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因为旁遮普事件,愤而奉还英廷所赐的爵士荣衔。当他还没有作最后的决定之前,他的内心痛苦不堪。他曾有好几个晚上彻夜失眠。他的心情,恐怕只有哈姆雷特能够领略一二。

为了易地疗养,同时,又想使各国人士对于他一手创办的国际大学有深刻的了解,他决定周游寰宇,而第一个目标当然是旧大陆。

1920年5月,他从孟买上船。同行者有毕尔逊(W. W. Pearson),送行的亲友中有安德烈。沿途他把自己的观感,写信告诉安德烈。那些信件,成为本章及下章最重要的材料。其中佳句俯拾即是,使人不忍释卷。

谁也知道,诗人是最敏感的。诗人不但是闻一知十,而且许多事情他早已有预感。当他所坐的邮船过了红海的时候,船上的几天的生活已经给他以这么一种印象:

这儿的人要我们为他们打仗,将我们的原料供给他们,但他们却把我们摒斥于大门外,那儿悬着揭示牌,上书:“由亚洲冲进来的人,将被惩办。”当我一想到这事情的时候,我不禁会打冷颤,我非常怀念我的圣蒂尼克坦的富有阳光的角落。

今天是星期一日,到了下星期日我们的船便抵达马赛。但是,我已经开始计算我的归期的日子了……

负着沟通东西文化,寻求世界和平的大使命的诗人,他很想找个机会周游列国,可是他一想起那些自命不凡的人的异样的嘴脸,他就恨不得马上卷起包袱,高唱“归去来兮!”

他抵达英国后,就到牛津访问亲友。那时,欧洲各国的文人,一听见他抵达英国的消息,纷纷写信来请他到那儿去观光。这样一来,他的精神又为之振奋,提前回国的念头暂时抑制下去。再进一步,他认为有些欧洲人对他的了解恐怕远在他的同胞之上,虽然在印度他可以享受阳光和闲暇。

他知道,欧洲人士对他的希望和要求,也许是暂时的,过了相当时候,他恐怕又像秋扇一样,被人遗弃。但是,他又自我安慰一番。他知道叶子迟早会掉下来,不过当叶子还没有落地之前,它曾吸收阳光,灌输到树木的心脏,同时,叶子所发出的天籁,可代表整个森林的呼声。在这种情绪下,他愿意向西方人士传播东方的圣人的哲理,说不定将来也有开花结子的一天。

那时,英国的上议院和下议院正展开印度问题的辩论。泰戈尔眼看那些人的言论,不禁十分惊讶。他觉得他们对于印度问题,不但毫不了解,而且缺少同情,至于英国的报纸,也是大同小异,不给印度以有力的支持。

话又说回来,泰戈尔虽然对于英国上流社会有微词,尤其对于未来印度总督的候补人,他也没有什么好印象,可是他对于英国人民的正义感,却引以为慰。他觉得他们的灵魂,并没有给强权政治污损。

然而这种毒素比较我们所想象的更深入,它侵犯到英国的重要机构。我觉得,我们诉于他们的高尚的天性的努力,越来越得不到反响。我只希望我的同胞不要为这事情失望,反而要抱誓死不屈的勇气和决心,竭尽能力,为国家服务。

最近的事件完全证明,我们真正的得救是操在我们自己的手里;一个国家的伟大,不能够靠人家不大愿意的带着轻视的一点施与来做基础。

泰戈尔虽然没有直接参加政治活动,但政治活动应该怎样搞,他却十分明了。他认为一个国家寻求独立,必须付出相当的代价。从事独立运动的爱国志士,必须走着痛苦牺牲的困难的途径,成败利钝,在所不计。假如爱国志士想走捷径,乞灵于立场相反的人士,这无异自讨没趣。

在英国住了一个多月,他就匆匆束装前往巴黎。临别时,他遇着一位故知祁德斯博士(Dr. Patrick Geddes)。他认为祁德斯博士的可爱,不仅在于他的科学上的成就,而在于他的完美的人格。他觉得祁德斯博士既具备科学家的精确,又拥有先知的识见。此外,他还能够运用艺术家的手腕,把他的意见用符号的语言表达出来。由于爱护人类,他这才能够充分了解人类的真理。

他由伦敦到巴黎的时候,他发觉巴黎变成一座死城,他想访问的朋友,连一个也找不到。尤其不幸的,是他从巴黎前往亚甸的途中,他的衣箱全部失落,逼得他无心参观,要赶紧回到巴黎找裁缝和洗衣店。

就在那么不如意的环境中,泰戈尔却维持着宁静的心情。他认为印度同胞困处于极局促的环境中,彼此为着芝麻大的事情,争得头破血流,这实在不值得。假如我们不负起伟大的责任,我们就没有法子培养伟大的胸襟和人格。他觉得欧洲人的侮辱印度,看不起印度,这也可以说是咎由自取。假如自己不大争气,想法迎头赶上,那么不幸的后果还会接踵而至。他绝对反对采取报复的手段,因为他主张人家的小气或不公道,这是人家的错误。假如我们自己也同样小气或不公道,这是不可宽恕的。

在法国住了一个月,他就准备去荷兰。他曾得到德国友人的邀请,但是,那时疮痍满目,战争的记忆还是很新鲜,要从法国到德国,旅行手续上不免有种种困难。他打算从荷兰回来的时候,顺便到汉堡去观光。

