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摘录戊子、己丑、庚寅日记中要语,当与日记并存。

澄斋识

挽董坦生舅祖大兄及三兄出名外祖、外孙年八十五,十二月初七日逝世。诸舅早亡。外兄子恂,时在鄂。

四五年乡里归帆,幸精神未迈,步履犹安,颐养适林泉,冀借桑榆收晚景;八十载光阴弹指,痛诸舅先亡,外兄遥隔,凄凉临穗帐,空将涕泪洒冰天。

又代杨春霆姨丈岳父、婿姨丈时在奉天,从母在家侍奉,不忍远离,三十馀年矣。

紫塞久淹留,三十年甥馆云违,幸有掌珠承侍履;青城痛摧折,数千里噩音遥递,何堪泪血腕征衣。

挽史子绍鹾经大兄出名子绍以盐经历在浙需次多年,官况极窘,往依其叔父研孙太守于鄂,竟以疾卒,年仅四十。丙戌冬十二月廿九日因往溧阳便道过此,与大兄畅谈,而一面匆匆,遂成永诀。

禾城暂叙,鄂渚重逢,访我记年前,风雪闲谈小除夕;范叔长贫,崔骃不乐,痛君真命厄,江山望断早秋天。

挽蒋迪甫母舅绿衣弱质,夙荷垂怜,今春手简遥传,犹念及吾母早亡,深盼孤儿重北辙;白发高堂,正当迟暮,一旦音容遽渺,痛从此长安再至,忍驱羸马过西州。

又余四兄弟出名正秋分噩耗遥闻,犹疑传说非真,一病讵应成永诀;念吾母同胞仅此,倘使重泉相见,衔悲难免问高堂。

又大兄及三兄出名大兄作频年射策,幸托仁帡,宾至久如归,感从前东道情深,嗣是频添行李恨;十载为郎,竟赍壮志,人生真似幻,际此日北堂垂暮,那堪遽折树萱心。 

挽赵母刘孺人代吕翰卿作姨母、姨甥翰卿母殁已十八年。丙戌春,其母舅刘廷玉又卒。孺人以十月临产,子三日不下,遂母子俱殒。

心摧萱草,岁纪重更,犹窃幸从母方强,每当衣摄东堂,恍触北堂千载慕;泪洒州门,挽歌在耳,更何堪干儿未产,竟使峰倾太华,惨随少华一时颓。

挽家兰生伯代扬庭族兄作扬兄需次江右,近藉差归里,将行矣,而兰伯卒。

廿馀年宦海遥羁,溯从髫断,中历艰难,平生踪迹多疏,每太息光阴荏苒;二千里征尘甫涤,未叹生离,遽悲死别,何意归来一面,竟勾销叔侄因缘。

挽庄母孺人代扬兄作岳母、婿在江右同处廿馀年,前年始返里。扬兄归时,孺人已病。其子在鄂作幕,因事归,以十月十四日早抵家,而是晚孺人卒。

廿馀年杖履,竟共秋归,犹幸啮指灵机,鄂渚初还游子棹;三十日征尘,又和泪黦,遥想深闺噩梦,章江剧痛掌珠心。

挽蒋迪甫舅代向叔舅作表兄弟迪舅生于外家吕氏,与向舅自幼同居,嗣迪舅随宦至京,向舅又以知县入都引见,下榻邸第,此后则不复相见。

卢李少同居,廿馀年宦海萍飘,樽酒竟成千古事;光阴惊逝水,十一载郎官匏系,科名盼断七旬亲。

积半生苦诣,阻迹蓬山,崔长岑以不乐损年,撒手遽西归,谁向北堂树萱草;慨总角同游,分驰宦辙,江文通竟销魂诀别,回思款东道,空依南斗望京华。

挽吴子权观察岳父、婿观察初仕滇中,曾知曲靖府事兼摄迤东道篆,继以观察改仕鄂垣,于丁亥十月十六日骤得风疾,十九日殁于官舍,配吕夫人时适抱恙,其长君需次安徽,未及视敛。叔伦其第二婿也。

蓦地间噩耗到江南,不闻疾疢,遽中膏盲,综生前治谱流传,堪与戴侯垂德诔;转眴际薤歌盈楚北,伯氏未归,娇儿远别,痛此日岳峰摧折,难偕元礼慰慈怀。

挽家芷祥兄兄于乙酉岁病殁。病革前有不祥之梦,自知不起,果于十月谢世。其子伯诚降制满服后入科试县学。

将葬,补撰此联。

一别遽招魂,讶生前噩梦有征,聚窟难求延寿药;五旬如泡影,幸身后佳儿继起,泷冈待展表阡心。

 

