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文明古国里,中国、印度、希腊、埃及各有千秋。其中印度和中国,因为彼此的关系特别密切,加以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它们在世界文化上所发生的影响,似乎比较其他文明古国更大。

中国的文人学者,到了相当成就后,就心焉向往印度的文化和历史。同样的,印度的文人学者,到了相当程度后,就自然而然注意中国的文化和历史。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不有同爱,云胡以亲?”陶渊明这两句诗,就是说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大道理。

由于中印的关系的悠久,它们在南洋各地便发生极大的影响。在地理上,越南、暹罗、缅甸、马来亚四大地区通称为“印度支那半岛”。本来,名者实之宾,我们看了“印度支那半岛”这个地名,便知南洋有许多国家的文化和历史,都和印度与中国有密切关系。

诗圣泰戈尔的特别喜欢中国文化,这是有历史的背景的。因此,当1924年,他四访新大陆之前,特地前往中国观光。

和泰戈尔同往中国观光的随员,一共有三位学人:艺术家鲍斯(Nandalap Bose)、尼格博士(Dr. Kalidas Nay)、沈氏(Kshitimohan Sen)。沈氏曾记载那次访问中国的行程,原文是用孟加拉文写的,于1942年发表;到了去年,国际大学银禧纪念的时候,又由雷氏(Kshitis Roy)译为英文,刊载《银禧专号》(Silver Jubilee Issue)。本章上半段的资料就是根据沈氏的游记。

泰戈尔一行人,于3月21日出发,途经缅甸、马来亚、香港,到了4月12日,而达上海。据沈氏说:“我觉得我们好像回到东孟加拉的老家一样。”(I felt as if we had returned to our home in East Bengal)。巴达马河和长江,二者之间有极大相似的地方——同样的带着泥土的河流,到处有冲积的土壤凸出水面;同样的人烟稠密的嘈杂的街市,像在印度常见的景象。面对着这么相同的景物,泰戈尔实在高兴得要命,他请沈氏背诵一些歌颂恒河的诗篇。

当他们沿长江逆流而上的时候,沈氏曾遵命引吭高歌,唱完一首又一首。

泰戈尔在十里洋场的上海稍事逗留,便前往水秀山明的杭州。他对于雷峰塔、灵隐寺的旖旎的风光,苏堤、白堤的含情的花草树木,羡慕不置,尤其是他一听到印度高僧慧理及飞来峰的故事,对于中印的关系更有深一层的认识。

慧理是印度的高僧,1700年前到中国来宣扬圣教。他把全副精神和生命贡献给中国,死后就卜葬于西湖。青山有幸,长埋忠骨;到如今,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们,时常预备香花鲜果到灵隐寺来礼赞。泰戈尔目击这些虔诚的香客,心里大为感动。

4月25日,北京中国文人学者举行盛大的欢迎会。一代文豪梁启超致辞。开头他说:“中印好像兄弟之邦一样。”这句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呼声,已经引起全场观众密切的注意。接着,梁启超说:

据说,近年来我们终于和“文明的”国家发生接触了。为什么它们会来光顾我们呢?它们到这儿来开发我们的土地和财富;它们馈赠我们用人类的鲜血染成的炮弹;它们的工厂所制造的货物和机械,天天使我们的人民失业。但是在过去,我们兄弟之邦并不是如此。我们都献身于普遍的真理,我们努力充实人类的命运;我们觉得合作的重要。

谁也知道,在印度历史上有个雄才大略的君王阿育王(Emperor Asoka),在他的领导和鼓励下,中印两国的关系已经开始。印度的高僧联袂前往中国洛阳。同样的,中国的高僧,如法显玄奘,也不怕千山万水的阻隔,间关前往印度。

中印两国往来的动机,并非出于自私自利。这两国文人学者对于学问和真理的追求,对于彼此的文化的交流,都觉得有极浓厚的兴趣。由于中国的文人学者细心研究印度的文学、艺术、舞蹈、音乐、戏剧、诗歌、绘画、雕刻、建筑,所以印度在中国文学和艺术上的影响,实在不是普通人所能想象得到。此外,中国的天文学、医药学、逻辑学、教育学及社会组织,到处都有印度的作风,有些中国学者,想采用梵文的音韵学,将中国的字母限到三十六个。这事情远在唐代,就有一位中国的高僧以毕生精力贡献这项工作。

法显法师在印度住了多年。在印度期间,他不但专心研究印度的宗教,而且也到处细心访问人情风俗。这样一来,他对于印度才有深刻的认识。他所著的《佛国志》,已经成为中印关系的学者必需参考的最古的一部书。

据沈氏的意见,中国人是世界最有礼貌的民族。例如梁启超,在他的演讲词里,他只颂扬印度文化对于中国有怎样怎样的影响。其实,中国文化对于印度的影响也是既巨且深,由于时间的距离,现在已经很难正确地一一开列出来了。丝、纸、瓜、豆等东西,固然是由中国传到印度,花园庭院布置的方法也是由中国传到印度。他如印花布、炮硝、茶、烟、人参,都可以追溯到中国。

