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叔向论三奸同罪

〔原文〕士景伯如楚①,叔鱼为赞理。邢侯与雍子争田②,雍子纳其女于叔鱼以求直。及断狱之日,叔鱼抑邢侯,邢侯杀叔鱼与雍子于朝。韩宣子患之,叔向曰:“三奸同罪,请杀其生者而戮其死者。”宣子曰:“若何?”对曰:“鲋也鬻狱③,雍子贾之以其子,邢侯非其官也而干之。夫以回鬻国之中,与绝亲以买直,与非司寇而擅杀,其罪一也。”邢侯闻之,逃。遂施邢侯氏,而尸叔鱼与雍子于市。

〔注释〕①士景伯:士弥牟,晋国的刑法官。②邢侯:晋国大夫。雍子:晋国大夫。③鲋:羊舌鲋,即叔鱼。

〔译文〕士景伯到楚国去,由叔鱼代理他审理案件。邢侯和雍子争夺田地,雍子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叔鱼,以求得诉讼的胜利。等到判决的那天,叔鱼枉法判决邢侯败诉,邢侯在朝廷上杀了叔鱼和雍子。韩宣子忧虑这件事,叔向说:“三个奸人罪状相同,请杀了活着的人,把死了的陈尸示众。”宣子问:“为什么要这样?”叔向回答说:“叔鱼贪赃枉法,雍子用女儿收买法官,邢侯不是法官而干与刑法。以奸邪出卖国家的法律,和弃绝亲人来换得胜诉,与不是法官而擅自杀人,其罪状都是相同的。”邢侯听说后,赶紧逃了。于是就处罚邢侯家属,并把叔鱼和雍子的尸体陈列在市场上示众。

中行穆子帅师伐狄围鼓

〔原文〕中行穆子帅师伐狄①,围鼓②。鼓人或请以城叛,穆子不受,军吏曰:“可无劳师而得城,子何不为?”穆子曰:“非事君之礼也。夫以城来者,必将求利于我。夫守而二心,奸之大者也;赏善罚奸,国之宪法也。许而弗予,失吾信也;若其予之,赏大奸也。奸而盈禄,善将若何?且夫狄之憾者以城来盈愿,晋岂其无?是我以鼓教吾边鄙贰也。夫事君者,量力而进,不能则退,不以安贾贰。”令军吏呼城,儆将攻之,未傅而鼓降。中行伯既克鼓,以鼓子苑支来③。令鼓人各复其所,非僚勿从。鼓子之臣曰夙沙厘④,以其孥行,军吏执之,辞曰:“我君是事,非事土也。名曰君臣,岂曰土臣?今君实迁,臣何赖于鼓?”穆子召之,曰:“鼓有君矣⑤,尔心事君,吾定而禄爵。”对曰:“臣委质于狄之鼓,未委质于晋之鼓也。臣闻之:委质为臣,无有二心。委质而策死,古之法也。君有烈名,臣无叛质。敢即私利以烦司寇而乱旧法,其若不虞何!”穆子叹而谓其左右曰:“吾何德之务而有是臣也?”乃使行。既献,言于公⑥,与鼓子田于河阴⑦,使夙沙厘相之。

〔注释〕①中行穆子:名荀吴,中行偃的儿子,又称中行伯,晋国的卿,穆子是他的谥号。狄:白狄,此指鲜虞国,在今河北境内。②鼓:国名,姬姓,是白狄的别种。在今河北晋县境。③苑支:鸢鞮,鼓国国君。④夙沙厘:鼓国的大臣。⑤君:指鼓国的新君沙陀。⑥公:晋顷公,名去疾,公元前525至前512年在位。⑦河阴:晋国黄河以南地区。

