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泰戈尔在嘉齐柏住得厌倦之后,他便计划沿印度的干线,优哉游哉,驾着牛车,漫游全国。他像英国大诗人弥尔顿一样,非常珍惜自己的才华。他的计划将吸引印度各阶层的人的注意。但是,他的父亲对他却另有一番期望和计划。
那时,泰戈尔的家庭虽然中落,但它的产业仍比以后20年富裕得多。他的产业主要的是分散于三处:即恒河沿岸的茜莱达(Shileida)、奥丽莎(Orissa),以及拉莎希县的卡利格兰(Kaligram in the Rajshahi District)。他的三哥是个热烈的爱国主义者,他曾经营印度的内河船务公司,可是这种事业经不起外国船务公司的打击,结果,损失不堪。他迫得要退出商场,把管理权交还家属。
大哥是个哲学家,根本不治生产,所以家里人并不敢希望他能够经营什么事情。这样一来,所有产业只好靠侄子那下一辈人来管理。但是,泰戈尔的父亲却希望他负起经营产业的责任,这事情使他十分困恼。他觉得这并不是他的事情,因为家里的产业是用来维持兄弟们的生活,他个人落得逍遥自在,用不着多管俗事。
老实说,起初他听到“工作”二字便害怕,后来才表示赞成。事实上,当他的家境越来越坏的时候,他却表现他的经营实业的才能,其中一个理由,就是他自幼对他的产业所在的环境和人物相当熟悉。
1891年(30岁),他重访伦敦,来回不到两个月。这次旅行,除写些“访问欧洲”的日记外,既没有使他的不安的心情得到慰藉,又没有使他和英国人打交道。等到他回家后,他又负起大地主的任务来了。
现在他踏进最愉快、最富有创造性的时期,大部分时光都消磨于茜莱达。茜莱达是在帕德马河(Padma)边,即恒河还没有和布拉马普特拉河(Bramaputra)汇合,然后分为成千成百支流之处。他的产业分散于各地,所以他可以很悠闲地坐船到处去巡视。那儿距离加尔各答很近;这种环境使他心广体胖,怡然自得,同时,他的各方面的才华都逐渐达到成熟的境地。他也时常沿运河及河流巡视卡里格兰,或者搭车到加尔各答去巡视奥丽莎,然后坐运河船回来。由于坐船时间是相当长久,他这才懂得欣赏恒河的情调。
苏子由说得好:“太史公游览天下名山大川,故其文疏荡有奇气。”泰戈尔在印度最有名的恒河逗留了相当时间,所以他的才思如泉涌,他写剧本、写各种体裁的诗、写小说、写讽刺文、写批评、写散文、写信札,这些都是他所收获的东西。其中大部分创作都有传世的价值,不过起初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报酬。
那时,有一种新印度主义(New-Hinduism),倡导者从印度古代的经典里断章取义地找出现代科学知识,然后以冒牌的科学的形式大谈他们的迷信。他们的机关报叫做《新生命》(Nabajiban)。对于这种开倒车的运动,泰戈尔当然要予以无情的打击。
泰戈尔的前辈,即那位号称“孟加拉的斯各脱”的小说家邦金,不幸站在敌对的立场。邦金一向仅写小说,没有写诗,那时,他居然也出了一部诗集。凑巧泰戈尔有关的《婆罗蒂月刊》,发表了一篇很严肃而又有分量的批评,邦金一口咬定这篇批评的文章是泰戈尔写的。幸亏泰戈尔宽宏大量,所以一场风波便告平息。
在茜莱达期间,泰戈尔绝口不谈政治,但是,关于宗教和社会问题,他一点也不放松,因此,他有时也曾参加论战。他的最大的武器,就是沉默无言,这比较滔滔的雄辩更有效力。他也反对“神智学”(Theosophy),因为神智学和新印度主义很有关系。当时很流行的新印度主义有许多问题都使他大伤脑筋。他极端反对强权。同时,尼采的学说也使他没法子忍受。凡是崇拜强权的言论,他一点也不感兴趣。
当他在茜莱达的时候,他实际上是负责编辑《萨赫拿月刊》(Sadhana),这份刊物无疑的是孟加拉最优秀的刊物。他的侄子苏丁德罗那特(Sudhindranath)算是名义上的编辑,不过内容四分之三都出自他的手笔。到了第四年,他老老实实地编了一年,一切业务也由他负责。后来因为经济困难,迫得停止出版。这份刊物颇负时誉,但是孟加拉人看书的虽不少,肯掏腰包买书籍杂志的却寥寥可数。那时,有个朋友准备给他以经济上的支持,不过他个人已经觉得精力憔悴,同时,静极思动,他实在不愿意按时写评论、小说等东西。这是1895年(34岁)的事情。
他致力于《萨赫拿月刊》的四年间,在新闻事业上曾有极光辉的成绩。这份月刊是继承《婆罗蒂月刊》的传统,成为他发表言论的机关。他在出版界上继续不断的活动,每一种刊物都算是一种新的媒介。当他踏进一个新时期,他的思想便需要一种新的刊物来表现,新陈代谢,这本是很自然的趋势。不过我们须记住,凡是和他有关的刊物,他一定充分运用,尽量发表。
