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其实,功和德可以归并为一类,言论可单独为一类。凡是事业上有惊人功绩,言论上有伟大影响的人,严正的史家绝不会轻易放过,何况泰戈尔,他是佛祖释迦牟尼后的印度的第一个圣人,他和甘地、尼赫鲁三人,造成现代印度的三杰。有了这三杰,印度大可扬眉吐气;没有这三杰,印度将黯然失色。
当1924年,泰戈尔在中国演讲《我的生平》的时候,他曾很坦白地指出,他出生前,印度开始了三大革命:即宗教的革命、文学的革命、民族的革命。他的家庭首当这三大革命的要冲,每个人不是雄于艺术,便是长于诗歌;不是醉心哲学,便是纵情音乐。一切的一切,充满着创造的气氛。在那种良好的创造的气氛下生长的泰戈尔,他不知不觉地非常崇拜自然,爱好人类。这差不多成为他的天性,而他一生的成就,不外从崇拜自然,爱好人类作出发点。
总观泰戈尔的一生,在事业上,国际大学将和泰戈尔的大名联系在一起;在言论上,他的诗篇、小说、戏剧、音乐、绘画,将成为人类文化的遗产。此外,他曾忍受疾病痛苦,仆仆风尘,给印度作文化大使,把天下一家,世界大同的宗旨,向全世界广播。漫说他这三部分工作,个个达到登峰造极的地位,光是随便提出一件,已经能够使他的大名永垂宇宙了。
当1924年,他致阿根廷的学生的一封信里,他曾说:
你们也许会听到我在我的故乡所创办的学校罢。它的一个目标,就是使印度能够欢迎全世界人士到它的怀抱里。让那种歧异的障碍物变成通衢。让我们统一起来,并非蔑视我们的歧异,而是透过这歧异,因为歧异绝对不能抹杀的。假如没有歧异,生活将更见贫乏。让所有人类保留各自的个性,而又能够合作,不是死板板的千篇一律,而是活泼泼的团结统一。
聪明人是正视现实,绝不逃避现实。泰戈尔是个圣人,他知道种族、肤色、宗教、语言的歧异是没法子避免的。他绝对不会自我陶醉,抹杀一切现实,相反的,他要把“歧异的障碍物变成通衢。
再进一步,他要“所有人类保留各自的个性,而又能够合作;不是死板板的千篇一律,而是活泼泼的团结一致。”像这种抱负的人,在历史上已经绝无仅有,在并世名人中更是不可多得。
在《阿须蓝的教育》(Asrama Education)一文里,泰戈尔特别强调他的最得意的教育学说。他认为教育是传道授业的大事情,师生之间须有相互依赖的无条件的关系。学生求学,为的是找寻乐趣,并非要尽什么义务。可是一般教员抱着优越感,故意和学生隔离,这是个大错误。其实,教员和学生,好像老枝和嫩芽,旧一代和新一代应该协调,这才能够开花结子。
中国的伟大的教育家,老是要创造时雨春风那样的环境,使学生不知不觉间发生潜移默化的效果。同样的,泰戈尔要创造健康、整齐、漂亮的环境,使学生自然而然变成能负重任的人物。他说:
从我们的幼年起,我们应该惯于负起警戒的责任,即团体生活中对我们要求的责任。要实行这责任的一个办法,就是养成习惯,把我们的环境变成健康、整齐、漂亮。假如有一个人对这事情不关痛痒或者忽视,这对于整个团体将有损害。我们能够常常找出例子证明我们的家庭生活的行为中,缺少这种考虑。实现个人对社会的责任,成为文明生活的真正基础。
平心而论,物质生活简单的人,精神生活倒很丰富。相反的,物质生活丰富的人,精神生活便很贫乏。泰戈尔教人崇尚归真反璞的生活,使人能够把全副精神贡献给更有意义的事情。他说:
漂亮和整齐属于心灵上的东西,心灵不但要脱离惰性和愚笨,而且要避免贪婪物质。创造性的写作的乐趣的增加,和我们脱离装饰品和多余的东西成正比例。
的确,在这人欲横流的世界,一般人白天想钱,晚上想钱,连做梦也想钱。有了钱,便可过着穷奢极侈的物质生活。这样一来,口腹也许能够得到暂时满足,但是精神生活却等于零。至于创造性的写作的乐趣,他们根本没有想到。
在《泰戈尔的教育、经济、政治思想》(Tagore's Educational, Economic and Political Ideals)那篇大文里,作者凯柏氏(H. Kabir,印度科学研究和文化事务部部长)对于泰戈尔的功绩有公正的评价。他说:
作为抒情的诗人或歌曲的作者,他也许可以说是盖世无双。作为诗人,极少人跟他相等。作为短篇小说的作者,他可以列于世界最伟大的作者之林。作为音乐家和绘画家……他也留下他的成就的脚印,他不但使印度和亚洲的文化遗产更加丰富,而且使世界的文化遗产更加丰富。
在文学和艺术上,泰戈尔是样样出色当行。然而他的成就并不止此。除他创办的国际大学,充分发挥的教育的宗旨外,他在经济和政治上也有惊人的贡献。
远在1886年,当他还是个25岁的青年,他对于印度的经济问题,已经有积极的主张和具体的办法。他的眼光四射。他亲切地觉得,假如印度的农村环境没有改良,使人人觉得满意,使经济和道德生活发生密切的联系,使印度人民具备完整的人格,那么所谓经济复兴、政治自由、提高人民生活水准、建设新社会等问题,根本无从谈起。