〔译文〕中行穆子率领军队讨伐狄人,包围了鼓国。鼓国有人请求献城叛降,穆子不接受。军吏说:“可以不兴师动众而得到城邑,您为什么不干?”穆子回答说:“这不是事奉君主的礼节。献城来叛降的人,一定想在我们这里得到好处。守城而怀有二心,这是最奸滑的。奖赏善良,惩罚奸恶,这是国家的大法。如果允许献城投降而不予奖赏,就是我们失信;如果给予奖赏,就是奖赏大奸。奸邪而获得优厚的利禄,那善良的人又将会怎样呢?况且狄人中心怀不满的人以献城来满足他们的愿望,晋国难道就没有这样的人了吗?我这样做,就是用鼓国的例子来教我们边疆的人怀有二心啊。事奉君主,要量力而行,实力达得到就进攻,达不到就撤退,不能为了获得成功而收买怀有二心的叛降者。”于是就命令军吏向城中呼喊,告诫他们将要进攻,结果还未交战,鼓人就投降了。中行穆子在攻克鼓国以后,带了鼓国国君苑支回晋国。命令鼓人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不是鼓君的侍役不准随从。鼓国国君的臣子中有个叫夙沙厘的,带领妻子跟从鼓君,军吏抓住了他,他说:“我事奉我的国君,不是事奉国土。名称叫做君臣,难道能叫土臣吗?如今国君迁徙了,我在鼓国还干什么呢?”穆子召见了他,说:“鼓国已有新的国君,你一心事奉新君,我安排你俸禄和爵位。”夙沙厘回答说:“我是狄族鼓君的臣子,而不是晋国鼓君的臣子。我听说:向君主献礼称臣,就不能再有二心。委身成为臣属,就要效忠到死,这是古代的法则。君主有显赫的名声,臣子没有背叛的事实。我怎敢追求私利而扰乱旧法来烦劳法官定罪呢?如果都这样,遇到意料不到的祸患晋国将怎么办呢?”穆子感叹地对其左右的人说:“我应当怎样修德才能得到这样的臣子呢?”于是就让夙沙厘随行。穆子献了战功之后,对晋顷公说了这件事,顷公把黄河以南一带的田地给了鼓君,让夙沙厘辅佐鼓君。

范献子戒人不可以不学

〔原文〕范献子聘于鲁①,问具山、敖山②,鲁人以其乡对。献子曰:“不为具,敖乎?”对曰:“先君献、武之讳也③。”献子归,遍戒其所知曰:“人不可以不学。吾适鲁而名其二讳,为笑焉,唯不学也。人之有学也,犹木之有枝叶也。木有枝叶,犹庇荫人,而况君子之学乎?”

〔注释〕①范献子:即范鞅,范宣子的儿子。②具山、敖山:鲁国的两座山名。③献、武之讳:鲁献公名具,鲁武公名敖。

〔译文〕范献子到鲁国出使访问,问及具山和敖山,鲁国人用两山的乡名来回答。献子说:“难道不叫做具山和敖山吗?”鲁人回答说:“那是我们先君鲁献公、鲁武公的名讳啊。”献子回国后,普遍告戒他所相识的人说:“一个人不可以不学习。我到鲁国去就犯了他们二位先君的讳,惹人家笑话,就因为我不学习啊。一个人有学问,就好像树木上长满了枝叶。树木长满了枝叶,还可以让人遮阳乘凉,更何况是君子有学问呢?”

董叔欲为系援

〔原文〕董叔将娶于范氏①,叔向曰:“范氏富,盍已乎!”曰:“欲为系援焉。”他日,董祁愬于范献子曰②:“不吾敬也。”献子执而纺于庭之槐,叔向过之,曰:“子盍为我请乎?”叔向曰:“求系,既系矣;求援,既援矣。欲而得之,又何请焉?”

〔注释〕①董叔:晋国大夫。范氏:指范宣子的女儿,范献子的妹妹,名祁。②董祁:董叔的妻子,即范宣子的女儿祁,因嫁给董叔,故称董祁。

〔译文〕董叔将要娶范献子的妹妹范祁做妻子,叔向说:“范家富有,我看这门亲事就算了吧!”董叔回答说:“我正想借婚姻的联系来攀附范氏家族呢。”婚后某一天,范祁向范献子诉说:“董叔不尊敬我。”献子就把董叔抓来捆绑了,吊在院子里的槐树上。正巧叔向经过那里,董叔说:“你何不替我去求求情呢?”叔向说:“你过去谋求联系,现在已经系上了;想求攀援,已经攀援上了。你想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还有什么可请求的呢?”

