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申三十四年,澄斋四十六岁,夫人董氏三十五岁,长儿宝惠二十四岁,儿妇曹氏二十四岁,次儿宝襄十四岁,三儿宝纶十二岁,四儿宝仪十二岁,五儿宝震五岁,六儿宝润三岁,七儿宝宪三岁,长女宝娴二十岁,婿翁之铨二十一岁,次女丙十三岁,三女恩十一岁,四女南十岁,五女全九岁,六女美九岁,七女辛八岁,八女林七岁,九女五岁,侄宝铭十九岁,宝釐六岁,长孙宗缨四岁,次孙宗澍二岁,孙女宗霭七岁。妾王氏三十一岁。寄女谢蕙生二十三岁。

正月初一日晴。天色清朗,气象光昌。子刻焚天香,和衣而寝。黎明朝服入内,辰正二刻皇太后升皇极殿,皇上率王公百官在宁寿门阶上行礼,臣毓鼎在阶下侍班,北上东向。

巳正二刻,上升太和殿受贺,毓鼎诣史馆略憩。归寓在至圣先师前行礼,易公服在佛前拈香行礼,在祖先神像前行礼,受合家贺年。大、三兄先来。余随率子侄诣南横街及保安寺街。

连三日未明即起,神思颇倦,后半日遂不出门。

初二日阴,微雪。内眷俱坐车出城,余枯坐书斋,天又阴寒,殊无聊赖,因折柬招朗、珩,朗偕其戚王笃安来,相与纵论,至夜深始去。

初三日晴。忌辰,以斋戒故仍可着公服。出城至何、吴、聂、李四处,均下车,并为雅初复诊开方。归寓换马车诣荣掌院拜年。姚石泉、李新吾均来谈。晚,落神影。

初四日大风,甚寒。至东城鹿、张、袁三枢府处拜年,在盛吉丈处进食,畅谈一时许。

又至恩星五处谒见年伯母。凡长亲至好,例须下车入拜。三日中皆拜讫。此外,则到门投刺矣。午刻立春。

初五日晴。晨起祭神。至工艺局祝黄慎之丈生日。绕厂市一游,彩棚栉比,笙管嗷嘈,踵事增华,迥非从前景象矣。偕朗轩至大德通晚宴。

初六日阴。门人廖子方来畅谈。子方诚谨不苟,究心经世之学而得其通,吾门杰出才也。午后在恒裕久坐。

初七日一夜大风,侵晨居然畅晴。午刻至福兴居乙酉消寒局。散后偕诣宝记拍照,复自拍一照,将答寄左诗舲丈于闽中。在火神庙盘桓至暮,买吴山尊影宋精刻《韩非子》并顾千里《识误》。又陈硕士刻本《惜抱尺牍》八卷,高伯平写本,付刊绝精美。又买旧拓颜书《东方画赞》,以廉价得之。余年十二三,先君子授以颜书《臧怀恪碑》及《徐孺子祠记》(篇幅不完整。书人名极似鲁公,然遍检前人著录鲁公各帖,皆无此记),日夕临仿,笔力颇雄健,先君子奖之甚至。及长,迁其业于欧、赵,未能深造。然近年习坡公书,略得遒骏之致,犹得力于童年根柢也。今展《画赞》,乃与《祠堂记》极相似,灯下反复玩味,顿触风木之悲。又买《西汉升官图》一纸,归与子、侄、婿共掷为乐。此图乃外大父蒋子良给谏、表舅祖吕曼叔观察(先妣之亲母舅)合撰,以刘贡父枝汉宫仪》为底本,参以《汉书》中事实,备极花样之变。余从前曾藏一纸,为弟辈擦损,数年来常忆之。盖儿辈常行此图,西汉宫制易熟,读《汉书》时极有益,游戏中最为有味也。

初八日晴。惠儿代拜年。午后至闽学堂教育会访蔚若丈,未值。在大兄处少坐而返。

山东诸城布衣璩廷松与余素不相识,忽两致书畅论时事,大致论科举之废,学堂之败坏人才, 

诋议新政,不遗馀力。其识虽迂,而所言绝痛。来信坚索报书,因斟酌复以数纸,交邮寄去。

宋伯蓉大令(功迪)来见,癸巳同年,次远伯典试江右所得士,进士即用知县,曾署直隶安州。接余绶屏、沈爱苍两方伯信(皆亲笔)。

初九日晴。拜年。朗轩、亚蘧来夜谈,候伯浩不至。复笏斋书。

初十日晴。皇后千秋。午刻赴官设施医总局公宴,因风石师新委余为五局总稽查也。

席散,易便衣游厂,傍晚归。以银一两买秋碧堂残帖一册,系东坡书三帖,山谷书一帖(《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归去来辞》,皆坡书;黄书阴长生诗),镌拓俱精。帖贾方以残缺贬价求售,余则大餍所求,一夔已足矣。余每年必得坡书一二种,无不精妙。去年得《姑孰帖》一巨册,有坡书五种,乃南宋淳熙中洪容斋刻于当涂郡斋,以墨迹上石者,其宋刻也。

今日归来并展玩久之,其乐境非言可喻,因书跋语二则。庐陵云:“物必聚于所好。”信然。

闻南皮相国坐论古斋,搜买苏帖甚殷。富贵人所得必胜于措大,然残摊败簏,相国限于势分,不能穷搜,转让措大能得冷货耳。灯下致杨莲帅信,为兰泉、仲衡说项。又致冯星帅信,为莹如、仲盍说项。

十一日晴。天气温和,客座中牡丹盛开,梅花尽放,清芬扑鼻。巳刻袁先生开学。午刻宴师,景韩、俊臣、云依、珩甫、经才、禹逊及三兄作陪。复吴允森书(〔眉〕寄桂林大市门口法政学堂)。

十二日晴。午刻至广和居赴黄禹逊之约。易衣冠拜钱菊村,请其督课诸幼女。至大兄处,适梅叟在座,拉余游厂,遂辍拜客而为雅游。买零碎书三种,《诗韵萃珍》一部。自诗赋废后,词章之学殆歇,士人将不知有诗韵矣。又代笏斋买《相台五经》全部,价五金。刘心斋自晋省来。

十三日晴。午后至编书处开局。申刻至小草厂赴张振老局,半席先归。家宴,惠儿、娴女为其母暖寿也。姜提督招饮,辞之。《晋政辑要》十卷,乾隆五十六年布政使郑源踌所辑,举全晋法政,条分件系,一目了然,繁而不芜,简而有要。去岁皖抚冯梦华前辈奏修《皖政辑要》,即举此书为式。余以银五两买之。倘大省能仿此条例各修一编,较之《通志》易看易知多矣。此种书列诸书摊,过问者甚鲜,余独喜而购之。盖政治类各书虽极小部分,将来必有用处,务实远胜蹈虚也。复季文族曾叔祖书。

十四日晴。友好来预祝者甚多。午后,朗轩、伯洪、亚蘧来作长谈,夜深乃去。晚饭后放烟火。复兖州润雅舍太守书,又复门人迎静斋(安)书(郧阳筹饷局)。化州李玉山观察(应珏)来见,十年前曾晤于杨蓉圃侍郎许,见其所著《浙志备览》,翔实通达,有经世之识,遂与订交。此次又赠续著《两广志备览》及《变法平议酌》,于中外政治确有见地。

畅谈甚久,偶论及去岁镇南关炮台失守,旋报克复。余谓此必贼饱掠资粮军械,既餍所欲,旋即弃去。官军入占空台,遂张皇战事,以邀功膺赏耳。玉山鼓掌,谓余洞见万里之外,当时情事实实如此。此是向来官军惯技,朝廷每为所欺,使不才得备员政府,必尽发其覆,庶几疆吏稍慑朝廷威令耳。

十五日采涧夫人生日。好月初圆,名花不老。午前忽飞大雪,旋放畅晴。入夜月色尤佳。儿辈招金麟班演大傀儡戏。诸门人咸来祝。上灯时祀先,合家拜节。晚饭后复放烟火,王维琛、汪锡珍二君所送也。梅叟、珩甫独至,子夜始去。

十六日晴。渑池张幼辰(劭伟)介李振甫同年(兆麟)来谒,执贽。幼辰年少好学,方持父服,因事来京,择余而师之。午刻出城赴梅叟约。至孟延、荫北处看病。晚,伯浩约在粤东馆观剧。亥刻与朗轩同车入城。族人名承庆、字玉山者来见。其祖父流寓河南,因入祥符籍。年二十九。询以世次,不知,唯知其六世祖讳源景,曾官钦天监冬官正(公由举人为钦天监博士,官至工部主事)。祖讳兆麟。余检家谱,源景公第六十六世,则承庆为七十一世,乃吾侄也。源景公之考讳钟偁,与先五世祖苍书府君讳钟僖为胞兄弟。然则余与承庆之父同六世祖,服分并不远,而彼此仍久不相闻,相对几至懵然。甚矣,谱法之足以敬宗收 

族也。儿时曾闻长辈言,族人有一支在河南。盖老辈犹知之矣。善卿弟出钟偁公后,与承庆又近一层。询承庆,知既无伯叔,又无兄弟,且未生子。其子姓之传殊可危。先高叔祖铁箫公人天津籍,即家于津。传至第六代,至冀林、寄生两侄,余曾见之。两侄皆无子,嗣一子亦早夭,遂无后。又先世祖讳燮者,由进士官云南景东厅同知,遂客于滇。今子孙亦只存秀松侄一人。老辈相传,吾族人之迁居外省者,子孙多不蕃昌。以此三支验之而信。或吾祖宗不欲子孙轻弃故乡丘墓耶?二十日晴。颇暖。全女生日。午刻请钱菊村先生开学(名澄。邑人),督课恩、南、全、美四女。未刻至全蜀馆讲官团拜,到者十八人,用西法摄影。散后吊孙孟延之丧。相见未几日,遽作古人,回首生平,抚棺大恸。申刻至高碑胡同,赴陈梦陶丈之约。

二十一日晴。

二十二日晨醒见屋脊雪厚二寸许,晴而甚冷。至尚、方、梁三处吊丧。赴湖广馆己丑团拜,兼在小池子与天池、石泉、大兄合请阔人(肃亲王,蒙古喀喇沁亲王,伦贝子,侗将军,那中堂,铁尚书,凤将军,寿侍郎,那左丞)。戏演同庆班。一日周旋,尚不甚倦。十二下钟归。

二十三日阴。起甚晏。起居注司员三人来回公事。饭后至编书处,刘菊农同年忽于昨日丑刻捐馆,十六日尚诣书局也。近来朋旧凋零,不胜伤感。与珩甫夜谈,都中风俗人事,多有特别规则:如丐头呼为杆儿(杆读若敢,去声),其杆乃一小木棒,积祖相传,以之管辖群丐。各店肆皆按月纳费求免群丐之扰。此杆今在礼亲王府中,甚奇。又,卖红果一业,为专门行业,昔年以性命争得者。又,丧家出殡,有人持一木尺,在柩前击之,名为响尺。

此尺管辖诸舁杠人,如舁时有失,以此尺立时击杀,无庸抵命。又,瞽者有总头目,每岁必演戏团拜,结团体甚固。一瞽受侮,则群瞽号召同类为之报复,其锋不可当。又,有一种无赖子,敲木尺,倚市肆门唱歌索钱,或敲铁片,各有一类,其接钱之式皆有分别。诸如此类,不可枚举,非老于京师者不得知,惜无人汇录为《京师坊巷风俗记》耳。

二十四日晴。吴星桥(照奎)来见,介眉同年(寿祺)之子也。午后拟赴荫北约而甚倦,适朗轩来,遂作柬辞之。傍晚至电报局赴孙麟伯之约。车中作诗一首。

正月二十日,起居注同僚在全蜀馆公宴仲平副宪(伊克坦),以前讲官与焉。宴罢用西法摄影。有怀笏斋大同东风门巷簇朱轮,北极星辰聚近臣。旧侣喜来今日雨,清尊才过上元春。

(原稿此处空二行。以下失记。一一整理者注)

二月初一日阴,微雪,甚寒。余尝谓北地无春,至清明节草尚未青。迨风日晴和,则已人夏令矣。三月中,每值花时,则大风扬沙连日夜,花光为之大减,令我不能不忆江南也。

访朗轩,午饭。入东安门,为刘益斋前辈诊疾。出崇文门,至顺直学堂谒圣开课。大嫂传电话,促往为二侄女诊疾,因驰往,上灯前赶宣武门归。接五弟信并拍照一纸。弟今年四十三岁,形容颇见老境矣。时事日非,而京朝官车马衣服,酒食征逐,日繁日侈。吾辈光阴精力,皆消磨于奔驰醉饱中,可为太息。

初二日晴。皇上祭社稷坛,臣毓鼎侍班。天明后登车,寒气凝空,霜华满地。辰初驾临,起居注官先面北,向上来路,俟就位时,乃移向西面,礼毕而退(坛敷五色土,中为方坎,列太社、太稷二神位,以后稷、勾龙、后土配)。回寓即会客。大兄电促为二侄女复诊,因与采涧同马车往,适朗轩、亚蘧、珩甫均在,相与畅谈。接钱(宝青)信。 

初三日阴。武阳馆祭文昌,京官到者六人(史季超、董绶金、吉甫、谢作霖、余及宝惠)。祭毕团拜公宴。至聚丰堂赴吕镜宇丈之约,商议津浦路事。散后访绶金,遍观所藏旧钞本各书,多宋以后无刻本者(知不足斋鲍氏钞校本为多)。湖北陶子龄善写影宋体,剞劂亦精。杨星吾、刘聚卿所刻书皆出其手。余拟与绶金合刻小丛书。余刻《简斋诗笺》(知不足斋钞校,宋本久佚)。绶金刻《竹友溪堂》二集(皆无刻本)。以次取所藏精钞孤本付梓,亦乐事也。七点钟至六国饭店(真番菜)赴任觐枫约,同座为肃亲王、喀喇沁亲王、朗贝勒。

初四日阴。惊蛰节。大风甚寒,此年年春日常例也。日光不耀已数日,为之沉闷不舒。

上半日谢客,治官书。午后诣寿州师,贺乡举重逢加太子太傅衔之喜。梅叟在法源寺为太翁作百旬冥庆,往行礼。适遇朗轩,偕诣大兄处,为兄复诊。又至武阳馆,为孙长班之母诊疾。

余于医病,不论人之贵贱,皆为敬谨之心行之。此则稍足自问者。灯下复谢汴抚林赞丈信。

看编书处一卷。接寅臣亲家信。

初五日晴。潘爽卿自黑龙江木兰县来京,留其午饭。未刻至太原馆,赴山西京官之约。

本系山西团拜,公请丁衡甫方伯,因余晋矿一疏挽回主权、保存利源有功,晋省特公请以配方伯也。衡甫约往便宜坊清谈,与朗轩同行。散后入城,赴太升堂风雨门将军之约。接笏斋书并诗二首。又接刘子静奉天书。余自戊戌年得《唐诗叩弹集》,大好之。癸卯分校汴闱,携之行箧中。校阅之暇,用蓝笔圈读数卷,觉其味甚长。近来临睡之先,必读十馀首,以定心和气。有所得,则以墨笔识其上,深悟中晚唐人诗,无不兼比兴者,所以去风雅未远,不止气息温厚也。连日与亚蘧谈诗,亚亦笃嗜此编,彼此即合,颇有深契。

初六日晴。壬午科在湖广馆团拜,十一点钟往请严范孙前辈,诣寿州师处催请,两点钟师到,终席而去。迨戏散,余归寓,晨鸦欲啼矣。夜,微雪。

初七日阴。睡至午正始起。锦之甥自津来。未刻至编书处一行,看书二卷。大女二十岁生日,家人招影戏为乐,余倦极,拥被早眠,虽锣鼓喧阗,而华胥不觉也。夜,大风,屋欲倾折,甚悸。得玉臣叔祖安庆书。

初八日晴。得笏斋太原书,随手作答。午刻至乡祠直隶团拜,公请张相兼为鹿相设饯(将有山西查办之行)。访蔚若丈,顺至大兄处,由宣武门归。灯下看编书二卷。余于学校门详录西儒学派,颇近中国学案。西儒发明为学宗旨及教授之法各不同,细阅之亦殊有味,惜译笔太劣,未能达其所见耳。得门人施汝钦贵州龙里书并件。又得笏斋太原书,专丁来,将托买各书交其带去。书贾携明《何氏语林》求售,以十金留之,凡两函。何名良俊,字元朗,华亭人。其书仿《世说新语》分类,以后汉至元之事隶之,而采正史及笔记为之注。其已见《世说》者不复载。系明刻大字本。每日阅二三十条,足以涤烦养性,增广才智。

初九日晴。午后至保安寺街,贺丁筱村夫人得子之喜。顺访亚遽,未值。诣编书处,看书二卷。酉刻在寓请客。

初十日晴。复改史馆《景善传》。午后梅叟来谈,与商酌西院建屋种花章法。院中本有松三大株,榆一株,丁香三株,梨花、桃花各一株,若构精舍数间,添莳垂杨、翠竹、海棠、鸾枝,居然小园矣。念及此种清福,不更作外吏之想。连夜肝阳上升,心怔忡,不复成寐,清醒达旦。余之受伤,非一日矣。

十一日晴。翰林院值日。卯正至西苑门外公所,待事下而行。晨寒犹厉,大高殿前河冰凝结甚坚。至益斋前辈处复诊。归寓倦甚,略眠。午后复改史馆《海全列传》,心跳有声,搁笔而起,至西院小立以舒畅之。病根已深,必须择荒江老屋,屏除世事,随意游览山水,吟诗写字,使此心活泼悠然,绰有馀地,斯疾或有疗乎?因与采涧言,吾之身体胸次,当此时局而人仕宦之场,实不相宜。使我积有数万金,足以长养子孙,早解组而去,决不恋恋于此矣。世间尽有身家优裕之人,偏爱逐逐宦途,自寻苦恼。岂其中犹有不得已乎?送蒙古子澄学士(延清)出使车臣汗 

九重凤诏侍臣赍,万里征轺古谷蠡(车臣为汉匈奴也。)晓殿暂辞香案侧,春风竟度玉门西。天空瀚海黄沙迥,日落穹庐白草低。料得纪程富诗卷,苦吟浑忘瘁轮蹄。

十二日晴。午前见客九人。饭后至长椿寺行吊。顺直学堂商改规制。酉刻至富庆堂赴谢作霖之约,自移居入城后宴会之所,无近于此者(堂在锦什坊街)。复刘子静、张馥荪书。

十三日晴。渐暖。为徐东屏作致周少朴书。午后至国史馆访盛杏丈,未值。灯下看编书处书三卷。两日在车中看《惜抱翁尺牍》八卷毕。五、六、七三卷皆致陈石士侍郎者,论文诗用功之法,皆极亲切,可以为法。盖石士学文于惜抱,其指示窍要处固与寻常不同也。

十四日晴。欧介持来畅论文学。岭南学者必以陈兰圃为大师,而今日学派必以融合汉宋为实用,余劝介持推演陈氏之学,专力治古文。介持欲执经吾门,余谦逊不敢当。午后祝聂太夫人寿于太原馆。至广惠寺吊刘菊农同年,致赙仪贰拾金。菊农上有老父,下有弱息,身后萧然,甚可悯也。陈石遗、顾亚蘧在乡祠结诗钟社,余患怔忡,不能苦思,草草塞责而已,不敢与诸君角胜也。陈君名衍,闽人,壬午同年,以治经能诗有名侪辈间。上灯时赶宣武门归寓。廖子方来夜谈。定州王氏汇刻《畿辅丛书》,自周迄本朝,凡□口种,久未印行,乡人醵资刷印,余以五十金得书一份,共四百二十三本,可谓大观。客去后,与量婿、铭侄检点一过。其中以灵寿傅维鳞所著《明书》为大宗,本纪、表、志、世家、列传共一百七十一卷,较《明史》减十之五。此书纂于康熙时,当《明史》稿未出以前,盛行于世,乾隆后乃无人及之。余于陆清献《三鱼堂日记》中知有是书,求之坊间无有也,盖几至湮没矣。今日睹而大快。拟每日看数卷。卷帙不繁,当易毕业。唯崇祯一朝君臣事俱略,当是避祸,不敢叙耳(观于浙中庄氏私史之祸可见)。接刘嗣伯密电。

十五日晴。少南、质钦来谈。饭后写复玉臣叔祖信。又,史持叔信。又,为持叔致赵帅信(此信录副)。又翁寅臣亲家信,交量能携呈。申刻三省京官在户部银行公请吕大臣及参赞杨彝卿观察,文案冯伯言太史。看《畿辅丛书•颜习斋年谱》,因采涧往看电影,余看书待之。至三鼓遂尽一卷。作文作诗固贵命意,而声色二字决不可少。昔人用功欲多看多读,正欲领取声色耳。五色相宣谓之文,依咏和声谓之诗,无声色何以为文诗乎?十六日晴。巳刻至畿辅学堂,学生开学第三年,行纪念会,照相。此种举动,余极不取,于学无益,徒为驰骛而已。其大旗写“二周纪念”四字,大类丧礼,尤属可笑。饭后至医学研究会,轮值予施诊(每月星期三、星期六施诊,每次轮会中员二人,赞成员一人),诊陆姓一人,详书脉案、病因、药方于册,以备参考。申刻入东城史家胡同绍仁亭同年处,己丑月团。晚饭时东城大火,闻陈列所高楼已付煨烬。量能南旋。

十七日晴。为徐东屏致徐菊帅信。又,复舒宾如信,托东屏带。又,复汪子衡信,交其仆高福带(并代赎皮衣四件)。子衡书来执贽,不便固拒,答书允之。修改史馆《海全列传》。申刻至湖广馆,赴李星桥、王基磐两同年之约。度支部议行印花税,奏请归各省藩司试办。此款抵洋药土税,国家经费所取资,不得不行,行之亦不甚害民。唯归藩司,则必设局,委候补官,假手胥吏,安置私人,浮费苛征之弊,种种由此而生,将上与下交换而独益于中饱矣。且民畏官甚,买印花亦不便。余意不如归户部银行经理,其性质仍是商办。既便发卖,又便汇划。无银行处,则由该行招承卖商人,似较省妥。又章程第一类,有当票一项亦须贴印花,余意凡赴质库者皆贫贱之家,质肆估本既轻,取息又重,若再加印花,贫民益滋困累,此条似宜除去。因以此意草一疏稿,嘱袁先生缮写。

十八日晴。祝梅叟六十四岁生日。答拜子咏。答送褚伯约丈。至福兴居赴梅叟约。看《习斋年谱》卷下毕。颜先生之学以习恭为主,专重躬行实贱,深诋宋儒空谈心性之非,谓其论事论学皆足误世。其制行坚苦卓绝,日记所为,一刻不敢自肆,真圣门之独者也。当时以其诋议程、朱,目为异派,则门户之见也。其论王荆公、韩侂胄无贬词,洞中两宋诸臣之 

失,识议超卓。自王船山外,无人见及此者。余向来持论亦以荆公变法无可议,积衰已久,非变法安能富强?世皆讥其刚愎自用,然当时守旧老臣(《朱子语类》亦讥韩、富守旧)胥以苟安为福,无一人与荆公同志,欲立一法,力沮坏之,无一毫商量。其刚愎自用,亦诸公有以激之。侂冑骄侈,诚非正人,若用兵之失,只可责其非时,及任非其才耳。倘诋其不当用兵,则是扬秦汤之焰也。今读习斋此论,为之快赏不置。

十九日晴。春分节。午后至编书处。连日心跳耳鸣,彻夜不能眠,心火上炎,以黄连、竹叶、麦冬清之。接袁秉道江北厅书。

二十日晴。赵重卿同年(巽年)来谈,不见十馀年矣,快论半日。午后至起居注(每月初五、二十堂期二次,署中应商办之事,司官皆于是日面陈,听余区处)。出城至工艺局,三省铁路研究所督办大臣吕镜宇年丈、会办杨彝卿观察均到。京官到者十馀人。提议买债票利弊。嗣后逢五逢十督办及三省京官皆集于此会商一切,亦联络之善法也。在大兄处略坐,赴惠丰堂大德玉局。朱莹如以大计去官。

二十一日晴。出城至吴处贺喜,孙处行吊。在恒裕厚存银五千两,六厘行息。朱伯飏约万福居,辞之。子方、季龙来夜谈。两日在车中看《明史纪事本末•东林党议》一卷(《畿辅丛书》本),万历以后六十年朝局尽于此矣。接杨莲帅信。

二十二日晴。午初刻至天福堂,赴寿懿卿同年之约,未刻归,遂不出门会客。复钱世兄信(其父字子春,名瀛,为吏部注册、捐免、验看事)。又复景之甥信。接量能电,已安抵上海。看《明史纪事•河套播州》二卷。年来公私冗杂,记性日损,不能如从前之博览。

唯思专看《明史》,以致用为经世之学;专心古文,以保国粹。其馀皆置之。新买旧刻本《何氏语林》十六册,则于倦闷时阅之,以娱情遣兴。其亦足体用兼赅矣。

二十三日晴。有风,致尚会臣、鹿遂侪信,托岳祥麐带去。午后祝吴质钦五十生日。

至编书处复勘本月进呈书。又,与纂协诸君商办分修历史。汉儒说《易》专重卦象,固觉穿凿繁难,然王辅嗣、程伊川一洗而空之,专重义理,亦未免偏人一边。圣人作《易》,取象有极奇处,如白马、羝羊,天劓灭趾,密云遇雨之类,岂是凭空拈起,无端作此奇谲耶?汉儒卦象之说,自有所见,特《易》义广大精微,非一端所能尽耳。

