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子冠
〔原文〕赵文子冠①,见栾武子,武子曰:“美哉!昔吾逮事庄主②,华则荣矣,实之不知,请务实乎。”见中行宣子③,宣子曰:“美哉!惜也,吾老矣。”见范文子,文子曰:“而今可以戒矣,夫贤者宠至而益戒,不足者为宠骄。故兴王赏谏臣,逸王罚之。吾闻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听于民,于是乎使工诵谏于朝④,在列者献诗使勿兜,风听胪言于市,辨袄祥于谣,考百事于朝,问谤誉于路,有邪而正之,尽戒之术也。先王疾是骄也。见郤驹伯⑤,驹伯曰:“美哉!然而壮不若老者多矣。”见韩献子,献子曰:“戒之,此谓成人。成人在始与善。始与善,善进善,不善蔑由至矣;始与不善,不善进不善,善亦蔑由至矣。如草木之产也,各以其物。人之有冠,犹宫室之有墙屋也,粪除而已,又何加焉。”见智武子⑥,武子曰:“吾子勉之,成、宣之后而老为大夫⑦,非耻乎!成子之文,宣子之忠,其可忘乎!夫成子导前志以佐先君,导法而卒以政,可不谓文乎!夫宣子尽谏于襄、灵⑧,以谏取恶,不惮死进,可不谓忠乎!吾子勉之,有宣子之忠,而纳之以成子之文,事君必济。”见苦成叔子⑨,叔子曰:“抑年少而执官者众,吾安容子。”见温季子⑩,季子曰:“谁之不如,可以求之。”见张老而语之(11),张老曰:“善矣,从栾伯之言(12),可以滋;范叔之教(13),可以大;韩子之戒(14),可以成。物备矣,志在子。若夫三郤(15),亡人之言也,何称述焉!智子之道善矣(16),是先主覆露子也。”
〔注释〕①赵文子:即赵武,赵盾的孙子。冠:冠礼,古代男子二十岁举行成人礼,结发戴冠。②庄:赵文子的父亲赵朔,庄是他的谥号。③中行宣子:即荀庚,晋国大夫。④工:乐师。⑤郤驹伯:即郤锜,晋国的卿。⑥智武子:即智,晋国的卿。⑦成:指赵成子,赵文子的曾祖赵衰。宣:指赵宣子,赵文子的祖父赵盾。⑧襄:晋襄公。灵:晋灵公。⑨苦成叔子:即郤犫。⑩温叔子:即郤至,晋国的卿。(11)张老:张孟,晋国大夫。(12)栾伯:指栾武子,名书。(13)范叔:指范文子,名燮。(14)韩子:指韩献子,名厥。(15)三郤:即郤驹伯郤锜,苦成叔子郤犫,温叔子郤至。(16)智子:指智。
〔译文〕赵文子举行了加冠典礼后,去拜见栾武子,武子说:“美啊!以前我赶上作你父亲庄子的副手,他外表很美,但华而不实,请你努力讲求实效吧!”赵文子去见中行宣子,宣子说:“美啊!可惜我老了。”去见范文子,文子说:“现在你可要警惕啦,贤明的人受到宠爱而更加警戒,智慧不足的人因为得宠而骄傲起来。所以振兴事业的君王奖赏那些敢于进谏的臣子,而贪图享乐的君王却惩罚他们。我听说古时候的君王,在建立了德政之后,又能听取百姓的意见,于是叫瞎眼乐师在朝廷上诵读前代的箴言,在位的百官献诗讽谏,使自己不受蒙蔽,在市场上采听商旅的传言,在歌谣中辨别吉凶,在朝廷上考察百官职事,在道路上询问毁誉,有邪曲不正的地方就纠正过来,这一切就是警惕戒备的全部方法了。先王最痛恨的就是骄傲。”去见郤驹伯,驹伯说:“美啊!但是壮年人不如老年人的地方多得很哪。”