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云铭撰

陈第字季立,号一斋,世居连江城西笼西铺。祖□□,少起赤贫,有丈夫子五,殖财以义,渐置田宅,寿至八十余,乡邑推重。祖妣赵氏,处家有法,一钱不私。父木山公,居长,耽悦书史,少履庠序,遭时不偶,乃隐于吏,性谦和,笃孝友,克己不欺。母杨氏,尝自忍饥寒,以济闾里(以上据「寄心集」「嗟思诗」六篇作)先生少颖悟,为诸生时,博极群书,喜谈兵法,督府俞大猷召致幕中,授以韬钤方略,尽得其传。大猷喜曰:『子当为名将,非书生也』。大司马谭纶见之曰:『真俞、戚之流亚矣』;使守古北口要地,一时外属宁帖。以鲠忤总督胡兑,遂拂衣归,杜门读书。母殁后,出游名山大川,足迹遍海内,即后之徐霞客亦不是过焉。尝就金陵焦竑谈经,借读所未见书,着「毛诗古音考」、「屈宋古音义」………诸书,为发明中国古音之第一人。明世宗嘉靖二十年辛丑(公历一五四一),先生一岁。

三月三日,先生生于连江西郊化龙桥北。父木山公,时年三十二;母杨孺人,时年三十一;梦雷震而先生生。隆准方瞳,颧骨高耸。有游僧见之,试其啼,曰:『是儿声出丹田,他日必成远器』。

蓟门兵事告先人篇有云:父早岁为诸生,晚岁为郡曹,贫穷辛苦,不怨不尤,以二子耳(案先生为次子,兄曰又山)。

又案「寄心集」卷五「嗟思诗」六篇有「父寿七一,母寿七五」之句。考木山公卒于万历七年(一五七九),则系生于正德四年(一五○九),卒时先生已三十九岁,故知其生先生时年系三十二。

是年谭二华(纶)二十二岁,戚南塘(继光)十四岁,俞虚江(大猷)约三十七、八岁,张太岳(居正)十七岁,友人焦弱侯(竑)生、李卓吾(贽)十五岁,友人林龙江(兆恩)二十五岁,邑人吴容所(文华)二十一岁。嘉靖二十一年壬寅(一五四二),先生二岁。

俺答寇山西,参将张世忠等战死,诏天下举武勇士。俞大猷诣巡按御史自荐,兵部尚书毛伯温送之宣大总督翟鹏;鹏不能用,辞归;伯温用为汀漳守备。嘉靖二十二年癸卯(一五四三),先生三岁。

是年十月,朵颜入寇,围攻墓田谷,杀守备陈舜等。嘉靖二十三年甲辰(一五四四),先生四岁。嘉靖二十四年乙巳(一五四五),先生五岁。

父木山公始行作吏(据道光旧谱)。嘉靖二十五年丙午(一五四六),先生六岁。

常随父祖于阡陌间。

按先生有「经旧田村」诗云:『童时随父祖,过此心轩豁,叫跳阡陌间,百忧俱不达……』(「五岳游草」卷一)。嘉靖二十六年丁未(一五四七),先生七岁。

偕伯兄初读,一目十行,过目成诵,终身不忘(旧谱)。

十二月,倭贼犯宁波、台州二郡,大肆杀掠(参看「明史」本纪、「通鉴」、「明纪」)。

友人林培之(培)生。嘉靖二十七年戊申(一五四八),先生八岁。

木山公毕吏事归,受经家庭,先生不读传注,诘之,则曰:儿欲思而得之,不欲以先人之说锢灵府(旧谱)。

是年三月,朱纨讨平覆鼎山(在浙东)贼,将进攻双屿(在宁波),使柯乔及都指挥黎秀分驻漳泉福宁,遏贼奔逸;都指挥使卢镗将福清兵由海门(台州)进。四月,遇贼于九山洋,俘日本国人稽天「通鉴明纪」。嘉靖二十八年己酉(一五四九),先生九岁。

倜傥自负(旧谱)。

是年,俺答复寇宣府大同,把总江瀚、指挥董赐战死;总兵周尚文击败,斩其魁。未几,尚文卒(「历代名人年谱」)。

朱纨巡视福建,荐俞大猷为备倭指挥,破钦、廉(安南)贼,任崖州(广东)参将,平琼州黎人(采「明史」本传)。

秋七月,倭寇浙东,御史陈九德疏劾巡抚朱纨擅杀;诏落纨职,遣给事中杜汝桢往问。………纨仰药死(详见「通鉴明纪」)。

冬十月,戚继光(时二十二岁)中式山东武举乡试。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一五五○),先生十岁。

是年,都御史汪汝孝愤辽东三卫之苛索无厌也,尝出境扑杀诸夷;以此蓄怨,遂通北虏犯古北口。八月,虏酋俺答、脱辛爱等纠合套窥虏大同,虏自宣府趋蓟塞(即蓟门),攻古北口。都御史王汝孝以火炮矢石下却之,虏乃从间道至黄榆沟,毁垣而入,汝孝兵溃。虏转掠怀柔、顺义,遂逼通州。巡按王忬令人走京师请援;上闻,遣都御史王仪以三千骑援通,而命文武大臣各十三人分守都城九门四塞。虏大众营白河东,近郊火日夜烛天。时勤王兵后五、六万人驰援,诏以仇鸾为大将军,节制诸路兵马;杨守谦为兵部侍郎,提督军务。鸾等皆不敢战。寇焚掠三日始引去,鸾尾之,兵溃;诸将收斩遗尸以捷闻;加鸾太保,赐金币,总督京营戎政(采「全边略记」卷一,参「明纪」)。

此次潮河之变,木山公阅邸报,每恨无丈夫子当关为朝廷洒一腔热血。先生闻之,即能领其意(旧谱)。

按先生上后府俞公书有云:『迨及庚戌之变,则涕泣伤之矣』!可见其幼年即留心国事。顾叔时(宪成)生、汤若十(显祖)生。嘉靖三十年辛亥(一五五一),先生十一岁。

三月,诏开马市于大同、宣府;杨椒山以谏马市,贬狄道典史。

四月,宽海禁(「明书」)。

「明史纪事本未」亦云:『是年夏四月,浙江巡按御史董威宿、应参前后请宽海禁,下兵部尚书赵锦复议,从之。自是泊主土豪益自喜,为奸日甚,官司莫敢禁』。又「日本国志」云:『巨魁如汪(直)、徐(海)等,皆与倭结,寇皆习倭服饰、旗号、船帜,题(「八幡大菩萨」五字』)。嘉靖三十一年壬子(一五五二),先生十二岁。

是年夏四月,倭犯浙江台州,破黄岩,大掠象山、定海诸邑(「明史纪事本末」)。

四月,倭掠福建漳、泉;盖此时已蔓延沿海三十县矣(「明书」)。

倭贼破宁波昌国卫,大猷击却之。未几,又大破之于海上,焚倭舟五十余(「明史」本传)。

秋七月,廷议复设巡视重臣,以都御史王忬提督军务,巡视浙江海道及兴、漳、泉地方。忬巡抚山东,闻命即日至浙,度所治军府皆草创,而浙人柔脆不任战,所受简书轻,不足督率士吏;乃上疏请假事机,诛赏得便宜,且欲严内应之律、宽损伤之条,剿抚勿拘。从之,改巡视为巡抚;乃任参将俞大猷、汤克宽为心膂,征狼、土诸兵(按「读文献通考」载:当时广西东兰、那地、南丹归顺诸土司之兵也。其兵在海内为尤悍,法以七人为伍,每伍自相为命,以首级为上功。宏治以后,隶诸右司,遇警调用;以其性贪淫掳掠,调征经过之处,不许入城)及募温、台诸下邑桀黠少年,分隶诸将,布列滨海各镇保,严督防御;浙人恃以无恐云(「明史纪事本末」)。嘉靖三十二年癸丑(一五五三),先生十三岁。

二月甲子,倭寇犯温州,闰三月,海贼汪直纠倭寇濒海诸郡,至六月始去(「明史」「世宗本纪」)。

夏四月,汪直、毛海等既溃散,剽忽往来不可测,温、台、宁、绍俱罹其患。参将汤克宽(俞大猷部将)率兵循海壖护城堡,追捕斩护亦相当,于是,贼移舟而北犯苏、松郡;二郡素沃饶,至稛载而去。有箫显者,尤桀狡,率劲倭四百余,屠上海之南汇川沙,逼松江,而以余众围嘉定、太仓,所遇残掠不可言。王忬遣都指挥卢镗倍道掩击,斩萧显;余众复奔入浙,俞大猷等邀杀殆尽(「明史纪事本末」)。

七月,俺答大举入寇大同,总兵孛涞战死蓟门,虏势亦炽,逻卒出塞辄被缚,临关叩赎(「全边略纪」卷一)。

是年,戚继光二十六岁,进署都指挥佥事,督山东备倭事(「戚少保年谱」)嘉靖三十三年甲寅(一五五四),先生十四岁。

此数年中,先生均在家与其兄同读。

按「嗟思诗」六篇中有「思兄」篇云:『少年夜读,一几一灯;如临师傅,如对友朋。兄默我言,兄静我躁。四方有闻;归以相告;父母钟爱,实维在兄』。

五月,张经总督江南、浙江军务讨倭,任俞大猷为苏松副总兵。是年,虏众数万犯潮河,又犯古北,而大同亦告警;上为旰食,我军凭墙击退之(「全边略纪」卷一)。嘉靖三十四年乙卯(一五五五),先生十五岁。

先生在家肄业经史之暇,学击剑,喜谈兵,人咸以狂生目之(旧谱。按先生有「感昔」诗云:『忆我少年日,悲歌弄宝刀;饮酒动一斗,驰马弗知劳』之句)。

二月,赵文华督视海防。十月,杀总督尚书张经。赵文华劾经养寇失机疏方上,经大破倭于王江泾;文华攘其功,谓己与巡按胡宗宪督师所致。严嵩复从中构之,遂斩于西市;天下冤之(「历代名人年谱」)。

十一月□申,倭犯兴化、泉州(「明史」「世宗本纪」。按「林子本行实录」作「十二月倭迫莆田」)。嘉靖三十五年丙辰(一五五六),先生十六岁。

先生读书云居山寺。

按是年总兵官俞大猷败倭于黄浦。秋七月辛巳,胡宗宪破倭于乍浦。九月,浙江倭寇暂平,而福建倭患又渐深矣。「明书」记是年倭据诏安,而「东西洋考」亦云:『是年十月,有倭自漳浦、诏安登岸,所过焚掠无计,漳自此岁苦倭』。

戚继光初任浙江宁(波)、绍(兴)、台(州)地方参将。

又「通鉴明纪」:『十二月,东南倭患巳四年,朝议练乡兵御贼。浙江参将戚继光请期三年而后用之,台州知府谭纶亦练千人;立束伍法,自稗将以下节节相制,进止齐一。未几,即成精锐。是月,以赵文华言,特设福建巡抚(案戚继光条练士兵事,「戚少保年谱」系于嘉靖三十六年二月、恐「明纪」有误)。

冬、大猷以平徐海功,加封都督佥事。嘉靖三十六年丁巳(一五五七),先生十七岁。

仍在云居山寺读书。一夜,有虎戏于庭,先生与相视而忘其危。

「五岩游草」卷二「叱虎行」序云:『忆少年时,读书云居山寺;虎有牝牡,相戏于庭。余视虎,虎亦视余,似相忘于无言者』。

五月,俞公大猷以平浙江倭寇功,进署都督同知(「采功行纪」)。

是年十一月,胡宗宪诱降海寇汪直,下之狱,其余党乃大扰海上(「明吏」「日本传」云:『十一月,贼有扬帆南去者,攻福建之福宁州——今霞浦,破福安、宁德二县,遂泊泉州之浯屿。

北虏把都儿以数万入流河口,直犯永安,迁安副帅蒋承勋力战死之(「全边略记」一)。董崇相应举生。

按应举有答冯督学书云『时在嘉靖之癸亥,某仅七岁』之语,则董君当生于本年。嘉靖三十七年戊午(一五五八),先生十八岁。

以诗质余居阳先生;先生惊,唯曰:『异哉!陈叔子之为诗也,取意于风、雅,取词于汉、魏;然而世弗好也,叔子其穷乎』(「寄心集序」)。

是年,大猷、继光等逐倭寇于浙江,倭乃大举犯粤、浙、闽三省,福清、南安、惠安、长乐、同安、漳州、福州等地均受祸甚烈。(「纪事本末」载:福州巡抚阮鹗不能御,取库银数万两赂之,以新造大舟六艘俾载而去)

黄贞文(汝亨)生(按汝亨为先生老年之友,详见七十三岁条)。

陈仲醇(继儒)生。

嘉靖三十八年己未(一五五九),先生十九岁。

先生补弟子员,试辄冠军(旧谱)。

是年,倭自浙江象山突台州等地,海道副使谭纶、参将戚继光等连破之。胡宗宪诬劾大猷纵贼南奔,播害闽、广;大猷被逮至京,讯治。廷臣群惜大猷才,共假贷得三千金馈严世藩,得不死;罢职,发大同立功,首创车营。

四月,新倭三千多赍攻具攻福宁州、连江、罗源,流劫各乡,进攻福州,围经月,旋破宁德;福安参将黎鹏举以舟师击倭于海中七星山屏风屿(近福安)。时沿海长乐、福清等县皆有倭舟,而广东流倭又往来于诏安、平和、漳浦、南靖、长泰各县,而福州、兴化、漳、泉无地非倭兵。巡抚阮鹗往剿之,倭稍创(参「纪事本末」)。北方则把都儿辛爱大举入犯、驻会州,挟朵颜为向导,声言东下,蓟辽总督王忬不能察,遽引兵而东,号令数易;虏乘间入潘家口,渡滦河而西,大掠遵化、蓟州、玉田等地,京师大震。御史交章劾忬,诏狱论死(参「通鉴明纪」)。

王道思(慎中)卒,年五十。叶台山(向高)生。嘉靖三十九年庚申(二五六○),先生二十岁。

先生娶林儒人。

案先生晚年有「嗟思诗」言孺人之德云;『嗟思我妻,德音萋萋,嬿婉柔克,效姑思齐,始来俪余,甘贫茹苦,孝敬维殷,慰我父母,宜于娣姒,推及俦伍;雍雍穆穆,终身不忤,夙通大义,旁及书史;以道勖夫,以严训子。……』。可知孺人之贤。

是年,木山公作吏漳州。漳人有林可玉者,与其乡人五,为倭掠至漳,幸脱;又为兵掠,诬狱中。木山公实拔而出之,有再生恩。是后,林子感念弗置,每值先生兄弟过漳,辄厚款之(见「五狱游草」卷七「赠林可玉」引)。

按是年俞大猷尚在大同劾力,旧谱作『初从都督俞公大猷学兵法』,有误。「告俞虚江先生文」云:『呜呼!世之明师多矣,孰有若先生者手?第自万历癸酉(一五七三)九月下帷家居,先生过而聘焉。……』;则在先生三十三岁,不当在二十岁也。

是年春二月,倭寇六千余人流劫潮州等处。时浙直倭患稍息,而闽、广警报日至(纪事本末)。

叶园适茂才生。嘉靖四十年辛酉(一五六一),先生二十一岁。

先生读书中岩寺。

是年,戚继光督新练义乌兵大破倭寇于台州,水陆凡九捷而平。而闽、广洞贼林朝曦等又纠伙分劫,流寇江西;继光入赣讨平之(参「戚少保年谱」)。

七月,俞大猷以川湖总督黄光升荐,由镇筸参将移南赣。

嘉靖四十一年壬戌(一五六二),先生二十二岁。

先生是年八月晤戚公继光,上平倭策。

按「告先人文」有云:『嘉靖壬戌,主将戚公入闽,第首仗剑从之游」「蓟门兵事」下)。「连江县志」作:『嘉靖四十一年,参将戚继光征倭至连,就第谋,第为定平倭策』。

是年六月,倭大举犯福建,自浙江温州来者,合福宁、连江诸倭攻陷寿宁、政和、宁德各县;自广东南澳来者,合福清、长乐诸倭攻陷元钟所,延及龙岩、大田、莆田、古田、松溪各县。时宁德已屡陷,距城十里有横屿,四面皆水路险隘,贼结大营其中,官军不敢击,相守踰年;其新至倭营福清之牛田,酋长营兴化,互为声援。胡宗宪檄戚继光往剿之。七月(按「戚谱」作八月八日),继光击横屿贼,人持草一束填壕进,大破其巢,斩首二千六百(按「戚谱」作生擒二十九夷,斩首三百四十八级,释俘男妇八百余人)。乘胜至福清,捣败牛田倭,覆其巢(「戚谱」作九月壬午)。余贼走兴化,急追之,夜四鼓,抵贼栅,连克六十营,斩首千数百级。平明入城,兴化人始知,牛酒劳不绝。继光旋师抵福清,遇贼自东营澳登陆,击斩二百人(「通鉴明纪」)。

「戚少保年谱」作八月戊辰(十六日)自宁德发,又明日己巳(十七日)至罗源,庚午(十八日)至连江,补战兵伤亡者,以中军兵代其缺,俾各营行伍无缺,器械损折者皆阅而更补之。……九月,连破牛田(福清)等倭巢,又追及林墩(在莆田南二十里),尽歼之;登平远台(在福州城),勒功镌铭而还。……冬十月,转牛田,再败新倭,遂自闽班师。……十一月,师往浙江,倭乘间陷兴化、寿宁、政和等郡县。

道光旧谱载:『是年戚公继光逐倭于马鼻(在连江);倭踞江心,潮退,四面皆泥淖,计无所出。闻公有狂生名,折柬召之;公摄置几上不视』。戚公悔曰:岂「有狂生而可折柬致耶」!遂亲访之。一见大悦,促膝画策,秘军声作八音以通语,仿乘橇作土板以行泥。选壮士数百人,日各斤肉,饱则手狼筅(原注:狼筅,竹竿别名,戚公鸳鸯阵与藤牌并用。铭按:狼筅,亦作筤筅),演一「必」字。人初不测所用;及交锋,倭以短兵,我以长械,且「必」字五画,应手踣五人,土板往来便捷,挥以剑,无一脱者。今为业鱼之资;邑人有句:「儒将衣冠今已杳,尚教渔子脚撑舟」。

按「戚谱」此年条下虽记戚公于八月十八日至连江,但并未言逐倭于马鼻事。因「戚谱」按日记甚详,当时驻札连江系阅补伤亡、整理器械,至八月二十九日大兵即开往福清,以破牛田倭。旧谱所记,恐有附会之处;但当年先生以邑诺生,必见及戚公无疑也(「福建儒林传」载嘉靖四十一年戚继光征倭至连江,第为定平倭策)。

是年,俞大猷大破广东饶平山寇张琏等于南赣,擢副总兵,协守南、赣、惠、潮、汀、漳诸郡。嘉靖四十二年癸亥(一五六三),先生二十三岁。

五月,戚继光破倭于连江马鼻,先生与诸绅勒石纪其功。是年三月,戚继光复率浙江义乌兵入闽,所过地方必询贤者,式庐而叩其蕴焉。十七日入浦城,二十二日抵建阳,灭水吉山贼。四月,克复兴化、平海、崎头郡卫城堡。谭纶、刘显、俞大猷(时大猷复调为福建剿倭总兵官)合击,尽歼之。初政和、寿宁倭支党四百余众,合船自宁德开洋,因风逆食,少复由福宁之高罗登岸,至宁德龟山寺,由罗连江突至此岭(在福州北),欲投平海合船;及闻平海已定,遂退连江之马鼻,五月初二日,继光督军袭之,贼闻大军将至,艌舟十二艘,拟乘潮开遁。马鼻去县(连江)六十里,重山垒岭,悬海孤屿,间只一径可通罗源。光次日遣部将王如龙等三枝趋罗源,以遏北遁;亲督大兵候潮涸进剿,大破之。乘胜追贼至宁德肖石岭,尽歼之,计水陆擒斩山倭二寇一千六百余人,焚溺万计,恢复一府(兴化)二县(政和、寿宁)三卫,而八闽稍宁(采「戚谱」)

五月五日,偕戚公宴将吏于南门(连江)敌楼上,观竞渡;席半托疾入内。明日未暮,捷音至;邑人士谋勒石纪功。公仿「春秋」书法,大书「某年月日,总戎戚公大破倭儿于马鼻」。碑竖西郊外(旧谱)。

是年十月,俞大猷徙镇南赣(本传)。

十月辛亥,把都儿复入寇,大掠顺义三河,直抵通州;京师戒严(参「明纪」)。嘉靖四十三年甲子(一五六四),先生二十四岁长女生。

春二月,旧寇万余攻仙游,围之。继光引兵驰赴之,大战城下,贼败,趋同安,光麾兵追至王仓坪,斩首数百,余众奔据漳浦蔡丕岭(「戚谱」作蔡坡岭)。继光督各哨兵入贼巢,擒斩略尽,闽寇悉平。其得逸出境者,至广东潮州;俞大猷(按是时俞公镇潮州)又截杀之,几无遗类(采「纪事本末」)。

秋,东虏黑石炭等纠万众犯一片石(近山海关),攻山海关;不克而遁。蓟墙为久雨所圮,土蛮大掠昌黎等邑(采「全边略记」一)嘉靖四十四年乙丑(一五六五),先生二十五岁。

谒潘碧梧先生于省城(福州);盖碧梧者,先生之明师也。

案「杂文」「祭碧梧潘先生文」:『呜呼先生,山川之英。少好孙、吴,一变至道;仁为己任,毙而后已,若先生者,固斯文之宗主也;胡为而遽止于斯乎!倭夷毒闽,村落邱墟;丁巳、戊午(嘉靖三六至三七年)之间,其祸惨矣。先生独能早见其几,联乡约、集义兵、筑墩搂、习射武,用能保聚一乡。百里之内,居民如故;远近避兵,皆趋就之。漳又有妖妄之徒,倡为邪说:收召逆党,列居五寨。郡县告急,礼聘先生,遂出而平之;往返旬日耳。……第早岁志道,未得其师;自乙丑拜先生于省城。……』。

是年,先生母杨孺人病心痛,术家谓「三七根磨酒可愈」;然难得其生而真者。公极力求祷,忽有友人官云南,以侑函寄至,服之遂愈;人谓孝感所致(旧谱)。

秋,粤寇吴平等入犯福建,大猷将水兵、继光将陆兵,夹击平于南澳,大破之,平遁入海。

顾璘初(起元)生。嘉靖四十五年丙寅(一五六六),先生二十六岁。

先生仍游学三山(福州)之如兰精舍,学友中有郭道见(复)、包惟义、赵忠卿、林惟椿、林国器、林国卿、赵思国、苏集高、吴学淳、张崇仁等。

时莆田林兆恩(龙江)先生寓榕城,先生大约于此时见之,就谈「心性」之学。

按龙江先生讳兆恩,字懋勋,道号子谷子,人称「三教先生」,倡儒、道、释三教合一大旨,以「身心性命」之学教人。著书数十万言,大抵以纲常为立本、见性为入门、虚空为极则;从者云集,是年,寓于榕城(「林子年谱」)。「林子本行实录」虽未记与陈第晤谈之言,但以事理推之,常在此时晤面。按先生答陈于虞书曾云:『弟幽僻之好素浓、仕进之思颇淡,曾与莆中子谷子高卧禅林』之言,大约指此时前后事也。

十月,俺答寇大同,参将崔世荣战死。十二月,帝因疾服方士丹,寻崩。穆宗隆庆元年丁卯(一五六七),先生二十七岁。

春,同陈可钦诸友赏牡丹,赋诗。公性善饮,每饮数百杯,尝以陶渊明自比(旧谱)隆庆二年戊辰(一五六八),先生二十八岁。

长子祖念生。

案祖念字修父,后为诸生,励学行;力田,以资父游,第称其孝。着有「易用」六卷——(参「福建通志」总卷三八)。

是年,俞大猷以讨平河源、翁源贼李亚元等,总两广兵,与总督谭纶同镇梧州,寻纶为蓟门总督,乃疏论召募南兵以济时急(采「全边」)。

是年,戚继光以闽帅应召入京,副神机营事,总理蓟、昌辽、保、四镇练兵事,建车营以防虞(采「戚谱」)。隆庆三年己巳(一五六九),先生二十九岁。

从潘碧梧先生讲学于漳州,学者云集;先生调停于诸生之中,动有节制(答崇仁语)。作「尚行训示漳中诸生」。

「尚行训示漳中诸生」:『春秋之季,经术未明;删削六籍,永示宗盟。诸子从之,谆谆求仁。求仁伊何?四海兄弟。欲立欲达,天地同情;有志未逮,胥敦躬行。猗与盛哉,我仪我刑。奈何后世,不笃厥真,师务招来,外博虚名;徒之伏谒,冀附微荣。德义不淑,譊譊群鸣;自省屋漏,能无愧心!行之浊矣,言之弥清;身之邪也,辨之弥精。腼颜叹息,嗟悯后生,罔己欺人,罪慝罪轻,闇然发愤,惟我贤英;行有枝叶,天下治平』。

又按答陈于虞书有云:『若第幽僻之好素浓,仕进之思颇淡,曾与莆田子谷子(按即林龙江兆兆恩三教先生也),高卧禅林』。又与清漳人士论学云水之滨,当时持论,「谓巢父世有其人,子陵不难为比」。可见当时先生之志在山水之间也。

是年四月,俞大猷大破海贼曾一本(吴平党)于漳、潮间,进右都督。

是年,戚总理镇守蓟州、永平、山海等处,乃募南兵三千人成一军。隆庆四年庚午(一五七○),先生三十岁。

春,别潘碧梧先生于三山。

按「祭潘碧梧先生文」有云:『庚午春,言别于三山;别五年,第至京师,而先生已归矣。又三年先生至京师,而第仕于潮河矣,乃先生有信阳之行,闻下车而大得民也。又二年,闻以会察去,又一年闻先生已归其乡,已而闻先生卒』。

戚公召诸路将盟于滦河,谕以边事利弊、防御方略。

是年,俺答孙把汉那吉内附,诏授指挥使;寻遣归,与虏言和,通贡市。

是年十二月,俞大猷率兵十四万进攻广西古田橦,大破之。隆庆五年辛未(一五七一),先生三十一岁。

先生游学福州,作「洗心训」,示三山诸生。

「洗心训」:『人心最妙,乐乐熙熙。云胡逐物,不能自持;货色所引,如醉如痴。名位多感,得失欣悲;遭时弗偶,长苦寒饥。感伤转迫,爱或别离。日媾日斗,污秽匪治〔平声〕。惟彼江汉,可以濯之;濯之若何?在知止足。止足恬淡,方寸无欲;不见可欲,孰乱衷曲!素位适志,言行金玉;面垢则盥,身涴则浴。忍使厥心,任其暴牯;凡我同盟,夙夜共勖』!

