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返璞,自由放任,行善除恶,去华务实。这16个大字,不但是泰戈尔的教育思想的菁华,而且也可以说是他的全部人生观、宇宙观的中心。
关于泰戈尔的教育的思想这问题,1956年出版的《国际大学季刊》及《印度亚洲文化季刊》各有几篇专文分析,值得读者参考。据我看来,泰戈尔一手所创办的国际大学,是他在事业方面最大的功绩。他运用国际大学来表现他的一贯的教育思想,同时,也通过国际大学,给他作沟通东方和西方文化的媒介。所谓归真返璞,自由放任,行善除恶,去华务实,无非鼓励世人须处处以自然为师罢了。
人生即教育,社会即学校。真正的教育,不是采取填鸭的方式,把各种硬性规定的课程和课本,往学生的脑袋里灌输,而是采取启迪的方式,引起学生的兴趣,让学生做主人,让教师处于辅导的地位。只因学生对于学问本身发生兴趣,同时,他们知道活到老,学到老,一天停止学习,那一天的生命等于虚度。这种自动的孜孜向学的精神,是真正研究学问的人的秘诀。泰戈尔以身作则,现身说法;再进一步,他还不辞千辛万苦,立志创办一间大学来证明他的教育思想的正确。
中庸说得好:“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真正的教育,就是顺着学生的个性,予以适当的指导。但是,目前的教育是怎样的呢?泰戈尔说:
我们把地球除开,而教学生读地理;把语言除开,而教学生读文法。他所渴想的是史诗,但是他所得到的是事实和日期的编年史。他活在有生命的世界,但是他却被流放于没有生命的留声机的世界……
教师有他自己的目的。他想按照他的现成的学说来陶铸儿童的心思。……这等于把结成果实的使命加在花儿身上。……花儿住在富足的世界,但是果实必须把心关闭得紧紧,以便使种子成熟。……
儿童因为除了生活以外,没有一种有意识的生活目的,所以他能够看到周遭的一切事物,能够完全自由地听到各种声音,在搜集消息上,用不着选择。……
教师认为教育儿童最好的方法在于聚精会神,可是自然的母亲知道最好的方法在于分散精神。当我们做儿童的时候,我们就用这种分散精神,通过意外的突然的方法来搜集事实。……事实应该原原本本地让儿童知道,这样才能够刺激他们的心思,作充分的活动。
泰戈尔像孟子那样,最懂得人情心理。孟子说:“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换句话说,在人生某阶段,他便有某种活动;可是一般教师,甚至编制课程和课本的专家,老是把成人或老人的爱憎好恶,当做儿童的爱憎好恶。这种被动的教育,无论内容多么丰富、充实、正确,多数儿童恐怕都不能够接受和同化。
西洋有个俗语:“对于一个人是美味珍馐,对于另一个人却是毒药。”这话很有道理。因为各人的个性不同,嗜好也相差很远。假如你要尊重人家,那么你必须尊重他的个性及嗜好。在北京的馆子里,主人一定请主客先点菜。在西洋各国,真正考究饮食的人,多数是吃“点菜”。例如我爱吃鱼,你爱吃鸡,他爱吃牛排。同样的牛排,做法又分个三种:全熟、半生熟、不熟。人的嗜好不同,只有得到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这才心满意足。为着满足客人的需要,主人应该投其所好。
泰戈尔的教育方法,恐怕受孔子极大的影响,因为他走的也是因才设教的路线,要因才设教,说说倒没有什么,要干起来颇不容易。这一方面表示老师的博学多能,另一方面也表示老师的诲人不倦。你瞧,同样一个“孝”的问题,孔子给孟懿子、孟武伯、子游、子夏的答案各不相同。同样一个“仁”的问题,孔子给颜渊、仲弓、司马牛的答案也各不相同。比起现代一般不大胜任的教授,双手捧着一本陈年的讲义,像活的留声机那样,自己讲得满头大汗,学生却听得昏昏欲睡,便知因才设教的方法实在高明,为的是因才设教是给学生吃新鲜的色香味俱全的“点菜”,样样投其所好,使学生在学习的过程中得到无穷的乐趣。
为什么泰戈尔懂得采取因才设教的方法呢?因为他小时候曾吃过庸俗无能的老师的大亏,弄得见书如见虎,对于书本不发生兴趣。在《我的学校》里,他曾说:
那种单纯的训练的方法,是没有注意到个人的。这是个制造所,特别计划出来磨炼一律的效果。它采取一种平均的直线来发掘教育的途径。但是,生活的过程并非直线的,因为它喜欢跟普通人玩跷跷板,老是摇摇摆摆。就学校而论,假如把生命当做死的,可以很方便地切成对称的东西,那么生命才算是完全。这就是当时我进了学校,吃了亏的原因。因为突然间,我发现我的世界在我的周遭消逝了,被取而代之的东西,无非木凳子和笔直的围墙,它们好像盲人一样,直瞪着我。我不是校长创造出来的——当我出世的时候,政府教育部也没有被咨询过。但是,由于我的造物主的忽视,他们竟对我报仇,这到底有什么理由?