二十四日晴。恭递封奏,诣西苑门外候事,七点钟事即下(〔眉〕一折一片均下部知之),与袁珏生同至其寓,为妇稚诊病,留早餐。归寓后东邻范孙前辈来招,李嗣香、华璧臣均在座,因往谈,共商津浦铁路债票事。盛杏丈来谈,余以洋壹千元附汉冶萍铁厂股,杏丈特归入老股,俾享优先利。盖此厂经营十馀年而后告成,汉铁萍煤足供五百年之用,铁质纯净,甲于五洲。中国辟此大利源,杏丈之功不可没也(人股本年利息八厘,明年预算即可增至二分,公积馀利尚在外)。

二十五日晴。午后至湖广馆,辛卯团拜。傍晚入城。发笏斋书。自十六日陈列所第一类大火后,至今无日不火。十七日德胜门外民房灾,十八日白云观灾,十九日湘学堂灾,二十日雍和宫后殿灾,二十一日、二十二日煤市街店肆两次灾,二十三日大蒋家胡同纸店灾,二十四日西北国民房灾,今日东四牌楼茶叶店灾,草厂五条胡同又灾。居民诧为火劫,咸有戒心(〔眉〕廿六、廿七又连火)。以天文占验言之,火星必有变动。《春秋》梓慎、裨灶之学,确有所见,新学家动以迷信二字扫之,彼恶知有天地哉!湖南李氏《耆献类征》)口百口口卷,一代文献搜罗殆尽,可称煌煌巨编。余命宝惠每日趋公之暇,看一二卷,一年便可毕业,于经史之学大有裨益,不特娴习昭代掌故也。嘉兴《钱氏碑传录》、平江《李氏先正事略》,皆相类,兼可作文字读,唯皆限于名贤一面,平常者不列,官小者不列,所收较隘,其文又皆出于碑志行状,行文有体裁,奏疏、公牍多从删润,不如李氏此编,兼采史传志状,笔记轶闻全备,为翔实有用也。

二十六日晴。午后至编书处,以无事少坐即行。至施医西局稽查方药。至潘问楼年丈处行吊。归寓,何梅叟、刘伟臣同年丈均坐候(伟臣新自张家口银行来)。上灯前出宣武门 

赴云依万福居之约,同人招妓侑酒。妓有翠云者,旗籍,其父姓长,曾官主事,父母早殁,育于姨母,姨不良,十三四岁时鬻诸北里,堕风尘者四载矣。姿不恶,端而愿,不善应客,为假母所制。同人悯之,思为脱籍,归某同年(姑讳其名姓),然未易为也。

二十七日晴。至庆邸祝寿,挂号而出,聊以应景而已。余性不喜谒权贵,尤不敢登王门。以庆邸父子之知我也,感其意,不忍矫情远避,故于新年及寿日均往投刺而不献仪。去岁正寿,献薄物亦不受,回事处、诸护卫亦不敢向余索门礼也。出城访梅叟,午餐,厅事牡丹三盆,经两月馀矣,尚妍润,未褪色,如新放者。叟于养花可谓精神独到矣。至张燮钧丈处吊太夫人丧(九十八岁,计闰已逾百龄)。答拜赵重卿同年,刘伟臣丈(伟下榻大兄处),留连至晚始归。内阁湖广馆团拜,具柬相邀,辞之。灯下复次寅书并寄相片,交邮递。兄弟不相见者四年,弟以相片见寄,余特拍一相答之,庶几慰阔别之怀。

二十八日晴。钱绍云同年自奉天来,留其午饭,久谈乃去。未刻至惠丰堂赴陈石麟约,酉刻至嵩阳别业赴景佩珂、李筱峰、李振甫约。

二十九日晴。午后至编书处定支款单。至医学研究会,会员、赞成员咸集。每月一次,共商应办事宜。夜,大风。接张馥荪信,随手作复。孙礼仲(廷嘉。先业师伯闻先生之次君也)来拜。

三月初一日阴。天气和润,稍有春意,上房东小院桃花一株,高过屋脊,花苞初坼,如万点红霞。余买此屋,得花木甚多(三松,三丁香,两海棠,两马樱花,两桃花,一梨花,三枣树,二榆树),与我性情适宜。花木皆数十年物,尤难得也。前榆树令王雪帆(鸿遇。

临渝县人)介任觐枫来见。午后诣史馆领正、二两月津贴。答拜绍云,不值。出城,在大德通久坐。酉刻至长吴馆,赴邹紫东之约。

初二日晴。吴厚庵(丙炎)来见,与订顺直学堂历史教员之约。门人刘屺怀言,日本国小民贫,风俗甚陋(如男女同浴之陋习至今未革),只因万众一心,遂能战胜强邻,称雄地球之上。我中国地大物博,富文明,重礼教,而人心自私自利,与国家漠不相关,或更卖主以求荣利(如高尔嘉、钟镛辈犹其小焉者也。此特不幸而发覆,其未经败露者何限耶?),乃以四万万里而畏人,可痛可恨。欧洲虽强,然只能困我侮我,不能举中原为己有也。日本固蓄奸谋,然亦为他人驱除资耳,且国之亡,必先于中国。为我患者,其终在俄罗斯乎?今之达官畏日媚日无所不至,余所见则不然。夜深记此。未刻在寓设席请绍云、伟臣、重卿三同年,礼仲世兄、紫东、剑秋作陪,大、三兄同来。傍晚即散。

初三日晴。上巳,与同人修禊于畿辅先哲祠,兼作诗钟。访梅叟,见其新刻《灵樵山馆诗》四册,王粹夫农部作序,笃雅有节,非漫操觚者。申刻赴姚石荃万福居约。与沈封丈话别。寄新城信并代作诗六首。

初五日晴。清明节。徐世兄君特自津来。饭后赴津浦铁路研究所(借用琉璃厂工艺局,逢五逢十督办大臣及三省京官皆会于此)。至江苏馆祝殷楫臣太夫人寿。至云山别墅赴王粹老之约,登西爽阁看桃花,霞光成海,斜日返照,尤觉艳绝,真大观也。

初六日阴。西风颇寒。祖考忌日,在南横街拜供。未刻赴编书处。西院种垂柳二株,门外植槐二株。

初七日晴。芜湖缪子惠(延恩)介其师朱桂翁来见,曾为海州分司运判,以查办前任徐绍垣亏帑,据实未为弥缝,不合运使程仪洛意,罢官。景韩来谈,留午饭。饭后写应酬字。

出城,贺宗端甫同年嫁女喜。至云山别墅赴李荫墀年丈之约。同坐有卓凌阿,字惠田,熙贝勒之弟,官副都统、乾清门侍卫。余每侍班,必见其人,相见既熟,必招呼,然终不知其姓名。今日密询主人,始知之。余为讲官既久,凡御前王公、贵人皆然。翰林院疏通出路,经政务处议复:阁学三品学士内升侍郎,外放巡抚;读讲学士内升阁学、副宪、府尹,外放藩臬。两司添设秘书郎四员,秩从六品为编检,开坊初阶添编检,京察以六人计算(向来七人得保一等一员)。又读讲学士以下得保各部丞参。此制既定,学士必有外简者,余则志在内 

擢也。复寄欣如二舅信。灯下朗诵震川文数篇(《筠溪翁传》、《方思曾墓表》、《归府君墓志》)。

既掩卷,觉胸次常有一段清超隽远之致,氤氲不去,真乐趣也。此种文境,实为庐陵以后一人,其独到处有时足窥太史公堂奥,并非庐陵所能掩耳。

初八日晴。至湖广馆祝杨同年(振锷)尊翁寿。医学会轮诊。吴质钦处晚饭。粤士朱季贞(淇)介质钦相见。季贞博通经史,为《北京日报》主笔,余见其论说数篇而重之,一见如故,谈古今极洽。夜,雨。

初九日阴雨。隔墙看西院桃花,粉艳入画。天气清润,动郊游之兴。午后至编书处。

申刻至泰丰楼赴朱蓉卿之约。

初十日竟日微雨。因忆吴毂人、何兰士、路闰生诸家试帖,皆有春阴诗烘托描摹,情景兼美,足以移情。近来少年不知作诗,其胸次无复有静细悠远之境,虽触佳景,亦无好怀矣(描实景,传虚神,无精于试帖者)。未刻至乡祠,赴嗣香前辈之约。纠合同乡十二人,每月作一局,轮作主人,遇有乡里公益应商之事,则集议之。虽饮食之局而寓自治团体也。

得罗景湘伊犁书,以俄罗斯邮局递京,凡三十七日而达。书中纪俄境道里(景湘之行,由奉天涉哈尔滨,历西伯里亚一带,而达伊犁),筹新疆政策,极为精详。付宝惠阅而藏之。

十一日阴。长汀江叔海(瀚)来访,今之才人也。上元何秀岩(守贤)介徐季龙来谒(湖北知县)。午后出城诊诲卿病,恐其不能起矣,对之凄惋。答拜各客。傍晚甚倦,早眠。

接沈仲盍杭州信,随手作复。

十二日晴。十一下钟至太升堂,赴乙未、癸卯两科门人之约。散后在南园处小坐,与笃庵畅谈。出城为诲卿复诊,稍有转机。祝寿州师八十二岁生日。为同乡王六垣吏部之如君诊疾。复入前门至地安门外文伯英将军处行吊。入地安门,出西安门至羊肉胡同,赴沈雨人之约。一日奔驰四城,行三十馀里,酬应之困人如此!归寓已三鼓,犹就灯下读古文二篇始寝。

十三日晴。甚暖。匠人拆西院破屋,重建精舍六间,于今日兴工。饭后至编书处。

出城至广惠寺行吊。云山别墅赴陈梦陶丈、李嗣香前辈之约,陪其房师李荫墀年丈。荫丈令嫒患病,为医所误,甚剧,强余往治,乃入城诊治,赶宜武门而出(甫出城,门即阖),至全蜀馆作诗钟局主人(与彤臣、经仲、顾伯寅同作主人)。自前门归寓。乔小山、常小楼招饮,辞之。作诗虽足遣兴陶情,然可作可不作。古文一道,近来新文体、新名词盛行,不但义法失传,十年之后将求一通文理者而不可得,故肆力古文,守先待后,真吾辈责也。吾意今日之文,要当以醇雅闳畅为宗旨,经经纬史,说理原情,不尚奇谲,不贵简淡,韩、欧、曾而外当兼取南宋诸家之作(如叶水心、陈止斋、魏了翁皆可学,北宋之刘原父兄弟根柢槃深,尤可宝贵),使道、学、文三者合而为一,庶几绵古今一线之传。得笏斋书。

十四日晴。看编书处书二卷。饭后至李、苏二处复诊。答拜旅店各客。为朱荣卿世兄(善诒)作左子巽廉访信。

十五日阴。至江苏馆祝秦佩萼前辈五十寿。在大兄处午餐。未刻赴医学研究会,有沈姓者,自云能以一剂药戒鸦片烟,泻去烟滞,次日不烦再举。云依深信之。余等均不以为然。

因约其来会研究,审其所论殊纰缪,恐有后害。岷远能以化学化分药丸,乃索数丸,归而验之。拟再赴津浦铁路会,黄霾塞空,将有大风雨,急驰而归。子方来夜谈,论史论学甚畅。

今世能语此者鲜矣。余近日论学宗旨,较从前大变,自喜颇有独得之见。子方所见,略与吾同,吾尚惜其迂拘,未能尽空依傍也。接量能书。

十六日晴。午后至编书处复校两册。朗轩三次来访不值,家人促余归。亚遽踵至,畅论至暮。出城赴汤宝臣宗显堂局。

十七日晴。巳刻至荫墀丈处复诊,温病误作虚劳治,用柴胡、青蒿、地骨皮,遂致热结神昏。迨余改用犀角、大黄、枳实(合犀角、地黄承气二汤为一方,而去地黄),下红紫秽粪无数,神顿清而热转炽(此结者解也,似重而实轻),舌苔燥黑,恐其阴涸,急以大剂 

石膏(一两)、生地(八钱)、元参(一两)、白芍(一两)、栝娄根(一两)涤热存阴。荫丈夫妇奉余若神明,照剂取服,不以为骇,当易奏功矣。午刻至灯市口,赴袁海观中丞之约。

申初刻至湖广馆赴张振丈之约。天热衣多,神倦体困,真苦境也。

十八日晴,热风弥燥。发陶斋书(为量能事)。未刻诣李处复诊,两进大剂,舌黑退而人安。昨日机关甚危,倘稍松劲,则变态作矣。病重药轻,其杀人与庸医同罪。申刻赴新吾约,尽出其所藏上品书画,见示南田公山水花卉多至十馀件,无不真而且精。有一金扇面,画桃花两枝,花叶如生,疑有日光、露痕相映。三百年来断无第二手矣。吾尝谓,观南田公画,但一披览间,其精采神韵不能涌现纸上,使人心目一新,而犹待仔细推敲以别真赝,笔墨虽佳,犹是他人所能到,决非真品。烟客、麓台、石谷、廉州各有十馀件。合十赞叹,不能再置一词矣。蒋南沙绿萼梅一开,超妙隽逸,非复人间所有。流连至暮,略入坐,即出宣武门,为诲卿复诊。又至福隆堂赴杨艺孙约。得笏书。

十九日晴。西园紫丁香盛开,梨花洁白尤可爱,色香俱胜。晨起徘徊花下久之。设席复请两科门人。未刻至东城祝铭鼎臣宫保寿,且贺重宴鹿鸣之喜。出前门,再为诲卿诊疾。

又诣编书处少坐即归。酉刻制肴请法儒铎尔孟君,焦生镜蓉作陪。客去,校局书两卷。

二十三日晴。辰刻诣先哲祠演礼,余司读祝。演毕,在不朽堂午餐。北学堂前海棠四株皆盛开,可为艳绝尘寰矣。惜连日狂风恶作剧,使名花减色,年年例如此,若专与花为难者,安得不梦想江南哉!午后为刘我山同年复诊,明明内蕴大热,气冲上喘(经云诸逆冲上,皆属于火,确论不移),而前医乃以温补治之。吴中名手曹君竟令服金匮肾气丸,以致津枯舌强,紫血上冲,几陨其生。余改用大剂石膏、鲜生地等味清之。两剂而黑燥粪下,舌润喘平,已能起坐矣。入城至东四牌楼三条贺铁尚书娶子妇喜。狂风大起,黄霾蔽天,车中热燥不可耐。至编书处细阅进呈正本。黄昏又至李处复诊,立清理方,以涤馀热。顾愚溪招醉琼林,大风惮出夜城,辞之。苏诲卿竟于昨日逝世,余欲往哭之,闻今晨已棺归房山,不果往。

诲卿辛卯岁即来执贽,敬余亲余,十馀年不懈,事吾犹父,吾亦视之犹子。性情纯笃,任事认真,今年以通判筮仕山西,方以远到期之,不料其未出都而死也。

廿四日阴。一夜大风,气候颇寒,三棉犹不甚暖,外间有衣薄裘者。巳初赴乡祠,午正南皮相国始到,即行礼,余读祝文。祭毕会食,余向南皮论二事:一、明末吴桥相国范文忠公故宅在西长安街大栅栏,闯贼陷京师,文忠投井死。今井在街南,有碣嵌于墙阴,表以“明范文忠公殉节处”八字。当访明宅基,备价赎回,建祠奉祀(井在路东,其宅当亦不远),以彰忠节。一、大兴翁覃溪先生墓在左安门外八里庄,光绪初年,常熟翁相国曾与高阳文正师访先生后裔,仅存一寡妇、一十岁孤儿,贫无立锥地,墓亦久芜。翁相醵资周恤孤嫠,置祭田,设茔户,岁时祭扫,并在宛邑存案。今事隔三十年,孤嫠不知存殁,墓亦无人过问。

当向县查明,拨祠中存款为之修理,以彰风雅。南皮甚以为然,徐议办法。北学堂陈列先哲手泽,有《孙夏峰先生年谱日录》稿本,先生亲笔删改处极多。又,先生手批《王龙溪语录》一本,仅卷七、卷八(系李卓吾批刻本),皆有圈点批语,余携坐小室中细阅一过,当日用功处可窥一斑。至寿州师处贺娶孙妇之喜。

廿五日晴。起居注堂期。入西长安门,出东安门,赴杨德孙宁波馆局。招瞽者王玉峰,能以三弦代歌,作名优汪、谭二人音调,如聆其声。又作军乐排队唱歌及丧家举殡唪经诸事,锣鼓饶钹,步履音声,一时俱作,一堂之上为集数十人,神乎技矣。昔《虞初新志》、《聊斋志异》曾记口技,以为奇巧入神。此之手技,尤难于口,是见人心之灵,但能精专,无巧不臻,鬼神来告,金石能开,洵非虚语。吾辈为学不成,正坐不能精专耳。余因此自奋。入夜狂风复作,急驰归。

廿六日晴,仍风。午刻同乡公祭刘博泉侍郎。又,至良席卿处行吊。又,至吕镜宇年丈贺生子之喜。丈于五十四岁得长子,今年六十七,连举丈夫子五人,可谓老当益壮矣。观剧六出而归。寒甚,艾卿招饮,辞之。 

廿七日晴,稍暖。二伯母忌日,至大兄处拜供。饭后至花农前辈处陪媒。又,至乡祠赴严范老、刘仲鲁约,遍观祠中所藏字画。为李厚卿致沈子封丈、刘嗣伯书。为李浩春致胡揆甫方伯书。又,发揆老密电。又,发曹亲家襄阳电,促儿媳还京。

廿八日晴。谒振贝子,纵论时事。余谓:今日最可忧者,在上则诏令不信,赏罚不明;在下则士大夫无廉耻,乡里无善俗,学校无义理无文字。不及十年,人心学术荡然无存,将有不测之祸。贝子击节叹赏。归寓易便衣至大兄处午饭,同席高仲瑊前辈、谢辅廷、杨朗轩、濮云依,竞谈星命之学,津津乐道,终席无异言。余在疑信之间。兰泉来夜谈。

廿九日晴。李荫丈、吴蔚丈过谈。戴仲卿来辞行,交去丁方伯信一封。饭后至编书处,阒其无人,卧看《土耳基志》一卷。竟日治公事,看编书处书三卷,撰国史馆《儒林俞樾传》一篇,删改《忠义杜连升传》一篇。发冯星帅信,为欣如二舅、叔元三兄、陶希泉说项。

戊申四月初一日晴。巳刻诣史馆交儒林俞樾、忠义杜连升列传,兼领三月份津贴。答拜袁海观中丞。访赵智庵侍郎,留午饭,久谈。申初至全蜀馆,己丑公局,请傅彤臣观察(世炜)、武德清太守(玉润)、姚粹堂司马(楷)、吕洛生大令(道象)四同年。复笏斋书并寿礼,交家人蓝玉带回。

初二日晴。午初得电话,大兄放福建泉州府遗缺知府,衣冠往道喜。忽得易丞午柬云,谕旨尚须更正,今日未发抄,嘱暂勿宣布。乃访丞午问之。盖去年十一月泉州缺员,谕闽督选员调补,而简鲍心增补所遗之缺。闽督奏请以延平守管元善调泉,以鲍心增补延平。下部议尚未复奏,鲍请假回滇江省亲,旋丁父艰,苏抚奏报于今日上闻,枢廷遂进单请简。迨命下后检原案拟旨,始悟泉守已调管元善,所遗延平乃外补缺,不由内放,吏部虽未复准,然此缺业已调补有人,不当再放遗缺。然上已退朝,无从更正,只得暂缓发抄,俟明日议之。

至徐花农前辈、吴经才表弟两处贺喜。至广和居赴朱桂老之约。垦务大臣绥远将军贻谷与归化城副都统文哲珲互参,派大学士鹿传霖、侍郎绍英查办复陈,贻谷不顾藩部边氓大局,只为一己罔利起见,专用小人,苛索巧取,贪残相济,扰害蒙民,败坏垦局,吞蚀地价至二百馀万两之多,滥杀台吉丹丕尔,烧毙其一家五命。奉旨革职拿问,由山西巡抚派员押解来京,交法部审讯监追治罪,随同婪贿各员分别监追遣戍,历年办垦保案一并撤销。自光绪癸未年拿问滇抚唐炯、桂抚徐延旭后,久无此重典矣。

初三日晴。大兄仍授泉州遗缺知府。蘅侄女字祥符顾氏亚蘧同年之长子,姚石泉、杨朗轩为媒过定,余往陪媒。客散后至湖广馆,甲子、丁卯两科团拜。傍晚归。朗轩来夜谈。

得笏斋书。

初五日晴。增修书局《学校》二卷。未刻至户部银行赴己丑同年月团。又至景佩珂、刘我山两处看病。致川督赵次帅书。

初六日晴。郁林高伯慈(嘉仁。新选桐乡令)介子方、子绳两君来见。饭后诣编书处。

归寓写对数联。又书“三松精舍”制额悬西院新厅。从吴质钦旧宅移黄刺蘼一大丛,植新厅侧。花正繁茂,携灯督夫培土浇水。培根之土欲深而坚,以避风袭其根,初次浇水欲聚而透,使旧根与新泥融洽,花未有不活且繁者。再得笏斋书。

初七日晴。立夏节。俗例谓立夏称人则不苦夏,余称得九十五斤。一日清闲,写致周少朴同年书。又复蒋欣舅、叔元三兄书。校书局书一卷。临帖三纸。为刘荫贞写册页一张云:东坡、山谷、南宫、香光、石庵皆得法于平原,而自成面目家数,至其妙处,往往若合符节。

近来善学平原者无过松禅相国,故于苏、刘二家得其神似,此中消息可微参也。余十三四岁受庭训习《东方画赞》,弱冠后进习《刘太冲序》、《鹿脯帖》,嗣因学馆阁体迁业于信本者数年,又杂学松雪及诒晋斋,专取风神,体势弥不振。戊戌岁得《西楼帖》,大好之,乃尽弃所学而从事于坡书,用心既专,知识渐进,始悟坡书纯从平原来,为大令嫡乳,于是再由坡书而进习《刘太冲》、《鹿脯》二帖,并揣摩《祭侄稿》,以纵体势,觉见解、意味迥与从前 

不同,于古人所谓拨镫法、屋漏痕,恍然有得,自喜能得坡书三昧。

初八日晴。派充国史馆提调。余凡三任是职矣。编书处同事在余处公饯汪兰楣太守,并拍照悬之书局,以志离合之踪。复笏斋书并拟药方。

初九日晴。巳刻至史馆履任。满提调连子瑞(兆)、松(茂)闻余至,皆自内阁来谈。

吴蔚若丈亦自宪政馆来谈。堂餐后出城至寿州师处陈谢。答拜金晴羲(兴华)。拜馆中同事谢鲁卿(绪璠)。致曹亲家书。

初十日微雨,颇凉。会客九人。饭后因翊虞亡侄三十岁生日,至三圣庵哭之。回首去岁来余处行礼情形,尤增悲恸。谒寿州师久谈。师议三儒从祀,不以梨洲先生为然,因其《明夷待访录》主张民权也。至医学研究会。灯下写对七付。崇殿材戎部(福)介宝惠来执贽(壬午同年绥远城将军恒寿之子)。

十一日晴。午初至东邻春子处贺喜。出城至裴绚臣处贺喜。至大德玉辞晚局。入崇文门至刘益斋前辈处行吊。绕前门至西城赴陆凤师之召。疲于奔命。风沙又起,困悴异常。归寓看《象山学案》一卷,以定心气。

十二日晴。顺德杨鼎元,字吉山,介门人罗季跃来执贽。杨为庚子、辛丑科举人,内阁中书。未刻壬午公局,在全蜀馆请汪兰楣太守、大兄、刘芋田别驾(新选苏州靖湖厅通判)、年侄黄楚南观察(丙湘),汪及大兄辞。朱季贞(淇)来作半夕谈。季贞湛深经术,通达中外政体,美才也。谈及美国新出一种麦生炮,每一分钟能出三百六十子,每子又分为百小子,既多且速而及远,为火器最新最利者。其实创自我中国人香山郑兰生。郑精制枪炮,能发明新式,突过西人炮,署“兰生”二字,译者误“兰”为“麦”,中外皆诧为泰西利器,不知出于华人手也。其徒范栋臣(国梁),现为陆军部所用制造之才,远逊其师,然在中国已首屈一指。中国所用枪炮,买外洋现成者固谬(外人决不肯以新式极精之器售与中国。近来日本既胜俄,其用旧枪炮,无所用之,我东三省徐大臣乃以廉价尽买之),即取其图式自仿造,亦误。两国交战,偶有小挫,军士决不能携枪炮而逃,敌国得吾弃器,纳以弹子,即可还击我军。我之仿造愈精,彼之借用愈便。故各国自制枪炮,必自出式样,自定径口,使敌得之为无用。中国不明斯意,乃以维妙维肖不差杪黍为能。此与赍粮资寇何异!即如从前北洋练陆军,延德将,纯用德国口号行军。口号为军中秘密机关,岂可沿袭敌国。毓鼎己亥召见,曾痛言其弊,圣上深以为然。闻此弊近已改变矣。