是年春二月,俞大猷擒獐酋黄朝猛、韦银豹等,百年积寇至是尽除;改古田为永宁州。进功世荫为指挥佥事。

戚公仍在山海关、古北口一带练兵,并增募南兵六千人,修边墙敌台、建武学、立车营,辽事大治(采「戚谱」)。

三月,俺答遣使奉表称臣,乃诏封俺答为顺义王;大同一带边衅以宁。隆庆六年壬申(一五七二),先生三十二岁。

先生仍在榕城讲学。

冬十月,戚公在蓟镇练兵成,乃举行会操,朝廷特遣少司马汪公阅视;戚公调军十万众,连营数十里,合操于汤泉(在遵化之北)。十二月,偕汪公巡边至山海关。

是年,俞公大猷仍镇广西,巡按李良臣劾其奸贪,兵部力持之,诏还籍候调。旋起南京右府佥书,未任;乃于六月以都督佥事起为福建总兵官,奉命筹划军务防守事宜。俞公乃作「镇闽议稿」成,九月又作「练兵操法」成(见「正气堂集」)。

神宗万历元年癸酉(一五七三),先生三十三岁。

讲学于如兰精舍。秋,在连江家居奉父。

按「旧谱」则记是年先生『讲学于如兰精舍,调停诸生,动有节制;尝曰:「男子具六尺躯,纵无他事业,亦当如班超、傅介子辈立功异域;奈何琐琐遫遫,抱笔砚向里胥口中唱取功名哉」!所得资斧归,本以为私。木山公饮于人,每大醉或竟夜;公与兄文学又山公,必具灯烛向门外,虽风雨寒冻不废;人以为难』。

是年,巡按御史竟劾俞公大猷所擒韦银豹非真;兵部覆奏:『大猷故东南名将,必不轻谬为奏』。秋,移镇福建。时方议攻贼澎湖,忽有新倭自漳、泉趋福宁,杀把总;御史论劾,坐免官(「名山藏」本传,何乔远着)。

九月,先生从俞大猷学兵法。

「告俞虚江先生文」:『万历癸酉九月,下帷家居,先生过而聘焉。是冬,相从镇东。甲戌春,相从清源;秋,又相从京师。日夜教诲,古今兵法之要、南北战守之宜,靡不探其奥蕴。………』。

「连江县志」「儒林传」:『既而督府俞大猷召致幕中,教以兵法,因尽得韬钤方略。大猷喜曰:「子当为名将,非一书生也」』。万历二年甲戌(一五七四),先生三十四岁。

春三月,从都督俞大猷于清源(泉州)小云关,遂与陈我渡巡抚相见;与谈天下事甚欢,并奉书。

「奉我渡陈公书跋」云:『万历甲戌,余为诸生,游温陵(泉州府晋江县)。时我渡陈公读礼家居,得与谈天下事;因上此书,颇见赏识。虚江俞公取而视之,深叹知己,录置巾箱中,间出以示同志……』。按书中所言,皆论虚江公之德行功业,书长不录。

按陈我渡巡抚或即陈道基之号欤?详见三十八岁条下。

时谭伦为兵部尚书,大猷贻纶书云:『某平生志在征虏,而见用江南,乖违本素。今年七十余老矣,妾媵尚有胎产,膂力可敌精卒二十许人;公许我大受,今其时也』。纶疏起为后军都督府佥书,领车营训练。

秋七月,从大猷至京师(旧谱:『七月,俞公以都督入掌后军府事,公从至京;因得纵观各边,察其形势』)。先生于途间作「北征道中」四篇。

翩翩五两,载发载远;沙滩累累,溪流反反。临此剑津,伊思塞苑;我有所据,遥展嬿婉(原注:欲往蓟门访戚总理)。

秋风拂拂,杨柳凄凄;商羊为虐,树杪栖泥。四野箫飒,几乏遗黎;羁人夜泊,蟋蟀宵啼(按此诗当是过延平时所作)。

四望茫茫,原隰膴膴;乱江涉淮,云戾徐土。我授我衣,复越齐、鲁;家鲜担储,忧我父母(按此诗当为过山东时所作)。

天边鸣雁,行列丽丽(原注音离),伊谁云从,实维我师。我师元老,永志不萎;过古战场,睠睠嗟思(我师,俞虚江)。

曹能始(学佺)生。万历三年乙亥(一五七五),先生三十五岁。

先生在京师得俞公之推荐,得谒戚总理于蓟门(时戚继光总理蓟镇事);并上书于谭大司马纶公,论独轮车制。司马叹服,即补授教军官以董其事。

是年三月,戚公重建三屯营城。按三屯者,忠义中卫三百户屯地也;属迁安县南百二十里。左山海、右居庸,形势险要(采「戚谱」)。万历四年丙予(一五七六),先生三十六岁。

时大帅戚继光重修三屯营城成——迁安县南百二十里,即忠义中卫故地,绾榖于居庸、山海两关之中。旧城痹薄而隘,修立营廨,增卢能、渔阳之重焉。夏炒蛮盗我鸦鹘庵边。鸦鹘山者,西尽窟窿,东尽卢家、安阳、木顶,长可六里,悬崖峭壁,绝顶一口,以女墙堵之,人迹罕到。东西敌台皆远,烽台半居山下,南兵守之,樵苏往来,遂成间道。炒蛮岁禀食古北口,知地形,今霪雨墙颓,炒蛮窥隙而起,夜半踰口入市,佯言延绥客兵寄宿,教潘仲文等数十人,市皆大惊,烽台兵觉,鸣炮。路将苑宗儒提苍头军百余人驰救,虏退走,宗儒追十八盘山百余里,行至舍喇智,伏虏起围,遂中宗儒及兵卒汤克宽,千总高大朝、苏学奋救,亦被杀死;副总张臣、徐枝,游击高廷相、李如梗、刘楫兵至,解围引去。台臣王一鹗刻奏,事下大司马谭纶,覆奏罚一鹗、戚继光俸三月(「全边略记」卷一)

先生在京教练车营,思立功塞外,曾上书顺天巡抚王一鹗。其略云:

(上略)第从俞将军得闻绪论,奉命拜谒,不过谓公庭顿首,望见颜色而已,乃蒙见察,宠之以温言,进之以至教,俾得披肝沥胆于其前,顾不幸与!夫英雄豪杰之生世不数数而遭逢知遇之偶,即载籍且叹其绝难也。行伍贱士,一旦齿录于立谈之顷,中丞相公(指王一鹗)之休休好善,岂非斯世所仅觏见者哉!尝闻伯乐以一鸣而识马,圣人以片言而识士,果非虚语矣。窃念第也,少伏海诹,闻见寡陋,以片言而识士,果非虚语矣。窃念第也,少伏海诹,闻见寡陋,兹之来也,盼江河山岳之广大,览土风民俗之异同,习塞垣形势之缓急,慨然想见往古豪杰,是以投笔而起,策勋以报朝廷,捐驱以酬知遇,其素所蓄积者也。生平故人,犹规规以武夫诮之,不知男子乃生再弄之璋,明有文也,悬之孤矢,明有武也。出入操纵,惟其所用,安能守拘挛而事牵制耶!不然嘐嘐慕古,辄以经世为任,既不能词章进取,陪庙堂之末议,又不能斩将搴旗,为国家奠固疆圉,安在其为丈夫子哉!此所以破群疑而独断,弃成业而不难也。中丞相公诚有意于第,收之槽枥之中,待之绳式之外,使效驽钝,树立尺寸,异时附于中丞相公,以垂竹帛,第之至荣也。语云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用,又云士屈于不知己,而伸于知己,惟中丞相公留意焉。干冒威严,待罪待罪。又上将府都督俞公书,报车营练成,乞转达大司马破格保荐数人,或用之京营、或用之边镇。

车成,论功。七月十五日,协理戎政尚书刘公应节推补五军四营中军。八月,领京营军三千出蓟镇防秋(旧谱)。

谭纶公赠诗:『君是当今定远侯,赋诗横槊古檀州。胸中剩有三边略,手里能挥二丈矛。紫塞云行天漠漠,阴山花满日悠悠;永无烽火廑宸虑,自赖金城克壮猷』。

戚公赠诗:『从来文武不相分,俎豆干戈羡有君;已着白袍称国士,忽摇赤羽号将军。心期报主年方壮,志欲吞胡策自勤;试向燕然台上望,伫看裘带靖腥风』。

邑人吴文华大司马赠诗:『急思报主换征袍,神剑双飞意转豪;亲鼓貔貅清大漠,兼围鱼鹤净洪涛。旌旗影动军声壮,刀戟光横杀气高;百尺高楼谁可及,元龙本日共吾曹』。

顺天巡抚王公一鹗荐语:『练部曲之心以仁,酬国士之知以义,恤贫苦若家人妇子,谈韬略本礼乐诗书』。

先生过蓟州诗:『燕京八千里,复作蓟门行;剩有溪山兴,能忘沙塞情。朔风摧短草,寒月近长城;流涕二三策,何人似贾生』!

冬,上书于谭纶公请缨。

上大司马谭公书:『比从俞将军游,□□□□□□兵略,五年于斯矣。凡奇正变化,……已得其精,故用之小,则其效亦小,用之大,则其效亦大。此第之所自期,亦俞将军之所深信者也。昔人谓其妻不识,其友识之。若第者其友不识,其师识之者也。且第亦非徒求进也,盘根错节,利器之所必试,投大遗艰,志士之所乐为,诚于九边之中,而择其地之最重,于重地之中,而择其事之最难者,使第居之,假以便宜,宽之文法,有不能斩将搴旗,奠固疆土,垂功各于竹帛者,非夫也。即斧钺之诛,有所不辞矣。第闻之骐骥之足,必骋于康庄,而后捷可见也;鹏鸟之翼,必翔于廖廓,而后大可知也;使徒置第于闲散无事之地,坐消其奋进有为之心,非所望于恩台者矣。……今当出塞,感激自鸣,皆肝膈肾肠之要也,惟恩台垂察焉』(「蓟门兵事」)。

按此书无年月,但先生于次年春受谭公荐为潮河提调,则上此书当在此年冬间也,姑系于此。万历五年丁丑(一五七七),先生三十七岁。

正月二十八日,谭纶公乃题补先生为潮河川提调;三月二十二日,到任。潮河者,近古北口也。

告「俞虚江先生文」有云:『丙子(四年)秋,有京营之役;丁丑春,有潮河之役。先生(谓俞公)书数十通进之弥切,第实惧为门下羞,黾勉职事。屡尘荐剡,先生喜而不寐………』。到任后,禀大司马谭公揭,报告一切设施。

卑职一介书生,妄意投笔,谬蒙恩台简拔,待罪潮河,知遇之恩,即杀身不足为报矣。然蓟门天下重镇,而潮河蓟门要冲,况当变故之新,特号艰危之所,故命下之日,此中将吏,无不惊疑,谓卑炽以南人而当边事,以书生而抚剧夷,必且获罪,为恩台知人累也。到任以来,内外相安,春赏一颁,夷情颇服,今日总理(指戚继光)、抚院(指王一鹗)皆奇恩台能知卑职,且幸卑职为恩台所知也。此岂卑职有他才能哉!不过竭忠赤以从事耳。盖提调虽卑,亦一方之统率也,故提调志财贿,则委官务私囊,提调悟死生,则夜不收官畏首尾,以故服装滥恶,夷人得执以为词,气义不扬,犬戎得乘以起衅矣。今勾稽其簿书,料量其食物,即贪婪者亦无所染指,而又肃号令以明威,演火器以□□,或演旌旗千百往来,而驻于墩台,或以骑□□□循环而饮于河侧,夜不收官出力任事,略无退缩,此强酋所畏怀也……(「蓟门兵事」)。

四月,兵部尚书谭纶公卒,年五十八,谥襄敏。公始终兵事随三十年,与戚公齐名,世称谭、戚(「明史」卷二二二有传)。

又与俞公书,告知抚虏经过;愤虏无状,极言其弊,有不胜慨叹者矣。

第自履任,嬖只(按即黄台吉妻)扣关,抚赏荧瘁,戴星出入,嬖只出关,炒蛮到矣。炒蛮方去,又有九家讨赏,直至四月终,俱无暇日。兹抚赏毕,将有巡边之行,计亦一旬,方能毕事;而秋赏物件又须区画矣。回思昔时,谈笑从容,昼夜晤语,境界真若隔蓬莱三万里也。坐是生平故人并诸大老书问俱废,实非得已也(已字原书漏)。昔年徒云抚赏抚赏耳,未尝亲身经历,殆有悲愤不忍言者,通袖金段,布帛什物,堆积如山,牛羊米面,不计其数;即嬖只三百余骑到关,日食四五十金,言语狂妄,无所忌讳,且需索无厌,应赏布者则求金段,应赏金段则求通袖,应草席一百者,则求增二三百,其积习然也。将领骫骳,皆曲意从之,若奉骄子,若养廱疽;廱疽毒必发,骄子孝必衰;无惑乎有雅鹘之变也。闻之宣府弊且百倍于此矣。近读邢御史论俺答黄台吉疏,为之伤心;大抵西之贡市,东之抚赏,皆阴蹈宋人岁币之实,而阳美其名耳。忧国之士,能不荷戈长叹哉!第之所以处心积虑,愿言战守,不愿言抚市。兹春区别酋部,稍稍裁之以法,夷情似觉顺服,地方不致疏虞。然战守之具尚费讲求,此抚赏之根本也。法谓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岂虚语乎?承惠纸甲,感激难言;女子既嫁,犹累父母,若是奈何奈何!无可图报,惟务建明,盖报国所以报老师也(「蓟门兵事上」)。

因作「古北口抚夷」诗:

『中孚若豚鱼,忠信行蛮貊,夷狄虽犬羊,正直亦可格。三卫本羁縻,藉以藩外贼,国制有成谟,抚赏明恩泽。败类实贪人,脧削及金帛,去岁戎生心,路将死厥职。我来正劻勷,事事依规则,恩敷威乃张,黠虏消反测。边境息烽烟,农人安稼穑,控驭获机宜,何必多斩馘』。

秋八月十五,先生迎妻子至塞上。

「中秋妻子至塞上」诗:「为客频年滦水边,归鸿落木怅风烟,不期闽海八千里共看中秋塞月圆』。

又「祭外母文」有云:『丁丑春,守潮河。孺人(指其岳母)次子送其姊来,谈孺人未衰状;第窃窃喜。比归,姊语之曰:「是善视母!后此二年,我且归养,以乐其余生。虽伯姬(指妻姊也)早世,我与尔兄弟在,母必无忧」。盖即指此时事也。

十二月,总督杨公兆荐语:『合文事武备以成能,抱内安外攘之长策;猷同曲逆,事类班生』(旧谱)。万历六年戊寅(一五七八),先生三十八岁。

先生仍守潮河,作「志怪论」,记军人徐敖病鬼状。

「志怪论」:(上略)『旧历六年二月八日夜,军人徐敖自郊至家,攘臂语曰:「将食食我,将酒饮我」!目镇瞋视人,家人进食;食箪食十有二,而豆羹称之,尚未饱,家人不敢进食,辄攘臂而起曰:「我不食且三日矣,数年而就尔一饱,尔吝者耶」!复唤饭呼酒,家人大恐,共持刀向之。怒曰:「不饱不行,不醉不去,尔持刀何为」?余从者傅羔走告曰:「敖中饥鬼,命在旦夕」!且述其状如此如此。余取片纸书云:「古北正神,其速逐饥鬼,毋使留」!命传羔就其家焚之。焚毕,敖曰:「败矣败矣,速开道使我遁去」。言竟,有间而寐;曰:「吾安得在此」!家人问其食与语,俱不记。日暮,至河上,忽跌而熟睡;其睡而起、起而至家,不知也。于是又食。里人聚而观之,啧啧曰:「陈叔子其通神明者与,何其以片纸疗疾也」!昔仲尼不语怪,非无怪也,语之而莫可穷诘,故存之,而使人自悟……』。时巡抚陈公道基新来蓟门,先生作禀贴请其巡边,以收四益。

禀巡抚陈公论巡边四益:『恭惟恩台,下车以来,捐不急之费,罢无益之征,凡百猷为,与民休息,譬如大旱之后,润以甘雨,蓟门二十里间,儿童走卒,靡不歌诵恩泽,朝廷自此无北顾忧矣。然卑职愚昧,犹有请焉,边人愿见恩台如见父母,诚沿边一行,其益有四,何者?地形有险易,夷情有缓急,揽辔一眺,则山川形胜皆在目中,运用经略,愈有定画,其益一也。封疆之臣,上则副参游提,下则中军以及千夫长、百夫长,胥有战守之责,不可因循苟禄也,见则阅其形貌,察其心神!试之以言,考之以事,斯贤否不至混淆,任使得其实用,其益二也。关塞萧条,士卒疲敝,为日已久,所至咨询风俗,拊循军民,施以不测之恩,重以知方之教,则人心感激,敌忾有余矣,其益三也。边关将领,类习骄奢,夸鞍马之饰,竞畜产之多,其势必侵渔刻剥,盖武弁恒态也。车驾所临,节约恬淡,将有闻风而兴慕义而起者,世教之助,良非眇少,其益四也。卑职自为秀才,曾蒙国士之遇,叨冒潮河,已经一载,明未尝敢负于朝廷,幽未尝敢负于鬼神,恩台计察之审矣。谒愚忠,妄进狂言』。

按陈道基字以中(铭按:疑号我渡),同安人,嘉靖庚戌(一五五○)进士,知嘉善县三年,未尝入一重辟,囹圄几空,倭寇扰旁邑,为设隘堡,严侦伺,嘉善特完。入为御史,巡按广东,拓林叛卒流剽省会,城门尽闭,道基命洞辟诸门,严兵陈郊外,身坐城郛,纳避贼商民数万。擢太常少卿,移南京鸿胪寺卿,出为四川按察副使,迁广西参政,属邑告变,罢其掊克令,诸巢遂戢。迁浙江按察使,超拜南京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寻巡按应天。时高拱当国,修怨徐阶,初道基由阶外调,拱意道基当藉手为释憾计,而道基事阶益尽礼,御史吴某媚拱,指诋道基观望,候勘归。万历初,廷议用宿望,起巡抚奉天,阅部伍,饬戎器,凡幕府市租,悉以向士。张居正归葬其父,他抚臣躬迓道左,亲供帐,道基独否。迁南京大理寺卿,历迁至南京工部尚书,有举人与序班斗都市,前尚书奏请得当矣,阁臣申时行、许国力为地,道基持之不为动,言者复摘道基短,遂再疏乞归。道基修干丰颡,亢挺自负,而笃故旧,崇长厚,既为列卿,见乡先达,逡巡隅坐,修后进礼,而自接后进又甚谦下。卒年七十五,赐祭葬(参「福建列传」明九—引「闽书」及「泉州府志」)。按先生见陈道基时,即其任顺天巡抚时事也。

五月,典互市。时叛民(按当系张廷福等)导黄台吉小妻大嬖只辈挟赏数哗,第购诛叛民,阴给诸部腹心,尽得其情,以恩威操纵,竟事贴然(「福建儒林传」)。

先生于事平后,有禀陈抚院道基揭,详述经过。其略云:

『照得古北,为地至重,与虏仅隔一墙,而虏又皆黄台吉之婚姻,凭借声势,其强最甚。嘉靖年间,往往大举,实缘内寇为之引导,是以虏得恣行而无忌也。……今有古北奸军张廷福,于万历五年十一月投归大嬖只营内,主使教唆,……教之加倍取赏,如本路不从,即借黄台吉兵马,愿为向导入寇……。四月二十九日,总理戚手书言「叛逆之贼不容不擒,本参任事忠赤,陈第思虑深长,必能捉获罪人,计出万全,以慰我也」。卑职捧诵,日夜忧惶,复邀中军官戚金(字少塘,后擢八达岭守备,先生有贺少塘戚公擢八达岭守备序)。誓于河上曰:叛贼不擒,蓟镇之祸无有穷已,我专间牒,尔专缉捕,所不尽力,有如潮河,且从中逆贼皆顾妻子,但常差人于其家前后设伏,必可得也。廷福于六月内果复进口,探听虚实,并欲携其妻室而去,遂为中军戚金拿获。……切照宣大赵全、辽左王果,其先皆降人也,猖厥边境数十年,荼毒生灵数百万,岁岁征兵,月月征饷,费盖不赀……今张廷福本以险邪小人,能通字义,而又素熟口外之山川道路,一投大嬖只,即任为腹心,专事唆诱,日倡奸谋,勾虏入犯,势所必至。今幸缚而致之,诚伐谋之策,不战之兵矣』。

六月,总督具题,兵部覆奏语有『北虏寒心,边烽不耸,绩有可嘉,相应纪录』之嘉奖(旧谱)。

迎父木山公及母就养,次子祖发生。

冬十月,俞公大猷以疾乞归,先生送之河干。

「告俞虚江先生文」:『未几疾作,两疏乞归,时戊寅冬十月也。第送至江浒,先生握手叹曰:「自吾在兵中四十余年矣,晚得吾子,实吾之幸,入室授受,虽非人所知,俾宫墙望重,则在吾子勖之」。及舟将发,恋恋不忍别去,先生倚篷,第则立马远望不见,徘徊咨嗟。……』。万历七年己卯(一五七九),先生三十九岁。

春二月,建潮河川石桥。以北方匠人不知建巨桥之术,特征闽匠举建平桥七洞,展二十八丈。按是役先生提调,与有功焉(参「戚谱」)。

是年春,黄台吉妻大嬖只(「边略记」作比妓)炒蛮复并起寇古北口及曹家塞(塞字,陈第「送参戎东川谷公序」作寨),夷人刁儿志火泥赤来告。未几,果袭柏岭安边,出擦肚岭,而以边备戒严,辄引去。我师出击其归路,至苇子谷,遇炒蛮,先生与诸将率五百骑转击破之,生擒十三夷,斩首五级,驼马十八匹,器仗百五十,余贼皆腾山却走,我师乘胜追逐六十除里,山林险阻,始罢兵还(参「戚谱」)。二月,巡抚陈公道基荐语:『出其长,犁虏庭而事办;要所就,建上将而功成』。又巡按于鲸公荐语:『爱士若投醪挟纩,理戎本礼乐诗书』。三月,总督军门具题,奉旨加级赏银(旧谱)。

三月朔日,以胡虏戒严,先生被甲行边。马上读邸报,知齿诸荐剡之列,乃作书谢于按院特荐。

谢于按院特荐书…『……顾潮河边鄙之极陬,提调武弁之贱吏,每愿执鞭,未能自达,不识台下何从而知之独深也。夫观其文而鉴其志意,察其貌而谅其忠诚,得之骊黄牝牡之外,拔之卑微疏远之中,此非弟所敢望也。三月朔日,第以胡虏戒严,被甲行边,马上读邸报,知齿诸荐剡之列,不觉涕泣沾襟。左右请曰:荐而反泣,不已过乎。答曰:非尔所知。夫顺永保河,燕赵之故土也;投石超距;怀谋挟策之夫如云如雨,今于提守之内,谬叨特荐,实世所觏矣;感恩知己,并切寸心,此其所以泣也。第也自当益竭驽钝,勉拊勋庸,与将传所载谕品色,庶几无忝知遇矣』。八月,答友人赵思国书,言其外抚强夷、内训疲卒之状。

八月望日,塞下读兄书,惠教四言,字字药石,非骨肉相知不能及此,且其词文旨远,令人三复不忍释手。从前极深研几之说,殊不若是之切近精实也。兄之学问长益,其在斯乎?第自待罪古北,日夜劻勷,外抚强夷,内训疲卒,身劳虑竭,发白无数,老母见之,深以为忧,曰儿奈何若是?对曰:业已委质为封疆之臣,谊当如是,不敢辞也。又答郭道见书其略云:

蓟门为古北地,去忧炒蛮入寇,乃雅鹘,又古北东界,所失虽少,然东牟大将军坐是削俸,协守而下论罪有差,内外缙绅士大夫言国大计者,皆汹汹然为蓟门深虑,是以谭襄敏公特置弟于此,兄谓虎穴,亶其然乎。待罪以来,奔走靡息,夷情边境,偶皆即安,可幸无罪。然守在冲关,少失机宜,则变衅无量,即悬崖而走,彀中而游,不足喻其危也。欲不严翼,如共服何。嗟夫昔为诸生,优游泮涣,拱手而言戒惧,实未尝戒惧也。今为天子守边,百责攸萃,外劳其形,内焦其心,年未四十,发白种种矣。节侠之气尽忘,敬戒之心愈笃,不言戒惧,戒惧在兹,吾兄之论,先得我心之同然矣。……』。

是年秋,俞公大猷卒于闽。

按「告俞虚江先生文」有云:『己卯春,先生(指俞公)至闽。夏中,寓书谓第:喜尔功名洸洸日新矣。秋,先生逝………』;是则俞公之卒当在本年也。「通鉴辑览」作「万历八年秋七月卒」,有误。

秋,先生父木山公卒于潮河任上。

案万历八年「祭郭道见文」有『余生世四十,不识哭泣,去秋哭吾父,今春哭吾师俞虚江公』一语,可知木山公系卒于本年秋间,至八年春始闻俞公讣也。又「答林日正书」有云:『先人木山公资品极高,时以已意论断经书,迄今思之,皆有至理,尝至蓟门,弟奉侍一年,绝口不问禄人多寡,每御酒肉,则思宗族之贫,……故生则乡闾爱之,殁则邑里思之』。按祭外母亦云:『己卯秋,第不幸丧父』。万历八年庚辰(一五八○),先生四十岁。

春正月二十八日,俞公大猷侄试南宫,以公讣闻于先生;先生哭不自胜,举家皆哭,皆不自胜,友朋闻之有坠泪者。适门下士陈凵叅戎归闽,乃寓奠陈词焉(采「告俞虚江先生文」)。

作「哭俞虚江先师」诗:

江县相逢意已投,归来为吏古擅州;六韬口授青枫晚,万里心丧白昼秋。共说中原须老将,谁知永别在孤舟!感恩莫遂衔环报,泪洒西风哭未休。二月,闻友郭道见卒于闽,为文哭之。

「祭郭道见」:『维万历八年春二月,陈第居蓟门,有人来自闽,称吾友郭道见亡者,余哭之哀,然犹狐疑未定;越夏五月余家兄至塞下始信,余哭甚哀。又越六月十日,修絮炙之奠,致祭于其灵曰:呜呼道见,止于斯耶,余与道见,游几二十年,凡经史之玄,古今之概,余闻于道见者熟矣。请缨以来,踪迹南北,余所欲为道见言者,难以更仆,意有待也。岂意道见止于斯耶!呜呼痛哉!道见负奇杰才,口吃而志高,貌朴而资敏,心诚而行端,皆于古人中求之。尤长于古诗文,下笔千言,滚滚不竭,文迫班、马,诗凌李、杜,其歌行诸作,苍然有离骚风韵,质之当世,殆绝伦比。寿不符德用不展才,而止于斯。呜呼痛哉!道见少孤且贫,余过其家,沽酒而饮,席地而卧,谈累日夜不辍,交好愈密,而气谊益蒸蒸,万里寓书如晤语,规戒切、期待殷;令人读之不忍释手。余亦与道见言之矣。箧笥之中,遗言尚在,而道见已不可复作,抚今思昔,能不伤悲,呜呼痛哉!夫天生楩楠,所以充明堂之用,天生骐骥,所以骋千里之途;道见得于天者甚厚,而命不偶,试诸有司,落落难遇,中年稍遇,人谓佹佹成矣。顾一疾遽终,赍志以没;天之所以生之者何为耶,呜呼痛哉!虽然宇宙无涯,人生有尽,若具只眼,则千百年亦瞬息也,所贵死而有不亡者在耳。道见寡交游,内则郭建初兄弟,外则林日正数子,辑其遗文,存之名山,以示来世,则道见可以不杇,庶几慰九泉之心乎!抑道见器识宏达,一死生,齐得丧,以蠛蠓视天地,以浮沤视后世,其杇与不杇,固无所芥蒂也。嗟夫!此道见之自待,非吾辈所以处道见矣。余生平四十,不识哭泣,去秋吾哭父,今春哭吾师俞虚江,随又哭吾友道见;数月之间,肝肠断裂,亦余之不幸也。云山遥隔,回首凄凉,其兹因家兄南归,寓词侑奠,灵其鉴之,呜呼哀哉』!「哭郭道见」诗:

故人何意忽乘鸾,箧里遗书涕泪看;文采他年推太史,穷愁半世亦袁安。秋风蒭草闽山远,落日箫笳易水寒。最苦知音今已谢,霓裳孤调向谁弹!

三月,戚公继光同监兵翟大夫游潮河,又广征战守之策,集全镇将领以及士伍之众,虚心询访,凡有见合机宜,足裨时用者,均博采用长「戚谱」。先生作边防五事答戚总理,其大要为:(一)遗尖哨远探夷情,以明情报。(二)重暗哨以密查各拨所之勤惰及不法情事。(三)联楼台以严瞭望。(四)派路将提调巡查各烽墩守军。(五)受提调以权衡,庶可核客兵,以收互助之效。

五月,先生兄又山(字季实)至蓟门;六月,运木山公柩归葬,并奉母及林孺人及先生子等归连江。

按「祭外母文」有云:『己卯秋,第不幸丧父;未几,而孺人次子之讣又至,呜呼痛哉』!于是,孺人之女日夜恸哭曰:『妾奉舅姑间关万里以就夫君,恐疆场之臣,不逮养耳。今妾兄弟沦亡,谁为事母?不若从姑扶舅衬而归,犹得旦夕宽母忧乎』!第之父榇,兄则扶之,以妇从姑,亦为母耳,不意女归而儒人讣塞下!第为位哭尽哀,女以道相左,未闻也。及将抵家里许,始知其详,女之恸哭,实难堪矣!

