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云墟散人李本天根氏辑

乙酉(一六四五)夏四月癸丑朔

享太庙。

御史毕十臣疏言:『孟夏享太庙,文武陪祀者多不至』。有旨:『着行申饬』。

颁各衙门印信。先是,二月二十四日管绍宁私宴,夫去「礼部印信」。商之马士英;二十九日,士英即具疏请更铸各衙门印去「南京」二字,其旧印悉行缴进。至是,铸成颁给。

黔兵过徽州,肆行劫杀;土人汪爵率众御之,杀其首恶数人。命擒爵抵罪;巡抚黄耳鼎请赦,不许。

升光禄卿祁逢吉为户部侍郎(逢吉,周镳同邑人;希阮大铖旨,见人辄詈镳。故有是擢)。

逢吉总督仓场。

初四日(丙辰)

左良玉兵陷九江府。时良玉已病剧,至九江,泊舟北岸;贻书总督袁继咸,愿握手一别为太子死。先是,继咸闻李自成兵败南下,恐由岳州犯长沙,入江西境;命部将郝效忠、陈麟、邓林奇守九江,自统副将汪硕画、李士元援袁州。已登舟矣,闻良玉反,复旋九江。九江士民泣请继咸往纾一方难;继咸曰:『宁南语虽顺,举动与前乖,往必堕计』!士民请益坚,遂与监纪畲有灏会良玉舟中;良玉言及太子下狱事,大哭。次日,舟移南岸;继咸恐良玉入城,偕诸将以单骑往。良玉出袖中太子密诏,劫诸将盟;继咸正色曰:『密诏从何来?先帝旧德不可忘,今上新恩不可负』!良玉不得已,约不破城,驻军候旨。继咸归,集诸将城楼;洒泣曰:『兵谏非正!晋阳之甲,「春秋」所恶;可同乱乎』!约与俱拒守。而效忠及部将张世勋等出与良玉兵合,遂入城。杀妇女,掠财物。继咸欲自尽,黄澍入署拜且泣曰:『宁南无异图。公以死激成之,大事去矣』!副将李士春密白继咸『隐忍到前途,王文成之事可图也』!继咸以为然,出城面责良玉。良玉望城中火起,大哭曰:『予负临侯』(临侯,继咸别号也)!呕血数升,遂死。朝中皆疑继咸、良玉同反。继咸劝左梦庚旋师,不听。

左良玉见岸上火起,报云:『城已破』。左右曰:『袁兵烧营,自破其城』!盖郝效忠勾引左营部将张国柱等入城纵火混杀也。良玉骂曰:『此是我儿梦庚兵耳』。大悔恨,搥胸浩叹曰:『我负袁公』!呕血数升,病遂革;召诸将谓曰:『我不能报效朝廷,诸君又不甚用吾法制,故愤懑以至于此。自念二十年来,辛苦戮力,成就此军。吾殁之后,能出死力以捍封疆者,上也;守一地以自效,次也;若散而各走,不惟负国,且羞吾军,良玉死不瞑目矣』!诸将皆哭,请刑牲以誓。后营总兵惠登相当歃,拔佩刀横膝上曰:『我公百年后,有不服副元帅号令者,齿此剑』!诸将皆曰『诺』(副元帅,谓梦庚也)!良玉既卒,诸将秘不发丧,共推梦庚为「留后」,率兵东下。

按登相,固流寇所谓过天星者;感良玉再造恩,有忠实心。左兵东下,登相率其黑旗军殿;舟行不近岸,有纪略。而前锋中军大乱,梦庚不能制。

命阮大铖、刘孔昭率师御左良玉兵。

刘泽清疏请提兵入卫;谕以防边为急,止之。

初五日(丁巳)

左梦庚陷建德。

福王恤「逆案」刘廷元等二十二人。

吏部尚书张捷题覆杨维垣请恤「三案」议,应予赠荫祭葬。〔应予〕谥者:霍维华、刘廷元、吕纯如、杨所修、徐绍吉、徐景濂等六人;应予赠荫祭葬者:徐大化、范济世等二人;应予祭葬者:徐惕先、刘廷宣、岳骏声等三人;应复原官者:王绍徽、徐兆魁、乔应甲等三人。他若王德完、黄克缵、王永光、章光岳、许鼎臣、徐卿伯、陆澄源等虽名不丽「逆案」而为清议所抑者,亦应赐恤有差。从之。

初六日(戊午)

左梦庚兵陷彭泽。

梁云构请召黄得功、刘泽清统兵入卫。

初七日(己未)

左梦庚兵陷东流,命阮大铖会同黄得功堵剿。

马士英遣阮大铖、朱大典、黄得功、刘孔昭等御良玉兵,并撤江北刘良佐兵从之西。

太监高起潜奏:『左兵东下,闯贼尾其后、我兵击其前,自当指日授首,不须过虑』。

王永吉疏言:『徐州既不能守,何以保全江北?李成栋弃徐南奔,万分可惜!乞敕刘泽清固守淮安,勿托名勤王移镇』。

初八日(庚申)

光时亨、周锺、武愫伏诛。

「北略」云:甲申正月初三,上召左中允李明睿陛见德政殿,问御寇急策。明睿请屏左右密陈,趋近御案言:『臣探听贼氛颇恶,今且近逼畿甸,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只有南迁一策,可缓目前之急』。上曰:『此事重大,未可易言』!以手指天,言『上边未知何』!明睿曰:『天命微密,当内断圣心,勿致噬脐之忧』!上四顾无人,云:『此事我已久欲行,因无人赞襄,故迟至今。汝意与朕合,但外廷诸臣不从,奈何?尔且密之,不可轻泄;泄则罪汝』!上还宫,赐宴文昭阁。及太原陷,明睿复上疏劝;上深许,下部速议。而兵科给事中光时亨首参为邪说,言『不杀明睿,不足以安众心』!上曰:『光时亨沮朕南行,本应处斩;姑饶这遭』!然而南迁之议寝矣。

「谈往」云:总宪李邦华与明睿私议南迁:『上亲行与东宫孰便』?明睿谓『亲行便』。以太子少不更事,禀命与专命有碍也。

「睹记」云:时请上南迁者五人:李邦华、李国桢、李明睿、李建泰及项煜也。

「核真略」云:甲申二月十八日,工命阁臣传五府六部、詹翰科道各官入,授以手札,俾条具战守事宜,汇集送览;上候于文华殿。各札既入,内言南迁及以东宫监抚南京者,李邦华、李明睿、项煜也。上敛邦华等札置一处,反复观之,色甚怒;稍间,渐平:阁臣于文书房侦得云然。上意不在南迁,故骤见之而怒;既而思贼势披猖,则以为可备一说,故不复介意耳。然诸札亦竟未发出而罢。邦华等未尝具本、亦未尝奉有明旨,他人何由而阻之?坊刻皆称光时亨阻之。爰书以此而成,时亨以此被诛。

按时亨为贼伪官,一死不枉。若坐以谏止南迁,无论邦华等无疏可据;假使有之,先帝果意在必行,岂一给事中所能谏阻乎?

锺将诛,以土篑■〈扌舁〉之;过大忠桥,叹曰:『青天白日之下,乃有如此之事乎』!

升王国宾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周文光禄寺少卿。

徐允爵袭封魏国公。

补刘呈瑞御史。

田仰撤回另用,卫胤文事定再议。

赠凌駉兵部侍郎、润生河南道御史。

赐周镳、雷演祚自尽。崇祯九年,贵池吴应箕、无锡顾杲、桐城左国材(一作棅)、芜湖沈士柱、余姚黄宗羲、长洲杨廷枢等为「留都防乱公揭」讨阮大铖,列名百四十余人,皆复社诸生也;而主之者周镳。大铖以故恨镳;及得志,谋杀镳。应箕独入狱护视;大铖闻,急遣人(一作骑)捕之,应箕夜亡去。国材、士柱避大铖,客左良玉所。大铖谓镳召良玉兵,王乃赐镳自尽;演祚亦赐自尽。故事,小臣无赐自尽者;因左兵东下,故大铖辈急杀之。镳以锺故,被戮;而时敏、黄国琦身污伪命,复其故秩:其刑赏倒乱如此。大铖复捕杲及宗羲诸人,将兴大狱;会国亡而止。 

初,少詹事吴伟业奉差出京,与阮大铖别;阮曰:『上仁主,一初生杀与夺,惟予与马公为政。归语声气诸君:猿鹤梦稳定,不起同文之狱也』。又言:『周锺、光时亨自有公论,周镳无死法;惟雷演祚当正大法耳』!御史张孙振必欲杀镳,曾言之刑科钱曾;曾讶曰:『镳非从逆者』!孙振曰:『当以门户诛之耳』。曾心不平,故以乞差行;朝行而暮及难矣。周、雷临命时,互书「先帝遗臣」于腹(一作四字于腹)。

按周锺等三人,从贼者也;肆诸市朝,与众同弃,深得讨逆之义矣。若镳与演祚,非贼也;不过为大铖之修郄耳。夫拥戴逆闯者是贼、见迕大铖者非贼;今从贼昭著之时敏、黄国琦皆优以原官,周锺胞兄周铨亦超然局外,何独于镳与演祚是问乎!

