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弘文学院时,已经购有不少的日本文书籍,藏在书桌抽屉内,如拜伦的诗、尼采的传、希腊神话、罗马神话等等。我看见了这些新书中间,夹着一本线装的日本印行的《离骚》——这本书,他后来赴仙台学医,临行时赠给我了——稍觉得有点奇异。这也是早期印象之一。他曾经对我说过:“《离骚》是一篇自叙和托讽的杰作,《天问》是中国神话和传说的渊薮。”所以他的《中国文学史》(即《中国文学史略》)上,关于《离骚》有这样的话:

其辞述己之始生,以至壮大,迄于将终,虽怀内美,重以修能,正道直行,而罹谗贼。于是放言遐想,称古帝,怀神山,呼龙虬,思佚女,申纾其心,自明无罪,因以讽谏。次述占于灵氛,问于巫咸,无不劝其远游,毋怀故宇。于是驰神纵意,将翱将翔,而眷怀宗国,终又宁死而不忍去也。

他的《中国小说史略》上,关于《天问》说:

若求之诗歌,则屈原所赋,尤在《天问》中,多见神话与传说,如“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鲧何所营?禹何所成?康回凭怒,地何故以东南倾?”“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鲮鱼何所?鬿堆焉处?羿焉弹日?乌焉解羽?”是也。

记得郭沫若先生著《庄子与鲁迅》一文,说鲁迅熟于《庄子》,就其文章中惯用《庄子》的词句摘了好多出来,这话是确当的。鲁迅又熟于《屈子》,我也仿照就其几首旧诗中,很粗略地摘一点出来,以见一斑。其中有全首用骚词,如:

一枝清采妥湘灵,

九畹贞风慰独醒,

无奈终输萧艾密,

却成迁客播芳馨!

此外,如:

又鲁迅采作《彷徨》题词的是:

朝发轫于苍梧兮,

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

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

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八句正写升天入地、到处受阻、不胜寂寞彷徨之感。

又鲁迅在北平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寓屋书室,所谓“老虎尾巴”者,壁上挂着一副他的集骚句,倩乔大壮写的楹联,其文为:

望崦嵫而勿迫;

恐鹈鴂之先鸣!

这表明格外及时努力、用以自励之意。

我早年和鲁迅谈天,曾经问过他,《离骚》中最爱诵的是哪几句?他便不假思索,答出下面的四句: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

登阆风而马。

忽反顾以流涕兮,

哀高丘之无女!

依我想,“女”是理想的化身。这四句大有求不到理想的人誓不罢休之意,所以下文还有“折琼枝以继佩”之句。

至于说“《天问》是中国神话和传说的渊薮”,也是正当的。可惜书中至今还有未得其解的地方,自近年来,卜辞出土,新证遂多,使难以索解之文渐次明白了。例如王国维先生考定了《山海经》中屡称帝俊,俊就是帝喾;又所说王亥(《大荒东经》)确是殷代的先祖。于是《天问》中,“该秉季德……恒秉季德……”,足以证明了“该”即王亥,乃始作服牛之圣。“恒”是玉恒,也是殷的先祖。所以王先生说:

壬亥与上甲微之间,又当有王恒一世,以《世本》《史记》所未载,《山经》《竹书》所不详,而今于卜辞得之;《天问》之辞,千古不能通其解者,而今由卜辞通之,此治史学与文学者所当同声称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