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试译林肯演说中的半句

(四月十八日)

赵宣仲(元任)寄书问林肯《盖梯司堡(gettysburg)演说》中之“thegovernmentofthepeople,bythepeople,forthepeople”一语当如何译法。此语梁任公尝以为不可迻译。今姑试为之:

此吾民所自有,所自操,所自为之政府。

然殊未能得原语之神情也。又译:

此主于民,出于民,而又为民之政府。

则三段不同文法矣。不如用反身动词(reflexiveverb)之为佳也。

二、《沁园春》誓诗

(四月十八夜第四次改稿)

重写定前所作词,此第四次稿也。

沁园春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与诗誓之。看花飞叶落,无非乘化,西风残照,正不须悲。无病而呻,壮夫所耻,何必与天为笑啼?生斯世,要鞭笞天地,供我躯驰。

文章贵有神思。到琢句雕辞意已卑。更文不师韩,诗休学杜,但求似我,何效人为?语必由衷,言须有物,此意寻常当告谁?从今后,倘傍人门户,不是男儿。

三、作文不讲文法之害

(四月十九日)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朱注引周氏曰:“先行其言者,行之于未言之前。而后从之者,言之于既行之后。”邢昺疏曰:“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以行从之。言行相副,是君子也。”

此两说皆未能满意。盖原文本不明白。“其言”是谁之言?“之”,又指何物?指“言”耶?抑指“行”耶?“从”字又无主词。谁从之耶?依周说,则“言”从之也。依邢说,则“行”从之也。

此章可得以下诸说:

(一)〔君子〕先行其言,而后〔言〕之。

(二)〔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以行〕从之。

(三)〔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人〕从之。

(四)先行〔君子之〕言,而后从之。(此“行”字、“从”字皆命令法。)

英文译本:

marshman译本:“heputswordsintodeedsfirst,andsortswhathesaystothedeeds.”

此又为一说,略同周说(一)而稍异:

(五)〔君子〕先行其言,而后〔顾行而言〕。

legge译本:“whathefirstsays,asaresultofexperience,heafterwardsfollowsup.”

《华英四书》:“heactsbeforehespeaks,andafterwardsspeaksaccordingtohisactions.”

作文不讲文法之害如此。

此例甚多,不可胜举。更举一二:

(一)“学而时习之”。“之”字何指?

(二)“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之”字又何指?

(三)“父母唯其疾之忧”。“其疾”是谁的病?

(四)“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违的什么?

昨日有名w.d.gates者演说,引“先行其言”一节,以示孔子与近世“致用主义”相同。其所引,盖marshman所译。余以此章本无定论,未足为据。偶有所感,连类记此。

四、论文字符号杂记四则

(四月廿三夜)

一、闽清林和民君(有任)读余《文字符号论》(《科学》二年一号),移书谓“吾国无间接引语”。此亦不然。今试举数例:

(一)孔子曰:……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

(二)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三)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四)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以上在引号内之诸语,皆间接引语也。

二、林君又言吾所用线号(例如胡适)有不便处。如书写时,或排印时,一行已尽,而一名未完,势不得不分作两行,如:

不知者,或误以(甲)例亚里士多德为二名,而(丁)例仪秦为一名。此言甚是。吾意此后当于一名截断分行之处加一短线,以示其为一名。如下例:

以(己)与(丙)比较而观,则其相异之处可见矣。

三、吾前作赏鉴号,采用旧时连圈之法,至今思之,似不甚妥。连圈有二病:

(一)易与断句之圈相混;

(二)甚费力。

今拟以下诸说,而未能自决也。

(一)废赏鉴号而不用。

(二)或与提要号()同用一种符号。

(三)或用双线法()。例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四、上所记“间接引语”,意有未尽,更记之。

例一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例二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此皆直接引语也。所用“客”字、“君”字,皆对称代名(secondpersonpronoun,用日本人译名)也。

例三儿女……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此间接称引也。所用“我”字是自称代名(firstpersonpronoun)。若改“我”为“客”,则直接引语矣。

例四林君寄余书曰:“君所作‘文字符号论’有不妥处。”

此直接引语也。今易为间接:

例五林君寄余书,谓余所作“文字符号论”有不妥处。

此亦易对称代名为自称代名也。

五、《沁园春》誓诗

(四月廿六日第五次改稿)

重写定《沁园春》词: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与诗誓之。任花飞叶落,何关人事?莺娇草软,不为卿迟。无病而呻,壮夫所耻,何必与天为笑啼!吾狂甚,颇肠非易断,泪不轻垂。

文章贵有神思。到琢句雕辞意已卑。要不师汉魏,不师唐宋,但求似我,何效人为?语必由衷,言须有物,此意寻常当告谁?从今后,待刬除臭腐,还我神奇。

〔附记〕此词修改最多,前后约有十次。但后来回头看看,还是原稿最好,所以《尝试集》里用的是最初的原稿。

廿三,五,七日

六、读萧山来裕恂之《汉文典》

(四月三十日)

古代文明所以有毁灭之虞者,以其影响所被之疆域甚小,故一遭摧折,即绝灭无存。其有存者,幸也。今日之文明,则除地球毁灭外更无此虞矣。古代克里特(crete,地中海东部一岛国)之文明至今始有人发现之。希腊之科学,吾国古代之科学,今皆成绝学,亦以此也。

偶与友人弗李格曼女士(f.fliegelman)谈及此,遂志之。弗女士治社会学,人类学甚精。

八、谈活文学

适每谓吾国“活文学”仅有宋人语录,元人杂剧院本,章回小说,及元以来之剧本,小说而已。吾辈有志文学者,当从此处下手。今记活文学之样本数则于下:

-、词

(一)

云一,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南唐李后主:《长相思》

(二)

独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别乘一来,有唱终须和。还知么?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

--苏东坡:《点绛唇》

(三)

江水西头隔烟树,望不见江东路。思量只有梦来去,更不怕,江阑住。

灯前写了书无数,算没个人传与。直饶寻得雁分付,又还是,秋将暮。

--黄庭坚:《望江东》

(四)

有得许多泪,更闲却许多鸳被;枕头儿放处都不是。旧家时,怎生睡?更也没书来!那堪被雁儿调戏,道无书却有书中意:排几个“人人”字!