临行,以诗送之。

「伯兄来蓟迎母归养,怅然叙别」:『塞垣相见尚惊疑,忽又他乡话别离,将母不遑娱晚岁,为官何以答明时;片帆雨露秋江冷,古店风霜驿路迟,携手原头双涕泪,飞鸣长诵鹡鸰诗』。

又「示内子诗:『还山原夙好,浪迹未能酬,燕市狂歌过,汐场结伴游;三年劳解佩,一剑愧封侯,隐服能先制,无渐梁氏述』(盖先生此时已怀归隐之念矣)。又作「示儿篇」:『蓼花离别潞河前,年少光阴自可怜,莫学而翁事征战,独持长剑向燕然』。

是秋七月望日,岳母林氏讣至古北。

时戚总理欲荐先生为燕河路将,但先生以燕河夙有料理,百事就绪,军溢于额、马增其臕,盔甲器械俱已精致,营城设备俱已整齐,无所用于彼,请以诸将中久任辛勤,历年滋深者处之。揭中有云:

卑职犬马之齿,今年四十,过此则血气惭衰,常恐不能效微劳以见尺寸于斯世,不及今试于盘错,更待何时。卑职愿得疲敝之营,烦冲之路,众所不愿往者,以卑职为之,竭诚惮力,夙夜经理,无事则有勇知方,有事则谋攻作战——盖先生素志避易就难,若处燕河则过尔优游,恐筋力脆缓,不能有所树立;故常自请缨以图报国也。于是戚公始荐之于兵部,以守喜峰口要隘。

十二月,兵部尚书方公逢时题补先生为蓟镇三屯车兵前营游击将军,以署参将驻汉儿庄,用副总兵体统行事(旧谱)。

按其告先生文有云:『庚辰腊月,谬有汉庄游击之转』(「蓟门兵事」)。按汉庄在喜峰口,为蓟镇要塞之一;盖方兵部得戚公之题请也。万历九年辛巳(一五八一),先生四十一岁。

先生于是年春正月(按旧谱作三月,误)莅任汉庄。先生以千载一时,锐于任事;延访父老所疾苦,按诛悍卒,明约束,兴义学,以教军民子弟,亲与讲解。

「谕父老檄」:『檄谕父老曰:蓟塞自嘉靖庚戌以来,岁苦虏患荼毒,于是边圉军民,皆舍冠裳而服介冑,弃翰墨而操弓矢矣。虏患未敢忘备,士风日以犷捍;孝弟忠信罔闻,诗书礼乐谓何!隆庆初载,督府戚公夷襄南国,名达北辰,乃奉诏镇蓟,迄今一十四年,虏酋远遁,疆场安堵,太平之乐,胥庆更生,则介冑弓矢为积习,冠裳翰墨为当务矣。顾旷置日久,讲诵无从,督府愍之,特启贤馆,以作誉髦,向风者众。但汉庄新营,斯事阙如,第也幸为偏裨,来屯于兹阅月矣。察山川之秀,喜谣俗之庞,虽甚靡遑,念兹当为首事,敢黾勉择师,思佐督府下风,爰于(原书误作十)二月七日开设义学,为具束脯之资,不敢以费我父老。凡数十里之内,二十以下、六岁以上,皆我子弟,无论兵民,俱宜就学,军旅之暇,乡约之时,第与诸父老挟策讲业,以督厥子弟,使知诗书礼乐,修其孝弟忠信,则兵民一体,而政教相通,益鼓本营将士有勇知方,实圣明盛美事也。恐事属旷举,溪谷山泽不遍闻,故谕』(「蓟门兵事」下)。于是,化顽俗为礼让,边民乐业,行旅妇孺拾遗物者,咸诣府自陈。

「再谕父老檄」:『檄曰:道不失遗,尝闻之载籍矣,然亦仅仅不可多数焉。游击今春正月。叨冒汉庄,观察谣俗,益喜其淳庞,庶几有古遗风。兹至二月三月有兵宗世福拾银顶大帽而献,陈宗智拾钱三十七文而献,有蓟州菜佣张登云、潘家口坐贾杜子玉,皆拾腰刀而献,有三屯老妪李氏拾提炮、有书生庞文举拾白衣、有新兵杨守惠拾夹袄、有夜不收王守义拾棕大帽而献,其余拾腰牌、箭簇、鞋带、杂物献者不可胜记,游击为之觅主……是皆此方兵民善体督抚镇道将领郡县德意,且父兄之教先,子弟之率谨,教廉守耻,而俗长厚也。载籍所希,游击何幸身亲见之。故来献之时,业已察而赏之矣。爰登其名于檄,以告父老子弟,庶几闻风而起者,不益蒸蒸乎。……』(杂文)。

时承残敝之后,悍卒多为盗,纵淫杀民,民不聊生。先生锐意正其俗、改其习,务以军民相安,文武合作为职志。时适有令兵回籍携取妻子以实边之事,有顽兵梁小儿者,强娶民女,冒为己妻,昌黎县尹申文先生,乃缚送之昌黎县,尽法究问,以明文武协心之谊、兵民一体之意,作「禀军门」文。

「禀军门」:『卑职闻之军志曰: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故疆场之间,以和为大。迩来主兵者病民,惟归咎于有司;主民者病兵,惟归咎于将领:皆非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如风俗何?卑职受任以来,凡事关于郡邑者,必以礼处之;惟知反己,不敢尤人;梁小儿之事是也。至于近营居民,卑职皆抚之如子,故往日兵民相戕,今则兵民相亲;争斗之风顿绝,和好之气渐臻;务使边境还淳,风俗返正,此卑职日夜惓惓之心也。……』(「蓟门兵事」下)。

时军营陋习,常有娼女滥冒军妻,窃容于行伍之中,既不能立其身家,又因而诱惑士卒,兵气不扬,皆由于是。先生乃导之礼义,所部化之,咸知自爱。于是耻旧习娼家窜名军籍者,皆陈牒自首,以求善退矣。先生亦给照善遣之,戚总理批语有:「此一举而正风俗,清营伍,绝盗贼,数善备矣。敬载本官善政也」(据「蓟门兵事」下「权宜执照呈」)。

先生承本营破敝之余,行伍空虚,乃极力召募,应募者甚多,有不远数百里携挈妻子而至者。至五月中旬,乃募足三千之额。先生治兵,崇尚纪律,以严肃为主旨,以义气为依归。常以廪粮尽结壮士,公以忘私,是又结之以恩;兵有侵民一草一木者,则惩之重法是又济之以威严。行之不久,兵民相安,文武调和,往日之扞格尽消矣(参「示群县乡民牌」、「与昌黎吴大尹书」、「与遵化辛大尹书」、「与唐大尹书」、「与林大尹书」、「寄宗族书」等篇)。

故「告俞虚江先生」文有云:『冬(谓去年)十二月,谬转汉庄,召募草创,纪律未彰,民苦兵虐,几于渔矣。第幸以先生(谓俞公)绪余理之,未及两月,幡然而变。溪山之父老子弟,关塞之士农工贾,颇有颂声,益信先生之道可以大行,敢不奋迅策励,发先生未就之志,以终成其事功,而不负生平所期许乎!故将先生手书,编为卷帙,执之治戎,俨然对之,庶几若见先生,而启迪之犹夙昔也。……』。

先生于二月二十二日,自汉庄(喜峰口)遣官尹镇等回闽致祭于父母并岳母,并迎母、妻就养。作「告先人文」,其略有云:潮河之役,父杖策而来曰:「人言关塞为魑魅罔两之乡,况古北又重地,故吾来视尔,尔其勉之;世称俞、戚,其尔典型乎」!第服斯言,今犹在耳;而父耳提不可复得矣。……庚辰腊月,谬有汉庄游击之转,兵本召募,纪津未彰,民苦荼毒,咨嗟罔诉。第奉家庭教诲,竭力从事,两月之间,兵民安堵,是以溪山父老二百余人,俨然造之,第视其中有七八十余,有九十者,不见吾父而见老人之长于父者,呜呼痛哉!……兹肃仆人,迎母就养,兄当将母而来,孙当依妇而至,故山荒落,吾父亦来格来游乎!……(「蓟门兵事」下)。

先生以关外虏夷索赏无厌,若不增赏,即多作歹窃犯关塞,实因将领调度失宜,战守无策,损己威而张虏势;乃于三月二十八日,乘虏酋伯彦、王喇、张免等俱在喜峰关口外之时,示以先声,乃阳以采木为名,阴寓扬兵之实,率兵千名,为更其衣服,整其器械,分为百队,各手利器,整队出关,旗帜鲜明,队伍严密,凛若赴敌,遂举号笛麾之而南,兵士鱼贯而登南山,复麾之而北,教之以尾为首,以奇为正之法,明赏罚,示以节制之威;于是驻牧豪帅来观者,皆心折拜服,不敢如旧之恣肆矣。禀上,戚总理批云:「大作用,虏破胆矣」(据「扬兵关外禀帖」)。

秋,林儒及二子至汉庄,而先生之母独留连江故宅。

「妻子再至塞上至喜」诗:『去年相送潞河秋,忽报移家到塞头;天外自惊羁旅客,雨中顿改别离愁。坐尝海物思江国,更把乡书讯旧游。独有北堂慈母在,白云回首望悠悠』!

时戚公修筑古□紧要边墙敌台及潮河大桥等工程成(万历六年至八年秋所筑)。朝庭遣兵部郎中费尧年同巡按刘先国勘得规模宏大,筹划详明,高坚壮丽,完固如式。部议谓此工与寻常边工不同,戚公得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先生因在潮河任时,亦身预其役,得奉旨赏银并嘉奖云:「修筑有劳,金汤永恃」。

是年十二月,俺答死,长子黄台吉袭封顺义王,更名乞庆哈(采「全边略记」卷二)。万历十年壬午(一五八三),先生四十二岁。

春,喜峰口外虏阿只孛赖于潘家口外捕去射拨军人,先生乃上书戚总理,自请出关征剿,以遏跳梁。

「上戚总理议讨属夷呈」:『照得蓟镇属夷,最为骄横,嘉靖庚戌而后,岁岁侵犯。本府(谓戚公)经略以来,一十五年,虏尘屏息,朝廷无北顾之忧,已昭昭在人耳目矣。今有阿只孛赖,乃小小丑类耳,部落不过三百余骑,乃敢跳梁放肆,屡来为贼:八年来犯青山,杀我士卒;九年又犯擦崖,幸而未入;今又于潘家口外,拿射拨军,此其罪恶贯盈,深为可愤!卑职日夜拊心顿足,愿身亲讨之。窃计口外道路,皆尖哨所熟知者,彼可以来,我独不可往乎?闻阿只孛赖聚牧之处,去潘家口八、九十里耳,剿之何难?又闻俺达(即俺答)物故,属夷头目俱已西行,此机不可失也。本月二十二日,松棚杨参将巡边至龙井,卑职就而与言,见其忠愤激烈,愿以身报。伏乞本府张主牌行杨参将,会同卑职计议出兵,暂辍工程,一意谋虏。闻自潘家口至虏所居,道路甚窄,便于步兵;卑职请选骁勇之士五百以当先锋,再召守台南兵二百、松棚马兵三百,已为足用,不过一夜一日至其账房,凡阿只孛赖部落男妇尽行诛杀,牲畜账房尽行焚绝。此堂堂正正之兵,诸夷闻之,皆胆落矣;雪数年之愤,申蓟镇之威,岂非其盛事乎?乘此春和,委宜出塞,伏乞即行杨参将会同卑职,限以两月完事,孰敢不尽心乎?且借此小试,行道之端,则云中上谷之事可举矣』。

时青把都侄哈不慎既受赏于上谷,而又从长昂寇蓟辽(「全边略记」卷一),先生乃上书于总督梁梦龙言战守之策。书上,得梁公荐语云:「识达古今,忠廉尤为可敬;才兼文武,恬静独遭时流」。

「上大司马梁公揭」:『窃惟卑职,自为诸生,有志天下大计,及投笔从戎,辄以云中上谷为忧。时谭(纶)、王(一鹗)二大司马在事,卑职上书多言俺答那吉之情状,谓宜借抚绥以示羁縻,修战守以备实用;二大司马壮之。于是有潮河之役(谓委为潮提调也)。今闻俺答物故,边境皇皇,卑职以为不足虑也。盖黄台吉衰老,枭雄之心已颓,又其兵为诸子所分(谓那吉等),内相戕贼,何暇为变。那吉曾荷国恩,使之生还,又封其祖(隆庆五年事),彼虽犬羊,亦知所感戴矣。使台吉辈守旧盟而不渝,约部曲而不乱,则与之承袭可也。如少有陆梁,妄生希冀,则绝其贡市,罢其王爵,彼将悔祸而屈服矣。如或狼贪无厌,侵掠边境,则专责沿边将帅,极力备御,乘机捣巢,务挫其锐志,折其奸心,彼亦将悔祸而屈服矣。又或放肆无忌,潜谋大举,则令将出师,为犁庭扫穴之计可也。盖我兵出塞,俱有敌忾之心,而虏骇不备,不过鸟举而兽窜耳。此永乐而后,一奇功也。恩台洞达边情,算无遗策;戚总理训练节制,足当大将之任;不及此时而成旷古之烈,又何待也。卑职日夜鼓励士卒,激以忠义,亦思效奔走之微劳,垂功名于竹帛耳。语曰:刍荛之言,圣人择焉。卑职位分轻微,安敢妄论时事,实以蒙破格之知,苟有管窥,皆当披沥,故敢布其区区之愚』。

先是,先生以本营民兵子弟习见操演行阵,往往揭竿为戈、画地为营作兵戏;乃乘机利导之,与以器械旗豉,教之坐作跪起,俨然有法,自张一军。于是鼓舞人心,皆相率而修武事,实开今世童军之先河矣。时值汤泉(在遵化北)会操,于是先生乃上「幼兵赴操禀帖」于戚总理曰:

本营幼兵,蒙春初重赏,益欢欣鼓舞。今有四旗十二队,并旗豉手巡视等共一百六十余名,俨然成营。号令分明,坐止如法,且武艺习熟,皆一人而通数技,凡道路商贾,观之无不称叹。若军与兵观之,则自愧以为不如也。不过五六年,当能报效,庶几有南兵之风矣。令闻汤泉大操,咸乐从其父兄而往,卑职悯其幼弱,而嘉其志气,伏乞批示,或在汤泉,或在本营候阅,未敢擅定』。戚总理批:「仰同来汤泉何如」!

操后,有「谢敖按院赏幼兵文」云:

本营幼兵,操演行伍,蒙本院重赏,人心益有鼓舞,皆相率而修武事矣。十年之后,当为精兵,执役以捍疆圉,戮力以报朝庭,实本院之赐。……且北人性质至愚,而体貌木强,教之武艺,则筋骨难调,教之阵法,则聪明不逮;故官旗费于讲解,士卒苦于扞格。兹童而习之,少而诲人,耳目手足与阵法武艺相忘,用之以战,或可冀挞伐之效也。……(「蓟门兵事」下)。

六月二十日,张公居正卒,享年五十八岁。公秉政十六年,鞠躬尽瘁,综核名实,故南北守御,均能付托得人。将帅能为国效力者,皆公之量其才、专其责,湔其瑕、励其志,励之以爵禄,假之以事权,使为将者能从容措置,虽下至偏裨,亦皆假重事权,故十余年间,边事熙宁,匕鬯不惊者,公之力也(参宋学洙着「张文忠公遗事」及楚宝本传)。

九月朔日,闻潘碧梧先生讣,先生乃设位哭于汉庄署中。

「祭碧梧潘先生文」:『今年春得苏长公书,始为位而哭。嗟乎嗟乎,人生几何,乃一别十三年而卒不能求终教耶』。……

又「哭碧梧潘师」诗:『昔年相送春花发,此日相思秋叶飞;天地人亡空梦寐,祇余遗草泪沾衣』!

冬十月,阅视都给事周邦杰阅兵蓟镇,并巡视边城工事毕,为题「虏众内附,边政大修,以永保治安事」以闻,部覆,奉旨:该镇修举边务,劳绩可嘉,戚公得荫世袭百户(戚谱);先生亦得荐语云:「遴才欧越,迈迹幽燕,弃旧学而机悟韬钤:抚新军而恩覃醪纩」;奉旨赏银(旧谱)。先生乃作谢书云:

恭唯明台,奉天子命阅视蓟辽,车驾所临,军容尽变。兹者复命猥以微名,厕之荐剡之列,且其词甚都,第之所以伏地而叹,愿捐躯而不辞也。念第本以书生,滥芋关塞,惟恐职业之未尽,不问毁誉之何如。凡百攸为信心,而动立捐忿之节,绝请托之私,故闾阎虽稍相习,而忌未必不结于同寅;士卒虽颇向风,而情未必不忤于当路。况知交素鲜,莫为先容,得免斥劾,已为幸矣,敢望荐乎;又敢望词之都乎!感恩非难,知己为难,知已非难,上下之知为难。今明台见察于骊黄之外,独加以品题之语,无怪乎盐车之乘,仰首顿足而悲鸣也。古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以今视之,岂其然哉!感激心切,莫能自喻,因横槊赋曰:「一从投笔绝交游,岂谓孙阳忽见收,太古韬钤犹未悟,三军醪纩尚难周。风云有志天边战,金鹊何以关内侯,千载遭逢良不偶,夜深长啸拂吴钩」。鄙俚不文,用见微悃,惟明台教之,幸甚。

先是于七月二十日,有制府吴兑表弟(旧谱作妻弟)周楷者,以书及礼帖托先生为之配卖青布五千余疋于军士,布每疋值银一钱以上,索价二钱以上;先生以若徇其情,则剥军士以奉贵势也,因辞其布,而璧其仪。原差领书而去,有怏怏色。先生乃作密启致总理戚公,叙其经过,书中有云:『……第自到任以来,求托卖布物者不知其几,皆严以拒之,此心自誓,宁得罪于上司,不获罪于士卒。兹见罪于军门必矣,然不敢避也。官职去留,所关甚小,操守得失,所关甚大。第虽至愚,知所择矣』。

足见先生之不畏权势,操守有素也。然是年十一月,终以此去官。陈我渡公作书询之,先生乃作书叙其原委:

奉答小司空我渡陈公:『第之所以去官,明台欲知其故乎?微罪而行,古人所贵,恃在知己,不敢不言。今年七月内有周楷者,自称军门表弟,将布五千疋托第散与兵士,扣月粮为价,第不敢徇。随禀之总府,后军门闻知将楷递解回籍,因此移怒,牢不可破。敖御史复命嘱之论劾,御史以公论不从,竟置之奖;周阅科复命,又嘱之论劾,阅科细询各推官、知县凡八人,皆为矢天鸣冤,遂反厕之首荐之列。故兹军门迁转,自行论斥耳。且阅科之荐在一月之前,军门之劾在一月之后,旬日之间,贤否异状,明台可以察其故也。第实不佞,阅报之日,中心甚安。盖官职虽去,人品自在,况归山林与二三同志且耕且读,足以自老。大丈夫要当磊磊落落,遇时则振翮云霄,不遇则曳尾泥涂,随其所居,无不夷坦,安能枉己从人,依权媚势,即封万里侯,佩金印如斗,于心独无愧乎!明台闻望久彰,不久必秉枢衡,第处江湖,拭目以观太平之盛矣。临当远别,曷任驰情。

又答友人袁有贤书云:

鄙人志在青山,今得遂矣,喜甚快甚!不宁鄙人,妻儿尤踊跃自喜,何者?皆无所利于官故也。明春南归,与二三子者修春风沂水之乐,明不加不损之旨,于此生足矣,更何外慕?近与郭伯子书云:所谓当世伟男子者,非谓有顺无逆,有利无害,谓顺逆利害不动于中耳。若以倘来之去留为悲喜,非孔子所谓鄙夫欤!足下青年壮志,尚须透此一关(「蓟门兵事」下)。

是年冬,先生仍留蓟镇。朝廷有调戚公移镇南粤之旨,先生作「烧荒行」以寄慨,并序云:『蓟自嘉靖庚戌(二十九年)虏大举入犯,至隆庆丁卯(元年)一十八年,岁苦蹂躏,总兵凡十五易,自隆庆戊辰(二年),南塘戚公实来镇蓟,时总督者二华谭公也,至万历壬午(十年)一十五年,胡尘不耸,民享生全极矣。乃论戚者,谓不宜于此,竟徒岭南。嗟夫!宜与不宜,岂难辨哉!故作「烧荒行」以寄于悒』。『年年至后罢防贼,出塞烧荒滦水北。寒风刮地人骨开,冻雪连天马蹄仄。枯根杇草纵火焚,来春虏骑饥无食。电动千峰剑戟横,日摇五采旌旗直。扬威士卒不惮劳,安攘阃外臣子职。君不见嘉靖中年虏反侧,东西合举犯中国,潮河溃入逼郊圻,九门尽闭嗟何极。天子震怒斩司马,遂召诸道防蓟域。朝廷建议设督臣,岁岁侵掠势愈棘。督抚诛夷并谪戍,生灵荼毒惨伤戚。于时总镇任实艰,暮改朝更徒唧唧。又不见隆庆二载谭、戚来,文武调和费心力。从前弊政顿扫除,台城兵器重修饬。迄今一十五年间,闾阎鸡犬获苏息。谭今已死戚复南,边境危疑虑叵测,患难易共安乐难,念之壮士摧颜色。论者不引今昔观,纷纷搜摘臣湔惑』。

盖时值张公居正卒后不久,绪结怨者交章劾之。次年,诏旨籍其家,拘其诸子,备极榜笞,家人亲友死者累累,门生故旧均遭波及。是时侧目者乃阴布蜚语,谓戚公宜南不宜北,故是年冬旨下,调戚公于广东。

钱牧斋(谦益)生。万历十一年癸未(一五八三),先生四十三岁

春二月,戚公继光奉调往广东,都督南粤诸军事。盖自戚公之理蓟事也,于兹十有六年,使渔阳千里尽成金汤,所拔偏裨材官,南北士卒,莫不有勇知方,乐为用命,使商旅日通,布廛日盛,故去之日,阖镇生老,遮道拥泣,攀辕追送者不绝(参戚谱)。

是年三月,先生以戚公去后,悒悒有感,乃作见杨花诗以寄慨:

燕山三月飞杨花,满天白雪随风斜,客子出门已十载,飘零感此思回家;杨衣飞自好,客愁不可道,岁岁杨花飞,飞尽春光老。春光迅速若转蓬,丈夫建树难为工;李广不侯马援谤,至今慨叹伤英雄。伤英雄,徒拂拂,两鬓忽似杨花色,不如匣剑归去来,南山之南北山北。

夏,解佩南归,父老有涕泣相送者,遂作「答汉庄父老诗」:

滦河驱马去,父老来别离,叹息复叹息,殷勤重致词。萋斐成贝锦,哆侈成南箕,小人始弗信,今乃见于斯。彼人何罔极,敛怨以为德,身都节钺场,贩鬻恣饕索。侧媚有推迁,执法罹罪慝,讵意摧我公,一旦归乡国。忆昔公未来,边疆惨盗贼,公至磔其魁,处处得安宅。外户常不闭,禾忝积阡陌,今公弃我归,势必滋暴客。离乱不聊生,骈首就沟泽,彼人者何人,谁为续巷伯。语讫且流涕,四野愁云白,余乃慰父老,未须出怨言,会当贤者代,缚贼如鸡豚,我本一脆士,奋身在塞垣。此堂有老母,日夕思乡园,今得归终养,深感彼人思。惟兹怀雅意,永岁讵能谖。

临别,以所得俸赐,悉以给宾客,仅留一剑自随;并以戚公所赠马转属诸同寅,并作「思骏马行」,中有句云:

『……我欲骑之向祁连,痛扫匈奴净九边,岂期解甲忽南掉,遽属他人成捐弃;君不见军中惜马胜惜金,所贵进退知人心。……马乎!马乎!我今念念何戚戚,沙场两载同锋镝,风尘射猎故将军,汝马不妨姑伏枥。

又「南还留别俞克仁(按即俞大猷子)京邸」云:

请源回首十余秋,最爱当年气食牛,霄汉勋名衣钵远,风尘交谊缔袍留;此来已识千金剑,南去徒悬一钓舟,鳞角凤毛真有种,相看能慰别离愁。

七月十六日,舟次潞河,将历年在蓟所作之诗,整理成帙,名曰「蓟门塞曲」,并为之序。

蓟门塞曲自序:『……余居蓟久,短什长篇,近百余首,远避唐人,不啻百舍,况风乎雅乎?徒以其身在塞也,亦名之塞曲云尔。譬泽中之麋蒙虎之皮也,览之将无笑之乎』!