赵简子欲有斗臣

〔原文〕赵简子曰①:“鲁孟献子有斗臣五人②。我无一,何也?”叔向曰:“子不欲也。若欲之,肸也待交捽可也③。”

〔注释〕①赵简子:赵鞅,赵文子的孙子,也称赵孟,晋国的卿。②孟献子:即仲孙蔑,鲁国大夫。③肸:羊舌肸,即叔向。

〔译文〕赵简子问道:“鲁国的孟献子有五个勇士,而我却一个也没有,是什么缘故呢?”叔向回答说:“这是因为你不想要啊。如果想要的话,那么我叔向都准备去相交揪斗呢。”

阎没、叔宽谏魏献子无受贿

〔原文〕梗阳人有狱①,将不胜,请纳赂于魏献之②,献子将许之。阎没谓叔宽曰③:“与子谏乎!吾主以不贿闻于诸侯,今以梗阳之贿殃之,不可。”二人朝,而不退。献子将食,问谁于庭,曰:“阎明、叔褒在。”召之,使佐食。比已食,三叹。既饱,献子问焉,曰:“人有言曰:‘唯食可以忘忧。’吾子一食之间而三叹,何也?”同辞对曰:“吾小人也,贪。馈之始至,惧其不足,故叹。中食而自咎也,曰:岂主之食而有不足?是以再叹。主之既已食,愿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属餍而已,是以三叹。”献子曰:“善。”乃辞梗阳人。

〔注释〕①梗阳:魏氏封邑,在今山西清源南。②魏献上:魏舒,晋国的正卿。③阎没:阎明。叔宽:叔褒。两人都是晋国大夫。

〔译文〕有个梗阳人与别人打官司,眼看就要败讼,于是就向魏献子纳贿托情,魏献子打算答应下来。他的下属阎没对叔宽说:“我与你一同去劝谏吧!我们的主人一向以不受贿赂闻名于诸侯,现在因为梗阳人行贿而损害了名声,那是万万不可以的。”两人朝见魏献子之后,留在那里不走。魏献子将要吃饭了,问谁还在庭院里,侍从回答说:“阎明、叔褒在。”魏献子叫他俩进来,让他们陪自己一起用膳。两人在吃饭之间,先后叹息了三次。吃完后,魏献子问起这件事,说:“人们常说:‘只有吃东西可以忘记忧愁。’你们在吃一顿饭的时间里叹息了三次,是什么原因呢?”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我们都是小人,贪心不足。食物刚送上来的时候,担心不够吃,因此叹息。吃到一半,不禁私下责备自己:主人赐给我们食物,哪有不够吃的道理呢?因此再次叹息。等到您吃完了,我们想到,但愿我们小人的胃口,也像君子的心思一样,只要吃饱也就知足了。因此第三次叹息。”魏献子说:“讲得好。”于是拒绝了梗阳人的贿赂。

董安于辞赵简子赏

〔原文〕下邑之役①,董安于多②。赵简子赏之,辞,固赏之,对曰:“方臣之少也,进秉笔,赞为名命,称于前世,立义于诸侯,而主弗志。及臣之壮也,耆其股肱以从司马,苛慝不产。及臣之长也,端委■带以随宰人③,民无二心。今臣一旦为狂疾,而曰‘必赏女’,与余以狂疾赏也,不如亡!”趋而出,乃释之。

〔注释〕①下邑:即晋阳,晋邑名,在今山西太原南晋源镇。下邑之役:指鲁定公十三年(前497)赵简子杀邯郸大夫赵午,赵午的舅舅荀寅与其婿范吉射作乱,围攻赵简子,简子出奔至自己的封邑晋阳,由于董安于力战,赵简子才得解围。②董安于:赵简子的家臣。③端委:端,玄端,黑赤色的礼服;委,委貌,礼帽。■:皮制的蔽膝。宰人:宰官。掌王家内外事务,有在王的左右而赞王命者,卿大夫总管家务的家臣,也称宰人。

〔译文〕在下邑战役中,董安于立了战功。赵简子要奖赏他,他推辞不受,一再要奖赏他,他说:“当我年轻的时候,在朝廷担任文书工作,帮助撰写文告命令,在前朝得到称赞,各国的诸侯都认为有义,但是您却不重视。当我到了壮年的时候,招致得力的股肱之臣来随从司马治理军队,使军中没有发生暴虐邪恶的事情。等到我年老了,穿上宽衣大带的朝服,跟随宰官治理民事,使百姓没有二心。如今我一旦参加战争,如同得了疯狂症,却说:‘一定要奖赏你’,我与其因为狂疾受到奖赏,还不如逃跑!”说完便快步走了出去,于是赵简子放弃了赏赐董安于的打算。

赵简子以晋阳为保鄣

〔原文〕赵简子使尹铎为晋阳①。请曰:“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鄣乎?”简子曰:“保鄣哉!”尹铎损其户数。简子戒襄子曰②:“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铎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注释〕①尹铎:赵简子的家臣。晋阳:赵氏的封邑,在今山西太原南。②襄子:赵襄子,名无恤,赵简子的儿子。

