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平教平公灭栾氏
〔原文〕平公六年①,箕遗及黄渊、嘉父作乱②,不克而死。公遂逐群贼,谓阳毕曰③:“自穆侯以至于今④,乱兵不辍,民志不厌,祸败无已。离民且速寇,恐及吾身,若之何?”阳毕对曰:“本根犹树,枝叶益长,本根益茂,是以难已也。今若大其柯,去其枝叶,绝其本根,可以少闲。”公曰:“子实图之。”对曰:“图在明训,明训在威权,威权在君。君抡贤人之后有常位于国者而立之,亦抡逞志亏君以乱国者之后而去之,是遂威而远权。民畏其威,而怀其德,莫能勿从。若从,则民心皆可畜。畜其心而知其欲恶,人孰偷生?若不偷生,则莫思乱矣。且夫栾氏之诬晋国久也,栾书实覆宗,弑厉公以厚其家,若灭栾氏,则民威矣,今吾若起瑕、原、韩、魏之后而赏立之⑤,则民怀矣。威与怀各当其所,则国安矣,君治而国安,欲作乱者谁与?”君曰:“栾书立吾先君⑥,栾盈不获罪⑦,如何?”阳毕曰:“夫正国者,不可以暱于权,行权不可以隐于私。暱于权,则民不导;行权隐于私,则政不行。政不行,何以导民?民之不导,亦无君也,则其为暱与隐也,复害矣,且勤身。君其图之。若爱栾盈,则明逐群贼,而以国伦数而遣之,厚箴戒图以待之。彼若求逞志而报于君,罪孰大焉,灭之犹少。彼若不敢而远逃,乃厚其外交而勉之,以报其德,不亦可乎?”公许诺,尽逐群贼而使祁午及阳毕适曲沃逐栾盈,栾盈出奔楚。遂令于国人曰:“自文公以来有力于先君而子孙不立者,将授立之,得之者赏。”居三年,栾盈昼入,为贼于绛⑧。范宣子以公入于襄公之宫⑨,栾盈不克,出奔曲沃,遂刺栾盈,灭栾氏。是以没平公之身无内乱也。
〔注释〕①平公六年:晋平公六年,公元前522年。②箕遗、黄渊、嘉父:三人都是晋国大夫,是栾盈的党羽。③阳毕:晋国大夫。④穆侯:桓叔的父亲。⑤瑕:瑕嘉。原:原轸。韩:韩万。魏:毕万,晋厉公灭魏,封毕万于魏。以上四人都有功于晋国。⑥先君:指晋悼公。⑦栾盈:即栾怀子,栾书的孙子,栾黡的儿子。⑧绛:晋国首都,在今山西侯马市。⑨范宣子:即范匄,晋国正卿。
〔译文〕晋平公六年,箕遗、黄渊、嘉父发动叛乱,没有成功就被杀了。平公于是驱逐了他们的同党,对阳毕说:“自从穆侯以来到现在,叛乱没有停止过,民心不足,祸乱不断。背弃百姓将召致外患,恐怕要落在我身上,怎么办?”阳毕回答说:“祸乱的本根还树立在那里,枝叶越长,本根也就更加茂盛,因此祸乱难以止息。现在如果用大斧,砍去它的枝叶,断绝它的本根,可以稍微平息一下。”平公说:“请你设法谋划这件事。”阳毕回答说:“谋划的关键在于有明确的教令,明确的教令在于是否有权威,权威掌握在国君手中。国君要选择那些世代对晋国有功的贤人的后代扶持起来,还要挑出那些肆意妄为损君乱国者的后代予以驱逐,这样就能申展国君的权威,使政权长存。百姓害怕国君的权威,怀念他的思德,就没有不服从的了。如果都服从的话,那民心就可以培养教导了。培养教导民心而知道他们的欲望好恶,那谁还会苟且偷生呢?如果不苟且偷生,那民心就不会思乱了。而且栾氏欺罔晋国已经很久了,栾书颠覆了晋国的大宗,杀害了厉公增加了他自家的权势。如果消灭了栾氏,那百姓就害怕国君的权威了。现在如果重新起用瑕嘉、原轸、韩万、毕万的后代,赏赐扶持他们,那么百姓就会怀念君王的恩德。权威与怀恩各得其所的话,那国家就安定了,您治国而国家安定,尽管有想搞叛乱的人,又有谁来附和他呢?”平公说:“栾书曾拥立我的先君,栾盈本身也并没有犯罪,怎么能够灭绝栾氏呢?”阳毕回答说:“治国的人,不能只图眼前的权宜之计,谋划国家大事,不可以因为有私恩便隐蔽罪过。只图眼前的权宜之计,百姓便得不到训导;因为有私恩便隐蔽罪过,政事便不能推行。政事不能推行,那用什么来训导人民?人民不可训导,也就等于没有君主一样。只图眼前权宜之计与由于私恩而隐蔽罪过,反而害国,而且还要劳苦君主。您好好考虑考虑吧。如果喜爱栾盈,那就公开驱逐他的同党,用治国的大道理说明他的罪过,然后把他打发走,严厉地规诫他,防备他图谋不轨。如果栾盈肆意妄为要报复您的话,那罪行就没有比它再大了,即使灭绝了他的宗族还嫌不够。如果他不敢谋反而逃到远方,那就给他所逃往的国家多送些礼物,请他们给予照顾,以此来报答他的恩德,这样做不是也可以吗?”平公同意了阳毕的建议,驱逐了栾氏所有的党羽,并派祁午、阳毕到曲沃去驱逐栾盈,栾盈出奔到了楚国。平公于是对国人下令说:“自从晋文公以来,凡是对先君有功而他的子孙没有做官的,将授予爵位官职,能访得有功者子孙的给以奖赏。”过了三年,栾盈在大白天进入晋国,到首都绛城作乱。范宣子把平公送到襄公的祀庙去避难,栾盈没有成功,逃到曲沃,于是晋军杀死了栾盈,灭掉了栾氏的族党。因此直到平公死,晋国没有发生过内乱。
辛俞从栾氏出奔