归途,乃乘便登泰山以观日、谒阙里以瞻贤,是为先生游五岳之始。

「游泰山诗」:『片片白云山下飞,巍然直上迫天扉,秦人函检碑空在,汉世登封事已非。青属勾芒阳正长,红生沧海日先辉,逍遥五岳从今始,藜杖荷衣任息机』。

又,「秋登泰山望日观」诗:『天门三接路危长,计里由来四十强,大海遥当轩冕立,诸山仰视丈人行。天晴半夜净红日,寒色先秋动白杨,却望东南云缥渺,不堪游思正茫茫』。

途经金陵,曾便道游金山、焦山、牛首山、燕子矶、采石矶诸胜。

「答林日正」有云:『宇宙间莫如游乐,昔在癸未,登览泰山,遂谒阙里;及至南都,金、焦之胜,牛首、燕子之奇,悉受杖履,当时精神和畅,意气展舒,直视世故为浮云,见仙人若可接者』。

作「饮采石、蛾眉亭」、「游牛首山」诸诗以见志;有『我本好名山,菱荷返初服,安得诛茅作隐居,逍遥高卧群麋鹿』之语(见「五岳游草」卷二)

秋,过苏州,谒张崇仁刑部,同车并辔游山,得览姑苏诸胜而别。

「答张崇仁比部」:『癸未之秋,同舟并辔,登山临水,弄月吟风,兴翩翩然佳矣!始苏别来,忽踰一纪,此情此景,如在目中……』。按张崇仁为先生同学,在漳时同师事于潘碧梧先生者也。

别时,慨然曰:『自古隐士多,游人少,五岳之游,吾自其泰山始乎?然有母在,勿忍游也。读书未富,亦未可以游(旧谱)。万历十二年甲申(一五八四),先生四十四岁。

先生归连江,筑倦游庐于西郊;杜门读书,以吟咏自乐。

「归自蓟门诗」:『十年走边鄙,仗剑今来归,族姓多不辨,相顾但依依,闾阎日已侈,生计日已非,觅我同袍上,落落晨星稀,所以古人心,惜别常沾衣』。秋,同兄又山夜酌,有诗云:

念昔少年日,挟策同灯光、中岁偶易业,走马驰燕疆。直道竟难合,卷甲归江乡,门巷尚依然,老母幸稍康,李公岂不伟,数奇罹悲伤,我本慕沮溺,耦耕薄惶惶,从客对斗酒,痛饮恋春阳。万历十三年乙酉(一五八五),先生四十五岁。

母杨孺人卒,先生奉木山公柩合葬于张门山。龙阳居士余公世贵作墓志铭(旧谱)。

按先生「嗟思诗」六篇有句云:『我征聿至,色笑欣然,拟终甘旨,一载遽捐,父寿七一,母寿七五,遗此残躯,徒忝厥武』。是则先生归田后一年,其母即卒。

是年秋,戚公继光由粤辞官;十月,还居蓬莱(山东)故里(参「戚谱」)。先生作「奉赠戚都护归田诗」十首(见「塞曲」)。

辛苦封疆四十年,勋庸犹在令公前,一朝奉诏归田里,智勇身名喜独全。

闽中当日苦倭夷,郡邑凋残鸟雀悲,陡见风云秋叶扫,青山到处戚侯碑。

承平日久不知兵,南北征师浪结营,独有鸳鸯明节制,堂堂中国振先声。

蓟门烽火薄潮河,岁岁胡尘塞下过,一自元戎来作镇,秋风清夜沸弦歌。

辕门遗爱满幽燕,不见风尘十六年,谁把旌旄移岭表,黄童白叟哭天边。

朔方辽海怀恩信,日本安南识姓名,盖世勋庸仍木伐,循循裘带一书生。

说剑峥嵘世共知,论文挥霍意尤寄,生平著述将千卷,多在横戈立马时。

练成貔虎气桓桓,出塞长驱势岂难,归去溪山堪一笑,迩来部校半登坛。

已看汗竹垂千载,欲览名山遍九州岛,祇恐圣朝思尚父,采芝未得遂真游。

黄金散尽结英雄,不负行间尺寸功,却愧十年鞍马下,捐躯空慕古人风。

按先生有「常山别戚南塘都护归宿玉山有作」一首云:『怀玉溪头月色新,秋风送别复归闽,乾坤事业孤臣泪,南北离情老客身。回首冥鸿天外远,论心芳草梦中频,何人白首能如故,瓢笠相从泗水滨』(原注:戚,山东人)(见「五岳游草」卷五)。考常山在浙江西南,近今江山,玉山则在江西境,亦称怀玉山。今玩其诗意,似是戚公由粤告归山东时,先生曾送之至常山后归闽,途经玉山作此诗也。送别戚公后,归途且曾至武夷山一游,并遇林龙江先生。

「武夷逢林龙江先生」诗:『客路秋风起,幔亭落叶疏,那堪一别后,忽是廿年余;道术终归孔,山林早著书,扁舟从此去,种菊自茅庐(「五岳游草」卷三)。

按「林子年谱」载万历十三年乙酉,林龙江先生六十九岁;五月,因开府赵可怀之请,至武夷。九月,始还莆;与此诗时令事实正合;可以证明先生确曾于此时一至武夷也。

黄石斋(道周)生于漳浦。万历十四年丙戌(一五八六),先生四十六岁。

先生在连江,家居读书。

按先生晚年有「请死」诗云:『忆从四十后,使与人群疏,闭户奚所管,兀坐攻遗书』(见「五岳游草」)。

按先生之七世从孙斗初云:『先生好藏书,收罗甚富;所传「世善堂书目」载一千九百余部,皆五代以后书,先伯祖振图公幼年犹及见之,后为巡抚赵公国麟久假(旧谱)。

徐霞客(宏祖)生于江阴(据丁文江作「年谱」。梁延灿编「历代名人卒年表」作万历十三年,误)。万历十五年丁亥(一五八七),先生四十七岁。

先生在连江家居,三月二日赋诗云:

「丁亥生日」:『三月二日春气鲜,吾生当此正弧悬,风尘牢落悲离驷,江海逍遥忆鲁辽。此向暂骑胡马地,南归剩欠酒家钱,眼前万事何须问,且把花枝醉暮年』。

戚公继光于是年十二月卒于山东蓬莱里第(参「戚谱」)。万历十六年戊子(一五八八),先生四十八岁。

是年,先生闻戚都护讣,欲往山东吊丧,行至苏州,以病归闽。有诗云:

赴吊戚都护,行至苏州以病不果,生刍万里去,抱病忽言归,一掬孤泪,空随暮雨飞,客心黄叶碎,愁鬓白杨稀,千载知交谊,存亡自不违(按似系秋时作)。万历十七年己丑(一五八九),先生四十九岁。

先生家居,已数年于兹,常从邑人吴文华(字子彬,号容所)尚书游,盖公时正却扫家居也。

按「祭吴容所先生文」有云:『老先生学术极其端纯,充养极其完粹,功业极其炳耀,操守极其廉贞,与夫文章翰墨,妙绝当世,史策旗常皆纪之述之,无庸更仆矣。独计归田以来,数年之间,赏花观鱼,吟风啸月,第未尝不从,从未尝不饮,饮未尝不醉,醉未尝不高歌也』。

吴尚书尝赠先生诗云:

浮云世事总纷纷,聊向城西作隐君,雨足春犁常自理,月窥岩牖每平分。投林袖剩三边略,闭户襟披百代文,多以颜龄看独健,即求隐卧未堪云。

盖尚书长先生二十岁,亦忘年交也。按「祭吴容所先生文」有云:『老先生齿长二十年,巍然先辈矣,爵又最尊,足迹半天下,阅人最多,雅不喜饮酒,即燕居,无狎容,乃大破格,倾注里闬一浮生……』云云。

按吴容所尚书讳文华,字子彬,世居连江,举嘉靖丙辰(三十五年)进士,授南京兵部主事,四十四年转四川右参政,平武定土官凤继祖,迁广西副使。万历元年,四迁河南左布政使,万历三年以右副都御史巡按广西,讨平南乡、陆平、周塘、板塞猺及昭平黎,迁户部右侍郎,请终养归。十一年起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仍抚广西,迁总督两广军务,巡视广东,进右都御史,讨平惠州岑洞积寇江月照、李珍等,百年巢穴,一旦尽平。十三年,入为南京工部尚书,粤人为祠以祀。明年改兵部,十六年冬,以疏论太监张鲸罪,帝不听,遂引疾去。二十一年,仍越南京工部,力辞不赴,虚位三年以待,卒年七十八,赠太子太保,谥襄惠。家居尝买学田百余亩给诸生,生平寡嗜好,独诗歌字法至老犹习,其文学为一时冠冕(参「明史」卷二二一「郭应聘附传」及陈衍「福建通志」「明列传」九)。按旧谱排吴尚书赠诗于万历十六年,但「明史」记十六年冬吴公始劾张鲸,则归隐连江,至快须至十七年春,故将其系于此年之下较妥。是年,先生曾至潮州谒韩文公祠,有诗记之。其任务为何,不得而知。

按「入粤记」有云:「潮城外为韩文公祠,余前「己丑」来潮,亦曾谒祠」。可以证明先生于本年曾至潮州。

又「谒文公祠诗」:『当年谪宦暂徊佯,韩水韩山久未忘,已有豚鱼知刺史,更余肝胆在封章,溪头树转岚光合,城下潮来海气长,宇宙行藏应不偶,复将杯酒醉斜阳』(自注云:公居潮仅六月,山溪树木至今以韩名,贤人之泽远矣)。万历十八年庚寅(一五九○),先生五十岁。

游粤东石门寺,「读璧间诗,怀王十竹待御」有句:『御史铮铮一代贤,题诗精舍尚依然,文章灿烂明于斗,世路艰危直似弦,草长地塘空柱石,雨深庭院坐桑田,青山此日同怀古,啼鸟飞花入暮庭』(按旧谱以游石门寺系于此年,未知何据,今姑仍旧)

按王十竹侍御,讳德溢,字懋中,连江人,嘉靖丙戌进士,知芜湖有政声,擢御史。时严嵩柄国,举朝争赴之,德溢不附,且劾其贪,被谴归。寻复召为御史,抚按广东,风纪大振。霍滔渭崖(韬)公称为天下第一御史。尝疏请受交趾莫登庸降,后以忤当道谪外补松江推官,终广西佥事。连江故无城,屡有寇患,德溢倡之,于是始有城。倭寇连江,以城坚未破,存活无算(参「福建列传」明卷八)。万历十九年辛卯(一五九一),先生五十一岁。

仍居连江。

秋七月七日,上邑吴容所尚书寿有句云:『尚书勋业九州岛知,弧矢悬当织女期,海内门人皆省阁,乡中后学半耆颐;风清瘴岭双飞剑,兴在沧浪一钩丝,狂客祝天杯勺醉,不须绮席对仙卮』。

万历二十年壬辰(一五九二),先生五十二岁。

隐居连江西郊里第,以读书灌园自娱。

按先生有园居三篇云:『郊居近十年,未尝一出户,庆吊都不行,宁免人憎妒,憎妒可奈何,聊得守恬素,种竹匆成林,夹径罗芳树,春至听黄鹂,秋来惊白露,时时酿斗酒,鸡忝款亲故,以兹久逍遥,浮名奚足数』。其三云:『早岁误谈兵,偶为谭(原注讳纶)俞识,祇役在蓟门,十载弃厥职,刀剑换犊牛,灌园蔬可食,亲朋时往来,浊酒话耕植,……行年五十余,知非愧不德』。

「壬辰中秋雨,同陈于虞、吴衡甫饮」有句云:『竹径芳篱窄复回,幽栖犹喜隔尘埃,开樽更秉连霄烛,玩月翻成听雨台,地静声闻秋叶落,桥危潮涌雪山来,明年莫问游何处,且对知音醉一杯』。万历二十一年癸巳(一五九三),先生五十三岁。

春初,海上紧张,倭有复来之势。先生应乡父老之请,作防海事宜,欲上之有司;已而倭向辽左,乃不之上。

与邓道鸣书有云:『弟比年杜门,仕进念绝,前以南北多故,监司郡县误加物色,一以病谢,自知疏佣不堪用耳,登坛封拜,敬属之兄丈,弟梦思弗及矣。春初,海报孔棘,乡之父老强使之者,不得已为着私议臆说,已而倭向辽左,乃存之箧中以饲蠹鱼』。按防海事宜未收入「一斋集」中。

冬初,邓种(道鸣)以所著「筹海图编」示先生;先生复书,并以所著「防海事宜」示之。

拙稿奉览,徒以与「筹海图编」有一二语符合耳,实不欲求知当道。第五十余龄,发种种白矣,薄田力作,颇供朝夕,读书讽咏,聊足适趣,安能束带折腰,向当世贵人彻其喜而畏其怒者乎(见「书札偶存」)。万历二十二年甲午(一五九四),先生五十四岁。

春,诏屡下召吴尚书起为南京工部,吴公力辞不赴,先生作春日劝驾大司马诗:征书几度下江城,高卧东山出不轻,帝为苍生思柱石,诏从青琐动干旌,九霄事业三朝重,五岭烽烟一剑清,客拟骊歌俱献赋,最宜箫鼓带莺声。

按「明史」吴文华传虽作诏下于二十一年,但吴公力辞不赴,虚位待之者三年,则此处先生之劝驾,当系之本年更为合理也。盖诗中有「征书几度下江城」句,则非二十一年春之初召也明矣。

夏,吴尚书赠所书诗扇,先生以诗谢之。

「容所翁惠诗扇二握,赋谢」:『尚书词赋早登坛,洒翰银钩在笔端,不用颠狂当日醉(原注:黄山谷云「颠长史狂僧皆倚酒而通神入妙」,容所公素不好酒),顿还义献旧时观;光浮北斗星辰动,鬼哭平林夜雨寒,江上细看双彩扇,直愁神物起风湍。

按吴司马善书,故先生「答林日正」有云:『大司马知丈旧矣,故大字乐于执笔,今奉册叶四,其二乃近日答弟者,有羲之之骨,怀素之态,山中可玩可临』。

秋,吴容翁(按即吴文华)邀东亭看菊,诗云:

靖节当年菊满篱,何如此日品多奇,即看五采纷相映,试门诸君却未知,疏影

月斜偏照水,晚番风引尽浮卮,尘俗不到东山地,清赏高歌醉莫疑。

按是事「旧谱」系于万历十六年四十八岁之下,有误。因是年冬,吴尚书尚在南京任未归田也。今姑系于此,因原书三诗相连也(「五岳游草」卷五)。

是年冬十二月十五日,闽抚许孚远初次致书,欲聘先生幕府;以病辞,不就。

「答许抚台」:『第学稼学圃十余年矣,意不知理道为何物;腊月望日,周生来召,并赐文集,第不自意垂暮之年,获闻此至论也。……不幸犬马之病,尚尔牵缠,未能伏谒,敬遣豚儿祖念,代为叩谢』。万历二十三年乙未(一五九五),先生五十五岁。

春,许孚远抚台又欲疏荐先生于朝,约于延、建之间以山人礼相见,先生不之赴,并作诗见志。

「再答许抚台」:『第自束发,先生木山公教之律身大义,易箦之辰,又丁宁戒之曰:「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昼卜诸妻子,夜卜诸梦寐。此古人实学也,小子勉之,吾不恨矣」,嗟夫嗟夫!迄今一十七年,而卒茫然未有得也,风兴夜寐,实忝所生;俯仰天人,祇增愧悔!以故杜门却扫,绝世纷求,以洗涤心原,自完性命,庶几见先人于地下,或可少逭罪责耳!故功名一念,久不介之于怀。兹味教示,似以其才力可策,欲纳之仕进之途,此非鄙所敢闻也。若然则延建之见,在老先生为休休好士,在第亦近于汲汲干进矣。行山人之礼以希终南之捷,托问学之名以冀爵禄之实,义所不敢出也』。

「辞许抚台聘命」诗:『卜筑避人喧,入林久灭迹,幕府采虚声,干旄偶相索、尺素已力辞,重来意转迫,亲知胥劝勉,寸衷谁复白,不见蓟门时,旦夕修矛戟,掫捍在边陲,当路反乖逆,所以挂冠来,陶情寄蔽泽,运斤固无能,何从得郢质』。

按许孚远字孟中,号敬庵,德清人,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出知建昌府,暇辄集诸生讲阳明之学,万历二十年擢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倭陷朝鲜,议封贡,孚远请敕谕日本,擒斩平秀吉,不从。福州饥民掠官府,孚远擒倡首,乱者稍定。御史甘士价等劾孚远宜斥,帝不问。又募民垦海擅地八万三千有奇,筑城建营舍聚兵以守。因请推行于南日、澎湖诸岛,皆报可。居三年入为南京大理卿,寻乞休,卒谥恭简(参「明史」卷二八三,又「明儒学」卷四十一)。

不久,许抚台转南京,先生题许抚台「甘棠别咏」卷送之(诗见「五岳游草」卷五)

二月朔日,刻「谬言」成,是书盖家居时训子之言,亦先生伦理读书之思想也。八篇者,论学、论圣、论经、论性、论政、诗文、诸子,论兵也。

「谬言小序」:『余悦年抱病郊居,应接殊寡,独见祖念日夕侍,每有疑问,辄以意剖之,祖念素无记性,未几辄忘矣。潜图所以备遗忘、资观省也。乃时以片纸书所论说,投之箧中,历二年余,得二百一十余条,又以意分为八篇,书帙以告。余曰:儿用是安为乎?对曰:备遗资省尔。然得意者词多支,得词者意反失,乃稍为删润还之。且戒之曰:能言不能行,余所羞也。儿徒口耳吾言,不能体诸躬行,余所恶也。试藏箧中为儿异日左券,不然吾将毁之覆瓿矣。己而家兄览之,谓余曰:祖念用心良是,吾与尔少时,先人训戒不为不备,然今半记半不记,思之未尝不泪下也。祖念得此可终身佩矣,且弟言吾不能定其是非,弟可□之,以请正四方君子,恶用深藏为。于是,祖念问名于余,余曰谬言也。恶足名,无已,名之为谬言,因纪所志兄弟父子交修之意。时万历乙未,月朔日。陈第识』。

书刻成,适张崇仁比部(刑部)寄书来;乃答之,并以新刻「谬言」奉览请正。

「答崇仁比部书」云:『姑苏别来,忽逾一纪』(按先生在苏州与张崇仁游系万历十一年辞官归里时事,至此适十二年,故云)。又云:『弟自归田,杜门屏迹,啜粥茹蔬,油然适也。偶为老丈(谓崇仁)推毂,监司郡县谬加物色,苦以废痼辞之矣。去年许抚台礼邀相见,亦以病谢,今春又约于延建之门以山人礼见,亦不之赴也。……车驾两过省下,不图一晤,如梦思何!读所惠书,几于汨下,生平论交,如老丈者可易得哉。兹有「谬言」一册奉览,所欲请正半在于是』。

秋,次子祖发殇;先生作悼亡诗三篇,并序云:『祖发,余次子也;颇有童乌之敏,十八而殇,悲夫』(按次子生于万历六年,至此年适十八岁。旧谱排之次年,有误;今改系于此年之下)。

「悼亡子祖发三篇」:『天道不可测,之子乃云殇,神驹蹶初服,桂树凋秋霜,月月忽流迈,测怆兹内伤,安能忘情虑,临风以徜徉』。『愁人怯秋色,西风蟋蟀寒,霏霏黄叶堕,触此长恨端,有作满箧笥,不忍复披看,如何东门吴,欻忽能自宽』。『山川结重阴,风雨成秋霖,夜长不能寐,垂涕沾衣裳,寂寥孤雁唳,萧索寒虫吟,类有蒙庄子,庶以开余心』。

访旧友于福州,作三山感旧诗;有句云:『嗟予远行役,归来十二春,殷勤觅夙好,踪迹何沈沦,如兰精舍地,夜雨滋荆榛,人生顾如此,感叹徒酸辛』。

冬十二月,配林儒人卒;先生于除夕有悼亡诗云:

去年当此夕,高烛照深杯,今夕复何夕,凄凄郁不开,漏声随泪尽,春色带愁回,击缶怜庄子,悲心强自裁。万历二十四年丙申(一五九六),先生五十六岁。

春初,董崇相(应举)过访先生于连江,相见大悦,遂成莫逆。

「答林怀琼大尹书」:『岁在丙申,董崇相过访山房,一见莫逆,问所知交,辄称引雅谊』(书札)。

按先生「与林日正书」有云:『近有闽县春元董见龙(当是崇相原名)者,博学能文,深于理道,大非尘埃中人,春初枉顾,遂为知己,数数相遇,皆朝谈至夕,夜谈彻晓,殊慰孤寂,如兰精舍后、未有也』。

按「崇相集」应举「祭陈一斋文」叙其与先生之交云:『虽口不相下,直如金火相克相成。兄尝谓我遍交宇宙无两;一斋,我亦自信平生无尔笃友』。可见其相知之深。

又应举「答苏云浦书」亦云:「弟平生有笃友二,一是陈季立,一是潜父』(即云浦)。

改葬父木山公、母杨儒人及妻林儒人于荻芦峡。

「答林日正」:『弟不恋温麻(连江)久矣,迩者买山治坟,凿为三坎,二以移葬先父母,一以葬吾亡妻。豚儿请更益一坎为吾寿藏,弟笑日:「四海吾乡,五岳吾土,随地可死,随地可埋,儿能定吾死所乎」』。

夏,寄福清林日正书,寄所刻「谬言」,并录「意言」就正;并奉吴尚书所书册叶四相赠,盖为日正所函索者也(「答林日正书」)。

六月二十夜,郊居与客坐谈,有虎逐犬薄坐隅。先生起而叱之,虎惊走,触廊石尽倾;作「叱虎行」,并序云:『万历丙申,虎祸大炽,频入城邑,贼害人畜,民甚苦之,无如之何。余郊居,六月二十夜有犬几为所噬,起而叱之,得免,因有此作』。

夜深与客坐前楹,虎有逐犬声轰轰,去我不及三尺许,虎其猛列犬悲鸣,我起一叱虎且惊,走触回廊石尽倾,犬既得全客亦喜,把烛命作叱虎行;吁嗟乎,仓卒虎威犹可叱,不似虚政滥从横。

秋十月,应举奉母柩葬于连江,先生为之襄理一切。

按「崇相集」「先慈马太孺人墓志」云:『万历丙申十月念一日,不肖孤应举、应赞奉母马太孺人葬于连江之安庆里,安定山新兆』。又按应举「祭陈一斋文」有云:『忆昔丙申之岁,葬我先慈,非兄将不能襄事』。万历二十五年丁酉(一五九七),先生五十七岁。

是年春正月,风雨连旬,杜门拥几,增订「意言」成。三月望日,序而刻之——盖是书为先生读书之杂感录也。

时董应举内召诠曹,先生助其北上。

按应举「祭陈一斋文」有云:『丁酉之役,抱病自废,非兄将不能北首,其后鼓壮吾气,勤攻吾病,玉我非一,载之肺肠』云(「崇相集」「祭文」)。

是年夏初,决意出游。盖先生自归田后,每思远游,今始遂愿。

「答林日正书」:『迩者友人邓道鸣寄书云:室人仙逝,是天绝其内顾忧而促其远游也。弟窃有取于其言矣……远游之期,决在春末夏初,自此遂遍九州岛,不止游其八巳也,后之立传者将谓入山采药,不知所终矣』。又云:『宇宙之内莫如游乐……,今静而思动,居而思行,亦势所必至,况家事已付之豚子,年来又失其伉俪,内顾之念不关,逍遥之趣转笃,故能游也。九州岛至广,山水多奇,古今灵异之迹,往往而在,足迹所到,纪载随之,岂惟酬四方之志,未必非不朽之资,故欲游也』。

暮春,游漳州。冬归,乃寓福州,借芝山僧房翻阅藏经。时巡抚金学曾耳先生名,欲聘之,问倭事战守之策;辞不就。

「入粤记」:『万历丁酉冬,余自清漳归三山,借芝山僧房翻阅藏经』(「粤草」)。「辞金抚台聘命」:『翻经寓禅林,落花白画静,忽有中坚来,口称抚台聘,卒道无所逃,遂以荷衣进,长揖筹边堂,战守频相讯,自言山林久,况有犬马病,时事百不知,何以答明命。逡巡复出门,移居变名始,我本慕孙登,优悠长啸咏,自处腹背毛,那与六翮竞』(「寄心集」卷二)。

冬,东莞(广东)林培之以御史言事,谪闽为盐运知事,欲晤先生,乃得施良庵之介,遂论交焉,与游华林西禅诸寺。

「入粤记」:『时东莞林培之,以御史言事,谪闽运幕,欲晤予而恐其凿坯也,约施艮庵先访,已而培之入门,即日请为方外交,公无避我,坐谈久之,相得甚欢。艮庵者漳之先达,余所严事,曾宦粤中,与林有世雅,嗣是三五日必一来,来必久坐,或谈佛经,或评将传,至论山水五岳,游志津津合也。时约同游华林西禅诸寺,徜徉竟日』。

按「明史」卷二三四「马经纶传附林培(即培之)传」载:『东莞林培(字定宇)由乡举为新化知县,县僻陋,广置社学教之,民有死于盗者,不得,祷于神,随蝴蝶所至,获盗,时惊为神。征授南京御史,疏论时政不当,帝怒,谪福建盐运知事,告归卒』。

冬,与林培之同访沈士宏将军于镇东。

按「明史」卷二七。载:『有容字士宏,宣城人,幼走马击剑好兵略,举万历七年武乡试,授昌平千总,调蓟东路辖南兵。万历十二年秋,朵颜犯刘家口,有容以二十九骑击退之,由是知名,寻从宋应昌援朝鲜,乞归』。时日本封事坏,倭有进犯势,福建巡抚金学曾起有容,使守浯屿、铜山一带,先生在蓟门时,因与有旧,故访之。按有容曾序「蓟门兵事」云:『季立先生在蓟,余甚习其行事』云云,可知其与先生相交之深。万历二十六年戊戌(一五九八),先生五十八岁。

春二月,至海坛访沈士宏将军;示以所著「蓟门塞曲」,将军录存之(见「合刻塞曲粤草」序)。乃同泛海,观石碑洋。

「入粤记」:『戊戌春仲,遂同泛海观石碑洋,石碑洋者海中孤岛,上有一石,高百仞余阔十仞余,宛如碑碣,卓然中流,天下奇观也。过此百里,则海坛故疆,又数百里则□□东庠,闽极界,出此夷矣。一日,乘巨舰破浪,偶阁沙砾,舟人惊惶,将军独自若,谓畲曰:「吾与公岂海中腐骨乎」!潮长,竟脱。将军宛陵(即安徽宣城)人,往在辽左,身经百战,故抚台(指金学曾)檄置海坛,命统舟师捕寇。余因是极骋览,然每逢奇胜,辄思培之,培之亦忆余也』按林培之此时尚留三山。

四月,林培之告归养母,以书约先生游罗浮,遂还三山,同入粤,便道游石竹山、九鲤湖诸胜。

「入粤记」:『四月书来,谓将告归省母,罗浮故名山也,足下无意乎。余自海上走三山,则培之往鼓山矣,复就之鼓山,信宿而归,遂同游雪峰水口,往来凡旬余。五月六日,余归连省告先坟,并辞吴容所先生。十三复至(三山)。十五日培之先发,十七日余发,十八会于宏路驿,十九同游石竹山』。

「与林培之入粤便道宿石竹岩」诗:『笙箫缥缈接飞仙,峭壁参差境自偏,入洞紫云迷曲径,凭栏青霭落平田,林间伏火还留灶,石上鸣琴不用弦,乘兴已经三腊屐,莫将疏鬓叹流年』。其二:『一宿孤峰上,悠然物外心,鹤归青海杳,鹤啸碧云深,钟磬僧常定,风尘梦不侵,明朝相别后,因忆此登临』。五月二十二日,至莆田,拜林公兆恩祠。二十三日,游九鲤湖,赋诗。

「入粤记」:『二十二日至莆田,余拜林龙江词,时卒四阅月矣(按「林子年谱」记龙江先生卒于万历二十六年正月十四日)。次日,同游九鲤湖,湖大百亩许,深莫测也,底外纯石,其源自数百里来,四时常满溢奔湃,九漈声如鼍豉,轰轰震天,游人至此,俗卢忘矣。其最胜在水帘洞,如烟如云,如雪如波涛,跳跃■〈氵剽〉■〈氵扬〉,随风远近,日色横照,则金碧朗晃,变态万状。坐玩良久,举杯酌赏。培之曰,「匡卢瀑布,春夏则溢,冬则涸,不若此无分四时也」。又曰:「乐哉今日之游」。余曰:「余游诚乐,使公而为布衣,乐岂减是乎」!曰:不减。「使公而居政府,乐岂加是乎」?曰:不加。则相与叹曰:「得乐于山水,犹莫之加损也,况得乐于性天乎」?信宿出山,培之谓余曰:「是灵梦闻天下,何为犹无所祈」。曰:「素位而行,不敢有所希冀,利害祸福,到则知之,先知庸益乎?故三游石竹,再游九鲤,无所祈也」。培之笑而不言』。

「游九鲤湖诗」:『碧涧澄潭留古迹,芒鞋黎杖踏斜曛,八公悟道空思汉,九子丹成却羡君;涛涌悬崖秋作雪,烟生古鼎晚流云,莫拟顿醒人间梦,鼍鼓鲸音书夜闻』。五月二十六日,抵泉州,寓邓麟石家,游清源山。

「入粤记」:『二十六至泉,地主邓麟石以归善尹觐过家,遂邀游弥陀岩,岩有石室,因山石凿为佛像甚伟,前径路逶迤,石刻「招饮径」三字。交荫嘉木,清泉飞出树杪,饮数巨觥,遂沿涧登扳,至巢云岩,列坐涧曲,洗盏清流,迭酌至醉,此皆清源山西麓也,昏黑始下山』。六月初三,至漳州;初七,出闽关。初八,至潮州;十六,抵惠州。二十九日,入山,遂居罗浮。

「入粤记」:『六月初三至漳,培之问余,吾闻漳有吴学淳,闽中长者也。持义甚高,公岂习其人乎?曰:「吾老友也」(按吴学淳亦潘碧梧弟子);因邀与谈而去。初七出闽关有「初出闽关值大风雨」诗。初八至潮,……十六至惠,罗浮惠之望也,培之遂归东莞,余从此入罗浮』。

「惠阳别林培之」诗:『偶有罗浮兴,同为岭海行,长程俱借马,每饭必分羹,蔬菜声名重,昙花世界轻,今朝忽岐路,黤黤别离情』。

「居罗浮记」:『……乃入山居石洞,六月二十九日也,山多枫树,秋露零落,枫叶淅淅,竟夜有声。或万里无云,月如加明,星如加大;或风雨骤来,溪声雷迅;或晓起蒙阴,白云缕缕入户,与香烟交错;或夕影横斜,石崖芳草,可散步班荆;或日色晴明,采葛男妇,徭歌遍山谷,其致皆足乐也。余读书静坐,忘其非家,未几仆病,土人代炊,又病。余白:「是山灵欲劳我」!乃就涧极泉,沿崖拾薪,自给晨夕,且以饷仆之病者,二旬仆愈,培之屡书言欲入山,不果也』。