棠阴书院联书院左有文昌祠,南近鬲湖。

结邻傍文昌六星,愿诸君明德维馨,常使珠光射牛斗;辟地近鬲湖十里,看此日人才蔚起,平分秋气人词场。

正月建寅泰本卦丑初九拔茅茹以其汇,征吉(三阳在下相连而进,拔茅连茹之象,征行之专也。占者阳刚,则其应吉矣)。象曰:拔茅征吉,志在外也。

味腴室札记《春秋》大义不外经、权二字。经者先王之大法,权者圣人之妙用。如崇王道、黜霸功,经也;以尊周攘夷予桓文,权也。诸侯无王命不得征伐,经也;而讨叛定乱,权也。文成数万,皆当作如是观。

伊川《易传序》极精密。其要领则求“言必自近”一语足以蔽之。前半篇皆发挥此意。

朱子不信《春秋》书法,然如书日书月书爵书人之类,却确然有个道理,圣人著书断无任其纷纭歧互之理,但不宜过于穿凿,必如程子所云,优游涵泳,默识心通,始得耳。

延平答问最好看,须将朱子之问先揣度一番,拟其是否,然后再阅延平所答,便觉其理益精。如此思索,极有益于学者也。

论语》“犯而不校”,与《孟子》“三自反”境地深浅不同。“三自反”是学者克己工夫,“犯而不校”则已臻天理浑然、物我两忘之候。

朱子答陈器之、林德久两书,本《孟子》“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乃所谓善”之说,于发见处论性最有把握,非若释氏所谓明心见性,索之昭昭灵灵,流向空寂去也。

延平答问论忠恕一贯之义,较《集注》为精。盖忠恕尽头即是一贯,忠则无自欺,恕则无自私,表里洞澈,非一贯而何?《集注》借学者尽己推己之目一借字,觉得忠恕自忠恕,一贯自一贯,犹未免分而为二也。

看薛文清“人伦礼乐之本”一段,因悟文物度数五声八音,只是有形之礼,有形之乐,所谓礼乐之迹也。其无形之礼乐只在吾身,吾能敬即礼具矣,慢则非礼,吾能和即乐具矣,戾则非乐,此所谓礼乐之意也。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其义如此,断无终日行礼乐之理。向来于此层每有窒碍,近始觉稍有入处。(以上戊子年)

看《王心斋语录》有云,只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见,便是妄;既无所向又无所见,便是无极而太极。此直是佛经所谓无耳目鼻身意,凡有所见,皆是虚妄一派说话,但当论心之所见所向如何耳,岂可便如此说。

姚江致良知之学是从功夫积久后悟出来者,今王学诸儒却拿此作一件题目,尽屏学识闻见,专于此做功夫,其于程朱主敬穷理之功相去远矣。

在廖仲山师处见同年蒙自杨增新,年齿甚轻,而通达事体,论事皆息心静气,贯彻首尾。

廖师极为首肯,余亦敬佩万分。自愧粗浮,于事皆仿佛依稀,一无着落,大有告子“不得于言,勿求诸心”之弊。自誓此后当向沉静一路加功,以期变化气质。

俞笏东丈来,读别墅之墅如“署”音。客去查之,果音“署”,上声,在语韵,又别音“野”,义亦通。吾常读如“士”音,不知何本,韵书并无此音。近今说字,以讹沿讹,反忘其本。若对人读“墅”如“野”,鲜不笑为认白字者。以此知处世接物,无一不当虚心。 

为盛礼堂表叔作墓志,局法、调法悉本庐陵,所嫌者太似耳。然初学作古文,必从规模始,然后几于变化,譬作字者必先临帖也。余唯谨守绳尺,益加自勉而已。

连日心颇不定。朱子云:“心有事时当如无事时。”余涵养太浅,少经事即觉憧憧,其何以应大事临大变哉!可恨可愧!伯父言祖父事甚悉。先世以寒苦起家,而余辈坐享其逸,若不勉自砥砺,何以为人!

停年格始于元魏崔亮,循资格始于唐裴光庭。论者佥以为非。愚谓循资注选,可杜躁进之阶,亦不可尽废。要当兼复汉代征辟之法,参而行之,始可得人也。

史称徐孝穆为一代文宗,亦不以此矜物,未尝诋诃作者。此可为法。世之恃才傲物者,正是才不足之象,非有馀之象。

安邱王氏筠云:考古义当严,适时用当通;世之好用古字者,由其所识本少也。此说洞中今人症结。余因思不特作字宜然,凡署地名、官名皆宜直用今名,方合遵王之道。今人好奇炫博,地名、官名必取秦汉唐宋,若以非是,则不免于俗者。人为本朝之人,而所处之地,所居之官,皆前朝之地与官,名实相违,大不可也。且今之所谓雅者,皆前人恒称之辞,其时上自士大夫,下至农工商贾,悉以为口头言语,了不为奇。今乃取其口头语袭用之以为雅,不特为有识所嗤,恐古人有知亦当笑其愚陋耳。