中印过去的关系既然那么亲切,所以现在我们要重申盟誓,加强友谊。这就是中国之所以邀请泰戈尔的原因。印度的文人学者一向重视中国的美意和诚恳的招待。无论他们跑到什么地方,他们都在中印友谊的大前提下,受到热烈的欢迎。

泰戈尔在中国期间,参加了不少欢迎会,其中有一次由燕京大学设茶会招待。燕大女学院主任费宾臣夫人一再请泰戈尔吃点心,泰戈尔很有风趣地说道:“你在诱惑我。”(You are tempting me)说完,在座嘉宾不禁大笑起来。

泰戈尔在中国极受朝野人士的敬重。他曾发表了好几次演讲,其中《文明与进步》(Civilization and Progress)那篇,传诵一时。现在摘录几段如下:

中国文明不但代表财富、知识、权力的进步,而且代表人生的哲学,生活的艺术

人类的“道”,就是他在真理上最好的表现。他也许会拒绝“道”,也许愿意做动物或机器,因而使自己不受什么伤害,也许从外界的物质的观点来看,会得到什么力量和财富;然而就做人的立场来观察,这比较死还坏。印度的经典曾说:“违反真理的人也许会发达,得到心爱的东西,征服敌人,但是,归根究底,却难免于毁灭。”上述一段话,不但和《中庸》所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相似,而且和《圣经》上所说“一个人得到全世界,但失掉自己,又有什么用处”的理论相吻合。

自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发生接触后,社会上起了很大的变动。有人说这是进步,有人说这是退步。对于这情形,泰戈尔有斩钉截铁的论断。他说:

百年来,我们给繁荣的西方拉在它的车背走,烟尘使人闷塞,嘈杂的声音使人耳聋,我们自己的孤立无援使人自卑,速率使人被压倒。我们承认这种驱车的方法是进步,而进步就是文明。假如我们大胆问了一句,“进步是什么?进步为谁?”人家以为对于绝对的进步这问题表示怀疑,是特殊地可笑。

随着机械的进步,“文明”也跟着进步,可是文明一进步后,人性却灭绝了。尤其是杀人的武器的日新月异,每种新发明,总要许多人给它作牺牲品。制造武器及运用武器的人虽兴高采烈,但是无辜的老百姓却遭殃,这就是文明的悲剧。

泰戈尔还举了一个例子,说明在机器不大发达的地方,一般孩子可以运用最简单的材料,制造一些粗劣的玩具,大家玩得很开心。

自机器制造的玩具出世后,那些富有的儿童,能够从百货公司里买到各种心爱的玩具。他们为拥有值钱的玩具而觉得自豪,对于玩耍的真正的乐趣反而逐渐减少了。

泰戈尔最崇尚东方人的施恩不求报的美德。这种事情连穷乡僻壤的文盲也做得很像样,可是十里洋场的百万富翁,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开口要钱,闭口要钱;袋里没有钱,免开尊口;这已经成为现代文明都市普遍的现象了。泰戈尔说:

然而这事情很简单;不过那种简单的生活是几百年的文化的产物;那种简单的生活是难模仿的。在几年内,我也许懂得把车轮一动,一下子能够凿穿几千个针孔,但是对敌人有绝对纯洁的礼遇,这需要几代的训练。简单的生活,不注意自己的价值,不需要工资,所以那些醉心权力的人,不会认识精神生活上表现得很简单的人是文明最高尚的产品。

像羽毛美丽的鸟儿,会被穷凶极恶的鹰隼赶到走投无路,甚至濒于灭种一样,归真返璞,恬淡寡欲的人,因为过着崇高的简朴生活,他们反而会被那些贪得无厌的运用文明的武器的人扼杀。换句话说,在简朴的小农村里,到处有人情味;在繁华的大都市里,人情味可没有了。

印度像中国一样,谁都看重清高的生活,谁都鄙视满身铜臭的守财奴。那些一心一意想赚钱的人,往往为士林所不齿。

从前婆罗门教徒之所以被人尊重,这不但由于他们才高博学,高风亮节,而且由于他们对于财富无动于衷。这充分证明,在骨子里,印度人是崇尚理想的生活,轻视身外浮物。可惜现代文明进步后,金钱变成万能,于是拜金主义的人便到处追求利禄了。

泰戈尔笃信老子的《道德经》,所以字里行间,时常阐明老子的高深的哲理,他对于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以逸待劳等高深的哲理有深入的研究。化古圣先贤的学说,为自己的血液,融会贯通,集其大成,深得中印文化的菁华。

当泰戈尔旅居中国期间,他大受中国青年的爱戴。郑振铎徐志摩、谢冰心等人,受他的影响独深。在北方,《北京晨报》成为泰戈尔的喉舌;在上海,《小说月报》一再给他宣扬。到了1927年中国大革命后,上海还有一般爱好纯文艺的青年,成立“新月社”,出版杂志和丛书。

新月不但优美,而且它象征着有无限的希望在前头。作为中印文化大使的泰戈尔,他在中国所发生的影响,将如新月一样,步步高升,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