十三日晴。风大,有旱象,心窃忧之。午前诣史馆,堂餐后赴张振丈馀园戏局(振丈明日生日)。至袁珏生处为其幼女诊病。绕厚载门至荣相处道谢。又至编书处校阅书四卷。

一日在车中读《千金方》一卷,颇有所得。若能专治此书,当入神妙之境。得笏斋书并赠我虾须帘对联一付,漆书石庵七言,甚精巧。

十四日晴。泗水蒋佩南(颍滨)介田介臣同年来见。刘梅舫自奉天来久谈。饭后至恒裕,查询玉臣叔祖官事。至崇效寺赴冯公度赏花局。此局凡八人,值花时则轮为东道,为最清雅之会。十日大风扬沙,黄霾蔽天,牡丹离披,零落殆尽。其初开者亦为黄尘所掩,光采黯然。徘徊中庭,惆怅不已。席散,梅叟固邀饮于瑞蚨祥南栈,绕前门而归。门人孙治平集股八万元,购德国新出轧麦面机器,出面多而且洁。据西人言,向来面色稍黑,皆麦尖使然,因制此新机专去黑尖,则纯白矣。西人用心如此,而愚民仍欲守土法以抵之,其势必不相及,人工之劳逸,货物之精粗,相去悬殊,吾国实业安得不为所并耶?蜀地向种罂粟,近年禁烟减种,将来种麦必多,治平拟运机入川,提倡实业,其意甚善。此举若成,不特蜀民食其利,异时铁路告成,麦面出境行销,可为全川富强之本。余甚奖誉而赞成之,乃为作书致川督赵次帅,请其加意成全。

十五日晴。朱春和(远绶)来见,门人颂青大令(远缮)之胞弟,由乙未进士令蜀,历宰剧邑,过班道员来京引见。余详问蜀中政事。午刻常府京官在会馆公请新放常州府长志泊太尊(明),到者十三人,乃候至酉正犹不到,只可送席其寓。梦陶丈及余等各解衣进食 

(主人自十一下钟至今,有饥惫者)。酉正二刻长公始到,命长班迎门挡驾焉。医学会洎陆天池招饮,均未能往。灯下写应酬字多件。两日细看梁任公所著《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四章,实能提要钩元,从古书无字句处推明微言大义。

十六日晴。质钦来谈,留其午饭。出城至朱芷青、毕怡臣两处贺喜。又,贺马积生前辈选湖北盐道喜。翰林资格满十二年,截取选道员,此其发端也。至编书处复看进呈正本。

灯下写屏对七件。每日夜饭后如此,似于开拓心胸,舒活筋骨为有益。看梁氏书英儒倍根、法儒笛卡儿学案。倍为格物派,笛为穷理派,皆以实验为主,辟空想悬揣之谬,与朱子学派颇近。盖其宗旨即朱子《大学补传》“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至“全体大用,无不明”一段道理也。若卢梭学说则近姚江。

十七日晴。午后答拜各客。至乡祠赴刘惺庵同年之约。大风复起,旱象已成,闻麦苗俱枯槁无望,心甚忧之。灯下草《敬陈时政阙失,宜饬中外修省疏》,未脱稿。以李光铠、宝铭、宝骏衔照,托恒裕呈换议叙实官部照。

十八日晴。余熙臣自常来,予十六七岁时旧交也。当时熙臣甫弱冠,气豪而壮,下笔不能自休。予时学为诗文,与诸公车上下驰骋,诸君视予为畏友,忘年与交,熙臣其一也。

倏忽三十年,熙臣则头秃颐缩,几成老翁,予幸尚强壮。回首旧游,相对太息。饭后至编书处,复阅正本六卷。又删定杨德孙所撰《法兰西历史》一卷。出城至长椿寺行吊。接次寅信。

灯下写折扇二柄。看梁纂《英儒达尔文学说》一卷。达氏种源论,推明万物天演竞存之理。

大凡人物之生,有天然淘汰,有人事淘汰,占于优位则胜而存,退于劣位则败而灭,其理甚精。余验之万物,证以中国历史,确不可易。处今日世界,尤宜熟复斯言。

十九日晴。巳刻诣史馆。午餐后至贤良祠恭送宗室文达师神位入祠,行礼而出。绕西城至编书处,雷声大作,急归寓,倦眠片刻。写致杨濂帅公函,为畿辅、顺直两学堂筹款。

看梁纂《边沁学说》及《政治说》。边氏持乐利主义,较量人生苦乐度数,而就其至乐以为善,又推而至他人,使斯世皆得莫大幸福,以为乐利。然此义未易言。若所见不明,则陷于私欲,而为浅夫昏子之所为矣。近数十年,西人讲卫生,谋公益,创一切便利之举(如舟车以便行旅,电话邮政以便交通,皆是),皆本于边氏主义也。

二十日晴。张馥生丈(宝廉)自里来托办官事,均委诸恒裕,托润田妥实料理。馥丈谈及心耘八叔统带江防各营,专防常州、江阴一带贼匪。午初刻,起居注堂期,入西长安门,至署点派署理汉主事及递遗正副收掌。此实行事权第一次也。近来予于起居注、国史馆、编书处皆有堂期办事,更有编书处加堂期,稍觉公事多于私事矣(惜咸安宫总裁差使被裁,使余不得竟整顿之志)。出东安门至贤良寺答拜刘雨三前辈(春霖),新派帮办云南军务。雨老先施枉拜,当以癸卯年余曾专疏保举也(其时柳州兵降而后叛,余具疏劾岑督而力保雨老办广西军务。疏入,即奉旨由滇藩调桂藩。圣主见信之深,一时诧为异数)。出城至乡祠赴吕镜宇、吴仲怿二丈,桂月亭同年之约。归寓甚早,与袁老夫子散步所居左右,以舒劳倦之气。

灯下写致喻庶三同年书,为汤保丞大令托。又致笏斋书。宝铭在法律学堂肄业,夜坐询考课程,验其勤惰。以屠雨航自日本寄来新译出《政法述义》十馀种授之,督其逐次研究。其中有《统计学》一种,精要有用,发前人所未发,留以自览(又新出《财政学》,为最近调查发明之本)。财政之学,古无专书,历史《食货志》,断代为书,固未完备。《通典》、《通考》所汇集,虽较宏实,然亦第详规制而已,于此学精深处,究无所发明(《通典》有主脑,又胜于《通考》)。此则今人胜于前人远甚。专门之学,便可从此用功。至《统计学》,尤为政治必要之事,前人所不知也。看梁纂《法人孟德斯鸠政学派》一卷。孟氏创为行政、立法、司法三权鼎立之论,开欧美立宪之宗,诚伟人矣。

廿一日晴。午刻到编书处校阅装订进呈本。未刻赴江苏馆公局。翊虞亡侄夫妇灵柩南旋,在三圣庵作佛事,余不忍往,而至大兄处慰之。狂风复起,日色昏霾,急驰而归,气象不佳,殷忧实甚。接朱莹如处州信,随手作复。看梁纂英儒霍布士、荷儒斯片挪莎学案。霍 

氏与倍根友善。其宗旨谓凡人之情状,皆由利己一念变化而来,故人生职分,当因势利导,各求其利益之最大者,以就乐而避苦。此天理自然之法律,亦道德之极致也。其论学颇近《荀子》,论政则近《墨子》,而陈义不如荀、墨之完。斯氏则谓凡事物皆有不得不然之理,而天地万物,皆循此定轨而行,一毫不能自变,故其解“自由”二字,大意谓由此不得不然之理以行,随己意而有所思有所欲,自握天然之权也。其旨与致良知之说最合。余因此知哲学之理,明儒逐层剖析,已无遗蕴,西儒探索所得,自有不谋而合者。故余最嗜《明儒学案》,终身味之而无厌。新学少年,闻泰西哲学,则尊奉倾倒,争欲问津;闻中国宋明理学,则诋为陈腐,若鄙夷不屑用功者,真井蛙枋鷃之见也。

廿二日晴。傍晚阴云四合,大有雨意,乃数点之后,又为狂飙吹散。焦闷已极,唯有呼天而已。水元伯(又字蕖樵)太史来见,于学问、政治新旧之界,均有所见。余谓国家唯当设高等学堂、大学堂。若中等以下,则宜听民间家庭自修,由提学使专试以中文(经史古文),录取若干,名为秀才,然后送入高等学堂,习各种专门之学,则中学不已,而进步较易(大凡中文已通者习为专门之学,其悟性较速而易成),国家亦可得长才之用。至外国文语,只可列为专门,不必人人而习之。从前译材足贵,十年之后,人尽通事,人尽译材,恐解中学者转难能而可贵矣。若目下学堂之法,将二十一行省之少年俱教成不通中文、不能写中国字而后止。祖龙焚坑,其祸不如此之烈也。谁欤作俑,职为厉阶,不能不叹息痛恨于长沙文达矣。元伯大以为然。午后为杨康侯诊病。答拜熙臣,未值。未刻至聚宝堂赴纶化南(昌)

之约。看梁纂《卢梭学案》,卢氏民约论开十九世纪民主之制,儒生笔舌之效,过于开国君相之权,不得谓非世界一人物也。此编唯详阐其政派,于学派未一字及之,不甚满余意。接门人覃述方汾西信并百金,随手作复,并为致丁衡甫同年书说项(兼为泌阳薛宝廷连城说项,李振甫所托也)。朝命荫午楼侍郎会同杨总督充校阅大臣,奏调宝惠为总文案。今早启程赴津,同至马厂阅操(马厂距天津六十里)。

廿三日晴。盛京驻防纶昌(字化南)介荣锦堂来见(〔眉〕此在前,误记于此)。午后访熊经仲,交去丁衡甫解翰林院经费五百金。申刻赴花老之约,半席赶城而归。朗轩来作半夜谈。接丁衡甫两信。

廿四日晴。午刻为潘少南题主。未刻至瑞蚨祥西栈赴武德清之约,燥热特甚,席散即归。珩甫来夜谈。写扇五柄。

廿五日晴。曾祖母忌日,至南横街拜供。饭后至恒裕存圆通粥厂公款三百五十金(大兄移交)。赴医学研究会,议设医学堂。又赴津浦铁路研究会。申刻至嵩阳别业赴润田之约。

大理院奏留福鸿侄以六品推事候补。

廿六日晴。巳刻诣史馆。归路访朗轩,适高仲瑊前辈及四川李伯勋大令均在座,两君皆精星命之学,李诣尤深,畅论两时之久。余不甚信星命,然亦不加深辟,盖五行生克,自有此理,年运相值,有休有咎,亦不尽无凭也。归寓看编书草本五册,发缮公阅本。傍光绪卅四年戊申晚,朗轩又偕李君见过,适贾厨贻我鲥鱼一尾,颇新鲜,蒸以款客,宾主大嚼,遂罄一器,佐以雪里红及熏鱼,皆江乡风味也。客去,作致兴化许篆卿太亲翁书,为宝铭完娶吉期,请篆老转达严府。接宝惠马厂禀。

廿八日晴。午后答拜客。未刻至乡祠赴李嗣芗前辈之约。微雨未湿地,复为风吹晴。

半席先行。至便宜坊赴质钦约,同座唯朱季鍼、赵敏生。赵君名学,香山人,在美国入医学堂,毕业归国。廷试用七品小京官,精习西医而深慕中国医学之精,欲得通人研究,介季鍼与余会。余谓西法自有佳处,而精深处不能尽传,良由通西医者皆不通中文,而通中文明中医者又皆不通西文,是以译书迄无善本(须通中文精中医而后通西文习西医者方能译述西医书。兼有四长,此岂易得哉)。欲与敏生约,渠译西书,而余以中学印合之,必有可观。惜 

敏生既不通中文,又不娴中语,钩辀格磔,殊觉为难(其广东话亦系归国后补习。今日谈时,粤语所不能达者,则以西语杂之,尤可笑)。须待其京话学成,然后议此耳。复张啸圃丈书。

廿九日晴。宜兴徐敏伯(敬武)来见,作令四川,为赵季和诬劾去官。午后至编书处整齐诸君所编历史。申正出城,至嵩阳别业赴黄允叔(绪炳)之约(海盐人,新选安徽泾县令,与朱桂老中表亲)。终席入宣武门,石泉、朗轩、振甫、亚蘧来夜谈,更深始去。发宝惠信。

三十日阴。顾渔渭表弟(咸传)自汴来投大兄。蜀人冯宗岱介岷远来见(字渔古,乙亥举人,由截取选直隶束鹿令,年六十三矣),悯其儒生穷苦垂白而得一官,为函托杨帅。

午后得雨两阵,少顷即止,仅湿地面耳,然中庭花木已葱润有生意矣。雨后出城,为保之师诊病。朗轩、珩甫来夜谈。

五月初一日晴。辰初诣翰林院宣旨,出洋游学毕业生用编修二人,检讨二人,庶吉士一人。巳刻入西长安门,步行诣起居注。午初步行出协和门诣史馆。四小时间趋公三处。堂餐后回寓少息。申初出宣武门,赴顾渔溪前辈之约,仍趁城门而归。晚饭后写屏对五件,以解烦劳,然手腕亦不胜矣。

初三日晴。翰林院值日。五点钟登车,六点二刻到颐和园,在宫门外朝房久坐。八点二刻事下,即回车,十点钟归寓,倚枕酣眠一时许。饭后随意遣兴,不出门。笏斋在京时曾购宋本《六臣注文选》,为赵松雪、文待诏所藏本,惜缺第一本,引为大憾。濒行谆谆嘱为物色,冀合延津之剑。余留意数年,遍托海王村书贾,竟于上月杪得之。李紫东从天津购回,价洋三十元,板口、字体、纸墨、收藏印,无不符合,居然原璧。欣喜过望,急作书报笏斋。今得其回书,愉快之情溢于翰墨,文人积习正多乐趣也。灯下写屏对。

初四日晴。诣陆凤师拜节祝寿,吃面而行。吊陆伯葵都宪之丧。出城诣寿州师、王保师处叩节。燥热不堪,驰至大兄处吸荷兰水一瓶,胸膈稍清。颂年、朗轩、亚蘧均至,留啖鲥鱼。绕前门而归。李新吾贻鲜鲥一尾,命孙厨蒸熟,以备明日恭荐祖先。夜,热尤甚。

初五日阴。晨起祭神。午刻祀先,荐角黍雄黄酒,合家大小拜节。善卿弟,宽仲、衡叔两侄皆来。饭后至大兄处及董处。顺至恒裕取银,适店中会饮节酒,余即入座饱餐。风起驰归。微雨数点,复放晴,何雨帅之懒于命驾也。折柬招熙臣、少岩夜谈,子正始去。接宝惠禀,十四日可归。杨帅谬赏宝惠,欲以北洋督练处任之。

初六日阴,大有雨意,仍晴。巳刻诣史馆。归路访朗轩,以宝惠信托朗携石泉,以商去就。余意兼差固无不可,而合北洋于本兵,于军事亦尚有益。未刻诣编书处。质钦来夜谈,交到赵敏生所拟中西医学堂章程。

初七日晴。增辑书局书三卷。饭后朗轩、亚蘧、笃安、珩甫同来谈。申刻至公善堂赴范孙前辈之约,相与循行阡陌,议设农圃试验场。凌大京兆亦在座,愿助其成。席散由宣武门归。复宝惠信。

初八日晴,热甚,寒暑表已升至九十四度。增辑书局书二卷。未刻赴黄允升手谈局,绕前门归。

初九日晴,稍凉爽。午后至编书处。出城至长椿寺吊刘我山同年丧。又至松筠庵同乡公议铁路招股,时尚早,无人至者,因归。朗轩借座请客两桌,夜深始散尽。晚饭后至季龙处为其幼子诊病。萧敬斋自江南得东坡《烟江叠嶂歌》墨迹卷子,携以示余。明章藻曾钩刻入墨池堂,后归项子京。本朝归阮文达公。文达署签,文三桥、王虚舟、包安吴均跋后。坡公用硬黄笺书,墨采沉厚,虽千馀年犹有精光(当时用李廷珪墨书之,其妙如此)。用笔曲逆顿挫,无一处直下。沉着而兼飞动,圆融而含刚劲。非此墨迹,安能睹其妙境!以较墨池刻本,笔法失真者多矣。乃知写字看石刻,犹隔一尘。眼中奇福足冠平生。索价五百金,余酬以二百金,尚未谐也。

初十日晴。顾表弟来辞行,赠川资二十元。写应酬字数件。傍晚至江苏馆赴孟馨斋 

之约。少坐即入宣武门赴朱季鍼、吴质钦约。季鍼睥睨一世,与余一见,欢若平生。余年来颇负虚名,识与不识皆以大任期之,望其转移时局,心滋愧矣。然自待亦殊不薄耳。

十一日晴。门人朱景周大令(国钧)来辞行,将赴浦江任,大有依恋之意。景周乃性情中人也。得笏斋书,随手作复。冯聃生表妹婿自苏来(迪甫母舅之婿),详话外家情况,门祚凋零,颇增凄感。外大母吕恭人于诸外孙中最爱毓鼎,过于诸孙。今墓木已拱,而毓鼎所以报深恩者百无一二,念之欷歔不胜,因留聃生午饭。饭后拟至北城,畏炎熇不出。访东邻严范老剧谈销暑。申刻至惠丰堂赴赵敏生之约,半席赶西城归。为朱景周作浙抚书。为黄允叔作安庆四兄书。夜,大风撼屋,闻之旁皇,不能成寐。余念念不忘国计民生,不自知其深切也。

十二日晴。偕谢鲁卿诣海淀谒新派史馆副总裁定兴相国。十一下钟至万兴堂会齐,午餐后至挂甲屯直庐修谒,未见,三下钟归寓。一路枣花甚香,西山隐隐在烟雾中,知雨期不远矣。宝惠自天津校阅归。灯下致丁衡甫方伯书(托谢希尚事)。睡醒闻凉棚雨声清脆可喜,不久即止。

十三日晨起凉爽,颇涤烦苛。午刻诣会馆祭关帝,兼请外官,宾主两席。馆中修理房屋,余托吴卓如监修,事事核实不苟,此君可用也。散后云阴骤晦,雷声隆隆,急至恒裕避之,暴雨即至,檐溜如注,一时许始晴。街旁水深二寸,入年第一次甘霖也。五点钟至香山馆,赴吉甫之约。小有林亭,雨后尤饶清润。席散由西城归。得周少璞手书。

十四日午前微雨,午后畅晴。先王父生辰,至南横街拜供。归路访尚敬臣,复看编书处书五卷。朗轩来谈。夜饭后,与袁先生、惠、铭步月西院。天开月朗,空气澄清,枣花送馨,松阴满地。此时胸次空明,一尘不起,是何种境界!又思此等清福,天之锡我厚矣,而犹萌不知足之念,艳羡富贵,终无已时,不遭人祸,必膺天罚。

十五日晴。先世母生辰,至南横街拜供。饭后在恒裕少坐,赴津浦铁路研究会,佘以叶玉澄所拟筹备股债策(仿日本贮蓄债票法核计,十年可筹齐二百五十万磅)向大众提议,吕尚书不置一辞,诸君或以为是,或默然,竟无定论。其他章程条议,凌乱几案间,大众披阅,杂然无序,亦咸不加可否。此种研究会亦奚益?维新诸君子锐欲开国会,立议院,恐亦徒多拢攘而已。入城访荣锦堂久谈。上灯时赴李新吾之约。东坡《烟江叠嶂图》诗卷,连日议价,以银元三百五十元得之。余自戊戌习苏书,遍搜墨刻,残简断石皆珍视之。每岁十二月十九日必设香花,陈书帖,祝公生日,以申崇拜之忱。丙午除夕,得宋拓小字《金刚经》,欣喜过望,叹为公祐。今更获兹异宝,尤为生平最大之福。适营筑西厅,遂择其向东第三楹,额曰“宝苏山房”以藏焉,当有祥云五色拥护其上。近时讲新学者,动诋旧学为无味,此种乐趣,维新者乌足以知之!

十六日晴。午后阴,微雨一阵复晴。数日来凉爽宜人,较之端节前大有苦乐之别矣。

饭后诣编书处阅书一卷。西儒论教育颇多至理名言,其防流弊亦甚切。中朝所推为通晓学务者,事事摹仿泰西,而于西人建学之意懵乎未之解也。自去秋以来,余为学宗旨,在以中理印西理,复以西理辅中理,就中煞有会通处,自谓所见异乎时髦。然余不喜表操,知交多笃实君子,又无人为余标榜,无言自芳,聊独娱耳。出城为三兄诊病,天色骤变,亟驰归。云依约福兴居,辞之。兰泉自天津来,下榻于此,剪烛夜谈。

十七日晴。门人黄叔权孝廉自蜀来。二世父忌日,午刻诣南横街拜供。为三兄复诊。

答访费芝云丈。编书处加班,看书三卷。出城至嵩阳别业,赴乙酉销夏局,由西城归。

十九日阴。午后雨,不及一时即止,虽未霑足,然清润凉爽,已涤枯燥压炎尘矣。晨诣史馆。归路诣编书处。酉刻在寓请客(朱德清、三六桥、李经宜、冯聃生、陈梦丈、严范老、李新吾)。散后杨振甫来,久谈始去。

二十日晴。看书局书数卷(欧介持所编《英国历史》)。未刻至云山别墅赴李荫丈之约,余居首座,谢医也。云阴如墨,雷电交作,而雨竟不成。归至宣武门,则涂泥沾滑,入城则 

路有积水矣。是日,雨势自东北来,至西南而渐杀。登西爽阁,见白鸽数十,盘旋于水墨云中,白点闪闪,弥见皎洁。因思唐人春阴诗“白鸟去边明”五字真得体物之妙。徐少良来久谈,作谢杨帅书托其携去。

廿一日晴。梁温甫世兄(世纶)自江西解饷来,云入徐州境后无县不求雨断屠,山东、直隶麦苗皆槁。旱地之广如此,闻之深以为忧。饭后至编书处校阅进呈正本。出城为三兄复诊。访徐花农前辈,值患病未愈,在内室略谈。至高碑胡同赴陈梦丈之约。交永年人寿保险公司戊申保险费京足五百七十两,付第八期,再付一期即全矣。

廿二日晴。体不适,杜门养疴。汪颂年邀饮,辞之。宽仲、衡叔两侄南旋。上次远伯书。卧榻看《憨山年谱》凡四卷。憨山法名澄印,明万历天启时为僧,开道场于曹溪,挂锡于匡山九乳,所著书甚多,贯彻儒释,苦修妙证,善开发人,周海门、钱受之及一时名士皆礼敬之,钱居弟子之列,手辑文集行世。

廿三日晴。腹胀特甚。午后勉至编书处一行,与朱桂老对谈。桂老因嗝证吸烟,曾两次戒断,则不能进食。今年六十有七,断烟则有性命之忧。拟具疏陈明,请开缺。不欺之学,深可敬佩。亚蘧来久谈。杨莲帅札委宝惠充北洋督练处议员。

廿四日晴。一日静养,不出门。风雨门将军、刘聚卿参议两局,均辞之。溧阳王宗佑(字绍庵,直隶知县)介费芝云丈,曲阳赵如山(字奠川,安徽知县)介钮叔文,均来见。

发笏斋书。又发次弟书。云依来别。

廿五日晴。午初至顺直学堂放暑假,率教习、管理员、学生谒至圣先师。天甚热,袁宝珊约陶然亭,辞之。阅梁纂《私德篇》,痛诋本朝汉学家之汩没心性,败坏道德,不成为学。余深服其言。又深诋貌为朱学,如安溪、当湖、仪封诸儒,论虽太过,然亦有慨乎其言之(当湖有治行,是能实践者,唯毁斥姚江、门户太分耳)。盖欲救今日无天良无气节之人心风俗,非提倡王学不为功。明洪武、永乐两君,摧抑士气殆尽。而末造士气转振者,不能不归功于姚江门下也。而当湖反谓明之亡亡于姚江,慎矣。

廿六日阴,时有微雨。巳刻诣翰林院,午刻诣史馆,堂餐后偕鲁卿至前总裁陆文慎处公祭,全馆仅到五人。归寓后梅叟来久谈。一日腹中甚不适,溏泄三次,腹时痛,积水积食,兼而有之。夜深人静,灯下听雨声,大有情趣,觉胸次诗味悠然,而坐诵古人“酒渴夜深闻雨滴”及“一雨书斋三日凉”句,流连不已。自试帖诗废,儿辈胸次遂无此段境界。

廿七日夜雨达旦。午后冒雨赴陶然亭公饯大兄。天顿凉,须御两夹衣。山色空蒙,林苇绿润,凭栏四顾,心旷神怡。题壁有《贺新郎》一词,激昂沉郁,倜傥不群,读之数过,欣赏不尽。张振丈录稿藏之。款署“南兰陵侠迦”,系丁未中秋后作。词中又有“名士官应丞尉”句,或是沈仲盍(湛钧)手笔。仲盍以才人屈为典史,无怪其触绪增愁,泪随声下也。