先是,王实鼎有「复社巨魁聚敛」一疏。大铖语士英曰:『孔门弟子三千,而维斗聚徒至万,不反何待』!至欲陈兵于江以为防御;心知无是事,而意在尽杀复社之主盟者。时沈士柱、陈贞慧皆就逮系,钱秉镫、沈寿民亡命得脱;假令王师下江南稍缓,难平免于白马之祸矣。

「防乱公揭」有云:『杲等读圣人之书,明讨贼之义。事出公论,言与愤俱。但知为国除奸,不惜以身贾祸』!

初九日(辛酉)

黄得功驻军荻港。

得功提兵入援,命于『荻港暂住,有警前进』。

史可法三报边警;『命上游急则赴上游、北兵急则御北兵,自是长策』。可法又奏:『上游左良玉不过清君侧之奸,原不敢与君父为难。若北兵一至,宗社可虞。不审辅臣何意朦蔽若此』!又移书士英;〔士英〕惟以左兵为虑,不应。

遣内奄分守十三门,禁各官家眷不许出城。

大清〔兵〕入淮安,总兵刘泽清遁。泽清闻北兵至,遂大掠淮安,席卷轻重西奔;沿河竟无一人守御。北兵从容渡河,至淮安少休,即拔营南下。

福王命副使马鸣霆驻江阴、仰司奇驻镇江,凡逃兵南渡,用炮打回,不许一骑过江。

马士英奏:『水陆诸军必直抵湖口,与九江、安庆呼吸相通,乃知上游消息。乞敕催阮大铖、朱大典督诸军前进,不得稽延』。

初十日(壬戌)

封常澄为襄王,命居汀州(常澄,翊铭子)。

御史刘勷奏:「缉奸严密,下役四出扰害』。

户部奏请徽、宁等府预征来年条银。

黄斌卿与左兵战于铜陵,败之。

斌卿与左兵战,大捷;获其奏檄、书牍甚多,内有致钱谦益一札,问废置等语。斌卿欲奏闻,恐为诸人祸,乃悉焚之。

御史何纶疏请禁四六文章并坊刻社稿。

侍郎申绍芳往浙、直催饷。

太仆寺丞张如蕙丁艰回籍,着留其行囊充饷。

十一日(癸亥)

贡院汇选淑女七十人中,选中阮大铖侄女一人;太监田成浙中选到五人,〔选〕中王姓一人;又选中周书办女一人:俱送进王城内。

太监屈尚忠奏催大婚礼措办银两;有旨:『着该部火速挪借』。

命户、工二部各委官一员采办中宫珠冠,礼冠三万两、常冠一万两。

黄斌卿复与左兵战,沉其舡三十艘。

前山东提学副使翁鸿业子世维奏求追恤;有旨:『果殉难济南,何待六年以请?明系潜逃偷生,希图掩饰。不准』。

按鸿业逃难为僧;后还家,逾年死(文秉)。

召桂王子安仁王由樱、永明王由榔居近京。

大清兵取泗州,总兵官李遇春等降。

福王命钱继登兼抚扬州。

十三日(乙丑)

左兵陷安庆,执巡抚张亮。

是时,郡邑连破,朝无确报,或言左兵、或言牟文绶兵。适御史黄耳鼎家人自武昌至,讹传良玉坐镇如故;马士英大喜,请假视生辰。已知左兵破安庆、黄澍在军中、张亮被执,士英正在举觞,忽闻报,卮酒堕地。

怀宁诸生韩鼎胤妻刘氏,以舅姑双柩殡于堂,家人尽散,刘独守不去。贼疑棺内有所藏,欲剖视;刘抱棺号哭,贼恻然释之。一女年十三,匿别所;见贼去,出就母。贼又入,欲纵火而数盼其女。刘绐之曰:『苟不惊先柩,女非所惜也』!贼喜,投炬,携女去。刘送女,目门外池视之;女即投池。贼怒,刃刘;刘骂不绝口而死。

宿松城陷,诸生吴之瑞妻张氏年少,军士欲污之;张恐与之忤,则祸及夫与二子,绐之曰:『此吾家塾师,携其子在此;吾丑之。若遣去,则惟命』!夫与二子去已远,张乃厉声唾骂,撞石死。

十四日(丙寅)

大清兵渡淮,福王命刘良佐提兵入卫。

马士英奏江上大捷;赏阮大铖、朱大典、黄得功、刘孔昭、黄斌卿、黄蜚、郑鸿逵、郑采、方国安、赵民怀、卜从善、杜弘域、张鹏翼、杨振宗等银币。

吏部尚书张捷率百官进奏贺捷。时江北信绝,左兵与靖南相持不下;阮大铖、刘孔昭飞章报捷,捷遂率百官表贺,以愚都人耳目。

大清兵渡淮报至,人情鼎沸。福王召对群臣,大理少卿姚思孝、尚宝司李之椿、御史乔可聘、成友谦,给事吴适等合词请无撤江北兵,亟守淮扬。王谓马士英曰:『良玉虽不该逼南京,然看他本上,原不曾反;如今还该守淮扬』!士英厉声叱诸臣;对曰:『此皆良玉死党为游说,其言不可听;臣已调得功、良佐等渡江矣。北兵至,犹可议款;左逆至,则若辈高官,我君臣独死耳!宁君臣同死于清,不可死于左良玉手;有异议者当斩』!王默然,诸臣咋舌而退。

时朝议俱以北兵为不足虑,甚有欲用北以破左者。方国安、牟文绶名曰御左,实避北兵而西;给事中吴适劾之,疏言:『牟文绶本无寸功,骤列大帅;乃复纵兵哗掠,摧陷建德、东流,太属非法。方国安受国厚恩,乃铜陵西关、南陵城外聚兵攻击。赤子何辜,遭兹涂炭,益之深热;其与叛逆何异』?蔡奕琛票旨:『左良玉称兵犯顺,连破九江、安庆,文绶、国安方在剿逆;吴适讹言乱政,为逆臣出脱,是何肺肠』?奕琛为具疏特纠。御史张孙振又疏纠适为东林嫡派、复社巨魁,宜速正两观之诛。有旨:『着革了职,法司逮问』。遂下适于狱。

明季遗闻」云:初,左光先按浙,会鞫蔡奕琛一案,适时为衢州司理,与绍兴司理陈子龙共成其狱。及奕琛入,相与阮大铖同挤光先,以致褫逮并及于适。实借题以快夙恨,而国事封疆俱置不问。

命王永吉总督防河,兼巡抚凤、淮、庐三府。

马士英自出五千金,委黄金钟招募健卒;即补金钟府同知。

十六日(戊辰)

命潞王移居湖州。

王初至杭州,海宁百姓推陈之遴请于抚按拥立。王得其揭,偶向布按三司言之;之遴惧。及起官,同御史彭遇颽召对,力言『当时大臣意在潞王,幸马士英违众独立。今杭州省会,非所宜居,恐有他虑』。乃命徙居湖州。

给事中钱增疏言:『警报日至,刘泽清、良佐退避近郊,养兵何用』?士民王绍等疏言:『北兵日逼,刘泽清、良佐退避南下,抢掠民间财物,异常惨酷』!

