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殖民地时代的印度,政治上的大权,紧操于英国人的手里。高级官员完全由英国人担任,印度人充其量仅能做书记、翻译、助理等职务。

政治上既然没有飞黄腾达的希望,一般有钱的家庭,多愿意把儿子送到英国去学法律和医学,准备学成归国后,可以一生从事“高尚的专门的职业”(Learned Profession)。你瞧,甘地学的是法律,尼赫鲁父子学的是法律,泰戈尔的二哥和他自己学的也是法律,便知当时印度的上流社会的风尚。

在交通不大方便的时代,漂洋过海,的确是一宗不大容易的事情。好在泰戈尔生长于印度最繁华的城市,时常有机会和各国人士接触,所以他对于离乡背井这事情,并不怎么难过。此外,他的二嫂和她的孩子们在伦敦久居,所以他抵达伦敦后,“仍然笼罩在自己的家庭网”,生活照常,一点也不觉得寂寞。他不但照常到学校上课,而且家里另请教师来督导。可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据他自己说:“处处我都不想读书。我所学到的一点,都是从接触人的一方面得来的。从各方面来的这异国的空气,在我的心上发生了作用。”这儿可见,从事创作的人,最重要的是丰富的生活经验,书本的知识仅占了次要的地位。

不久之后,他的生活起了相当的变化。这对他未来的发展很有关系。他说:

派立特先生把我从家中拖出来了。我住到了一位医生家里。他使我忘记是到了外国。斯各特太太对我的爱护,完全是纯真而且自然的。她的心对我有如慈母。那时我已经入了伦敦大学,从摩勒先生(Henry Morley)学英国文学。他的教授方法,并不是罗列枯燥无味的死书本,文学在他的心中和谈话的声音成了活生生的东西,一直达到我们的内心深处,到生命正需要粮食的地方,而且一点不损伤其本来的美。回家来以后,把牛津大学出版的书翻来覆去地看,现在我让自己做自己的先生了。

从这一段自述里,我们可以找出几个重要的事情。

第一,斯各特太太看顾他,有如慈母对爱子,她往往无缘无故地要说他的面容消瘦,她因此而为他担忧。这种异族人士所加的母爱,使他尝到温暖的人情味,同时,因为住在外国人家里的缘故,使他更能够深切了解英国的人情风俗,而这事情是二嫂和她的孩子们的圈子中所不易得到。

第二,一个人在求学的阶段,最得力处不过一两位老师。摩勒把文学“在他的心中和谈话的声音里成了活生生的东西,一直达到我的内心深处,到生命正需要粮食的地方”。这种现身说法的教授法,比较那种记诵枯燥无味的书本,实在更有趣味。

第三,做学问固然需要良师的启迪,引起学生的兴趣,但更重要的是,学生须自动地时常逛书店、上图书馆。自泰戈尔受名师摩勒的启示后,他便发愤用功,把牛津大学出版的书翻来覆去地看,用力既久,自有豁然贯通的一天。

他1877年的秋天才到英国,在没有到伦敦大学听讲之前,他曾往伦敦南部的勃莱吞城小住。就在那儿,他第一次见到遍地白雪飘飘的景象,这对他不消说是很新奇。

他在英国逗留14个月,在大学里只念了3个月,据他说:

我的外国的知识差不多全是靠同人们接触得来的。我们的创造者总是利用种种机会在他的制造品中渗入新的成分。和英国人的密切接触了三个月以后,这种混合物便成功了。我又被指定在每晚对他们轮换着朗诵诗歌、戏剧或历史,直到11点钟。这都不是学校式的读书。这是一面了解文学,一面又接触人心。

“一面了解文学,一面又接触了人心。”这可以说是他留英时代最大的收获。虽然三个月的训练,不能使他成为律师,但是,文学本来很有根底的人,一经这么启迪后,他便抓着创造的钥匙,以后就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干一天有一天的新收获了。

泰戈尔是个早熟的青年。当他留英的前夜,他对于创作和出版事业已经有很大的兴趣。那时,查特吉·邦金先生(Bankin Chatterji)曾主编一个月刊《孟加拉大观》,编者是孟加拉文的著名小说家,他的长篇连载的小说里的两位女主角,几乎是家喻户晓。泰戈尔长于朗诵,尤其是懂得念书给人听。他的嫂子觉得他念给她听,比她自己去看还要好,所以他时常一面念着杂志,一面还可以享受嫂子的扇子上来的风呢。