细读《史记》伯夷、屈原列传。《伯夷传》以“名”字为主,通幅波澜顿跌,无非宕出此意,至末幅乃与点睛。《屈原传》以怨诽而不乱,括《离骚》之旨即为一传之主,却仅以中幅两见,如大海中日影,空山中雷声。柳子厚云“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洁非节字缩句之谓,乃意无夹杂、墨无旁沈也。若以字句求之,则《史记》文字之可节者亦多,安得谓之洁耶?因思陈寿三国志》,昔人称为高简有法。所谓简者,其妙在刊落琐屑浮诞与不甚可信之事,独举要辞,所以为有法。宋子京修《新唐书》,只是于字句加功,甚至以艰深文浅陋,虽事增文省,以语古法则远矣。

又,《史记》留侯、陈平世家,多用倒勒总钤之笔,最可玩,知此便无散漫之病。又读《孟荀列传》,以宾形主,主意提得分明,则虽宾繁于主,无非为主意出力。

又,读《管晏列传》,固是借知己发慨,然细详史公之意,则以管仲晏婴事迹言论详见于《春秋左氏传》及所著《管子》、《晏子》中,世间多有其书,不胜载,亦不必载,故转就一二轶事曲折写尽其生平,行业则以总语櫽括之,所谓见一羽而知凤,见一毛而知麟也。

构局苦心,赞语中固明言之,后世知此者鲜矣。(以上己丑年)

近来看得静坐养心是学者入手第一义。向来只谓心学为禅,未尝措意。今乃知周、程、杨、罗、李、朱以来相传指诀,正是如此,与孟子合。禅学所谓养心,只是不动心,块然守此一件作死工夫;吾儒则由此扩充,明辨笃行,以施诸事物也。延平云:“心下热闹,如何看得道理出?”我辈此心汩于利欲场中,昏驰已久,若非正本清源,收拾此心,使确有归宿,纵教论知论行,只是一场说话也。

卧思日间与刘安生丈论房首办请房师事,倾筐倒箧,言无不尽,自谓为人谋甚忠,不知此种伎俩皆从炫能讨好上起见,似公而实私,似诚而实伪,非从慎独上痛下工夫,安得心田清静哉!

临动身北上时,伯父勖以为学之要云:宋儒千言万语,莫妙于“提醒”二字。又举昔在礼部掌印时,公务棼杂,如理乱丝,因痛下“主一”工夫,使此心无一毫外走,乃得秩然就理,精神不致懈散。后来出任湖北粮道,日行公事极为安闲,此心便放倒了,因叹治心之难。

又举上蔡一年去一“矜”字相勖,尤中余病痛,若不切实省克,何以副伯父期望之心。

曾文正公有云:“未来不迎,当事不杂,既往不恋。”此三言可为涵养操存之法。

散馆在即,终日读赋摘赋,吟玩既久,既而看书写字,觉心目间无往非赋,此专心之效也。凡学皆然,吾其知所勉矣。

无事静坐半时,收拾此心,令空荡荡地,乃收视返听之后,心中转觉震撼不宁,盖由过 

于着力把捉,致有此病。要当从容涵养,归于自然,乃为有得耳。

延平教学者观喜怒哀乐未发气象,伊川谓不当于未发之前求中。二先生之言似乎不同,盖伊川恐人专求未发,一向偏在空寂上去,到动时便倾倒了,故教人且从已发后省察涵养做功夫。延平则因此心一向胶扰,未易下手,故教人且收摄思虑,向内寻取,从不睹不闻时做功夫。其要只在慎独,随事提醒,随念察识,不使一毫走漏纵弛。到得静固静、动亦静时,便见两先生合处。

与刘伟臣丈谈,伟丈谓治心处事之道,当以耐烦为第一义。余谓扼要功夫不外“主一”。

朱子所云,理会一事时只理会一事,了此一件又做一件。又云,如读书要读这一件又要读那一件,又要写字又要做诗,人只有一个心,如何分做许多去?到得合用时,都不得力。伟丈深以为然。呜呼!此学不讲久矣。如得二三同志相与切磋琢磨,庶易收夹持之益。

主敬主静不可分而为二。世人诋周子为禅学,只缘错认静字也。

一字彻始彻终。“道之大原出于天”,此一之最初;“唯精唯一”,此一之极至。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浑然天理,一私不杂,此境非圣人不能。学者只从主一人手,到得纯熟后,或者有无所用主之一境。至于用功之时,则不可存此心而妄希高远也。