马士英荐布衣李毓新即补职方司主事。

安庆既破,总兵杨镇宗走桐城,参将罗九武迎之居城中。九武命部兵大掠三日,少妇幼男之被虏五、六千人,相号于道;镇宗见之,扼腕叹愤。先是,袁秉华令桐,素闻桐之守兵骄横,乃求于兵部加兼监纪衔,得以兼制军民;两营将士皆怒。乘左兵东犯、安庆戒严,罗九武遂掠仓库,辱秉华;部将李大有谏阻,九武不应,军士遂杀大有于辕门之外,九武亦不问(见「孑遗录」)。

十八日(庚午)

左梦庚至池州。初,梦庚自立,佯语袁继咸至池州候旨;既抵池,继咸密以疏闻,道梗不得达。惠登相者,初为贼,降良玉为副将。诸军自彭泽下,连陷建德、东流,残安庆城池,独池州不破;梦庚遗书登相曰:『留此以待后军』!登相大诟曰:『若此,则我反不如前为流贼时矣;如先帅未命何』!檄其军返。梦庚见黑旗舡西上,索轻舸追及之。登相与相见,大恸;以梦庚不足事,引兵绝江而去。

阮大铖既杀周锺、光时亨,即传旨:『「逆案」二等罪斩者,谪云南金齿卫军;三等罪绞者,充广西边卫军;四等以下俱为民,永不叙用』。然解学龙所定「逆案」,亦多漏网;而所拟一等诸犯皆随贼西行,实未尝正刑辟也。

项煜营求助饷例,括近地门生三千金;得释。

黄得功率兵击左梦庚于坂子矶,败之;梦庚旋师。

得功身中三矢,破左梦庚兵于采石。梦庚闻北兵信急,引还。阮大铖等以大捷闻。

袁继咸在左军,遣人语副将邓林奇、汪硕画、李士元,毋为不忠事。时三人避皖湖中,遣人阴逆继咸;继咸不得脱。

史可法奉诏入援,抵燕子矶,左兵已为得功所败;复令速还防。

大清兵南下,抵天长;檄诸将救盱眙。俄报盱眙已降大清,泗州援将侯方严全军败殁;可法一日夜奔还扬州。

十九日(辛未)

福王命黄得功移家太平。

大清兵偪扬州,招谕史可法、卫胤文及四总兵、二道官等;不从。讹传许定国兵将至歼高氏部曲,城中悉斩关出,舟楫一空。可法檄各镇兵,无一至者;独刘肇基自白洋河趋赴,过高邮不见妻子。既入城,请乘北兵未集,背城一战;可法持重,不可。庄子固自徐州率众驰救,三日而至。

福王命刘泽清援扬州,而泽清已潜输款于大清。大清恶其反复,磔诛之(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尝召客饮酒唱和。蓄两猿于幕中,以名呼之即至。一日,宴其故人子,酌金瓯中,瓯可容三升许;呼猿捧酒跪送客。猿狰狞甚,客战掉逡巡不敢取;泽清笑曰:『君怖耶』?命取囚扑死阶下,剜其脑及心肝,置瓯中和酒;付猿捧之前,饮釂自若。其凶恶多类此。

泽清进侯爵时,其母贾初开八秩称觞,极一时之盛。至泽清被戮,贾乃流离道傍,无以朝哺。

扬州总兵李栖凤、监军副使高凤岐拔营出降,城中势益单。诸文武分阵拒守;旧城西门险而不固,史可法自守之。作书寄母妻;且曰:『死,葬我高皇帝侧』!

可法知势不可为,自念无子,以副将史德威素有忠义,可托大事;传之入内,下拜之,命后嗣。德威伏地泣固辞,可法再拜痛哭曰:『为我祖宗父母计,我不负国、子无负我』!德威不敢再辞,哭拜受命。作书寄母云:『儿在宦途一十八年,诸苦备尝。不能有益于朝庭,徒致旷违定省;不忠不孝,何以立于天地之间!今以死殉城,不足赎罪。望母亲委之天数,勿复过悲;儿在九泉,死无所恨。得副将德威完儿后事,望母亲以亲孙抚之』!寄妻云:『可法死矣。前与夫人有定约,当于泉下相候也』。寄叔父、兄弟、诸侄云:『扬城旦夕不守,劳苦数年,落此结果!一死以报朝廷,亦复何恨!独先帝之仇未复,是为恨事耳。副将史德威为我了后事;收入吾宗,为诸侄一辈可也。勿负此言』!又遗史德威书云:『可法受先帝厚恩,不能复大仇;今受上厚恩,不能保疆土;受慈母厚恩,不能备孝养。遭时不偶,有志未伸;一死以报国家,固其分也。独恨不早从先帝于地下耳。四月十九日,可法遗笔』。

二十日(壬申)

暴左良玉罪状,布告天下:『罪止大憝,胁从罔治』。

总兵郑鸿逵奏破乱军于江中。

高杰溃卒渡江,鸿逵掩而杀之不下万人;余卒北走,降于大清。鸿逵乃露布告捷;玺书褒美,赐蟒衣、金币,开藩京江。民皆顶祝,且为建祠立碑,争以牛酒犒师。

大清兵至扬州,屯斑竹园。

福王追封于谦为临安侯。

遣太仆寺主簿陈济致祭。

二十三日(乙亥)

大清兵薄扬州城下,炮击城西北隅,毁。

史可法血疏告急,不报。

福王以霍达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苏、松、常、镇等处。

二十五日(丁丑)

大清兵破扬州,督师兵部尚书大学士史可法等死之。可法自刎不殊,一参将拥之出小东门,遂被执;可法大呼曰:『我史督师也,可速杀我』!劝之降,不从;遂被杀。可法督师,行不张盖、食不重味,夏不箑、冬不裘,寝不解带。年四十余无子,其妻欲置妾;太息曰:『皇事方殷,敢为儿女计乎』!尝孑处铃阁或舟中,有言警备者;曰:『命在天』!可法死,觅其遗骸;天暑,众尸蒸变,不可辨识。踰年,家人举袍笏招魂,葬于扬州郭门外之梅花岭。其后,四方弄兵者多假其名号以行,故时谓可法不死云。

清兵渡淮,可法退守扬州,犹以好语慰士民;谓『北骑尚阻黄河,岂能绝流飞渡』?迨清兵直抵六合,可法急令开城门,听士民出城远避。清兵未至,高、刘三镇之兵,已恣行劫杀矣。

豫王人城,可法拥七十骑突围而出;行至斑竹园,清兵追及之,歼焉(拥可法出小东门者,参将许谨;或云谨欲执可法献豫王,被乱箭射死)。

可法之将诞也,母尹氏梦文天祥入其舍。

可法内丁押住者,夷种也。豫王下令,募生致之。至则劝之仕,不可;曰:『我受史阁部厚恩,誓于此生,靡敢失节』!豫王不忍杀,羁留半月,终不屈;乃纵之归。归即觅史阁部尸不得,恸哭。后赁居邗关前一室,磨面自给。有叩以往事者,痛哭而已。

知府任民育绯衣端坐堂上,大清兵欲拥之去,不从;遂见杀。合家男妇尽赴井死。(民育,字时泽,济宁人;天启中举人,官赞画。福王授亳州知州,以才擢扬州知府;可法倚任之)。

民育善骑射,真定巡抚徐标请于朝,用为标下赞画。真定破,南还。

民育冠带坐堂上,置印其前;以铁橛自贯两掌于案,以示不去。

总督兴平军务经略开归、兼抚徐扬卫允文赴水死。

扬州同知曲从直与其子死东门,王缵爵亦死之。

从直,辽东人;缵爵,鄞人,工部尚书佐孙。

江都知县周志畏、罗伏龙死之(志畏,鄞人,进士。数遭杰将土窘辱,求解职;可法命伏龙代之;甫三日而城陷。伏龙,新喻人)。

志畏,字抑畏,崇祯十六年进士;谒选南都,得江都知县。时悍帅奴仆官吏蹂躏百姓;高杰死,兵益暴横。志畏适下车,取害民者致之法;兵大哗,谋劫志畏。廷论多志畏,直恐不免,议调歙县。可法留之曰:『敌且至,孤城无救,民旦夕死;所以不即死者,恃我与子在耳。子即去,其如民何』?志畏遂留。饷匮,往高邮区画,得粮入城为坚守计。敌至,分守小东门。城陷被执,拥之南都福缘庵,刃于水。数日后,仆觅志畏,见尸浮水上,识其衣。启视得小镜,乃志畏平时怀以为鉴者;始殓。子斯仁,甫八岁;恸不止,殁于尼庵。

伏龙,「殷顽录」作余干人;崇祯庚午举人,守官梓桐。令参可法幕,代志畏。扬州被围,可法命之亟去;伏龙曰:『大丈夫岂可临难苟免』!卒死之。

两淮盐运使杨振熙、监饷知县吴道正、江州县丞王志端、赏功副将汪思诚,俱死之(振熙;临海人;道正,余姚人(「维扬殉节纪略」作管粮通判吴道隆);志端,孝丰人;思诚,字纯一,贵池人)。

志端,字研方,贡生。思诚,可法爱将,血战死。

幕客屈渭死之(渭,字渭生;以岁贡当得官,故不受职。久居礼贤馆,史可法才之,命监守钞关;投于河)。

拟授知推昆山归昭分守西门,死之。从死者十七人。

江都诸生何攀龙,以策干可法;可法奇之,留为赞画。城陷,急还家庙,易巾衫,拜辞先人出;恸曰:『不复见我父母矣』!巷战死。先是,攀龙父兼俊以扬州当寇贼之冲,廷议乃委之为鸿沟,势必不支;遂挈家渡江,侨居金坛。每食三叹,以不能与扬俱存亡为憾。攀龙承父志,卒以死殉城。