去见韩献子,献子说:“要谨慎警诫啊,这就叫做成人。成人的关键在一开始就要亲近善人。一开始就亲近善人,善人再推荐善人,那么,不善的人就没法到自己身边了。一开始就亲近不善的人,不善的人又引进不善的人,那么,善人也就没法到自己身边了。这就好像草木的生长一样,各以其类聚在一起。人戴上冠冕,就如同宫室有了墙屋,只是去除污秽、保持清洁罢了,其他还有什么可增益的呢?”去见智武子,武子说:“你好好努力吧!作为赵成子、宣子的后代,老大了还在做大夫,这不是耻辱吗!成子的文才,宣子的忠心,难道可以忘记吗!成子通晓前代的典章,用来辅佐文公,精通法令而终于执政,这能说不是文吗!宣子在襄公、灵公时尽心谏诤,由于强谏而被灵公所憎恨,还是冒死进谏,这能说不是忠吗!你好好努力吧,有宣子的忠心,同时加上成子的文才,事奉君王就一定能成功。”去见苦成叔子郤犨,叔子说:“年少而当官的人很多,我怎么安排你呢。”去见温季子郤至,季子说:“你比不上别人,那么可以退而求其次。”赵文子去见张老,把各位卿大夫的话告诉了他。张孟说:“好呀,听从栾伯的话,可以使自己不断进步;听范叔的教诲,可以恢宏自己的德行;听韩子的告诫,有助于你成就事业。条件都具备了,能否做到就要看你自己的志向了。至于三郤的话,是使人丧气的言论,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智子的话说得对呀,是先人的恩泽庇护、滋润着你啊。”
范文子不欲伐郑
〔原文〕
厉公将伐郑①,范文子不欲,曰:“若以吾意,诸侯皆叛,则晋可为也。唯有诸侯,故扰扰焉。凡诸侯,难之本也。得郑忧滋长,焉用郑!”郤至曰:“然则王者多忧乎?”文子曰:“我王者也乎哉?夫王者成其德,而远人以其方贿归之,故无忧。今我寡德而求王者之功,故多忧。子见无土而欲富者,乐乎哉?”
〔注释〕①厉公:晋厉公,名州蒲,公元前580至前573年在位。
〔译文〕晋厉公准备讨伐郑国,范文子不想动用武力,说:“假如按照我的想法,诸侯都背叛,那么我国就可以有所作为了。正因为有些诸侯归附我们,所以搞得纷纷扰扰。这些诸侯,是祸乱的根源。得到了郑国,忧患会更加增多,何必要对郑国用兵呢?”郤至说:“那么,称王天下的君王忧患就多吗?”文子回答说:“我们晋国是称王天下的君主吗?称王天下的君主建立功德,远方的诸侯自会把本地的财货进贡给他,因此没有忧患。如今我们晋国少德,而要求得称王天下的功业,所以有很多的忧患。你看那些没有土地而想求得富有的国家,会安乐吗?”
晋败楚师于鄢陵
〔原文〕厉公六年①,伐郑,且使苦成叔及栾黡兴齐、鲁之师②。楚恭王帅东夷救郑③。楚半阵,公使击之。栾书曰:“君使黡也兴齐、鲁之师,请俟之。”郤至曰:“不可。楚师将退,我击之,必以胜归。夫阵不违忌,一间也;夫南夷与楚来而不与阵④,二间也;夫楚与郑阵而不与整,三间也;且其士卒在阵而哗,四间也;夫众闻哗则必惧,五间也。郑将顾楚,楚将顾夷,莫有斗心,不可失也。”公说。于是败楚师于鄢陵⑤,栾书是以怨郤至。
〔注释〕①厉公:晋厉公。厉公六年:即鲁成公十六年,前575年。②栾黡:栾书的儿子桓子。③楚恭王:楚国国君,即楚共王,名审,前590至前560年在位。东夷:指楚国东面的少数民族。④南夷:南方的少数民族。因东夷在楚国的东面,在晋国的南面,所以也称为南夷。⑤鄢陵:晋邑名,在今河南鄢陵西北。