秋,在罗浮,怀董崇相,寄诗三首。其一云:『江头别去两经秋,献赋明光赐锦裘,遥约幔亭并太佬,此时踪迹在罗浮』。

十月,培之来自东莞,遂与同游洗耳泉、清霞洞、冲虚观、黄龙洞、玉女峰、飞云峰诸胜。

越三日,培之下山;又三日,先生亦下山。盖至此已居罗浮四阅月矣(详见「两粤游草」「居罗浮记」)。

十月二十九日,访林培之于东莞;十一月,同游西樵(按西樵在广州西南百二十里,属南海县地)。

「游西樵记」:『十月晦,余访培之于家,拜其母,诸弟子侄相见,颙如、济如也。十一月朔,培之驾舟与余往西樵;且曰:是月望前,吾卜迁葬先室,今姑乘间游。次日过波罗海,谒南海神庙,庙起自唐韩文公,碑记具在……。庙前冈突起,上亭扁曰「浴日」。纵观海天,茫淼无际。三日,抵海珠寺,宿焉!寺在羊城南郊海中,宋李忠简公始建……。五日,发海珠。六日,抵观山市;盖西樵北麓也。次日,冒雨登岭……。八日,游西峰书院,本霍文敏建也。文敏从孙雅知培之,时巳有事羊城,独其弟益茂留饮,庭中桂一株,干大如斗,嘉树也。培之为葬事别去,余复宿云居』。

连日先生与霍茂等(霍韬孙)游西樵聚仙台、环翠楼、大科峰、九龙洞、喷玉岩、天湖、碧玉泉等处,复游白云洞诸胜,计自入山至出山约旬日。

「游西樵记」:『西樵故未有称,自霍文敏(韬)、方文襄(献夫)、湛文简(若水),卜隐其间,遂名闻天下,与罗浮埒。峰峦重重,包裹如莲花然。周回四十余里,山宜茶,居民十三村,悉藉茶衣食,不复知禾麦桑麻也』。

秋末,吴容所尚书卒,年十八(?),谧襄惠。

仲冬,至端州(今广东高要县),与培之友梁约中游七星岩,遂遍历水月宫、玉虚宫、三仙观、栖云亭、石室岩、环翠亭、紫竹洞、卧龙洞诸胜(详见「游七星岩记」)。

冬,访邓钟(道鸣,一字符宇)将军于东安,居九星岩下(按东安今广东云浮县)。盖先生与其同出于俞大猷之门,故交也。

「邓将军平黎小传」云:『邓将军者,东山参将元宇公也。?按将军温陵人,万历丁丑武进士,为东安参将,时方奉命平琼州酋黎马屎有功,历官前军都督,同知四川贵州总兵官,以征苗播功予世袭』。

「游九星岩」诗:『东冈城外九联峰,擢秀争奇并可怜,古洞玲珑悬夜月,层崖阴霭吐寒烟,虚疑一剎西天上,实见双星北斗边,风景有余山壤僻,客来心赏欲栖禅』。

是年,董崇相得第进士。

万历二十七年己亥(一五九九),先生五十九岁。

春初,邓道鸣将军招饮于燕喜亭,先生诗贺之。

「题邓参戎燕喜亭用韵」:『练成虎旅更谁如,裘带雍容水竹居,好客新开方亩宅,谈兵自注六韬书,芳春鸣鸟声相应,细雨棠梨叶已舒,衰病独惭张仲侣,尊前频忆草玄庐』。

二月,访沈士庄刺史于康州(今广东德庆县),遂游三洲岩。

「游粤西记」:「己亥二月,复访沈刺史于康州,游三洲岩,此两粤之界也』。

按三洲岩在德庆县东七十里。「明一统志」载:『三洲岩取蓬莱第三洲之名,岩中有石室,室有石乳,苍绿色,间类佛像钟磬玉麟游鱼之属,宋周敦颐苏轼等并有题识』。

二月初四月,在德庆(即康州)始闻吴容所尚书讣,先生作文祭之。

「祭吴容所先生文」:『岁己亥二月初四日,温麻山农陈第游西樵过德庆,始闻大司马容翁吴老先生之讣,已数越月矣,怆然恸哭者久之。乃以絮炙寓祭曰:呜呼痛哉,丁酉暮春,第有漳泉之游,至戊戌夏始归谒也,仅一二见,复为东粤之游,不意浪迹方外,未及言归,而竟抱此永诀之戚也。……第自去冬在罗浮附尺素,今闻仙逝,乃在秋末……。第与友人约游五岳,今且积懑思归矣,然虽归也,求为曩时之畅饮浩歌,岂可得乎』?

「康州署中重晤康文学用韵为答」:『五岭飞花二月深,岂期书剑复同临,风尘莽莽惟双眼,今古寥寥独寸心,暂听莺声依宦舍,底将鹤梦向禅林,何当迟暮逢知己,绿酒青灯不断吟』。可知二月末先生尚在广州。

三月,入广西过苍梧,趁昭州(今广西平乐县)船,溯江而进,旬日至昭州,谒平乐令黄文宇,先生里人也。复具舟溯漓江而进,五日至桂林,道经阳朔憩焉。至桂林会见里人薛慕南,时主藩幕,遂寓而遍游焉。

其记桂林之游云:『省会道途坦洁,风俗朴茂,余以慕佳山水至,日乘肩舆令奚儿载酒恣其所之,所闻三十里内外,无不游也。尝游风洞山……又尝观榕树门……门上老榕一株,根劈为两,分左右而夹门,人从门行走,若出榕跨下,……先师俞虚江祠,在门北数武,余入而拜,出抚榕睠焉不能去,又尝游七星峰……象鼻山……白龙洞……虞山舜祠……又尝游尧山……时春三月,杜鹃盛开,一片红锦,亦奇观也』(「游粤西记」)。

四月,还过苍梧,欲溯左江游都峤白石,阻雨不果,归康州。

『余自二月末发苍梧,四月初旬回过其地,苍梧寄酒,桑寄生所酿,佳者不亚苏州三白,复欲溯左江游都峤白石,阻雨不果,归康州』(同上)。

夏,还粤东,重宿海珠寺;有诗,并答林培之论读书之法。

去年曾结海珠盟,最喜重来月色清,波浪茫茫窗外动,帆樯面面镜中行,云连村郭尘难到,树扫星河暑不生,永夜溯回人独醒,渔灯灭尽听钟鸣。

「答林培之」:『尝闻古有一钱尺帛不入私房,今于足下见之,又闻闺门之内,肃若朝廷者,亦于足下见之,足信非烟火中人也。弟自束发游江湖,阅人颇多,倾盖而合,合而不能稍离,离则思聚,聚则经岁月而未忍去,独俞虚师与足下二人耳。易曰:如兰断金,岂草草乎?弟之游桂林也,衡山在望,湘水非遥,独以未尝握别足下,故复返五羊(即广州)耳。弟之所以逍遥汗漫,行万里若适莽苍者,所幸有三、不幸有二:幸而不富不贵不病故能游,不幸而无怙无恃故得游,足下有母,从吾游能乎?且弟萧然一身,无所需于人世,往来两粤,邓将军为之聚粮,然受少辞多,未尝过费其资斧,余者馈遗,一切谢绝。念置身方外,与世日疏,受而不报,徒挂方寸,故必却也。又晚年饮食恬淡,颇觉肠胃坚完,间或燕会,富贵者家,不下箸则忤人,遍下箸则伤腹,不得已往往避匿。尝语友人:「江湖乐矣,尚有三苦,一者惠金,苦我辞也;一者置酒,苦我避也;三者投刺,苦我答也。不日来东官,足下其无以三苦者苦之』。

又与论读书之法云:『夫读书当读史,诗文实在所缓。史者古人实用,贵得其神髓,故定心忍性,死生不动,古人有之,持以自校,则德进,拨乱应变,仓卒立辨,古人有善用其法则业修』。

不久,林培之来会;乃与之再游崖山,观宋故宫处,作「崖门吊古」诗。

按「祭林定字先生文」云:『今年夏,又同至崖门,视宋宫故处』;盖系指二次至崖门事也。

「崖门吊古」云:『君臣同日蹈沧波,宗社沦沈可奈何,潮落崖门苗黍长,月明陵庙杜鹃多,乾坤有泪伤沙漠,江海无情吊汨罗,罢说当年兴废事,白云孤岛且高歌』。

时黎马屎纠众剽掠三州十邑,制府令邓道鸣将军渡海,与雷廉琼崖两将,分东中西三路以进。邓任东路,独夺磢门天险,大破黎人,擒其渠魁,班师而还。先生作邓将军平黎小传,并诗以扬之。

「赠邓道鸣将军征黎大捷」:『将军南伐振天声,擒纵由来百巧生,戈申自开鱼鸟阵,烽烟尽扫虺蛇营;月明碧嶂先驱马,雨过沧溟为洗兵,共说黎人终不反,珠崖应筑受降城』(「粤草」)。

秋九月初二日,林培之卒于东莞家中,年五十三;先生视殓恸哭,复致奠焉。

「祭林定宇先生文」:『维万历二十七年九月初二日,柱史定宅先生率,方外友弟陈第视殓恸哭,七日从谭山人辈致奠,十一日将有康州之行,复用酒果造别于其灵曰………始先生在留都,朝廷督过台省,一朝而斥逐者三十余人,留都臣工宜有言而未言也,先生奋不顾要,直以死诤,幸而天子圣明,薄谪之闽也。第自丁酉冬,论交于闽之僧舍,戊戌同为罗浮西樵之游,……今理舟西发,敢以所思之意告于灵右,……』(按旧谱排祭定宇先生事于戊戌五十八岁下,大误)。

「哭林培之」诗:『天涯长别黯消魂,泪洒西风落九原,谏草已知悬日月,典型犹在重乾坤;清秋惨淡闻邻笛,□社凄凉掩客门,五岳祇今成独往,匣中流水向谁论』。九月中旬,先生由东莞西发,再往康州(德庆)访沈刺史。

「答谭见日(即谭山人)赠别,时余往康州访沈刺史」诗:『寂寞逢君日,东官(惠州)数月游,上书追贾谊,奇策似留侯,江海孤帆夜,风霜满目秋,封康应不往,悬榻待南州』(原注:山人,嘉靖间上时务十事)。

按沈刺史字士庄,为沈士宏将军之兄,时宦康州,先生大约得士宏之介,得缔交焉。是年岁暮,仍驻足康州沈刺史处。

按先生于次年庚子孟夏「答林怀琼大尹书」云:『弟自戊戌入粤,居罗浮最久,已而又游西樵,且出海观崖门宋宫故处(按此似系指第一次游崖山,因万历二十七年己亥夏曾又游一次,见「祭林定字文」)。己亥,游西粤苍梧、桂林诸名山,岁暮,仍驻足康州耳(盖此系指二次复往康州,在林培之死后事也)。所至不敢通刺,当路贵人,盖以出处殊途,并介异道分帷,与羽客禅僧为侣,沈刺史生平气义相期,不得不见,见为所投辖,又不得不留』。

冬,寄董应举书,并翻刻「谬言」(按是年崇相除广州府教授)。

「寄董崇相书」云:『弟自去秋居罗浮,冬又有西樵之行,今年春夏又为桂林之游,两粤名胜,已得其七八矣。游兴尚未艾也,兹有相知(指沈刺史)欲留过冬,明春复有衡山之约,……「谬言」为索者多,近又翻刻于粤,能使此书信今传后,实在老丈;不识有意否也』?万历二十八年庚子(一六○○),先生六十岁。

暮春初旬,与邓道鸣将军同游曹溪(在今曲江县东南五十里)。孟夏末旬(四月末),复还康州,得读林怀琼大尹书,始论交焉;盖亦得之崇相之介也。

「答林怀琼大尹」:『暮春初旬,与友人为曹溪之游,孟夏末旬复还康州,始得读翰教,并诸诗歌记铭,爽然自失矣。岁在丙申,董崇相过访山房,一见莫逆,问所知交,辄称引雅谊,弟是以知足下,不谓今日亦以崇相相见知也』。

「借邓将军游宿曹溪用韵言别」:『西门来法意重经文,直指真空独此君,锡落名山惊鹤驾,杯浮古井结龙云,千年炒伤寻常在,五派傅灯不易闻,握手南华同一觉,即看长剑扫蛮氛』。

按邓将军时似驻节惠州,先生曾有「晋康(今在广东云浮县西北康州端州之间)送邓将军之任惠州诗」,兹西来任务,似与征讨播州土司杨应龙事有关。盖后此先生有「邓元宇将军征播,余自端州送至韶阳(今曲江)赋赠二绝」云:『新剖征西伏虎符,追随千里有潜夫,平蛮倘过瞿塘下,重迭江心八阵图』。其二云:『折冲尊俎世无双,去岁平黎净海邦,此日先声乘破竹,洞蛮知缚巨魁降』。

按「明史」「神宗本纪」载:『二十八年二月,李化龙帅师分八路进讨播州(今贵州尊义),六月丁丑克海龙囤,杨应龙自缢死,播州平』。邓元宇当是八路军之一。夏,仍在康州沈士庄刺史署中。

按「答林怀琼大尹书」末云:『目今怯暑,散发署中,秋凉归闽,明春将采药终南、武当间矣。阳春楼,巾子山(按在浙江镇海县东北二里)姑付之神游,足下报政已久,乔转有期,同此九州岛,一宦一游,会有相遇日,草草谢厚意』。盖林大尹时正署新会也。秋,先生病留康州;愈,游陆贾祠。

「庚子中秋病漫赋」:『紫薇精舍榜江村,皓月停停露满园,偶为病魔欺白鬓,不缘地主靳青尊;少年偏是欢娱甚,孤枕能无醉兴存,转忆罗浮今夜景,提壶深扣酒家门』。

「康州香山陆大夫祠」:『汉室公卿业尽闻,雍容裘带独怜君,使车频入蛮夷地,壮节能开岭海云;春到山花犹似锦,风来岩桂尽飘芬,当年更进调和策,应是安刘第一功』(原驻云:贾入粤说尉佗,过康州高山私誓曰,事成以锦里山,后遍植杜鹃花代锦,因名锦山)。

是年,先生兄又山北上应试,作「怀家兄」诗。

「怀家兄,时家兄应贡北上」:『三年花鸟滞东官,匹马谁同行路难,蓟北粤南音信杳,不堪姜被夜生寒』。

按是年先生游粤适三年矣,又「寄心集」卷五「怀又山家兄三篇」序云:『戊戌余游粤,庚子家兄北上』;即此时事也。

九月,由康州回广州会诸友,并谒林培之墓,有诗。

「羊城遇陈邦敬志喜」:『芙蓉秋色粤江湄,忽漫相逢喜可知,万里离居频远讯,三旬并榻岂前期,兴来每亿土猷棹,坐隐还推谢傅棋;岁晚白云思结社,为君归治钓鱼坡』(自注云、弈名手谈,亦名坐隐)。盖先生曾与同寓三旬也。

是年重九日,与莫元慎、董广文等游,有「九日赠莫元慎秀才」及「九日薄暮同董广文、莫李二文学过唐山人青门别业」诸诗。

又拜谒林培之墓,有序云:『培之与余为方外交,览粤东名山殆尽,尝欲卜筑匡庐、衡山为终老计。去秋长逝,时谭、尹二子邀登西楼,赋诗流涕,今秋从端州谒墓下,过西楼弗忍登边。噫!九原不作,吾谁与游』!

秋末,先生别东莞诸友,冬经江西赣州,追怀林培之,有诗。

「留别东莞诸友」:『三年腊屐漫登临,归去栖栖思不禁,实有绝弦今日泪,虚传挂剑古人心,秋风匹马关山远,落月孤舟雨雪深,珍重诸君怜别意,莫忘鱼雁寄遐音』。

「虔州追怀林培之」:『与谁同入粤中来,一剑西归意转哀,此夜相思何处月,满江霜冷郁孤台』(按虔州即今之赣州,盖先生游粤,由漳泉入潮州,回则由赣入闽也)。万历二十九年辛丑(一六○一),先生六十一岁。

先生由粤东还闽,过崇安,游武夷,经延平;春初,抵家。

「入闽关赋」:『冬尽霜寒折角巾,看梅踏雪又南闽,一瓢明月三年客,万里青山五岳身,鬓发别来心共短,江湖归去梦犹频,悬知门径荒芜甚,稚子开尊候主人』。

「晓行崇安道中」:『午夜发扬庄,天边月一痕,冷风翻野烧,寒雾暗桥门,树影参差路,鸡声远近村,客途多不惬,高枕忆乡园』。

按此诗之后,先生有「咏玉女峰」诗一首,玉女峰在武夷二曲,似其经崇安时,曾便道游武夷山也。诗云:『插鬓山花春自开,瑶地风雨暗飞来,娉婷独立幔亭下,不受人间玉镜台』。「过延津悼林世科,因柬游叔子」:『交游四十年,相知如一日,踪迹故参商,神情总胶漆;卜筑郊之西,怜君常促膝,雪里弄园梅,闲中颂江橘,自谓永若斯,岁寒同隐逸,岂意别离来,匆匆报君卒,雨雪剑溪头,悲思成首疾。寄语游山人,浮生那可必,谁当金石坚,会见有终毕,努力出风尘,酣歌日鼓瑟』(按林世科、游叔子均先生幼年同学也)。

先生抵家时,大约当在春间,大概此时即着手编着毛诗古音考,未脱稿。

秋,又出游。

「毛诗古音考跋」:『往年读焦太史笔乘曰,古诗无叶音,此前未道语也,知言哉。岁在辛丑,尝为考证,尚未脱稿,即有建州温陵之游』按建州,此处当指福州;温陵,泉州也。

初秋,约沈有容将军及王锷同游福州南台,刻石纪念,并序其诗云:『万历辛丑秋,余同宛陵沈有容、温陵王锷游南台,二君下山,余独留经月,漫题』。

探奇不惮遥,五狱长为客,坐破南台云,乾坤何日夕。

按「泉州府志」卷五十四「明文苑传」:『王锷字淑甫,号元液,晋江人,文升子。天性孝友,藉教授弟子自给,操持极严介。平生志学,以「居敬穷理」为务。癸巳后,潜心著述,有

四书五焚存稿」、「易经七削存稿」等;学者称为「汉冶先生」』。

秋,再游清源小云关,劾石有诗,并序云:万历甲戌春三月,余从先师虚江游清源;辛丑秋,再至,以铁如意击石吟曰:

重来三十年,感叹游非昨,空余梦寐存,九原讵可作,徘徊石刻前,泪洒秋风落(原注:俞师旧有纪游石刻)。

又谒俞大猷墓(按「泉卅府志」卷十七载:都督俞大猷墓,在郡城北)。

「谒俞虚江先生墓坟」:『家内渺一身,微尘在高阁,风吹巧相逢,圣智何能度,相逢复相离,踪迹两寂寞,所志竟未酬,秋蓬任飘泊,壮岁处江海,都护来聘余,一言鱼水合,延致学兵书,从游抵京都,慨然投笔起,执戟捍冲边,勋庸谓此始,椓削媚贪人,义烈夙所耻,都护返泉室,余亦归敝庐,灸絮谒荒坟,往来徙欷歔,立德本吾师,感恩兼慈父,九原深几许,会面嗟无路,曩有所遗缄,縢藏在巾箧,岁月时一展,字迹鲜不灭』。

冬十月,访沈有容将军于嘉禾(今厦门);先生示以「两粤游草」,将军为之作序,与「塞曲」合刻。

「合刻塞曲粤草序」:『往戊戌春,季立先生过余海坛,以「蓟门塞曲」示录藏之。余辛丑春,先生自粤归,复过余嘉禾,检其箧中,得「两粤游草」,余又手录,将合而梓之。先生固逊,谓「塞曲」多得自马上,「粤草」多得自舟中,音节弗类,宋人燕石也,安用市张以取笑大方。余曰:不然。夫诗犹画也,山川之形势存焉,余尝至蓟未尝至粤,今读塞曲,戚戚然若陟降于滦河孤竹之墟;读粤草栩栩然神游于五羊八桂之境也。……先生著述颇富,其道真在「谬言」、「意言」,其绪余在书札与「松轩讲义」,其土苴在「蓟门兵事」及兹二编,虽然道器匪离,有味哉庄子履豨之说也,孰谓观二篇者,不足见先生。万历辛丑十月望日,宛陵沈有容撰』。

过漳州林可玉家,留款;先生赠之以诗(按先生二十岁时,木山公曾脱可玉于狱,故林子感之)。

「赠林可玉」:『种田垂钓自江乡,四十年来意未忘,溟海惊涛辛苦地,至今回首望清漳』。万历三十年壬寅(一六○二),先生六十二岁。

是年,先生兄又山尚滞留京师,先生作「怀又山家兄」三篇,并序云:『戊戌,余游粤,庚子家兄北上,及余归,家兄尚留京师,一别五年,怀不能已』。

诗曰:『燕雀昔南去,鸿雁亦北翔,光阴迅流迈,居处各异乡,少小受书日,萤火共一囊,晚过林泉下,荆花对清觞,如何久离别,五载不相将,几处临流水,欲济无舟梁,春风郁怀思,涕泪沾衣裳』(按由戊戌算至本年,适五年)。

十一月,访邓钟将军于海上(当时邓将军似屯浯屿一带),赠之以诗。

「海上赠邓道鸣将军」:『苦忆长安醉别离,仲冬迢递访舟师,风涛尽处申三令,岛屿空中辨五旗,已分寻山同豹隐,忽来谈剑有龙知,匣琴流水无穷调,鼓向尊前爱子期』。

十二月初七,与沈士宏(有容)将军同往东番(即台湾)剿倭。初八晚,舟过澎湖沟,飓风大作,播荡一夜一日,勺水不得入口,舟几危者数矣;先生乃作歌以自宽(「泛海歌」序,见「五岳游草」卷二)。

「泛海歌二首」:『水亦陆兮,舟亦屋兮,与其死而弃之,何择于山之足海之腹兮』。

飓息舟定后,沈士宏具酌请复歌;先生乃发其渡海之意,复歌曰:

『学而不足,用者耻兮;用而不能,无用者鄙兮。无用而不废时用者,谁氏之子兮』!

按先生作有「东番记」一篇,当系记其在台之事,惜今已佚。

按「明史」卷二七○沈有容传载:『(万历)二十九年,倭掠诸寨,有容击败之,踰月,与铜山把总张万纪,败倭彭山洋。倭掳东番,有容守石湖谋尽歼之,以二十一舟出海,遇风存十四舟,过彭湖与倭遇,格杀数人,纵火沈其六舟,斩首十五级,夺还男妇三百七十余人,倭遂去东番,海上息肩者十年。捷闻,文武将吏悉叙功,有容赍白金而已』(铭按「明史」纪事年月多不正确,令观此歌,则知其时期当作三十年十二月也)。

是年三月,李卓吾自杀于北通州狱中,年七十六(见铃木虎雄作「李卓吾年谱」,朱维之译)。万历三十一年癸卯(一六○三),先生六十三岁。

是年正月,先生尚读书泉州。

「元夕,同温陵诸友集童将军祠,分得「山」字」诗云:『德星夜夜照江关,祠下相逢对玉班,满院歌声梅半落,六衢灯影月同闲,楼台莫讶非吾土,风景依然似故山,秉烛厌厌应尽兴,不愁醉尉滞人还』。

又,「元夕宿泉州洛阳桥」诗:『春风又渡洛阳桥,柳色青青伴寂寥,回首故园今夜月,满江灯火上寒潮』。

「题梅岭长春图,为陈尔聘先生称寿」:『温陵西岭梅花开,凌霜破雪环书台,台中真人缘玉杖,被襟著述垂将来,壮岁弓旌走宦海,直道匡时志不改,苍生霖雨系深恩,维持吴楚声先在,拂衣一旦还旧山,杜门却扫花鸟间。……』(「五狱游草」卷二)。

二月,刻「蓟门兵事」成,沈有容(士宏)将军为之作序。

「刻蓟门兵事序」:『季立先生在蓟,余甚习其行事。今去蓟二十年余,兵民思之一日也。闻其少时尝设皋比于漳,去漳三十年余,士子思之亦一日也。此必有所以渐之者耶!弃蓟归田,年实四十有二,遂杜门隐几,或时出游天下诸名山,当事者征之弗就、叩之弗对;故时友生招之论学,弗赴也。何今昔异操与?然一臂所交,人获其益,盖即之惟恐不即,留之惟恐不留也者。客冬与余泛海遶出蓬壶之外,浪涌风颠,舟且覆矣;则从容歌曰「水亦陆乎,舟亦屋乎,与其死而弃之,何择于山之足海之腹乎」!帆墙既安,酾酒相劳,余问「方舟之危,人皆色惧,而独不惧,何也」?曰:「吾亦惧矣;不惧,且有歌乎」!闻者皆笑。酒酣,余谓「曷不重歌以广吾志」?曰:「海无赘歌也。漫歌之可乎」!则又歌曰:「学而不足,用者耻耶,用而不能,无用者鄙耶,无用而不废真用者,谁氏之子(原注:音止)耶」。歌竟大笑。余味其意,似自道生平,且憬余也。兹刻其「蓟门兵事」,因系之泛海之歌。万历癸卯二月朔日,宛陵沈有容撰』。

暮春,至嘉禾屿,同沈士宏将军游普照寺。夜饮岩上,有句云:『泛海游初倦,登山兴又长,径深松影合,花落荔枝香,移席侵云气,飞觞引月光,夜间看绝岛,酩酊宿禅堂』(按「厦门志」卷二:『普照寺,在城南五老山;康熙间重建,改名南普陀』)居丰山。

「沈士弘将军过访丰山赋赠」云:『丰寺山幽麋鹿群,频频过我独怜君,征歌日落犹呼酒,剪烛更深并论文,北走度辽驱虏骑,南来横海扫蛮氛,细看刀箭瘢痕满,麟阁还推第一勋』。

「暮春同陈时业、傅国毗、何稚孝游丰山,分得「青」字」:『读书曾自闭寒扃,载酒春深忽又经,百仞羚羊常卧石,千年鹦鹉远窥庭,云埋海岸分沙白,涛涌风雷逼汉青,不是将军能好客,德星那与集重溟』(注云:山有石羊、石鹦鹉极肖)。

夏秋之间,尚留泉州,常与何乔远诸友唱和为乐。

「何稚孝山房燕集,分得「裾」字」:『清源洞口结精庐,三径幽深每自锄,芳树绿滋梅雨后,斜阳红醉荔枝初,人来问字尊常满,鸟唤提壶兴不疏,懒散最宜麋鹿性,华筵空笑曳长裾』(自注云:温陵有鸟声似提壶)。

「温陵七子过访石湖,得「章」字」:『闭户空吟伐木章,七贤何处过江乡,携琴海外星初聚,投辖堂中夜自长,郑国诗歌俱见志,建安文采倍生光,清秋万里狼烟静,十日平原兴未央』。

按何稚孝即何乔远,晋江人,万历十四年进士,除刑部主事,历礼部仪制郎中。神宗欲封皇长子为王,乔远力争不可,同官陈泰来等言事被谪,抗疏救之。石星主封倭,乔远力争不可(按系万历二十二年事),因进累朝驭倭故事,帝颇心动,而星坚持己说,疏竟不行。寻以事坐累,谪广西布政使经历,以事归。里居二十余年,中外交荐不起。乔远博览好著书,尝辑明十三朝遗事为「名山藏」、又纂「闽书」百五十卷行世(参「明史」二百四十二「洪文衡附传」)。按何乔远时正家居,故先生集中,颇多与其唱和之作。十一月初一,为又山兄生辰,先生以诗寄之。时又山公为江西德兴训导。

「癸卯十月朔日,奉寄家兄时司训德兴」:『吾兄今日正悬弧,闽楚关山万里途,苜蓿也应开客席,芹花何处进仙壶,雁来远海音书少,云人遥天梦寐徂,记得西郊栖隐地,年年称寿醉酣呼』。