--辛稼轩:《寻芳草》(五)

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

--向镐〔子〕:《如梦令》

(六)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吕本中:《采桑子》

(七)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眼乱花狂絮。直恐好春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柳耆卿:《昼夜乐》

二、曲

(一)《琵琶记·描容》

(三仙桥)

一从公婆死后,

要相逢,不能够,

除非是梦里暂时略聚首。

若要描,描不就,

教我未写先泪流。

写,写不出他苦心头。

描,描不出他饥症候。

画,画不出他望孩儿的睁睁两眸。

我只画得他发飕飕,

和那衣衫敝垢。

我若画做好容颜,

须不是赵五娘的姑舅。

〔跋〕适忆少时会见李笠翁(渔)所改此句,似更胜原作,今不复记忆之矣。然此曲之为《琵琶记》第一佳构,则早有定论,不容疑也。

(二)《孳海记·思凡》

(山坡羊)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们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

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就死在阎王殿前,

由他把碓来,锯来解,

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

由他!

则见那活人受罪,

那曾见死鬼带枷?

由他!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

〔跋〕此中亦大有妙理。司马君实曰:“不知死者形既朽灭,神亦飘散,虽有烧舂磨,且无所施。”朱子《小学》取之。

(哭皇天)

又只见那两旁罗汉塑得来有些傻角。

一个儿抱膝舒怀,

口儿里念着我。

一个儿手托香腮,

心儿里想着我。

一个儿眼倦开,

朦胧的觑着我。

惟有布袋罗汉笑呵呵。

他笑我时光挫,

光阴过,

有谁人,有谁人,

肯娶我这年老婆婆?

降龙的恼着我,

伏虎的恨着我,

那长眉大仙愁着我,

说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

……

(风吹荷叶煞)

把袈裟扯破,

埋了藏经,

弃了木鱼,

丢了铙钹。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

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

似这等,削发缘何?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那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那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那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那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

从今去,

把钟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

不念弥陀,

般若波罗。

〔跋〕末一段文妙,思想亦妙。

吾抄此曲,非徒以其思想足取,亦以其畅快淋漓,自由如意,为文学中有数文字耳。

即以思想而论,此亦一种革命文字也。作者盖有见于佛教僧尼之制之不近人情,故作此剧,以攻击之。亦可谓“问题戏剧”(problemplay)之一也。

在西方文学中,如卜朗吟之“fralippolippi”命意与此相似。然卜氏之作,穆然远上,不可及矣。

(三)《长生殿》弹词

(《九转货郎儿》[六转])

恰正好,喜孜孜,霓裳歌舞。

不提防,扑通通,渔阳战鼓。

刬地里,荒荒急急,纷纷乱乱,奏边书。

送得个九重内心惶惧。

早则是,惊惊恐恐,仓仓卒卒,

挨挨挤挤,抢抢攘攘,

出延秋西路。

携着个娇娇滴滴贵妃同去。

又则见,密密匝匝的兵,

重重叠叠的卒,

闹闹炒炒,轰轰划划,四下喧呼。

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王夫妇。

霎时间,画就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下阙)

--五月廿九日记

九、“反”与“切”之别

(五月十八日)

反切之别。常人每不能辨之。

《韵会》(《康熙字典》引):“一音展转相呼谓之反,亦作翻。以子呼母,以母呼子也。切,谓一韵之字,相摩以成声,谓之切。”

康熙字典》有切而无反。其卷首释例曰:断韵分音为之切,音声相和为之韵。能析诸字名派,所谓‘论韵母之横竖,辨九音之清浊。呼开合之正副,分四声之平仄’,故名‘字母切韵’。切字之法,如箭射标。切脚二字,上字为标,下字为箭。……中者便是。”

赵宣仲(元任)作文论chinesephonetics(《月报》六卷七号),以例明之:

选(斯远切)藓(斯掩切)老(沦岛切)谈(提兰切)

其说甚明,故记之。

古人多不分反与切。胡三省注《通鉴》“惓,逵员翻”。此实切也。又如:

复(扶又翻)趋(七喻翻)伎(渠绮翻)

皆宣仲所谓切也。

一〇、记“的”字之来源:“之者”二字之古音

(五月廿五日)

吾尝研究“的”字之文法(《季报》三年三号),知此字今用以代文言之“之”字、“者”字(此外用法尚多)。凡“之”字、“者”字之种种用法,多可以“的”字代之。因念此诸字变化沿革,或由于声韵的变迁,倘能求其历史的关系,则今之俗字,或竟为最古之字亦未可知。而吾人所谓俗者,不过一种无根据之恶感,蔽于积俗,而不知其非耳。(《月报》十一卷八号)

此诸字之关系沿革,大略如下:

赵宣仲曰:“‘之’字古盖读如今‘的’字。凡知、彻、澄三纽之字,原为舌上的端、透、定(cerebraltt’&d)。其后此一类之音,变为照、穿、床(正齿),于是重复兴焉。”

宣仲之言是也。“者”字之沿革略同此。“者”字古盖读如“堵”,后始变而为“煮”,后乃转为“者”耳。秦始皇《琅玡台刻石》曰: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

西涉流沙,南尽北户;

东有东海,北过大夏。(索隐音户)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音堵)

功盖五帝,泽及牛马。(音姥)

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又《诗·采绿》:

其钓维何?维鲂及。

维鲂及,薄言观“者”。(《韩诗》作)

又《楚辞·九歌》:

搴汀州之杜若,

将以遗乎远“者”。(朱注:者叶音渚,又音)

时不可兮骤得,

聊逍遥兮容与。

皆可证古“者”之读“堵”也。观合“者”以成声之字,如都,阇,堵,,睹,屠诸字,又可见“者”字本端、透、定纽也。

“之”字古音为“的”(或低),亦可于“诸”字见之。“诸”字乃“之乎”二字或“之於”二字快读合成之音。“诸”字古盖音“都”(例同上),其切音之式为之乎为

之乎低乎诸tu

之於低于诸t

当文言之“者”变为“止野切”之后,口语之“者”犹作“堵”声,后变而为“朵”声。缪袭“挽歌”云:

形容稍消歇,齿发行当堕。

自古皆有然,谁能离此“者”?

晋时“的”字在江左犹作“堵”声。《晋书·王衍传》曰:

衍口未尝言钱字。妇令婢以钱绕床下,不得行。衍晨起,呼婢曰:“举却‘阿堵’中物!”