〔译文〕晋厉公六年,晋国讨伐郑国,并且派苦成叔和栾黡分别前往齐国、鲁国要求出兵。楚恭王率领东方的夷人来救郑国。楚军还未摆好阵势,晋厉公下令发动进攻。栾书说:“君王已派栾黡他们到齐国、鲁国去发兵,请等它们一起到来后再发动进攻。”郤至说:“不行。楚军就要撤退,我们这时进攻,必然获胜而归。楚军列阵而不避忌月底的晦日,这是第一个可乘之机。南方的夷人与楚军一起来,而不列阵作战,这是第二个可乘之机。楚军与郑军虽然摆出阵势,却很不整齐,是第三个可乘之机。而且他们的士兵在阵地上大声喧哗,是第四个可乘之机。众人听到喧哗必然恐惧,这是第五个可乘之机。郑军观望楚军,楚军观望夷人,都没有斗志,我们不可坐失良机啊。”晋厉公听了很高兴。于是在鄢陵大败楚军,栾书因此而怨恨郤至。
郤至勇而知礼
〔原文〕鄢之战①,郤至以■韦之跗注②,三逐楚平王卒③,见王必下奔退战。王使工尹襄问之以弓④,曰:“方事之殷也,有■韦之跗注,君子也,属见不谷而下,无乃伤乎?”郤至甲胄而见客,免胄而听命,曰:“君之外臣至,以寡君之灵,间蒙甲胄,不敢当拜君命之辱,为使者故,敢三肃之⑤。”君子曰:勇以知礼。
〔注释〕①鄢:即鄢陵。②■韦:浅赤色的柔牛皮。跗注:古代的一种军服,衣裤相连,裤长至脚背。③楚平王:当作楚共王。④工尹:楚国官名,掌管百工和手工业。襄:人名。⑤肃:肃拜之礼,作揖垂手至地。
〔译文〕鄢陵之战时,郤至穿着浅红色的皮军服,三次追赶楚共王的士兵,他望见了楚共王,总要跳下战车奔走,退出战斗的行列。楚共王派工尹襄送一张弓给郤至,说:“当战斗正激烈的时候,有一位穿浅红皮军服的,是个君子,当他遇见寡人就下车飞奔,这不太累了吗?”郤至身披盔甲接见了工尹襄,脱去头盔听他传达楚共王的话,说:“贵国君主的外臣郤至,托我们国君的威福,正穿戴着盔甲,因此不能下拜接受贤君的下问。为了贤君所派的使者,谨行三个肃拜之礼!”君子评论说:郤却真是既勇敢又懂得礼仪啊!
范文子论内睦而后图外
〔原文〕鄢之役,晋人欲争郑,范文子不欲,曰:“吾闻之,为人臣者,能内睦而后图外,不睦内而图外,必有内争,盍姑谋睦乎!考讯其阜以出,则怨靖。”
〔译文〕在鄢陵之战中,晋国想争取郑国的归附。范文子不同意,说:“我听说,做人臣的,能够内部团结然后才能图谋国外,内部不团结而去图谋国外,必然会出现内部纷争,何不姑且想办法争取国内的团结呢!事先考查询问一下民情,然后再决定是否出兵,那国内的怨声就会平息了。”
范文子论外患与内忧
〔原文〕鄢之役,晋伐郑,荆救之①。大夫欲战,范文子不欲,曰:“吾闻之,君人者刑其民,成,而后振武于外,是以内和而外威。今吾司寇之刀锯日弊②,而斧钺不行③。内犹有不刑,而况外乎?夫战,刑也,刑之过也。过由大,而怨由细,故以惠诛怨,以忍去过。细无怨而大不过,而后可以武,刑外之不服者。今吾刑外乎大人,而忍于小民,将谁行武?武不行而胜,幸也。幸以为政,必有内忧。且唯圣人能无外患,又无内忧,讵非圣人,必偏而后可。偏而在外,犹可救也,疾自中起,是难。盍姑释荆与郑以为外患乎。”
〔注释〕①荆:楚国。②司寇:官名,掌管刑狱,纠察等事。③斧钺:古代杀人的刑具。钺是大斧。