遵义知府何刚投井死。

兵部左侍郎张伯鲸自刭死(伯鲸,字绳海,江都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

伯鲸分任城守,城破被执,不降;身被数创,自刭。妻杨、媳郝俱从死。

庶吉士吴尔埙守新城,投井死。尔埙,从高杰北征至睢州,杰被杀,尔埙留寓祥符。遇童氏,自言福王妃;尔埙因守臣附疏以进。诏斥其妄言,逮之;可法为救免。至是,殉节。

左都督太子太保刘肇基守北门,发炮伤围城者。城破,率所部四百人巷战,格杀数百人;后骑来益众,力不支,一军皆殁。副将乙邦才、马应魁、庄子固、楼挺、江云龙、李豫、参将陶国祚、许谨、冯国用、陈光玉、李隆、徐纯仁、游击李大中、孙开忠、都司姚怀龙、解学曾等,皆巷战死。

邦才,字奇山,山东青州人;充总兵官。形貌仅及中人,白晢■〈扌勾〉准,猿臂蜂腰。善投壶;本不知书,而进止安雅,敬礼士大夫。自兵兴之后,邦才常在行间与贼大小十余战,破围陷阵,俘馘无算。至是,自刎死。

应魁,字守卿,贵池人;为副将领旗鼓。每战披白甲,书「尽忠报国」四字于省。子固,字宪伯,辽东人;屯田归、徐间,募七百人,以「赤心报国」为号。扬州被围,兼程赴援;遇大清兵,战死。

诸生高孝缵,字生伯(一作申伯),书衣衿曰:「首阳志,睢阳气;不二其心,古今一致」。入学宫,自经先圣座前死。王壬琇,设庄烈帝位泣拜,与其弟并缢死。王缵、王绩、王续兄弟,皆死(缵,字伯绵;绩,亚绵;续,叔绵)。武生戴之藩、医生陈天拔、画士陆瑜、义兵张有德、市民冯应昌、舟子徐某,并自尽。

江都训导周之逵,字孺登,松江人,贡生。扬州破,其仆曰:『盍去诸』?之逵曰:『我司训也,岂可为不义』!遂自投明伦堂之井中。又训导李自明,亦死之。自明,字先修,嘉兴人)。

兵入张维则家,维则知不免,屡目其青衣王苕卿;苕卿曰:『请先郎君死』!即整衣投池中。兵怜其姿貌,拽之出;乘间,复跳入池死。兵并杀维则。

江都史箸馨妻张氏,年二十六而夫亡。城陷,抚其子泣曰:『向也,抚孤为难;今也,全节为大。儿其善图,我不能顾若矣』!遂赴水死。其它妇女死节者,不可胜数。

六合归附诸生马纯仁,函书付其妹曰:『吾三日不归,以此白父母』!乃题名桥柱,抱石投水死。三日后,妹发其函,则殉国永诀语(纯仁,字朴公)。

初,纯仁约友同死,而友背之;纯仁叹曰:『死固不可以要人哉』!题诗衣带曰:『朝华而冠,暮彝而髡;与死其心,宁死其身。一时迂士,千古完人;其人伊谁?朴公纯仁』。徽州太学生程继约闻纯仁死,亦投缳死。

江都诸生程煜节,祖姑适林、姑适李,其叔母刘氏、邹氏、胡氏;妹程娥,未字。城被围,与刘约俱死,各以大带置袖中。城破,理发更衣,再拜别其母,遂缢死。刘有女甫一岁,啼甚惨;刘乳之,复以糕饵一器置女侧,乃死。邹与胡,亦同死。适林者,投井死。适李者遭掠,绐卒至井傍,大骂投井死:时称一门六烈。

孙道升继妻兰氏,其前妻女曰四、兰所生曰七,皆嫁古氏。次曰存、孙女曰巽,皆未嫁。其弟道干、道新,并先卒。道干妻王氏、子天麟、妻丁氏、道新妻古氏、其从弟子启先妻董氏。江都之围,诸妇女各手一刀一绳自随。城破,巽先缢死。兰时年五十四,与王氏、丁氏投舍后江中死。古时亦五十四,守节三十年;投井死。有女嫁于吴,生女曰睿,方八岁;适在外家,从死于井。董氏以带系门枢,缢死。存病足,力疾投井死。董氏之娣有祖母曰陈氏,方寄居,与董同处;亦自缢死。四与七,同缢于床死。

张廷铉妻薛氏,自缢死。廷铉妹曰五,遇卒鞭挞使从;已大呼曰:『杀即杀,何鞭为』?遂被执。

豫王屠扬城,史德威被执,不屈;批发许定国营审放,以全忠臣后嗣。

同城殉难者,又有兵科施凤仪、督饷佥事黄铉、候选知县胡如瑾、何临、随征书记顾启胤、陆晓、龚之厚、唐经世、随侍家人史书、千把总吴魁、冯士、富近仁、孟容、张小山、段元、范昌、张应举、郭苍、曹登立、范泗、王东楼(范昌一作范苍)。

何腾姣自汉阳门跃入江中,漂十余里,渔舟救之起,则汉前将军关壮缪侯庙前也。家中怀印者亦至,相视大惊;觅渔舟,忽不见。远近谓腾蛟忠诚,得神佑,益归心焉。腾蛟乃从宁州转浏阳、抵长沙,集诸属吏堵胤锡、傅上瑞、严起恒、章旷、周大启、吴晋锡,痛哭盟誓。分士马、舟舰、糗粮,各任其一:令胤锡摄湖北巡抚,驻常德;上瑞摄湖南巡抚;旷为总督监军;大启提督学政;起恒故衡永道,即督二郡军食;晋锡以长沙推官,摄彬桂道事。即遣旷调故巡抚宋一鹤部将黄朝宣、张光璧、刘承胤兵;朝宣自燕子窝、光璧自淑浦、承胤自武冈先后至,兵势稍振。

腾蛟留光璧为亲军,以朝宣戍茶陵。

二十七日(己卯)

帝视朝,问群臣迁都计,钱谦益言不可;乃退。

马士英请召黔兵入卫,办走贵阳;工科吴希哲力谏,乃止。

镇江龙潭驿探马至,报北兵编木为筏,乘风而下。又一报至,江中发一炮,镇江城裂四垛。最后杨文骢令箭至,云江中有数筏,疑是北兵;架炮城下,火从后炸,震倒城半垛。再放三炮,江筏粉碎矣』。马士英将前报二人捆责,而重赏后使。自是,探报寂然。

二十八日(庚辰)

召对百官于武英殿。自左兵报至,帝日怨马士英究审王之明事,谋所以自全。是日召对,上下默无一言;良久,帝云:『外人皆传朕□出去』。王铎曰:『此语从何而来』?帝指一小奄。铎正色语奄:『外边话,不可乱传』!铎因请讲期,帝曰:『且过端午节』。

北兵将至,朱国弼屏人密奏;帝慨然曰:『太祖陵寝在此,走将焉往?惟死守耳』!

大清遣内院大学士洪承畴招抚江南、御史黄熙胤招抚福建。

五月壬午朔

福王以李彬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河南。

是早,有书联于东、西长安门柱者云:『福王沉醉未醒,全凭马上胡诌;幕府凯歌已休,犹听阮中曲变』。又云:『福运告终,只看驴(卢九德)前马(士英)后;崇基尽毁,何劳东捷(张捷)西沾(李沾)』。

初二日(癸未)

移惠王于嘉兴。

初五日(丙戌)

端阳节也;帝因演剧,不视朝。

加黄得功左柱国,进封靖国公,世袭。

赏江上功,加黄得功太傅,遣太监王肇基劳之。并加阮大铖、朱大典俱太子太保,总兵张武、郑彩、黄蜚各加三级,副将以下各加一级。

礼部题编修陈之遴、给事中戴英福建主考。

黄得功收军屯芜湖。

内侍传御旨(一作中旨),命乞儿捕虾蟆为房中药。时目为「虾蟆天子」。

初六日(丁亥)

封郑鸿逵伯爵。

鸿逵封靖卤伯。

以杨文骢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按常、镇二府兼察沿海等处军务(一作兼辖扬州沿海等处军务)。

有一骑从金川门入马士英寓。午后,士英入大内,卢九德、田成传令各门下闸,辰开、申闭。

大清兵驻瓜洲,列营北岸;杨文骢驻京口,合郑鸿逵、黄斌卿、黄蜚等兵于南岸,隔江相持。大清兵编大筏,置灯火,夜放之中流。南岸军发炮石,以为克敌也,日奏捷。

大清帅张天禄,故史可法爱将也;郑鸿逵伤其目一。

马士英调黔兵三千入城,驻鸡鸣山,践踏僧房、民舍殆遍;每夜,拨二百名守护私寓。

初七日(戊子)

百官集清议堂会议,凡十有六人:马士英、王铎、蔡奕琛、张捷、张有誉、钱谦益、李沾、唐世济、陈盟、李乔、杨维垣、陈于鼎、钱增、张孙振、秦镛、赵之龙也。坐堂上窃窃偶语,百官集者甚众,皆不得预闻。临散,唐世济、李乔同声相和曰:『即降志辱身,亦所甘矣』!后有叩之大僚者云:『北信甚急,今已无妨』。盖所为会议者,藉之龙款之大清也。