因为他知道改善乡村生活的重要,所以当他在圣蒂尼克坦创办国际大学之前,他已经在斯里尼克坦(Sriniketan)创办农业试验场。老实说,目前印度政府最值得自豪的“社区发展计划”(Community Development Programme),泰戈尔在50年前已经订定蓝图,同时,他得到一位英国友人恩赫斯德(L. K. Elmhirst)的帮忙,把他的理想付诸实施。这儿可以看出,泰戈尔并不是单纯隐居于象牙之塔的文士,他要走到十字街头与贩夫走卒为伍。须知现代化的都市,仅剩了“点”和“线”,而广大的“面”仍算是农村,只有广大的农村得到安居乐业,整个国家才能够长享和平、安定、繁荣、康乐。
自印度独立以来,它在外交上非常活跃。它先要亲仁善邻,然后要和辽远的国家和睦。再进一步,它还要通过各国的亲善合作,和那些漠不相关的国家订立国交。这样一来,印度对于促进国际上的亲善、友谊、和谐将大有贡献,而这种理想是泰戈尔教导我们的。
泰戈尔是现代印度的第一个国际主义者。他负着民间的和平大使的任务,到处访问,从锡兰、马来亚、缅甸、印尼,到越南、中国、日本,以及欧洲、非洲、北美、南美。泰戈尔和各国的接触,使人对印度有了新的认识,而印度独立后的外交政策,多少是遵照他的正确的指示。换句话说,印度所需要的是友谊和合作,但不想跟任何一国订立军事同盟。
至于泰戈尔对于印度宪法的贡献也是显而易见的。谁也知道,印度是个种族复杂、语言繁多的国家。那些别有居心的人,故意利用这弱点,并且任意加以扩大和歪曲,好像印度永远不能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似的。对于这问题,泰戈尔早在60年前,就给他们以严正的答复。他极力主张印度应该舍异求同,在这种大统一的环境下,每个语言,每个团体,每个宗教,每个种族,都能够得到它的光荣的地位。
根据上文的分析,我们知道泰戈尔除在文学和艺术上达到登峰造极的地位外,对于教育、经济、政治也有切实的贡献。
像他这么伟大的人物,既有深度,又有广度,普通人很难给他作正确的衡量。在文学上,他是集大成;在行为上,他是个圣哲;在教育上,他是个大师。因此,我们用“大成至圣先师”这徽号来纪念他,倒很恰当。虽然如此,我觉得冰心女士在40年前(1920年8月30日)所写的一篇短文,倒能搔着痒处。她说:
泰戈尔!美丽庄严的泰戈尔!当我越过“无限之生”的一条界线——生——的时候,你也已经越过了这条界线,为人类放了无限的光明了。
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
……在去年秋风萧瑟,月明星稀的一个晚上,一本书无意中将你介绍给我,我读完了你的传略和诗文——心中不作别想,只深深地觉得澄澈……凄美。
你的极端信仰——你的“宇宙和个人的灵中间有一大调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发挥“天然的美感”的诗词,却渗入我的脑海中,和我原来的“不能言说”的思想,一缕缕的合成琴弦,奏出缥缈神奇无调无声的音乐。
泰戈尔,谢谢你以快美的诗情,救治我天赋的悲感;谢谢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灵的寂寞。
这时我把笔深宵,追写了这篇赞叹感的文字,只不过倾吐我的心思,何尝求你知道!
然而我们现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写了,你也看见了。
泰戈尔于1940年4月5日逝世。在死前的10年间,他的精力虽衰退,但他对于手创的国际大学仍念念不忘。我们仅看同年2月19日他和甘地合照时,他手里还拿了一封亲笔信,请甘地爱护这个机构,保证它永生,因为国际大学好像一叶扁舟,载上他一生最宝贵的东西。那种“托孤”的精神,将使千年万代后的有心人为之感动。
泰戈尔死了。他手创的国际大学,算是他的理想所寄托的机构,只要印度一天存在,它总会运用整个政府的力量来维护它。至于他的文学和艺术的丰富的果实,将成为人类永久的遗产,谁都有维护的责任,为的是读过他的作品的人,很快就被它吸引住。
简单说一句,从今以后,赞美泰戈尔的伟大的文字,将与日俱增。那些文字,是将各种语文来撰述,谁也没法子读得完。
须知死的仅是泰戈尔的躯壳;不过他的精神,他的功业,他的文学作品却是万古常春。这儿,我仅写八个大字:“音容宛在,典型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