〔译文〕在鄢陵之战时,晋国讨伐郑国,楚国出兵救郑。大夫们都想作战,范文子不同意,说:“我听说,统治人民要使用刑罚来端正臣民,这件事做到了,然后才能对外显示武力,因此能做到国内团结,国外畏惧。现在我国司法官用来惩罚小民的刀锯,天天使用得快要坏了,而用来惩罚大臣的斧钺却并不使用。在国内尚且有不能施以刑典的,又何况对外呢?战争,就是一种刑罚,是用来惩罚过错的。过错是由大臣造成的,而怨恨来自一般小民,因此要用恩惠来消除小民的怨恨,下狠心禁止大臣的过错。小民没有怨恨,大臣不犯过失,然后可以用兵,去惩罚国外那些不顺服的人。如今我国的刑罚施加不到大臣,却下狠心来对付小民,那么,想靠谁来振作军威呢?军威不振而打胜仗,只是一种侥幸。依靠侥幸成功来治理国家,一定会有内忧。况且只有圣人才能做到既无外患,又无内忧,如果不是圣人,必然只有偏于一头才行。如果偏失的一头在国外,那还可以补救,如果毛病在国内发生,那就难于应付了。我们何不姑且撇开楚国和郑国,把它们作为外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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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子论胜楚必有内忧
〔原文〕鄢之役,晋伐郑,荆救之。栾武子将上军,范文子将下军。栾武子欲战,范文子不欲,曰:“吾闻之,唯厚德者能受多福,无德而服者众,必自伤也。称晋之德,诸侯皆叛,国可以少安。唯有诸侯,故扰扰焉,凡诸侯,难之本也。且唯圣人能无外患又无内忧,讵非圣人,不有外患,必有内忧,盍姑释荆与郑以为外患乎!诸臣之内相与,必将辑睦。今我战又胜荆与郑,吾君将伐智而多力,怠教而重敛,大其私昵而益妇人田,不夺诸大夫田,则焉取以益此?诸臣之委室而徒退者,将与几人?战若不胜,则晋国之福也;战若胜,乱地之秩者也,其产将害大,盍姑无战乎!”栾武子曰:“昔韩之役①,惠公不复舍②;邲之役③,三军不振旅;箕之役④,先轸不复命⑤:晋国固有大耻三。今我任晋国之政,不毁晋耻,又以违蛮、夷重之⑥,虽有后患,非吾所知也。”范文子曰:“择福莫若重,择祸莫若轻,福无所用轻,祸无所用重,晋国故有大耻,与其君臣不相听以为诸侯笑也,盍姑以违蛮、夷为耻乎。”栾武子不听,遂与荆人战于鄢陵,大胜之。于是乎君伐智而多力,怠教而重敛,大其私昵,杀三郤而尸诸朝⑦,纳其室以分妇人,于是乎国人不蠲,遂弑诸翼⑧,葬于翼东门之外,以车一乘。厉公之所以死者⑨,唯无德而功烈多,服者众也。
〔注释〕①韩之役:指鲁僖公十五年(前645)十月秦、晋两国发生在韩原的战役。韩,韩原。在今山西芮城。②惠公:晋惠公,在韩原战役中,晋惠公被俘。③邲之役:指鲁宣公十二年(前597)六月晋、楚两国发生在邲地的著名战役。邲,郑邑名,在今河南荥阳北。④箕之役:指鲁僖公三十三年(前627)六月晋、狄两国发生在箕地的战役。箕,晋邑名,在今山西蒲县东北。⑤先轸:即原轸,晋国大将,在箕地战役中战死。⑥蛮、夷:指楚国。⑦三郤:郤锜、郤犨、郤至,都是晋卿。⑧翼:晋国故都,在今山西翼城南。⑨厉公:晋厉公。