初八日(己丑)

发黔兵六百人守孝陵,门禁益严。

夜,大清兵乘雾潜济。迫南岸,诸军始知;仓皇列阵甘露寺,铁骑冲之悉溃。

初九日(庚寅)

福建援师溃,杨文骢走苏州、郑鸿逵以舟师遁入海。时鸿逵镇京口,有武弁王姓者以三千金赂职方司黄期升,欲得京口;期升遂调鸿逵镇山东。未发而北兵临江,鸿逵闻风先遁。兵皆福建人,红布裹头,望之如火;善水战,号黑鬼。然无守江之志,径由江入海。

总兵黄斌卿弃军登舟逃,帝命翁之琪领其军(之琪,仁和人,崇祯十六年武进士。官副将,隶斌卿标下)。

是日昧爽,烟雾蔽江。大清兵开闸缚刍置木筏上,蔽江而下;三镇各扬帆东遁,江南诸帅皆溃。苏松巡抚霍达尚未到任;闻变,即易服潜奔苏州。黔兵从杨文骢者,止五百人。传言大清兵已渡江,镇江无备,南都大震。

大清以疑兵遏……。

初,金华令徐调元擒斩许都谋主房大成,立阻陈子龙抚议;朱大典深恨之,因事罗织,逮下刑部狱。至是,大典兵溃,调元得脱归(调元,字尔赞,无锡人;崇祯十年进士)。

初十日(辛卯)

福王夜奔太平。

帝传旨:『三淑女在经厂者,放还母家。缙绅家眷,不许出城』。唤集梨园子弟入大内演剧,帝与卢九德、田成、屈尚忠等杂坐酣饮。二鼓后,帝跨马与太后、一妃、内奄多人,从通济门出奔太平府。是日昼晦,大风猛雨,各城门紧闭。

大清兵薄都城,城中无一卒登阵御敌者。

十一日(壬辰)

马士英奉王母妃以黔兵四百人为卫,走浙江。

黎明,钱谦益肩舆过士英寓,门庭寂然。良久,士英前衣小帽出,向钱拱手云:『诧异,诧异!我有老母,不能随君殉国矣』!即上马去。后随妇女多人,皆马上妆;家丁百余人拥出城。至孝陵,诡妆其母为太后;以守陵黔兵自卫,走浙江。

按士英走杭,群书皆谓诡妆其母为后。而「明史」「奸臣传」云:「士英奉王母妃出走』;「诸王传」云:『潞王奉母妃降于大清』:则以为真。史家固然传信,而一时刘宗周、熊汝霖、王思任、赵景和诸贤无不责其弃天子挟母后为诈,似非诬也。姑两存之,以俟考。

帝既出,宫门大开,内外鼎沸,宫女杂走。百姓乱拥入宫,抢掠,御用物件,遗落满街。内库银绢、米荳、物玩、弓刀之属,皆被劫罄尽。文武百官一时隐匿,洗去寓所封示。男女出城者如蚁,有出而复返者。居民又尽杀城内外黔兵,靡有孑遗。

城门栅门盘诘马士英中军八人,送戎政赵之龙斩之。

乱兵拥立王之明于南京。

午刻,百姓千余人擒王铎至中城狱,令认太子,即群殴之;骂曰:『若伪太子,辜先帝恩』。铎辨:『非干我事,皆马士英所使』。百姓曰:『汝舌在士英口中耶』?复殴之,须发俱尽;太子即传谕止之。百姓随拥太子上马,入西华门武英殿;又拥至西宫,取帝所遗冠袍服之,即于武英殿登坐,群呼万岁。连日天气阴霾凄惨,是日天日晴朗,众心欢悦。部寺署官见者,俱行四拜礼;大僚亦间有至者。提督京城赵之龙因民心恨铎,藏之中城狱中。

戎政赵之龙出示安民,有「此土已致大清国大帅」之语。

十二日(癸巳)

帝至太平府,刘孔昭闭门不纳,傍徨江上;不得已,就黄得功营。

太子诏谕民,略曰:『先帝丕承大鼎,惟兹臣庶,同共甘苦;胡天不佑,惨罹奇祸。凡有血气,裂眦痛心!泣予小子,分宜殉国。思以君父大雠不共戴天,皇祖基业汗血匪易;忍垢避匿,图雪国耻。幸文武先生迎立福藩;予惟先帝之哀,奔投南国,实欲泣陈大义。不意巨奸构陷,致撄桎梏;予虽幽囚,无日不痛哭也(一作痛绝)。福王闻兵远遁,先为民望,其如高皇帝陵寝何?泣予小子,父老人民围抱出狱,拥入皇宫;予身负重冤,岂南面称尊之日乎!谨此布告,在京勋旧文武先生、士庶人等念此痛怀,勿惜会议!予当拱听,共抒皇猷。勿以前日不识予之嫌,靳予经纶之教也』。

福王至芜湖,阮大铖与朱大典入见舟中,共誓力战;因命大铖、大典俱兼东阁大学士督师。

以扬州府同知李继晟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安庆。

黄得功方收兵屯芜湖,福王潜入其营;得功惊泣曰:『陛下死守京城,臣等犹可尽力!奈何听奸人言,仓卒至此。且臣方敌寇,安能扈驾』?王曰:『非卿无可仗者』!得功泣曰:『愿效死』!

得功向帝泣曰:『陛下仓卒行幸,今进退无据;此陛下自误,非臣等误陛下也。臣营军薄如此,其何以处陛下哉』!帝俛首无语,暂留营中。

十三日(甲午)

太子令释王铎于中城狱,仍命为大学士;释高梦箕于刑部狱,升礼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铎、梦箕出狱,即遁去。

赵之龙召勇卫营兵入城,城中乘间而出者甚众,栅禁稍宽;店肆亦有开张者。

文武诸官集中府会议,钱谦益太息曰:『事至此,惟有作小朝廷求活耳』。齿及太子,皆有难色。曰:『前日几番之□,恐有蹈吕、张之咎者。且弘光帝复来,奈何』?赵之龙曰:『此中复有新主,款使北归,其无辞以善后』!众皆然之,遂散。各衙门出示安民,但言守城,并不及立新主之事矣。

百姓焚毁马士英、马锡寓并阮大铖家。士英寓在西华门;锡寓在鸡鹅巷,即北门乔都督公署。大铖家最富,歌姬甚盛,顷刻星散。

太子敕封中城狱神为王,差官捧敕,二人前导;至狱中,开读敕文,称崇祯十八年。兵马司官素服迎之。

侍郎陈盟、王一心等逃。

监生徐瑜、萧某谒赵之龙,劝其早奏请太子即位;之龙立斩之。推官某自北军归,赵之龙入西宫劝太子避位,斩为首拥立太子者赵某等三人。怀远侯常延龄身自灌园,萧然布衣以终老。福王时,诸彻侯莫不恣睢,独延龄以守

职见称(延龄,遇春十一世孙)。

刑部尚书高倬投缳死。

左副都御史杨维垣驱二妾入井,整衣冠自经死;人以为晚云。

吏部尚书张捷,走鸡鸣寺投缳死。捷居家孝友,在官有清节,雅为乡人所称;以恶东林,终身与匪人比,名因以隳。然其死也,士论咸与之。

张捷闻太子即位,王铎被殴几死,恐以次及己;微行至鸡鸣寺,以佛旛带自缢于僧舍。杨维垣亦惧见讨,先勒二妾朱氏、孔氏死;为买棺木三,旁置二妾、中题杨维垣之柩,并埋中堂。身挈一仆夜遁;至土桥,为怨家所杀。数日,仆踪迹之,尸为犬食过半。

许誉卿薙发为僧,久之卒。

马士英经广德州,知州赵景和曰:『彼不奉君而奉母后,诈也』!闭门拒守。士英攻城破,执景和杀之,大掠而去。

景和,字万育,天启六年举人。崇祯末,官泸州知州,未赴。弘光立,调广德。士英帷其母车中,诈称太后;士卒着红绮妇人衣,臂钏、髻发重簪,望之若优伶。所过村落,焚掠一空。道过广德,檄知州备法驾迎皇太后,且献库金万缗犒军;景和裂其檄,出示毋纳贼臣。士英攻城,四门纵火。城陷,景和坐厅事;士英曰:『尔小臣,敢抗命耶』?景和曰:『汝为国元臣,弃君不顾,敢冒太后名,谁不知为若母也者!吾恨不能歼贼臣以谢天下』!士英顾卒兵之,景和骂不绝口而死。妾秦氏,哭之曰:『公为国死,我当从公』!从楼上跳入井中死。