因为他非常尊重个人的自由、学生的个性,所以他对于课程的安排,颇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有弹性的或硬性的教材的划分,好比艺术上的技术和机械上的技术的区别。前者启迪心思,创造新的经验,后者不过重演和复述罢了。泰戈尔在这方面的贡献,比较近代其他许多思想家更明显。他不但认为把课程划分为严格的独立的教材,然后在固定的钟头内教导他们,是毫无效果,而且他正式主张,须有一种“放假的情绪”(Holiday Spirit)渗透于整个学习的环境中。
泰戈尔认定自由生活的可贵,同时,也明了文明生于闲暇,所以他决定要创造一间大学,造成时雨春风的气氛,凡是在那种气氛里生活的儿童,很快会找到他们所需要的精神粮食,以便作顺利的发展。只因他们浸淫于“放假的情绪”里,所以他们无论在厨房、菜园、织布机,他们都可以从工作里找到乐趣。
泰戈尔所重视的自由是多方面的:一、思想的自由;二、心灵的自由;三、意志的自由。这三种自由是互相补充的,缺一不可。
人类最大的悲剧,就是不分皂白地自划鸿沟,彼此互不往来,然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对方当做敌人。再进一步,让怀疑与猜忌的心理从中作祟,弄得对方的一举一动都成为笑柄。
假如在一个团体里,每个成员经常保持密切的接触,那么别人的丰富的经验,无一不能扩大自己的眼界,开拓自己的胸襟。尤其是在较大的团体里,文化上各阶层的人物都有,每种人都有他的一套光荣的传统和特殊的作风。只要我们以同情心来仔细考察,我们随时随地可以发现人类的统一性。
求学不限于课本,更不限于教室。除课本和教室外,学生如能在创作和建设的活动上,甚至在志愿的服役上,彼此密切合作,那么各种经验的总和,将使他们对于人类问题有真正的认识。由认识发生同情,由同情发生友爱,这才算是教师领导有方。
根据上述的方法来训练,儿童才懂得对人类的思想——像他们在各种方式的文化所表现出来的思想——作有系统的深入的研究。
话又说回来,泰戈尔虽然像广纳百川的大海一样,要吸收各种各式的文化,但他却给当地文化以优先权。从大处远处着眼,从小处近处着手,这本来是做学问的基本方法。他在文学的创作上是这样主张,在教育方法上也是这样主张。
易经云:“天下殊途而同归,一致而百虑”。泰戈尔也主张,在基本统一的观念下,他希望通过文化交流,东方和西方能够相互了解,彼此尊重,这才是维护世界和平最可靠的方法。
由于现代一般教育家受军国主义及狭义的爱国主义的影响,谁都主张利己而损人,所以泰戈尔针对这弊端,要积极提倡文化交流,给外国的文化以应得的地位。用印度教育部长阿查(Maulana Azad)的演讲词来说,“泰戈尔一面尊崇西方的文化和科学,同时,又意识到我们的古代遗产的价值。他主张,西方固然不可以拒绝东方,东方也不可以拒绝从西方来的有利的影响。”(见《泰戈尔和印度教育》)
须知人定可以胜天,一切事物的改革,还须从改革人心着手。文化是精神的生活,它的传播,全靠人和人的接触,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人类的接触无穷,文化的发展也是无穷。
平心而论,社会不是一个严格的组织,它要个人能够适应它的现有的模型。另一方面,社会组织应该给个人以种种便利,使他能够得到充分的发展。但是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有的人只顾小我,牺牲大我;有的人要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泰戈尔认为现代各国的通病,就是政府要用高压的手段,厉行某种教育政策。从儿童的观点看来,许多教育政策都是索然无味,因为那些政策都不是他们个人的经验,以及他们对环境的相互反应的结果。
为着厉行教育政策,政府把责任加在校长和教师的肩膀上,然后校长和教师又把这些责任往儿童的身上推。结果,学校变成前人的复制品。假如我们要得到机动的教育,那么教师须不辞劳瘁来指导学生,而不是钳制或支配学生。
我们须记得泰戈尔最喜欢把学校造成良好的环境,使所有学生如坐时雨春风之中,不知不觉地天天往前迈进,让他们领略国家、国际、艺术、精神的一切价值。只有这样,受过教育的学生,个个懂得崇尚友爱,杜绝仇恨。
最后,我们须特别提出泰戈尔多么看重师生的关系。他曾说:“青年和老年,老师和学生,同聚一堂,共享他们的日常的粮食,及永生的粮食。”这种正确的主张不禁使我联想到《论语》所描写的孔子跟几个学生——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坐在一起闲谈,师生好像兄弟一样,让每个人有发表各自的怀抱的机会。同样的,这又使我想到名作家李榷所写的《我所见的牛津大学》,师生时常坐在一起聊天,一面抽烟,一面自由问答,学生不怕答不出来,致遭扣分留级的处罚;先生也不怕说不出,有打破饭碗的危险。相亲相爱,相反相成,大家自由自在地长享研究学问,探讨真理的乐趣。
这才是富有时代意义的教育。这就是泰戈尔之所以引起世人崇拜的培植世界和平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