夜雨。

廿八日晴。采涧十馀日不更衣,余拟用下剂而不敢,乃折柬商之朱桂老,桂老既裁答,犹不放心,自来诊视,可感也。乙酉同年风雨门将军五十生日,生日会同人醵资在贵州馆演戏一日夜为祝。酉刻前往,子刻大雨复至,率两女绕正阳门而归,电光闪闪,车行沉暝中,境幽可惧。

廿九日阴。晨起无事,督花佣莳蜀葵(俗名熟萁,其音如此)。夹甬路种杜鹃花(又名铺地锦,俗名富贵不断头),五彩掩映,足为小园生色。都下夹竹桃最多,花鲜而久,南中所无。未刻至乡祠赴贵寿鋆之约,席半先行,赴朱桂老、缪子惠嵩阳别业约。又,至万福居赴姚石泉约,绕前门归,已三鼓后矣。

三十日晴。质钦、作霖、卓如均来谈,留其午饭。作霖深以余都下买屋不作南归之计,及儿辈以北音读书为非。北音读书诚非得已,因南师难得也。若卜居之计,则有激使然。人各有心,乌能相强乎(吾从前刻刻思南归,至去夏而始变计。吾无负于乡里,而乡人则待吾之情太薄。习俗浇漓,实不愿见此辈面也)。未刻至宗显堂赴余戟高之约。宾主相对,三人 

而已。至大兄处为蘅侄女诊疾。晤胡锐生同年略谈,赶城门而归。作诗三首别大兄,灯下书扇奉呈。馀兴为婿、侄各写扇一柄。微雨滴蜀葵叶,清脆可爱。大兄衣冠枉过辞行。

六月初一日晴。辰正诣起居注。午初诣史馆。出城至大德通,与朗轩会齐,同至福寿堂观日本戏法,变幻不测,兼催眠术、障眼法而用之,胜吾国戏法远甚(有十馀龄幼女,以电气摄致空中,离地约七八尺,四无附丽,直与步虚无异矣)。凡演十种,两钟起,五钟散。

诣大兄处,借其厨人备酒肴话别。

苏斋大兄出守闽中,明日行矣。车中率成三绝句,书扇赠别十年联步谒东华,两宅追随似一家。记取横街分手处,南风开遍蜀葵花。

乱蝉声里听骊歌,千里征帆压海波。莫怪临歧增怅惘,中年兄弟已无多。

兄逾五十鬓毛斑,我亦全非少壮颜。老树婆娑风雨急,相期努力济时艰。

初二日阴。午初诣大兄处,饭后同至车栈,揖送登车。余悲从中来,涕不能仰视,恐汽笛鸣后尤难为情,乃与三兄不别而行。至大德通少坐,朗轩、珩甫继至,偕至东兴居便酌散闷,高仲瑊前辈作主人。雷雨骤至,雹子横飞,其大者如核桃,屋瓦皆震,半时许始止,乃归寓。新种蜀葵为雹击倒数株,命园丁扶植之。

初三日晴。午后至编书处。酉刻至东安市场内东安番莱馆赴程伯嘉之约。归途凉风飒然。接许篆丈复书。

初四日晴。校改史馆春满、马盛治二传。子登、介持、缪子伟、沈韵石接踵来谈。西院新屋落成。与袁先生、量能、宝铭循马道登屋顶远眺(屋上为平顶,周以铁栏及花墙,若露台焉),西山一角映带丛树间,雉堞历历可数;东南则宣武门楼耸峙林表。西城本多大树,万绿绕屋,鲜翠欲上衣襟,几忘此身在城市矣。凡费银一千二百两。公私之暇,流连其中,庶几知足自娱,消仕宦躁竞之念矣。夜,微雨。接盛企贤表叔鹿步司(隶番禺县)书,随手作复。灯下写字数纸。

初五日阴雨竟日。胡锐生同年、戴仲卿大令来谈。锐生历守汝宁、怀庆,林赞帅以人才荐来京考验。饭后改削史馆连顺、黄万友二传,预备进呈。两日不出门,颇得静趣。接瑾叔弟信,随手作复。夜间明星朗照湿地,恐明日仍有雨也。

初六日晴。巳刻诣史馆。浙抚奏请以湖州陆心源付史馆列传,并咨送所著《潜庵丛书》四百二十卷,内有《宋史翼》四十卷,专补《宋史》之疏漏凡一百七十馀人,搜辑详备,实足辅正史以行,与厉樊榭补《辽史》功力相仿。午餐后出城,在恒裕久坐。申初至中和园观剧。雷电交作,大雨如注,杨明负余登车,至惠丰堂晚饭,均赵子登作主人。得次寅书并小照,欣慰甚至。

初七日阴。午后至陶然亭赴叶范予戎部(崇御)之约。散后在恒裕小坐,复至乡祠赴己丑月团。亥夜大雨倾盆,一时许始止,檐溜彻夜有声。闻两宫均欠安,甚为忧虑。

初八日阴。起甚晏,会两客,则传午饭矣。饭后至粤东馆祝陈香轮给谏六十寿,观戏两出。至云山别墅赴西号(合盛元志一堂)之约。访少南,不值。灯下写大斗方两件。静临苏帖,颇觉应手。得笏斋大同书,有人欲以九百金易吾《烟江叠嶂》手卷,余韫椟之不遑,肯求沽乎?然此卷之价值可想而知,而余之得之,实蒙坡仙默相矣。否则千金巨资,岂穷措大所能猝办耶?初九日阴晴各半。新选四川开县叶(春荣)来见,字尔生,玉书同年之堂侄,年六十有八矣,长髯过胸,执年家子礼甚恭。督花佣在西园篱内遍种杂花,五色缤纷,足供赏玩。

从此公馀又添一桩功课矣。以此自娱,真不复作高官之想。饭后至编书处,发缮《日本历史》。

与亚蘧同车而归。三兄已在此,朗轩踵至,遂相与瀹茗剧谈。经国大猷,肺腑真语,倾吐各 

畅。同志无多,倍增怅恨。时事日艰,人才难得。日觑于东,法哄于滇。圣躬违和,药饵无效。而定兴鹿大军机唯专精疲神于禁烟一事,刻薄苛细,堕士气,坏政体,举群司员而盗贼视之,举朝愤愤,千夫所指,噫吁!三君夜深始去。

初十日阴。至工艺局祝黄敏仲生日。至南横街祝大兄生日。面后与杨、顾二君谈。未刻至怡园赴效述堂方伯之约。述堂于十年前以二十万金造此园,钩心斗角,极曲折隐见之妙。

拓地虽不宽,而楼榭亭石位置皆有别趣,花木繁茂,消暑胜境。傍晚,雨又大至,洒然生凉。

九句钟席散归寓。园在北城豆腐池胡同,距吾家十馀里矣。又写大斗方一件始寝。

十一日晴。荣掌院枉谈。午后至会贤堂赴荣锦堂之约。向来十刹海观荷之局,俱集于净业湖南岸之庆和堂(近改名曰会贤堂),自南皮枢相据堂为第,肆主乃移于湖北岸,面湖为楼九楹,观荷之胜乃过南岸。红裳翠盖,弥望数十亩,洵佳境也。附李新吾马车而归。

南横街二侄女未刻生一女。夜四鼓忽来电话,云产后恶露不下,腹胀痛,腰(原文如此。

疑为“脬”之误一一整理者)肿,小便涓滴不通。欲余出前门往诊。余嘱其速服桃仁承气汤,即有奇效,无须诣诊也。

十二日晴。徐大令(振武)来谈,出示所拟条陈十馀叶,余逐字阅之,且阅且询。

大抵阅人条陈,必宜随机询问,一以达其笔墨不能达之理,一即可证其所见之明瞭或疑似,一又可验此条陈之是否自出心裁。最忌约绰看过,目注而意不注,他人呕心凝想而出者,我只以浮光掠影付之,真埋没人不少耳。其所言无甚新奇,要是颠扑不破之论。客去即出城至大嫂处。昨方骇其大黄、芒硝之过峻,仅服一小杯,然已便通,肿消、瘀行、痛减。

因药力太薄,馀瘀犹疑。瞩其再服一大剂。饭后至恒裕一行。申初刻至松筠庵赴严范老之约,座皆同乡,共议保全滦州煤矿事。先是,张翼以开平唐山矿售之英人,英人意犹未慊,思攘及滦矿,妄称此矿地名亦在张翼所售契约之内。其实别是一地,与开平绝不相干,英人涎其利而诡佔也。诸君推余起草作公函致北洋杨帅,请其坚持峻拒以保利权。散后入城至季龙处,见其伯母管氏,余前字之胞姐姑也。雷电风雨交作。叶玉澄叔侄约太升堂,未往。季龙委量婿代理裁判厅所官,秩八品,每月二十金。

十三日晴。巳刻诣史馆。出城至武阳馆,为乡人处置一事。入城诣编书处。归寓,李嗣翁、冯聃生相继来谈。灯下写大斗方一幅。夜复雨。

十五日连日阴雨。未刻在三松精舍(以后唯称精舍)请凌京尹、直隶同乡十人(李子深、严范孙、李嗣香、刘仲鲁、刘惺庵、李符曾、孟黼臣、史康侯、陈华甫、冯公度)。

此局每月一举行,轮作主人。凡遇地方公益应商之事,即于此局提议,酌量实行。实为有益之会,不第酒食征逐也。今日所商为滦州矿产及开办森林二事。傍晚始散。公度叹赏此屋结构精良,盛称余建筑之学。此盖经余及袁先生、李珩甫三人所经营,屡易稿而后成,非一人所能定也。

十六日阴雨。午刻至南横街拜供。归寓,朗、亚来作半日半夜之谈。同拟白简一纸。

西院嘱增景堂堆石山两处,颇玲珑,而以石笋置之松树侧,辅以窍石。着墨虽不多,特见清古入画。客去后与袁先生、成、铭徘徊廊下,久乃就寝。吴筱岩先生下榻精舍西厢,课宝铭治古文,兼为余料理笔墨账目(筱岩名家騄,其尊人岩生与余旧识)。

十七日晨雨甚大。午后范孙、嗣香两前辈偕嗣老之弟羲民过访,坐精舍斟酌公折,推余主笔,两公携前后案卷见示。客去,出城至天寿堂行吊。嵩山别业赴叶乐生之约,首座新放四川叙州府德封,字爱石。灯下拟疏稿,夜深脱稿,乃寝。西厅东北一间为书室,颜曰宝苏山房,以志坡公真迹。室中设巨案,列《庄子》、《史记》、《汉书》、杜诗四种,明窗净几,气静神清,必宜读古今第一等书,方称此境也。

十八日晴。午前会客八人。饭后出城祝吴氏二妹生日。为李仲卣夫人诊病。答拜陆荀友别驾(绥华),其令祖紫峰先生,先君子受业师也(先生又娶余祖姑母)。(〔眉〕按谱,耕方公之女适同里陆昭次远公,于祖姑母之殁为持服,是则府君之曾祖姑母矣)归寓少息, 

东邻访范老,交去疏稿,坐中庭久谈始返。

十九日晴。晨诣史馆,午后诣编书处。朗轩及三兄均来谈。薄暮偕朗轩、三兄、袁先生、卿和、宝铭散步于太平湖畔,林深水碧,大有江乡风景,流连良久,心旷神怡。夜雨。

二十日雨竟日不止,风来甚凉。午后携笔墨茗具坐宝苏山房,作增瑞堂都统寿文。

洋洋千馀言,四点钟而毕。文机颇旺,且入古人法度也。大雨倾盆,精舍置总瓴二处,急雨下注,无异瀑布,几忘此身在城市中矣。夜深篝灯拟医学堂章程大略。万籁俱静,雨声萧萧,真清绝也。严范老、李嗣老来谈。

二十一日晨雨甚急。因振贝子招谈,冒雨而往,畅论以出,避檐溜,步稍疾,阶滑。

遽扑于地,伤尻,扶掖登车,颠顿回家,痛愈剧,遂不能动。

二十二日晴。痛虽稍减,然俯仰犹不便。终日看小说书消遣,客来皆不见。

二十三日微雨。骨已不酸痛,唯臀肉作楚耳。夜卧凉席,遍身即衬痛甚,辗转反侧,时眠时觉,深叹一把老骨头,无能为力矣,不止抚髀兴叹也。

二十四日阴。京堂科道十员递滦矿、开平矿公折及片,毓鼎以不能坐车注感冒,未赴湖园。编书处同人就精舍公请李橘农观察、陈石麟提学,皆旧同事也。桂卿前辈作陪。

主人七人,并延同昌摄影。亚蘧称余《增帅寿序》雄厚渊雅,合孟坚、退之为一手。虽过誉,自是知我者。

题松筠庵学真和尚静观图一庵香火伴孤臣,丈室长留不坏身。冷眼静观新世界,当知名教有完人。

翠竹苍松入画图,是心是境断分疏。世间多少闲文字,会得西来意也无。

(借题发论,皆为新法学泰西者隐下针砭。)

二十五日晴。增瑞堂赐寿,请余代作谢折(皇太后前用汉文,且用骈俪语。皇上前则用满文,词甚简质)。余未能往祝,遣宝惠代行,并命赞、柔、酉三孩往听戏。灯下看书,眠甚晏。

二十六日风日晴朗,开明迥异前数日。每岁皇上万寿皆如是,有以见吴穹之默相也。

臣毓鼎因不能乘车,未诣园祝嘏。清晨在前庭设拜垫,公服向西北行三跪九叩礼,伏地腰脊痛不能兴,两奴掖之始起。郑世焯介望之族兄函来见,字鹤民,武昌廪生,湖南知县,其父曾在族兄处授两侄读。午后携笔砚坐西轩题坡翁《烟江叠嶂》诗卷,又写学真和尚行看子两诗,读昌黎文两三篇,以纾近日纡郁之气。窗明林绿,境极清幽,数年来无此乐矣。灯下复校编书处书五卷。

二十七日晴。复校书局书。先君子忌日拜供。刘惺庵以尊公年伯病情来质,小便始赤,继转为色白而混浊,且喜昏睡,群医执为老年虚寒,议用温补,惺庵不敢决定。余谓此膀胱大热也,邪热且侵入阳明矣,温补将殆。检明楼英《医学纲目》示之(其言曰,小便黄赤,知其热矣,然小便色白而混浊,亦为热,人多忽之矣)。为开石膏、滑石、知母、竹叶等味清利之。惺庵欣然而去。噫!可危哉!吉甫、季龙来夜谈。灯下复王宝廷书(交张景韩转寄)。又,接盛企贤表叔书,随手裁复。

二十八日晴。先祖考生辰,拜供。李玉甫、珩甫、谢作霖、程伯葭来作半日谈。

二十九日晴。热甚酷,静坐犹挥汗也。卧看《梦溪笔谈》五卷以消暑。随意读《唐百家诗选》沈千运、孟云卿、王建五七言乐府读之。中唐诗人于此种最有工夫,情意真切,韵味渊永,前无初盛,后无宋元。久久读之,觉有一段氤氲不尽之致,流连心口间。世人所论中唐派,皆就五七律而言,其实诸家所长不能以此概之。七律一种尤称绝唱,即晚唐 

亦有独到处。彼论诗而轻中晚,何尝知中晚为何等诗耶?荆公此选,旨纯识卓,渔洋山人屡致不满,余所不解。贺西园别驾(翰芳)辞行回山东,次寅换帖弟也,吾亦以弟视之。未刻陈石麟借精舍请客,友好借座,此发端矣。夜,热极,几不能入帐。以小银饼四角买铅板《东坡尺牍》两册,大小尺牍凡一千一百七十三通,不特词翰清隽可喜,而性情真挚,不假修饰,流露行间。时时绎味,不啻侍杖履亲謦咳矣。晚餐后,煎清泉瀹碧萝春,与袁、吴两先生品茗为乐。名利扰攘中何曾知此味。浙江人洪继祥(瑞牲)介程伯葭来见,山西候补直隶州。又同里谢叔词大令(绍佐)来见,自湖北来,据杨明言,谢君官声为湖北之冠。

七月初一日阴。匆匆已孟秋月矣。夜雨达旦,炎酷略解。午后勉强乘车诣编书处。

上车时尻骨犹痛,甚矣,中年以后筋骨易损难复,迥非壮年比矣。复阅进呈本五卷,目力为疲,冒雨而归。

初二日阴。同县吴佩荪别驾(玉棻)来见,江苏求开国会,代表人孟庸生孝廉(昭常。同邑人)、雷季兴茂才(奋。松江人)来拜,公呈已呈都察院,签名者二万馀人,江阴缪筱珊太史为领袖。两君出示呈稿,洞达晓畅,无激烈过分语,庸生手笔也。庸生曩在京师,与余为文字交,共守桐城派,有同志之乐。后游东瀛,尽弃其所学而学焉,以书抵余,宗旨稍乖。去夏余劾罢善化、旅沪乡人贻书诋余甚力,且登之报章,以播扬为得意(〔眉〕此可与沈友卿之公言集参看)。其兄莼生(森)实主稿,而庸生列名焉。妄相揣测,一往嚣张。

汪子渊(洵)为之魁,吕幼舲(景端)及森昆仲次之,皆多年雅契也。余还其书,置诸不理,若辈亦气沮口噤,不复措辞。其后吕、孟颇悔之,余则心冷故乡,痛邑子感情之薄,不复作首邱想矣(有友询若辈诋余宗旨,则云,今日时势,不当助满洲逐汉人政府)。复云依书(交卿和寄山东)。又复何效廉(守贤)书。又复锦之甥书。大嫂枉过辞行。采涧因多年娣姒追随,忽焉分离,相持而泣。请吴先生以《国策》授宝铭,买储选本讲解,使读之。《国策》文字峭劲骏迈,畅所欲言,足以开发心思,增长笔力,而在今日文界为尤宜。若《国语》,则平实醇茂,境格较高,俟《国策》毕业后亦当卒读,以敛其气,后生果能从此导源,有得力处,将来作敷陈论辨之文,无抗手者矣。

初三日晴。诣史馆,坐车犹勉强也。归路经西长安街,马车轴坏,因去衣冠雇人力车而返。增瑞老来谈。晚饭后与珩甫,袁、吴两师,婿、子、侄坐精舍前廊纳凉,夜深始就寝。缪子伟以钱叔美画屏四幅、黄小松山水册十二幅见贻,皆上品也。

初四日晴。一日会客十馀人,络绎不绝,股痛几不能举步。究竟无一正经之事,无一关系之言,费光阴,耗精神,真冤苦耳。古人门无杂宾,西人会客有程,有以哉,有以哉!督办津浦铁路吕大臣送来照会,请余为顾问官,每月送夫马费五十金。余受照会而返璧。

余等初争此路,即与嗣香前辈互约,全为公益起见,不受其中一钱。嗣老今亦坚不肯收,有同志也。复莱阳朱祐三书。

初五日晴。半日收拾书斋,公私各事皆使秩然有序。上灯时,编书处诸供事携进呈正本,就余斋修改。李玉甫、珩甫来夜谈,坐精舍廊下纳凉,风雨骤至,檐溜如瀑布,二客不能行,留其下榻。

初六日晴。饭后至南横街大嫂处送行。至李仲卣处复诊。至松筠庵同乡议事,投票举津浦铁路公司协理及帮办。余举李嗣香前辈,袁寄耘、冯公度两君。余被举为协理(严范老得票最多,李嗣老次之,余又次之)。三鼓时忽觉窗户玻璃大震,其声隆然。旋闻东城火起,登屋望之,红光熊熊,火星四射。嗣探得使馆街德国营房火药炸裂,因致此祸。敌国兵房炸药逼近禁城,至危极险,幸而两圣不在宫中,否则受震惊为何如耶?此诚各国所未有之事,曷胜忧愤。余意外部大可就此机会,与各国改定章程,撤减兵队,迁移军火。经此危险,不特上惊两宫,即于他国生命财产亦大有碍。如是措词,各国谅无词以拒也。

初七日晴。燥热殆不可耐。午前同时会客六人。起居注万主事来画稿。午刻诣火车 

站送大嫂南行。在大德通小憩吃瓜,即回寓。朗轩已在此久候,剧谈至暮始去。良友纵谈,颇堪销暑。酉刻赴史康侯之约。宝纶随大嫂南旋,为老姨太太殡葬持服。

酬梅叟病中寄诗阔别遂逾月,(原诗缺一句。——整理者注)料应怯风日,讵肯负园林。懒我疏相面,怀君共此心。寄声惊太瘦,苦暑莫耽吟。(中四句用意极曲,于无字句中藏转折。)(〔眉〕我逆料君必因病怯风日而不出耳,不然,讵肯负园林而不来游赏耶?我虽懒于相访,然我之怀君,固与君之怀我同此一心也。)

初八日晴。酷热,寒暑表升至一百零八度。巳刻至长椿寺,为同乡梁子嘉祖太夫人题主(湘南前辈之夫人),汗透纱袍。归寓,适周振伯前辈枉顾,下车偕入久谈。暂换纱衫,不久又如水浸。壬午、己丑在全蜀馆公局,以病暑不能往。朗轩、珩甫在此,随意纵谈,稍足逃暑。

初九日晴。辰刻诣史馆,午初即散。至新开路为于氏表妹诊疾。未刻诣编书处,闷热甚,看书卷半,头昏目眵,不能再阅。雷风大起,雨竟不成。

初十日晴。先妣忌日,拜供。刘梅舫偕其弟舜涛(鸣涣)来见。复吕品园三舅母信并奠敬五十元。

十一日晴。中元过节。吾乡最重中元。作茄饼以祀祖先。有年年诹吉者,有即用望日者。吾家则定用今日。中国各府县,皆有乡风,自老辈传留,而一家又有一家之风俗礼节。此家庭思想极有味。讲新学者,动辄诋为陋习而欲废。噫!若辈殆无祖先思想矣。风俗之薄,人心因之,其患将中于国家,非细故也。吾子孙异日即不返故乡,而乡风家仪必不可忘。即使娶他省之妇,入门之后,姑教媳,姒教娣,使永永遵守勿替。特记于此,吾子孙其志之。晨起祭神,午刻祀先。饭后至阿简臣侍讲处行吊。答访增瑞堂久谈。夜,与程伯葭、吴质钦、张景韩坐精舍纳凉闲话。伯葭留心时事,其识甚卓。采涧夫人将分娩,竟夜不能眠。

十二日晴。辰初三刻立秋。辰正举一男,大小平安,是为第八子矣。吾父母现有孙男十三,孙女十三,曾孙二,曾孙女一,外曾孙女一。使老人健在,岂不顾而乐之?念及此,衋然心伤。余复就枕酣眠至一点钟始觉。申刻出城至福州馆赴陆荀友之约。连日酷热无解,无异江南天气矣。

十三日晴。畏暑不出门。三兄来,相与读画消遣。午后约顾氏昆仲、朗轩、范予、颂年小饮。傍晚俱赶城而去。朗、亚独留,夜分始行。闻劳玉初(乃宣)建议,谓中国教育不能普及,由于文字过于繁难,欲参合日本减笔字别造新字以代之。其荒谬姑不必论,果行其法,旧字既废,新字初成,上自宫廷,下至妇孺,中国四万万人反无一人能识字矣。

丧心病狂,直同呓语。此子号称名士,为南皮所赏,疏荐于朝,真人妖耳。闻正在宪政馆酌拟疏稿,定于二十外入告。是说若确,吾必出全力以击之。(〔眉〕南具疏入告,嗣闻其大意,所告欲别造简明之法,初学从音不从义,专为下流社会人而设。其法虽若与国文无干,然各省方言不同,一府一县且有分别,今欲以音统义,东西南北断不能相通,既不相通,仍归不解,是徒然捣乱而已。若欲尽四方方言而悉学之,又断乎不能之事也。)

十四日晴。小孩洗三,命名愉官。

十五日晴。晨诣起居注,拟点耆昌署满主事。未刻至铁路研究公所。北方友人多有出城上冢者,毓鼎暌违先墓倏又九年,南望白云,倍增感触。门人万坊钦自皖来见。

十六日晴。宝惠赴汉阳迎妇,附火车行。午后诣编书处。归寓,嗣香前辈在东邻范孙前辈处,因招往商办近畿农林,拟具公疏,请拨备荒经费银每岁万两,设农工总会,以种树为入手办法,森林之利最溥,天旱可致雨泽,雨多可杀水势,木干枝条足供建筑制造 

之用,而绿阴遍地,又有免疾疫而芘行人。周官犹重此事,近数百年久置不讲,泰西则列为专家,余前在编书处辑农学一门,于西人种植宜忌之法研究颇详。二公推余拟疏稿,遂任而不辞。傍晚出城至万福居赴姚石荃之约,共讨论海清瓜清路线利弊。此路或自清江浦抵海州由海出口,沈雨人侍郎实主之;或自清江浦抵瓜州由江出口,张季直殿撰及众股商主之。余及石荃亦主瓜清一线,盖为江北商业计,瓜实胜于海也。