〔原文〕栾怀子之出①,执政使栾子之臣勿从②,从栾氏者为大戮施。栾氏之臣辛俞行③,吏执之,献诸公。公曰:“国有大令,何故犯之?”对曰:“臣顺之也,岂敢犯之?执政曰‘无从栾氏而从君’,是明令必从君也。臣闻之曰:‘三世事家,君之;再世以下,主之。’事君以死,事主以勤,君之明令也。自臣之祖,以无大援于晋国,世隶于栾氏,于今三世矣,臣故不敢不君。今执政曰‘不从君者为大戮’,臣敢忘其死而叛其君,以烦司寇。”公说,固止之,不可,厚赂之。辞曰:“臣尝陈辞矣,心以守志,辞以行之,所以事君也。若受君赐,是堕其前言。君问而陈辞,未退而逆之,何以事君?’君知其不可得也,乃遣之。
〔注释〕①栾怀子:即栾盈。②执政:指正卿范宣子。③辛俞:栾盈的家臣。
〔译文〕栾盈出奔到楚国,执政的范宣子下令栾氏的家臣不得随从,随从栾氏的一律杀戮,陈尸示众。栾氏的家臣辛俞追随栾盈出奔,被官吏抓住,献给了晋平公。平公说:“国家有禁令,你为什么要触犯它?”辛俞回答说:“我是服从命令,那里敢触犯它呢?执政说‘不要跟从栾氏,而要跟从国君’,这是明确规定必须服从国君。我听说:‘三代为大夫的家臣,要事奉大夫如国君,两代以下,要事奉大夫如主人。’事奉国君要不惜以死殉职,事奉主人要勤勉尽责,这是国君明确的命令。从我的祖父起,因为在晋国没有多大的依靠,世代隶属于栾氏,到现在已经三代了,我因此不敢不把栾氏当作国君来看待。如今执政说‘不随从国君的要杀戮’,我怎敢忘悼死而背叛我的君主,来麻烦司法官呢?”平公听了很高兴,一再制止他跟随栾氏,辛俞不肯,便用厚礼来笼络他,辛俞辞谢说:“我已经陈述过了,人心是用来守住志向的,言辞要付诸实行,这样才能事奉君主。如果接受了您的赏赐,那就毁坏了我先前说过的话。您问起来我是这样陈述的,还未退下就违背了它,那凭什么来事奉您呢?”平公知道不可能得到辛俞,于是便放他走了。
叔向母谓羊舌氏必灭
〔原文〕叔鱼生①,其母视之,曰:“是虎目而豕喙,鸢肩而牛腹,溪壑可盈,是不可餍也,必以贿死。”遂不视。杨食我生②,叔向之母闻之,往,及堂,闻其号也,乃还,曰:“其声,豺狼之声,终灭羊舌氏之宗者,必是子也。”
〔注释〕①叔鱼:即羊舌鲋,叔向的同母弟弟,晋国大夫。②杨食我:叔向的儿子,名伯石。叔向的封邑在杨,故以此作为子孙的姓氏。
〔译文〕叔鱼刚生下来,他的母亲仔细看后,说:“这孩子虎眼猪嘴,鹰肩牛腹,溪壑尚有盈满的时候,他的欲望却不会满足,将来必然为贪财受贿而死。”于是就不亲自养育。杨食我出生的时候,叔向的母亲闻讯前往看望,刚走到堂前,听到婴儿的哭声就往回走,说:“这哭声像是豺狼的叫声,最终使羊舌氏一族灭亡的,一定是这个孩子了。”
叔孙穆子论死而不朽
〔原文〕鲁襄公使叔孙穆子来聘①,范宣子问焉,曰:“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穆子未对。宣子曰:“昔匄之祖②,自虞以上为陶唐氏③,在夏为御龙氏④,在商为豕韦氏⑤,在周为唐、杜氏⑥。周卑,晋继之,为范氏,其此之谓也?”对曰:“以豹所闻,此之谓世禄,非不朽也。鲁先大夫臧文仲⑦,其身殁矣,其言立于后世,此之谓死而不朽。”
〔注释〕①叔孙穆子:叔孙豹,鲁国的卿。②匄:范匄,即范宣子。③虞:虞舜,相传舜是有虞部落的首领,故史称虞舜,陶唐氏:即尧,尧最初居于陶,后封在唐,故史称陶唐氏。④御龙氏:陶唐氏的后代,传说夏代时刘累学养龙,以事孔甲,孔甲赐姓为御龙氏。⑤豕韦氏:尧的后代,在商时为豕韦氏。⑥唐、杜:二国名。豕韦氏在商末改国号为唐,周成王灭唐后迁至杜,称杜伯。⑦臧文仲:鲁国的卿。
〔译文〕鲁襄公派叔孙穆子出使晋国,范宣子问他说:“古人有句话说‘死而不朽’,这是什么意思呢?”穆子没有回答。范宣子说:“从前我的祖先,在虞舜以前是陶唐氏,在夏朝时是御龙氏,在商朝是豕韦氏,在周朝是唐、杜氏。周王室衰微以后,晋国继为盟主,叫做范氏。所谓‘死而不朽’,恐怕就是指此而言吧?”穆子回答说:“据我所听到的,这叫做世代享有禄位,并非不朽。鲁国已故大夫臧文仲,他身虽死,言论还流传在后世,这才叫做‘死而不朽。’”
范宣子与和大夫争田
〔原文〕范宣子与和大夫争田①,久而无成。宣子欲攻之,问于伯华②。伯华曰:“外有军,内有事。赤也,外事也,不敢侵官。且吾子之心有出焉,可征讯也。”问于孙林甫③,孙林甫曰:“旅人,所以事子也,唯事是待。”问于张老,张老曰:“老也以军事承子,非戎,则非吾所知也。”问于祁奚,祁奚曰:“公族之不恭,公室之有回,内事之邪,大夫之贪,是吾罪也。若以君官从子之私,惧子之应且憎也。”问于籍偃④,籍偃曰:“偃也以斧钺从于张孟,日听命焉,若夫子之命也,何二之有?释夫子而举,是反吾子也。”问于叔鱼,叔鱼曰:“待吾为子杀之。”叔向闻之,见宣子曰:“闻子与和未宁,遍问于大夫,又无决,盍访之訾祏⑤。訾祏实直而博,直能端辨之,博能上下比之,且吾子之家老也。吾闻国家有大事,必顺于典刑,而访谘于耈老,而后行之。”司马侯见⑥,曰:“吾闻子有和之怒,吾以为不信。