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国元年(1912年)一月一日临时政府成立,定都南京,蔡孑民先生任教育总长。其时一切草创,规模未具,部中供给膳宿,每人仅月支三十元。我被蔡先生邀至南京帮忙,草拟各种规章,日不暇给,乘间向蔡先生推荐鲁迅。蔡说:“我久慕其名,正拟驰函延请,现在就托先生——蔡先生对我,每直称先生——代函敦劝,早日来京。”我即连写两封信给鲁迅,说蔡先生殷勤延揽之意。鲁迅在《朝花夕拾·范爱农》有说:

……然而事情很凑巧,季茀写信来催我往南京了。爱农也很赞成,但颇凄凉,说:

“这里又是那样,住不得,你快去罢……”

我懂得他无声的话,决计往南京。

不久,鲁迅来京了,我们又复聚首,谈及故乡革命的情形,多属滑稽而可笑。我们白天则同桌办公,晚上则联床共话,暇时或同访图书馆,鲁迅借抄《沈下贤集》《唐宋传奇集》所收的《湘中怨辞》《异梦录》《秦梦记》,就在这时抄写的。或同寻满清驻防旗营的废址,只看见一片焦土,在瓦砾堆中,有一二年老的满洲妇女,住在没有门窗的破屋里,蠕蠕而动,见了我们,其惊惧似小鼠,连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鲁迅为我讲述当年在路矿学堂读书,骑马过旗营时,老是受旗人的欺侮,言下犹有余恨。后来蔡先生被命北上,迎接袁世凯去了,次长景耀月来代理部务。此人好大喜功,只知扩充自己势力,引用私人,忽然开会议要办杂志了,鲁迅不很睬他,他也太不识人,据说暗中开了一大张名单,送请大总统府任命,竟把周树人的姓名无端除去。幸而蔡先生就回来了,赶快把这件事撤销,否则闹成大笑话了。

四月中,我和鲁迅同返绍兴,五月初,同由绍兴启程北上,还有蔡谷清和舍侄世璿同行。记得在上海登轮之前,鲁迅买了一部有正书局出版的《红楼梦》,以备船中翻阅。在分配舱位时,鲁迅忽发妙语说:“我睡上铺,谷清是被乌龟背过了的,我不愿和他同房。”于是他和舍侄住一间,我和谷清住一间。至于“乌龟背过”,乃系引用谷清的自述,说从前在北京时,曾到八大胡同妓院吃花酒,打茶围,忽遇骤雨,院中积水,无法出门了,由妓院男子背负涉水而出。鲁迅偶然想起提出,也是一种机智,令人发笑。

到京后,同住山会邑馆,其时已改为绍兴会馆,先兄铭伯先生原居在此——嘉荫堂,现在我们兄弟二人同住,舍侄住对面的绿竹舫,鲁迅住藤花馆。先兄和鲁迅一见如故,谈话很投机,此后过从也很密。鲁迅看见先兄的书桌上,放置着《越中先贤祠目序例》多册,便索取了一册去,这是到京馆第一天的印象。

《越中先贤祠目序例》,会稽李慈铭编撰。祠目以西汉的西域都护郑吉为首,直至清代为止,自言选择审慎,惟其摈斥王充,见解殊嫌迂陋。祠屋门口的楹联,也是慈铭所撰,征引乡邦文献,自铸伟辞,可见工力。现在抄录于下:

溯君子六千人,自教演富中,醪水脂舟,魁奇代育,有谢氏传,贺氏赞,虞公典录,钟离后贤,暨孙问王赋以来,接迹至熙朝,东箭南璆,三管豪耑长五色。

表镇山一十道,更瑞图王会,篑金嵞玉,钟毓尤灵,况渐名江,镜名湖,宛委洞天,桐柏仙室,应婺宿斗维而起,翘英遍京国,殊科合辙,一堂辇下共千秋。

鲁迅籍隶会稽,对于乡邦文献,也是很留意的。李周二人,后先辉映,实为吾越之光。鲁迅撰集先贤的逸文,足供后人瞻仰景行,所刊的《会稽郡故书杂集》,便是一个例子。其序文有曰:

……是故序述名德,著其贤能,记注陵泉,传其典实,使后人穆然有思古之情,古作者之用心至矣!其所造述虽多散亡,而逸文尚可考见一二。存而录之,或差胜于泯绝云尔。因复撰次写定,计有八种。诸书众说,时足参证本文,亦各最录,以资省览。书中贤俊之名,言行之迹,风土之美,多有方志所遗,舍此更不可见。用遗邦人,庶几供其景行,不忘于故。……

文中所谓八类,是谢承的《会稽先贤传》,虞预的《会稽典录》,钟离岫的《会稽后贤传记》,贺氏的《会稽先贤像赞》,朱育的《会稽土地记》,贺循的《会稽记》,孔灵符的《会稽记》,夏侯曾先的《会稽地志》。这部《会稽郡故书杂集》,民国三年用周作人的名刊行,即此就可以见得鲁迅的牺牲精神,而以名利让给其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