中书舍人陈爊及子伯俞殉节。爊,字胤业,孟津人,崇祯十六年进士;授青浦知县。未之任,朝于南京。福王在潜邸时,避兵孟津,识之;因改授中书。闻帝奔太平,欲追驾;虑不及,遂死之。伯俞,崇祯十五年举人;抱父尸痛死。

光禄寺卿葛征奇、户部员外刘光弼,俱殉节死。

总督京营忻城伯赵之龙具表将出降,入户部封府库。郎中刘成治愤甚,手搏之;之龙跳而免(成治,字广如,汉阳人,崇祯七年进士)。

诚意伯刘孔昭遁。麾下总兵彭述性合家投水死。李全禄先沉其妾,乃自沉(述性,九江人;全禄,四川人)。

十四日(乙未)

无锡知县林饬遁,内衙抢掠一空;邑绅请教授朱伯连掌印,而印已被林饬挈去。先是,十二日,衙役王喜向库吏索债,库吏以喜劫库告林;即刻杀喜。各衙役大哄,口称为喜报仇;林遂夜遁。

十五日(丙申)

大清兵营于城北,勋臣自赵之龙、汤国祚、柳祚昌等、文臣自王铎、钱谦益、张孙振等文武数百员、马步兵二十余万,俱迎降。

大清兵到,戎政府、都察院各遣官二员迎跪道旁,高声报名。将近豫王前,兵士高声喝起。文武百官随即出城迎接,时正大雨淋漓,无一人敢稍后者。豫王顿兵城外,驻天坛中(豫王:名多多)。

总督京营戎政少保兼太子太保忻城伯赵之龙,以军士二十二万迎降。

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蔡奕深、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钱谦益、太子太保左都御史李沾、太子太保左都御史管右都御史事唐世济迎降。

自署掌都察院事兵部右侍郎李乔迎降。

兵部左侍郎朱之臣、右侍郎梁云构迎降。

翰林院掌院事詹事府正詹事陈于鼎、右谕德兼翰林院编修程正揆、翰林院李景濂、刘正宗、张居等迎降。

右佥都御史邹之麟迎降。

给事中钱增、陆朗、丁允元、王之晋等迎降。

御史张孙振、徐复阳、袁弘勋、王懩等迎降。

魏国公徐允爵、保国公朱国弼、灵璧侯汤国祚、安远侯柳祚昌、永康侯徐弘爵、临淮侯李述祖、镇远侯顾鸣郊、隆平侯张拱日、怀宁侯孙维城、宁安侯邓文郁、南和伯方一元、博平伯郭祚永、宁东伯焦梦熊、宁晋伯刘印吉、惠安伯张承志、大兴伯邹存义、洛阳伯黄中鼎、襄惠伯常应俊等迎降。

柳祚昌投诚惟恐不及,一隶卒哭止之曰:『侯世受国恩,此行可缓,愿自爱』!祚昌叱之,卒牵衣不放。祚昌怒,批其颊。至中河桥,卒曰:『侯不听我,我死矣』!仰天擗踊,遂投河死。

钱谦益姬柳如是劝谦益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谦益有难色,如是奋身欲沉池水中,谦益持之不得入。长洲沈明伦馆于其家,所亲见者。后钱、柳游拂水山庄,钱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戏语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钱有恧容。

掌宗人府事太子太保驸马都尉齐赞元迎降。

太监高起潜迎降。

承天守备卢九德迎降。

安庆镇将杨振宗降于大清,仍授总兵官。极言罗九武等为江北害,豫王遣卜从善、张天禄擒罗九武、孙得功斩于市而散其所部兵,并释所掠子女。

钦天监五官挈壶正陈于阶,字瞻一,上海人。闻帝出奔,毅然曰:『主辱臣死,岂独为公卿大臣诏哉』!往天皇堂礼拜。至夜,自缢死。

江宁黄金玺闻大臣皆降,大书于壁曰:『大明武举黄金玺一死以愧人臣之怀二心者』;遂自缢。

户部江西司郎中刘成治自缢死。先两月,有所善僧精「易数」,为成治筮,得大凶兆;成治曰:『事果不测,愿自殉以报先皇帝』!遂寄孤于洞庭,诀辞甚怆。

一乞儿题诗百川桥上云:『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修成命一条』!遂投桥下死。

十六日(丁酉)

大开洪武门,赵之龙、李乔率百官献册,行四拜礼;随请豫王入城。豫王问太祖、成祖始末,之龙一一具答。豫王大喜,加封之龙为兴国公,赐金镫银鞍、八宝满帽。命中军设牛酒,席地而饮。又问太子何在?以王之明对。豫王曰:『既避难,自宜更易姓氏;若云姓朱,不早死耶』?朱国弼、顾鸣郊、齐赞元曰:『太子原不易名;易之者,马士英也』。豫王笑曰:『奸臣也』!晚间,奉太子出城至营;豫王降席迎之,坐其右。

李乔进城,賷告示二道:一为摄政王晓谕江南文武官员、一为豫王晓谕江南官民。略云:『福王僭称尊号,沉湎酒色,信任佥壬,民生日瘁。文臣弄权,止知作恶纳贿;武臣要君,惟知假威跋扈:上下离心,远近衔恨』。人以为实录。

马士英既杀赵景和,迂道至安吉;贻书知州黄翼圣曰:『广德见拒,故而从权用兵。首先创义,当有不次之擢』。翼圣由是率士民肃迎道左,扫公署以迎伪太后及士英家眷;其随行者,皆犒酒肉。士英大悦。

十七日(戊戌)

文武百官朝豫王于行宫,列营递职名者如蚁。赵之龙令百姓设香案,每家各贴黄纸书「大清皇帝万万岁」。豫王命查百官不朝参者,妻子为俘;差假者,堂官报名注册。每日点名,百官俱回更往,午后散(一作归)。

王铎投降,豫王以其弟■〈金磨〉在营中,优礼之。

浙江巡抚张秉真下檄安吉,问太后真伪;黄翼圣启云:『阁部甚真,太后恐亦非伪』!秉真遂备法驾,迎入杭州。

大清兵进守皇城,遣降将刘良佐袭太平。

礼部尚书钱谦益引大清官二员、从五百骑入洪武门,候开正阳门;索匙不得,乃引进东长安门。盘九库现银九万两,即着钱谦益驻皇城守之。

文武百官暨坊保进醴酒、牲腥、米面、熟食等及茶果于营者,络绎塞路。赵之龙唤梨园十五班进营开宴,逐套点演,献酒报名。镇兵至,之龙跪禀豫王;豫王殊不为意,又点戏五出。撒席,发兵三百,遣将将之即行。有顷,擒刘良佐至。良佐叩首,请擒献弘光以赎罪;王许之,随发三百人同之行。

冯小珰投秦淮河死。小珰以色幸,卒以身殉。

南京布衣陈士达投水死。

当涂孙士毅妻陶氏守节十年,为乱卒所掠,缚其手,介刃于指之两间;曰:『从我则完,否则裂』!陶曰:『义不以身辱,速死为惠』!兵不忍杀,稍创其指,血流竟手;曰:『从乎』?曰:『不从』!卒怒,裂其手而下,且剜其胸,寸磔死。陶母奔护,亦被杀。举人吴昌祚妻谢氏,乱卒得之田间;以手抱树,大骂不止。卒怒,断其抱树之指;乃拾断指掷卒面,卒磔杀之。

青浦林钟,字归晓,年已八十;闻变即绝粒。家人环跪,请小进茗饮,因杂以参。觉之,并绝饮,积四日死。

含山诸生张秉纯,字不二;绝粒不食。子湘泣曰:『大人不食,合家当尽不食以死』!秉纯曰:『儿辈能如是,吾复何恨』!卒不食。家人生祭之,哀请甚迫,啜水一杯而已。积五十一日,赋绝命词十章乃死。妻刘氏,抚棺一恸而绝。同学生徐正大闻,亦感愤自经死。

邳州诸生王心翼,字赞明;绝粒死。

十八日(己亥)

马士英拥兵至杭州,巡抚张秉真遣顾咸建往迓;咸建力请驻师城外。顷之,方国安兵亦至;咸建谋于上官,先期遣使行赂,兵乃不入城。四乡悉被淫掠,而城中得无扰。时,监司及郡邑长吏悉逋窜,咸建散遣妻子,独守官不去。杭州守臣,以总兵府为母后行宫。

马士英屯兵于城南。

潞王朝母妃于行宫。母妃出,服赭衣,一紫衣宫女侍;令官吏士民皆入见,传命召用在籍诸臣。时淮阳巡按彭遇颽适奔至,命以佥都御史募兵两浙。

「甲乙事案」云:潞王参谒伪太后如常礼,伪太后辞。已而,王令妃具宴送入,复峻辞;人始疑其伪。

郑彩等率众还闽,缘道劫掠;顾咸建出私财迎犒,乃敛兵去。

大清兵进驻南京城。赵之龙分通济、洪武、朝阳、太平、神策、金川六门,以大中桥为界。东为兵房,尽让大清兵居住;西为民舍。于是东北居民日夜搬移,提儿挈女,啼哭满路;西南民房,一椽直一金。

大清豫王斩北兵抢掠者八人。

十九日(庚子)

刘宗周、熊汝霖朝行宫;汝霖责马士英弃主,士英无以应。

马士英驻杭州,刘宗周曰:『士英亡国之罪,不必言矣;焉有身为宰相,弃天子、挟母后而逃者?当事既不能正名讨贼,国人曷不立碎其首乎!贾似道死于郑虎臣;今求一虎臣亦不可得,可叹哉』!