“阿堵”犹今言“这个”也(《康熙字典》)。后“阿堵”变成“兀的”。“兀的”北音与“阿堵”相近。而“堵”变为“的”之沿革可见也。

宋时“的”字尚读上声,为“底”。如罗仲素曰:

天下无不是“底”父母。

古只有“底”字。底止之底,亦音底。其指音乃后来之变音也。

“之”字作动字用者,古亦音低。如“宋牼将之楚”“若魂则无不之也”是也。亦作底,如《诗》“靡所底止”,今人言“抵某处”,即此字也。

“之”字作介字用者同此。如《诗》“之死矢靡他”与《汉书·礼乐志》“抵冬降霜”同一来原。今人言“抵死不肯招”是也。

一一、元任论音与反切

(五月廿五日)

赵宣仲言,中文之音凡有五部分:

一曰母(initial),

二曰介(medial,ifany),

三曰韵(vowelproper),

四曰韵尾(finalconsonant,ifany),

宣仲不为韵尾立名,统名之曰韵,余为造此名,省曰尾。

五曰声(thetoneofthevowel),

如“梁”字(liang):

l为母,

i或y为介,

a为韵,

ng为韵尾,

其声为下平也。

宣仲谓反切法之大病,在于不能为精密的解剖。如:

选斯远切(süen)

藓斯掩切(sien)

两音之异在于音介之不同:一为ü,一为i(或为y)也。其他四事:母同(s),韵同(e),尾同(n),声同(上)。

此种分析,非有字母,不能为功也。

一二、美国诗人lowell之名句

--一失足成千古恨

oncetoeverymanandnationcomes

themomenttodecide,

inthestrifeoftruthwithfalsehood,

forthegoodorevilside.

--jamesrusselllowell(thepresentcrisis)

〔中译〕世人和国家往往面临这样的时刻,

在真理和谬误的冲突中,

进行善恶之抉择。

--j·r·劳威尔:《此刻之危机》

一三、死矣袁世凯

(六月七日)

袁世凯死于昨日。此间华人,真有手舞足蹈之概。此真可谓“千夫所指无病自死”者矣。吾对于袁氏一生,最痛恨者,惟其“坐失机会”一事。机会之来,瞬息即逝,不能待人。人生几何?能得几许好机会耶?袁氏之失机多矣:戊戌,一也;庚子,二也;辛亥壬子之间,三也;二次革命以后,四也。

使戊戌政变不致推翻,则二十年之新政,或已致中国于富强。即不能至此,亦决无庚子之奇辱,可无疑也。袁氏之卖康、梁,其罪真不可胜诛矣。二十年来之精神财力人才,都消耗于互相打消之内讧,皆戊戌之失败有以致之也。

辛壬之际,南方领袖倾心助袁,岂有私于一人哉?为国家计,姑与之以有为之机会以观其成耳。袁氏当是时,内揽大权,外得列强之赞助,倘彼果能善用此千载一时之机会,以致吾国于治安之域,则身荣死哀,固意中事耳。惜乎!袁氏昧于国中人心思想之趋向,力图私利,排异己,甚至用种种罪恶的手段以行其志,驯致一败涂地,不可收拾,今日之死晚矣。

袁氏之罪,在于阻止中国二十年之进步。今日其一身之身败名裂,何足以赎其蔽天之辜乎?

一四、论戊戌维新之失败于中国不为无利

(六月七日)

吾谓戊戌政变之失败,遂令中国进步迟二十年。既而思之,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使二十年前之维新果能成功,则中国今日虽或略强于今日之中国,然其政界现象必具以下诸点:

(一)满洲帝室。

(二)满洲贵胄。

(三)官僚政治(bureaucracy)。

(四)种族革命之运动。

其结果必为一种皮毛的新政,暂时的治安,而共和之运动反为所阻滞;约如日本今日之政局,而未必有日本今日之精神能力;且种族革命终不可免,则以无根本的解决故也。

徒以戊戌失败之故,此二十年中中国之进步,皆起于下而非出于上。其结果乃有辛亥之革命及今日之革命,遂令数千年之帝制一旦推翻,三百年之满清亦同归于尽,今之官僚派馀孽似亦有摧灭之势:则虽谓吾国政体问题已有几分根本的解决可也。而此几分根本的解决,皆戊戌失败之赐也。

吾之希望,在于此后之进行,已无满族,帝政,贵胄,官僚四者之阻力;他日之民国,其根基或较今日之日本为尤稳固也。

一五、“尔汝”二字之文法

(六月七日)

尔汝二字,古人用之之法,颇有足资研究者。余一日已睡,忽思及此二字之区别,因背诵《论语》中用此二字之句,细细较之,始知二字果大有分别。明日,以《檀弓》证之,尤信。今先举《檀弓》一节,以证吾言:

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汝何无罪也?吾与汝事夫子于洙泗之间,〔汝〕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闻焉,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而曰汝(何)无罪欤?”(适按,退上疑有“汝”字。末句“何”字衍文。)

观此则,可知尔汝两字本有别。若无别,则忽用汝,忽用尔,何也?

余于《论语》、《檀弓》两书所得结果,拟为通则数条如下:

甲、汝为单数对称代词:

汝弗能救欤?

汝与回也孰愈?

汝奚不曰。

汝何无罪也?

乙、尔为众数对称代词,犹今言“你们”: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

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孔子先反,门人后至。孔子问焉,曰:“尔来何迟也?”

丙、尔为主有之次,如今言“你的”:

尔罪一也。

反哭于尔次。

丧尔亲。

丧尔子,丧尔明。

盍各言尔志?

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以上之尔字位于名词之前。

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非尔所及也。

以上之尔字位于代词“所”之前。

丁、尔汝同为上称下及同辈至亲之称。然其间亦不无分别。用汝之时所称必为一人,而称一人不必即用汝,亦可用尔。称一人而用尔,每以略示敬意,略示疏远之意,不如汝之亲狎也。

阳货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

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求,尔何如?赤,尔何如?点,尔何如?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曾子曰:“尔将何之?”(以下《擅弓》)

平公呼而进之曰:“蒉,曩者尔心(此尔字是主有次)或开予,是以不与尔言。”

旧说“尔心或开予”一句,适按,开字句绝亦可通,予属下句,今人犹言“开心”“心花大开”。

夫子曰:“由,尔责于人,终无已夫?”