今训诂之学盛兴,动斥义理为空虚之说,不知子臣弟友何者是虚?孟子云,践形尽性,有物有则。义理不外形色,世人跳不出子臣弟友圈子,即跳不出义理二字,安得以空虚目之。

今人讲训诂,习辞章,其心只是骛外,圣贤教人无非近里着己下工夫。子夏在圣门列文学之科,为后世训诂辞章之祖,而其论求仁则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曰笃曰近,直指身心,何尝教人骛外来?以子夏之笃实,夫子犹恐其为小人儒,然则今之学者可猛省矣。

程注君子儒为己,小人儒为人,最为痛切。今之学者皆为人也。

前西宁办事大臣豫心师,字锡之,在西城建一乐善公所,每月十六日集诸生讲学,犹有古风。余曾往听讲,质以所疑,大约善于旁通博引,口辨纵横,似今士子之对空策,于本义实不能亲切启发也。

昔之学者主程朱而诋姚江,今之学者并主姚江者而亦无之,可慨也夫。

象山说本心,当时朱子辨之,有明及国初诸儒辟之,信无遗蕴矣。然因此遂讳心学而不讲,则又未得其本也。余三五年来逐逐于故纸堆中,诸事放倒,心中时有不顺,身体为之不安。所处虽是乐境,而此心憧憧扰扰,甚以为苦。颇有触于孟子“持其志无暴其气”之旨,乃悟养心定气是入手握要工夫,未可谓心学近禅,徒为高论也。在书肆买《读书》、《居业》二录,无一条不着实,无一语不深切,真可为千古严师。因置书于案,对之三叩首,自矢终身遵守不渝,庶几变化气质,庶几可期寡过。文清、文敬在天之灵,或亦默牖我乎!

读书录》云:“促迫褊窄,浅率浮躁,非有德之气象。”此八字余皆犯之,安望其进德哉!(以上庚寅年)

读史须统观全局,熟审其始末先后以定是非,方不致有偏漏。若斤斤于一事一句,以记诵为能,此程子所谓玩物丧志也。余向来不免斯失。

与孙虎峰书日前闻阁下有留京开吊之举,私衷缕缕,窃所未安。本拟就寺面陈,而客次匆匆,未能尽达。退而思之,觉此举重大,系人观瞻,诚有不可冒昧者。《礼记》奔丧之制,阁下知之悉矣,无烦为阁下赘。征之外间议论,不免啧有烦言,佥谓阁下既得凶音,即当仓皇去国,留连旬日,殊觉非宜。仆虽力辨阁下之留京实因百事未清,不能骤去,至开吊之说,则拟暂清讣稿,托友于启行后代发代收,并非亲身设吊;然中心终有不能已于言者,谨为阁下陈之。

夫在京中设吊者有三:有亲殁京寓而即设吊者,其讣文则曰:亲视含殓,择期扶柩回 

籍安葬。有己身在外,闻亲殁于京而奔丧回京设吊者,其讣文则曰:需次某地,闻讣星夜匍匐奔丧至京,遵制成服,择期扶柩回籍安葬。有既奔丧回里,而复至京设吊者,其讣文则曰:闻丧匍匐回里,遵制成服,择期安葬。此三者,士大夫之所通行者也。若在京供职,闻丧而不即奔,先行成服设吊,则未之前闻,何则?其讣文若曰星夜回里,则于踪迹不符;若仅曰匍匐奔丧回籍,则方当大故,惊痛奔驰之不暇,何暇耽延旬日,设幕受吊乎?此又掩耳盗钟之策也。如谓须待信出都,尤为不可。夫所谓待信者,恐凶耗或有传讹,必待确信而始成行也。今阁下则既成服矣,尚何信之待乎?考之于礼则不合,较之于例则不恒,质之于物议则纷纷而相诽,诚非计之得者也。无论现无此例,即例或可袭,岂能间执途人之口乎?阁下但见两次电音皆有待信之说,既待信,不得不设吊。阁下之心公心也。不知者执因以为利之说加诸左右,则公而私矣。阁下孝思纯笃,前日奉唁之顷,涕泗交零,哀戚之容,惨难入目。

因以为利之见,断不忍为阁下疑。然市虎传讹,不可不慎。阁下哀痛之馀,或无暇深顾而却虑。然仆与阁下相交不浅,有所闻有所知而不告,是陷友于不义也。设阁下他日追悔,责仆以不言,仆之咎更无可辞矣。契之同年,爱阁下者也。其为阁下谋者,皆古人诤友之义。愿阁下敬之听之。仆口讷于言,而心之爱阁下,则无异于契之。用敢布其胸臆,佐阁下之不逮,伏乞采择为幸。毓鼎顿首。

旋得虎峰复书,深以此书为是,而悔前日为众口所惑,已决意中止,即日出京。良友之受尽言可敬也。然外间诸公谈论,竟有谓此言迂腐不必听者,弟遂受不情名。乞以此文上呈伯父,仰求训示为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