诸侯皆有二心,是之不忧,而怒和大夫,非子之任也。”祁午见,曰:“晋为诸侯盟主,子为正卿,若能靖端诸侯,使服听命于晋,晋国其谁不为子从,何必和?盍密和,和大以平小乎!”宣子问于訾祏,訾祏对曰:“昔隰叔子违周难于晋国⑦,生子舆为理⑧,以正于朝,朝无奸官;为司空,以正于国,国无败绩。世及武子⑨,佐文、襄为诸侯⑩,诸侯无二心。及为卿,以辅成、景(11),军无败政。及为成师(12),居太傅,端刑法,缉训典,国无奸民,后之人可则,是以受随、范(13)。及文子成晋、荆之盟(14),丰兄弟之国,使无有间隙,是以受郇、栎(15)。今吾子嗣位,于朝无奸行,于国无邪民,于是无四方之患,而无外内之忧,赖三子之功而飨其禄位。今既无事矣,而非和,于是加宠,将何治为?”宣子说,乃益和田而与之和。
〔注释〕①和大夫,晋国和邑的大夫。②伯华:即羊舌赤,伯华是他的字。③孙林甫:即孙文子,原为卫国大夫,后因内乱叛卫至晋。④籍偃:即籍游,晋国上军司马。⑤訾祏:范宣子的家臣。⑥司马侯:即汝叔齐,晋国大夫。⑦隰叔子:杜伯的儿子。周宣王杀杜伯,隰叔子避难至晋国。⑧子舆:即士,字子舆,晋国大夫。⑨武子:即范武子,名士会,是士的孙子。⑩文、襄:晋文公、晋襄公。(11)成、景:晋成公、晋景公。(12)成:当为“景”。韦昭注:此‘成’当为‘景’字误耳。鲁宣九年,晋成公卒,至十六年,晋景公请于王,以黻冕命士会将中军,且为太傅。(13)随、范:晋邑名,士会的封邑。他初封随,故称随武子,后改封范,故称范武子。随在今山西介休东南。范,其地不详。顾栋高《春秋大事表》认为在山东范县(今已废),但不可信。(14)文子:范文子,名士燮。晋、荆之盟:指鲁成公十二年(前579)晋国派范文子至宋国西门之外和楚国结盟。(15)郇、栎:晋国邑名,范文子的封邑。郇在今山西临猗西南。栎在今河北,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谓在临潼北,不可信。
〔译文〕范宣子与和大夫争讼田地的边界,很久没有解决争端。宣子想攻打他,询问伯华。伯华说:“对外有军事行动,对内有政事。我是管对外军事行动的,不敢侵犯职权干涉内政。您如果有心对外用兵,可以把我召来询问。”问到孙林甫,孙林甫说:“我是客居晋国的人,是事奉您的,只等待着为您做事。”问到张老,张老说:“我从军事上辅佐您,不是军事问题,就不是我所知道的了。”问到祁奚,祁奚说:“公族中有不恭敬的事,公室中有不公正的事,朝廷里的事不正当,大夫们贪得无厌,这是我的罪过。如果作为国君的官而给您办私事,那么恐怕您表面上应承我,而内心却要憎恨我。”问到籍偃,籍偃说:“我是为张老执掌刑法的,每天都听他的命令,如果是他的命令,那还有什么二话可说的?丢开张老的命令而擅自行动,那也就违反了您的命令。”问到叔鱼,叔鱼说:“等我替你杀了他。”叔向听说后,去见宣子说:“听说您与和大夫的事没有平息,问遍了大夫们,仍没有一个解决办法,何不去询访訾祏。訾祏正直而且知识渊博,正直就能公正地分辨是非,知识渊博就能上下进行比较,而且他又是您的老家臣。我听说国家发生大事,一定要遵循常规办事,还要寻访谘询年老的长者,然后才能行动。”司马侯来进见宣子,说:“我听说您对和大夫很恼怒,我不相信有这回事。诸侯们对晋国有二心,您不忧虑这个,反而恼怒和大夫,这不是您应该做的。”祁午来进见,说:“晋国是诸侯的盟主,您是正卿,如果能够平定端正诸侯,使他们归顺听从晋国的命令,那晋国还有谁不听从您,岂止是和大夫呢?何不同他亲密和好,用大德来平息小怨呢!”宣子问到訾祏,訾祏回答说:“从前隰叔子躲避周难到了晋国,生下子舆当了法官,整肃朝政,朝廷没有奸佞的官员;当了司空,治理国家,国家没有败坏的功业。传到范武子,辅佐文公、襄公称霸诸侯,诸侯没有二心。等做了卿,辅佐成公、景公,军队中没有败坏的政事。及至做了景公的军师,官居太傅,端正刑法,汇合训导的法规,国中没有奸刁的百姓,后人可以遵从效法,因此受封随、范二邑。到范文子时,完成了晋、楚的会盟,加深了兄弟国家间的友谊,使各国之间没有嫌隙,因此受封郇、栎二邑。现在您继承了职位,在朝中没有奸诈的行为,国内没有邪恶的百姓,此时四方没有灾害,又没有外患内忧,仰赖着三位先辈的功劳享受禄位。如今国家太平无事,您却怨恨和大夫,如果此时君王加宠于您,您将怎样治理国事呢?”宣子听了很高兴,于是就多给和大夫田地与他和好。
訾祏死范宣子勉范献子
〔原文〕訾祏死,范宣子谓献子曰①:“鞅乎!昔者吾有訾祏也,吾朝夕顾焉,以相晋国,且为吾家。今吾观女也,专则不能,谋则无与也,将若之何?”对曰:“鞅也,居处恭,不敢安易,敬学而好仁,和于政而好其道,谋于众不以贾好,私志虽衷,不敢谓是也,必长者之由。”宣子曰:“可以免身。”
〔注释〕①献子:范献子,名鞅,是范宣子的儿子。