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

此与上(乙)条所引“尔来何迟也”一语可参看。此二尔字亦可作“你的”解,则当隶(丙)条。

凡以众数之对称代名用作单数之称,其始皆以示疏远,或以示礼貌。此在欧文,盖莫不皆然。其后乃并废单数之代名而不用。此在欧文,亦复如是。欧文之废单数对称代名,乃数百年间事耳。其在吾国春秋时,犹用此区别。至战国时,则尔汝同为亲狎之称,轻贱之称。《孟子》全书中不用“汝”,亦少用“尔”,虽对弟子,亦用“子”。又曰:“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则尔汝二字皆为所避而不用可知也。

以上诸通则,可以否定语意表示之,则较肯定语意之诸则尤为明显,亦更无例外可言。

(一)凡用汝之时,汝字所称,决非众数。

(二)称一人虽可用尔,而一人以上决不用汝。

此二则《论语》《檀弓》无一例外。

(三)凡尔作“你的”或“你们的”解时,决不可用汝代之。

尚书·大禹谟》曰:“天之历数在汝躬”,《论语·尧曰篇》引此句,作“在尔躬”。可见《尚书》之误,又可见此则之严也。

研究此种用法有何用乎?曰,可以为考据之用。战国以后,尔汝两字之用法已无人研究,故汉人伪作之书,其用对称代词,如尔字,汝字,乃字,皆无条理可寻,皆不合古人用法。其为伪托之书,于此可见一斑。

凡后人伪托古书,往往用后世之字及后世之文法,非有语学的(philological)考据,不足以揭破之。

即如《尚书》中《盘庚》《太甲》《泰誓》诸篇,以此所列诸通则证之,其为伪托,可无疑也。

适于此说尚未能彻底根究,不敢断然决其必行,他日有暇,当遍考诸书以证实之。今姑记于此,以备一说云尔。

一六、马君武先生

(六月九日)

马君武先生于五月卅日自欧洲返国,道出纽约,相见甚欢。适与先生别九年矣。先生于丁未去国,辛亥革命时返国。明年,南京政府成立,先生为实业次长。及南北合并,先生被举为参议员。第二次革命将起,先生惧祸及,匆匆亡去,复至德治工科。去年得博士学位,今始归耳。

庚戌十月,先生寄书,中附一诗云:

离乡十载悄然忽归

故乡吾负汝,十载远别离。万里生还日,六洲死战时。

疾声唤狮梦,含泪拜龙旗。吾岁今方壮,服劳或有期。

“万里生还日,六洲死战时”,今日竟成诗谶。

先生留此五日,聚谈之时甚多。其所专治之学术,非吾所能测其浅深。然颇觉其通常之思想眼光,十年以来,似无甚进步。其于欧洲之思想文学,似亦无所心得。先生负国中重望,大可有为,顾十年之预备不过如此,吾不独为先生惜,亦为社会国家惜也。

一七、喜朱经农来美

(六月九日)

朱经农新自国中来,居美京,为教育部学生监督处书记,将以馀力肄业于华盛顿大学

经农为中国公学之秀,与余甚相得,余庚戌《怀人诗》所谓“海上朱家”者是也。革命后,国中友人,音问多疏,独时时念及汤保民及经农二人。今闻其来,喜何可言?惜不能即相见耳。

一八、杜威先生

(六月十六日追记)

图乃杜威先生及安庆胡天濬君合影,陶知行(文濬)所摄。(图略)

杜威(johndewey)为今日美洲第一哲学家,其学说之影响及于全国之教育心理美术诸方面者甚大,今为哥伦比亚大学哲学部长,胡陶二君及余皆受学焉。

一九、麦荆尼逸事四则

(一)美总统麦荆尼(mckinley)最爱其妻。麦氏作倭海倭(ohio)邦总督时,寓某旅馆(余忘其名),有窗可望见总督署门外石级。麦氏每晨至署,其夫人必凭窗以远镜遥望之。麦氏下车,将入门,必回首遥望其夫人窗上,脱帽一笑,乃入门。(此则闻诸presidentcharlesf.thwingofwesternreserveuniversity〔西部预科大学校长查尔斯·f·杜宏〕)

(二)麦夫人后得风疾,疾作则耳鼻口皆颤动,状至骇人。麦氏作总统时,每有宴集,其夫人不居主妇之座(主妇之座在席之一端,与主人相对),而居其夫之次。麦氏每见其妻动作有异,知其疾将作,急以一白巾覆其面首,一面高声纵谈。客之常往来其家者,每见麦氏高声纵谈,则知其夫人病作,而麦氏强作镇静以对客耳(此则知者甚众)。

(三)庚子之役,北京既破,和约未成。一日,美国内阁开会,议远东局势。麦氏问应否令北京之美军退回天津。阁员自海伊(johnhay)至威尔逊(此别一威尔逊,时为农部长)皆主张不撤兵。麦氏一一问毕,徐徐言曰:“我乃宪政国的总统,该负责任。今日之事,我主张令吾军退出北京。盖我军之入北京,本为保护使馆及教士商人。今此志已达,岂可更留?且吾美虽不贪中国一寸之土地,然地势悬隔,军人在外,不易遥制;吾诚恐一夜为军书惊起,开书视之,则胄芬统制(colonelchaffin)自支那来电,言已占领支那北地某省,已得土地几十万方英里,人民几百万矣。事到如此,便不易收束,不如早日退兵之为得计也。”遂决意令美国兵一律退出北京。(此则闻诸dr.talcottwilliams,directoroftheschoolofjournalismatcolumbiauniversity〔塔科特·威廉姆博士,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系主任〕)

(四)余在克利弗兰城(cleveland,o.)见有“mark”hanna之铜像。hanna者,十余年前之大“政客”也。麦荆尼之得为总统,韩纳氏有大功焉。余一日见杜宏校长(presidentc.f.thwing),谈及韩纳氏之功罪。杜宏校长言:“韩纳一生长处在于忠于麦荆尼。韩纳最爱麦荆尼,其为政界运动,皆以爱麦荆尼故也。及其既入政界,阅历既深,才具益发展,遂成当日一重要人物,则非韩纳初愿所及也。”余因念及阿得勒(felixadler)先生之伦理大法,其法曰:“人生立身行事,要足以引出他人最长最贵之处。”(soliveastoelicitthatwhichisbestandnoblestinothers.)

二〇、“威尔逊之笑”

(七月五日)

下附照片为伊丝脱女士(missbesseast)所造(图略)。人皆谓此一笑大似威尔逊,谓之wilsoniansmile云。呵呵!