国子生吴可箕,徽州人;题诗于衣衿上,缢于鸡鸣山关壮缪祠。

可箕,字豹生。忽置酒召亲友为别,众莫测其意。乃以三金市殓具,家人诘之;可箕曰:『此乾坤何等时,尚可视息人间耶』?又制白,题诗衿上;有「一心死国难,不作两朝人」之句。

无锡兴道华姓兄弟五人,在乡间抢掠,其族叔呈告官府;时县中止典史何家驹在,何立枭斩二人,县其首于南、北两门。然所抢掠不过西瓜几十、酒二坛而已,不意其遽斩也;呈首者反为之流涕。

礼部郎中刘万不朝豫王,被戮。

兵部侍郎李乔剃头满服见豫王,王大骂之。

二十五日(辛丑)

大清兵追福王于芜湖,靖国公黄得功死之;中军田雄挟福王降。得功战荻港时,伤臂几堕。衣葛衣,以帛络臂,佩刀坐小舟,督麾下八总兵结束前迎敌;而刘良佐大呼岸上招降。得功怒曰:『汝乃降乎』?忽飞矢至,中喉偏左;得功知不可为,掷所拔刀,拾所拔箭刺吭死。其妻闻之,亦自经;总兵翁之琪投江死。中军田雄,遂挟福王出降。得功粗猛,不识文义;江南初立,诏书指挥,多出群小。得功得诏纸,或对使骂,裂之。然忠义出天性;闻以国事相规诫者,辄屈已改不旋踵。每战,饮酒数斗;酒酣,气益厉。喜持铁鞭战,鞭渍血,粘手腕,以水濡之,久不得脱;军中呼为黄门子。始为偏裨,随大帅立功,未尝一当大敌。及专政封侯,不及一年终;而南旋北转(一作南北转徙),主逃将溃无所一用其力,束手就殪,与国俱亡而已。其行军纪律严,下无敢犯;所至,人感其德。庐州、桐城、定远,皆为立生祠。葬仪真方山母墓侧。

刘良佐奉豫王令旨追帝,且召得功。得功怒,不甲而出,隔河大骂,挥鞭自誓曰:『我黄将军岂肯屈膝他人哉』!降将张天从在良佐后,发矢中得功额,得功屹立不动;良佐即杀天从,持其首劳之。得功终不屈,请明日决一死战。次日,结束将战,麾下群进曰:『大事已去,徒取戮耳』!得功审视将卒皆无斗志,乃掷刀于地,抚膺大恸。随卸甲冑、服冠带,自向帝再拜,自刎死。

得功本姓王;当神宗时,同卫黄惟正以军功累功招练总兵,得功父事之,因冒其姓(「成仁录」)。

得功与高杰构斗,时方开宴;谍报高兵至,距城十里矣,又报距城三里矣,得功饮酒自若。三报兵至城下,得功乃上马,一卒授之弓,执左手;一卒授之枪,挂于肘;一卒授之鞭,跨左腿下;一卒授之锏,跨右腿下;背后五骑,骑负一箭筩、筩箭百,随之行。抽箭乱射,疾如猛雨;箭尽掷弓,继之枪。枪贯二骑,折,旋又毙二骑;再用鞭锏双挥之,肉雨飞堕。众军歌凯归,复豪饮如平时(「柳轩丛谈」)。

靖国自刎后,金陵有一人,忽奔真武庙中,跳舞大呼曰:『我靖国公也。上帝命我代岳武穆王为四将,岳已升矣』。言毕,手提右廊岳像于殿中,而己立其位,作握鞭状;良久乃苏(「啸江笔记」)。

工部尚书何应瑞自缢不死,豫王命缚之;某官代为之请,乃准调理。

大清豫王出示:『前日抢掠大内诸物,自行交还江宁县;藏匿者枭示』。

大清内院学士洪承畴牌谕:『翰林院大小官员,每日入院办事。仰掌院陈于鼎造册送进,每日清晨点名』。

秣陵人争往孝陵伐木,僧即公宣言于众曰:『我君虽出,犹有高皇帝在天之灵;吾与若受荫于兹三百年,安可遽忘其恩泽乎』?灵谷寺一僧,奋身夺众斧斤;众击之死。僧函可埋之,哭以诗曰:『一身殉陵木,国难见孤僧;便与埋松下,千年护祖陵』。是僧既死,无复有事之者;故给事中倪函庆泣告豫王禁止之。而洪承畴又弛其禁,守陵马内监侄马二多方护卫,扑杀抵命(?),二毅然抵命。

张有誉弃官归,从灵岩弘储禅师深究宗旨;得传衣拂,自号「大圆居士」。

李自成据江夏,改曰瑞符县。自成率兵东下,武昌虚无人,自成屯五十余日;贼将刘宗敏、贺锦、李过、高一功、田见秀、袁宗第、刘体仁、刘方亮、张鼐、吴从义、牛万才等皆从之,众尚五十万。寻为大清兵所迫,部众多降或逃散。自成走咸宁、蒲圻至通城,窜于九宫山。

大清兵追闯贼至三秦,下河南,趋襄阳。自成南奔辰州,将合张献忠;而献忠已入蜀,自成遂留屯黔阳。偕其妻高氏与李过等兵卒数十万,分为四十八部,居武昌五十日;运铜炭铸「永昌钱」。谋夺商舟南下取宣、歙,曰:『西北虽不定,东南讵再失』!

自成将取宣、歙,忽阴霾四塞,烈风暴雨,旗枪尽折;乃由金牛、保安走咸宁、蒲圻,沿途恣行杀掠。

二十一日(壬寅)

大清兵入镇江,知府、推官、丹徒知县皆死之。

丹阳荆潹父大澈,为乱兵所杀;妻于氏闻变,知不免,谓潹曰:『请先杀妾』!潹不忍;于怒曰:『君不自杀,欲留为乱兵污耶』?潹恸哭,从之。

大清命鸿胪寺丞黄家鼒往苏州安抚。

豫王遣大理寺刘光斗、鸿胪寺黄家鼒、御史王懩等安抚苏、松等处,即索取投顺册。

刘良佐部卒肆掠和州。诸生张侣颜妻王氏,同母匿朝阳洞;卒攻洞急,氏以子付母曰:『贼势汹汹,我少妇,即苟免,何面目回夫家。此张氏一线,善抚之』!言讫,挺身跳洞外;洞高数十仞,乱石巉岩若锋刃,碎身死。

二十三日(甲辰)

刘孔昭奉母挈家,率总兵十三员由福山塘入,欲据苏州。南京既陷,总兵徐观海劝孔昭死守太平,孔昭议守苏州。至福山塘谢家胶浅,雇小舡驳重至郡;至六月初一,始抵苏州。而大清兵已屯浒墅,急由阊门过胥门;为大清兵所败,下太湖去。

大清安抚使至常州;有石生者,投池中死。

诸生董元哲痛哭死。

一乡人卖柴入城,闻安抚使至,弃船跃入文城坝南龙游河死。

中书舍人龚廷祥,字伯兴(一作□潜),无锡人;马世奇门生也。崇祯十六年进士。知国祚必移,寄书与子,预以死自誓;与友人约偕死,其友背之,乃肃衣冠步至武定桥投水死。

南京陷,廷祥哭声不绝;搜箧得四金,遣仆持归供母,书片纸与母诀。至是,豫王大索群臣之不朝者;遂具冠带至武定桥,望拜孝陵自沉。有女静昭,能诗,作「鹃红集」以悲其父;吴中传之。

廷祥寄子书云:『吾自正月出门,与母执手相别;意欲得一诰封,以荣父母。四月十八日,果命下,准诰封;吾事济矣。时方欲一见老母,以殉国事。不意五月十一乘舆播迁,晨同吴年兄到水门欲出去,白刃数重把截回。至十三日早晨,易服出城,又有多兵将刀枪乱加,缚之城上;吾命已该绝,终以不见老母为恨!亦思此心何心,甘事二君乎?汝辈要小心谨慎,奉事祖母。切不可作务外事,切不可得罪于人,致惹灾祸!吾虽在地下,有余荣矣。吾生平事君,欲学古人;所以至此,念之怆然』。中翰没后百又五年,其曾孙任道录示。