在离开法国前,他曾到战区一游。那种碎瓦颓垣的景象,使他深刻地觉得,这需要很大的努力及充分的时间,才能够使人忘记一场混战的噩梦。他希望法国人宽大为怀,忘记仇恨和伤害。

人类有创造的力量,也有毁坏的力量。这两种力量是在心里交战。假如创造的力量不能够战胜,那么毁坏的力量就像猛虎从铁栏杆里解放出来,充分发挥伤害的能事。

他从法国到荷兰,在荷兰小住两星期,和当地文化界教育界人士时相往还,大家相见恨晚,尤其是他们对国际大学创办的意义有相当认识,这简直使他喜欢得要命。的确,“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泰戈尔所负的是沟通东西文化,维护世界和平的使命。现在他万里迢迢,亲自跑到荷兰,他居然能够找到几位知心,而且这些人对他只有敬仰,没有阻碍,这怎么不使他觉得友谊的可贵呢!

他从荷兰折回安特卫普(Antwerp),再由安特卫普经布鲁塞尔布鲁塞尔(Brussels)、巴黎,而达伦敦。就在安特卫普的旅途中,他给安德烈写了一封信,时间是1920年10月3日。

我在荷兰逗留了两星期。这两星期给我以非常慷慨的礼物。有一件事情,你应该相信,这个小国和圣蒂尼克坦的心灵上的交通已经打开;我们还须努力把它扩大,利用它来作精神上的财产的交换。总之,经过我们这次的访问后,欧洲越来越接近我们。我只希望我的圣蒂尼克坦的一切朋友能够认识这事情是多么真实,它所代表的是多么丰富。现在我比较从前更加明白,圣蒂尼克坦是属于世界的,而我们须不要辜负这个伟大的事实。我们印度极难忘记所有的刺激,而那些刺激使我们的良心集中于我们日常的困扰。但是,良心的解放是精神生活应有的手段和目的。因此,圣蒂尼克坦应该退出我们的肮脏的政治漩涡。

昨天早晨我抵达安特卫普,这封信就在安特卫普写的。我现在准备去布鲁塞尔,因为那儿有个约会。接着,我便前往巴黎。

平心而论,荷兰虽算是个小国,但它在学术和艺术上的成就,并不亚于那些大国。我们只看泰戈尔所表示的喜悦的程度,便知荷兰的文人学者对国际大学是多么关怀。

1921年,泰戈尔漫游丹麦、瑞典、德国,在这些国家里,像在法国和荷兰一样,他得到极大的敬重;每次演讲的时候,讲堂老是挤满了听众;他的剧本上演的时候,观众也是掌声雷动;开明人士很慷慨地惠赠大批书籍给国际大学的图书馆。欧洲各国政府的要人,懂得礼贤下士,个个要请他为贵宾,并且预备专用的飞机,听候差遣。

在丹麦的京城哥本哈根,青年学生举行提灯大会,庆贺他的莅临。德国的出版家买到大批纸料,预备出版他的著作三百万册;同时,他们曾卖出几万册《家庭与世界》的英译本。

这些事情使他有深刻的印象。事实上,德国人对他的一致尊崇,这使他感激不尽。像大多数印度人一样,他非常崇拜德国的知识分子。崇拜会使人感激,而德国人对于梵文的研究的精细,可以说是举世无匹。那时,泰戈尔正受英国的冷落,所以德国对他的尊崇,是来得恰好。他说:

他们是忍耐的辛勤的民族。我知道他们会吃苦。他们中已经有人开始学习孟加拉文;因此,他们将会阅读我的原著。

须知一个作家最爱读者了解他的著作;要充分了解作者,阅读原著可以说是一个重要的条件。要履行这些条件,忍耐而辛勤的德国人当然能够做得到。

1921年6月20日,泰戈尔到捷克的德国大学去演讲。他的演讲词是那么深刻,所以该校教授会为表示最高的敬意,决定把各位教授的著作搜集起来,恭恭敬敬地送给国际大学。

须知著作是文人学士的心血的结晶。他们不会随便把自己的心肝披沥给普通人去看。现在德国大学全体教授居然愿意把他们的全部作品送给国际大学,这可见德高望重的泰戈尔在捷克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影响。

当泰戈尔漫游旧大陆期间,他曾结交了不少第一流的学者。这些人都愿意到国际大学去服务。他们以殉道者的精神,舍弃繁华热闹的都市,跑到圣蒂尼克坦去过田园的生活。不过那时战争刚停,进出境的手续还是十分麻烦。假如他们对泰戈尔个人没有信仰,恐怕谁也不会应聘。

然而旁遮普事件,始终使泰戈尔念念不忘。他痛恨英国的官员处理那次事件的时候,感情控制不住。因此,他对于英国的知识分子不能没有微词。他说:

我们的现代学校的校长是英国人;在欧洲各国中,他们对于思想最缺少感受性。他们是良善、忠实、可靠,不过他们洋溢着动物的精神,那种精神驱策他们从事赛马、打猎、拳赛等事情,而他们对于一切思想的感染,多少会表示顽固的抵抗。

因为周遭的环境迫得他义愤填膺,所以他才发表上述的判断,而这种论调他从来没有。他的国际声誉,使奉承他的人越来越多,这事情使他觉得十分厌倦。他只望快快收拾行装,重返宁静的圣蒂尼克坦,过着精神很愉快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