二一、恍如游子归故乡

(七月五日追记)

余于六月十六日至绮色佳。去此八阅月矣。此次归来,恍如游子归其故乡,甚多感喟。戏谓此次归绮色佳为“小归”,明年归国可谓“大归”耳。小归者,归第二故乡也。大归者,归第一故乡也。

在绮留八日,客韦女士之家。

在绮时往见勃尔先生(georgelincolnburr),与谈历史考据之学。余告以近治先秦诸子学,苦无善本。所用皆刻本,其古代抄本已无觅处,至竹书则尤不可得矣。是以今日学者至多不过能作许多独出心裁之读法(reading),及许多独出心裁之讲解(interpretation)而已矣。推其至极,不能出“猜测”之外。其猜之当否,亦无从知之。诸家之得失正如此猜与彼猜,相去一间耳。彼善于此则有之,究不知孰为正猜也。

先生亦以为不幸,谓“当着力访求古本。古本若在人间,或在地下,则今人之穷年注校,岂非枉费时力?西方新史学初兴之时,学者亦枉费几许有用之精神时力为笺校之工夫。至近世始以全力贯注于寻求古本原本耳。”先生因命余读:

farrar:historyofinterpretation

isaactaylor:historyofthetransmissionofancientbookstomoderntimes(1827)

f.g.kenyon:transmissionofknowledge

〔中译〕法拉:《解释之历史》

伊萨可·泰勒:《古本至当代之传递史》(1827)

f·g·肯杨:《知识之传递》

二二、陶知行与张仲述

(七月五日)

下图右为歙县陶文濬(知行),左为天津张彭春(仲述)。两君皆今日留学界不可多得之人才也。

二三、白话文言之优劣比较

(七月六日追记)

在绮色佳时与叔永、杏佛、擘黄(唐钺字)三君谈文学改良之法,余力主张以白话作文作诗作戏曲小说。余说之大略如下:

(一)今日之文言乃是一种半死的文字,因不能使人听得懂之故。

(二)今日之白话是一种活的语言。

(三)白话并不鄙俗,俗儒乃谓之俗耳。

(四)白话不但不鄙俗,而且甚优美适用。凡言语要以达意为主,其不能达意者,则为不美。如

赵老头回过身来,爬在街上,扑通扑通的磕了三个头。

若译作文言,更有何趣味?又如“嫖”字,岂非好字?何必故意转许多弯子而说“狎妓”、“宿娼”、“纵情青楼”。今如对众言“嫖”,无不懂者。若言“狎妓”,则懂者百之一二耳。如此而有舍“嫖”而择“狎妓”者,以为“嫖”乃俗字,而“狎妓”为典雅也,岂非顽固之尤哉?(又如“懂”字,亦一例也。)

(五)凡文言之所长,白话皆有之。而白话之所长,则文言未必能及之。(详下文〔六〕(4))

(六)白话并非文言之退化,乃是文言之进化。其进化之迹,略如下述:

(1)从单音的进而为复音的。

(2)从不自然的文法进而为自然的文法。

例吾未之见。我没有看见他。己所不欲。自己不要的。

(3)文法由繁趋简。

例天所杀--所

杀人者--者

天之杀人--之

此三字皆可以“的”字代之。

(4)文言之所无,白话皆有以补充。

甲、表词的形容词:

这书是我的儿子的。

这计策是消极的,而非积极的。

文言以“者也”表之,然实不合文法。

乙、副词的长顿:

他又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干他的勾当了,

他把这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

此例甚多,不可枚举。

(七)白话可产生第一流文学。

(1)白话的诗词。

(2)白话的语录。

(3)白话的小说。

(4)白话的戏剧。

此四者皆有史事可证。

(八)白话的文学为中国千年来仅有之文学(小说,戏曲,尤足比世界第一流文学)。其非白话的文学,如古文,如八股,如札记小说,皆不足与于第一流文学之列。

(九)文言的文字可读而听不懂;白话的文字既可读,又听得懂。凡演说,讲学,笔记,文言决不能应用。今日所需,乃是一种可读,可听,可歌,可讲,可记的言语。要读书不须口译,演说不须笔译;要施诸讲坛舞台而皆可,诵之村妪妇孺而皆懂。不如此者,非活的言语也,决不能成为吾国之国语也,决不能产生第一流的文学也。

此一席话亦未尝无效果。叔永后告我,谓将以白话作科学社年会演说稿。叔永乃留学界中第一古文家,今亦决然作此实地试验,可喜也。

余于二十四日自绮往克利弗兰城(cleveland,o.)。后数日,得杏佛寄一白话诗,喜而录之:

寄胡明复(白话)

自从老胡去,这城天气凉。新屋有风阁,清福过帝王。

境闲心不闲,手忙脚更忙。为我告“夫子”(赵元任也),

《科学》要文章。

此诗胜南社所刻之名士诗多多矣。赵元任见此诗,亦和作一首:

自从老胡来,此地暖如汤。《科学》稿已去,“夫子”不敢当。

才完就要做,忙似阎罗王。(原注“worklikeh--”)

幸有“辟克匿”(picnic),那时波士顿肯白里奇的社友还可大大的乐一场。

此等诗亦文学史上一种实地试验也,游戏云乎哉?

二四、记袁随园论文学

袁简斋之眼光见地有大过人处,宜其倾倒一世人士也。其论文学,尤有文学革命思想。今杂记其论文论诗之语若干则如下。

一、答沈大宗伯论诗书

……尝谓诗有工拙而无今古。自葛天氏之歌至今日,皆有工有拙。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即三百篇中,颇有未工不必学者,不徒汉晋唐宋也。今人诗有极工极宜学者,亦不徒汉晋唐宋也。然格律莫备于古,学者宗师,自有渊源。至于性情遭际,人人有我在焉,不可貌古人而袭之,畏古人而拘之也。……天籁一日不断,则人籁一日不绝。孟子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乐,即诗也。唐人学汉魏,变汉魏。宋学唐,变唐。其变也,非有心于变也,乃不得不变也。使不变,则不足以为唐,不足以为宋也。子孙之貌莫不本于祖父,然变而美者有之,变而丑者亦有之。若必禁其不变,则虽造物有所不能。先生许唐人之变汉魏,而独不许宋人之变唐,惑也。且先生亦知唐人之自变其诗,与宋人无与乎?初盛一变,中晚再变。至皮陆二家,已浸淫乎宋氏矣。风会所趋,聪明所极,有不期其然而然者。故枚尝谓变尧舜者,汤武也;然学尧舜者,莫善于汤武,莫不善于燕哙。变唐诗者,宋元也;然学唐诗者,莫善于宋元,莫不善于明七子。何也?当变而变,其相传者心也。当变而不变,其拘守者迹也。鹦鹉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夫非以迹乎哉?……

至所云,“诗贵温柔,不可说尽,又必关系人伦日用”。此数语有褒衣大袖气象。仆口不敢非先生,而心不敢是先生。何也?孔子之言,《戴经》不足据也,惟《论语》为足据。子曰:“可以兴,可以群”,此指含蓄者言之,如“柏舟”“中谷”是也。曰:“可以观,可以怨”,此指说尽者言之,如“艳妻煽方处”“投畀豺虎”之类是也。曰:“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此诗之有关系者也。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此诗之无关系者也。……