那时,他的文思源源而来,什么问题他都想谈一谈,从政治问题、社会问题,到文学各部门的问题,他都有极浓厚的兴趣。甚至经济问题,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他首先发起古代印度和现代印度的比较研究,这种工作变成一时的风尚。古代人的静穆庄严,现代人的纷扰鄙俗;古代人的沉思默想,现代人的争名夺利;二者之间不消说有很大的距离。不过现代人要充分了解古人,是相当困难,不是把古人一笔抹杀,把古书送进茅厕坑里;便是把古人捧到天上,片言只字,都是珍同拱璧。
这是他的创作生活最丰富的年头,而报章杂志上的文字仅算是业余玩票的作品罢了。他深入民间,洞悉群众生活形态。他住在恒河边的茅屋,自然的景物,一一收入镜头,成为他的诗篇的材料的源泉。“燃脂夕校,月已窥帘;倚墨晨书,风为展页。”优美的环境,使心情十分愉快,尤其是流水、沙滩、芦苇、帆船,一桩桩、一件件,只会使人开心,不会使人烦恼。那时他的生活的断片,完全收在他的“败页”或“残书”(Torn Leaves or Torn Letters)里边,其中大部分是寄给他的侄女英迪拉。英迪拉知道他的书信是很有价值的,因此,当他度着五十诞辰那天,她把他的书信抄录一份,装订成集,双手送还。他亲自批阅这些书信,对于一去不回头的壮年时代的写作,不禁忧喜参半。结果,他选出一部分,印成单行本,聊当纪念。
就在那四年间,他每月都撰述小说,从1891年11月写《我主婴孩》(My Lord the Baby)开始。那些小说,后来编成几个集子,其中大多数已经译成英文,而《饿石》(Hungry Stones)一书,特别受国内外读者欢迎。
《残书》有时也描写他做小说的过程。其中有许多精彩的片段,一经修饰润色,便成为非常完整的小说。从前他是坐在一派豪华的大厦的窗下欣赏行人,现在他却和他们发生极密切的关系。因为事情懂得很透彻,所以他动笔写作的时候,老是文情并茂,毫无枯燥的毛病。举一个例,在他的一封信里,他曾这样描写邮差:
有的时候,到了薄暮邮差才来,他告诉我有关邮务的许多故事。邮局就设在我们的园丘的茅屋的楼下——这是再方便不过,因为信件一来,马上可收到。我喜欢听他的故事。他有法子把平淡的事情说得有声有色。昨天他告诉我说,这地方的人多么敬重恒河。假如他们的亲友中有人死掉,他们便把他的骨殖捣成灰,然后把这骨灰保留下来,直到他们遇见有人喝了恒河的水而后止。他们把骨灰连槟榔送给那个人。这样一来,他们以为他们已死的亲友已经达到恒河了。
诸如此类的例子很多。他无时无地不细心观察周遭的人民的生活状况,然后把自己的印象表达出来。因此,看他的小说,等于体验印度人民的实际生活。
那时,他的创作欲极炽烈。他好像定了一个座右铭一样,说“何可一日不作诗?”所以他的诗篇的数量多得惊人。他以东方人来接受西方的思想,然后以现代的方法来解释古代的资料。穷源究流,触类旁通。这种双管齐下的作风,使他对于一切事物有更深一层的了解。
他自幼认识自然的伟大,同时,他立志要和自然合一,所以他所描写的自然景物,并非空泛的表面的描写,而是赋予个人浓厚的情感。他对海景有深刻的认识。他在洪水泛滥的恒河沿岸逗留多年,所以他知道生离死别会使人黯然销魂,同时,他也知道狂欢极乐里多少是带着悲哀。至于望月有感,触景生情,这等于他的生活的一部分,用不着我们多所赘述了。
《吉德拉》(Chitra)这部剧本,成书于1891年,到了第二年才出版。这是他最心爱的一部剧本,内容是抒情的,虽然形式上采取自由诗。他往往在雨季来临之后,春花怒放之前撰述剧本。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除了《吉德拉》外,我的所有剧本都是冬天写的。在那季节里,抒情的热度似乎变得冷淡些,这才有闲情逸致来撰述剧本。”这部《吉德拉》写作时期,正值他的诗情最丰富的时期,结构和观念固然无懈可击,表现的方法特别轻灵生动,这的确可以算是灵感达到最高峰的天衣无缝的作品。
他以前单纯写自由诗。自《吉德拉》发表后,他这才改变作风。他认为自由诗不够“庄严”,所以他发明一种多少有押韵的自由诗;这种脚韵并非有硬性的规定,而是在适当的时期,把脚韵稍微调整,一方面增加庄严的成分,另一方面读起来更为顺口。这种作风在他后来的作品里越来越浓厚。“老去渐知诗律细”,年轻时的豪放,一到年龄长大,多少要在修饰润色上做些功夫。
青年的黄金时代,转眼之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青年时代一过,所有热情和狂欢,无疑地也会逐渐减退了。“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尤其多愁善感的诗人,他时常有“夕阳无限好”的感觉。
然而他的生活是悠闲的,心情是镇定的。就在这种环境下,他可以优哉游哉按照固定的目标往前迈进。因此,他的创作的收获实在很可观。量的丰富,加上质的充实,他已经具备伟大诗人的一切条件,虽然他要博得全世界人士的赞美,还须等待20年(1913年)他得到诺贝尔文学奖金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