〔译文〕赵简子派尹铎治理晋阳。尹铎请示说:“是让晋阳提供赋税呢?还是使它成为您可靠的保障?”简子说:“当然是保障!”尹铎便减少了户税的数目。简子告诫他的儿子襄子说:“晋国一旦发生了祸乱,请你不要认为尹铎年轻,也不要嫌晋阳距这里太远,一定要前往投奔。”

邮无正谏赵简子无杀尹铎

〔原文〕赵简子使尹铎为晋阳,曰:“必堕其垒培。吾将往焉,若见垒培,是见寅与吉射也①。”尹铎往而增之。简子如晋阳,见垒怒曰:“必杀铎也而后入。”大夫辞之,不可,曰:“是昭余仇也。”邮无正进②,曰:“昔先主文子少衅于难③,从姬氏于公宫④,有孝德以出在公族⑤,有恭德以开在位,有武德以羞为正卿,有温德以成其名誉,失赵氏之典刑,而去其师保⑥,基于其身,以克复其所。及景子长于公宫⑦,未及教训而嗣立矣,亦能纂修其身以受先业,无谤于国,顺德以学子,择言以教子,择师保以相子。今吾子嗣位,有文之典刑⑧,有景之教训⑨,重之以师保,加之以父兄,子皆疏之,以及此难。夫尹铎曰:‘思乐而喜,思难而惧,人之道也。委土可以为师保,吾何为不增?’是以修之,庶日可以鉴而鸠赵宗乎!若罚之,是罚善也。罚善必赏恶。臣何望矣!”简子说,曰:“微子,吾几不为人矣!”以免难之赏赏尹铎。初,伯乐与尹铎有怨⑩,以其赏如伯乐氏,曰:“子免吾死,敢不归禄。”辞曰:“吾为主图,非为子也。怨若怨焉。”

〔注释〕①寅:荀寅,赵午的舅舅。吉射:范吉射,荀寅的女婿。②邮无正:邮良伯乐,晋国大夫。③文子:赵文子,即赵武,赵简子的祖父。④姬氏:庄姬,赵文子的母亲,晋景公的女儿。⑤公族:指公族大夫。⑥师保: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等官,统称为师保。⑦景子:赵成,赵文子的儿子,赵简子的父亲。⑧文:指赵文子。⑨景:指赵景子。⑩伯乐:即邮无正,伯乐是他的字。

〔译文〕赵简子派尹铎治理晋阳,说:“一定要拆毁那里的壁垒。我将要到那儿丢,如果看见了壁垒,那就等于又见到了荀寅和范吉射。”尹铎到晋阳后就增高了壁垒。赵简子到晋阳,看见了壁垒,发怒说:“一定要杀了尹铎以后我再入城。”大夫们请求不要杀,简子不肯,说:“这是炫耀我的仇敌啊。”邮无正走上前,说:“从前先主赵文子年轻时遭受祸难,随从母亲姬氏在公宫,因为有孝顺之德做了公族大夫,有恭敬之德而晋升为卿,有勇武之德而担任正卿,有温顺之德而成就美名,虽然他未能得到赵氏的常法,又失去了师保的教养,但是由于自身的修养,却能恢复先人的德业。到您的父亲景子,也生长在公宫,没有受到师保的教诲,就继承了先主的官爵,他也能加强自身的修养来承受先人的德业,国中没有人说他的坏话,又能顺从道德来教养儿子,选择善言来教育儿子,挑选师保来辅导儿子。现在您继承了爵位,有祖父赵文子的常法,有父亲景子的教诲,再加上有师保的教养,同族父兄的指导,而您却疏忽这些,从而遭到这场祸难。尹铎说:‘想到安乐而感到高兴,想到危难而产生恐惧,这是人的常情。壁垒可以作为师保,我为什么不把它增高呢?’所以他修筑增高了壁垒,这样可以作为鉴戒而安定赵氏宗族啊!如果处罚尹铎,那就是处罚好人。处罚好人就必定奖赏坏人,做臣的还有什么指望呢!”简子听了很高兴,说:“如果没有你,我几乎不能算是人了!”于是就用免除祸难的军功来奖赏尹铎。起初,邮无正与尹铎有怨仇,尹铎带着奖赏到邮无正那里,说:“您救了我的命,怎能不把这奖赏归你呢。”邮无正辞谢说:“我是为君主考虑,不是为你。怨仇还是怨仇。”