--《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七

沈宗伯者,沈德潜也,时方辑《国朝诗别裁集》。

随园有《再与沈宗伯论诗书》(论艳体),《答施兰垞论诗书》(论唐宋诗),《答施兰垞第二书》(论宋诗),皆可资参考。

二、答施兰垞第二书

……说者曰:“黄河之水,泥沙俱下,才大者无訾焉。”不知所以然者,正黄河之才小耳。独不见夫江海乎?清澜浮天,纤尘不飞;所有者,百灵万怪,珊瑚木难,黄金银为宫阙而已,乌观所谓泥沙者哉?善学诗者,当学江海,勿学黄河。然其要总在识。作史(疑是诗字)者:才,学,识,缺一不可,而识为尤。其道如射然:弓矢,学也;运弓矢者,才也;有以领之使至乎当中之鹄而不病乎旁穿侧出者,识也。作诗有识,则不狥人,不矜己,不受古欺,不为习囿。……

--《文集》卷十七

三、答程蕺园论诗书

来谕谆谆教删集内缘情之作,云:“以君之才之学,何必以白傅、樊川自累?”大哉!足下之言,仆何敢当?夫白傅、樊川,唐之才学人也,仆景行之尚恐不及,而足下乃以为规,何其高视仆,卑视古人耶?足下之意,以为我辈成名,必如濂、洛、关、闽而后可耳。然鄙意以为得千百伪濂、洛、关、闽,不如得一二真白傅、樊川。……

仆平生见解有不同于流俗者。圣人若在,仆身虽贱,必求登其门。圣人已往,仆鬼虽馁,不愿厕其庙。……使仆集中无缘情之作,尚思借编一二以自污。幸而半生小过,情在于斯,何忍过时抹?吾谁欺?自欺乎?

且夫诗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情所最先,莫如男女。……缘情之作,纵有非是,亦不过三百篇中《有女同车》《伊其相谑》之类。仆心已安矣,圣人复生,必不取其已安之心而掉罄之也。……郑夹漈曰:“千古文章,传真不传伪。”古人之文,醇驳互殊,皆有独诣处,不可磨灭。自义理之学明,而学者率多雷同附和。人之所是是之,人之所非非之。问其所以是所以非之故,而茫然莫解。归熙甫亦云:“今科举所举千二百人,读其文,莫不崇王黜伯,贬箫、曹而薄姚、宋。信如所言,是国家三年之中例得皋、夔、周、孔千二百人也,宁有是哉?”足下来教是千二百人所共是,仆缘情之作是千二百人所共非。天下固有小是不必是,小非不必非者;亦有君子之非,贤于小人之是者。先有寸心,后有千古,再四思之,故不如勿删也。

--《续集》卷三十

四、与洪稚存论诗书

文学韩,诗学杜,犹之游山者必登岱,观水者必观海也。然使游山观水之人,终身抱一岱一海以自足,而不复知有匡庐、武夷之奇,潇湘、镜湖之妙,则亦不过泰山上一樵夫,海船中一柁工而已矣。古之学杜者无虑数千百家,其传者皆其不似杜者也。唐之昌黎、义山、牧之、微之,宋之半山、山谷、后村、放翁,谁非学杜者?今观其诗,皆不类杜。稚存学杜,其类杜处,乃远出唐宋诸公之上,此仆之所深忧也。……足下前年学杜,今年又复学韩。鄙意以洪子之心思学力,何不为洪子之诗,而必为韩子、杜子之诗哉?无论仪神袭貌,终嫌似是而非。就令是韩是杜矣,恐千百世后人,仍读韩杜之诗,必不读类韩类杜之诗。使韩杜生于今日,亦必别有一番境界,而断不肯为从前韩杜之诗。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落笔时亦不甚愉快。箫子显曰:“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庄子曰:“迹,履之所出,而迹非履也。”此数语愿足下诵之而有所进焉。

--《续集》卷三十一

五、答祝芷塘太史

……沈隐侯云:“文章当从三易:言易读,易解,易记也。”易记则易传矣。若险韵叠韵,当其作时,亦颇费捃摭,倘过三日,自家亦不省记矣。自家不记,而欲人记之乎?人不能记,而欲人传之乎?……

阁下之师,专取杜韩白苏四家,而其他付之自郐无讥,有托足权门自负在太师门下之意,则身分似峻而反卑,门户似高而反仄矣。况非天宝之时世,而强为呻吟,无起衰之文章,而徒袭謦,抑末也。古作家最忌寄人篱下。陆放翁云:“文章切忌参死句。”陈后山云:“文章切忌随人后。”周亮工云:“学古人只可与之夜中通梦,不可使之白昼现形。”顾宁人答某太史云:“足下胸中总放不过一韩一杜,此诗文之所以不至也。”董香光论书法亦云:“其始要与古人合,其后要与古人离。”凡此皆作家独往独来自树一帜之根本,亦金针度世之苦心。阁下诗有大似韩苏处,一开卷便是。后人读者,既读真韩真杜之诗,又谁肯读似韩似杜之诗哉?……(七月十一日记)

--《尺牍》卷十

六、答孙之

……诗文之道,总以出色为主。譬如眉目口耳,人人皆有,何以女美西施,男美宋朝哉?无他,出色故也。……

--《尺牍》卷十

又有再答李少鹤一书亦可看。

袁随园有《牍外馀言》一书,中多可诵之语,惜无暇,不能摘录之。(七月十二日记)

二五、得国际睦谊会征文奖金

(七月十二日追记)

有国际睦谊会(americanassociationforinternationalconciliation)悬赏征文,拟题凡四。其一为“isthereasubstituteforforceininternationalrelations?”吾以此题可借以发表吾一年来对于武力问题之思想变迁,故作一文投之。作文之时,适君武先生在此,日夜不得暇,每至半夜以后,客散人静时,始得偷闲为之,草草完篇。但以既已作始,不欲弃置之,初不作奢望也。然此文竟得奖金百元,则真可谓倘来之财矣。

此文受安吉尔与杜威两先生的影响最大,大旨约略如下:

isthereasubstitutefor

forceininternationalreiations?

Ⅰ.(1)“asubstituteforforce”meaningasubstitutewhichshallnotinvolveauseofforce-suchasubstitutethereisnone.

(2)eventhedoctrineofnon-resistancecanonlymeanthat,asdeweypointsout,“undergivenconditions,passiveresistanceismoreeffectiveresistancethanovertresistancewouldbe.”

(3)therealproblemistoseekamoreeconomicalandthereforemoreefficientwayofemployingforce:asubstituteforthepresentcrudeformandwastefuluseofforce.

ii.(1)whatisthetroublewiththeworldisnotthatforceprevails,butthatforcedoesnotprevail.thepresentwar,whichisthegreatestdisplayofforceeverundertakenbymankind,hasonlyresultedinadeadlock.hasforceprevailed?

