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全知、全能、全在的释迦牟尼,经过几十年的苦行修道的生活,行将撒手归天之前,他在印度的高山上,左顾右盼,心里如有所感地,对他的最得意的高足阿难(Ananda)说道:

印度是多彩多姿的,繁华富裕的;人生是温暖可爱的,韵味无穷的。

他在河岸的森林里的两树间,铺着一张白布,作为易箦的准备,同时,他以非常慈爱的语调,安慰这位悲痛万分的学生说:

不要饮泣,不要失望,阿难。人类一定要和他最亲爱的一切永别的。凡是有生的东西,凡是最易变的东西,怎么不会分离?你们也许以为“我们将没有法师了”。唉,阿难,那是不会的。我对你们讲授的学理,就等于你们的法师。”接着,他又说下去:

众僧徒们,老实告诉你们:一切东西都会毁灭的;你们应该诚心诚意地想出解脱的办法。

佛祖这么一句最后的吩咐,经过2500多年的时间的隔离,好像金玉的声音那样,还在我们的耳边很清澈地响着。

佛祖吸收印度固有的文化,然后加以发扬光大,在生活习惯上、在宗教信仰上,他成为印度文化最精华的一部分。在他的心目中,既没有东方,又没有西方;既没有种族之分,又没有国界之别。换句话说,他以拯救整个人类为对象。尤其是在航空时代、核子时代,天涯若比邻,人和人之间,国与国之间,休戚相关。因此,佛祖的教训,更应该被视为拯救亿万生灵的良药。

佛祖诞生后2405年,印度又出了一位天纵将圣的伟大诗人泰戈尔·罗宾德罗那特(Rabindranath Tagore)。泰戈尔很郑重地以承继佛祖的博大精深的思想为己任,坚信笃守,须臾不离。用孔子的“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来形容,可以说是再恰当不过。

在《论佛祖及佛教思想》(Thoughts on Buddha and Buddhism)那篇大文里,泰戈尔对于这问题有赤裸裸的坦白。下文就转述他个人的见解。

在明月团圆的卫塞节这一天,我来参加庆祝佛祖诞辰的盛典。我低头膜拜他,因为在我的心灵深处,我认为他是这世界最伟大的人物。在我这方面,这并不是要适应佳节,正式表示我的崇拜。今天在这儿我对他所表示的敬意,是我的灵魂最深邃的地方,时常对他所表示的敬意。

开头这么一段,充分证明泰戈尔之所以接受佛祖高深的思想,是他个人的真知灼见,并非人云亦云。他曾一度到佛祖说教的地方该阿庙去观光。他私自想道,假如他生在佛祖那时代,他一定尽心尽力地接受佛祖的神圣的影响。

然而“贵古而贱今”,是人类的通病。当佛祖在世之日,他时常受人的伤害,遭人的污蔑。和他同时代的许多人,在形式上,个个很容易跟他很接近;在精神上,他们和他却有极大的距离。在庸俗人的心目中,多数是有眼不识泰山;佛祖最伟大最值得人崇拜的地方,他们反而熟视无睹,充耳不闻。

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是永生的。泰戈尔记得有一次他参观该阿庙的时候,很深刻地得到这么一个启示。那天他看见一个穷苦的日本渔夫,从迢迢万里外,跑到这庙来赎罪。那时暮色苍茫,接着,夜幕下垂,周遭万籁俱寂。这位日本的渔夫,还是聚精会神地焚香膜拜,希望佛祖给他救苦救难。

在那位默默无闻的渔夫的心目中,佛祖并没有死。相反的,佛祖好像活人一样,能够使他的精神得到解放。

假如佛祖在生的时候,是个操生杀予夺的大权的帝王,或者是个百战百胜的将军,他也许会使同时代的俗人敬重,可是时过境迁,他马上被人遗忘了。“当时则荣,没则已焉”。这是一般王侯将相应有的下场。至于精神上追求全真、尽美、至善的大人物,他是永生的,永远受人馨香祷祝的。“历千劫而不古,运百福而常今”。他永远控制着人类的心灵,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凡是自知有种种缺陷的人,他一定会来请教佛祖,希望佛祖给他超度苦海。

普通人的存在,是受阶级、种族、团体的限制的。只有佛祖,他具备最充实的内在的价值,用不着借助别人的光彩。在这世界上,我们知道有些人很有智慧,很有学问,文能抚众,武能威敌。他们也许有旋乾转坤、支配历史的力量,但是,要找一个像佛祖这么一个人,不受时间、空间、种族、国家的限制,却是凤毛麟角。