十七日晴。午前会客九人。饭后坐精舍看书。傍晚出城,至万福居讲戏,壬午、乙酉、丙戌、戊子、壬辰、癸巳六科公局,请杨莲帅也。

十八日晴。午后至广和居,赴杨慕瑗丈(蘧)之约,散后为三兄及二侄女诊病。入城为于氏表妹复诊。夜,微雨。发永年保险公司信。

十九日晨,雨。未刻,至农事试验场,与吴缉臣、何梅叟、陈孟甫公请杨帅,设席于会芳轩,荷花绕屋,清馨时来。席终,或乘舟,或步行,或坐竹椅遍游各处,在观稼轩茶憩。

傍晚归寓。场周围十六里,合三贝子旧园及广善寺而一之。地势开阔,屋宇疏落,花木蔬果繁滋,颇擅胜景。此为中国创公家花园之始。另有动物园,畜珍禽异兽极夥,余等未暇往观。

夜,大雨。

二十日晨复大雨,竟日阴,然不凉爽也。徐大令(敬武)来执贽,其人久宦四川,有吏才而廉,赵季帅中蜚语劾罢之,介胡诗舲太守来见。余屡与晤谈,感余知己,遂北面焉。客来仍不少。午饭后,朱季珍又来畅谈。季珍为报馆主笔,乃极不以开国会为然,卓识可佩,且深嫉京外各报逞私肊无公道,谓无一足副报馆程度者,非偏论也。写应酬数件。

复阅书局正本五卷。出城至友人处贺喜。至会馆答拜乡人,兼为孟庸生、洪继祥送行。接大兄信又笏斋信。

廿一日阴,稍凉。壬午、乙酉、丙戌、戊子、壬辰、癸巳六科在湖广馆请杨莲帅。

戏演同庆班,余以一身联络六科,且提调戏务。莲帅未刻到,酉刻散。余至子初刻戏散归寓。

廿二日晨雨。酣眠至午初始兴。饭后,朗轩、少泉来谈。郭伶来算戏价。本班价三百五十两。闻老辈言,同治朝四喜班底价不过数十金,其时名伶如程长庚冠绝日下,演戏两出,不过开销银捌两,今则谭鑫培极少给以百金,尚惴惴,唯不到是惧。噫!是亦足以觇人才风会矣。客去,至编书处看正本二册。

廿三日一日阴雨。巳刻冒雨诣史馆祝那相生日。未刻诣编书处复看进呈正本,直至傍晚,同事在城外者均散,余独坐至上灯时读书讫始归。同乡赵颂眉别驾(之基)来执贽。

廿四日晴。浙人叶少云(丙荣)介费芝丈来见。河南知县,锡清帅以蜚语劾罢之。

凌大京兆来谈,欲请余为顺天二十四属中学堂监督。晚凉,在灯下撰刘次方师七十生日寿文,脱稿已夜深矣。连日为贼所扰,虽未失物,而全家上下防警,不得安眠。因致笺民政部尚书肃亲王,请其饬厅设法拿办。接宝惠武昌禀,二十六日可到。

廿五日阴,西风飒飒,颇有秋意矣。夜眠受凉,腹痛体倦极不适。杨莲帅过谈,索炒饭,饱餐而去。饭后力疾至钱总甫处诊病。又赴顺直学堂议事。接次寅信。为郑鹤千致湘藩庄丈信。又复望之族兄信。庄永之(荣)来谒,知其父炳丞大令已逝世。己卯六月,余与炳丞应大兴童试,同案入学,炳丞为案首,余十四名。前年庄心安丈以湘臬入觐,炳丞亦来,三十年旧雨话往事,甚乐,从此遂不复相见。童时朋辈殆尽矣。余对永之,不禁泫然泪下。考察宪政大臣达寿召还,上三疏,论宪政甚详尽,归重于君主自握乾纲,而大臣各担其责任。深得君主立宪之道。唯疏内屡称日皇为明治天皇或径称天皇,殊非本朝臣子立言之体。《春秋》内鲁而外诸侯,尊鲁侯曰公,而诸侯则各称其爵,岂达侍郎未之闻耶?廿六日晴。一日腹痛不解。午前吊李星吾夫人之丧。为陶宝如送行兼晤兰泉,偕至太升堂午餐。申刻,朗轩、亚蘧借精舍请增将军、高仲瑊太守。七下钟遣车马至车站接宝惠夫妇,未到。车中看《明通鉴》一卷。夏氏《明通鉴》、陈氏《明纪》体例略相仿,而夏 

《鉴》尤为详实。欲知前明历史,必宜熟看此书。史书之最有益于世务者,无过《唐书》、《宋史》、《明史》、《资治通鉴》。《唐纪》出范氏祖禹手,详略最有法。毕氏《续鉴》不甚惬意,以其太繁碎,不甚得要领,使人读之少精神(其中须有剪裁归并之法,非条分件系,排日纪载,便可成书也),转不如《宋史纪事本末》之有益。夏《鉴》颇无可议,唯《通鉴》于大臣上皆系其邑里,看似无用,往往于事实有关系,后来不遵此例,不特纪中所谓里居、归里、同乡等文皆无着落,而征文考献,诸多不便。此历来所不着眼者也。

廿七日晴。午后出城,为戴少怀尚书诊病,中西杂糅已月馀,余往承其敝,恐不易奏功。答访兰士,于常昭馆少坐。馆中楹联云:“常建诗名兴福寺;昭明遗迹读书台。”二事皆县中名迹,恰嵌“常”、“昭”二字,可谓工而巧矣。入城至于处复诊。

廿八日晴阴不定。会客十馀。未刻诣铁路公所订定章程,以备督办入奏。散后至文友堂小坐,买原板《唐诗叩弹集》(惜非初印本,然镌刻字体甚工,远胜余旧藏翻本)。《寄园寄所寄》为新安赵吉士所著(字恒夫。康熙时人),凡分十二寄,掌故考证,庄论谐谈,无所不备,为小说类之至佳者,五十年前极风行,士大夫喜观之,茶馀酒后以资谈助,今则无人过问矣。然少年子弟能阅此书,极长智慧。接宝惠电,初一日到京。旋接其来信。

补记星异:廿四日九句钟时,余正与朗轩坐书斋剧谈,忽见窗外电光烁然。急出视,则见一巨星为碗大,自西北向东南而陨,行不甚疾,其高度距地似不过十馀丈,掠屋檐斜飞,其光如电灯,微赤,尾带赤线甚长,谡谡有声。星既陨,馀白线一条,界画半空,直穿明河,良久始隐。次日市井喧传紫微星陨,则诞妄之言。然异象殊可惧也。是夜海淀及崇文门外人家皆见之,而东城人所见则尤低,据云去檐不远耳。

廿九日夜雨晨晴。赵颂眉来辞行。午饭后诣编书处发通考、历史各八卷。闻朗、珩在舍,乃归。兰泉所赠建兰两盆,花箭怒发,每盆十四五箭,可得花一百数十朵。余自得兰后加意培溉,风日雨露皆关心。前五日观之,乃攒叶而不攒花,怅然无望。未三日,竟高下出箭如是之盛,欣喜出望外,当可十日领受清芬矣。详识之,以著养花乐趣。傍晚,偕朗同车出城,至福兴居赴润田之约。连朝疲于会客,只得杜门谢来者,以养心气。午前随意看《寄园》三卷,为消遣,殊觉醰醰有味。余年十四五时,于小说最喜《虞初新志》,借以学古文,志中如《盛此公传》、《孙文定南游记》,当日熟读不厌,至今犹往来胸中。余为古文,实先得力于此。今日子侄辈恐无此心眼矣。即《寄园》十二寄,倘能以此意求之,亦可获益无穷。

子弟第苦不肯用心耳,何书不可得力耶?三十日(此日但署日期,无记。一一整理者注)

八月初一日晴。祖妣生辰拜供。午后吕督办在铁路公所开特别会,四点钟前往,相与订定章程,开列四省总协理衔名,以备入奏。俟奉俞旨,即议公司、领关防、合群办事矣。

宝惠夫妇挈孙女、次孙自汉阳归,上下喧腾,屋为之满。灯下作庆亲王福晋五十寿序(振贝子之生母也),羌无故实,真枯窘题,夜深脱稿,竭力展拓,不足言文矣。

初二日晴。亡弟叔坤生辰拜供。自十点钟至两点钟客来不断。只因待友热心,遂致臣门如市。然可借以留意人才,拯拔寒峻。申刻至太升堂赴山东诸君之约。陪张玉蕖都转(莲芬)为临城矿及改移路线事。散后又至大庆元赴郑蕙之约。宝惠带来根生、持叔、品仲三信。

初三日风、雷,大雨如注,拟诣史馆,不果行。饭后雨止,诣编书处。

初四日晴。兰花大放,清芬喷溢,携书坐花侧,觉天下之乐无逾此矣。人生仕宦,但求适志耳,营营奚为哉!午后至成子蕃处贺喜。诣荣掌院论公事。

初五日阴,颇凉。忽传有非常之耗,惊怛欲绝。缘晨召枢臣,复传旨罢见,人心遂觉皇皇。急诣庆邸祝寿,借探消息,知上近日腰痛特剧,不能起坐,故辍晨朝。惊魂略定。未刻招友赏兰(增瑞堂、效述堂、成子蕃、姚石荃、徐花农、何润夫、杨朗轩、顾亚蘧)。同乡公呈京兆,请奏发公款,立农工会,先从事于森林,推余主稿。因嘱门人黄叔权拟初稿, 

而余删润之,发明森林利益甚备,多古人所未言。夜雨达旦。

初六日冒雨诣史馆,与鲁卿议续进儒林、文苑、循吏、孝友列传,从皇史晟调来咸丰时进呈本(四传各二函)及本馆画一贴黄本,拟断自嘉庆朝。凡奉旨宣付史馆列入四传者,搜访公私事实,接续增修,分季陆续进呈。其未奉旨者,虽系闻人,暂付阙如,以昭公慎。盖千秋论定,非余等一二人所敢去取于其间,唯奉天语为定评,庶几无私无僭耳。

堂餐后散,值雨亦晴。因诣编书处。四点钟出城,祝余子镜太夫人寿。灯下删改农工会呈稿。叔权原稿于征实处极为简明,余所不及,而前半篇笼罩入题处,则眉目不甚分明,由其于公牍文字尚少理会耳。接汤伯温表舅祖湖南书,年八十矣,犹能于红笺作小行楷,自是老辈过人处。因嘱儿辈珍存之。阅邸抄,知已三日不进外折,可见圣躬之不豫。至不叫外起,则月馀矣。

初七日竟日檐溜未歇,夜雨尤甚。天骤凉,须穿棉衣。孟黼臣学丞来访,欲借大宛试馆作劝学陈列会。同里伍渭英(璜)来执贽,生长湖北,新选浙江宣平县。午后为缪子惠作致端午帅书。申刻冒雨至庄邸赴振贝子之约。归坐内斋,篝灯听雨,萧条淅沥,颇增秋感。余性耽清寂,虽处繁盛,常有荒江老屋境象往来心目间,倘世界承平,容我择山水胜处,结茅习静,究竟身心性命之事,庶不虚此一生。此愿其何日偿乎?连日看《明通鉴•神宗纪》,专从当时朝局着眼,是余从阅历后看书识见较从前高一格处。弱冠时在书塾处读史书,与中年登朝后读史书,见地迥不同。弱冠时记性好,中年后悟性好。学固有与年俱进者。

初九日阴。午后诣编书处。因程学川(字伊)所纂《奥大利纪事》体例未画一,嘱其重修。姚石荃、顾亚蘧借吾精舍请客。急雨骤至,且杂冰雹,半时许即晴。儿女辈设酒肴为余暖寿。

初十日晴。余四十六岁生日。亲友门生来祝者五十六人。竟趋日跄跪拜,入夜疲不能行。儿辈唤八角鼓弹唱娱宾兼演小戏数出。客散后坐中庭观之,颇有足资嗢噱者。愉儿满月,提前二日于今日祀先。

十一日竟日阴。拟出门谢客,右腰乃痛楚不胜,聊作半日休息。未老而衰,可发一叹。四点钟赴医学研究会议招生,开医学堂。傍晚,在致美楼预祝袁老夫子五十正寿(系中秋生日),请吴老夫子、朗轩、亚蘧、玉甫、珩甫作陪。夜雨。

十二日雨一日不止,蒸溽异常,恐无晴意。午后诣编书处复看正本。发苏州季文五太爷信并银一千零四十五两六钱九分,合库平银千两,托大德通汇馨斋,让汇费不收。

十三日晴。白露节。晨诣史馆。午后谢西城客,道路泥泞特甚,两手几生茧矣。答访缪子受妹婿(禄保),筱珊年姻丈之子,次远堂伯之第四婿也,现在法政学堂肄业。筱珊丈寄赠新刻《续碑传集》十二册,继钱衎石先生前集而加纂录,随纂随刻,尚未成书,故卷数、目次均未定。其咸丰朝督抚,据《畿辅通志》录先大父中丞公传,叙次简而有要,文亦峻洁。恭读一过,深感缪丈载笔盛心(先大父为道光戊戌科进士,传误戊辰。原籍为阳湖,误武进。曾官两广运使,传失载。先大父薨于咸丰庚申闰三月,传误辛酉三月)。又据汤君义尚所撰墓表录先高叔祖次山中丞。昭代文献纪录,以湖南李氏桓《耆献类征》为最博,浙江钱氏仪吉《碑传集》为最精,平江李氏元度《先正事略》则与钱录相出入。苏州袁尺木《名臣事状》所录虽不多,然皆先生一手撰述,峻整简核,卓然史裁,余嗜读之。欲求三百年官师言行,通知本朝掌故,推究政治学术,必宜将此四书详观博考,再益以缪氏是编,庶乎专门有用之学矣。余虽渐老,犹将以公暇从事焉。即从中秋节后起先读《碑传集》。

十四日晴。至汪家胡同昆师母处贺节,路远难行,疲甚。坐客厅小憩,有老仆年八十矣,与余言道、咸朝时事甚悉,多其目击者。谓侯爵琦善乃福建渔人子。老侯爵任福州将军,途次泊舟假寐,梦邻船一小黑虎伏于舷侧,醒则渔舟在旁,有小儿伏舷侧而眠。因以百金付渔父,抱归子之,托言长妾所生。既长,袭爵。其父母来访,畀以重金,遣仆赴闽,为建屋置田,且怵以祸,嘱勿再来。此儿即琦侯也。媚夷卖国,卒偾大局,致酿今日 

之祸,岂非运数耶?老仆谈次太息不置。又言耆英之赐死也,其时英夷在津骄甚,夷酋巴夏里,乃广东人,姓李,赘于英,耆曾识其人,愤其挟外人以躏宗国,且技无能为力主战。

桂(良)、花(沙纳)二星使不便所为,绐使入都面奏请方略,而飞章劾其畏夷私遁。显庙震怒,遂逮入狱,赐自尽云。所言与世所传说者不同。答拜东城客,归寓略息,又赴江苏馆与四省总协理公请督办吕尚书。夜,月色特佳,坐西院呼吸清气,良久乃寝。

十五日阴。晨起祭神。饭后出城至孙师、王师处贺节。又至三兄处及董宅,顺答谢各客。晚,祀先,合家团園饮酒。发翁寅臣信,为永年款事。又为伍渭英致杭府卓芝南同年书。

十六日晴。晨诣史馆,堂餐后出城,至常德馆为周容阶丈诊疾。容丈与先君子乡榜同年,交甚密,因详溯四十年前旧事。至袁先生处祝五十生日,复入城诣编书处。灯下复缪丈书(寄南京颜料巷)。

十七日阴。同邑赵钿卿观察(锡年)自蜀来,承寿芸大令(致年)自豫来,均见。

钿卿总角交也。饭后答谢南城客,雷雨骤至,疾驰而归。目颇涩,不敢观书。(〔眉〕赵锡年,字钿卿。张用宾,字荔轩。承致年,字寿耘。此后初见之友,大书其名号于书眉,以备查考。

着为例,自今日始。)年几五十,心力渐衰,不复能为泛滥之学。唯以今日时势,余立志欲致功者三端:一专看本朝掌故书,练习典章,洞达政事利病,多识前言往行。一学古文,事理欲其实,气息欲其醇,词句欲其典雅,以救近来俶诡支离俚陋之病,守先而待后。一看医书,研究古今圣贤医学精奥,阐扬而光大之,以救今人崇拜西医戕生之惨。

十八日阴。东城行吊。申刻全蜀馆乙酉同年消夏局,余与王酌升同作主人。(〔眉〕蒲秉坤,字舜瞻,戊子同年,四川人。)

十九日晴。午刻至东兴楼,与同乡严、李、刘、孟四公会齐,偕至间壁祝袁尉廷宫保五十生日(生日系二十日,今日赐寿)。少坐观剧,即诣史馆。偕鲁卿就鹿总裁回城之便,往商公事:一接班光绪二十四年以后大臣忠义画一列传。一咨取方略馆月折档册,钞录光绪十六年至三十三年各折辑为长编。一重修儒林、文苑、循吏、孝友列传,援案分季陆续进呈(从阮文达所修各传后接续纂辑)。鹿相均如议。天阴微雨,因归寓。两日在车中看《汉书》列传数卷。欲作古文,必先于此取材。大概文字郁茂雅驯,断非枵腹所能从事。文章精神固在命意,而修词亦宜大段着工夫。如两汉书、南北史、《昭明文选》、《何氏语林》,均不可不留意也。经义、历史、本朝典章故事、唐以前词藻,此四者缺其一,即不足以成文。古文岂易言哉!

二十日阴。午刻诣起居注。出午门后,大雨骤至,衣冠鞋袜皆湿。至全蜀馆,壬午公局请客三人(吴佩蔥、许静山两观察,高仲瑊太守)。散后入宣武门。雨至夜方止,雷声甚厉,大霹雳,窗牖皆震。节近秋分,不宜有此。灯下看编书处《英历史》二卷。宝纶自南归。

廿一日晴。午后唁荣锦堂丧明之戚。出城至铁路研究所议立公司各规则。(已由督办大臣奏明发下木质关防一颗,文曰“奏办预筹津浦铁路招股有限公司关防”。)至松筠庵赴刘惺安、孟黼臣之约,趁西城归。灯下跋程伯葭所藏南田公花卉册页(计十二幅)。复笏斋书。

为胡焕亭同年致丁衡甫书。伯葭来夜谈。(〔眉〕胡运昌,字焕亭,广西人,壬午同年,山西静乐令。)得大兄福建信,准补延平府(发常州电)。

廿二日晴。晨访振贝子,未值。归后叶玉澄来谈。未刻出城,为花老子妇诊病。答拜赵钿卿,适沈雨人亦来,相与畅谈改造度量衡利弊。至松筠庵赴孟黼臣约。李文正师五世兄石曾,新自法国归,在巴黎习农学已六年,。深悉土宜种类培植之理,俱有实验。世家子弟能专心研究实业,可敬可服。农学一道,士大夫有理想而缺实验,老农老圃有实验而缺理想,农事之所以不进也。石曾洵知要哉。包安吴自谓于农学有得,所著《齐民四术》,皆朴实亲切之论,余从前甚嗜其书,而生长世家,未亲田事,究不能明其奥窔。前年编书处进呈农政 

一门,余一手复辑,颇知其法,所恨无实验耳。

廿三日阴,微雨。看书局书四册。饭后吊张笃生同年丧。诣编书处。出城在恒裕久坐,还前借千金,收毁借据。复汴省黄补臣、赵颂眉二信。西汉君臣之分犹不甚严。君称其臣必举其官;玺书劳问,则云皇帝问某官。盖犹有三代馀风。奴视臣下,自前明始。朱批每云“这厮”,甚而“这畜”,全无道理。然于辅臣,犹称“先生”,稍存敬大臣之意。夜坐闻西风振叶,洒然生凉,不禁感触。

廿四日晴,凉甚。叶少云介其友李沁来见。饭后写扇三柄。出城访刘伟臣,未值。

谒寿州师,久谈。晚,约朱季鍼、吴质钦饮于单牌楼聚魁坊。(〔眉〕叶世勋,字少云,大兴同乡。李沘,字怡臣,大兴同乡,河南知县。)

廿五日晴。饭后诣编书处,少坐即出城,至闽学堂教育会议事。至津浦铁路公司议事。至聚宝堂赴魏少牧之约。趁西城归。灯下作冯母徐太恭人九旬寿序一篇,三鼓脱稿,力摹庐陵、震川,颇为创格。近来连作寿序四篇,各有章法,各具面目,文机殊不滞。此两月来熟玩震川文之效也。

廿六日晴。午刻诣史馆,午餐后诣编书处。接端午帅电,以《循吏施沛霖列传》见托。施君字口口,汉军籍靖海侯琅之后,由进士官江苏,曾宰吾邑,抚民慈而缉盗严,以吾解事以来所闻武阳两县令,未有如施侯者,民至今思之。今日在史馆已见江督奏稿及武进丹徒事实册。为良吏作佳传,固史官责任也。

廿七日晴。张庆籀来见。其尊人雪樵先生与先君子文字至交,其母夫人与先妣换帖姊妹。余幼时常侍先妣诣雪丈包头章胡同赁宅,呼其母夫人以姨。往事犹历历在目,而先妣墓木拱矣。与孟颉追话旧游,不禁泫然泪下。又忆岁己卯先君子见背,七月中旬举殡,张丈自山东来应京兆试,甫入国门,乘旅行车遭殡于途,见柩前所陈衔牌,一一与先人符合,大惊下车,就孝子问之,果先君子丧也。骤闻凶耗,放声大恸,即便服执绋从至广惠寺,抚棺痛哭,详问不孝孤病状,挥涕不止。老辈交情之笃如此,不孝至今不能忘。孟颉今年二十五岁,系己卯后所生,于往事皆不知矣。雪丈有妾赵氏,殁于京师,暂厝永乐寺,孟颉奉遗命来迁柩归葬,觅之不得。余以永乐寺与公善堂相近,特命堂役柏四往寺访之。饭后胡锐生来作半日谈,言上月廿四日陨大星至通州马景山提督营中而没,不一月而马公薨。将星之陨,夫岂偶然(马公当日闻星陨,惨然不乐。时已患病,疑其将应己身也)。锐生曾佐宋忠勤戎幕,马为忠勤部将,由勇目积功保至宫保提督,因话其平生战迹行事极详,自是大将才也。

灯下作致鄂督陈筱石书,复曹亲家书,复谢叔词书,复管亦仲书,均交宝惠带。接晋藩丁衡甫信。

廿八日晴。秋分节。陆锦奎介费芝丈来见。饭后至皇城根小苏州胡同董处,贺新居兼祝吉甫生日。出前门,在恒裕小坐。复至花农前辈处复诊。时已黄昏,趁西城而归。今日周历不下二十里。珩甫在此剪烛夜谈。宝惠随王少诚使节附火车赴汉口。计初一日自鄂抵家不及一月也,岂星命家所谓驿马耶?门人陈仲伟贻《左文襄手扎》三册,皆致仲伟大父舫仙少保(讳湜,湘军名将)者,石刻一册,石印二册,多论军事之书。指示精明,书法遒劲,森如兵甲,不敢逼视,望而知为伟人笔墨也。吾辈作书切忌姿媚(搔头弄姿,决无正气)。

书虽小道,关乎人品胸襟。吾自戊戌习坡书,专趋雄厚一路。有时略参秀润,乃风韵,非媚态也。下笔时使生气拂拂函盖一切,将来作事亦自有气魄。曾文正论文论字皆取兀傲不平,正为此耳。为叶玉澄作赵次帅书。

廿九日晴。刘伟臣来久谈。闻西藏番众具呈,拒赵大臣(尔丰)不纳,因其前办巴塘军务,多诛戮无辜。此次任边务大臣,欲举藏地而内治之,尤有夺我燕支山之愤,众情汹汹思叛。朝命新简将军(马亮)查办。余因附致次帅一信,嘱其告季和钦使勿轻进(季和为次帅胞弟。兄弟分领川疆,弟署川督而兄接其任,亦盛事也),并严饬属员勿邀功生事,丁役勿苛索滋扰,以杜藏番口实。未刻诣徐处与朱桂老合诊。至松筠庵同乡结局议事。武备 

学堂毕业生授军校武职也,坚欲入印结局,分结费,与五六品文职同。日前诸君集议拒之,众军校声称流血,势将用武,出不逊之辞甚秽。呜呼!野横至此,愧杀军人资格矣!而当道犹欲崇礼。兵士人格太卑,吾见其犯上作乱而已。接次寅书,新城已交卸。次弟勤于为政,有循声,民爱戴之,乃大吏拘于期满成例,遽以是缺位置他人,彼其心何尝为人才计为地方计耶?唯弟既得替,可以请假来京畅叙,则大可喜者。复端午帅书。

九月初一日晴。午初诣史馆,点派中书陈鹿荃充校对。未刻出城至津南馆王六垣处诊病。随赴医学会集诸君,议设旬报,以尽研究之实,且借以阐扬中国医学。赵敏生由香港寄来西法医书数种,略看其《内科新说》一种,所得太浅。即如发热病,彼竟不知其因何致此。谓万不能一治即退,只可听其略减。热甚,则带冰帽。过十日不退,则服补药。