(2)whyforcehasnotprevailed?becauseforcehasbeenwasted.forcehasbeensousedastocreateforitselfahostofrivalforceswhichtendtocancelitself.underthepresentsystem,forceisemployedtoresistforceandiscanceledintheprocessofmutualresistanceandresultsintotalwasteandsterility.

(3)inorderthatforcemayprevail,itmustbeorganizedandregulatedanddirectedtowardsomecommonobject.

(4)governmentbylawisanexampleoforganizedforce.

(5)organizationofforceavoidswasteandsecuresefficiency.

(6)theorganizingoftheforcesofthenationsfortheenforcementofinternationallawandpeace.

Ⅲ.somedetailsoftheplan.

〔中译〕解决国际争端有武力之外的方式吗?

Ⅰ.(1)“武力之替代物”一语,即意味着该替代物不包括武力之使用,因而如此的替代物是没有的。

(2)正如杜威所指出,就连不抵抗主义的学说也能明白,“在一定的条件下,消极抗争要比公开抗争更为有效”。

(3)真正的问题在于寻找一种更为经济因而更为有效的使用武力的方法,一种能替代现下粗野、浪费的武力使用方法之方法。

Ⅱ.(1)这个世界所遇到的麻烦并不在于武力占了上风,恰恰在于武力不占上风。今天的战争使用了前所未有的强大的武力,但其结果只是铸成了一把打不开的死锁。难道武力能说是占了上风吗?

(2)为什么武力未占上风?其原因在于它只是被白白浪费掉了。武力使用只是为自己树了一大帮结为死仇的敌手。在现今的体制下,武力与武力相对抗,并在相互对抗中遭到消灭,从而毫无用处地白白浪费。

(3)为使武力得以占上风,必须组织起来进行调整,将其引向某个共同的目标。

(4)合法政府是将武力组织起来的一个例证。

(5)武力之组织避免了浪费,并取得成效。

(6)把各国武力组织起来,强制推行国际间的法律和和平。

Ⅲ.计划的一些细节。

二六、记第二次国际关系讨论会

(七月十三日追记)

余之往克利弗兰城,为赴第二次国际关系讨论会(conferenceoninternationalrelations)(第一次绮色佳,余曾详记之,见卷十第五则)。今年到会者约九十余人。所讨论问题,有以下诸题:

(一)门罗主义--g.h.blakeslee

(二)强迫的军事教育

(三)海牙平和会之今昔

(四)财政的帝国主义(financialimperialism)

--fredericc.howe

(五)“维持和平同盟会”(aleaguetoenforcepeace)

(六)“中立”--louiss.gannett

(七)报纸与战争

(八)国际高等法庭

(九)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prof.edwardb.krehliel

(十)日本之亚洲政策--t.iyenaga

(十一)“门户开放”政策--胡适、郑莱

(十二)墨西哥--luisbosero

会中人物颇觉寥寥。到会者代表此邦四十馀大学,然殊无出色之人才。惟哈佛之louiss.gannett超然不群,足称人才,他日所成未可限量。来宾中比国上议院议员拉方田(senatorhenrilafontaine)诚恳动人,蔼然可亲,有德之士也。其次则paulu.kellogg,prof.g.h.blakeslee,prof.manlyo.hudson,dr.georgew.nasmyth,dr.johnmez,皆其中人物也。所延演说之来宾以fred.c.howe及luisbosero两人为最佳,馀皆敷衍耳。人才之难得,随地皆如此,可叹可叹。去年之会有安吉尔先生(normanangell),今年安吉尔已归英伦,不能赴会,遂令此会减色不少。

此会始于六月廿一日。终于七月一日。余留绮城至廿五日始到会,七月一日离克利弗兰。二日过绮城,小住半日。夜以车归纽约,明晨到。计出门共十九日。

二七、觐庄对余新文学主张之非难

(七月十三日追记)

再过绮色佳时,觐庄亦在,遂谈及“造新文学”事。觐庄大攻我“活文学”之说。细析其议论,乃全无真知灼见,似仍是前此少年使气之梅觐庄耳。

觐庄治文学有一大病:则喜读文学批评家之言,而未能多读所批评之文学家原着是也。此如道听途说,拾人牙慧,终无大成矣。此次与觐庄谈,即以直告之,甚望其能改也。

吾以为文学在今日不当为少数文人之私产,而当以能普及最大多数之国人为一大能事。吾又以为文学不当与人事全无关系。凡世界有永久价值之文学,皆尝有大影响于世道人心者也。(此说宜从其极广义言之,如《水浒》,如《儒林外史》,如李白杜甫白居易,如今之易卜生(ibsen)、萧伯纳(shaw)、梅脱林(maeterlinck),皆吾所谓“有功世道人心”之文学也。若从其狭义言之,则语必称孔孟,人必学忠臣孝子,此乃高头讲章之流,文学云乎哉?)

觐庄大攻此说,以为utilitarian(功利主义),又以为偷得tolstoi(托尔斯泰)之绪馀;以为此等十九世纪之旧说,久为今人所弃置。

余闻之大笑不已。夫吾之论中国文学,全从中国一方面着想,初不管欧西批评家发何议论。吾言而是也,其为utilitarian,其为tolstoian,又何损其为是。吾言而非也,但当攻其所以非之处,不必问其为utilitarian,抑为tolstoian也。

二八、克鸾女士

(七月十三日)

吾友克鸾女士(mariond.crane)治哲学,新得博士于康乃耳大学,今由大学授为“女学生保姆”(adviserforwomen)。此职乃今年新设者,其位与大学教授(professor)同列,女士为第一人充此职。

康乃耳为此邦男女同学最早之校。然校中男女实不平等。女学生除以成绩优美得荣誉外,其他一切政权皆非所与闻。校中之日报至不登载女宿舍及其他关于女子之新闻。近来始稍稍趋于平权。今大学董事中有一妇人与焉,教员中亦有女子数人(皆在农院)。今以少年女子作女生保姆,俾可周知少年女生之志愿及其苦乐利病,亦张女权之一大进步也。

克鸾女士家似甚贫。其人好学,多读书,具血性,能思想。为人洒落不羁,待人诚挚,人亦不敢不以诚待之。见事敢为,有所不合,未尝不质直明言,斤斤争之,至面红口吃不已也。

二九、罗素被逐出康桥大学

(七月十四日)

英国哲学家罗素(bertrandrussell)参加“反对强迫兵役会”(no-conscriptionfellowship),作文演说,鼓吹良心上的自由。法庭判决他有违反“祖国防卫法”之罪,罚金。康桥大学前日革去他的名字及数学原理教职。

“呜呼!爱国,天下几许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元任来书论此事云:

“whatinsanitycannotwarleadto!thedaysofbrunoarealwayswithuswithouteternalvigilance.passedinoneform,theycomeinanother.”