铁之战赵简子等三人夸功

〔原文〕铁之战①,赵简子曰:“郑人击我,吾伏弢衉血②,鼓音不衰。今日之事,莫我若也。”卫庄公为右③,曰:“吾九上九下,击人尽殪。今日之事,莫我加也。”邮无正御,曰:“吾两鞁将绝④,吾能止之。今日之事,我上之次也。”驾而乘材,两鞁皆绝。

〔注释〕①铁之战:指鲁哀公二年(前493),齐国运粮给晋国的范氏,范吉射前往迎接,赵简子率军拦阻,双方在铁丘进行的战役。铁:卫地名,在今河南濮阳北。②弢:藏弓的袋。③卫庄公:卫灵公的太子蒯聩,因图谋弑母未成功,逃亡至晋国。右:车右。④鞁:驾马马具的总称。此指马肚带。

〔译文〕在铁丘战役后,赵简子说:“当郑国军队攻击我军时,我伏在弓袋上吐血,但是我打战鼓的声音却一直未停。今天的战事,没有人比得上我的功劳大。”卫庄公担任战车的车右,说:“我在车上九上九下,凡是被我打击的敌人都死了。今天的战事,没有人能超过我的功劳。”邮无正为赵简子驾御战车,说:“我车上两匹马的肚带快要断了,我却能控制它。今日的战事,我的功劳仅次于最有功的。”他驾车辗过了一根横木,两根马肚带立即就都断了。

卫庄公祷

〔原文〕卫庄公祷,曰:“曾孙蒯聩以谆赵鞅之故①,敢昭告于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昭考灵公②,夷请无筋无骨,无面伤,无败用,无陨惧,死不敢请。”简子曰:“志父寄也③。”

〔注释〕①蒯聩:即卫庄公。②文王:周文王。康叔:周文王的儿子,卫国的始祖。襄公:卫襄公,卫庄公的祖父。灵公:卫灵公,卫庄公的父亲。③志父:即赵简子,是他后来所改的名字。

〔译文〕卫庄公祷告,说:“曾孙蒯聩因为辅佐赵鞅的缘故,谨敢向我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英明的父亲灵公祈告,不要让我断筋折骨,不要毁伤我的面容,不要失败,不要出现摔到车下的惨状,至于生死,就不敢请求祖宗保佑。”赵简子说:“我就托你一块儿祈祷了。”

史黯谏赵简子田于蝼

〔原文〕赵简子田于蝼①,史黯闻之②,以犬待于门。简子见之,曰:“何为?”曰:“有所得犬,欲试之兹囿。”简子曰:“何为不告?”对曰:“君行臣不从,不顺。主将适蝼而麓不闻③,臣敢烦当日。”简子乃还。

〔注释〕①蝼:晋国国君的园囿。②史黯:即史墨,晋国的太史,当时任赵简子的史官。③麓:主管苑囿的官。

〔译文〕赵简子到国君的园囿打猎,史黯听说以后,牵着一条狗守候在园门外面。赵简子看到他,就问:“这是干什么呀?”史黯回答说:“我得到这条狗,想叫它在这园囿中试一试。”简子说:“那你为什么不禀告我呢?”史黯回答说:“君主出行,臣下不随从,那是违背礼。现在您将要到园囿打猎,而主管园囿的麓官却不知道,因此小臣怎敢麻烦值日官通报呢。”赵简子便回去了。

少室周知贤而让

〔原文〕少室周为赵简子之右①,闻牛谈有力②,请与之戏,弗胜,致右焉。简子许之,使少室周为宰③,曰:“知贤而让,可以训矣。”

〔注释〕①少室周:赵简子的臣。右:车右。②牛谈:赵简子的臣。③宰:家宰,卿大夫家中总管家务的家臣。

〔译文〕少室周担任赵简子的车右,听说牛谈力气很大,要求和他比试一番,没有获胜,便将车右的位置让给了牛谈。赵简子很称许这件事,委任少室周为家里的总管,说:“知道他人贤能而能让位,这是可以作为效法的榜样的。”

史黯论良臣

〔原文〕赵简子曰:“吾愿得范、中行之良臣①。”史黯侍,曰:“将焉用之?”简子曰:“良臣,人之所愿也,又何问焉?”对曰:“臣以为不良故也。夫事君者,谏过而赏善,荐可而替否,献能而进贤,择材而荐之,朝夕诵善败而纳之。道之以文,行之以顺,勤之以力,致之以死。听则进,否则退。今范、中行氏之臣不能匡相其君,使至于难;君出在外,又不能定,而弃之,则何良之为?若弗乘,则主焉得之?夫二子之良,将勤营其君,复使立于外,死而后止,何日以来?若来,乃非良臣也。”简子曰:“善。吾言实过矣。”