〔译文〕在鄢陵战役中,晋国讨伐郑国,楚国发兵来救。栾武子统帅上军,范文子统帅下军。栾武子想出战,范文子不同意,说:“我听说,只有德行纯厚的人能够享受大福,没有德行而归服的人众多,肯定会对自己造成伤害。衡量晋国的德行,如果诸侯都背叛了,国内才可以稍微获得安宁。正因为有些诸侯归附我们,所以搞得纷纷扰扰,这些诸侯,是祸乱的根源。况且只有圣人才能做到既无外患,又无内忧,如果不是圣人,没有外患,必有内忧,我们何不姑且撇开楚国和郑国,把它们作为外患呢!大臣之间相处,肯定会和睦。如今我们攻打并且战胜了楚国和郑国,那么我们的国君就将会夸耀自己的智慧和武功,疏忽教化而加重赋税,增加宠臣俸禄,多赐爱妾田地,那么不夺取诸大夫的田地,又能从哪里获取而赏赐给宠臣、爱妾们呢?大臣们肯交出田地而白白引退的人,能有几个呢?如果仗没打胜,那是晋国的福气;如果打胜了,那么分配土地的常规就要被打乱了,这将产生变乱危害大臣,何不姑且别打呢。”栾武子回答道:“以前在韩原之战时,惠公被俘不能回国;在邲之战中,三军溃不成军;在箕之战时,先轸不能生还复命。这是晋国原先的三大耻辱。现在我主持晋国的大政,不能为晋国洗雪耻辱,反倒再避开蛮夷楚国来加重耻辱,即使有后患,我也顾不了那么远了。”范文子说:“选择福没有不拣重的,选择祸没有不拣轻的,福不能要轻的,祸不能要重的,晋国本来有奇耻大辱,与其君臣不相一致而失败被诸侯们耻笑,何不姑且选择躲避蛮夷楚国这个耻辱呢。”栾武子不听范文子的意见,就与楚国在鄢陵交战,大获全胜。于是这样一来,国君夸耀自己的智慧和武功,疏忽教化而加重赋税,增加宠臣的俸禄,杀了三郤并陈尸于朝,收取了他们的妻妾,将财宝分给爱妻。这样国人都不满他的所作所为,于是在翼城杀了他,埋葬在翼城的东门外,只用一车四马陪葬。晋厉公之所以死,就是因为他没有德行而战功多,归服的诸侯众多的缘故。
范文子论德为福之基
〔原文〕鄢之役,荆压晋军,军吏患之,将谋。范匄自公族趋过之①,曰:“夷灶堙井,非退而何?”范文子执戈逐之,曰:“国之存亡,天命也,童子何知焉?且不及而言,奸也,必为戮。”苗贲皇曰②:“善逃难哉!”既退荆师于鄢,将谷,范文子立于戎马之前,曰:“君幼弱,诸臣不佞,吾何福以及此!吾闻之,‘天道无亲,唯德是授。’吾庸知天之不授晋且以劝楚乎,君与二三臣其戒之!夫德,福之基也,无德而福隆,犹无基而厚墉也,其坏也无日矣。”
〔注释〕①范匄:范文子的儿子,也称范宣子。公族:指公族大夫。②苗贲皇:即苗棼皇,晋国大夫。
〔译文〕鄢陵之战时,楚军逼近晋军摆开阵势,晋军将士都很担忧,打算谋划如何应战。范匄以公族大夫的身份赶紧走上前说:“楚军现在把营地上的炉灶摧毁,把水井填平,不撤退又能怎样呢?”范文子拿起戈来就追打范匄,说:“国家的存亡是出于天意,你小孩子懂得什么?而且并未征求你的意见,你就胡乱发言,这是奸行,一定要执行刑戮。”苗贲皇称道:“范文子善于逃避灾难啊!”在鄢陵打败楚军之后,晋军将要吃楚军囤积的军粮,这时范文子站在大队兵马前面说:“我们的国君年幼,各位大臣又都没才干,我们凭什么福分能得到这一战果呢?我听说《周书》上有句话说:‘天意并不特别亲近哪一个人,只授福给有德的人。’我怎么知道这是上天授福给晋国并且以此来勉励楚国呢?国君和各位将士应当警惕啊!德是福的基础,没有德业而享的福太多,就好像地基没有打好,却在上面筑起了高墙,不知道哪一天它就倒塌了。”
