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上句是虚的,下句才是实的。在报纸、杂志、收音机、电影、电视非常发达的今天,政治红人,艺苑名角,体坛健将,差不多人人都认识。可是众人识和尚,和尚未必识众人,世间矛盾的事情,往往如此。

自泰戈尔名震世界文坛后,他经常往各国旅行,足迹到处,老是万人空巷地受欢迎。每次欢迎会,总有相当数目的闻人要找个机会和他握握手,谈谈天,表示他们对他的崇高的敬意,可是一个人的精力究竟有限,尤其是老年人的记忆力欠佳,欢迎会结束后,他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寓所,上气接不着下气。一宿醒来,隔夜的盛大的欢迎会,好像过眼烟云一样,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老实说,全世界的读书人应该认识泰戈尔,至少也应该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的知心并不算太多。除甘地、罗曼·罗兰、尼赫鲁在文章事业上可以和他媲美,因而成为莫逆之交外,真正的知交,应该数到几位同志,而这几位同志和他的关系,可以说是相知在师友之间。

在时间上,人类多“贵古而贱今”;在空间上,人类多“舍近而求远”。因为这两种关系,许多知名之士,在故乡往往不大被人注意,那些从迢迢万里外慕名而来的信徒,反而毕恭毕敬地服务到底。我并不是说,印度同胞对泰戈尔不够敬重,我是说,那几位从外国来的信徒对他的关怀更是无微不至罢了。

本章要叙述泰戈尔的三位外国信徒:(一)毕尔逊、(二)安德烈、(三)温德尼博士。

毕尔逊(Willie Pearson)和安德烈(C. F. Andrews)都在1914年,即泰戈尔得到诺贝尔奖金的第二年,联袂抵达圣蒂尼克坦;后来在泰戈尔的鼓励下,又联袂前往南非洲、澳洲、斐济群岛。当他们初来的时候,圣蒂尼克坦不过有疏疏落落几间屋子,周遭是白茫茫一片旷野。那时疟疾流行,患者死亡相继,谁也没法子在这儿永久住下去。但是,平素喜欢散步的毕尔逊,却优哉游哉到附近去漫游。

就在那阒无人烟的旷野中,毕尔逊建筑了一间非常简陋的茅屋,这间茅屋的清幽,引起泰戈尔的注意,他时常要到那儿去盘桓。在辽远的地平上,有一排棕树。表面上,这儿似乎很凄凉荒芜;可是它的朝霞和夕照的美丽,却不是其他地方所能够找得到。

那时,国际大学的经费十分困难,住屋的设备,更是因陋就简。教员和学生,都好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

他们的物质生活的水准虽很低,但他们的精神生活的水准却很高。大家同心协力,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那亲爱的程度,远非那些拥有豪华舒适的设备的学府所能想象。

在圣蒂尼克坦里,泰戈尔自己的卧房是最小的一间。晚上蚊帐挂起来,房里差不多没有一片空地。到了白天,蚊帐拆掉;就在石阶上的一个小角落,泰戈尔从事他的写作。一般朋友把这房间叫做大师的“巢子”,因为大师的许多美妙的诗篇都从这“巢子”产生出来。

因为毕尔逊和泰戈尔极接近,所以他能够充分享受孟加拉的音乐和诗歌的创造中心的乐趣。他愿意费了长时间,研究最新的歌谱和曲调。他对于音乐和绘画都很在行,可惜时间不够分配,他只好舍弃绘画而专攻音乐。

毕尔逊最重友谊,他的办法是广交全体同事和学生,不会偏爱一两个。学生们知道这位老师实在值得敬佩,所以把他的英文的名字改为印度文的名字森·普里亚(Priya Sen),意思是说“最可敬爱的人”。他的人格的中心,就是友谊,所以那个绰号“最可敬爱的人”最能表现他的人格。

当毕尔逊和安德烈从南非洲回来的时候,他们时常教导国际大学的学生读英文,同时,还解释泰戈尔的诗篇。毕尔逊对这份额外的工作非常有兴趣,他的家里不断地有许多学生前往请教。

毕尔逊对于国际大学附近的乡村十分爱好。他鼓励地方当局给农民建筑水井,使他们有清泉可喝。他还亲自种植桉树(eucalyptus),其中有一棵,虽经羊群的一再蹂躏,仍旧屹立不动。为纪念他的遗爱,乡下人特地把这口井和这棵树,冠上他的大名,以示不忘。

不幸这位外国的朋友,于1924年9月在意大利的火车的扶梯上摔了下来,当场受了重伤,在医院疗养几天后,终于不治逝世。这位天真、坦白、自由、勇敢的斗士的仙逝,对泰戈尔不消说是个大打击。(参阅《国际大学银禧纪念号》,安德烈所著的《悼毕尔逊》)

安德烈(C. F. Andrews)也是泰戈尔最得力的助手之一。他在南非洲,曾替印度的劳工仗义执言。当他从南非洲重返印度的时候,马立克(G. Mallik)曾向他这样表示:

先生,你替我们的同胞做了那么多事情,印度应向你致敬意。

安德烈微笑地答道:

青年人,我的意思刚好相反。我之所以能够达到这地位,应归功于印度。

他说话时,态度很诚恳而又自然。那时,印度的青年,多数都崇拜西方的文明,现在居然有一个“外国人”对印度有很高的评价,这不能不使他惊奇。

1919年,马立克专诚到圣蒂尼克坦去访问泰戈尔,不幸泰戈尔生病,须离家往加尔各答去医。友情洋溢的安德烈,百般劝慰,使他不至失望。过了几天,当马立克要告别的前夜,泰戈尔才回来。于是安德烈便把这位青年介绍给泰戈尔。

安德烈为人很有风趣。他每次离开火车站后,便将袋里所有的零钱送给途中所见的第一个叫花子。有一次,他要买一份报纸,可是他摸一摸口袋,觉得空空如也,因为零钱他已经送给叫花子了。卖报的报贩,看见他那种尴尬的情形,便很恭敬地把那份值一角钱的报纸送给他白看。过了几个星期,他偷偷地塞了一块钱到这个报贩的袋里,表示他没有忘记人家对他的敬意。

又有一次,孟加拉教育局的高级官员——英国人——访问圣蒂尼克坦,并且在“迎宾馆”住了一天。那时天气热得要命。到了中午时分,安德烈跑去看这位英国官员。他围着印度的腰布(dhoti),穿上衬衫,戴着帽子,而那位官员,不管周遭的气候如何,却穿着非常漂亮的西服。他看见安德烈穿着“不文明的土人”的服装,忍不住质问他几句:

安德烈先生,你不觉得羞耻么?你这种服装是否和英国人的尊严及礼貌相配合呢?

安德烈含笑地走开。他说他一会儿就回来吃午餐。天呀,当他回来吃午餐的时候,他索性把衬衫也脱掉,上半身赤裸裸地面对那位神气十足的英国绅士!

安德烈在印度旅行的时候,经常坐着三等火车。有一次,他买到二等火车票。当火车抵达某一车站的时候,他发觉有一位老年的印度妇女,唉声叹气地喊着病痛。安德烈看了那种情形,即刻下车,把座位让给老妇人。起初,老妇人不敢坐,经过他再三请求后,老妇人被他说服,安详自在地坐在他的座位,而他自己却坐在三等车。(参阅马立克著:《回忆安德烈》)。安德烈对泰戈尔推崇备至。他所编辑的《致友人书》及《泰戈尔与罗曼·罗兰》是研究泰戈尔的人必读的参考书。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和泰戈尔的关系,宛若教徒跟耶稣的关系那么亲切。

安德烈和毕尔逊追随泰戈尔的时间比较长久,他们的言论和生平,国际大学的一般师生都十分熟悉。至于温德尼博士,他和泰戈尔相处的时间很短促,但彼此的友谊仍很深厚。泰戈尔说:

在我的长久的生命及辽远的旅行中,我没有见过一位学者像这位很有学问的博士那么值得人敬重。他的深刻广大的人道主义,他的非常渊博的学识,他对真理的鞠躬尽瘁,以及他在中欧日渐增长的敌对气氛中坚持他的理想的勇气,都是他值得我们尊敬的地方。他的死,使我损失了一个忠实的同志,使印度损失了它的一个忠实的学者,和最好的朋友,而人类也损失了一个最诚恳的代表。

上述这一段话是1937年温德尼死后,泰戈尔写给他的亲戚朋友的。温德尼活到74岁,他可以算是最早一个人把泰戈尔尊称为诗人和哲学家,但是他们两位一直等到1921年才正式会面。那年六月,泰戈尔访问捷克京城布拉格的时候,温德尼正在德国大学讲授印度雅里安的语言学和人种学。那次相会,便奠定二人的坚强的友谊的基础。

在温德尼和泰戈尔相交的十几年间,二人时常通讯。当1921年6月20日,温德尼教授曾代表布拉格的德国大学,发表下列演讲词。现在译述如下:

敬爱的老师:

今天我能够代表布拉格的德国大学来热烈欢迎你,使我非常高兴。德国大学校长和评议会要我向你表示深刻的敬意和忠诚的感激,因为你肯到我们这间老大学来跟德国教授和学生演讲。

现在你已经来到布拉格这么一个美丽的城市,你也应该参观德国大学,由这间大学,你就可以追溯印度研究的悠久的传统。这间大学曾产生一个伟大的吠陀经的学者路德维希(Alfred Ludwig),他曾费了毕生的精力,研究印度古代的东西。他曾把印度思想最古的杰作《吠陀》的诗篇译为德文,同时,他还给它作注释,这部书将成为吠陀经研究上标准的著作。

你现在从辽远的国家,从远东来到这儿。但是你并不是一个陌生客,不是外国人,而是一个朋友兄弟,我们最亲爱的人,而你的诗歌的每行,都充满着“爱”——爱上帝,爱人类。像人类历史上常见的事情一样,你现在又代表东方来到西方,作为爱的老师,作为人道主义的宣传者。……

在你的一篇演讲辞里,你曾说天地及其美丽的东西,是站在诗人和理想家这一边,不站在极端藐视一切情感的商人那一边。你在西方巡回演讲的成功,使我们相信将来有一天,不但天地,而且整个世界将站在诗人和理想家这一边。(参阅《国际大学季刊》第24卷第1期,《温德尼与泰戈尔》)

诗经》说得好:“虽有兄弟,不如友生。”真正的知心,不但能够和你共患难,同甘苦,而且能够充分领略你的心灵深处的一切动态。这种最崇高理想的境界,是可遇而不可求。无怪古人得一知己,终身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