〔注释〕①范:范吉射。中行:中行寅,即荀寅。

〔译文〕赵简子说:“我希望能得到范吉射、中行寅手下的良臣。”史黯在一旁侍候,说:“用范氏、中行氏的良臣做什么?”简子说:“良臣是人所希望的,又有什么可问的呢?”史黯回答说:“我认为他们算不上良臣,所以才问的。事奉君主的人,应当谏正君主的过失,鼓励君主的善行,赞同好的,去除不好的,贡献自己的才能,进荐贤人,选择有才能的加以推荐,早晚讲述善恶成败的事迹给君主听。用文德来引导君主,帮助君主实行正道,勤心尽力为君主效劳,不惜以生命来捍卫君主。君主能听从采纳,就在朝任事,不能听从采纳,就辞官退去。现在范氏、中行氏的臣子,不能匡正辅助他们的君主,以至于使君主遭到祸难;君主出奔到国外,又不能使他获得安定,反而弃君而去,那么又算什么良臣呢?倘若他们不抛弃君主的话,你又怎么能得到他们呢?如果真是范氏、中行氏的良臣,就应当辛勤地为君主谋划经营,使君主在国外重新获得土地、爵位,一直到死为止,这样的话,哪一天能到你这儿来呢?倘若来了,那也就算不上是什么良臣了。”赵简子说:“讲得好,我的话确实错了。”

赵简子问贤于壮驰兹

〔原文〕赵简子问于壮驰兹曰①:“东方之士孰为愈?”壮驰兹拜曰:“敢贺!”简子曰:“未应吾问,何贺?”对曰:“臣闻之:国家之将兴也,君子自以为不足;其亡也,若有余。今主任晋国之政而问及小人,又求贤人,吾是以贺。”

〔注释〕①壮驰兹:晋国大夫。

〔译文〕赵简子问壮驰兹说:“东方的人士那个贤能?”壮驰兹下拜说:“祝贺您!”简子说:“你还未回答我的发问,为什么就祝贺呢?”壮驰兹回答说:“我听说:国家将要兴盛,君子自以为有很多不足之处;国家将要衰亡,便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现在您掌管晋国的国政,而问及我这样的小人,又寻求贤能之士,我因此祝贺您。”

窦犨谓君子哀无人。

〔原文〕赵简子叹曰:“雀入于海为蛤①,雉入于淮为蜃②。鼋鼍鱼鳖③,莫不能化,唯人不能。哀夫!”窦犨侍④,曰:“臣闻之:君子哀无人,不哀无贿;哀无德,不哀无宠;哀名之不令,不哀年之不登。夫范、中行氏不恤庶难⑤,欲擅晋国,今其子孙将耕于齐,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⑥,人之化也,何日之有!”

〔注释〕①蛤:蛤蜊。②雉:野鸡。淮:淮水。蜃:大蛤蜊。③鼋:俗称癞头鼋。鼍:即扬子鳄。④窦犨:晋国大夫。⑤范:范吉射。中行氏:中行寅,即荀寅。⑥牺:古代宗庙祭祀用的纯色牲。

〔译文〕赵简子感叹说:“鸟雀飞到海里变成了蚌蛤,野鸡飞入淮河变成大蛤,癞头鼋、扬子鳄和鱼鳖,没有不能变化的。只有人不能变化,真可悲哀啊!”窦犨在一旁侍奉,说:“我听说:君子哀叹没有贤人,不哀叹没有钱财;哀叹没有德行,不哀叹得不到宠爱;哀叹名声不美,不哀叹不能长寿。范氏、中行氏不体恤百姓的苦难,想在晋国擅政,如今他的子孙流落到齐国务农耕地,这就如同原本是祭祀宗庙的牛,现在变成在田亩中辛勤耕作。人的变化,何日不在发生呢!”