〔中译〕“有哪种疯狂不能由战争产生!人们未曾想到布鲁诺的时代并未离我们远去。一种罪行消逝,另一种罪行又来了。”

三〇、移居

(七月十六日)

予旅行归,即迁入新居。新居在92havenave,本韦女士旧寓。女士夏间归绮色佳,依其家人,故余得赁其寓,为消夏计。其地去市已远,去大学亦近,僻静殊甚。友朋知者甚寡,即知亦以远故不常来,故余颇得暇可以读书。

同居者为云南卢锡荣君(晋侯)。

居室所处地甚高,可望见赫贞河,风景绝可爱。

人问我日对如许好风景,何以不作诗。此亦有说:太忙,一也;景致太好,非劣笔所敢下手,二也;年来颇不喜作全然写景的诗,正以其但事描写,三也。

〔附记〕末一段话,今已不然。六年三月记。

三一、国事有希望

(七月十七日)

人问今日国事大势如何。答曰,很有希望。因此次革命的中坚人物,不在激烈派,而在稳健派,即从前的守旧派。这情形大似美国建国初年的情形。美国大革命,本是激烈的民党闹起来的。后来革命虽成功,政府可闹得太不成样子。那时的美国,比今日的中国正不相上下,怕还更坏呢。后来国中一般稳健的政客,如汉弥儿登、华盛顿之类,起了一次无血的革命,推翻了临时约法(thearticlesofconfederation),重造新宪法,重组新政府,遂成今日的宪法。从前的激烈派如节非生之徒,那时都变成少数的在野党(即所谓反对党--opposition),待到十几年后才掌国权。

我国今日的现状,顽固官僚派和极端激烈派两派同时失败,所靠者全在稳健派的人物。这班人的守旧思想都为那两派的极端主义所扫除,遂由守旧变为稳健的进取。况且极端两派人的名誉(新如黄兴,旧如袁世凯)皆已失社会之信用,独有这班稳健的人物如梁启超张謇之流名誉尚好,人心所归。有此中坚,将来势力扩充,大可有为。

将来的希望,要有一个开明强硬的在野党做这稳健党的监督,要使今日的稳健不致变成明日的顽固,--如此,然后可望有一个统一共和的中国。

三二、政治要有计划

(七月廿日)

人问今日何者为第一要务。答曰,今日第一要务,在于打定主意,定下根本政策(如前此内阁之“建国大计”);既定之后,以二十年或五十年为期,总要百折不回有进无退的办去,才有救国的希望。

吾国几十年来的政府,全无主意,全无方针,全无政策,大似船在海洋中,无有罗盘,不知方向,但能随风漂泊。这种漂泊(drift),最是大患。一人犯之,终身无成;一国犯之,终归灭亡。因为漂泊乃是光阴的最大仇敌。无有方针,不知应作何事,又不知从何下手,又不知如何做法,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成不可救。陆放翁诗曰:

一年老一年,一日衰一日,譬如东周亡,岂复须大疾!

正为漂泊耳。

欲免漂泊,须走方针。吾尝以英文语人云:

abaddecisionisbetterthannodecisionatall.

此话不知可有人说过。译言:“打个坏主意,胜于没主意”。

今日西方人常提“功效主义”(efficiency)。其实功效主义之第一着手处便是“筹划打算”。不早日筹划打算,不早定方针,哪有功效可言?

中国应定什么方针,我亦不配高谈。总之,须要先行通盘打算,照着国外大势,国内情形,定下立国大计,期于若干年内造多少铁路,立多少学堂,办几个大学,练多少兵,造多少兵船(依吾的意思,海军尽可全行不办;因办海军已成无望之政策,不如把全力办陆军,如法国近年政策,即是此意),造几所军需制造厂;币制如何改良,租税如何改良,人口税则如何协商改良;外交政策应联何国,应防何国,如何联之,如何防之;法律改良应注重何点,如何可以收回治外法权,如何可以收回租借地:……凡此种种,皆须有一定方针然后可以下手。若至今尚照从前的漂泊政策,则中国之亡,“岂复须大疾”吗?

三三、太炎论“之”字

(七月廿一日)

我从前说“之”字古音读“的”,“者”字古音读“都”;后读章太炎《新方言》略如此说法。太炎之说如下:

尔雅》“之,闲也。”之训“此”者,与“时”同字(时从之声)。“之”“其”同部,古亦通用。《周书》“孟侯,朕其弟。”“其”即“之”也。……《小雅·蓼莪》“欲报之德。”笺云,“‘之’犹‘是’也”……今凡言“之”者,音变如丁兹切,俗或作“的”,之、宵音转也(作“底”者,亦双声相转)。然江南、运河而东,以至浙江、广东,凡有所隶属者,不言“的”而言“革”(或作格),则非“之”字之音变,乃“其”字之音变矣。马建忠《文通》徒知推远言“其”,引近言“之”,乃谓“之”“其”不可互用。宁独不通古训,亦不通今义也。

太炎以为“之”与“时”同字,今检“时”字下云:

《尔雅》“时,宴,是也。”《广雅》“是,此也。”淮西蕲州谓“此”曰“时个”,音如“特”。淮南、扬州指物示人则呼曰“时”,音如“待”。江南、松江、太仓谓“此”曰“是个”,音如“递”,或曰“寔个”,音如“敌”。古无舌上音,齿音亦多作舌头。“时”读如“待”,“是”读如“提”,“寔”读如“敌”,今仅存矣。

又“只”字下云:

今人言“底”言“的”,凡有三义:在语中者,“的”即“之”字。在语末者,若有所指,如云“冷的热的”,“的”即“者”字(“者”音同“都”,与“的”双声)。若为词之必然,如云“我一定要去的”“的”即“只”字(“的”字今在二十三锡,凡宵部字多转入此,为支部之入声。“只”在支部,故与“的”相为假借)。作“底”者亦与“只”近(支脂合音)。然“咫”亦可借为“者”字。《贾子连语》“墙薄咫亟坏,绘薄咫亟裂,器薄咫亟毁,酒薄咫亟酸。”“薄咫”,即今语“薄的”也。

又卷二“周”字下云:

……又同父母者为周亲,今音转如“的”。(“的”本在宵、肴、豪部,“周”在幽部,通转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