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类的意识,决定他们的社会的存在;倒是社会的存在,决定他们的意识。”《政治经济学批判》里这几句名言,现在已经被人视为金科玉律。

泰戈尔在英国逗留了14个月,法律虽然没有学成功,但在创作方面,他已经奠定巩固的基础。谁也知道,文学是生活的反映。什么样的性格的人,在某种环境下,一定有某种的反应。泰戈尔所处的时代,是国难与家愁纷至沓来的时代,一个感情非常浓厚,感受性十分敏锐的大诗人,面对这些悲惨的环境,他的满怀心事,只好寄托于诗歌。他的尽情歌唱,并不是代表愉快的心情,而是狂歌当哭罢了。用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这两句话来形容泰戈尔当时的心事,恐怕不会离谱太远罢。

熟悉殖民地社会的人,谁也知道殖民地的青年,经过欧风美雨的洗礼后,思想上即刻发生很大的变化。他们很敏锐地觉得,欧美人士在本国是一个脸孔,一经过苏伊士运河后,又是一个脸孔。这种情形,泰戈尔当然很看不惯,但他并不是一个政治家,对于政治革命这事情,正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审时度势,只好努力从事文学的革命,尽量创作优美的诗篇,使国人于低徊吟咏之余,多少会改变人生观。

自18岁从英国回来,到25岁这几年间,他老是充满着悲哀、孤独的情调。

就在这期间,他发表了他的《黄昏之歌》(Evening Songs)。这本书已经给他奠定未来成功的基础,在驾驭文字这方面,他已经达到十分成熟的地步。

殖民地时代的印度,什么事情都要向英国看齐,连创作生活也没有例外。当时最负盛名的《孟加拉大观》的总编辑查德吉·邦金,被人誉为“孟加拉的司各特”(The Scott of Bengali),所以泰戈尔也被人称为“孟加拉的雪莱”(The Bengali Shelley)。他的技巧是单纯的,辞藻是有限的。光凭下列的一些字眼,如:沉默、灵魂、心灵、歌曲、演讲、孤独、浓郁、深刻、边缘、眼泪、叹息、繁星、新娘、爱抚、爱情、死亡,他可以缀成天衣无缝的诗篇。他的好友汤逊很惋惜地说道,泰戈尔在各方面的成就,都是与日俱增,可是在思想与语言上,他时常患着重复单调的毛病,在某种环境下,他老是旧调重弹,尤其眼泪、繁星、月光等字眼,他一有机会就充分运用。

说来怪可怜。一个富有高超的思想及浓厚的正义感的诗人,他对于异族的统治已经不开心,对于饥寒交迫的同胞的生活也很看不惯,然而手无斧柯,他对于眼前的许多不如意的事情,只好饮泣吞声罢了。

那时,孟加拉的抒情诗,还处于启蒙的阶段。这位青年诗人胆敢以大刀阔斧的作风,披荆斩棘地开辟一条新路,好让新瓶来装新酒。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明:

在《黄昏之歌》里,我自己觉得脱离束缚,不必模仿其他诗人。除非你知道我们的抒情诗的历史,你不会明了,要打破形式和辞藻的传统是多么勇敢的事情。你也许可以把《黄昏之歌》的音节叫做《自由诗》。我觉得非常高兴,同时,也认识我的自由。

起初,他完全不问形式,后来才逐渐顾到形式,再进一步,我们须知道,孟加拉的浪漫主义运动,是从这时候真正开始。

泰戈尔受雪莱的影响独深,而雪莱的著名的诗篇《赞精神的美》(Hymn to Intelletual Beauty),好像为泰戈尔写的,或者是由他写的一样;因为这诗最能表现他当时的心情。

《赞精神的美》这首诗长达84行,其中有些地方,从文字到精神,从风格到韵味,都和泰戈尔的作品很协调。现在引用几行(查良铮译)如下:

只有你的明光,像薄雾流过山峰,

或者,像夜风吹过竖琴,

所发的轻柔的乐音,

像月光照在午夜的流水,

给生活的噩梦带来了真理和优美。

雪莱是忧郁的,泰戈尔也是忧郁的。雪莱说:

他们知道,要让我有欢欣的面容,

除非确信你会把世间

解除它的奴役的锁链。

这儿清清楚楚地说明,诗人的忧郁,并不是为个人,而是为全人类。假如世间真正能够“解除它的奴役的锁链”,那么诗人将歌颂之不暇,哪里还会闲愁万种,时常长吁短叹?

泰戈尔年轻时不但崇拜雪莱的诗篇,而且日常生活也模仿雄姿英发的雪莱的作风。他喜欢穿着奇装异服,梳着波浪形的长发,蓄着拿破仑式的胡子,一举一动,尽量作潇洒出尘的诗人的姿态。

少年时代的泰戈尔,固然是取法雪莱,可是,到了他能够独树一帜、自成家数的时候,他便把雪莱抛到脑后了。袁子才所谓“不合古人不佳,不离古人又不佳”。前者是指模仿的阶段,后者是说创作的生活。

泰戈尔自己对于他的《黄昏之歌》是很珍惜的。他说:

就我看来,这是我的作诗的历史上最值得纪念的时代。这是第一次我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完全按照自己的兴趣来写作。

但是,从《黄昏之歌》到《清晨之歌》是个大跃进。他开辟了一个新门径,增加了一个新经验。他开始对世界发生兴趣,而且觉得很调和。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有一个清晨,我凑巧站在阳台上边。太阳刚从茂密的树林的叶子的巅顶上出来。我仍在继续凝视,突然间,好像有一个帐幕从我的眼前拉开,我觉得世界浴在新奇的光芒里,四周放射美丽和欢乐的波浪。一会儿,这种光芒穿透闷在我的心头的重重叠叠的悲哀和失望,然后充满着这种普遍的光辉。