〔译文〕訾祏死了,范宣子对范献子说:“范鞅呀,以前我有訾祏作为谋臣,我早晚都要询问他,来辅佐晋国,同时也为了自己的家族。如今我看你,独自不能办事,要商量又没有人,你打算怎么办?”献子说:“我呀,平时处事要恭恭敬敬,不敢草率,贪图安逸,认真学习而喜爱仁义,和洽搞好政事而遵循正道,有事和大家商量,而不是以此求得好感,自己的想法虽然好,但不敢自以为是,一定要听从长者的意见。”宣子说:“这样可以免遭祸害了。”
师旷论乐
〔原文〕平公说新声①,师旷曰②:“公室其将卑乎!君之明兆于衰矣。夫乐以开山川之风也,以耀德于广远也。风德以广之,风山川以远之,风物以听之,修诗以咏之,修礼以节之。夫德广远而有时节,是以远服而迩不迁。”
〔注释〕①平公:晋平公。新声:指郑、卫等地民间流行的新音乐。②师旷:晋国的乐师,名旷,字子野。
〔译文〕晋平公喜欢一种新乐曲,师旷说:“晋国恐怕要没落了吧!君王已经出现衰亡的征兆了。音乐是用来交流各地的风化的,以便将德行传播到广阔辽远的地方。宣扬德行来推广音乐,教化各地使音乐到达远方,使万物都受到音乐的感化,作诗来歌咏它,制礼来节制它。德行传播到四方,使劳作遵照时节,举动符合礼节,因此远方的人来归服,近处的人不迁居。”
叔向谏杀竖襄
〔原文〕平公射鴳①,不死,使竖襄搏之②,失。公怒,拘将杀之。叔向闻之,夕,君告之。叔向曰:“君必杀之。昔吾先君唐叔射兕于徒林③,殪,以为大甲,以封于晋。今君嗣吾先君唐叔,射鴳不死,搏之不得,是扬吾君之耻者也。君其必速杀之,勿令远闻。”君忸怩,乃趣赦之。
〔注释〕①鴳:一种小鸟,即今所谓鹌鹑。②竖襄:竖是宫中的小臣,名襄。③兕:犀牛。徒林:林名。
〔译文〕晋平公射鹌鹑,没有射死,派竖襄去捕捉,也没捉到。平公大怒,把竖襄拘禁起来,准备杀掉。叔向听说后,晚上去见平公,平公把这件事告诉了叔向。叔向说:“你一定要杀掉他。从前我们先君唐叔在徒林射犀牛,一箭就射死了,用它的皮做成一副大铠甲,所以被封于晋国。现在您继承了先君唐叔的王位,射鹌鹑没有射死,派人去捉也没有捉到,这是张扬我们君王的耻辱啊。君主一定要赶快杀掉他,不要让这件事传到远处去。”平公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于是赶快赦免了竖襄。
叔向论比而不别
〔原文〕叔向见司马侯之子①,抚而泣之,曰:“自此其父之死,吾蔑与比而事君矣!昔者此其父始之,我终之,我始之,夫子终之,无不可。”籍偃在侧,曰:“君子有比乎?”叔向曰:“君子比而不别。比德以赞事,比也引党以封己,利己而忘君,别也。”
〔注释〕①司马侯:即汝叔齐,晋国大夫。
〔译文〕叔向看到司马侯的儿子,抚摸着他哭了,说:“自从他的父亲死后,再也没有和我协力合作去事奉国君的人了。以前他父亲倡导于前,我完成于后;我倡导于前,他父亲完成于后,没有办不成的事。”这时籍偃在旁边,说:“君子也相互接近的吗?”叔向回答说:“君子并肩合作,但不别为朋党。同德同心,遇事互相帮助,这叫做‘比’。拉拢同党以自肥,营私利己而忘记君王,这叫做‘别’。”
叔向与子朱不心竞而力争
〔原文〕秦景公使其弟鍼来求成①,叔向命召行人子员②。行人子朱曰③“朱也在此。”叔向曰:“召子员。”子朱曰:“朱也当御。”叔向曰:“肸也欲子员之对客也④。”子朱怒曰:“皆君之臣也,班爵同,何以黜朱也?”抚剑就之。叔向曰:“秦、晋不和久矣,今日之事幸而集,子孙飨之。不集,三军之士暴骨。夫子员导宾主之言无私,子常易之。奸以事君者,吾所能御也。”拂衣从之,人救之。平公闻之曰⑤:“晋其庶乎!吾臣之所争者大。”师旷侍,曰:“公室惧卑,其臣不心竞而力争。”
〔注释〕①秦景公:秦国国君,据《秦本纪》集解引《世本》名后伯东,公元前576至前537年在位。鍼:秦景公的弟弟。②行人:掌朝觐聘问的外交官。子员:晋国外交官。③子朱:晋国外交官。④肸:羊舌肸,即叔向。⑤平公:晋平公。
〔译文〕秦景公派他的弟弟鍼到晋国订立盟约,叔向命令把行人子员召来。行人子朱说:“我子朱也在这里。”叔向仍说:“把子员召来。”子朱说:“我子朱是当班值日的。”叔向说:“我想叫子员来应接宾客。”子朱发怒说:“我和子员都是君王的臣子,官爵职位都相同,为什么要贬斥我呢?”说完就拿着剑挺身向前。叔向说:“秦、晋两国邦交不和已经很久了,今天的事情幸而能够成功,子子孙孙都享其福,不成功的话,三军将士将暴骨沙场。子员传答宾主两国的话没有私心,而你却常常改变原意。一个用奸诈之术来事奉国君的人,我是能加以抵御的。”说着提起衣襟就上前搏斗,人们把他们拉开了。平公听说这件事后,说:“晋国应该要大治了吧!我的臣下所争论的都是国家大事。”师旷在一旁侍候,说:“公室的地位恐怕要衰落了,因为这两位大臣不是斗智而是斗力。”
叔向论忠信而本固