范文子论私难必作
〔原文〕反自鄢,范文子谓其宗、祝曰①:“君骄泰而有烈,夫以德胜者犹惧失之,而况骄泰乎?君多私,今以胜归,私必昭。昭私,难必作,吾恐及焉。凡吾宗、祝,为我祈死,先难为免。”七年夏②,范文子卒。冬,难作,始于三郤,卒于公③。
〔注释〕①宗:宗人,掌家祭之礼。祝:家祝,祭祀时司告鬼神的人。②七年:指晋厉公七年,公元前574年。③公:晋厉公。
〔译文〕从鄢陵回国以后,范文子对自己族里主持祭祀的宗人、祝史说:“我们国君傲慢奢侈却战胜立功,那些以德行获取胜利的人尚且害怕失掉它,更何况傲慢奢侈的人呢?国君宠幸的人太多,现在获胜归来,这种情况肯定会显得更严重。这样的话,祸难必然要发生,我恐怕要轮到我头上。凡是我的宗人、祝史,请你们为我祈祷,赶快让我死,以免遭到祸难。”晋厉公七年的夏天,范文子死。冬天,晋国发生了祸难,起先是厉公杀三郤,最后厉公也被杀害。
栾书发郤至之罪
〔原文〕既战,获王子发钩①。栾书谓王子发钩曰:“子告君曰:‘郤至使人劝王战,及齐、鲁之未至也。且夫战也,微郤至王必不克。’吾归子。”发钩告君,君告栾书,栾书曰:“臣固闻之,郤至欲为难,使苦成叔缓齐、鲁之师②,己劝君战,战败,将纳孙周③,事不成,故免楚王。然战而擅舍国君,而受其问,不亦大罪乎?且今君若使之于周,必见孙周。”君曰:“诺。”栾书使人谓孙周曰:“郤至将往,必见之!”郤至聘于周,公使觇之,见孙周。是故使胥之昧与夷羊五刺郤至、苦成叔及郤锜④,郤锜谓郤至曰:“君不道于我,我欲以吾宗与吾党夹而攻之,虽死必败,君必危,其可乎?”郤至曰:“不可。至闻之,武人不乱,智人不诈,仁人不党。夫利君之富,富以聚党,利党以危君,君之杀我也后矣。且众何罪,钩之死也,不若听君之命。”是故皆自杀。既刺三郤,栾书弑厉公,乃纳孙周而立之,实为悼公。
〔注释〕①发钩,楚国公子,名茷。②苦成叔:即郤犨。③孙周:晋襄公的曾孙,名周。后即位为晋悼公。④胥之昧:即胥童,与夷羊五都是晋厉公的宠臣。
〔译文〕鄢陵之战打起来后,俘获了楚国王子发钩。栾书对王子发钩说:“你对晋厉公说:‘郤至曾私下派人劝说楚王,趁着齐、鲁两国军队还未到来的时候,就和晋国开战。而且在打仗时,如果不是郤至望见楚王就下车奔跑的话,那楚王一定逃脱不了。’只要你这样说,我就设法放你回国。”发钩就这样对晋厉公说了,厉公告诉了栾书,栾书回答说:“我早已听说了,郤至准备作乱,叫苦成叔故意延缓齐、鲁两国出兵,自己却劝君王作战,一旦晋军战败,就迎接孙周回国为君,后来事情没有成功,因此故意放楚王逃走。但是在战争中擅自放走楚王,并接受楚王送来的礼物,这不是犯了大罪吗?而且如果现在您派他出使到周的话,他肯定要去见孙周。”厉公说:“对。”栾书又派人对孙周说:“郤至将要来了,你一定要去见他!”后来郤至出使到周,晋厉公派人暗中监视,郤至果然去见了孙周。因此厉公便派胥之昧、夷羊五两人去刺杀郤至、郤犨和郤锜,郤锜对郤至说:“晋厉公对我们不讲道义,我想率领我的同族和同党一起攻打他,即使我们死了,国家也肯定败亡,国君也必然会陷入危险。