不久之后,《婆罗蒂月刊》(Bharati)出来了。婆罗蒂是娑拉斯瓦蒂(Sarasvati)的别号,是个司学术和诗歌的女神。泰戈尔经常给这刊物投稿。他回忆到当时自己“既没有学问,又没有才能,居然也能够在那厅堂中占一席位,而且还能够不受别人批评”。这种精神上的鼓励,使他能够一往无前地从事创作生活,虽然他自己明白,这个刊物“里面却是半生半熟的汤饭”。

他写小说,他也写诗歌。他的最早的一本书——《一个诗人的故事》(A Poet's Story)——是1877年(16岁)写的,原先刊载于《婆罗蒂月刊》,到了第二年,便由一位朋友代他印成专集。这书的前部是把他的快乐的童年,加以高度的想象化,说他整天和自然为伍。到了长大成人的阶段,他白天想着科学,晚上想着诗歌。他的思想上的两重性格,在那时期已经充分表现出来。

此后,他经常在《婆罗蒂月刊》上发表文章。他最早写的一部剧本《鲁德拉山达》(Rudra Chanda)于1881年(20岁)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不过以后没有再版。他还写了一篇小说《可怜》(Pity)在《婆罗蒂月刊》上连载,不过这篇小说多少是模仿邦金的作风,连趣味也谈不上。接着,他又写了许多散文诗。

但是,他20岁以前,即留英前后的几年间的最重要的作品,却在散文这方面。从散文上,他随处显着深刻的思想,锐敏的观察力。1877年(16岁),他写了一篇《孟加拉文的希望和失望》(The Hope and Despair of Bengalis)。在这篇论文里,他一生所努力的最杰出的题材已经具体而微地表现出来了。这题材就是东方和西方的合作。他坚决主张,欧洲的知识上的自由和印度的保守,欧洲的艺术和印度的哲学,欧洲的独立自主和印度的精神上的静止,二者应该搞到水乳交融,这才能够产生高度的文化。

读者知道,泰戈尔的名字“罗宾德罗那特”(Rabindranath),是指太阳出于东而没于西,联结东西而不分东西的意思。他自小抱着天下一家、世界大同的意思。思想正确,他这才能够坦坦荡荡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就在他著述《孟加拉文的希望和失望》那一年,他还写了几篇重要的文章,论语言与人格的关系,文学与道德的进步的关系。他的结论是:假如语言没有改善,一个民族就不能进步。这些论文,一方面可发挥他个人对世界的怀抱;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作为一个诗人的泰戈尔,他多么重视语言,他多么希望语言与时俱进,因而使运用这种语言的民族只有进步,绝不落伍。

1878年(17岁),他曾在《婆罗蒂月刊》上发表许多文章,如《撒克逊与盎格鲁撒克逊文学》、《但丁和他的诗篇》、《论歌德》。这些文章说明他的兴趣虽广泛,但最重要的,是他酷爱文学。

在他18岁以前,他已经发表了七千行诗,以及许多散文。他既娴熟英国诗,又精通印度诗。前者给他以新鲜的格调,后者给他以传统的艺术。二者交互为用,造成这么一个东西合璧的大诗人。

现在我把他年轻时代的诗篇试译两首如下:

太阳,静听你的不朽的歌声,

小孩,在世界末日里跑完他的路程。

像太阳那么有恒,像月亮那么悠久,

你的伟大的曲调,可配合你的竖琴,

唉,盖世无双的首要的诗人!

上述的一首诗,是沙拉斯瓦蒂的长篇演讲的结尾。现在再试译一首《咏玫瑰花》:

玫瑰女啊,

唉,我的玫瑰女啊!

抬起头来罢,抬起头来罢。

把花丛点缀得漂漂亮亮!

干吗那么害臊?

干吗那么害臊?

把叶儿掩盖你的脸庞,

干吗那么害臊?

这儿你可以看出,他所用的叠句,比较一般诗人都来得多。

此外,他还运用通讯的体裁,在《婆罗蒂月刊》上发表《旅欧寄简》。这些通讯,后来汇订成书,大受读者的欢迎。

像19世纪的英国的米勒·约翰司徒一样,在20岁以前,已经能够和当代文坛巨匠抗衡,泰戈尔也在20岁以前,光焰万丈,在诗歌、小说、戏剧、散文方面,奠定非常巩固的基础。天才加上努力,壮健加上长寿,难怪他有惊人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