〔原文〕诸侯之大夫盟于宋,楚令尹子木欲袭晋军①,曰:“若尽晋师而杀赵武②,则晋可弱也。”文子闻之③,谓叔向曰:“若之何?”叔向曰:“子何患焉。忠不可暴,信不可犯,忠自中,而信自身,其为德也深矣,其为本也固矣,故不可抈也。今我以忠谋诸侯,而以信覆之,荆之逆诸侯也亦云,是以在此。若袭我,是自背其信而塞其忠也。信反必斃,忠塞无用,安能害我?且夫合诸侯以为不信,诸侯何望焉。为此行也,荆败我,诸侯必叛之,子何爱于死,死而可以固晋国之盟主,何惧焉?”是行也,以藩为军,攀辇即利而舍,候遮扞卫不行,楚人不敢谋,畏晋之信也。自是没平公无楚患。
〔注释〕①子木:名屈建。②赵武:即赵文子,晋国正卿。③文子:赵文子。
〔译文〕各诸侯国的大夫在宋国会盟,楚国的令尹子木想偷袭晋军,说:“如果消灭晋军,杀了赵武,那么晋国就可以削弱了。”赵武听说后,对叔向说:“怎么办?”叔向回答说:“你担心什么呢?忠诚就不会被侵暴,信义就不怕别人陵犯。忠诚出自内心,信义出于自身,它们作为道德来说够深厚的了,作为根基来说够坚固的了,所以是不可动摇的。现在我们忠心为诸侯作打算,用守信义去证明我们的忠诚,楚国迎接诸侯时也是这么说的,因此在这里结盟。如果楚国偷袭我们,那就自己违背了信义而自绝了忠诚。背弃信义必然垮台,自绝忠诚诸侯就不能为其所用,怎么能对我们造成危害呢?况且会合诸侯而不讲信义,那诸侯们还指望什么呢?这一次前去,即使楚国打败了我们,诸侯们也一定会背叛他们,你何必如此贪恋生命呢。如果死了可以巩固晋国的盟主地位,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在这次行动中,晋军只设藩篱为营,牵引战车到水草便利的地方驻扎,白天不用瞭望和掩蔽,夜里不设岗哨捍卫,楚国没敢图谋晋军,是因为害怕晋军讲信义。从这之后直到晋平公死,始终没有楚国挑起的战患。
叔向论务德无争先
〔原文〕宋之盟①,楚人固请先歃②。叔向谓赵文子曰:“夫霸王之势,在德不在先歃,子若能以忠信赞君,而裨诸侯之阙,歃虽在后,诸侯将载之,何争于先?若违于德而以贿成事,今虽先歃,诸侯将弃之,何欲于先?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③,楚为荆蛮,置茅蕝④,设望表⑤,与鲜卑守燎⑥,故不与盟。今将与狎主诸侯之盟,唯有德也,子务德无争先,务德,所以服楚也。”乃先楚人。
〔注释〕①宋之盟:指鲁襄公二十七年(前546)诸侯国在宋会盟,签订停战和约。②歃:歃血。指口含牲畜的血。一说,以指蘸血,涂于口旁。是古代订盟时的一种仪式。③成王:周成王。歧阳:岐山的南面,歧山在今陕西歧山县东北。④茅蕝:古代滤酒时用的茅束。⑤望表:祭祀山川时所立的木制牌位。⑥鲜卑:古代东北方的少数民族。燎:庭燎,庭院中点燃的柴薪。
〔译文〕在宋国那次会盟中,楚国代表坚决请求领先歃血盟誓。叔向对赵文子说:“霸主的威势,关键在于德行,而不在于谁领先歃皿,如果你能用忠信来辅佐国君,补救诸侯的缺失,即使歃血在后,各国的诸侯也都会拥戴你,何必一定要争先呢?如果违背德行,而靠财货来成就事情,今天即使领先歃血,到头来各国的诸侯也都会抛弃你,何必一定想要领先呢?以前周成王在岐山的南面与诸侯会盟,楚国被认为是荆蛮,只负责放置茅草束,设立望表,与鲜卑一起守候庭院中点燃的火堆,还不能参与盟会。而现在他们竟然能够和我们晋国轮流着主持诸侯的盟会,那只是因为楚国积德的缘故啊。你要努力修德,不必去争谁先歃血,只有努力修德,才能压倒楚国。”于是就让楚国先歃血。
赵文子请免叔孙穆子
〔原文〕虢之会①,鲁人食言,楚令尹围将以鲁叔孙穆子为戮②,乐王鲋求货焉不予③。赵文子谓叔孙曰:“夫楚令尹有欲于楚,少懦于诸侯。诸侯之故,求治之,不求致也。其为人也,刚而尚宠,若及,必不避也。子盍逃之?不幸,必及于子。”对曰:“豹也受命于君④,以从诸侯之盟,为社稷也。若鲁有罪,而受盟者逃,必不免,是吾出而危之也。若为诸侯戮者,鲁诛尽矣,必不加师,请为戮也。夫戮出于身实难,自他及之何害?苟可以安君利国,美恶一心也。”文子将请之于楚,乐王鲋曰:“诸侯有盟未退,而鲁背之,安用齐盟?纵不能讨,又免其受盟者,晋何以为盟主矣,必杀叔孙豹。”文子曰:“有人不难以死安利其国,可无爱乎!若皆恤国如是,则大不丧威,而小不见陵矣。若是道也果,可以教训,何败国之有!吾闻之曰:‘善人在患,弗救不祥;恶人在位,不去亦不祥。’必免叔孙。”固请于楚而免之。
〔注释〕①虢之会:指鲁昭公元年(前541)诸侯国在东虢会盟,再次提出要停止战争。②令尹围:楚恭王的儿子。叔孙穆子:即叔孙豹。③乐王鲋:即乐桓子,晋国大夫。④豹:叔孙豹。
