之地而兴利者又所以为用兵之地自李宪而后童贯之徒出矣自熙河用兵而后章蔡得志皆从事于湟鄯之地矣西事初定北事踵起宣和起衅于燕云自安石取与之说启之此岂非遗祸于后日哉。

理财之意始露

熙宁二年十一月郊治平间南郊费七百余万至是费九百余万曾公亮辞郊赉光等乞减半数月光为王珪安石进呈郊赉札子光曰国用不足郊省冗费且自近始听之为便安石曰国家富有四海大臣郊赉所费 何惜而不为未足富国恐伤国体国用不足由不得善理财者耳善理财者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光曰此乃弘羊欺汉武之言天地所生财货百物只有此数不在民间则在公家此言岂可据以为质。

郊赉之辞不辞未系国家之大体而安石兴利理财之意始露其端于造膝言论之中此条例司之所以置而青苖均输免役市易之造端也安石始对本朝之得失特致意于理财无法之一辞而初不言其法之事岂一言之后不复语及此哉盖初不言安石恐为上下之所揺动也必上决意任之而始昌言之夫以节用为伤国体然至于放债而取二分之息均输而罢商贾之利市易卖生苗杂货免行算商户笼利其伤国体不既多乎安石茍知国体则必不以朝廷之尊而求小人之利矣必不以大臣之重而夺小臣之卑职矣必不以庙堂论道之体而下行商贾之污赋矣。

鬻爵鬻牒

熙宁二年行入粟补官法初鬻度牒。

安石理财之 畧见一二矣然徒以启冗官游民之祸也。

壊风俗

熙宁二年王安石参知政事上问施设何先对曰变风俗正法度最方今急务礼义廉耻之俗成而中人之不变为君子者少矣礼义廉耻之俗壊而中人之不变为小人者亦少矣。

安石之言当矣然所谓变风俗者亦以士大夫循常袭故随事是非此流俗之不美耳乃凡礼义廉耻之仅存者皆新法壊之又何以为变风俗之具哉台谏有言则与之敌是大臣无进退也台谏同已则诱以美官是小臣无节操也开庶官谒见之门长新进奔竞之路选人授任授以堂除无出身人擢之馆选调改官处之台谏故当是时得显官者非言利以刻下则兴狱以陷人也非生事以扰民则开边以希赏也仁宗以来四十五年养成忠厚之气尽为新法所沮抑礼义廉耻之俗皆为安石壊之而其言乃如是哉。

三不足之说

熙宁五年九月曾公亮罢公亮阴助安石而外若不与同者然安石犹以公亮不尽阿已数毁之十月陈柬之罢十二月以韩绛王安石同平章事司马光罢出知永兴军初上谕安石曰闻三不足之说否安石曰不闻上曰陈荐言外人云今朝廷以为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馆职 问指此三事是何理盖 问光所为也光屡请外至是乃有永兴之命。

安石三不足之说巳露于读吴申奏疏之时然三者亦有次第盖其始也不决于前朝之政事则为祖宗不足法也其中也不决于贤人君子之议论则以人言为不足恤其后变形于上则又以为天变不足惧此言非独一时祸万世乱也又至于暑雨怨咨之言出而民怨又不足恤矣初行青苖坊市乡村之愚民但以得钱为喜歌笑醉饱未知鞭笞追扰之在后也故士大夫之议论多而百姓之怨谤独少及修漳河之役畿县之民来诉其害而有司抑遏助役之行畿民突遮宰相自言而犹且 蔽当是时朝廷士大夫之议论惟知青苖之纷纷而民怨助役保甲之甚于青苖安石无以为辞是谓民怨亦不足恤矣。

宋大事记讲义卷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