吾可决其必死也。又发热呓语,指为脑经病,须用药清脑。若转痢疾,则指为大肠溃烂,不治之症。岂不可笑可叹。如立医报,此类皆可著论辟之。发福州大兄信,又兴化许篆丈信。

初二日晴。客来一日夜不断,气喘神疲,唯与黄叔权论学殊畅。奉旨,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俱从祀孔子庙庭。此举去年四月赵芷生侍御(启霖)具疏发其端,下礼部议。以堂官意见不一,久不复奏。毓鼎秋间再具疏促之。南皮议主三儒俱祀。礼部溥尚书入郎中胡国镛说,祀顾、王而黜黄。前侍郎张亨嘉则欲黜王。寿州据《明夷待访录》,诋梨洲尤力,谓其主张民权,于会议复奏时自具一疏争之。(御史徐定超、吴纬炳各具疏伸梨洲。)特旨三儒俱祀。仰见圣主折衷正当,一扫门户之偏。顾、黄二儒百馀年中屡请屡驳,至今日乃垂定论焉。

初三日晴。在精舍请客,皆两邑同乡也。傍晚即散。灯下细看《金匮要略》,仲师各证所列方脉,皆只举其一隅,使读者心知其意,触类以旁通之。后人或讥其疏略,盖不能三隅反耳。卧思世界六教祖,皆生于亚细亚洲。我孔圣人及道教祖老子生于中国,释教祖释伽牟尼生于印度,旧教祖摩西、基督教祖耶稣皆生于犹太,天方教祖穆罕默德生于阿刺伯。其降世,摩西最早,老子、孔子、释伽次之,耶稣又次之,穆罕默德最晚(〔眉〕摩西在夏商时,孔子、老子、释伽在周时,耶稣在汉平帝时。穆罕默德在梁陈时)。

初四日晴。叔、季两弟忌日,竟日郁郁不乐。夜,早寝。

初五日晴。灯下作《黄叔权众妙谈麈序》(别录副)。近来怔仲渐剧,往往彻夜不眠。

余之病根在好用心,无论看何书,皆喜深研理奥。明知成病,然不能改也。午刻至袁珏生处祝其太翁幼安亲家生日。

初六日晴。诣史馆。出城祝冯润田太夫人九十寿,观戏数出,趁西城归。耕莱侄自南来(禹九弟之子),留其下榻(此初三日事)。闻张劭予丈殁于河南,失此名卿,殊可惜也。

初七日晴。午刻在精舍请吴仲怿中丞,吴佩蔥观察,胡诗舲太守,陪客五人。未初客即齐,申初即散,甚难得也。灯下作陶斋书。

初八日晴。一日不适,谢绝各事。晚饭后纵笔写擘窠大字,体气略舒。得笏斋大同书,随手作复。

初九日晴。鲁卿约出游。数年前遇重九,必偕同志访秋古寺,小饮市楼,作冷淡之局(游客所聚处则避之)。今则登高旧侣散在四方,或已捐馆舍,其在此者,唯余及孟孚耳,不无感慨,因邀花农、梅叟、孟孚、鲁卿、朗轩诸君、三兄过三松精舍便酌,相与登台远眺,落暮始散。夜仍不能眠。为蒋茹孙致余绶屏书,交作霖寄去。

初十日晴。凌大京兆据绅士公呈(余领衔),奏请设农工学会,开办森林,岁请备荒项下银万两,奉旨依议,钦此。顺天府送来照会一份,抄录原奏。京兆复于辰刻过谈,嘱余等详拟章程。缪恒莽观察自山西送达赖喇嘛进京,特来访,久谈而去。未刻至湖广馆,赴教育会特别会,投票公举会长。余及李嗣香前辈得票最多,且数目相同,遂同充正会长, 

而以其次之李君磐副之。余复推湖北范樾生中翰(超之)充书记员。初八日,编修袁励准具疏,呈进邵阳魏源元史新编》,恭候钦定列入正史。有旨着南书房会同国史馆阅看。因与鲁卿约集于恒裕,偕诣总裁寿州师相。书已由南斋交师处,大略阅讫,交余二人嘱送荣总裁。余乃携归翻阅。书共四函。光绪三十一年,默深先生侄孙午庄制府(光焘)刻本。

默深先生本具史才,谙习中外时事。此其晚年所编,欲进呈而未果(见于制府后跋)。体例谨严,考核精审。其最有功者在太祖、宪宗平定各国传。太祖兵力,南略印度,西逼欧洲,威震泰西,为中国数千年所未有。乃明初史臣如宋、王诸公,虽工文学,不谙蒙文,开创宏功,概从阙略。近年转从俄罗斯及泰西史籍,窥见一斑(如洪文卿侍郎〔钧〕之《元史补正》),则据俄国古史译成者)。先生此传,远过宋修十倍。惜其中稍有缺佚(如隐逸、释老、群盗三传皆有目无文),然无碍于大体。闻诸公意议,欲奏请列入正史,与《新唐》、《新五代》并传,亦乙编快事也。为张荔轩作致胡揆甫前辈书。余又另寄密信一函交邮递。

十一日晴。叶玉书同年自张家口释回来谈。黄慎之丈来交起居注进呈前序。未刻鲁卿来,偕诣学部谒荣中堂,送呈《元史新编》。向来京外呈进书籍,下南书房复看,不过略观大意,三四日即复奏。此次以事关正史,意从郑重,特命会同国史馆,故荣相之意亦不欲草率从事,以书交余二人酌派馆中通晓史学及西北舆地诸君,在馆详细较阅,提出实胜旧史处,具疏详陈请列正史。余意亦正如此。以为此折当仿《四库书目提要》之式,乃为矜慎也。

出城至徐吉人同年处贺喜。赴段春岩同年湖广馆之约。绕正阳门归。

十二日阴。午后至尚敬臣、宝瑞臣两处贺喜。访景佩珂。至本司胡同恩筱岩度支部处,为其母夫人诊疾(穆将军之子佩珂所荐也)。风雨骤作,驰归。灯下看《元史新编》太祖、宪宗平服各国传两卷。《元史》地名、人名佶屈缭绕,本不易读,加以乾隆朝重加译改,尤觉满纸烟云。《魏史》则犹仍旧史名辞也。

十三日晴。先室管夫人生日拜供。饭后诣史馆,与鲁卿商定复看《元史》事,良久乃散。抵编书处,则已日薄虞渊,诸君皆去,余独坐阅书一卷。晚归,灯下阅《英史纪事》二卷。接宝惠南京禀。

十四日晴。未刻赴松筠庵集议农工会事。在恒裕少坐。入城访葛振老久谈。灯下阅《英史纪事》一卷。

十五日晴。六弟妇忌日拜供。午后诣起居注点帮办、京察及帮校对差。至史馆,据刘忠诚行年识略改正本传。忠诚早年平广西浔州剧寇黄鼎风,为南方第一战功。余着意详叙,颇觉有声有色。出东城答拜刘嘉树前辈(名誉。新放江宁知府),何绍卿表兄(厚忱)。

连日坐车过劳,髀内痛楚。灯下犹看《英史纪事》一卷,多所删正。《英史纪事》凡十七卷,欧介持、尹翔墀合编,搜采翔实,行文雅驯,叙次亦剪裁有法,若能将地名、人名画一,旁列英文以定之,可为单行善本。余月来专阅一过,获益非浅。接陶斋电告,宝惠已赴鄂,关切可感。为屠雨航致三六桥副都统书。政务处议开博学宏词科,奉旨依议。

十六日晴。鲁翼云自黑龙江来,携有海伦厅同知辛九丹书。辛君在都曾与余一面,余已不复省忆(〔眉〕鲁翼云,字抟九,江夏人。辛天成,字九丹)。数千里贻书,致慕仰之意。书中以“名满天下,苍生属望”相推,余滋愧矣。午后诣编书处。致杨帅书。濮卿和自山东来,云五弟已旋省,十月间必来京,闻之喜甚,即作书邮寄济南。

十七日晴。法儒铎尔孟偕焦镜芙来访,余详论中西学派,铎君推重康德学说(德国大儒),余以姚江及内典精义证明之,铎甚心折,拟录西儒各学派贻余,而请余示以中国学派。余复请其摘译卢梭《耶密儿》精义见示,铎欣然允诺。谈两小时始去。西儒论学宗旨,与中儒不甚悬殊,有近程、朱者,有近陆、王者,只因中国解西文者不知学理,而吾辈又不解西文,遂无从窥其阃奧。倘能编一中西学案合编,实不朽盛业也。余以此意向铎言之,铎击节称叹不止。西宾去后,余即出城至悦生堂行礼,善卿弟丁母忧成服也。又至法源寺,徐花农前辈夫人除服行礼。其世兄今晨即除丧服着公服。余不以为然,吾乡礼,孝子是日仍着 

丧服俯伏,来客亦素服两缨,迨日落将撤祭时,孝子始易吉服,亲友之留此者亦易公服,再行礼。似合礼意。四点钟至豫升堂,赴金晴羲之约,主人已散,乃访晴羲,致晚至之歉。复至全蜀馆赴癸巳公局,趁西城归。灯下阅《元史新编》表志三卷,颇有所见。

十八日晴。缪恒莽来久谈。午后朗轩来谈。以张天如《南史》评点本付宝铭,令其照此加朱于监本《南史》,盖强迫用功之妙法也。《南史》合四朝为一书,详略得宜,最省日力(如《陈书》无甚事实,亦备一史,且人物均牵上搭下,读者苦于披览而所得殊少。

《南史》与梁联合,为卷不多,省功甚巨),且富文藻,大可馈贫。偶检《四库书目提要》,柯维骐《宋史新编》在存目中。提要诋其益、广二王不当立本纪,辽、金二朝不当附载记,等诸外国。谓大纲既误,则其馀不足言。余按柯史竭三十年之力而后成,柯氏至发愤自宫,以专思虑,可谓精勤之至。其书整而有法,约而不漏,足救《宋史》冗杂之病,自是良史,而馆臣乃力诋之,至不列于乙部,其故可思矣。尊益、广二王,则何以处宏光、永历二帝;贱辽、金二代,则何以处我朝龙兴。当时文网颇严,诸臣于此有戒心焉。故特有此二端以摈之,而不别举其失。细绎提要词意,此旨犹可窥见,非谓其书之不可存,直不敢存耳(余为此说,颇自喜别有会心)。否则,库中乙部所收之书,其劣于柯史者不知凡几,皆纠其失而藏其书,何至皇皇巨编,乃摈诸不齿之数耶?此读古人书所以当知人论世也。

十九日晴。午后诣编书处。阅《元史》。同乡京官具公呈都察院,请代奏将已故陕西候补道潘民表事实宣付国史馆列入《循吏传》。嘱吴先生创初稿,余为删润,三鼓脱稿。

至报子街谒沈氏姨(韵石之母心耘,八婶之胞妹)。

二十日阴,微雨。巳刻谒振贝子,为缪恒莽介绍。午后至江苏馆赴赵田卿、剑秋之约。散已上灯,复入前门,至东安门外东兴楼赴绶金之约。同座吴寅臣,杭州人,专治词学,于源流派别言之甚详。归已夜深。竟日四城奔驰,筋骨皆痛。

二十一日晴。徐、沈两宅过礼,余为女媒(男媒为萧新之中翰),往返两处,各张盛宴。延朱桂老为林女诊疾。向绶金借来洪文卿侍郎《元史译文证补》三十卷(原阙十卷)

以核魏编。侍郎使俄,得拉施特《蒙古全史》(拉施特儿哀丁,波斯人,事元西域宗王合赞,据当时卷牍作此书,名曰《札米伍特台白儿力克》。按上四字义为“全”,下五字义“史”,犹言《蒙古全史》),皆阿刺伯文,无人能读。嗣得欧人多桑所著《蒙古史》,俄人贝勒津以俄文所译《拉施特史》,又俄人哀忒蛮所著《蒙古史》,于是元初西域用兵始末,凡《元史》所不载者,至此而犁然大备,乃参伍核订撰成是编,其中十卷则未及定稿而侍郎殁。灯下静阅二卷(《太祖本纪》)。连日酬应,虽筋疲力尽,然读未见之奇书,不自知其乐而忘倦也。

二十二日晴。午后至连雨亭处,为其夫人诊疾。出城至嵩阳别业,赴朱桂老约。又至豫升堂,赴金晴曦约。灯下看《译文证补•哲别列传》、《西域补传》,凡三卷,洪氏所最得意者(用兵印度,详《西域传》。用兵钦察俄罗斯,详《哲别传》)。

二十三日晴。天甚热,只着夹衣。女府过妆,往来两宅。刘伟臣来话别。灯下看《译文证补》西北地理附录海都木刺夷康里诸传凡五卷。此书要义尽于此十卷中矣。余于诸史皆寓目一过,独《元史》以其难治,置之三十年未能着力之书,至今日而补其阙,亦快事也。

陈邦瞻元史纪事本末》,殊嫌疏略,实苦于无所取材。连日参阅诸史,于元初事迹颇有头绪,倘光阴多暇,当据各书增修《元史纪事本末》以饷同志也。由孝廉而登帝位者吴大帝。

由进士、翰林而登帝位者西辽德宗。

二十四日晴。暖极,并夹衣亦流汗矣。大似江南天气。阳不内藏,葆精为养生要义。

午刻诣江苏馆祭先贤,余为东龛名臣位前主祭,行礼毕,即驰赴季龙处。未初押轿赴沈处,酉初始返。徐处面主人而行。至新吾处行吊。又唁陈梦陶丈丧掌珠之戚,兼递公呈。归寓上灯。连日坐车,跌伤复发,卧良久始能兴。篝灯看《译文证补》未尽各卷。又检邵远平《元史类编》浏览义例。邵氏此编详核有条理,颇胜《元史》,然于开国武功、西北地理,亦无以远过旧史,则以元初记载荒略,无可凿空也。洪侍郎之能编佳史,亦时会为之。吾辈生今 

日,读书功力之逸,真胜前人矣。于此而犹不用功,岂非对不住自家。因思宝铭懒散不肯看书,屡勖罔应,不觉悲愤交集。

二十五日晴。半日会客。同年杨鼎臣(增新)以阿克苏道保人才来京(〔眉〕杨辀,字季鹿,福建人,雪沧先生之子,广东通判),午后过谈,余详询新疆及蒙古情形,质以所见,良多裨益。自三点钟起,杜门却客,洁西厅长案,遍陈《元史》各书,拟《元史新编》复奏稿,分正体、补缺、匡谬、正讹四段,而折重于平服各国传、外国传、宗室世系表,以特表其长。晚饭后始脱稿,凡千馀言,请吴先生缮清稿。费旬日研摩之力而后成此文,甚矣,责实之难于课虚也。余因怔忡不眠,戒用心而仍不能不用心,性情使然,以此为乐。使吾舍业而嬉,恐又彷徨生病矣。得宝惠湖北禀,三十、初一可返京。

二十八日阴雨。己卯公局,请杨鼎臣(增新,新疆阿克苏道)、段春岩(友兰,四川重庆府)、曾履初(广鎔,湖北施鹤道,重伯同年之胞弟)三同年在全蜀馆兼摄影,三点钟即散。夜雨达旦。杨明先押行李回京。宝惠独随钦使赴保定办复奏稿。杨明交来端午帅、陈筱帅、曹亲家回信各一封。又门人陈寅伯大令信(在南京)。西风,夜雨,秋灯,渐凉,感事,怀人,情来难迁。因检淮海、玉田两家词读之,益觉身世苍凉,百感交集,禀此情性,虽雍容词馆,不能移吾怀抱也。(〔眉〕能知我怀抱者,唯笏斋一人。)

二十九日阴。督奴子移植菊花,配合位置,此最深秋佳兴也。饭后诣编书处看书四卷。灯下作致端午帅密书。又复湖南汤温丈书。雨声竟夜。

三十日阴。万枋卿、吴厚庵来谈。枋卿论中兴湘中名将事迹甚详,往往异官书所传。

林文忠负知人鉴,极赏左文襄。文忠督两江时,文襄为孝廉,求其女为子妇。文忠戍伊犁,遍历回疆八城,阴图其地理险要,藏之箧中,从未示人。尝谓文襄曰:他日甘肃、新疆回人必叛,能平之者吾子耳。临殁,遂以图授文襄。适文襄用师西陲,识拔刘寿卿(松山)叔侄(忠壮、襄勤公。锦堂),委以兵事,复以图授之。故刘公军行所至,皆出回酋意外,谓此间蹊径,吾侪犹不尽知,刘公生平未到甘、新,何烂熟乃尔?群诧为将军从天而下,遂不能支。王壮武(鑫)轿夫四人后皆积功官提督,刘松山、谭拔萃其二人也。馀二人,枋卿忘之。

厚庵湖北监利人,论三国魏吴交兵情势极明。蜀、吴分荆州,以江之南入吴。荆州门户险要尽失,长江处处可渡,故关侯守荆州,以无险可扼,致吕蒙渡江,无从防御,荆州遂不可守,非谋疏也。厚庵所居距华容道二十里。傍晚至铁路公司。宝惠回京。量能婿见余来信过多,往往疏失,愿为我司书札,以公事登记档册法行之。深为可喜。

十月初一日晴。午刻践铎尔孟约。眷念其母,刻刻不忘。其母所寄之物,皆陈案头,自谓见此如见母。其天性纯挚可效也。城外泥淤没踝,马车一步难行,因归寓易骡车出城,至医学会共商开设学堂事,与教习杨振甫议订课程。李嗣芗前辈有话面商,在松筠庵专候,余以天暝,城将下键,不及往而归。为黄叔权致陕甘督升吉甫、甘藩毛实君两同年书。同里金桂生选刻《毗陵诗馀》,欲以亡弟季盦词入选,嘱寄稿本。先作书谢之,稿本录副再寄。桂生乃亡弟词友也。

初二日阴。骤寒,顿着皮衣。恒老来谈。饭后访嗣香前辈,顺看三兄。

初三日晴。午后诣史馆。归寓,朗轩来作半夕谈。

初四日晴。因直隶公事,偕李嗣香学士、刘惺安左丞赴津。余独下榻望海楼三条胡同翁甥处。大姊及景之夫妇俱归常熟,白仲山为之看家,屋宽无人,甚为舒徐。大德通号丁汉槎以马车迎于车站,因赴号晤其掌柜权九如(号在针市街)。李、刘二公预出知单约盐商纲总(王竹林、李子赫、杨绍熙、刘筱斋、姚少诚、王益孙、李幼香),饮于河东满春楼(奥国租界,余上次到津,此处尚一片荒冢也),开议加价事(改为诸纲总作主人)。

初五日晴。巳刻赴李处会齐,同谒杨莲帅,提议两事:一、津浦铁路招股,以备十年后赎路。拟每一斤盐另加四文,就长芦、直隶口岸计,岁可得六十万金。在民间食盐虽觉稍贵,然近来新政如学堂、巡警之类,度支部责令就地筹款,不准作正开销。各项皆出 

于民,悉索殆尽。此项加价,俱给股票,匀摊各州县,交自治会绅长收存,将来铁路得利,所得子金,即抵各项新政之用。小民每日每口食盐不过三钱,每月共食盐九两,以一斤十六两计,每口每月不过多出钱二文有零,一年不过四十文,而杂项所省则数倍于此。目前似累,异时获益正多也。余三人敷陈此义,莲帅亦以为然。即留余等午饭,遣人请张馨庵运使及纲总王贤宾(即竹林)入座面议,当时解决,定于来年正月实行(如此大事,立谈而决,可见杨帅办事之才,若分头各议,经四五转折,非五六日不能定矣)。一、天津、河间二府所属灾赈,杨帅已平粜安插,余等又请其加意赈抚。余又以医学堂事募捐,杨帅慨诺,议月助百金。以上三端俱满意,此行为不虚矣。盐商因受铜元之害,欲使民间以钱买盐者改为照银价折钱,要求余等向帅言之。余意不谓然,姑为达之。杨帅亦恐民间从此多费,不肯轻改,盖银价之起落无定,则钱数之折合无常,上下之间,将因转折而增累矣。

饭后归寓少憩,复至李氏荣园,赴李三昆仲之约。散后诸君约观剧,余以先世父忌日辞。

初六日晴。朗轩自京来,许仲恒、李子赫均过谈,留三君午饭。饭后至李处会齐,同谒张都转。子赫约庆元楼羊肉馆便餐。申刻,余三人在聚和成回请诸纲总。散后至下天仙观剧。归寓填词一首,四鼓方就寝。

百字令金桂生运同选刻《毗陵诗馀》,函索季盦七弟《剪红词稿》。季弟下世已四年矣,寄此以识悲感。

(原稿此处空六行。一一整理者注)

初七日晴。酣睡至午正始醒。徐少良来,邀往利顺德大菜馆洋餐,菜不甚精而价甚昂。

傍晚,便服诣督署后门访杨帅,密谈良久。至慎贻里赴大德通约,散颇早,与杨朗轩、叶范予作寻芳之游。天津繁华日甚,不减沪上,且骎骎有驾而上之之势。若津浦路通,东北商务皆由此而达东南,沪上市场将移于天津矣。

初八日阴。回京,九点钟开车,一点钟三十分抵前门车站。

初九日阴。午刻诣史馆。申初诣编书处。灯下看《德史》二卷。

初十日阴。皇太后万寿,升仪鸾殿。辰正,皇上率王公百官在来薰风门外行礼,臣毓鼎侍班,入宝光门后始知圣躬不豫,唯在内廷行礼,毓鼎乃随诸臣入班叩贺。晚,微雨。饭后,为花农前辈写十孝子赞各一章,皆徐氏先德也。

十一日阴。菊花二百馀盆皆盛开,奇正浓淡各极其妙。晨起率两侄一婿位置于两厅中山上廊间,参差错落,罗列殆遍,洵深秋大观也。未刻约徐、何、顾、谢、杨、李诸君玩赏。

花老赋诗六绝句,梅叟赋两律。傍晚畅怀而散。

秋色薜荔经霜万叶红,菊篱浓淡斗新丛。吾庐别自饶佳色,不借妍春百五风。

十二日晴。未刻赴东兴楼与李、刘二公会齐,同谒定兴相国,复陈诣津所办各节。

灯下看《德史》三卷。花农前辈恭阅宫门抄,两圣不御殿见枢臣。发七弟妇书,为宝铭姻事。

十三日晴。午饭后唁质钦丧明之戚。闻其儿妇濮氏绝粒誓殉其夫,质钦夫妇苦劝之,尚执意未回。余叹息久之。诣编书处。出城谒戴少怀尚书,闻三兄病,往看之。至嵩阳别 

业赴乙酉消寒局,趁西城归。闻两圣仍未御殿,心甚忧虑,访于朝贵,知皇太后因腹泻而心绪拂逆,故辍常朝。发苏州适胡氏九妹书,为铭姻事。北风大起,落叶满阶,纯乎肃杀气象矣。就枕前检《山中白云词》吟诵数阕,不胜苍凉之感。长安人海,知我怀抱者几人乎?十四日晴。圣宫不豫辍朝,唯庆亲王见慈圣于榻前。既退,即兼程赴菩陀峪地宫。

朝士惊惶,虑有非常之变。且闻枢臣讨论道光庚戌、咸丰辛酉故事。一夜北风怒号。

十五日晴。甚寒。立冬节。午刻诣起居注。未刻诣史馆。申刻约同乡严、李、刘三公赏菊小饮。接次寅信,十九日起身北来。又接许篆丈信,云宝铭岳家沈太亲翁住苏州庙堂巷。

十六日晴。饭后诣编书处。傍晚至松筠庵议农工会事,同乡投票举余为总理(李嗣翁最多,余次之,史康侯又次之)。

十七日晴。巳初刻李、刘二公来会齐,偕诣监尹陆凤石师,未晤。又谒张相,斟酌请赈疏稿。在庆和堂午饭。饭后余至后元寺预祝希文四叔岳母寿。乙未荐卷门人吕联乙来见。(〔眉〕吕联乙,字选青,江夏人,己丑举人,法部主事。)

十八日晴。先妣生辰拜供。未刻,同人借精舍答余前局(朱桂卿、延子澄、何润夫、徐花农、钱新甫、曾奂如、顾渔溪、亚蘧、陈孟孚、谢鲁卿及三兄),并拍照。长廊遍列菊花,人坐立其间,景致殊胜。(〔眉〕蔡国器,字定臣,大兴人,江苏候补道,和甫京卿之子。)

上疾加剧辍朝,闻礼臣讨论典礼。

甘州(原稿此处空七行。一一整理者注)

十九日晴。午刻诣史馆。申初诣编书处。发延平信。

二十日晴。午刻两点钟,忽传车驾还宫,枢臣再召,人心惶惶。毓鼎驰谒振贝子,欲探虚实,未见。幸知还宫之信不确,心稍放宽,因出城祝李嗣香前辈生日。又赴梅叟扬州面之约,赶西城归。夜半十二点钟官报馆再送上谕条,奉懿旨授醇亲王载沣为摄政王。

王长子溥(左亻右义)入宫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

二十一日晴。巳刻嗣香前辈由西苑归,来访,始知昨日午后二点钟圣躬发厥,一时许始苏。皇太后亦濒危险,乃再召枢臣议定国本,命醇亲王立时回邸,抱阿哥入宫,年甫三岁。(〔眉〕八字:丙午,庚寅〔正月〕,壬午〔十四日〕,甲午。)午刻出城祝三兄生日,留面而归。访戴尚书,不值。访绶金于法律学堂久谈。绶金竟日在宪政馆,略知禁中事,病势颇危,梓宫均己敬备。皇后往来两宫视疾,两目哭尽肿。今日例行公事,俱由摄政王代行。余有两局悉辞之,虽无大故,然二圣病危,岂臣子宴乐之日乎?乃尚有出新知单举行消寒会者,亦可异已。接叶少云天津、沈幼芙江西信,均索致大吏书为谋差缺,此何时乎,而闲情别致为人说项,岂不为大吏所鄙夷,因随手各作书复之。幼芙且以利啖我,谓所谋若成,当以二三百金酬谢,誓不食言。嘻!是货之也!吾岂有遗行欤?因此悚忿自省,复书直斥之。此种人见地如此,岂是可用之材!由此推之,其贪赃枉法,唯利是图,将无所不至矣。接宝惠电,二十日安抵太湖。与袁、吴两师及子侄辈夜观乾象,帝星暗散无光,前星尤微。