〔译文〕在郑国虢地会盟时,鲁国人自食其言。楚国的令尹围要把鲁国的叔孙穆子杀掉,乐王鲋向叔孙穆子索取财货,穆子不肯给。赵文子对叔孙穆子说:“楚国的令尹围想得到楚国的王位,认为诸侯们都很弱小。诸侯会盟的事,是求得解决问题,不仅仅是要求都到会就行了。令尹围的为人,刚愎自用,好自尊宠,如果被他碰上,肯定无法躲避。你何不逃走呢?万一发生不幸,一定会危及到你。”叔孙穆子回答说:“我奉国君的命令,来参加诸侯的会盟,是为了国家。如果鲁国有罪,而来参加会盟的使者逃了,那鲁国一定免不了要遭到讨伐,这样我出来反倒危害了国家。如果我被诸侯们杀害,那对鲁国的诛伐也就到此为止了,必定不会再兴师问罪了,请杀我吧。杀害是出于自身犯罪的话,那确实难堪,如果是由于他人连累到自己,又有什么妨害?如果可以使国君平安,对国家有利,生与死都是一样的。”赵文子将向楚国求情,乐王鲋说:“诸侯缔结盟约,还没散会,而鲁国就违背它,那又何必缔结盟约呢?纵然不能出兵讨伐鲁国,却又要赦免鲁国来参加会盟的使者,那晋国还凭什么作为盟主呢?一定要杀死叔孙豹。”文子说:“有人不惜一死以保卫国家利益,这样的人难道可以不加爱护吗?如果都能这样爱护国家,那么大国就不会丧失威严,小国也不会受到欺侮。如果按照这个道理去实行,就可以教训百姓,又怎么会败坏国家呢!我听说:‘好人有患难,不救他不吉祥;恶人在位,不除掉也不吉祥。’因此,一定要赦免叔孙豹。”赵武子坚决向楚国请求,而赦免了叔孙豹。
赵文子为室张老谓应从礼
〔原文〕赵文子为室,斫其椽而砻之,张老夕焉而见之,不谒而归。文子闻之,驾而往,曰:“吾不善,子亦告我,何其速也?”对曰:天子之室,斫其椽而砻之,加密石焉①;诸侯砻之;大夫斫之;士首之。备其物,义也;从其等,礼也。今子贵而忘义,富而忘礼,吾惧不免,何敢以告。”文子归,令之勿砻也。匠人请皆斫之,文子曰:“止。为后世之见之也,其斫者,仁者之为也,其砻者,不仁者之为也。”
〔注释〕①密石:纹理细密的磨石。
〔译文〕赵文子建造宫室,砍削房椽后又加以磨光,张老傍晚到文子那里看见后,没有拜见文子就回来了。文子听说,乘车去见张老,说:“我有不对的地方,你也应当告诉我,为什么走得这么快呢?”张老回答说:“天子的宫殿,砍削房椽后要粗磨,然后再用密纹石细磨;诸侯宫室的房椽要粗磨;大夫家的房椽要加砍削;士的房子只要砍掉椽头就可以了。备物得其所宜,这是义;遵从尊卑的等级,这是礼。现在你显贵了却忘掉义,富有了却忘掉礼,我恐怕你不能免祸,怎么敢告诉你呢。”文子回家后,命令停止磨光房椽。木匠建议把它们全部砍掉,文子说:“不必这样。为的是让后代人看到,那些砍削的,是知仁义的人做的,那些打磨的,是不仁的人做的。”
赵文子称贤随武子
〔原文〕赵文子与叔向游于九原①,曰:“死者若可作也,吾谁与归?”叔向曰:“其阳子平②!”文子曰:“夫阳子行廉直于晋国,不免其身,其知不足称也。”叔向曰:“其舅犯乎!”文子曰:“夫舅犯见利而不顾其君,其仁不足称也。其随武子乎③!纳谏不忘其师,言身不失其友,事君不援而进,不阿而退。”
〔注释〕①九原:当作九京,晋国的墓地。②阳子:阳处父,晋国太傅。③随武子:即范武子,范文子的父亲。范武子有封邑在随,故又称随武子。
〔译文〕赵文子与叔向到晋国的墓地游玩,文子说:“如果死者可以复生的话,我们跟谁在一起呢?”叔向回答说:“那应该是阳子了!”文子说:“阳子在晋国处事廉洁正直,然而不免身亡,他的智慧不值得称道。”叔向说:“那应该是晋文公的舅舅子犯了!”文子说:“子犯只看到保全自身的利益,而不顾及辅佐国君治国,他的仁义不值得称道。应该是随武子吧!他向国君进谏不忘记自己的老师,讲自身的行为不遗漏自己的朋友,事奉国君不结纳党羽,而推举贤人,不阿谀奉承,而辞退不贤的人。”
秦后子谓赵孟将死
〔原文〕秦后子来奔①,赵文子见之,问曰:“秦君道乎②?”对曰:“不识”。文子曰:“公子辱于敝邑,必避不道也。”对曰:“有焉。”文子曰:“犹可以久乎?”对曰:“鍼闻之,国无道而年谷和熟,鲜不五稔”。文子视日曰:“朝夕不相及,谁能俟五!”文子出,后子谓其徒曰:“赵孟将死矣③!夫君子宽惠以恤后,犹恐不济。今赵孟相晋国,以主诸侯之盟,思长世之德,历远年之数,犹惧不终其身,今忨日而■岁,怠偷甚矣,非死逮之,必有大咎。”冬,赵文子卒。
〔注释〕①秦后子:名鍼,秦景公的弟弟。鲁昭公元年(前541)为避害出奔至晋国。②秦君:指秦景公。③赵孟:即赵文子。
〔译文〕秦后子出奔到晋国,赵文子见到他,问道:“秦国的国君有道吗?”后子回答说:“不知道。”文子说:“公子屈尊来到敝地,一定是为了避开无道之君吧!”后子回答:“有那么一回事。”文子说:“秦国还能维持多久呢?”后子回答说:“我听说,国君无道而能五谷丰登的,至少可以维持五年。”文子看着太阳的影子说:“早晨到不了晚上,谁还能等待五年呢!”文子出去后,后子对他的随从说:“赵孟快要死了!君子宽和惠爱而忧念将来,还恐怕不能成功。现在赵孟辅佐晋国,主持各国诸侯的会盟,思考如何才能建立长久的功德,使它能经历长远的年代,还怕不能很好地度过一生;如今他旷废时日,懈怠苟且够厉害了,如果不是死亡降临,必然有大难临头。”到了冬天,赵文子便死了。