就在这种心情下,他好像有一支神来之笔,让他写出一首诗篇,题为《瀑布的觉醒》(The Awakening of the Waterfall)。现在我试译如下:

山儿震动了,小石子

大批倒在陡坡上发出卡搭的声音;

水流澎湃而又起泡,

震怒地混乱地狂啸;

它们以欢天喜地的态度,

把山儿搞得四分五裂;

清晨的曙光把它们弄狂了,

它们要把大地碰得隆隆地响。

而我呢——我要怜悯河流;

我要冲破,要解放石子的监牢;

我要泛滥大地,同时,以狂欢的态度

灌输欢欣的音乐。

乱蓬蓬的头发,一束束的鲜花,

像虹翼一样广布,在几个钟头内

我将边跑边散布明朗的笑语给亲爱的阳光。

我将从这峰巅跳到另一峰巅,

跳跃的水流将从这岗陵洋溢到另一岗陵。

大声地欢笑,高兴地鼓掌,

让时间和我自己的步伐合拍。

这首《瀑布的觉醒》可以说是他的《清晨之歌》里最重要的一篇。他运用强有力的笔调来表现内心突如其来的自由。这首诗大受他的同胞的爱好。它的象征主义一再表现于他的作品中。

然而诗篇的创作,并不妨碍他对于西洋科学的崇拜。他竭力宣扬,西洋人在征服自然界这方面的成就是既大且深。假如印度同胞忽略这事情,这等于自己要毁灭。他对于大地的历史,自然科学的记载大感兴趣。他认为现代科学和印度的神话,并非矛盾的。一种深刻的哲学的了解,很可能把二者作个综合。

《清晨之歌》就是在加尔各答写的。他住在萨德路(Sudder Street),这地方现在算是欧籍人士居住的很沉闷的区域,不过在当时却是出入自由。接着,泰戈尔曾到西海岸卡瓦城(Karwar)小住。那儿是个海口,而且是平沙无垠;就在那环境下,他写他的第一部剧本《自然界的报复》(Nature's Revenge,即《牺牲》及其他剧本)。他的撰述剧本,可以说是必然的。在他的种种天赋中,他是个伟大的演员。孟加拉人士深知他会表演。在印度,戏剧算是共同的生活。每年秋天,当天神的故事上演的时候,各乡村男女好像着了魔一样,谁都争先恐后地要看一看。老实说,剧本是他的诗篇特有的文字。本地的剧本,是在院子里或街头的露天剧场公演的。那种露天剧场,孟加拉逐渐绝迹,可是各乡村还继续表演下去。旅行剧团包括唱和做。一批诗人,用诗歌来问答,或者用印度古典文学的故事来表演。

这种环境对于泰戈尔的天才极有利;他的戏剧在露天剧场上表演,比较在高楼大厦的戏院里表演更适合。此外,他后来所作的剧本,更是有意识地发挥方言的传统,越来越接近大众所欢迎的戏剧。但是,这样一来,加尔各答的舞台再也不上演他的剧本了,剩下仅有他自己在左拉桑高的家或在圣蒂尼克坦上演,由他亲自指导青年男女做演员和歌唱家。

孟加拉人宣称,泰戈尔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悲哀的诗人,这话并不是毫无根据。须知泰戈尔不是普通咬文嚼字的无病呻吟的诗人,他是个富有哲学的涵养的诗人。他看透男人的浪费生命,女人的无谓牺牲。他更懂得小中见大,从有限中认识无限,从有涯中认识无涯,从无常中认识有常。这些深奥的道理,可以从他的剧本《自然界的报复》里看得出来。难怪他自己要在《回忆录》里宣称,这部剧本是他后来一切作品的导言。

1883年(22岁),他从卡瓦城回来,就草草结婚。

接着,他便动手写作《图与歌》(Pictures and Songs),其中大部分文章都是速写与素描,在格调上是抒情的。这可以说是他的精神的记录。据他自己说:

当时我具备各方面的才能……。我把长日如年的时光来描绘我的新生的青年时代的各种各式的幻想。

他又说:这本《图与歌》是他的——

《清晨之歌》及《高调与低调》(Sharps and Flats)二书的桥梁。我对于自己的题材越来越具体。从前我是迷迷糊糊的,感情冲动的,而我的题材也没有确定。我住在圆型街的一间很漂亮的屋子。我开始观察。我常坐在窗下,看看草场对面的茅屋。我们的一切活动往往使我觉得很有兴趣。我再也不被自己的感情束缚了,外界的事物开始吸引着我。

由童年到青年,由个人到世界,这本来是多数文人的感情和思想发展应有的过程,不过这事情泰戈尔表现得更为具体,更为积极罢了。

在《高调与低调》那本书里,他也曾搜集他的许多篇译文,其中法国的大作家雨果的作品竟达五篇。他如雪莱、勃朗宁夫人、摩尔等人的诗篇也略有介绍。据他说,他时常到当地书店去找新书,他要想法认识新诗的精神。他还很谦恭地说道,他只选择那些容易翻译的东西来译。

泰戈尔的家老是成为当地音乐的中心。他既会歌唱,又会作曲。干什么,像什么。他曾很自豪地说:“假如我的诗篇被人忘记,我的同胞还会记得我的歌曲,而且占着永久的地位。我对这些歌曲有深刻的爱好。”

一个朝气勃勃、雄心奋发的青年诗人,面对多灾多难的国家,已经不大好受,何况家里又是灾难重重?他的嫂子不幸去世。这位贤慧的嫂子,一向都爱怜他的天才,所以她的溘然长逝,不消说给他以极大的打击。幼年丧母,青年又丧嫂子。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从此以后,死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的思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