赵襄子使新稚穆子伐狄

〔原文〕赵襄子使新稚穆子伐狄①,胜左人、中人②,遽人来告③,襄子将食,寻饭有恐色④。侍者曰:“狗之事大矣,而主之色不怡,何也?”襄子曰:“吾闻之:德不纯而福禄并至,谓之幸。夫幸非福,非德不当雍,雍不为幸,吾以是惧。”

〔注释〕①赵襄子:即赵无恤,赵简子的儿子,晋国正卿。新稚穆子,即新稚狗,晋国大夫,穆子是他的谥号。②左人:古邑名,在今河北唐县西北。中人:古邑名,在今河北唐县西南。③遽人:传递消息和命令的人。④寻饭:当作“专饭”。“专”即古“抟”字。

〔译文〕赵襄子派新稚穆子去讨伐狄人,攻取了左人、中人二地,传人来报告此事,赵襄子正准备吃饭,将饭捏成团,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侍者说:“新稚狗获胜的事够大了,而您的脸色却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是什么原因呢?”赵襄子答道:“我听说:没有纯厚的德行,而福禄两者一齐来到,这叫做侥幸。侥幸不是福,没有德行担当不起和睦快乐,和睦快乐不是靠侥幸获得的,我因此感到恐惧。”

智果论智瑶必灭宗

〔原文〕智宣子将以瑶为后①,智果曰②:“不如宵也③。”宣子曰:“宵也佷。”对曰:“宵之佷在面,瑶之佷在心。心佷败国,面佷不害。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惠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④。及智氏之亡也,唯辅果在。

〔注释〕①智宣子:智甲,晋国的卿。瑶:智瑶,即智伯,智宣子的儿子。②智果:晋国大夫。③宵:智宵,智宣子的庶子。④太史:官名,掌管起草文书,记载史事等职。姓氏也归其所管。

〔译文〕智宣子想要立儿子智瑶为继承人,智果说:“立智瑶不如立智宵。”宣子说:“智宵刚愎凶狠。”智果回答说:“智宵的凶狠在表面,智瑶的凶狠在心里。内心凶狠要败坏国家,表面凶狠并不要紧。智瑶比别人好的地方有五项,赶不上别人的有一样。鬓发美观,身材高大是一好;能射箭驾车,力气充沛是一好;各种技艺无不通晓是一好;巧于文辞,善辩聪慧是一好;刚毅果断是一好。他有这些长处却很不仁爱。用他的这五种过人之处去欺凌别人,而干不仁的事,那么谁又能够宽容他呢?如果真的立智瑶为继承人,智氏家族必然灭亡。”智宣子不听。智果于是到太史那里和智氏分族,改姓为辅氏。等到智氏灭亡时,只有辅果一支保全下来。

士茁谓土木胜惧其不安人

〔原文〕智襄子为室美①,士茁夕焉②。智伯曰:“室美夫!”对曰:“美则美矣,抑臣亦有惧也。”智伯曰:“何惧?”对曰:“臣以秉笔事君。志有之曰:‘高山峻原,不生草木。松柏之地,其土不肥。’今土木胜,臣惧其不安人也。”室成,三年而智氏亡。

〔注释〕①智襄子:即智伯,襄子是他的谥号。②士茁:智伯的家臣。

〔译文〕智襄子建造的房屋很华美,士茁晚上到襄子那里。智伯说:“这所房子美吗?”士茁回答说:“美是美极了,但是我也有点担忧。”智伯说:“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士茁回答道:“我以掌管文笔来事奉您。传记上有句话说:‘极高的山和陡峭的峻岭,不生长草木。松柏下面的土地,土质不肥。’现在房子造得太华丽了,我恐怕它不会让人安宁啊。”房屋建成后三年,智氏就灭亡了。

智伯国谏智襄子

〔原文〕还自卫,三卿宴于蓝台①,智襄子戏韩康子而侮段规②。智伯国闻之③,谏曰:“主不备,难必至矣。”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异于是。夫郤氏有车辕之难④,赵有孟姬之谗⑤,栾有叔祁之愬⑥,范、中行有亟治之难⑦,皆主之所知也。《夏书》有之曰⑧:‘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周书》有之曰⑨:‘怨不在大,亦不在小。’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夫谁不可喜,而谁不可惧?蜹蚁蜂虿⑩,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自是五年,乃有晋阳之难(11)。段规反,首难,而杀智伯于师,遂灭智氏。