医和视平公疾
〔原文〕平公有疾①,秦景公使医和视之②,出曰:“不可为也。是谓远男而近女,惑以生蛊;非鬼非食,惑以丧志。良臣不生,天命不祐。若君不死,必失诸侯。”赵文子闻之曰:“武从二三子以佐君为诸侯盟主③,于今八年矣,内无苛慝,诸侯不二,子胡曰‘良臣不生,天命不祐’?”对曰:“自今之谓。和闻之曰:‘直不辅曲,明不规闇,拱木不生危,松柏不生埤。’吾子不能谏惑,使至于生疾,又不自退而宠其政,八年之谓多矣,何以能久!”文子曰:“医及国家乎?”对曰:“上医医国,其次疾人,固医官也。”文子曰:“子称蛊,何实生之?”对曰:“蛊之慝,谷之飞实生之。物莫伏于蛊,莫嘉于谷,谷兴蛊伏而章明者也。故食谷者,昼选男德以象谷明,宵静女德以伏蛊慝,今君一之,是不飨谷而食蛊也,是不昭谷明而皿蛊也。夫文,‘虫’‘皿’为‘蛊’,吾是以云。”文子曰:“君其几何?”对曰:“若诸侯服不过三年,不服不过十年,过是,晋之殃也。”是岁也,赵文子卒,诸侯叛晋,十年,平公薨。
〔注释〕①平公:晋平公。②医和:秦国医生,名和。③武:赵文子,名武。
〔译文〕晋平公生了病,秦景公派医和来给他诊断,医和出来后说:“病已经不能治了。这叫做疏远男人而亲近女人,受了迷惑而生了蛊病。不是因为鬼神作祟,也不是出于饮食不当,而是由于贪恋女色而丧失意志。良臣将要死去,上天也不能保佑。如果国君不死,必然要失掉诸侯的拥护。”赵文子听说后,说:“我随从诸位卿大夫辅佐国君成为诸侯的盟主,到如今已八年了,国内没有暴乱邪恶,诸侯同心同德,你为什么说‘良臣将要死去,上天也不能保佑’呢?”医和回答说:“我说的是自今以后的情况,我听说:‘正直的不能辅佐邪曲的,明智的不能规谏昏暗的,大树不能长在又高又险的地方,松柏不能生长在低洼潮湿的地方。’你不能谏诤君主贪恋女色,以至于使他生了病,又不能自己引退,而以执政为荣,认为八年已够多了,这怎么能长久呢!”文子问:“当医生的能医治国家吗?”医和回答说:“上等的医生能够医治国家,次一等的只会医治病人,这本来就是医生的职守。”文子又问:“你所说的蛊,是从那里生出来的呢?”医和回答说:“蛊伤害嘉谷,是从谷子扬起的灰尘中生出来的。物体中没有不隐藏蛊的,也没有比谷子更好的东西,谷气兴起,蛊就隐藏起来,谷子不霉烂生虫,人吃了就得益聪明。所以吃谷子的人,白天选择有德的男子亲近,就好像因吃谷子而聪明起来,夜晚与有德的女子一起休息而有节制,才能避免蛊惑。如今君王不分昼夜亲近女人,这就如同不享用谷子而去吃蛊虫,就不会像吃谷的人那样聪明,而是做了接受蛊的器皿。在文字中,‘虫’和‘皿’二字合成‘蛊’字,因此我才这么说。”文子说:“那平公还能活多久呢?”医和回答说:“如果诸侯都服从,最多活上三年,诸侯不服,顶多不会超过十年,超过了这个限度,就是晋国的灾难。”这一年,赵文子死了,诸侯都背叛了晋国,十年以后,平公死去。
叔向均秦楚二公子之禄
〔原文〕秦后子来仕,其车千乘。楚公子干来仕①,其车五乘。叔向为太傅,实赋禄,韩宣子问二公子之禄焉②,对曰:“大国之卿,一旅之田③,上大夫,一卒之田④。夫二公子者,上大夫也,皆一卒可也。”宣子曰:“秦公子富,若之何其钧之?”对曰:“夫爵以建事,禄以食爵,德以赋之,功庸以称之,若之何以富赋禄也!夫绛之富商⑤,韦藩木楗以过于朝⑥,唯其功庸少也,而能金玉其车,文错其服,能行诸侯之贿,而无寻尺之禄,无大绩于民故也。且秦、楚匹也,若之何其回于富也。”乃均其禄。
〔注释〕①公子干:楚恭王的庶子,名比,也称公子比,鲁昭公元年(前541)楚公子围杀害楚王郏敖,公子干出奔至晋国。②韩宣子:韩起,晋国的卿,宣子是他的谥号。③一旅之田:五百顷。五百人为一旅。④一卒之田:一百顷。一百人称一卒。⑤绛:晋国都城,在今山西侯马市。⑥韦藩:用熟皮革遮蔽的车子。木楗:韦昭注:“木檐也。”
〔译文〕秦后子来晋国做官,随从的车子有一千辆。楚国的公子干来晋国做官,随从的车子仅有五辆。叔向任太傅,掌管俸禄,韩宣子问起这二位公子俸禄的情况,叔向回答说:“大国的卿,可以享受五百顷田赋的俸禄,上大夫可以享受一百顷田赋的俸禄。两位公子都是上大夫,享受一百顷田赋的俸禄就可以了。”宣子说:“秦公子富有,为什么两人都授与同等的俸禄?”叔向回答说:“按照职务设立爵位,按爵位的高低享受俸禄,根据德行的高下给予俸禄,使功德与俸禄相称,怎么能因为富有而给以厚禄呢?国都绛城的富商,只能乘坐用皮革遮蔽木制的车子,来往于闹市,只因为他们没什么功劳,然而凭他们的财富足以用黄金宝玉来装饰车子,穿上刺绣花纹的衣服,用丰厚的礼物与诸侯交往,但这些人并不能得到半点的俸禄,就是因为他们对人民没什么大的功劳。况且秦国、楚国是地位相等的国家,怎么能因为富有而加以偏袒呢?”于是授与两位公子相同的俸禄。
郑子产来聘