由此诗可见是年十月先生当归连江家中,未远行。「旧谱」载此年游粤东,无据。万历三十二年甲辰(一六○四),先生六十四岁。

春游金陵,寓谢公墩山房读未见书,吟咏自乐,时出游金陵诸名胜。

「毛诗古音考跋」云:『岁在辛丑,尝为考证,尚未脱稿,即有建州、温陵之游,留滞三年,徒置旧箧。甲辰春,来金陵,稿未携也』。

「今陵怀古云」:『江南佳丽古来无,六代相沿此建都,形胜并称天下壮,园陵递作雨中芜。总于妖冶歌琼树,间有虚空慕他珠,不为贻谋长治计,夕阳荒草叫寒乌』(「五岳游草」卷五)。

按先生尚有「金陵郊望」、「宿灵谷寺」、「宿栖霞」、「怀李皞如」、「雨花台」、「莫愁湖」等诸作,大约均此所作。

按先生有「奔先兄丧出南都」句云:『苍黄别却谢公墩,凶问朝来到白门』;故知其寓谢公墩也。有题谢墩别墅图诸诗。

秋末,闻焦状元弱侯先生老而好学,造访,不通姓字,谈论竟日夜,即宿书楼,秉烛阅藏书几遍,误者指而正之。明日,先生笑曰:『君殆闽之季立耶』!相得益欢。自是恒往来其家,借读所未读书,「毛诗古音考」复加编辑。

「毛诗古音考跋」云:『(甲辰)秋末,造访太史(焦弱侯),谈及古音,欣然相契,假以诸韵书。故本所忆记,复加编辑;太史又为补其未备,正其音切……』。

按「明史」卷二八八「文苑传」:『焦弱侯名竑,江宁人。从督学御史耿定向学,复质于罗汝芳。万历十七年以殿试第一人官翰林修撰,习国朝典章。二十二年领国史事,皇长子出阁,竑为讲官,负重名,性疏直,时事有不可,辄形之言论,政府恶之,张位尤甚。二十五年主顺天乡试,举子曹蕃等九人,文多险诞语,竑被劾,谪福州同知,寻告归。竑传极群书,自经史至裨官杂说无不淹贯,善为古文,典正训雅!卓然名家。讲学以汝芳为宗,而善定向兄弟及朱赘(卓吾),时颇以禅学议之。万历四十八年卒,年八十』。

是年七月,葡萄牙番长韦麻郎驾三舰至彭湖求互市,税使高寀利其赂金,许以贡市。沈有容将军奉总兵施德政令往谕之。有容负胆智,大声论说,酋心折;其下人露刃相诘,有容无所慑,盛气与辩,酋乃悔悟,收还所赂金,止以哆啰嗹、玻璃器及番刀、酒馈,乞代奏通市,■〈山上采下〉不敢应。而抚按严禁奸民下海,由是接济路穷。番人无所得食;十月末,扬帆去(参「明史」卷二七○「沈有容传」及卷三二五「佛郎机传」)。

冬,居金陵,有「怀李皞如」诗云:

龙头有分水,各自东西流,恍似别离人,万里长悠悠。别离已五载,判袂江枫秋,兹来游白下,忆君在端州。玄阴迫岁除,雪色散平畴,岂不时梦寐,杯酒难重酬持平切跂望,岭表暮云收。

按李皞如名春熙,号泰阶,建宁人,万历戊戌进士。时为肇庆推官,先在在端州时曾与之游(「福建通志」总卷三十四有传)。万历三十三年乙巳(一六○五),先生六十五岁。

是年,董崇相官南京国子监博士;夏末,北上课绩,先生以诗送之。

「时崇相北上课绩」:『去岁闽来,就君白下;我诲我仪,奕奕大雅。青阳载转,朱明兆夏;匪忍索离,敢云絷马!兹当奏绩,言别江浔;驱车既北,泛舟亦南。世途阻险,至人陆沈;相去日远,跂怀德音。蓟门鱼雁,慰我遐心』。

按「崇相集」「李跂如重修黄栖记」亦云:「乙巳秋道徐州」;盖过徐州时,已秋初矣。

又按「再送崇相户部课绩」有句云:「岁昔在乙巳,送君入上京;乱流济扁棹,两岸多莺声』。

时庄应曙归闽,先生送之,兼柬何乔远以诗。

「送庄应曙归闽兼柬何稚孝」:『分携海上两经年,白下相逢意爽然,收拾江山惟酒声,品题今古总诗篇。苍松绕径留僧舍,嫩柳垂堤送客船,寄语清源何水部,好将佳句寄风尘』(按先生别何乔远等于泉州,至此适两年矣)。

夏末,先生由金陵溯长江,往江西德兴访兄,舟过大江遇风(参「五岳游草」卷二)

「乙巳大江遇风纪事」:『草木飕飕云漠漠,我舟夜向雷潭泊,南风忽震浪浮天,帆樯颠折铁茅落,篙师无计但呼天,满船恸哭声转恶,死生有地并有时,何惜葬身江鱼壑;吁嗟乎!不惜葬身江鱼壑,鬼神慎护囊中作』(原注:时有著述未刻者,故云。铭按:当系「毛诗古音考」。诗中言及南风,当系夏闻也)。

七月,抵江西德兴,见其兄。盖先生由戊戌别兄游粤,至兹已八载矣(「五岳游草」卷五)。

「初秋访家兄德兴,因忆蓟门之晤」:『西兴僻在万山头,来自金陵几易舟,八载分携须尽白,他乡欢会泪还流。论文转忆青灯夜,抚景真同紫塞秋,谁谓卑栖官舍冷,俸钱沽酒足相酬』。

又,「家兄对饮」云:『弟兄意气少年时,日坐芝窗百不知,献策早从边塞役,横经晚就右江师。青萍实讶功名薄,白鬓虚随岁月驰,踪迹迩来俱未定,天门尊酒慰相离』(原注:天门德兴县山名)。

按由金陵至江西德兴而至于几易舟者,可知其系由长江过鄱阳湖,经鄱阳乐平而至德兴也。

八月十三日,别兄东行,往安徽,拟游齐云。中秋雨,途间有诗寄兄。

「乙己中秋前三日别家兄」:『晚岁为官洎水涯、偶来相聚五旬赊,坐当桂柏朝朝醉,别向溪滩曲曲斜。烈士壮心元不老,远游清兴可忘家,何须更恋中秋节,到处青天览月华』(原注:德兴名洎水)。

「中秋雨;旅泊却寄家兄」:『别来饶水又东行,向晚云生鸠乱鸣,纵在天门山下望,亦孤今夜醉中情。片帆雨洒苍葭冷,两岸沙平白露横,村酒一杯聊自适,莫将佳节较阴晴』(「五岳游草」卷五)。

「谢叶永坚」序云:『叶永坚,景德镇布衣也。偶值饶州舟次,余举酒对月,念欲往齐云而疑其路,按问之舟人,永坚独剖决详悉,余喜呼与共酌。次日过其家,原以鸡黍相款,若熟悉然者,余生平游走所至,每削迹于达官贵人,而获爱于村民野老,往往有类永坚者。感而赋此』。

久说齐云似岳莲,秋风今始决行鞭,杯同小艇看明月,路入名山破紫烟,懒慢不嫌明主弃,遨游偏得野人怜,多君邂逅情无极,何日重逢话此年。

按齐云山在安徽休宁四十余里,产名茶,中峰有峻岩,凭楼而上,三面绝壁秀峭,峰顶广四十亩,有石室,学道者居之。中秋后,由江西入安徽东南部,游黟县祁门之黄山百岳。

「问牛行」有句云:「羊栈岭(在黟县)前逢群牛,十百相续行不休,问牛何来复何往,来自襄阳及光州(河南),欲往休宁市上鬻……」;可知其经黟县时所见者也。九月四日,返自齐云,舟过彭蠡(按即鄱阳湖),呼童沽酒独酌,有诗。

「乙巳九日泊舟彭蠡」云:『九月四日祁山阳(按祁山在安徽祁门县东北),已见菊花满店香,今日舟中不见菊,向晚暂泊彭蠡傍,呼童登岸买肴酒,举杯独酌看月光,佩萸登山纵未得,扣舷临水神徉徉,夜景清虚可怜绝,坐到兼葭渚满霜』(按祁门由昌江行即抵鄱阳湖东)。

冬,先生在德兴度岁,并以「毛诗古音考」就正于又山公。

先生此行似游祁门后,复由昌江下航至鄱阳湖,后复至德兴寓其兄处度岁,至明春始别归金陵。故集中始有「春日别家兄时在德兴」之诗,盖次年夏其兄即死,自无第三年之春也,详见丙午。按「焚毛诗古音考于先兄灵前」序云:『乙巳冬,余辑毛诗古音考尚未脱稿,以请正于先兄,力赞余刻之』;更足证明是冬确居德兴。万历三十四年丙午(一六○六),先生六十六岁。

春,在德兴陪兄又山携酒看梅;未几,即别回金陵。

「陪家兄携酒看梅」:『雪消篱下自徘徊,载酒寻春远看梅,天地冰霜双鬓改,关河书剑一身回,雨侵疏幌时时急,花近寒杯故故开,却笑浮名盛底事,相将歌舞读书台』(「五岳游草」卷五)。

「春日别家兄,时在德兴」:『两渡过彭蠡,青毡共岁寒,酒于衰病灭,老觉别离难。薄宦身多暇,长游兴未阑,明朝京国道,梦寐尚盘桓』(「五岳游草」卷三)。

按此诗足可证明先生确于游祁门后,复至德兴,故有两渡彭蠡之言,盖一为去秋由金陵来访时,一为游祁门复至德兴时,第二句足可证明先生曾在其兄处共度岁寒,而春游看梅后别往南都,故有「明朝京国道」云云。

夏五月,「毛诗古音考」刻成。先生兄又山由德兴以事往饶州(今鄱阳县),卒于旅舍;先生闻讣,由金陵奔至德兴,乃以所刻书焚于灵前以奠之。

「奔先兄丧出南都」序云:『先兄司训德兴,以事往饶州,竟卒旅舍。饶去德兴颇远,初病呕吐仅二日,薄暮同僚省之,谈笑自如。次早未明起坐,呼从者炊爨,及炊熟入视,先兄气已断,然犹端坐也。饶太府黄玉田公遣官治丧,诸无遗憾。兄常与余言:「死生大事,令人皆昏迷失措,非正终也。我死必端坐而逝」。余时尚不敢信。又兄做秀才时有诗云:「破砚焚六经,终归云外去」;意为晚年绝笔砚、屏诗书而归隐耳。及在德兴,丙午春,书箱中发火,五经皆烬;仲夏作字,石砚忽裂为二:心始自疑。检旧稿三复,题云:「此诗殆有歼,吾将去矣」!未几,果卒。德兴士民儿童皆传诵此二句,以为异也。噫!先兄孝友至笃,忠信不欺,晚受一官,未展其怀抱,死生之际,宜其有以异于人也』。

「焚毛诗古音考于先兄灵前」序云:『………丙午夏刻成,先兄逝矣,余奔至德兴,于灵几焚之,庶不负赞成之意乎』。

「毛诗古音考焦竑序」:『诗必有韵,夫人而知之,至以今韵读古诗,有不合辄归之于叶,习而不察,所从来久矣。吴才老杨用修著书,始一及之,犹未断然尽以为古韵也………及观古音考一书,取诗之同类者而胪列之为本证,已取老易太玄骚赋参同急就古诗谣之类胪列之为旁证………而古音可明也。噫季立之用心可谓勤矣!若夫为今诗从今韵,以古韵读古诗,所谓各得其所耳……,万历丙午夏,秣陵焦竑弱侯书于所居恬愉馆中』。

按先生作「毛诗古音考跋」于丙午仲夏,则刻成之时当是六、七月之顷;故奔丧之事,当系是时也。葬事既毕,先生乃顺途由饶州渡彭蠡往游九江、南昌、庐山诸地;离德兴时有「留别德兴诸生余来苏(又山公得意弟子)」句云!『衰白更余游兴在,五湖应拟月同看』。至饶州有「望铙州有怀先兄」句云:『云连楚水秋枫晚,舟倚鄱湖暮雨情』,盖时巳秋矣。中秋,泊舟九江,怀故乡余龙阳、游晴峰有句。

「中秋泊舟怀故乡余龙阳、游晴峰」:『浔阳江上月华鲜,回首酣歌已十年,露冷杯盘天欲晓,诗成池阁酒如泉,匡庐秋色连遥屿,彭蠡湖光接近船,万里征途今独往,不胜凄思对风烟』。八月三十日,至南昌,游滕王阁。

「内午八月晦日游滕王阁」:『重向滕王阁上游,新开轩槛俯洪流,山前云气含残雨,帆外涛声落素秋,帝子繁华云冉冉,才人著作水悠悠,朝来又放西江榜,得失终归塞马愁』(「五岳游草」卷五)。

冬,居匡庐白鹿洞。

「白鹿洞追怀林培之」:『昔在罗浮日,数数谈匡庐,为言白鹿洞,洞傍地有余,拟结一精舍,与我同读书,所怀尚未遂,修文倏已徂,今我独来此,感叹意踌躇;幽亭吞绿野,碧障影清渠,同人既已逝,谁共岁寒居,五岳兴方剧,去去仍脂车』(「寄心集」二)。万历三十五年丁未(一六○七),先生六十七岁。

是年,先生溯长江、汉水往游湖北武当山,由襄阳上溯至均州(今湖北均县),登太和绝顶。

按「寄心集」卷一有「四忆」诗,为先生七十一岁(辛亥)冬刻该集时,述其生平经历之作,以之冠于篇首者。诗中第一忆系述其在漳之事,至刻集时约别四十年;第二忆系述其四十岁时在蓟门之事,至刻集时适已三十年矣;第三忆系述其游粤六十岁时之事,至辛亥适已别十年矣;第四忆即为游武当事,有句云:「别来已五年」。则由辛亥上推五年,当系本年事矣。故今以游武当事系于本年。「旧谱」系于七十三岁以下,有误;因「寄心集」系刻于七十一岁,集中忆游武当系追述其五年前之事,断无以七十三岁之事入集也明矣。「忆武当」诗云:『忆昔在武当,山中多道侣,冒雪陡危峰,携笻凌险阻,别来已五年,飘飘一羁旅,登高望汉水,潇湘迷楚墅,欲赠以金丹,叹息独延伫』。舟过武昌,冒雨登黄鹤楼;由汉口次沙阳(在嘉鱼县),经汉水沧浪亭。均有诗。

「雨登黄鹤楼」:『北风吹雨色,独上武昌楼,云暗凤凰树,波沈鹦鹉洲,李雀不可见,江汉自长流、一目穷三楚,居然跨鹤游』。

「舟次沙阳」:『两岸青山渺,茫茫极水乡,晓霜帆带白,寒色柳飘黄,已断风尘想,空为名胜忙,不闻歌凤鸟,谁谓楚人狂』(「游草」卷三)。

「秋,舟从汉口入襄阳」:『远路惟舟楫,分江溯汉河,岸容随雨暗,风叶逐帆过,酒兴吾衰减,秋悲楚客多,庞公栖隐处,寂寞满烟萝』(「游草」卷三)。

「襄阳思粤,兼忆林培之」诗云:『远入荆襄路,临流意粤乡,三年游已遍,久别梦空长,处处离支树,家家牡蛎墙,美人况不见,独夜更堪伤』(按美人,指林培之也)(同上引)。

「襄阳舟子行」:『舟子自襄阳,渡我上均州;登岸买酒肉,自餐仍素羞。借问酒肉与何人,谓欲将归遗二亲,二亲班白渐衰老,贱子商渔长苦贫,明日过家省膝下,薄献微物聊自伸。我闻叹息乐陶陶,何身卑贱陈义高,人言孝弟动天地,当有神明佑尔曹。均州连亘多峻滩,中有石门度独难,汉江倾舄水漂渺,悬崖千仞石崩乱。此舟履险幸不危,及抵安流牵缆断,若教缆断值滩前,舟楫破碎骨糜烂,彼固万死不一生,我亦何由生羽翰,寻思此事亦颇奇,天道分明倏可知,独叹世情转偷薄,不念父母念妻儿』(「游草」卷二)。

「咏武当龙竹杖」云:『当年竹杖化为龙,龙角于今在竹杖,暂入老夫掌握中,万仞天梯能强上』(「游草」卷七)。

「登太和山绝顶」(按太和山在湖北均县,即武当山别名,又名仙室):『琼台金殿玉炉烟,秀拥芙蓉望渺然,数点青丘分五岳,三门紫气即诸天,云雷乍动岩崖下,雨雪常悬日月边,圣世肇禋仪独盛,古来函检更无前』(「游草」卷五)。

先生于冬间尚留武当,寻归金陵,下航汉水,时曾阻雪四日。

「汉江阻雪」:『停舟已四日,雪甚复难行,初点篷窗乱,徐飞柳絮轻,急流崩野岸,寒雾失江城,莺鸟窥鱼下,饥鸦集树鸣,授衣增重絮,炽炭映波明,祇为寻山兴,何曾计水程』(「游草」卷四)。

归泊蕲州(今蕲春),作「泊蕲州即事」云:

斜阳谋共泊,结舫作比邻,逆旅谁知己,联舟即故人;渔歌清夜月,剑气散风尘,来往俱经此,防处任客身。万历三十六年戊申(一六○八),先生六十八岁。

是年春,先生当系在南京,时「吴襄惠(容所)公集」刻成,先生接读有感。

「读吴襄惠公集」:『宦成大司马,留意灌园人,襟期一驩洽,契迈平生亲,春风绿野地,裘仲许作邻,宵谈漏欲尽,晨晤日西论,雅性尟饮酒,醉狂独不嗔,时将巨斝进,兼为积醪醇,歌啸频相聚,久睽纔及旬,讵知客东粤,仙游及其真,那堪属纩际,讯问犹谆谆(自注云:余游粤时公病笃,儿辈祖念问安,公不能见,遣问余何时到家,儿答不知,公云:不复能待之矣,遂逝),哲人萎何几,十见梅花新,白门读遗集,彷佛窥形神,文章既琰琬,勋业更嶙峋,三朝历显仕,足不濡权津,翻飞同凤鸟,霜雪老松筠,叹息感时事,高贤故绝伦』

按吴文华尚书卒于万历二十六年,至是适十年,故云「十见梅花」也。万历三十七年己酉(一六○九),先生六十九岁。

是年,先生仍在南京,欲出游五岳,乃作「豫戒诗寄儿祖念并诸亲友」,以示其志。

「豫戒诗寄儿祖念并诸亲友」:『梁鸿终会稽,尧夫老洛阳,生卒异厥处,达人何慨慷,我本游汗漫,野鹤共翱翔,今年六十九,鬓发同秋霜,久拼厌世日,坠地为坎藏,烟云开翣旐,星月悬灯光,形骸虽垒块,神气任徉徉,慎勿泥世俗,启土携归乡,生既耽五岳,死岂恋一方,携归失我意,泉下悲惨伤,此心常耿耿,鉴之有穹苍,作诗先寄示,小子永毋忘』(「寄心集」卷五)。

按董崇相作「陈一斋考终录序」云:『……其子修父(祖念字)以其老也,泣请归连江,终不肯许;谓余曰:「古人入山采药,不知所终,岂必尽仙去哉!生既捉杖行走,走即蝼蚁乌鸢耳」。予曰:「公信能然,独不哀而子耶」?则强而应我曰:「吾七十归」。先生之胸怀磊落,不同流俗,于此可见之』。

春三月,至安徽宣城,寓沈士庄家。

「宣州清明日」:『寒食清明节,纷纷祭扫多,白杨何萧条,绿酒洒青萝,扫奠曾能几,倏复归山阿,岁岁遽登冢,垒土亦嵯峨,光阴变朝市,陵谷互平坡,新坟渐兔迹,旧坟成鼠窝,农夫稻禾黍,苗裔谁经过,念此怀悲怆,不朽当如何』。

「清明登宣州天柱阁」:『高阁巍然逼斗杓,清明睛日上岧峣,敬亭窃窕当窗立,采石微茫接海遥,傍郭乐游花阵阵,寒原荒冢草萧箫,昔年谢眺今安在,空忆闲吟伴寂寥』(五岳游草」卷五)。

「游九华山」(山在安徽青阳县西南四十里)。

「寰宇记」云:『旧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莲花削成,改为九华山,今山中有李白书堂基址存焉』。

「登九华东崖绝顶」云:『昔从江上望,数朵远空青,今在崖头坐,奇峰并此亭,高能攀斗极,秀自泄坤灵,信宿神光洞,风尘梦已醒』。

按先生何时游九华山,颇难断定,意其居宣城之时顺途一游欤!今姑系之于此。

夏,入浙江,游天台、雁荡诸胜,复避署西湖。

「咏天台石梁桥」云:『苍石跨两崖,下有双溪永,涌瀑吼风雷,一舄抵千里,仰视天若浮,俯瞰涧无底,莓苔滑如脂,中通仅尺咫,过客恒逡巡,不敢措厥趾,佣夫走若飞,奚必外生死,泊者能操舟,见惯生神理』(「游草」卷一)。

「雁山瀑布歌」:『玄岩壁立何嵯峨,白虹倒挂垂天河,非烟非雾,亦非雨,皎如霜雪投苍波,上摇星汉霞光之灿烂,下注幽不测之层阿,有时忽逐狂颷起,洒落空蒙凡几里,狝猴踯躅不敢前,乌鸢帖帖堕溪址,云收日朗生风雷,何物神奇乃若此,君不见卢山瀑布古称说,秋冬枯涸流或竭,维斯喷礴万古存,金银采色交明灭;又不见剪刀峰外错危矶,矶头坐玩能忘归,抚掌欢欣发大笑,不妨霰沫烦沾衣』(原注;瀑布下有忘归亭中有剪刀岩)(「五岳游草」卷二)

按此外尚有「雁山雨夜」诸作,亦系此时所作(见「游草」卷三)。

又「游雁荡」云:『矗矗奇峰列紫芝,龙湫风雨洒天池,东南信是神仙壑,白首来游悔已迟』(「五岳游草」卷七)。

秋,回宣城,拟出游嵩山、华山,以病足不果,养疴于沈士庄家,读所未见书。

按是时沈士宏将军亦致仕在里,故先生寓其家,并呈之以诗。

「病足吟,戏呈沈士庄兄弟」:『雁荡、天台号奇绝,夏中冒雨陟其巅,清秋拟到嵩华上,高歌一曲神仙仙,岂期卧病敬亭下,两足疮癖长忧煎,柱杖下床顿欲蹶,手把图经包枕眠,不中不履仍不栉,日费主人沽酒钱,六旬展转秋将尽,支离自笑还自口,出门欲去不得去,骊歌几度犹屯邅,昔何勇健今何惫,拔剑叹息孤灯前』(「五岳游草」卷二)。

按「世善堂藏书目录」题词云:『又在宣州沈刺史家得未曾见书,抄而读之……』。盖即指此时事也。

又,「病足」二首云:『小阁经时抱病眠,见人行走是神仙,始知两足重如玉,莫踏红尘踏紫烟』。『一瓢久已离风尘,苦柏明霞岂厌贫,独恨此时游未得,关山秋月属何人』(「五岳游草」卷七)。

「夏月病足,至中秋未愈」:『夏卧西湖上,秋栖宛水阴,艰难长病足,游走负初心,短梦依孤枕,轻寒中薄衾,那堪良月夜,强起独愁吟』(「五岳游草」卷三。

按宛水指宛陵,今安徽宣城也。

「病思西岳」:『客中病足倍生愁,伏枕经时尚未瘳,满架图书闲白昼,半床风月度清秋,梦魂已绕华阴外,踪迹空淹宛水头,自是支离非济胜,山灵亦似妒真游』(「游草」卷五)。

「策病」:『居常无恙自闲身,何意今年病泥人,午夜奋飞空有梦,清秋寥落转堪嚬,莫言造化非儿戏,已讶神形是越秦,五岳未游终不死,干将万里出风尘』(同上引)。冬,仍病足宣城,未出游。

「病足」:『华嵩天外未能攀,病久鸡栖意亦闲,每见佛书成净土,不闻人语当深山,十旬枯坐遗冠履,一刺空存断往还,更有居停贤地主,时沾腊酒醉颓颜』(「游草」卷五)。

观此诗,可知是年冬,足尚未愈,逗留于宣城沈士宏家。居停,盖指沈氏兄弟也。

病愈,作「述怀」四十韵寄焦弱侯,自述其生平。有句云:

『………东南名胜区,十七经杖屩,一剑一短童,来往同飞鹤,今近古稀年,羸倦渐非昨,鬓发如枯蓬,犹未断断腭,力尚耐秋风,齿得餐藜藿,三月宿春粮,雅意周关洛,讵料及宣州,疮疡灾两脚,坐卧勉支吾,履地胫力弱,淫两侧孤衾,凉飔生轻箔,设几就低床,读书兼笑谑,夜夜饮旨酝,醉歌奚寂寞,所恨负初心,形骸转销铄,三秋倏尔徂,乍愈尤堪愕,雨雪怯北征,行行何所托……』(「寄心集」卷六)。

盖此诗当系是年冬间由宣城寄往南京也。

万历三十八年庚戌(一六一○),先生七十岁。

春,归连江;寻复游金陵。

按「江心寺除夜」其三有句云:「庚戌离乡井」;则当可证明先生于本年复有离闽之事。由此,可以推知本年必有归闽之行。因去年先生病足宣城,至冬末始愈,则归闽之事当在春间乎!今以文献不足,姑为存疑。

秋,由金陵「寄南海邓道鸣将军」诗并序云:

道鸣与余皆有兄也,别来十年,余兄卒于江右,道驭卒于南阳(河南),静言思之,振然有寄。诗云:『曲江一分手,十载秋风寒,人生如过隙,久别惊催残,昔日游秣陵,每与仲昆醉(原注:道驭为户部郎)。今我复重来,停云空下泪,逝者沈九泉,别者隔万里,犹持一杯酒,何处展忧喜,岁晚伤秋杜,思君诵隰桑,情爱元不薄,四海若同堂,琼山有飞雁,尺素无相忘』(「寄心集」卷六)。

按先生别邓道鸣事在万历二十八年,至兹适已十年;抵金陵时,当系秋间。

又按道驭名镳,亦邓城子,万历巳丑进士,除清浦知县,为折粮法,以均田赋,溶河渠,勤课士,征入为户部主事,左迁归善知县,创天泉书院,与诸生讲学,再迁南京户部主事,先生在金陵时,常与之游,寻擢南阳知府,卒于官(参「福建列传」明八)。万历三十九年辛亥(一六一一),先生七十一岁。

是年,先生仍在金陵。

秋,由金陵渡淮往河南,游嵩山;有「留别焦弱侯先生」诗云:

余昔曾病足,君频到床前,今君足亦病,过访复如然,余游犯瘴疠,中湿宜跰■〈鲜〉,君隐澹园内,著书日高眠,云胡遘兹患,闭户若逃禅……,判袂已两载,玄误慰良缘,同心既知己,同病尤相怜,嵩山忽动念,孤剑去翩翩,欲别未能别,菊花照离筵,归来瞠逸步,踏遍金陵山(音仙)(「寄心集」卷六)。

按先生此行当系由金陵乘舟经安徽之宿州(凤阳府属)入河南,陆行经河南之扶沟、曲梁(在密县)抵登丰,而登嵩山。

「渡淮」诗云:『侵晓呼舟楫,始登淮北程,鹰鹯突地起,鹅鹳乱流鸣,柳欲凋秋色,人犹带月行,客途多逸兴,箫爽慰吾情』(「五岳游草」卷三)。

「扶沟阻风」:『树木声如吼,肩舆不可行,草枯寒旷野,沙走混前程,鬓发星星乱,衣裘袭袭轻,荒村问沽酒,未得一壶倾』。

「由梁乡西行,去嵩山近矣」:『名胜今将近,西行更莫徐,人居犹土窟,贸易只园蔬,引道凭斜日,停骖问草庐,寻山吾自癖,作计未全疏』(同上)。冬初,抵嵩山看太室,观秦槐汉柏,复登天中阁观星台,游天僊祠,观祠后白松,坐而赏玩,经日不去,乃购松图自随,遍游中岳诸胜。

「看太室」:『今岁余年七十一,等闲交际倦无力,冬来忽作嵩山游,飞上峰头看太室』(「游草」卷七)。按太室,嵩山之古石室也。

「观奏槐汉柏序」云:『秦槐在少林寺前,汉柏在嵩阳宫前,相去十里许,槐大数围,柏武帝封为三将军,大者数围,其二其三递次之』(同上)。

「登嵩山天中阁:『寻山万里兴翩翩,独立危楼弄紫烟,试把方隅分四岳,早知旺气属中天,高台日至光无影,老柏霜深翠有年,莫讶晚来游不歇,凭栏清啸即神仙』(注云:嵩山观星台,夏至午时不见影,以其居天之中)(「游草」卷五)。

「游嵩山观星台」:『双台犹未朽,世界几迁移,农父深耕处,累累没字碑』。

「白松咏七首」序云:『高山东北七十里为天仙祠,祠后有白松一株,直上五尺发为三干,株三人围不尽,高可二十余丈,白如傅粉,润若凝脂,以手指小括之,即流香沫,鳞甲甚薄,岁必一脱,亦类株干之白,三干鼎立并茂,高枝极古拙,其毛楸极苍萃,盖天下未有也,殆锺乾坤之灵秀欤?传者谓黄帝葬三女于其下,未必然也。古今题咏,殆遍堂壁,率不能形容其妙,余一见欣然,有契于心,坐而玩之,经日夜不能去,乃沟一图自随,且以语诸同好,虽然图亦梗概而已矣』(「寄心集」七)。

先生留嵩山约四旬余,然后下山,归途回望嵩山诗云:

中嵩奇峭惬游情,二室玲珑相对明,峰转尽收伊洛水,脉连遥起汴梁城;千章敝日冬尤翠,诸瀑奔雷夜更鸣,老去心期还再到,悠悠回望白云程。

游嵩既毕,乃由原路经安徽宿州(今宿县,明属凤阳府),归途间雨雪纷飞,作诗寄兴:

「宿州阻水」:『归路何辛苦,长途潦不消,危桥斜迫水,平地骤生潮,舟子呼难至,舆夫懒自骄,黄昏询客舍,犹隔一村遥』(「游草」卷三)。

又,「宿州雪行」云:『晚发睢阳驿,眉舆破雪行,梨花飞片破,柳絮点衣轻,混见马蹄迹,清闻牛铎声,杏林得沽酒,佳景慰闲情』(「游草」卷三)。冬,归金陵,刻「寄心集」。

「寄心集自序」云:「寄心集云者,余汇萃生平四言、五言古诗合为一帙也,意有所托,身有所历,感慨乎古今,论思于视友,夫孰非心,夫孰非心之所寄,其视寻常游览赠处泛泛五七言律绝,写情景而□物者宜有稍不同,故命之曰「寄心集」也。……老将就木,付之剞劂……,万历辛亥仲冬朔日,陈第题』。

按以嵩山之游程计之,此序或作于嵩山。

是年冬,董应举乞归田里(见「崇相集」「辛亥考功副郎求归呈」,又「辛亥冬请假归,念里中诸胜,得偿宿游诗」)。万历四十年壬子(一六一二),先生七十二岁。

春初,再至浙东游会稽(今绍兴),谒禹庙,游兰亭。

「两谒会稽禹庙,手摩窆石」:『曾于汉口瞻遗庙,复此稽滨对圣颜,不见当年乘四载,惟余片石闭空山;萧条古木溪容澹,零落残碑草色闲,遥想平城千古迹,一笻风雨独回还』。

按汉口瞻禹庙事,当系六十七岁游武当时所经。

「游兰亭」:『千古人修禊,兰亭独有词,风流今不见,曲水尚浮卮』。

又经括苍游南雁宕诸胜,寓永嘉之江心寺读书。

夏初,或曾由永嘉,归连江一行。按董崇相作「考终录」,谓先生于「壬子归而再出」,是则当于此年夏间一归连江乎!