这样可以吗?”郤至说:“不行。我听说,勇敢知义的人不发动叛乱,有智慧的人不采用欺诈手段,讲仁义的人不结党营私。如果利用国君的宠幸和奉禄得以致富,凭借着财富来聚集同党,利用同党去危害国君,那么现在国君派人来杀我们已算晚了。况且众人又有什么罪过?同样是一死,不如听从国君的命令而死。”所以三郤都不抵抗而死。在杀了三郤以后,栾书又杀害了晋厉公,于是迎接孙周回国,将他立为新君,那就是晋悼公。
长鱼矫胁栾中行
〔原文〕长鱼矫既杀三郤①,乃胁栾、中行而言于公曰②:“不杀此二子者,忧必及君。”公曰:“一旦而尸三卿,不可益也。”对曰:“臣闻之,乱在内为宄,在外为奸,御宄以德,御奸以刑。今治政而内乱,不可谓德。除鲠而避强,不可谓刑。德刑不立,奸宄并至,臣脆弱,不能忍俟也。”乃奔狄③。三月,厉公弑。
〔注释〕①长鱼矫:晋国大夫,厉公的近臣。②栾:栾书。中行:中行偃,也称中行献子,晋国大夫。③狄:指邻近晋国的一个少数民族邦国。
〔译文〕长鱼矫杀了三郤以后,又劫持了栾书、中行偃,对晋厉公说:“假如不杀掉这两个人,忧患必然会降临到国君身上。”厉公说:“一天之内已经使三位卿陈尸示众,不能再多杀了。”长鱼矫回答说:“我听说,祸乱发生在内叫做宄,发生在外叫做奸,制止内乱要用德教,消除外乱要用刑罚。如今掌握国政而发生内乱,不能说是有德。要除祸害却避开强暴之徒,不可称之为威刑。德教和刑罚都没有建立,内乱外乱就会一起发生,小臣脆弱,不能再这样耽下去了。”于是就亡命到了狄国。过了三个月,晋厉公就被杀害了。
韩献子不从栾中行召
〔原文〕栾武子、中行献子围公于匠丽氏①,乃召韩献子②,献子辞曰:“弑君以求威,非吾所能为也。威行为不仁,事废为不智,享一利亦得一恶,非所务也。昔者吾蓄于赵氏③,赵孟姬之谗④,吾能违兵,人有言曰:‘杀老牛莫之敢尸。’而况君乎?二三子不能事君,安用厥也!”中行偃欲伐之,栾书曰:“不可。其身果而辞顺。顺无不行,果无不彻,犯顺不祥,伐果不克,夫以果戾顺行,民不犯也,吾虽欲攻之,其能乎!”乃止。
〔注释〕①栾武子:即栾书。中行献子:即中行偃。匠丽氏:晋厉公的嬖臣。②韩献子:即韩厥。③赵氏:指赵盾。④孟姬:赵盾儿子赵朔的妻子,晋景公的姐姐。孟姬之谗:指鲁成公八年(前583)孟姬向晋景公进谗言,杀害赵同、赵括一事。
〔译文〕栾武子、中行献子把晋厉公包围在匠丽氏家,然后召见韩献子,韩献子拒绝说:“杀害国君来立威,这是我所不能做的。对国君施威是不仁,办事不成是不明智。虽然得到一种好处,但也得了一个恶名,这我不能干。从前我在赵氏家里养大,孟姬进谗言陷害赵氏,我能顶住不出兵。人们有一句俗话说:‘即使杀一头老牛,尚且没有人愿意作主。’更何况要杀的是国君呢?你们几位既然不愿事奉国君,何必要用我韩厥呢!”中行偃准备讨伐韩献子,栾书说:“不行。韩厥办事果断,说话有道理。有道理办事没有行不通的,办事果断没有达不到目的的。违犯了道理不吉祥,讨伐果断的人不会成功。他果断而又顺理行事,百姓不会违犯他,我们虽然想进攻他,能办得到吗?”于是便取消讨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