〔注释〕①三卿:指智襄子、韩康子、魏桓子。蓝台:晋地名,今所在地不详。②韩康子:韩虎,韩宣子的曾孙,韩庄子的儿子。段规:魏桓子的相。③智伯国:晋国大夫。④车辕之难:指郤犨和长鱼矫争田,郤氏抓住长鱼矫,并把其父母妻子都绑在车辕上,后长鱼矫得宠于晋厉公,杀害了三郤。⑤赵:指赵同、赵括。孟姬:赵文子之母庄姬。庄姬与赵婴私通,赵婴被哥哥赵同、赵括放逐,庄姬向晋景公进谗,杀害了赵同、赵括。⑥栾:栾盈,叔祁之愬:指栾盈的母亲叔祁与人私通,栾盈不满,叔祁便向她父亲范宣子诉说栾盈欲作乱,后阳毕向晋平公献策,栾氏被灭。⑦范:范吉射。中行:中行寅。亟治之难:亟治是范臯夷的封邑,臯夷不受范吉射的宠爱,想在族中作乱,因中行寅和范吉射关系密切,臯夷就设法驱逐他们二人,最后灭掉了范氏和中行氏。⑧《夏书》:指《尚书•夏书•五子之歌》。⑨《周书》:指《尚书•周书•康诰》。⑩蜹:蚊子类的小虫。虿:蝎子类的毒虫。(11)晋阳之难:指周贞定王十六年(前453)智伯联合韩、魏攻赵,赵襄子退保晋阳,三家围之,后韩、魏又与赵联合共灭智伯,瓜分了他的土地,史称三家分晋。

〔译文〕智襄子从卫国返回晋国,与韩康子、魏桓子三位卿在蓝台宴会,智襄子戏弄韩康子还侮辱段规。智伯国听说后,劝谏说:“主人若不防备的话,灾难必然临头。”智襄子说:“是不是有灾难要看我,我不发难,谁敢对我发难呢!”智伯国说:“恐怕不是这样。郤氏遭受车辕之难,赵氏被孟姬进谗言致死,栾盈被母亲叔祁诉说他想作乱,范氏、中行氏在亟治被杀害,这些都是主人所知道的。《夏书》上有句话说:‘一个人屡犯过失,结下的怨毒不在明处。应当在还不显露时就加以防范。’《周书》上有句话说:‘怨恨不在于大,也不在于小。’君子能注意小事情,因此没有大的患难。如今主人在一次宴会上就羞辱了人家的君主和国相,又不加戒备,还说他们‘不敢发难’,这恐怕不行吧?谁不可以让人高兴,而谁又不令人惧怕呢?连蚊子、蚂蚁、黄蜂、蝎子都能害人,更何况是君主、国相呢!”但是智襄子不听劝告。从这之后五年,就发生了晋阳之难。段规回国后,首先策划发难,在军中杀了智伯,于是消灭了智氏。

晋阳之围

〔原文〕晋阳之围,张谈曰①:“先主为重器也,为国家之难也,盍姑无爱宝于诸侯乎?”襄子曰:“吾无使也。”张谈曰:“地也可②。”襄子曰:“吾不幸有疾,不夷于先子③,不德而贿。夫地也求饮吾欲,是养吾疾而干吾禄也。吾不与皆斃。”襄子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长子近④,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又斃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⑤。”襄子曰:“浚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⑥,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乃走晋阳,晋师围而灌之,沈灶产蛙,民无叛意。

〔注释〕①张谈:也称张孟谈,赵襄子的家臣。②地:赵襄子的臣。③先子:指赵襄子的父亲赵简子。④长子:晋邑名,在今山西长子西南。⑤邯郸:晋邑名,在今河北邯郸市。⑥先主:指赵简子。

〔译文〕晋阳被围之前,张谈说:“先主置办各种贵重的礼器,就是为了解救国家危难的,何不姑且不要吝惜财宝,向诸侯求援呢?”襄子说:“我没有合适的使者。”张谈说:“地可以做使者。”襄子说:“不幸的是我德行有缺,比不上我的先人,没有德行却想贿赂诸侯来求援。地这个人只晓得满足我的欲望,这是助长我的过失而求取我的俸禄啊。我不能与他一起败亡。”襄子准备出走,说:“我到何处去呢?”侍从说:“长子距离近,而且城墙厚实完整。”襄子说:“民众精疲力竭修筑了它,再要他们卖命守卫它,谁还肯与我同心协力呢?”侍从说:“邯郸的仓库很充实。”襄子说:“那是榨取了民脂民膏才充实起来的,现在又要使他们的性命受到伤害,谁还肯帮我出力呢?还是到晋阳吧!那是先主赵简子嘱咐过的地方,尹铎待那里的百姓又宽厚,人民必定能同心同德。”于是便投奔晋阳。晋军包围了晋阳,又决水灌城,民家的炉灶都淹没在水中,生出了虾蟆,然而人民却毫无背叛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