二十二日阴。晨兴惊悉大行皇帝于二十一日酉刻龙驭上宾,今日辰初用吉祥轿(平日御乘之轿加长如民间驼轿)还宫,巳时升殓,阿哥即皇帝位于柩前,嗣为穆宗毅皇帝之子兼祧大行皇帝。臣敬泣思大行皇帝以四龄入承大统,临御三十四年,恭俭爱民,勤于听政。凡前代帝王声色土木之好,上俱无之。兢兢业业,无一日自暇逸。当丁酉、戊戌间, 

鉴于辽东战败,国势日孱,毅然与天下更新,多所变革。庚子之事,上雅不欲以乱民横挑强敌,而迫于朝局,驯致播迁。五月间,臣与廷臣同对殿中,见上审顾迟回,形于辞色。

事权不属,无可如何。终其身,处于艰虞之中。竟以忧郁,永弃朝野。鼎湖弓剑在,天有馀恫矣。(闻内监言,上自奉极薄,所御短布衫,屡经补缀,犹不肯弃之。)又奉太皇太后懿旨,摄政醇亲王监国。命成衣制孝服(二十七日内,白孝袍,翻穿羊皮外褂,呢冠摘缨。

二十七日外,青长袍褂,以无花无色缎为之。至百日,便服,用黑帽结,衣裳皆用青黑)。

摘门封,刮门对,收客座字画,蓄发至百日。作霖、绶金、季龙皆来谈。闻太皇太后病大渐,不胜忧急。是日阴风凄惨,五点钟即暝。夜半十二点钟,仆人敲门,传入邸抄,复惊悉太皇太后未刻升遐。两日之中再遭巨变,旁皇不复成寐。

二十三日晴。辰刻孝服入内,太皇太后升殓毕,奉移于皇极殿(上崩于西苑瀛台,太后崩于西苑仪鸾殿(〔眉〕敬缺一撇作“儀”)。午初三刻,大行皇帝乾清宫午奠,臣等在乾清门外向梓宫行三叩礼,即伏地举哀,良久乃起(升殓次日始齐集哭临。廿三、廿四、廿五三日在乾清宫,廿四、廿五、廿六三日在皇极殿)。至史馆午餐。督差役以蓝纸糊屏心红字,截公案为短几,办事官席地而坐,凡应标朱者改用蓝笔。谢氏表侄女今日适刘振甫,俗谓之抢婚,向例三日之内从权得行之,巡警不禁也。唯不得用鼓乐耳,执事皆拽之以行。

若出城门,则用蓝布掩彩舆。娶亲者相属于途,余所遇者不下十馀起。

二十四日晴。辰正入内。午初三刻,大行太皇太后皇极殿午奠。臣因内廷三品阶,在皇极门内向梓宫行三叩礼举哀。太皇太后待臣最有恩,屡向左右称其忠爱可大用。去岁十一月间,臣兄毓嘉召见,温语及臣,极奖其忠爱敢言,论事明白。曾与庆亲王言,欲俟一二年大用之。迨臣误召见,恐其惶悚不安,特旨补召以安之,体恤周至,廷臣罕及。追思及此,不觉伏地大恸,悲不能起。复至馆午餐(一日应哭临三次:卯正三刻,午初三刻,申初一刻)。同僚有轮晚集者,余遂归。朗轩来作半日谈。赓莱侄南旋。有旨议谥号,派溥伦、陈璧择吉地。大行皇帝在位三十四年,山陵尚未备也。

二十五日晴。奉朱笔圈出建元宣统(二十七日内,凡朱笔皆改蓝笔),以明年为宣统元年。午后便衣出门,为连雨亭夫人诊疾。至保安寺访王聘三、秦柚衡两同年,均未值。

在恒裕少坐存款。前后在恒裕厚存京平足银八千两,每月六厘行息。至大德通与朗轩谈,晚饭后归。

二十六日阴。恒莽来话别。午后入内哭临。在史馆久坐。朗轩作半夕谈。接次弟顺德快信,明日中车可到。接家信,并银一千二百两(余及六房各六百两)。上谕议上大行太皇太后庙谥。翰林院知会具说帖议监国典礼。

二十七日晴,有风。卯初刻,大行皇帝几筵前殷奠。天尚黎明,仅辨人影,见前列拜跪而亦拜跪而已。冠服出景运门,应由中门,而执事各衙门竟未知照景运门,以致临时中门犹阖,请钥匙而后开。冠服立而待之,又例须举哀。冠服出时,诸臣应跪送。今皆不然。本届丧礼之漫无头绪也如此!卯正三刻,诣皇极殿行礼。四刻乾清官行礼。在史馆进晨餐,归寓眠一时许。未刻次弟自济南来,不见面者四年矣。中年兄弟,官辙分驰,一回相见一回老,何忍久别耶?觌面之顷,欣慰不可言喻。

二十八日阴。巳初,大行太皇太后几筵前殷奠。进茶一拜,进膳一拜,读祭文一拜,跪听祭文毕,行三拜礼(仍未举哀)兴,福晋及王公夫人各捧冠服出,诸臣跪送随诣燎所(在三座门内阿哥所前),福晋夫人跪奠酒,渚臣皆跪。俟火稍熄乃退(续考昨日礼节亦如此,唯不用妇人耳)。午饭后聘三、柚衡偕来谈,傍晚始去。故人久别,谈笑甚谐。自廿一以后,余怆怀国难,悒悒寡欢,时而仰屋长吁,时而绕阶闷步,至今日始稍有生趣也。三兄、李珩甫均来看次弟。本日巳正各国使臣率参赞、繙译各员在梓宫前奠吊。接宝惠太湖电,今日起身北归。

二十九日晴。休息一日,与次弟畅谈。校《庆湖遗老集》一叶。《庆湖诗集》自宋以 

后无刻本,去岁绶金同年得旧钞本甚精,复为余购一钞本,虽写手劣率,然亦旧本也。

因其讹脱过多,特用绶金本校改,亦有董本误而余本不误者,随手为之改正,庶几成两善本也。

三十日晴。饭后入内,未正一刻诣皇极殿叩奠,奠毕欲诣乾清官,则已祭毕而散矣。

盖两处各派王公代上行礼,同时并举,诸臣不能兼顾也。灯下校书。致端午帅书,交孙仲山带。闻皖有兵警,安、庐二郡皆戒严闭城。又有土匪掠临淮关。今日小雪节。

十一月初一日晴。连日暖甚,着两羊裘犹汗出。近日朝端百事散漫怠忽,岂非恒畅之征乎?巳刻入内。午初三刻诣乾清官叩奠。两处既不能兼,毓鼎唯有间日分诣而已。署中分派轮祭,余则每日必入一奠,必不得已,其间或休息一日,稍尽寸心焉。至史馆午餐。

灯下校书。十日前以银八钱买旧本渔洋《古夫于亭杂录》一册,连日在车中细阅一过。得宝惠太湖信。

初二日阴。先考七旬冥寿,在广惠寺唪经一日。毓鼎青长袍褂行礼,因此祭近吉礼,不便知会亲友,唯袁、吴、钱三师,李珩甫、聂命三数人而已。午后西风大起,天地为昏。

棚店沙回子赠余《穆罕默德年谱》一册,灯下阅一过。其教以却妄归真为宗旨,颇合吾圣人无妄存诚之道。戒约有五:不二主,不罔人,不奸,不盗,不杀人。亦甚正。谱载隋开皇七年,回回教始通中国,称中国曰赤尼(不解其义),为他书所未见。(〔眉〕赤尼即支那。按洋文称中国为赤尼斯。)先君见背于己卯六月,柩暂寄广惠寺。今日与次弟觅得其处。三十年前情形,历历在目,徘徊垂泪。屋狭陋不堪,乃贫贱之家所用者。其时毓鼎年十七,次弟年十四,丧殡皆大兄主之。毓鼎不孝,俭亲之罪,百年莫赎矣。夜,大风如吼。

初三日阴。一日大风。未入内。校《庆湖集》一卷半。接赓莱常州电,询宝惠已否安抵京师。盖因皖有兵警念之也。随复一电,适得惠信,初五日可回京。奉上谕,以后坛庙大祀,均由摄政王代行礼。命礼臣集议以闻。

初四日晴。巳刻诣皇极殿、乾清官叩奠。在史馆午餐。诣内阁,谒寿州师相,面议起居注各公事:一、今年封印前一日,仍进记注,唯表文须酌改。一、行文礼部议,摄政王代行礼,讲官应否侍班。一、派笔帖式四员,校正近六年汉文记注副本,以备送实录馆。一、自元年至廿四年遗失记注应否补办为实录底本。师一一如余所议。归后请值年署主事耆昌(字世堂)来寓,令其照行点派笔帖式广裔、耆泰、梁照、桂福四员校正汉文。灯下校书一卷半。

宝釐生日。

初五日晴。甚暖。一日气坠,肛门痛剧,不能坐车。校书一卷半。宝惠白汉阳归。陶斋赠余银瓶一座(镌双款)。复李子赫信。余看《资治通鉴》凡二过,觉唐一代事犹不甚省忆,因于上月补看《唐纪》,自太宗起,今日看至肃宗末(以下详纪之)。

初六日晴。气坠甚剧,一日三登圊,神昏易睡,乃服人参以振之。幸客稀事简,可以静摄。看《通鉴•唐代宗纪》三卷。代宗为广平王,甚贤能,迨即位,乃全不足观。宠任程元振、鱼朝恩,致播迁之祸而酿藩镇之乱。盖居下得知情变,居上多所炀蔽也。孔子谓“为君难”,信哉!宝振生日。

初七日晴,大风。气坠颇减。午后入内叩奠。通值世中堂演杠讫。制大长方木箱,中压铁砖,以象梓宫,试舁人之平侧。此物必有名称,余询之老苏拉,亦不知。看《代宗纪》中之上一卷。灯下校书一卷。唐将相大臣,经韩、柳为作志状者,史据以作传,采入《通鉴》,特有声色,且往往溢美,文人之足为人重若此。皇上万寿系正月十四日,因是日值宣庙忌辰,改为十三日。

初八日晴。宝惠生日。备小酒肴款五弟。午初三刻入内叩奠。学士满汉十四员,唯余及锡聘之年丈、延子澄丈入临最勤,几于无日不到。其馀则轮值而后赴,或竟有一次不到者(今亦不必著其名矣)。此事无人稽察,各尽各心而已。在史馆点派承办长编供事(自光绪十五年补起,至三十四年止),归寓招宝记照像馆来寓照合家欢,大小男女共二十九人,合 

为一照。朗轩、绶金来久谈。

初九日晴。本日皇上升太和殿,即皇帝位,颁恩诏,赦天下。巳初刻,毓鼎丧服诣史馆,易朝服趋中和殿庭。午初刻,监国抱上坐小辇自乾清宫来(监国侧身坐辇上),御中和殿,受御前内廷及各执事大臣朝贺,起居注官四员序立庭西,向上行三跪九叩礼。上啼哭索母,声甚厉。臣等匆匆礼毕,即疾趋至太和殿内第三柱前侍班(锡聘之丈,景佩珂、杨少泉二学士同班)。监国抱上步行,自殿后门入,升宝座,上啼不肯就座。监国一足立脚踏上,一脮跪宝座上,扶上立于座上。四服事太监在旁慰劝,上哭不止,言欲回家,不愿在此。鸣鞭赞礼,王公百官行礼,大学士捧诏向上跪,旋起出殿门授内阁学士恭捧以出,礼部堂官跪奏礼成(按礼,皇上应目送恩诏出午门后始下宝座。此次因上啼不止,殿敞天寒,恐圣体过伤,诏下阶,即奏礼成)。太监一员即抱上退,臣等亦退。恩诏至天安门登楼用彩凤衔之下坠,礼部宫以云盘承之,恭读诏书,百官吏民在金水桥前行礼跪听毕,乃置诏于黄亭,以一黄伞导之出大清门。毓鼎仍回至史馆,反丧服,由东安门出,归寓。皇上御小朝服,天颜甚温润。臣自丁酉年充起居注官,侍大行皇帝凡十二年,每值升殿,御仗排列,提鲈及御前大臣前引,大行皇帝乘舆随之。迨礼毕,则步行升舆而去。臣在香案前瞻依亲切,如是者以为常。今天仗依然,而大行皇帝已不复见矣。不禁凄然泪下,恐为人见,急以袍袖拭之。看《唐纪•代宗》中之下一卷。又卷下半卷(代宗讫)。德宗初政极好,只因所用数大臣如常襄、杨炎、乔琳、张涉之类,俱不能初终一节,后遂尽人而疑之。一生猜忌之端,其病根实伏于此(明庄烈帝亦然)。校《庆湖遗老集》毕。其中尚有两本俱讹缺处,当徐觅宋本补正。

毓鼎蒙恩加一级,荫一子入监读书。

初十日阴,似有雪意。巳刻大行皇帝初祭,未能恭诣叩奠。午饭后诣编书处。灯下删改进呈记注前序(其实即表文也,相沿谓之前序)。原序系黄慎之学士所撰,先帝升遐,则叙述处皆当酌改矣。

十一日晴。四品京堂以上具公折谢加级恩,呈递膳牌,庆亲王领衔。大学士部院科道会议大行皇帝庙谥,午初刻诣内阁画奏稿(庙号恭拟六字:礼德襄哲懿安。谥号恭拟六字:昭靖景惠庄裕)。午初三刻,恭诣几筵叩奠。在史馆久坐始归。南园来谈。夜大风。

十二日公折敬上庙谥,恭候圈定,并递膳牌。留中不下。午刻诣内阁会议,摄政王礼节各画阅字,人给排印礼议一纸(阁臣杂采众议为之)。约吴经才侍御在史馆午餐,畅谈一时许。申初一刻恭诣乾清宫、皇极殿几筵前叩奠。归寓已日落,倦不能兴。绶金邀厚德福便饭,次弟前往,余辞之。看《唐纪•德宗》二、三、四三卷。藩镇连兵,无异战国时代史,文亦多仿《国策》为之。

十三日晴。丁府六介杨德孙来见。午饭后诣编书处看书三卷。(〔眉〕丁聿修,宇府六,奉化人,上海地亚枪炮厂买办。)看《通鉴•唐德宗纪》五卷。此数卷皆纪幸奉天、幸山南及李晟、李怀光河北三镇诸大事。当时情势曲折,至今历历如绘,虽今日人记今日事,亦不能如是明白详尽也。正史纪传旁见侧出,稗野各史彼此矛盾,温公斟酌贯串,聚为一编,如亲在局中见其人,闻其语,岂非大快事!《通鉴》一书真空前绝后矣。连日依次读之,恍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不忍释手。毕氏《续鉴》乃纯以公牍体裁行之,相去何止三十里(余读涑水鉴,时时眉飞色舞;迨读毕鉴,则昏昏欲睡矣。)

十四日晴。大雪节。大学士部院科道公折,恭上大行皇帝尊谥德宗景皇帝(前议发下,圈出第二、第三字)。诣内阁大堂画奏稿。至江苏学堂与吴蔚老平教习学生争哄事。蔚老意在抑学生之骄横,与余意同。而庇其戚叶姓之为教习者,则余不敢附和。接陶斋书并密电本。

灯下复外信三封。看《唐纪•德宗》六。

十五日晴。递公折及膳牌。在史馆略进早餐。午初大行皇帝几筵前行启奠礼,在乾清宫叩奠,三跪三叩首,冠服出,跪送从诣燎池,随奠酒王大臣行三叩礼(凡三次,一奠一叩)。

午初三刻,复在皇极殿午奠,出东华门,观演杠,以校尉八十人舁大杠,上盖黄罩,自景运 

门外出东华中门,有内务府官约二十员立于罩下(出东安门乃坐),舁之以行,名曰“押扛”,验其平否,直舁至景山东门外始旋。归寓,看《唐纪•德宗》七。申刻,次寅约数友及余寓中亲友子侄晚餐。三兄下榻于此。苏学堂公推学生三人来见。

十六日晴。德宗梓宫奉移观德殿。毓鼎巳初刻即诣沙滩(距景山东门不远),百官集此跪送。三兄、五弟、卿和侄婿均随余往,先在起居注帐棚少坐。午刻全分卤簿前导,乐执而不奏,驼马负帐棚猎具,一似举行围狝而出者,不忍遽以先帝为升天也。两黄轿一置御容,一置神牌,黄曲柄伞一引。梓宫黄绫绣龙罩,舁以八十人,平稳五分厘欹侧,后随豹尾枪。

轿至,前跪者即俯伏举哀,灵舆过,乃起,步行恭送入景山东门,俟梓宫安奉殿中,喇嘛入转咒讫,百官行三叩礼,仍回帐棚略息。赴内阁大堂,会议大行太皇太后尊谥(定靖襄钦裕明),徽号(亦拟六种,皆有天字),画奏稿,明日入奏。归寓已未正矣,饥甚且疲。随意检起文勤《五代史注》晋汉周各本纪观之。此书以欧史为本,而全录薛史及《五代会要》分注于下。凡唐末五代宋初别史、霸史、政书、笔记、总集、专集、金石,皆入之,多过本书且十倍,可称集五代之大成。读者但观此一书,而全五代之书悉寓目焉。真奇编也。薛史于晋末汉末事迹,依日排叙,详尽分明,使读者如见当时情事,故繁而不厌。欧史则专尚书法,以寥寥数语括之,所有事迹诏诰,一笔勾销,令人索然无味。此薛史之所以不能磨灭也。温公修《通鉴》,专取《旧唐书》、《旧五代史》,良有见耳。唯欧史议论叙事,文章之妙,卓然可传,胜宋子京《新唐书》远甚。《新唐》诸志出于欧公手,亦胜旧书。两新史本纪,均无足观。

十七日晴。一日看书。看《唐纪•德宗》八。连年公私杂糅,虽未尝释卷,只是东翻西阅,自上月看《通鉴》,近日始能端坐读之,日尽一二卷,整片挨排读去,稍有十五年前情味矣。复庄房友人信。

梅叟移居宽街,时连遭国忧,兼闻皖中兵乱二首北陆将回律,西城好结庐。乾坤多泪日,岁月杜门馀。天暖犹存菊,家贫但载书。

清风比通老,谁与绘移居(宋杨通老有移居图)。

衔恤孤衷耿,忧时两鬓斑。闻君来卜宅,令我暂开颜。江郡风尘警,霜庭竹石闲。

艰虞思智略,肯遂老东山。

十八日晴。午刻诣大行太皇太后几筵前行廿七日祭礼。至内阁大堂,画会议摄政王礼节奏稿。看《唐纪•德宗》九,未尽一卷,朗轩约福兴居晚饭。

十九日晴。巳初刻诣观德殿德宗景皇帝几筵前行大祭礼,退至帐棚,释缟素服,改青长袍褂,帽缀缨(本应昨日释服,因有大祭,展一日)。诣内阁大堂,画恭上大行太皇太后徽称、谥号奏稿(圈出钦字)。昨议礼节,经摄政王蓝笔改数处(奏牍书写摄政王,原议双抬,改为单抬。每年公费银二十万两,改为十五万两。水陆各军归摄政王统率,改为节制。

尚有二处系改字句)。归寓倦甚,坐卧逍遥而已。孙女爱宝生日。

二十日晴。大学士部院科道公折恭上孝钦显皇后尊号,呈递膳牌。又恭上摄政王礼节,悉依议,唯文武官坐对、立对,分别另奉特谕行之。午饭后至顺直学堂教育会,余因各学堂教习多不得人,贻误子弟,议令各堂于会议前一星期,将教习课本改本及每日到堂簿汇送教育会,由会员分任评定,区别上下勤惰,列表宣布,分送各堂,则教习有所劝惩,滥竽者自退矣。诸君佥以为然,拟于下月实行。看《唐纪•德宗》九。德宗病陆贽拒绝诸道馈遗,谓于鞭靴之类,受亦无伤。贽上奏有云:“贿道一开,展转滋甚。鞭靴不已,必及金玉。目见可欲,何能自窒于心;已与交私,何能中绝其意。”真透澈情理之言。昔先伯尚书公最喜诵 

此数语,因勗毓鼎多读《宣公奏议》(曾文正公亦屡劝忠襄公读之),余乃逐篇熟读。凡作奏牍文字,喜用对偶合开,必调平仄,差能整齐曲折,委婉动听者,实得力于宣公与先尚书公之训也。《通鉴》采《宣公奏议》最多,盖为倾倒之至矣。

二十一日晴,大风。午刻德宗景皇帝初满月大祭(自此每月廿一日皆祭,由二满月以至周年),诣观德殿叩奠,毓鼎到稍迟,至景山东门已将散矣。即归寓,庄纫秋(纶裔口〔原名下一字犯御名〕)自里门来,过道班,谈良久。客去临帖,写梅花库笺大斗方二。看《唐纪•德宗》十、十一(半卷)、《顺宗纪》。王伍、王叔文一案,史家最无是非。其辅顺宗,首罢进奉、宫市二弊,起用陆贽、阳城诸贤,皆初政之美者。而夺神策宦官兵权,属之金吾大将军范希朝,尤为卓卓。使此计得行,安有文、懿、僖、昭四朝王、田、仇、刘诸奸之祸?大抵二人志大才疏,不免近于狂躁。又行事不拘故常,不解周旋世故,一味任性而行,遂为朝论所嫉。史家因仍记载,诋之不遗馀力。其实所诋皆在空处,并无实在劣迹可指,以至寝陋吴语,亦成罪案。夫貌不扬而操乡音,与其人品行何关?乃亦举为奸邪之证耶?最奇者,夺宦官兵权,亦加以“固位专权”、“人情疑惧”贬词。然则必以兵权授宦官,乃为大公而顺人情耶?真颠倒是非之论矣!总之,伍、文人品虽有可议,而其所行之政不尽可议也。当时出于怨憎之口,容有不平,若后世,则当别白言之耳。即八司马,亦正人居多。摄政王始见廷臣。

二十二日晴。孝钦皇太后初满月大祭。毓鼎以髀肉痛剧,不能坐车,未往行礼。蔚若丈来久谈,历举李君磐劣迹,贻误学堂,决不能留。午饭后写斗方三张,看《唐纪•宪宗》上之上(未终卷)。

二十三日阴。午刻诣史馆。未刻诣编书处。中途为景佩珂诊病。看《唐纪•宪宗》上之上毕,又上之下。白乐天论事诸疏,曲折洞达,不亚陆宣公。其当官亦甚戆直,特为诗所掩耳。即以诗论,其乐府讽喻诸作,亦非寻常词人所及。观杜黄裳、李绛所论诸事,令人心开意快,熟复之,足以增长智识。昔人谓不学无术,处事之术固自学来也。古今史家有用书无出《通鉴》右者。写斗方二张。

二十四日晴。

二十五日晴。两日因股痛不能出门,看《唐纪•宪宗》中之上、中之下。灯下校勘《元名臣事略•木华黎》。余于前年得旧钞本《元名臣事略》,乃用元朝本照录者(名《国朝名臣事略》,凡及元帝处,皆出格抬写),以武英殿聚珍本核对殿本,不特字句多误,且有脱至五百八十馀字者(《郭守敬事略》),乃知钞本之足贵,因每夜校勘数叶。

二十六日晴。痛少减,不敢远诣史馆。饭后诣编书处,看书四卷。又以《俄史》、《意大利史》发缮。看《唐纪•宪宗》下、《穆宗》上。

二十七日晴。客来甚多。写黑龙江周、年、潘三信,托鲁抟九带去。午初至米市胡同访赵剑秋、董绶金,新移居也。二君约广和居午饭。饭后答访裴实甫。申刻偕次寅至大观楼西餐,任翼臣作主人。看《唐纪•穆宗》中。主既不明,宰相萧段、崔枉皆庸才,处置各事,无不颠倒失宜。读史至此,气闷已极!二十八日晴。看《唐纪•穆宗》下、《敬宗》。牛、李分党,其党互为谀袒,互相诋毁,自两朝实录及一时笔记,议论偏私,彼此各逞臆说,旧史据以立传,往往歧出。温公考异,详加考订,择其可信者而从之,下笔精核矜慎,务求公平,疏通证明,斟酌尽善。

如此方可称史才史识。黄叔权自西安贻书兼寄见怀诗五首。

接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十一月底十一月二十八日晴。梁叔庄表兄(恩湛)自湖南来。看《唐纪•穆宗》下、《敬宗》。