〔原文〕郑简公使公孙成子来聘①,平公有疾,韩宣子赞授客馆。客问君疾,对曰:“寡君之疾久矣,上下神祇不遍谕,而无除。今梦黄熊入于寝门,不知人杀乎,抑厉鬼邪!”子产曰:“以君之明,子为大政,其何厉之有?侨闻之,昔者鮌违帝命②,殛之于羽山③,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④,实为夏郊⑤,三代举之⑥。夫鬼神之所及,非其族类,则绍其同位,是故天子祀上帝,公侯祀百辟,自卿以下不过其族。今周室少卑,晋实继之,其或者未举夏郊邪?”宣子以告,祀夏郊,董伯为尸⑦,五日,公见子产⑧,赐之莒鼎。
〔注释〕①公孙成子:即子产,名侨,郑国的卿,成子是他的谥号。②鮌:大禹的父亲。③羽山:相传为舜诛鮌的地方,在今山东郯城东北。④羽渊:羽山下的深潭。⑤郊:郊祀。⑥三代:指夏、商、周三代。⑦董伯:晋国大夫。尸:祭祀时的神主。⑧公:晋平公。
〔译文〕郑简公派子产出使晋国,晋平公患病,由韩宣子引导安排住在宾馆。客人问起平公的病,宣子回答说:“我们国君生病已经很久了。天地上下的鬼神都一一祭祀祈祷过了,但病还是未除。如今梦见黄熊跑进他的卧室,不知道是主杀人呢,还是恶鬼在作祟呢?”子产说:“凭你们国君的贤明,又有你主持国家大政,哪有什么恶鬼作祟之事呢?我听说,以前鮌违背了天帝的命令,被杀死在羽山,变成了黄熊,钻进了羽渊,成为夏禹郊祭的对象,夏、商、周三代都举行祭祀。鬼神凶吉所涉及的,不是他的同族,就是继承他的同样地位的人,所以天子祭祀天帝,公侯祭祀诸侯身份的神灵,从卿以下不过祭祀他的亲族。现在周王室逐渐衰落,晋国实际上继承了霸主的地位,恐怕是因为没有祭祀夏郊吧?”宣子把子产的话报告了晋平公,于是便举行祭祀夏郊的仪式,由董伯作为祭祀的尸主,五天以后,平公病愈接见了子产,赐给他莒鼎。
叔向论忧德不忧贫
〔原文〕叔向见韩宣子,宣子忧贫,叔向贺之,宣子曰:“吾有卿之名,而无其实,无以从二三子,吾是以忧,子贺我何故?”对曰:“昔栾武子无一卒之田①,其宫不备其宗器②,宣其德行,顺其宪则,使越于诸侯,诸侯亲之,戎、狄怀之,以正晋国,行刑不疚,以免于难。及桓子骄泰奢侈③,贪欲无艺,略则行志,假贷居贿,宜及于难,而赖武之德④,以没其身。及怀子改桓之行⑤,而修武之德,可以免于难,而离桓之罪,以亡于楚。夫郤昭子⑥,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恃其富宠,以泰于国,其身尸于朝,其宗灭于绛。不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一朝而灭,莫之哀也,唯无德也。今吾子有栾武子之贫,吾以为能其德矣,是以贺。若不忧德之不建,而患货之不足,将吊不暇,何贺之有?”宣子拜稽首焉,曰:“起也将亡⑦,赖子存之,非起也敢专承之,其自桓叔以下嘉吾子之赐⑧。”
〔注释〕①栾武子:即栾书,晋国的上卿。②宗器:祭祀用的礼器。③桓子:栾桓子,栾书的儿子栾黡。④武:指栾武子。⑤怀子:栾怀子,栾黡的儿子栾盈。桓:指栾桓子。⑥郤昭子:即郤至,晋国的卿。⑦起:韩起,即韩宣子。⑧桓叔:晋穆侯之子,名成师,号桓叔,因封在曲沃,也称曲沃桓叔。桓叔的儿子名万,封邑在韩,称韩万。所以韩宣子尊桓叔为韩氏的祖先。
〔译文〕叔向去见韩宣子,宣子正为自己贫困而忧愁,叔向反而祝贺他。韩宣子说:“我只有正卿的虚名,却没有正卿的财产,无法和卿大夫们交际往来,我正因此发愁,而你却祝贺我,是什么缘故呢?”叔向回答说:“从前栾武子没有百顷的田产,家里置备不齐祭祀的礼器,可是他能宣扬德行,遵循法制,使名声传播到各诸侯国,诸侯亲近他,戎、狄归附他,依靠这点治好了晋国,执行法令没有弊病,所以避免了灾难。传到他儿子桓子,骄傲奢侈,贪得无厌,违法乱纪,任意妄为,借贷牟利,囤积财物,本该遭到祸难,依赖了他父亲武子的余德,才得以善终。到了怀子,改变了桓子的行为,发扬武子的美德,本可以凭此免除祸难,但是受到他父亲桓子罪恶的连累,因而逃亡到楚国去了。那位郤昭子,他的财富抵得上晋国王室的一半,他家的人在三军将帅中占了一半,依仗着他的财富和宠荣,在晋国骄横跋扈。结果他自己被杀,在朝廷陈尸示众,他的宗族也在绛城被灭绝。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郤氏八人,有五个做大夫,三个做卿,他们受到的宠幸够大了,可是一旦被消灭,没有谁来同情他们,就是因为没有德行啊。如今你像栾武子那样清贫,我认为你也能具备他的美德,所以向你道贺。如果你不去忧虑自己不能立德,而只为财物不足而发愁,我恐怕哀悼还来不及,又有什么可以祝贺的呢?”韩宣子下拜叩头,说:“我韩起将要灭亡之际,幸亏您保全了我,这不是我韩起一个人敢单独承受的,恐怕从我的祖宗桓叔以下的子孙,都要感激您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