「括苍逆旅」:『连岁吴越游,孤踪何畔岸,一去复一来,青山见客惯,今朝雨始晴,薄雾蒙昏日,仆从同出门,途中有续断,我马抵河滨,行囊犹岭外,衾裯未得宿,旅封灯前玩』(「游草」卷一)。

按此诗当是往永嘉经括苍所作。

又按先生至永嘉瑞安,似为游南雁宕而至。

按江心寺在永嘉永清门外江心孤屿(「浙江通志」)。「孤屿志」载:『江心寺为唐咸通中建,因在瓯江之中,故名「江心」。宋绍兴中,释青了始窒中川,移创大殿于其上,即今址也。明正德十二年重建』。时董应举家居,先生常有书与其往还。

「崇相集」中共有答陈季立书三封,大约皆此时所写。第一封为应举与先生论读书方法。「答陈季立书」:『承丈教我精熟五经,诚是也,若以此遂谓天下无读书人,第谓不然,夫读书者在得其意,不在字字精熟,字字精熟即好秀才耳』。

第二书系关于应举经营闽安镇城工之事,先生亦赠金五两以助其成。应举并劝其勿作五岳之游。「答陈季立(第二)书」:『城工费至二千金,益以旧石,仅成三百丈,弟之出于假贷者,已七百有奇矣。……兄乃为我过计,赠金五两,弟若不受,是以世人自待于兄,犹隔一膜也……弟谓兄有五岳障者,非五岳障也,以能五岳障也。陶渊明有诗曰:「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世未尝病渊明不五岳也。……弟归二年,尘冗劳并,须加白,亦欲走出,不能责兄,但欲消兄一障,且归而再出,少慰人子心,亦未伤高也』。

其第三书云:『城工未完,年又甚荒,弟粟不能至腊,又有乡里饥乏之忧矣。今岁梦兄者再,梦到南昌者八,兄之不归,欲毕五岳耳。以借书刻书不如南都之便,弟以五岳之毕不举,无甚关系,若著书愚意不如修书文,诸书中图赞为最,古音考亦有可议』;可知「伏羲图赞」已于此时刻成。

秋,由金陵往陕西游西岳华山,其行程大约由淮北乘舟至铜山(明时黄河自淮阴入淮,咸丰初黄河北徙,惟水下游始淤。盖淮水系导源于河南之桐柏山,东流入安徽,潴于洪泽湖,其下游本由江苏涟水县入海也)。然后沿今陇海路之线经商邱、开封、中牟、郑州、荥阳(须水)、洛阳、新安(孝水)、渑池、陕县(三门),过函谷关,入潼关,登太华,复西游终南后,遁原路归至浦口。

「铜山阻风」:『北风连日未曾停,拊撼沙飞昼查冥,深夜独眠波浪里,始知踪迹是浮萍』(「游草」卷七)。

「彭城吊古」:『水曲留侯庙,山前亚父台,何须话楚汉,两处野花开』(「游草」卷六)。按彭城,即今铜山也。

「暮过归德道中」:『天阴大野昏,景色悄然变,鬼哭如可闻,惊沙重括面,借问此何方,云是睢阳甸,叱咤想许张,风尘辛苦战,雀鼠不可求,奴妾安足念,一死虽后先,寸心均百炼,江淮胥以全,邦家应再奠,凄凄阵头云,千秋犹闪见』(「游草」卷一)。按归德今河南商丘县,即古之睢阳,唐张巡、许远拒安禄山处也。

「途中阻风」云:『去岁游嵩山,四旬天俱晴,今冬往华岳,阴雨连朝生,肩舆御此风,倾侧不可行,到处轨留滞,仆夫多叹声,余心泰无事,阴晴随所更』。

「汴梁怀沈士弘」:『一别秋将尽,计程今几千,寒霜初列草,衰柳尚笼烟,客思怀人远,生涯逆旅偏,不知沧海上,何日乞归田』(「游草」卷三)。

「过中牟,鸟皆近人,不似江南之弹射者众也」:『此地民风自昔淳,岂徒三异雉能驯,至今鸦鹊依芳草,不避行人意可亲』(「游草」卷七)。

「郑州志感」:『草舍荒城车辙深,当年音乐可推寻,祇今吴浙粤闽地,争尚浮华声转淫』(同上引)。按过开封时,当是九月末也。经洛阳朝伊阙,拜关云长墓,游九龙台,遇缙绅许春元等邀饮,与之谈游。

「龙台嘉会序」云:『余过洛阳,爱其形胜,停车焉,朝渡洛,览伊阙矣。暮往九龙台,台高数百级,前宫祀龙王,旁有轩亭,于时闻酣饮博奕声,余造后宫少坐,乃其饮酒者皆缙绅诸公为诗酒会,许春元酒东也,起问仆人,知余自金陵往游太华终南,绝无他事,径前邀至酒所,撤残设新,重开佳酿,主凡九人,环坐而陪,问曰「往关中乎」?曰:「然」。许春元曰:「天寒矣奈何」?曰:「有所好,有所忌,好在终南,故西而不知少寒,犹先生之赴春试,北亦不知其寒也」。诸公唯然。又问:「游已几年乎?」曰:「已二十余年,凡三五年一归省坟墓,余遇佳胜辄留连岁月」。问:「何以不思家」?曰:「始亦思家,既而知其无益,故不思也」。问:「何以独携一仆」?曰:「野鹤闲云,一仆多矣」。问:「何以独游,不更招一侣乎」?曰:「仕则同朝,商则同货,故其侣易得,今游而已,孰肯舍身家而耽山水乎」?问:「游难矣,必何如而后能游」?曰:「游有五,不怀安、不惜费、不思家、不怯死、不立我」。问:「何谓立我」?曰:「逆旅之中往往有夺炊争席之事,必机忘,然后可混然大同无复人已,欲立我得乎」?诸一发言,满座无不绝倒,中有留余久处者,谢之。又有嘱云:「回自终南幸相闻」,余亦竟未之闻也,退咏小诗自纪其事,亦不求闻之诸公也』(「游草」卷五)。

按先生有「洛阳怀古」句云:「洲前风急鸿犹渡,木末霜深菊已披」,当是九月十月之交矣。

过洛阳北邙山,作「北邙山歌」。

序云:『北邙山古冢中多通砖,长如桌面,厚四五寸,中虚,背面雕文甚精致,土人取而贱用之,感而作歌』(歌略)。

过孝水王祥卧冰处(在新安县东),有诗云:『昔贤能事母,孝水尚溪津,一卧寒侵骨,双鱼瑞跃鳞,残牌留古道,遗庙荐新苹,回首怀风木,淋淋泪满巾』(「游草」卷三)。先生记其渑池夜遇盗云:天寒午饭,舆夫饮过醉,夜深未抵客舍,顿肩舆憩息良久,余呼舆夫曰来,有一人误听,自林中闪出,手提短棍,余心知其贼也,诘之何故在此,其词皆遁,此盖欲掠孤客耳。舆夫从诳之曰,我有同行人在后,可命之速来,竟无事,诗以记之(「游草」卷五)。过陕县,观黄河之三门抵柱,作「看三门」诗,并序云:

三门在陕州,盖两岩立河中,其门有三,滩石危险,波涛汹涌,舟不得上,俗传神门鬼门人门者妄也。余过造观之,心神特畅(「游草」卷五)。过函谷关,有句云:「客到函谷关,萧条涧水上」。

又,「入潼关」诗云:『春初曾适越,秋末复来秦,直欲穷山水,元非畏病贫,雪消增岳色,风急勤关尘,问我何为者,孤游笑此身』(「游草」卷三)。按此诗可证其春初确曾游浙东也。至华阴,「登灏灵楼望华山」二首,其一云:

兴到寻山老未休,于今始上灏灵楼,道人指点称名处,绝爱莲花日上浮(莲花峰名)(「游草」卷七)。

「登华山远望」:『华岳嵬奇绝众山,三峰云际杳难攀,星当东井锺灵气,势绕西河镇汉关,蒲坡微茫丹凤远,咸阳迢递碧鸡闲,何人万里来看汝,雨雪冬深兴未还』(注云:三峰玉女、星明、芙蓉峰)(「游草」卷五)。

「雪,上青柯坪望华山绝顶」:『青柯夜上碧云深,晓望西峰尚百寻,树叶偏摇高处眼,山容何负远来心,崖悬铁锁霜全滑,坐对银屏冻不禁,须待春莺暄气满,却从绝顶步苍岑』(同上引)。

「玉泉院别华山」:『久说名山特地过,奇峰如画赏心多,乘风列子还归去,缓步依依奈汝何』(「游草」卷七)。

先生既别华山,即至华州谒郭汾阳(子仪)庙(有「华州谒郭汾阳庙」诗,见「游草」卷三)。经灞陵,过临潼,遍览诸胜,登骊山观秦始皇葬处,游骊山温泉,西入长安(今西安),观察邕石经(有石经歌)过鄠县杜子美故里(有「过鄠社」诗),复南折登终南,宿重阳宫,与朱道士论道,在终南中宫观老子石青牛,皆纪之以诗(均见于「五岳游草」诸卷中)。

「过灞陵」:『灞陵河水冻,客路近西京,雪意山容淡,南重日色轻,川原具索寞,人马两凄清,多少英雄迹,空余怀古情』(「游草」卷五」)。按灞陵亦作霸陵,故治在今西安东。

「终南寄弱侯先生」云:『奚童六尺伴孤游,独步终南最大头,到处关河堪适兴,满天风雪不生愁。闲将宝剑看雄断,耻把明珠向暗投,白下故人相忆否,几番回首望牵牛』(「游草」卷五)。

「归次潼关有感」:『已玩终南柏、飘飘客又归,中条云忽暗,太华雪交飞,河冻饥鸦集,关长过雁稀,绨袍今欲绽,谁为缀寒衣』(「游草」卷三)。冬十一月中旬,自终南归南京。

「自终南归至浦口」:『回首望苍苍,浮江楫欲忙,心知关塞远,路走五千强竹叶寒尤翠,梅花雪渐香,终南山色里,高遯得深藏』(「游草」卷三)。是年冬,所作「尚书疏衍」成;将付剞劂,焦竑为之作序:

「题尚书疏衍」:『尚书疏衍吾友陈君李立所著者也,李立平生注意经术,易图诗韵,业有成书矣。此编又探四代之精微,衷群儒之论议,指陈得失,如别苍素,真后学之津筏,先圣之功人已。君以读经览胜为日课,行年七十有三矣。顷游华岳终南而还,此编乃出。……自今戢影金陵,忘怀息照,与余共游于无何有之乡,余之幸也,君其有许我也夫。万历壬子冬日琅琊焦竑书』。

又,自序云:『……近因宋、元诸儒疑古文伪作,窃着辨论数篇,复取古今注疏,详悉读之,意所示者标之,意未安者微释之,旬读未是者正之,其素得于深思者附着之,间又发挥之言外,以俟后世修已治人者实有取于经,而典谟训诰誓命贡征歌范皆征之行事而已矣,录成未敢自信,质之弱候先生,乃其报书云:段段惬心,言言破的,真学者之指南,越世之卓见也。遂力付之梓,以与古音图赞并行。……万历壬子十一月望日闽陈第题』。

据董应举作「考终录」谓先生于壬子归而再出,颇有可疑之处。按先生七十三岁癸丑寓江心寺诗,曾云庚戌离乡井,遨游已四年;则由七十岁离闽至七十三岁末四年中,似无回闽之事。意者应举有误记年月乎?且先生于冬间游太华终南,十一月即归金陵,三月之间往返数千里,遍历古迹名胜,以七二之高龄,余已讶其行踪之颷忽,安能于冬末再事归闽?或归闽为夏间游浙东瑞安、永嘉之后,因其地与闽交界,或于其时顺途一归(是则助应举城工金五两当在归时)。已而复出,秋游华山,亦未可知,姑为存疑。万历四十一年癸丑(一六一三),先生七十三岁。

本年,先生未远游。春,居浙江西湖山寺中读书。

「三月三日生辰谢席主」云:『余生七十有三春,愧说悬弧是此辰,早岁雄心凌泰古,迩来浪迹编三秦,留连山水笻犹健,扬搉诗书笔转频,何处主人能醉客,启筵花鸟越东津』(「游草」卷五)。按此处所言之席主,或即黄汝亨待郎。

待郎黄公汝亨过访僧舍,赠先生诗云:『草庵萧萧傍玄阁,疏树挂杨透篱落,中有高人踞榻眠,青眼相看疏礼法,自言病足足甚奇,每到名山胜健儿,东游海岱西太华,插身霄汉临武夷,韩彭勋业等尘土,冥坐蒲团证千古,微妙直抉羲皇前,尘谈所至畅玄风,令人重视希夷翁,生来仙骨非侯骨,高颧隆准双方瞳,问翁行藏何所止,到处名山容屐齿,纵身独穷门,不论此身死不死。今翁杖策过西湖,梅花孤屿有林逋,三月采莼六桥下,我亦作来酒徒』(见「寓林诗集」)。

按「旧谱」引此诗系于六十八岁之下,且云在金陵成赠,大误。因六十岁时先生尚未游太华,且诗中明言过访西湖,而作金陵,无乃大谬!

按「浙江府志」引「仁和县志」云:『黄汝亨字贞文,万历戊戌进士,授进贤知县,暇则与诸生论文,搜剔名胜,复竹林旧址,寻戴叔伦栖隐处,筑栖贤院为坛,自署坛石山长,以忌者,左迁久之,起南工部主事,迁礼部郎中,视学江西,力持风格,竿邮屏绝,尝以片言定诸王孙之变,进参议,备兵湖西,踰年谢病归,结庐南屏,题曰寓林,以著作自娱。持缣素碑版请者望于道,每避客六桥之阴,轻舟软舆,踪迹继至,则启窗一笑,酒茗交行,挥翰如飞,所著者有「寓林集」三十卷、诗六卷』按汝亨时年五十六。先生有「纪过诗」并序云:

『余昔在金陵题一联云:「好书、好酒、好山,三好未除还是妄;观古、观今、观物,一观既透更何求」。兹寓越东,犹然故吾;乃赋小诗以纪其事:一日难舍书,半旬难舍酒,数月不游山,抚镜形衰丑,三者本吾衍,聊以娱白首,人生一世问,岂必同枯柳,门外多纷华,落落皆乌有,视死已如归,虚名况敝帚,从容风月中,高歌拍素手』(「游草」卷一)。

又,「读书」一首云:『余年七十三,寓事久冰释,独有古人书,披览累日夕,或以濯我心,或以砥我节(古音即),神志默交孚,圣贤形梦寐(古音密),兀兀穷岁时,欣欣忘寝食,傍人屡见嘲,辛勤终何益,我实不知疲,若鼓风中翼,直待启手足,太虚同寂寂』(「游草」卷一)。夏,「再游西湖上天竺」:

侵晨过西湖,日出到天竺,殿宇丽且幽,冈峦森在目,鸟语下空林,荷花送轻馥,不见有嚣尘,可以群麋鹿。缁流具晨餐,筐盘堆果蔌,夏置山中醅,云沃渊明腹,从容步回廊,坐玩西方轴,忆昔春初游,贫乞多号哭,使我登眺心,转作忧恂独,今来无此辈,怡怡兼穆穆,明月上藤萝,去去犹顾复(「游草」卷一)。秋末,再往永嘉(温州),寓江心寺读书,并编辑「屈宋古音义」等书。

「重游江心寺谒文、卓二公祠」:『去岁宿高阁;中霄步月明,今来秋欲尽,拊色夕流清,四顾何茫茫,江云千里平,人生一世内,宇宙宜蜚声,贤哉文与卓,千载垂英名,嗟余好幽遯,怀古徒深情,采芝周五岳,碌碌度吾生』(「游草」卷一)。

按此诗可证先生于去年(七十二岁时)确至永嘉,故本年之游系再至。冬十二月,所著「屈宋古音义」成。自叙云:夫楚辞莫妙于屈宋也,屈原之作,变动无当,淜沛不滞,体既独造,文亦赴之,盖千古之绝唱也。宋玉之作,纤丽而新,悲痛而婉,体制颇沿于其师,风谏有补于其国,亦屈原之流亚也。……余独慨夫注屈、宋者,率不论其音,故声韵不谐,间有论音者,又率以叶韵概之,何其不思之甚也。夫毛诗易象之音,若日月中天,耿然不可易矣,今考之屈宋,其音往往与诗易合,其诗易所无者,又往往与周奏汉魏之歌谣诗赋合,其上世之音何疑……,往年编辑「毛诗古音考」,已灾木矣,窃念少好楚辞,楚辞之中尤好屈宋,一一以古音读之,声韵颇谐,故复集此一编,分之同好,噫唯岂屈、宋,是为将以羽翼夫毛诗,使天下后世笃信古音而不疑,是区区论著之夙心也已。万历癸丑除前一日,陈第书于东瓯江心寺。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第既撰「毛诗古音考」,复以楚辞去风人未远,亦古音之遗,乃取屈原所著离骚二十五篇,除其天问一篇得二十四篇,又取宋玉九辨九篇,招魂一篇,并以文选所载高唐赋神女赋风赋登徒子好色赋四篇得十四篇,共三十八篇,其中韵与今殊者二百三十四字,各推其本音,与「毛诗古音考」互相发明,惟每字列本证,其旁证则闻附字下,不另为条,体例小异,以前书已明故也。书本一卷,其后二卷则举三十八篇各为笺注,而音仍见诸句下,盖以参考古音,因及训诂,遂附其后,兼以音义为名,实则卷帙相连,非别为一书,故不析置集部,仍与「毛诗古音考」同入小学类焉』。

「江心寺除夜三首」,序云:『癸丑,寓江心寺守岁,余七十有三矣。自检生平所历除夜,凡三十年在外。偶意唐人之作,若戴叔伦、雀涂佳矣,然愁颜衰鬓之嗟、羁旅飘泊之感,若不任其悲怨者,余不知其何心也。口占三首,聊以纪事』。『偶过江心寺,何期又岁除,百年俱逆旅,信宿即吾庐,岸隔遥沽酒,厨寒利煮鱼,客游随处好,鬓发任萧疏』。『忽忽当除夜,江天感兴新,五湖长作客,孤寺更无邻,檐溜残消腊,庭梅暗转春,夜深犹强饮,寂静恋佳辰』。『庚戌离乡井,遨游已四年,鸡鸣分岁月,雁断隔云天,森森渔灯远,盈盈佛地偏,从容今夜酒,何必问神仙』。万历四十二年甲寅(一六一四),先生七十四岁。

春,仍居江心寺,作「屈宋古音义跋」:

夫古今声音必有异也,故以今音读今,以古读古,句读不龃于唇吻,精义自绎于天衷,确乎不可易之道也。自唐以来,皆以今音读古之辞赋,一有不谐,则一曰叶,百有不谐,则百曰叶,叶之一字而尽该千百字之变,岂不至易而至简,然而古音亡矣。古音既亡,则昔人依咏谐声之义泯泯于后世,不可谓非阙事也。吴才老、杨用修有志复古,着「古音丛目」诸书,庶几卓然其不惑,然察其意,尚依违于叶音可否之间,久未尝会粹秦、汉之先,究极上古必然之韵。故其稽援虽博,终未能顿革旧习,而诗易辞赋卒不可读如故也……余……故上综往古篇籍,更相触证,久之豁然自信也,独弱侯先生论与余合、抑何其寥寥乎?近有缙绅不知古音,或告之日,马;古音姥,渠乃呼其从者曰,牵我姥来,从者愕然,座客皆笑。夫用古于今,人之笑也,则用今于古,古人之笑可知,故自叶音之说以来,贤圣之咥然于地下也久矣。余不得不力为之辨,畅吴、扬之旨,洗今古之陋。万历甲寅春人日,陈第书于江心寺之浩然楼。

五月初三,由金陵出发往游山西之恒山。途间行六十八日,至七月十一日始抵北岳。

「止酒」诗序云:『万历甲寅余年七十有四,自南都往游恒山,五月初三发轫,七月十一税驾,凡六十八日,奔走五千余里,加以紫荆关外涉河渡岭,艰难万状……(「游草」卷五)。

按先生何时由浙东返南京颇难断定,大约在夏初四月间欤?其游恒所取路线,大约由运河北上至徐州,过留城(今江苏沛县),经山东滕县及邹县之峄山,然后取道直隶之正定、唐县(有过箕山许由墓诗)、易县(有过易州诗),然后出紫荆关渡沙河,经灵邱而抵恒山(在山西长城外)。

过正定县,作「恒山书事」云

按宋以真定(即正定)为边,故于此望祭北岳;我朝(明)因之,似宜改正。

诗曰:宋朝此地属胡兀,真定何由到塞垣,不谓至今仍旧典,欲从何处问真源,天连北斗知难并,雪覆群峰见独尊,奇绝云中应第一,不妨辛苦度关门。

「答紫荆关吏」序云:『关例盘诘出入,关吏问余行径,书此示之,笑而放出。诗云:「四海行游独好奇,恒山今出采琼芝,关门欲问真名姓,惟有神仙洞府知」』(「游草」卷七)。

又,「夏日登紫荆城楼」:『曾于蓟北阅边陬,复上畿南第一楼,边地风高将署去,湍河雷斗夹城流,一年对影堪为侣,四海逢人不是游,更说三关雄据险,甘泉烽火独无愁』(注云:紫荆关外更有偏头、雁门、宁武三关,为之扞蔽)(「游草」卷五)。

「渡沙河」序云:『紫荆关外有河,俗名沙河,亦名拒马河,源出自广昌百里之间,回环十一曲,必脱裳乃涉,行者病之,土人又言若值龙起,洪水大发,则有旬日之阻矣。诗云:「崎岖鸟道绕边台,一派沙河曲曲回,旦暮乱流无数折,更愁龙雨自天来」』(「游草」卷七)。

「灵邱遇雨投宿」:『昔时乘塞为兵机,万里胡霜冷铁衣,今日出关缘胜境,一身山雨扣柴扉,云霾黑水龙宫近,路入青山鸟道微,男子桑蓬应有此,百年那使壮心违』(「游草」卷五)。

「银钗岭下遇大雨」:『岭下榛芜野旷然,满□风雨路人怜,明年五岳行游毕,结屋青山抱月眠』(「游草」卷七)。

按银钗岭在灵邱县,先生游恒山,此段路程最为艰险,详见下文恒山述。又先生此时五岳已游其四,明年游南岳盖已决于此时。

「塞外」云:『远为寻恒岳,长驱日欲黄,人烟千里少,山色九边长,夏尽方收麦,秋初已履霜,谁怜乘障卒,半岁泣无粮』。盖是时已六月末矣。

「游恒山」(有聚仙堂,又额云「朔方第一山」):『巍巍北岳翼神京,信宿玄都梦亦清,元气首生天乙水,山灵独擅朔方名,烽烟渺渺边城晚,树木重重翠色晴,垂白远来肴胜概,振衣绝顶发歌声』(「游草」卷五)。

七月初,游毕恒山,乃循原路归,入紫荆关,有致馈者,却之。归途适水潦为灾,途经邹县之峄山,以洪水不能登,过胜县阻雨于逆旅,吟咏诵读不辍。至中元节(七月十一日),始归抵南都。

「入紫荆关,有致馈者却之、有相劳者慰之」:『驱车万〔里〕至恒山,兴尽今朝又入关,双履敢辞飞塞外,一钱元不受人间;沙河曲折忘深浅,陇坂萧条任往还,百苦千辛如过鸟,镜中偏有好容颜』(「游草」卷五)。

「下紫荆关」:『四望紫荆关,巍巍天汉间,民饥军亦困,客久仆常顽,坦履无危道,宽心有壮颜,金陵数千里,匹马独回还』(「游草」卷三)。

「望峄山,以洪水不能登」:『来往邹滕道,相看竟未过,山灵应笑我,河伯故为魔;遥爱峰峦秀,空闻寺观多,百年吾老矣,胜事恐蹉跎』(「游草」卷三)。

「滕县阻雨行」:『昨日阻水今阻雨,客途不进滞荒村,饭钱极贵蔬难食,横设短几空对门,茅屋信宿敝且漏,四壁垂垂尽水痕,去时旱魃苦为虐,归来霖潦沈冈原,恒旸恒雨两相值,旅怀抑郁谁共论,间关已毕北游兴,欲向衡阳采蕙荪』(「游草」卷二)。先生雨滞逆旅数日,见其舆夫饮酒挥霍,作「哀舆夫行」云:

哀哉舆夫何太愚,馋食贪餮与人殊,衣裳破碎罔蔽肤,日趁百钱口不餬;迩来风雨未登途,三日顿食六鸡雏,饮酒且至数十壶,恣意醉饱平乌乌,一身穷窘不自图,安顾父母及妻孥。君不见徽州富商斗量珠,旦夕盐豆食麤刍,哀哉舆夫真太愚,囊安一钱看也无(「游草」卷二)。立秋日,途间作「南还纪事」云:

北岳归来雨暂晴,沿途泥澝滞常程,著书敢拟文中子,览胜将无汉向平,九塞名山空故迹,一村新月又秋声,祝融更上高高顶,闭户萧然老此生(盖先生拟游南岳即归隐也)(「游草」卷五)。七月十一归抵南京后,乃作「恒山述」,追记其出游经过。

端午自白下,促驾欲有之,亲朋来劝阻,老热安驱驰,余谓古北岳,云中称绝奇,今若不亟往,筋骨恐衰疲,渡江急趋程,熏风吹柳枝,于时伤亢旱,田野动愁悲,及出紫荆关,河水渐车帷,南夫怯已退,北役力相宜,一日十余渡,乱流行委蛇,更上灵邱岭,岩石何崎岖,林莽伏寇贼,杀人同枭鸱,暑雨连天来,冻若三冬时,沾湿不足道,战栗那能持。道旁闻觏者,为我双泪滋,次日舆夫病,一跌成枯尸,羁旅谁为药,咫尺难转移,余乃默叹息,天胡使至兹,少选病顿愈,进道不复疑,竟抵恒山上,览眺豁心期,归途值水潦,到处常淹迟,中元税金陵,胥庆有孑还,生平山水游,独此最艰危,念之悲且喜,蹙额复解颐(「游草」卷五)。先生返南都后,乃止酒不饮。

「止酒」二首,序云:『万历甲寅,余年七十有四,自南都往游恒山……奔走五千余里……艰难万状,及归途适洪潦作祟,平地泛舟,其艰难亦万状,余实不知其疲也。神气快畅,肢体矫健,颇似四十、五十之年,然者细揣其故!盖缘逆旅之酿不佳,一切却而不饮,又日夕蔬菜,并无膏腴,是以外虽消瘦,而内实完固耳。去年未尝出游,日处窗几中,反不及此者何也,盖理道之思过苦,而杯酌之饮过多,宜其神志散而身体羸也。余于是欲谢著述以省思虑,绝饮酒以清血脉,因作止酒二诗,实出所乐非有勉强,其后来之止与不能止,尚不可知也』。

「甲寅中秋」云:『往岁中秋节,酣歌待漏深,胡当今夜月,独坐古槐阴,杯酒新持戒,宾朋乏赏音,心神翻觉爽,若抚素弦琴』(「游草」卷三)。

「甲寅九日」云:『为罢杯中物,看山兴不豪,闭门读列子,亦足当登高』(「游草」卷六)。

按直至是年冬先生皆居南京,闭户读书未尝出游。万历四十三年乙卯(一六一五),先生七十五岁。

是年春,先生仍居南都,作「请死诗」云:

尧舜去已久,孔曾不复延,自从天地来,聚散若云烟,间有不肯死,炼药求神仙,大运安能越,终向松下眠。我今七十五,兴在归黄泉,始愿实不及,世界无牵缠,何地不可瘗,何时不可捐,耳目稍如旧,齿牙幸颇坚,于斯得长逝,庶以名归全』。其二云:『忆从四十后,便与人群疏,闭户奚所营,兀坐攻遗书,晚出寻山水,忽忽廿年余,但见清兴发,何曾叹归与,醉翁不在酒,钓叟非取鱼,万事颇觉悟,胸臆常清虚,世业推来士,泉下乃吾庐,劳生幸有末,长逝喜方初——盖先生之性情恬淡,乐天知命,尤可于此诗见之。

时董崇相与其友苏云浦书论先生云:『季立七十有五,去死不远,游遍四岳矣,且欲游南岳,每言游一岳须白反黑,足疮尽愈,以山水为医王,其劈出伏羲图,直捷圆妙,伏羲犹应默头,况潜父(云浦字)乎?潜父不知季立,蹉过一友矣』(「崇相集」册三)。夏初,由南京买舟溯江往游湖南之衡山(南岳)。

「小舟泳」云:『人生七十称古稀,我今七十且有五,居恒羸倦不胜衣,谈及名山随鼓舞,去年北去紫荆关,涉河陟岭良辛苦,每将乔岳荡胸怀。不识马鸣是边士,今往衡湘买小舟,小舟伸缩难自由,此身拘滞蓬窗内,心与云水同悠悠,夜凉坐玩赤壁月,霞烂起登黄鹤楼,古来达士几行乐,屈原愁把离骚作,我今稍健纵闲游,何畏旅骸委沟壑』(「游草」卷二)。

又,往游南岳「舟中」二首云:『两鬓知衰白,遥遥复远行,十年惟此兴,五岳有余情,炎暑欢边解,风霜醉里经,何如在朝市,束束度吾生』。『吴门一水接,楚塞众山连,书史同昏旦,江湖且岁年,洲回芦莽莽,樯动燕翩翩,何处为南岳,云开望杳然』(「游草」卷三)。舟至武昌,作「登黄鹤楼歌」:

两过武昌下,两登黄鹤楼,大江森森归溟海,远树苍苍夹汉洲,仙人曾此饮美酒,尘埃不到楼上头,凭栏豁风景,三楚望悠悠。东眺彭蠡渚,西盼洞庭流,指点十年经历地,已成陈迹白云浮,羁旅本萍梗,乡关亦山丘,却怪唐诗人,开口集百忧,人生天地内,达命何怨尤,大造与我元不薄,我于大造复奚求?荣华富贵露朝落,得丧盈虚月一周,飘然委运神休休,觅愁不知何处愁(「游草」卷二)。

按所谓两过武昌者,其首次当系六十八岁游武当过此之事。五月中旬,泊舟城陵矶(按城陵矶,在岳阳之北)。

「泊舟城陵矶」:城陵停棹月正悬,此地闻多恶少年,前月操戈杀行客,昨霄抽舶劫回船,时危官府不措意,民苦盗贼但呼冤,我今兴在衡山上,酌酒高歌且扣舷』(「游草」卷五)。舟过岳阳,登岳阳楼,作「岳阳楼歌」:

岳阳楼上天气清,岳阳楼下烟水阔,千艘万舸随往还,飞鸟鸣禽相叫■〈目舌〉,登楼览胜动相招,浮踪泯灭声击消,独有先忧范文正,名悬日月高岧晓,忆昔过姑苏、曾见手植柏,根干烂死枝叶枯,剪伐弗忍支以石,一时名德果绝伦,千载朽株犹爱惜,世途却框东流水,层层趋下转萧索,于今惟愿公复生,九天霖雨民安宅(「游草」卷二)。浮洞庭,夜泊汨罗,乃买鱼沽酒,以劳舟子。

「浮洞庭」:『洞庭仲夏水渺茫,片帆飞渡自洋洋,正尔北风发江汉,忽然南去越潇湘,鄂渚晓看云已远,汨罗夜泊月为光,买鱼沽酒劳三老,更与渔父歌沧浪』(「游草」卷五)。

「洞庭歌」:『忆昔泛彭蠡,犹恨近山岑,今来泛洞庭,汪洋始称心,滔滔浩浩卷天碧,势掩星宿夺沧溟,烟雨吞吐多变幻,鱼龙出没生怪灵,时或风狂波壁立,岩崩地裂雷霆惊,又或安流浪不动,晴光敛滟如掌平,四顾何曾有孤屿,千艘来去常盆盈,坐收不见潇湘迹,泄末犹摇鄂渚城,人言观海难为水,我实生长闽海址,森茫若此豁双眸,遥对君山良可喜,世人好事并豪举,每向郊原开绿墅,堆栈数石拟冈峦,复辟清池畜虾鱮,■〈培,虫代土〉蝼之垒岂足攀,沧江一曲空回还,安得移来五岳聚,且放洞庭于厥间,旦夕俯仰玩义画,轩然一笑披心颜』(「游草」卷二)。

「度汨罗」:『湘阴朝雨动微波,知是当年旧汨罗,天地从来知己少,勋名那得称心多,碍头水急难回棹,山外云深可结窝,却笑归田三十载,一瓢间与岁时过』(「游草」卷五)。吊贾谊于长沙,作「长沙行」:

贾谊谪长沙,骯脏赋鹏鸟,着论极幽玄,达观天宇小,洛阳意气振风雷,耿耿文光逼上台,远徙江南卑隰地;尽言天子不怜才,有道汉文思岂薄,大器晚成功乃博,松柏苍古经岁寒,圭璋温润须磨错,忽闻宣室召,前席问鬼神,帝意雅推让,契合固无伦,岂有贤于我,不可作臣邻,醴设赴梁筵,龙见将在田,孰知王坠马,谊亦夭天年,功名有命必莫必,高妙无双怜复怜,傅说未相乘箕尾;空使治安万古传(「游草」卷五)。先生舟至湘潭,闻人言长沙岳麓山有禹碑古迹,乃回舟观之。

「禹碑行」序云:『禹碑在长沙之岳麓,余过弗知也,及至湘潭闻缙绅之言,乃返舟而观,因此有作』。又跋云:『余按禹碑,或云在祝融,或云在峋蝼,其详不可考也。唐有道士偶见之,韩昌黎力索弗得也,宋干道中何致游祝融,忽值樵夫引至其处,乃以故纸塌之,刻于岳麓书院,未几亦榛芜矣。至我朝嘉靖中始复得之,今天下所传皆岳麓刻也,近亦刻之祝融绝顶,其真迹久已泯没,今译读者数家,亦已意揣之云尔』(「游草」卷二)。

「游岳麓」:『岳麓回船看禹碑,晓风微雨洒江篱,肩舆蹭蹬高高顶,蜡屐徘徊处处迟,竹里亭台飞鹳鹤,山椒岩洞走狐狸,峋嵝真迹今何在,愁绝长沙楚水湄』(「游草」卷五)。舟经湘潭绿口,抵衡山。登祝融顶,坐观日出,作「衡山行」:

我来游衡岳,直上祝融顶,坐倚观日台,遥见扶桑影,转踏仙人桥,仙人云里若可招,更践金牛迹,金牛已去惟悬石,洗衲泉生五月寒,珠帘瀑洒千崖碧,咫尺云来不见人,须臾雾散绝纤尘,自是化机多变幻,奚言默祷能通神,七十二峰森罗簇,起自回雁至岳麓,中有帝禹蝌蚪碑,时或一露终难读,高人栖遯不可寻,邺侯书屋留空林,功成未忍速飞去,却使青蝇离断金,细思宇宙独沈吟,何必勋名早称心,欲向烂柯深僻处,小筑精舍弹孤琴(「游草」卷二)。

「宿祝融峰」:『南岳群峰势欲飞,祝融中立独崔巍,罔源处处成关锁,晴雨时时有是非,东海日来先射彩,西天月落更留辉,登高一宿圆明洞,疑向星河入紫薇』。

先生游毕衡山,乃买舟归至渌口(渌水);取道江西,经萍乡,抵泸溪(属袁州府)。时七月大暑,乃避暑山中。

「再泊渌口遂取道江右」:『渌口前时泊,扁舟此日辽、山川常独往,心迹已双闲,雨后云兼黑,溪回竹尚斑,欲从东道去,歧路望江开』(「游草」卷三)。

「避暑」:『绿树阴中三伏杳,白云深处一堂虚,野人久厌纷华地,盛暑偏宜水竹居,月照石林行寂寂,僧供溪蔌淡如如,奚儿亦识恬愉趣,时对鸣蝉朗读书』(「游草」卷五)。

先生居泸溪山中病疟,僧徒有请作斋醮以禧者,却之(有「却醮」诗一首),乃遣道人于二十里外沽酒饮之,愈;遂开酒。

「山中病疟遣人二十里沽酒饮之愈」:『五月游衡山,登陟已伤暑,七月居泸溪,疟疾应秋序,寒来履严冰,衣裘迭重纻,忽又抱薪火,挥汗如霖雨,寒热虽已谢,余恙犹辛楚,羁旅可奈何,遥遥买佳醑,一举累十觞,病魔无处所,灵药信莫加,百年吾与汝』(「游草」卷一)。

「开酒」:『自从去岁来,患疟始开酒,露白喧已澄,茅黄瘴尚有,流水响闲崖,高山对疏牗,孤桐叶渐飞,颇见稀稀柳,旦夕自举杯,劝影代朋友,昔笑陶渊明,止酒不能久,今我亦不止,细念谁之咎,事变有推移,疾病难枯守,哲哉卫武公,丁宁戒濡首』(原注云:楚、粤人春瘴曰青草,秋瘴曰黄茅)。

「命僧沽酒」:『斋素僧人意不迂,为余沽酒远提壶,奔驰山径云犹滑,归到松林日已晡,且喜开尊消瘴色,即将村酿当醒醐,居常记得渊明语,弱女非男亦胜无』(「游草」卷五)。

先生约于八月初旬离泸溪,买舟下袁水,经宜春、分宜、清江、樟树,折入赣江,过丰城,然后溯汝水,经临川、南城、黎川等地,复遵陆度杉关以归闽。

「舟过袁州」,『泛泛宜春去,苍溪曲若环,行藏惟绿水,晤对尽青山,垂老元无事,长游似不闲,逢人难与语,徒惜鬓毛斑』(「游草」卷三)。按袁州今宜春县。

「经分宜相国旧居」:『相国有子虎若狸,天下皆知父不知,一朝祸至莫措足,身委沟壑家流离,作威作福恨不多,威福已多成自罹,一似投烛小飞蛾,倏忽糜烂奈若何,达人所以归山阿,却去佩玉着渔蓑』(「游草」卷二)。按相国指严嵩,时已籍没。中秋至清江(即临江)。夜泊,沽酒赏月有作。

「乙卯中秋,泊舟临江」:『老来蓬鬓已飕飕,又看清江此夕秋,宇内有情俱玩月,天涯无客不登楼,空山鸟去林常静,落叶风飞水急流,明岁不知身在否,一杯深酌露华浮』(「游草」卷五)。

「樟树舟中」:『自论晚踪迹,一出廿年强,鬓发风沙短,江湖岁月长,远山鹰搏雨,近水鸟穿樯,已买还家棹,游情尚未忘』(「游草」卷三)。

「过丰城」:『宝剑今何在,双龙飞入闽;斗间还紫气,博物是何人(「游草」卷六)。

按「晋书张华傅:『华闻豫章人雷焕妙达纬象,令焕至丰城掘狱屋,入地五丈得石,石中有双剑,一曰龙泉,一曰太阿,一留与华,一留自佩。后华诛,失剑所在。焕卒,子为州从事,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跃出投水中,但见两龙各数丈』。今先生经其地,感而赋此。

「抚州夜泊舟漏」:『暮泊江桥野草芜,忽闻舟漏急相呼,未论衣箧濡曾否,先问书囊湿有无,烛短仓皇移枕簟,夜寒何处觅醍醐,从前鼓棹俱安涉,不谓今宵亦险途』(「游草」卷五)。按抚州即今临川,先生性好读书,虽舟车之中亦不辍读,故舟漏必先问书。

「建川舟次」:『旰江东去兴遍赊,两岸青山夹水斜,沙上烟先浮碧渚,岩边树色着黄花,几村小店堪沽酒,何处扁舟不是家,却笑田翁山谷里,一生荒圃种桑麻』(「游草」卷五)。按建川,即今南城。

「晚次五福」:『楚水穷今渚,闽关问晓途,晴云连玉女,山色对麻姑,木落秋风急,江寒夜月孤,远村难得酒,寂寂听归乌』(「游草」卷三)。按五福镇名,在今黎川县,先生趁舟至此,然后由陆入杉关。

「入杉关」:『昔从岭北出闽山,今向江西入此关,几处壶觞能自醉,百年身世更谁闲,洞天福地供歌啸,春月秋风伴往还,去国不愁归不喜,镜中那觉有衰颜』(「游草」卷五)。

先生大约由光泽再趁舟经邵武、南平,顺闽江下行,于是秋九月初旬抵里。「考终录」「遗诫」云:『吾七十五以前健如黄犊,游五岳,避暑袁州……是秋归家』。

「乙卯九日」云:『闲居海上又重阳,三径荒芜菊未黄,酣饮偶因多病废,登高那复少年强,山容澹荡临秋浦,竹翠阴森照草堂,谁道归来双鬓短,江湖清梦竟难忘』(「游草」卷五)。按海上,指连江也。

先生归连江,旋即卧病经年,然虽在病中,仍不废读也。「隐园病中读书」句云:「一卧冬春身在病,暂开书卷兴偏浓」;可见先生好读,老而弥笃。

「归自五岳抱病口占」云:『洞天福地岳唯五,收拾都归一杖中,万里风尘身独去,频年游走兴谁同,青鞋踏月山山好,白鹤横空处处通,却怪归来随卧病,柴门寂寞海陬东』(「游草」卷五)。

是年冬,董应举由都门告归。

按「崇相集」有「乙卯出都见西山山色柬同曹」及「出都行五日以阿福(崇相幼子)出疹取道张秋」(在山东为运河所经)诸作可证。万历四十四年丙辰(一六一六),先生七十六岁。

春初,先生卧病连江,寻愈。三月三日诞辰,兰九丈携觞过访,先生以诗谢之。

「丙辰诞日,兰九丈携觞过访酌酒甚佳赋谢」:『七旬无补人间世,岁月何期又六更,一病弥留几不起,暮春初度尚虚生,阶前树荫莺声集,竹外潮来野水平,爱客风流谁似汝,独携佳酝旨尤清』。

时董崇相家居经营百洞山,先生过之,作十日游。

按「考终录」有「病中寄题虎馆」句云:『去年十月宿青芝,山色江风饱所知;闻说诸奇俱吐露,主人春酒为谁携』。即指此时事。夏末,家居曝所存书,作「世善堂藏书目」,并题词云:

吾性无他嗜,唯书是癖,虽幸承世业,颇有遗本,然不足以广吾闻也。自少至老,足迹遍天下,遇书辄买;若惟恐失,故不择善本,亦不争价值……积三四十余年,遂至万有余卷,纵未敢云汗牛充栋,然以资闻见,备采择足矣。今岁闲居西郊,伏去凉出,课儿仆辈晒晾入簏,粗为位置,以类相从,因成目录,得便查检。古人有言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吾买书盖以自娱,特未即弃耳,非积之以为子孙遗也。子孙之读不读听其自然,至于守与不能守,亦数有必至,吾虽不听之,其可得耶!万历丙辰,温麻山农志。先生前既作「请死」诗,兹又有「谕怀」一首云:

七十浮生又六年,于今唯觉死为仙,怡然一寝终天地,莫向江湖何处边(「游」卷七)。

又,「倦游」一首云:『慷慨徒怀古,疏狂直到今,经书那释手,山水雅关心,溟海浮天远,黄云出寒深,此时筋力倦,筑室想空林』(自注云:时年七十有六)。

秋九月,刻「五岳游草」成。

子祖念跋云:『……一出六年,竟毕五岳而反,次年(即本年)检刻游草,命共校雠之夜,家大人颇好吟诗,兴到辄矢口而咏,伸纸而笔,唯以自适其适,不屑人之工掘赞毁也。先是尝刻「蓟门寒曲」,「两粤游草」及「寄心集」,金陵焦太史谓有风人之遗,其动物感时,不让杜子美、白乐天,今出是编,识者当自鉴之。……家大人尝有诗云:「醉翁不在酒,钓叟非取鱼」;则游而非游,祖念终不及知之矣。万历丙辰季秋望日,不肖男祖念百拜书』。

未几,先生复治装出游,拟入蜀游峨眉;行次延平,以病不果。

「病革遗草跋」云:「先生晚好游,七十五岁以前,其履历大概见于「五岳游草序」中(按道光重刊本,此序已佚),不具论。七十六复出游,至今春七十有七矣,以正月末返省下』。旧谱云:「七十七岁自镡州(即延平)觉有疾,正月返省下」。万历四十五年丁巳(一六一七),先生七十七岁。

正月末,返至福州,祖念趋侍。二十七日,觉疾不起;二十九日返连江,遂病革。

「病革遗草跋」云:『正月末返省下,不孝亟趋侍,二十七日左颊稍肿,遂谓不起之疾,命戒舆,吾得归西郊卒于正寝,吾之幸也。以二十九日归,饮食言语步履如常,至(二月)初四日,忽不食,初五不语,言在辟榖示寂耳。然自兹两颊喉舌乍肿乍消,遂成真病,乃作遗诫,而吟咏不绝,意恬如也』。

先生作「遗诫」云:吾观古人若皇甫谧、刘敲诸君,临终皆有遗诫,今吾将死,亦出一篇,俾儿祖念遵行,无有更改,以慰我于九泉之下。吾生平尚论古人所敬慕心醉者不过数子,其享年皆可知,文中子最早夭,陶渊明六十有三,程明道五十有四,范文正六十有四,白乐天七十有五,差为永矣。今吾七十有七,视乐天又过之,德不逮诸君子,而犬马之齿独高,夙心所甚赧而不能以告人者也。吾七十五以前,健如黄犊,游遍五狱,避暑袁州,其时耳目聪明,齿牙坚固,自谓得死,庶几全归,故有请死之诗,祈天之祷,不幸竟不死也。是秋归家,一病经年,目近昏,耳近聋,齿牙皆摇动不可以啖,吾日夜唯以速死为祝,今而得死,释愧心,满愿心,吾之幸也。古伟男子有死于战阵,死于盗贼,死于风涛,死于道路者,吾壮备边古北,又备援喜峰,日以死封疆为念,然而胡夷远遁,不得一当单于战。晚出远游,登罗浮,历会稽,过潼关,出紫荆,溯襄阳,上均州,渡彭蠡,浮洞庭,盗贼之所震惊,风涛之所撼荡,逆旅之所困阨,寒暑之所感伤,数万里独行,并不借驿符传送,之数者皆足以死,而卒不死,乃今死于旧隐西郊,又吾之幸也。且吾少受父兄训,专欲以发挥五经为业,今作「伏羲图赞」、「尚书疏衍」、「毛诗古音考」,二载粹篡,又衍毛诗作「屈、宋古音义」,皆有成书,独麟经直指,属草夫就,而病夺之耳。其余著述颇多,今至九原,得侍父兄,扬榷参订,以求终教,又吾之大幸也。故我今日之死,至足无遗憾矣!夫吾既以死为喜,汝不可以我死为悲,汝系名庠序,事遭典制,但不可哭泣于我之旁,汝妇、汝姊、汝子女,只许到灵几前一叩即归不许哭泣,使死之神魂不乐,气绝惟盥面及手足,不浴、不网角巾,行衣素履,如事生之礼……死后一月舁棺至山中坎而埋之……毋信堪舆克择之说、毋求志铭传诔之文,我得穆然毫无挂带,至恬适矣。……凡世俗常用佛事,一切却去,始死不用悦尸,既葬不用设醮,以我生平未尝佞佛也………呜呼!吾生时举动颇与风尘世俗不同,故死自立制,不必合于中庸,惟吾志之所好而已,此非乱命,祖念字字守之,乃称吾子。高明良朋,幸成吾子之志。又作「自挽」诗云:

早年列庠序,壮岁官边疆,晚出游四淮,万里高翱翔,五岳甫已毕,疾病旋灾殃,返真旧隐地,良友亦相将,二旬即窀穸,荒坎聊深藏,入世一何短。幽台日月长,生平寡嗜好,著述独皇皇,岂必人我知,写心固为臧,于今怡然逝,陟降上帝旁,寄言报族戚,不用泪沾裳。

时董应举闻先生病,乃贻之以诗云:『平生好争论,好友辄相骂,及其疾病时,皇皇忧日夜,如割一半身,如屋崩其瓦,百物皆可求,好友难再偕,久交如熏兰,乍交如佩麝,麝性岂不烈,终不如兰化,吁嗟陈一斋,使我食不暇,君作五岳游,我为一官住,我凿百洞山,君病不能步清福岂长存,良游安可慕,奇胜善骄人,山灵择人付,吾友知我心,破家不复顾,君病若稍痊,为我移杖履』(「崇相集」诗卷)。先生作「病答董崇相骂友」诗云:

平生有骂友,四海却无多,持论互非是,中心实匪他,登山同啸傲,对酒发悲歌,处官自职事,钓月着渔蓑,纵迹若秦越,诗书共切磋,高山思仰止,矫首在峨峨,天生有五味,剂调乃为和,岂忍效流俗,委摩随江河,忠言本逆耳,不骂欲如何(「考终录」)?三月二十一日丙戌,先生殁。

董应举作「考终录」云:『已乃病臂,又病舌,不肯服药,曰数年前已祈死,今安用药,修父以米汁强进,初犹强受之,后遂绝,至四十八日乃殁,其日三月二十一日也。殁前一日,予之宗孙伯起,倭酋送归,以语君;君取笔大书「可语宁海厚犒之」,伯起乃宣谕,遂掷笔。卒之日,夜半喘急,问夜漏几何,修父以子夜对,即书吾俟天明,天明矣,取茶漱口而瞑』。

按「福建忠节传」载:『董伯起,应举族子也。万历季,倭复入寇,伯起与弟贞起力战死之』(见陈衍修「福建通志」总卷四一)。

「病革遗草跋」云:『至三月二十一日,甫及子时、忽问「夜何其」?不孝以子时对。乃索笔书「死,喘欲死,然富俟天明」。不孝泣下,则书一联云:「达道惟五、不朽惟三,汲汲孜孜,生未逮;述经有四、游州有八,潇潇洒洒,死何求」!……复就枕至天明,令开窗;起,端坐床中。不孝为披衣,因拥坐于背,遂索饮;婢进茶,漱饮尽一杯,乃合眼耸背而逝……』。

斗初「旧谱」云:『逝前一日,董伯起自倭酋归,董侍郎以语公,公大书「可语宁海厚犒之」,伯起乃往宣谕。人谓戚公破倭、沈公剿倭,公皆与有力,今将就木,此志犹未衰,生平之悲悯亦深矣。葬官岭,墓碑侍郎董公笔,墓道黄公琮、徐公亮全立。黄公时官按察司副使,并着叙传一篇;论曰:「陈子季立,古之所称奇男子也,才品高天下,然尝迹其生平,悲忠信不言,非中正不蹈,又近于躬行君子者,盖先生有言,豪杰而圣贤者,余交之久,知之深,故能言之。……」』。

温陵何乔远亦为立传,论曰:『俞武襄,儒者也;束发从戎,历涉山海,身经百战,为东南抵柱名臣。然其生平所国士侍者,汤克宽、欧阳深、邓锺与公四人而已。彼三人者以武功终始,公独以著述名其家,回视立谈抵掌,横槊蓟门时事,直作三昧游戏观矣。晚年云水翱游,脱缰于风尘之外,察其意似欲立身于无何有之乡,以第一等人自期,试问当世诸君子有超而上者谁耶』!

董崇相「祭陈一斋文」云:『呜呼!先生以生死为一贯,则我不宜为之哀,以世法为徽缠,则我不宜为之奠,然犹为此者,人各有情,不能相禁也。……兄之云亡,如割我体,呜呼痛哉!屈指朋友真无如兄其人矣。兄学穷五经,游遍五岳,其为人得易之洁净,得书之致远,得体之节文,得诗之剀切,于伦常得春秋之断,其行事岳立山存,百物不能撼,万变不能摇,平生著述多自出己意,「伏羲图赞」尤为超绝,一笔圆成,富与太极图表里,断然千古无疑也。余虽与兄议论间但左,至于此书,则噤口不敢应,呜呼一斋,死亦足矣』(见「崇相集」祭文)。按「崇相集」中,此文与斗初所引者颇有异处,其中盖有遗漏也。同年,汤显祖卒,年六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