自牛、李分党(宗闵、逢吉、吉甫、德裕、绅,五李又各分党),其党互为谀袒,互相诋毁。

自宪、穆、敬、文、武五朝实录及一时笔记,议论偏私,各逞胸臆,旧史据以立传,彼此往 

往歧出。温公考异,详加考订,择其可信者而从之。故此数卷书下笔记事最为矜慎,务求公平,疏通证明,斟酌尽善。如此方可称史才史识。敬宗欲幸骊山温汤,拾遗张权舆伏紫宸殿下叩头谏曰:“昔周幽王幸骊山,为犬戎所杀。秦始皇葬骊山,国亡。玄宗宫骊山,而禄山乱。先帝幸骊山,享年不长。”上曰:“骊山若是其凶耶?我宜一往,以验彼言。”十一月庚寅,幸温汤,即日还宫,谓左右曰:“彼叩头者之言安足信哉!”澄斋曰:臣谏其君,命意立言,固贵切直,然亦当准情酌理,委婉讽谕,使君入听而易从。此其中有苦心焉,非可一往直遂也。如权舆之言,非不切直,而情理俱不可通,不论游幸之非宜,但历数骊山之凶恶,此所以益坚敬宗之愎也。夫言官叩头力谏,当量事之轻重大小而行之,于其重且大者而力阻焉,则入主触耳惊心,不生狎玩。敬宗视朝稍晏,刘栖楚阶下叩头,至于流血。兹之暂欲游幸,而权舆复伏殿叩头。(〔眉〕此敬宗即位之初事也。栖楚故有“大行在殡”之言。一一男惠注)敬宗见谏官之叩头如是其轻发也,则将视以为常,后虽有重大之事,即使相率叩头流血而力争,亦不见其惊心矣。观于对左右之言,则其狎玩之心已形矣。呜呼!言官力谏,直节也,美名也,而行之不得其宜,或且无益而有损耳。余故纵笔论之。夜,大风。

门人黄叔权以途中怀余诗五首见寄,作此寄酬寰宇悲衔恤,元阴感索居。乾坤万行泪,云树一封书。经粹能为吏,才高久启予。

秦中古陆海,跂望救饥虚(来书悯秦民窳惰,有假手以致庶富之志)。

二十九日晴。冬至节。孝钦显皇后、德宗景皇帝几筵前行大祭礼,毓鼎辰正至东华门皇极殿,行礼甫毕,因在史馆暂憩。午初一刻诣观德殿叩奠。当跪听恭读祭文之际,前跪二品数大员(姑隐姓名)居然回首促肩大声谈论,且纵笑不止。哀敬两亏,肆无忌惮。迨冠服出景山门焚化,诸臣跪奠,突有枢臣轿夫多名吆喝抬轿从人丛中出,在殿前横绝而过,置轿燎池侧,儳立倨观,余等为所拥挤,几致倾扑,并有汉枢臣一人端坐轿中,以待燎烬。余观此,不胜纲纪凌夷之叹。散后,余登舆遇皇太后凤辇还宫(乘黑舆,殿以豹尾枪十支),虽不辟道旁行人,毓鼎亦出舆背立隐处以待。十二点钟归寓,草白简劾之以振纲纪,交袁老夫子缮写。看《唐纪•文宗》上。礼部于廿六日奏冬至日大祭,王公百宫服色,援光绪元年元旦百官俱服缟素例,请旨。奉旨仍服缟素,钦此。该部不知元年元旦尚在大丧二十七日内,故当时俱服缟素,此次百官早经释服焚毁,万无重服缟素之礼。摄政王一时未觉礼部误引,如所议行。百官疑所议难遵,群向部友质问,礼臣始悟其误,又不敢具疏更正,乃于廿八日仓卒片行各衙门,令改服青长袍褂摘缨帽,遂与前奏不符。而百官除穿孝百日各大臣外,无一人遵旨者。幸上宽仁,未加诘问耳。此次骤遭两丧,工部、太常、光禄皆裁,各事萃于一衙门,又值裁书吏,堂司俱不谙旧事,遂致手忙脚乱,谬误屡见,如初次殷祭,未知照景运门;登极告祭,遗漏奉先殿:皆其显然者耳。从前礼部堂宫,满汉七员,今只三员,二满一汉。内阁学士兼少宗伯衔,原以备大典礼之助,可以佐讨论而分趋跄之劳,今礼部丞参恶其近于堂官而逼己也,不使与闻部事。堂上三公遂势孤,丞参诸公遂独劳。劳则不暇详议,孤则无可质正,而典礼之罅漏不可胜补矣。

十二月初一日晴。李绍先介鲁卿来见。李俊臣自山东来,留其午饭。(〔眉〕李承祖,字绍先,四川己丑举人,就职盐大使。)饭后诣史馆,答拜程伯葭。看《唐纪•文宗》中。

初二日晴。呈递封奏,进膳牌(请嗣后大祭,特派御史二员监礼,请饬民政部严定景山门外轿马规矩),在史馆坐待,七点二刻事下,即归。内阁奉上谕:“几筵前大祭,礼节隆重,在事人等,自应一体严肃,以昭哀敬。兹据恽毓鼎奏称:冬至德宗景皇帝几筵前大祭,前列诸臣,竟笑语喧哗;焚化冠服时,并有轿夫多名横绝拥挤,殊属不成事体。嗣后凡遇大祭,着派御史二员监礼,并着民政部严定管束规矩,不得任意混杂,用昭肃静。钦此。”军 

机大臣署名奕劻、世续、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监国摄政王钤章。起居注主事耆昌来递京察单并商办公事,良久乃去。余股痛异常,大受厥累。傍晚,袁珏生来谈,云余所拟复奏《元史新编》疏稿,南斋诸公无不叹赏,考据固精,行文尤妙绝一时。已录一份存书房矣。

晚,偕南园至厚德福便饭。

初三日晴。伊仲平前辈来久谈。饭后诣编书处。又至佩珂处诊病。看《唐纪•文宗》下、《武宗》。

初四日晴。门生四人先后来见。饭后,梅叟、南园均来畅谈,至戌夜始散。看《唐纪•武宗》中。李赞皇人品虽不纯,其才实不可及。观其措置泽潞及回鹘事,立志坚定,而办法则随机变化以应之,不愧“行方智圆”四字。维州一案,温公特著论是牛而非李。余意不甚同。

玩胡注云,宋以米脂四寨地与西夏,当时朝论大旨如此,是亦不甚以温公之论为然也。《通鉴》最可看处,无如三国及唐,极有益于经世之务。余此次读《通鉴》,觉见解较从前稍进,惜于胡注详征制度及地理形势处犹多脱略,俟看过此一遍后,再用朱笔合正文小注,仔细圈点一遍,庶获熟复深思之益耳。

初五日晴。何务滋来谈。饭后至恒裕存公善养济院公款九百馀两,即至院踏勘一切,筹设工厂,择院中贫民年三十以内者,学织席打洋铁壶,延教师教之。因嘱刘孟禄粗拟章程。

余集众贫民劝导而鼓舞之(养而不教,从来无此道理)。至铁路公司议事(上月由公司呈督办吕大臣代奏,此路成后永远归官商合办,国家不更收回,请特降谕旨,以坚商民之信。又呈请附设铁路转运公司,均奉谕旨)。灯下看《唐纪•武宗》下、《宣宗》上。宣宗乘吐番之乱复河湟。是时吐番既衰,回鹘亦亡,而唐祚亦一传而乱。西北边事,与唐相终始。写致大兄书。

初六日晴。午初刻诣史馆。未刻诣翰林院,议轮值陪祀事。申刻诣编书处,闻李星桥丁忧,局中有应得之款,一时未发,余先垫五十金送去,以资行装。夜,大风。灯下看《唐纪•宣宗》下。读《通鉴》,不特达于从政,且可多解字义,识字音。细审胡注,始知吾辈习而不察之义、沿讹误读之音正多也。

初七日晴。效述堂来谈。饭后出城答拜各客。至利仁养济院勘工。灯下草《敬陈吋弊疏》,分四条,先成“慎名器以养廉耻”一条。吾于此事痛心疾首已极,不自觉其言之刻毒矣。荣锦堂侍读以变通旗制疏稿嘱为斟酌,余为增改数处。看《唐纪•懿宗》上,自此所爰立者,无非庸材,且无一人久任,竟亡国祚。非人才不昔若也,有德有才者屈于下僚,居相位者互相援引,大半碌碌无足比数之人,甚而自私自利,其心不在君国。如前明崇祯一朝五十馀相皆是也。古今末造,真一辙耳。夜,大风怒吼,雪意渺然。无事偶检收信簿,一年所接各省信不下五六百函,无非求八行,谋差缺也。呜呼!可以观世道矣。江御史(春霖)疏劾庆亲王,请加裁抑,摄政王传见开导之,并传谕言官各尽言无隐。

初八日晴,大风,甚寒。以腊八粥荐先人。新授职编修潘浩、检讨雷恒诣翰林院到任(皆甲辰庶常,因在外办学而留馆者),余于辰刻赴署宣旨,事毕即归。一日会客,冒风迎送甚苦。看《唐纪•懿宗》中。庞勋不过乱盗耳,既无根据,又无纪律,非藩镇比也,乃竭半天下之力,期年而仅平之。末世兵力不振,于此可见。黄巢再乱,遂不复可制矣。检杨守敬《历代沿革图》唐藩镇四裔两图细观之,于《通鉴》形势益了然。古人左图右书,洵不可少。

初九日晴。翰林院值日。卯正入内,在史馆坐待,事下乃归。礼部主事文铭来谒,述堂之子也。儿妇生日,备小酒肴。面后诣编书处。晚,赴梅叟之约。顾愚老誉吾近作五律,神味近少陵,固知言为心声,不求似而自似也。看《唐纪•懿宗》下、《僖宗》上之上。御史俾寿疏请甄别佐贰杂职,文中有“吮痈舐痔”四字,政府传谕令改之,便缮一片,今日再奏上。故事所未有也。

 

读唐宪穆纪有感宫廷事秘报龙升,正讨公闾竟未能。一代宗工长庆集,不将诗史讽光陵。(光陵,穆宗陵名)

再酬叔权落落交亲运,驳驳日月新。人才亦东豕,吾道竟西麟。旧学存门下,离怀逐渭滨。

朔风飘雨雪,为子久凝神。(岁寒期共保,勤寄陇头春。)

初十日晴。一日未出门。复看史馆书,斟酌宗室文达先师传。灯下草疏振皇纲以肃中外一条。两月来,日手《唐纪》一编,下笔遂似唐人奏议,此学之所以贵时习也。豫学堂乱,学生殴监督,警察来问并殴之。废科举,立学堂,其效如此。

十一日晴。次寅、宝惠赴津谒杨帅,带去密书一函。王次篯、范棣臣、范俊臣同时来谈。饭后雅初、珩甫、三兄又来。酉刻至大观楼赴王贡珍约。军机大臣袁世凯奉旨罢归,以大学士那桐代之。看《唐纪•僖宗》上之下。

十二日晴。起居注司员四人来商公事。向来满主事两员每人轮值一年,因而徇私渔利,屡致龃齬,余议废值年名目,以公事责成两主事和衷合办。向来汉正本记注册归供事承办缮写,不成事体,余改归汉主事录办,添派通晓汉文笔帖式四员分任缮写,月给津贴。诸君咸乐从。午饭后至畿辅学堂教育会,副会长李士莹辞职,公推皖堂副监督马冀平太史(振宪)

充副会长。薄暮始入城。看《唐纪•僖宗》中之上。

十三日阴。午刻诣史馆。出崇文门至顺直学堂,督视学生期考,兼与王化初、赵廓如诸君商理来岁整顿各事。看《唐纪•僖宗》中之下、下之上。朝政无复纪纲,唯藩镇战争攘夺而已。致陶斋密书。军机大臣袁世凯于十一日奉旨罢归,今日学部侍郎严修疏请收回成命,不报。严为项城援引,由编修超擢侍郎。此举尚不失为君子,胜于反面若不相识或更下石者远矣。

十四日晴。寿州师相枉过久谈。次寅叔侄自天津归。饭后访鲁卿,又访嗣香前辈。申刻赴刘式夫同年约,梅贞、聘三、柚衡同座。绕前门归。德宗景皇帝山陵择定西陵附近金龙峪吉地,敬上陵名曰崇陵。看《唐纪•僖宗》下之下。昭宗承僖宗童昏败坏之后,天下大乱,威令不行,大段已不可收拾。然使上有宪武为之君,下有郭、裴、杜(黄裳)、李(德裕)

为之相,庙谟措注,动合机宜,藩镇如李光用、张全义、杨行密、王建、钱缪辈,未必不能得其死力;朱温、李茂贞虽跋扈,讵能逞其逆志哉。唐祚至昭宗而覆,固昭宗之不幸,亦人谋之不臧也。明思宗亦然。世皆谓唐、明亡于僖、熹二宗,而愍昭、思之不幸。余谓只可云:使懿宗之后而即继以昭宗,神宗之后即继以思宗,则唐、明可以不亡耳。古来唯汉献帝、晋怀愍、宋海上二帝,所处时势,实无可为;若昭宗、思宗,则非不可为之时也。思宗尤与昭宗异。当崇祯初年,虽元气已损,犹是承平一统之天下耳。甲申之祸,庸讵非用人行政有以致之耶(辽东不杀袁督师,则练饷不致屡加,即可减中原盗贼之乱)?是以君子兢兢于人事也。发尚会臣方伯电,为孙仲山垫款办赈捐事。

十五日小寒节。晴。午刻诣史馆。未刻诣起居注,派笔帖式四员,校对清文记注。归寓已上灯矣。晚饭后至春仙看电影。接大兄延平书

十六日晴。半日会客。饭后诣编书处,上灯始归。灯下代寿州师拟一奏稿。看《唐纪•昭宗》上之上(此下时检吴任臣《十国春秋》参考)。致张馨庵运使书,催公善堂捐款。得会臣复电,嘱仲山赴闽,因函致仲山,交其来差带去。吴志伊《十国春秋》一百口口卷,首尾详备,史笔亦部勒分明,地理、藩镇二表,尤不可少,别史之佳者。 

十七日黎明大雪。余起时已琼瑶一片矣。微雪飘扬,至午而止,日旋出,农望犹未慰也。饭后谒寿州师久谈,阅代拟稿,剧赏其整茂。此数月中读《唐纪》之功。灯下增修昆文达师列传所补千馀言。看《唐纪•昭宗》上之中。

十八日晴。起居注恭进光绪三十三年记注。向系蟒袍貂褂,今改服天青褂蓝袍(不挂珠),辰初与同僚会餐,辰正恭随记注箱诣内阁,寿州师接收加封送大库。归寓依枕暂憩,不觉悠然入梦,醒则午正矣。朗轩来作半日谈。看《唐纪•昭宗》上之下。

十九日晴。耆(昌)来议公事甚久,因余昨下堂谕,欲革除旧弊也。午刻诣史馆。出城至医学堂放学生年假,兼与刘龙伯议明岁扩充之策。杨振甫教习讲义甚简明有绪,学生有数人记录讲解之语,蝇头小字注满简端,余甚赏其用心之专。复至恒裕为顺直学堂借款。趁宣武门归。灯下看《唐纪•昭宗》中之上、中之中(未终卷)。

二十日阴,微雪。答拜徐袖芝直剡(寿兹),王午、癸未间通牒至交也。追话旧事,不胜今昔之感。午刻至广和居赴王酌升之约。未刻在寓设便席,请曹价人、王聘三、秦柚衡、林梅贞、邹鹤俦、李俊臣,皆自外省来者,易丞午、刘式夫、杨荫北作陪。上灯时各散。看《唐纪•昭宗》中之中、中之下。起草答黄叔权书

二十一日晴。景皇帝几筵前两满月大祭,毓鼎巳初至帐棚小憩,巳正二刻行礼,恭送冠服乘舆焚化。毓鼎之至也,朝贵皆指目之,与江杏村侍御同为众所惮。然班列严静,景山门外轿马人役皆远隔于行马外,肃然无哗。纸扎大龙舟纵二丈,列舆卫于船头,门窗位置望之若真。前为大石桥,长几十丈,桥孔可容人过。黄绫伞一柄,辇一,轿一,纯以纸木为之。

仗马四十匹,二匹为一色,俱有翎顶珠补者骑之。侍卫二十员,衣冠而立,高逾余身。大楼库三座,黄亭一座,彩花八盆,锭帛若干架。船桥陈于沙滩,馀物陈于殿门外。闻午祭后焚化,余不及看而归。风大起,寒甚。写致东抚袁海帅书。接门人覃述方太原书币,随手作复。

申刻至福兴居赴润田约。看《唐纪•昭宗》下之上、下之下,《昭宣帝》(唐亡),此数卷头绪极繁杂难看,只有逐项分看之一法,分中朝及晋、梁、汉、蜀、吴、吴越、岭南为八类,各究其措置之得失,争战兼并之胜负,其与此无涉者则置之,则条理秩然,情势易晓矣。昭宗宰相,以杜让能、韩偓为最贤,而不得行其志。张濬虽劣,而心尚忠于国家,胜韦贻范、孔昭纬。崔昌遐欲除宦官,结朱全忠以图之,遂亡唐室,诚不得为无罪,然其心则未尝不欲存唐,犹胜于柳璨、苏循一辈人也。总之,当危乱之朝而居相位,实士大夫之不幸。必也,吾夫子所谓“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乎?帝王最凶悍无赖者,前有姚苌,后有朱温。苌之疆域不减于温,而传祚三世,父子善终,则胜之。刘智远父子四年为一朝,古今所无,而梁汉乃列于正史,最不平之事,后人所以推尊南唐以绍土德也。

二十二日晴。孝钦显皇后两满月大祭。巳刻诣史馆暂坐。午初刻在皇极殿行礼。纸扎船轿人物与观德殿同,唯船头作凤形为异耳。闻内务府造办处开价每份银二万四千两(江南造小火轮每只银八千两,此价可造真轮三只矣),摄政王核减,每份发银四百两。盖深知内府向来浮冒无伦之弊矣。饭后,朗轩、珩甫、梅叟来久谈。水蕖樵、范俊臣以所拟讲习馆规则来质,余为商定数条。夜,倦甚不支。看《梁纪•梁太祖》上。

二十三日晴。饭后诣编书处。上灯后常服送灶。复缪恒莽、丁衡甫书。看《梁纪•太祖》中、《太祖》下。此时各国规模略定,须在晋梁相争处着眼。钱先生解馆。

二十四日晴。法人铎尔孟君来谈。饭后写字数纸。晚,访俾富之侍御(寿)谈,富之喜言事,一月中几至十馀疏。余见近日言官论事过杂,用意且不尽出公诚,恐摄政王因此或有轻厌之心,转于言路有碍。王虚己能容,常谕谏臣尽言无隐,实中国太平之基,朝野之福。言官正宜自爱自重,收转圜纳牖之功。因劝富之务其大者远者,勿毛举细故,轻用枢机,等于群哄。富之深服吾言。看《梁纪•均王》上上、下下(未终卷)。晋之成功,须着意看其次第,夹寨胜而晋始能自立,柏乡胜而得镇定,守光灭而得卢龙,收贺德伦、败刘鄩而行魏博,河北尽隶版图,然后南向以争天下。不待郓州济河,梁已不能立国。均王闻郡败,曰: 

“吾事去矣。”盖亦自知形势之不可恃矣。余于《通鉴》,最喜读三国、南北朝、五代,群雄角逐,针锋相对,智勇多一分,即占一分便宜,智勇退一步,即失一步便宜,于此增长无数才识。

二十五日阴。饭后诣起居注,由西长安门,步行入午门。增瑞堂将军赠松花江细鳞白鱼,效述堂赠花洞所熏冬瓜、茄子、黄瓜、苦菜(皆非时蔬菜也),赵子登赠银鱼、子蟹,因约梅叟,朗轩,珩甫,袁、吴两先生及弟、婿、子、侄团坐而大啖之。增将军又赠哈田马(即三足蟾,剖腹中油而食之,国语名哈四马),举家见其为冰虾蟆,不知所以食之。梅叟指示庖人剖油涤净,煮以鲜汤,质腻而味美。筵中虽无多肴,然皆新鲜之品,相与饱餐尽醉,又久谈乃散。夜,大雪。积素无声,寒空清悄,三九得此,洵丰年兆也,对之喜不自胜。忧乐与民同,余初具此怀抱也。看《梁纪•均王》中(又上之下半卷)。

二十六日阴。晨起祭神,祭宅神,蓝袍常服行礼,不放鞭。饭后删改范俊臣所编财政书三卷。先是,宛平袁珏生编修励进进呈邵阳魏源《元史新编》,请列正史。先帝交南书房会同国史馆阅看。毓鼎曾拟复奏折稿。魏氏此书,精审完密虽胜旧史,而元初开国方略、功臣列传,以无书可据,仍不能补也。元代地理最重西北,旧史既疏略,魏编亦阙此一卷,刻书者乃以旧志补之,则何贵乎增修乎?光绪初,吴县洪文卿侍郎(钧)出使俄罗斯,得俄人所著书,记太祖、宪宗时事甚详,皆旧史所无,于是请通人译出,欲据以补《元史》,未成而卒。积稿数寸,曾举以付陆凤石尚书,尚书择其已脱稿之十馀卷付梓,名曰《元史译文证补》。馀稿凌乱,嘱湖南陈怡仲主政(毅)理董,思续刻之,怡仲久未就绪。同时顺德李芍农侍郎(文田)亦注《元秘史》,盛传于时。考元事者,珍此二书若拱璧。柯凤孙学使(劭志)精研《元史》垂二十年,搜辑中外载籍及元人文集,得异本甚富,因合洪、李之书补修《元史》,已成本纪若干卷,志传草创未毕。史馆总裁奏以柯充史馆帮提调,专任阅看魏氏《新编》。凤孙学使丁卯乡举,与先君子同年。今日特来访,请余助理其事。余询以宗旨,则思重修《元史》,据魏编为底本,而遍釆中外秘籍以补之,使完善无遗憾,然后列为正史以废旧史。与余意悉同。余于史学,唯元代最为疏陋,借此亦可知所未知,补半生为学之恨事。开岁即可专意为之矣。看《梁纪•均王》下。入夜大雪,就枕时已积二寸许。袁先生解馆。

二十七日一日大雪,厚恐寸许。饭后至恒裕。又谒王保之师。天寒路滑,归途甚苦。

夜,大风极寒,与吴先生、次寅、子侄辈炙羊肉啖之,竟不知门外寒威矣。看《唐纪•庄宗》上。

二十八日晨醒见晴曦朗然,心目一爽。寒甚,一日不出门。命宝惠清理账目。得陶斋密函。又盛杏丈书,嘱换铁厂股票,明年三月起利。看《唐纪•庄宗》中。唐室近支血胤,歼于朱温殆尽。庄宗名为纂唐,实沙陀种耳。明宗、潞王,则歧而又歧。此论五代者所以亟与南唐也。陆游《南唐书》,固当与正史并行(若本朝梁氏撰《南汉书》,不过搜辑乡邦文献耳。南汉不足成史)。庄宗幸伊阙,命从官拜梁太祖墓,大为胡注所讥,谓始欲发其陵,继乃拜其墓,为前后相违。以余观之,庄宗必是命梁之降臣拜温墓,以愧之耳。史既未说明,胡氏亦未得其心也。

二十九日晴。辰初一刻,皇极殿几筵前岁暮大祭。巳初刻观德殿几筵前岁暮大祭。饭后看编书处财政三卷,文笔冗漫,虚字多不通,痛加删润,稍觉可诵(学生译东文书,最喜用“之”字、“而”字、“然”字,有一句而四五“之”字者,“而”字、“然”宇往往不通。

文法之弊一至于此)。今日中国文学所以不亡者,尚有吾辈措大为硕果耳。若不全力维持,三十年后全是此辈主持文学,三代以来法物尽矣,真可为痛哭者也。谁为厉阶,谓非张文达乎?看《唐纪•庄宗》中。得郑蕙晨江宁书,随手作复,又复陶斋书。刘梅晃来畅谈。

三十日晴。大寒节。王维琛自黑龙江来。余详询黑省政治、所答均有条理,人亦诚实可用,不解裴京尹何所见而参革之。耆世堂来商公事,余将起居注章程悉加订定,继吾后者 

但守之足已。署中各司官感戴诚切,欲制额为颂,余以京官无此例力却之,然可见凡事唯公诚足以服人也。次寅率子侄在精舍展悬祖先神影。宝惠兄弟开销账目。余受成而已,心甚愉快。酉刻祀先,亥刻接灶,子刻焚天香。灯下写对五付。看《唐纪•昭宗》下。魏王继岌,羡蜀之货赂,而妒郭崇韬,行刘后私敕,听宦官李从袭等邪言而杀之,其器量愚鄙可见,即使无明宗之变,其能为守成之主耶?庄宗自魏州即位,至洛都被弑,首尾仅三年耳。敬肆之有关于安危如此,可不畏哉!十二月廿九日寿徐贞盦侍郎六十生日北风驻节换春回,柏子香中献寿杯。三日恰沾丰岁雪,一枝初展喜神梅。西泠清节衣冠冑,南极文星著作才。会向汉廷求掌故,黑头亲见五朝来(侍郎生于道光二十九年,阅宣、文、穆、德至今上宣统,已五朝矣)。

次联若作“丰岁恰沾三日雪,喜神初展一枝梅”,句法便平弱。此虽无甚出色处,亦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