二十四日(乙巳)

户部主事吴嘉胤投缳死。嘉胤,字绝如,松江华亭人,天启四年举人。方奉使出都,闻变亟还,死之。

大清髡发令下,嘉胤冠带谒孝陵,既登雨花台拜方正学像痛哭;乃于宋杨忠襄墓松下自缢。遗书命致豫王,一请善视故君,一请勿伐孝陵树木,一请择江南僻地封太祖裔以备大明宾恪。时年七十岁。

江阴县知县林之骥解印绶,泣庙去;参将张宿及陈海防、吴县丞相继去。

金坛王汝绍,字希高;闻燕京陷,哭三日,目尽肿。留都之变,时时泣语其老奴欲死;奴曰:『郎君幼』!希高曰:『人有一半天,吾安能顾渠』。一日,敛锁钥付家人曰:『吾暂出;有急,可沉井中』。家人怪之,不敢问。明日,得尸于河,盖自沉也。

王铎点诸降臣名,至邹之麟,不应;铎即欲参之。张孙振谓钱谦益曰:『此系老先生同乡同籍,宜为周旋』!钱颔之,邹得无恙。孙振每对人夸云:『非我,邹衣老几乎弄出来』。邹厚谢之。而邹犹扬扬自称不屈。

二十五日(丙午)

执福王至南京。

刘良佐以帝至南京,宿兵于天界寺。诸降臣顿首豫王前,请赦其死,且求往见;豫王曰:『惟弗行君臣礼,可矣』!帝戴僧帽,着蓝布衣裤。诸臣见之,一揖一叩首;帝泣,诸臣亦泣。

时诸臣皆拜,独王铎直立戟手,数其罪恶;且曰:『余非尔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钱谦益乃伏地痛哭,不能起;曾王佐为扶出之。

大清安抚使至苏州,巡抚霍达、巡按周元泰、知府陈师泰、同知王文辅、推官万适、长洲知县李宾、吴县知县吴梦白等皆遁(「海角遗编」)。

霍达于北兵渡江后到任,泊舟河下,不入城;令大开各门,纵妇女出避。钱谦益既投诚于大清,以招降江南为己任;致书抚按及乡绅劝降,有「名正言顺,天与人归」等语。属其门客周荃与黄家鼒等充安抚,来苏时官府皆遁,士大夫争入山;家鼒等入城,民皆执香以迎。城中大姓,亦有设香案于门外者。

周荃,浒墅关布衣也;投降于大清,钱谦益荐其才,豫王署为安抚使,招降苏属州县。至常熟,知县曹元芳已逃;县丞马天锡出降,献本邑户口、地图、钱粮、册籍。典史杜某曰:『吾官虽小,尝食君禄矣;纵不能死,敢事二姓乎』?遂率妻子匿于某乡民舍(「海角遗编」)。

二十六日(丁未)

帝坐小轿入城,首帔包头、身衣蓝袍,油扇掩面;太后及妃金氏乘驴随后。夹路百姓吐骂,甚有投瓦砾者;以其任马、阮等而囚东宫也。至南门,易马进内守备府;见豫王叩首,王坐受之。命设宴于灵璧侯府,坐帝于太子位下;赵之龙等八人侍宴,乐户二十八人侑酒。酒半酣,豫王问帝曰:『汝先帝自有子,汝不奉遗诏擅自称尊,何居』?又曰:『汝既擅立,徒听奸臣报复私怨,不遣一兵讨逆,于心何安』?又曰:『崇祯遗体,止有太子逃难远来;汝既不让位,又辗转磨灭之,何为』?又曰:『我兵尚在扬州,汝何为便走?自主之耶?抑人教之耶』?帝汗流沾背,终无一语。席散,令羁候于江宁县署(「牧斋遗事」谓幽之司礼监韩赞周之私第)。

帝与太后及妃同居一室,惟安远侯柳祚昌、侍郎何楷侍之。帝嬉笑自如,但问马士英何在。

弘光既失国,时人咸恨不立潞王。太常少卿张希夏语大理寺丞李清曰:『吾尝奉敕奖谕潞王,亦中人耳;未见彼善于此也。王居杭时,常命内官下郡邑,广求古玩。又指甲长六、七寸,以竹筒护之:其为人可知矣』。大理少卿沈因培常曰:『使潞王立而钱谦益为相,其败坏与福王、马士英何异』?人是其言。

明诗综」云:『甲申犹自可,乙酉怕杀我』二语,南宋时即有之;见范石湖诗注。江南至今传之,不意却成亡国之谶。

时迎降诸臣,致礼币有至万金者;钱谦益独薄,盖表己之廉洁也。柬端细书「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百叩首,谨启上贡。计开:□金银壶一具、法琅银壶一具、蟠桃玉杯一进、宋制玉杯一进、天鹿犀杯一进、夔龙犀杯一进、葵花犀杯一进、芙蓉犀杯一进、法琅鼎杯一进、文王鼎杯一进、法琅鹤杯一进、银镶鹤杯一进、宣德宫扇十柄、真金川扇十柄、弋阳金扇十柄、戈奇金扇十柄、百子宫扇十柄、真金杭扇十柄、真金苏扇四十柄、银镶象箸十双:右启上贡」。又署「顺治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时郡人张滉与豫王记室,诸暨曾王佐善同得见谦益送礼帖子,记之以归。又语滉云:『是日谦益捧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词于王前;王为色动,接礼甚欢』。

礼部主事黄端伯不出,大清豫王遣使捕系之。屡谕之降,不从。

大清兵至,百官皆洗去寓所封字(一作示);独端伯大书于门曰:「大明礼部仪注司主事黄端伯不降」。豫王遣骑邀之,不赴,因执。见豫王,左右趣之跪;端伯南面趺坐。令书职名,则书「大明臣子黄端伯」。王曰:『尔以弘光为何如主』?曰:『天王圣明』!曰:『马士英何如臣』?曰:『忠臣也』!众皆大哗。曰:『士英何得为忠』?曰:『士英不降,而率兵三千奉皇太后出居浙,扈从艰劳;何谓不忠』?因遍指左右降臣赵之龙、钱谦益、王铎等曰:『此皆反面事仇,不忠不义者也』!王曰:『素闻先生耿介孤直,今荐先生为弘文内院如何』?弗应。又曰:『闻尔好佛,今以善知识礼相持,如何』?亦不应。王拔刀而起,端伯伸颈曰:『头在此』!王释刀叹曰:『南来硬汉,仅见此人』!乃送之江宁狱。

豫王加太子龙兴国公,赐金铃鞍马、貂裘、宝帽,设牛酒于军中宴之。

二十八日(己酉)

赵之龙、朱国弼等传檄直省,谕令降顺大清。略曰:『自辽、金、元以来,由沙漠入主中国者,虽以有道伐无道,靡不弃好而构衅、问罪以称兵;曾有以讨贼兴师、以救援奋义、逐我中国不共戴天之贼、报我先帝死不瞑目之雠、雪耻除凶高出千古如大清者乎?有肃清京阙、修治山陵、安先帝地下之英魂、慰臣子域中之哀痛如大清者乎?有护持我累朝陵寝、修复我十庙宗祧、优恤其诸藩、安辑其残黎、擢用其遗臣、举行其旧政、恩深义重、义尽仁至如大清者乎?权奸当国,大柄旁落;初遣魏公韩而不奉词,继遣陈洪范而不报命。然后兴师问罪,犹且顿兵不进,迂回淮、泗,以待一介之来;自古王师,未有以礼以仁、雍容揖让如大清者也!助信佑顺,天与人归,渡大江而风伯效灵、入金陵而天日开朗。千军万马,寂无人声;白叟黄童,聚观朝市:三代之师,于斯见之。靖南覆没,谁提一旅之师?故主挟归,弥崇三恪之祀。凡我藩镇督抚,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有归,知大事之已去;投诚归命,保全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大丈夫以之自决者也。幸早图之!谓予不信,有如皦日。顺治二年(乙酉)五月,南京文武赵之龙等谨白』。

守安庆都督蒋若来自杀。若来,字龙江,长洲娄门外人。本名家子,有大力;与故将角,故将负,妻以女,以故隶籍军伍中。数与张献忠战,历官至右都督府都督。南京破,若来窜走,欲为航海计;有副将阴散其兵,劫使归顺。若来曰:『我以匹夫受天子厚恩,安能事两朝、作再醮妇耶』?召诸将至,与痛饮;曰:『诸公好为之,各人做各事不相强也』!呼爱妾出,手刃之;遂自刎于座上(沈德潜)。

江阴士民推主薄莫士英署县事,士英缴印册于大清安抚刘光斗,献帑金、良马,备极谄谀。回署扬扬色喜,以县令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