佛祖修天地的正气,作古今的完人。他认识真理,而且他的行动也完全表现真理。从众生可以认识他,从他也可以认识众生。他的确是千古不朽的大人物。

佛祖的出家,对人类有极重要的影响。从那时候起,印度成为亿万善男信女焚香膜拜的圣地。通过佛祖的教训,印度把一切人类当做骨肉手足那么亲密。真理的巨流,扫荡种族和国家的界限,同时,佛祖的教训,深入地球每一角落。中国、缅甸、日本、蒙古的信徒,时常不顾山川的险阻艰难,很虔诚地到印度来学道。

这还不够,他们根据各自的感想和印象,到处建筑浮屠、雕刻和描绘佛像。

他们以超人的力量,在崇山峻岭的漆黑的石洞里雕刻和描绘佛像,他们也能够把庞大的石头,搬上山顶去建筑佛堂。最难得的是,每个具备鬼斧神工的艺术素养的大师,都是“莫问收获,只问耕耘”。他们非常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留传于后世;他们只想竭尽智能,把自己呕尽心血的作品,贡献给佛祖,让世人永远纪念佛祖的伟大的功绩。

泰戈尔认为,目前的世界更迫切需要佛祖的教训。种族、阶级、肤色的分别,被一般残忍而又愚蠢的人当做宗教。这种荒谬的行为,常使各国发生流血事件。事实上,互相仇恨,比较互相残暴更可怕。为着互相仇恨,人类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就在目前彼此互相屠杀的时期,我们多么需要佛祖的教训,因为佛祖教人,人类要得到解放,除爱以外,没有第二条路。

真正懂得“爱”人的人,一定也会“敬”人。真正的施与,莫过于献身。一个人施与东西给别人,须抱着三分敬意,千万不能表现德色。泰戈尔认为,现代人的一种缺点,在于缺乏敬意。不但精神上的表现是这样,而且政治上的独立,也受缺乏敬意所造成的阻碍。佛祖舍弃人间的一切荣华富贵,立志替人消灾。他是一视同仁,从来不分别贵贱贫富。根据敬、爱这两个字,什么事情都办得通。

但是,愚蠢的人类却作茧自缚。国与国间,人与人间,造成森严的壁垒,彼此互相提防,甚至圣地的大门外,也派了护兵来守卫,不让人家来自由礼拜。人类最大的敌人,就是人类。他违背真理,掩没人性。因此,我们到处见到彼此互相怀疑、畏惧、敌对。在这儿,我们更需要听从佛祖的教训,遵守真理,恢复人性。

佛祖教人以爱来克服愤怒。这种教训在世界大战后,更是字字珠玑。泰戈尔认为战争的胜利,仅是强权的胜利,而强权并非人类最崇高的力量。因此,所谓胜利并没有解决问题,它只是散布仇恨的种子罢了。须知人类的真正的力量在于慈爱,愤怒须以非愤怒来克服。假如人类不遵从这教训,他难免会注定失败。运用武力来使愤怒和仇恨得到胜利,并不会使人类得到和平。换句话说,要和平,只有实行慈爱。假如人类在他的政治和社会生活上不认识这一点,那么包藏祸心的人难免会兴波作浪,国际间的冲突的烈火永远不会熄灭。同时,监狱和兵营的极端残忍的生活,将使人越来越无法忍受;冤冤相报,永无宁日,而人类所受的悲惨和痛苦的状况,也永远没有宁息的一天。

目前我们更应该记住佛祖的教训,不要运用暴力来达到目的,须用慈爱来克服愤怒。佛祖所提出的真理,不是消极的,而是积极的。他不是教人放弃工作,而是教人采取正确的行动,作自我牺牲,诸如抑制愤怒和恶意,培植慈爱和善意。

在目前科学进步、交通发达的时代,人类固然可以运用种种交通的便利,克服山川的阻梗。但是,从历史上看来,佛祖却是第一个人,运用精神上的力量,使全世界的善男信女,不论路程的远近,不顾语言、文字、风俗、习惯的差异,心甘情愿地受他的指导。他所具备的权威,既非由于国际贸易,又非由于建设帝国;既非由于科学的好奇心,又非由于拓土开疆。它是单纯出于大公无私的努力,帮忙人类达到最后的目标罢了。

泰戈尔承认,佛教是有史以来,宗教上最伟大的成就之一;但是,他也同时认识其他宗教的伟大。佛教要发生积极的永生的作用,而且,为着宣扬真理的关系,使人很愿意舍弃物质的追求,贡献他的一切来充实他的生命。

佛祖最重要的教训就是“道”。“道”字怎样解释,一般西洋人都莫名其妙。就我们得“道”的深浅,我们可以断定达到充实完美的生活的程度。“道”既是真理、智慧、永生;“道”又是和平、善意、慈爱。为着追求这种最崇高的理想,人类情愿舍弃一切,甚至牺牲性命,来救世救民。

自佛祖在印度布道施教之后,印度不但没有停止不进,而且继续不断地创办伟大的学术中心,成立大规模的文化机构,使人类减轻一切痛苦,甚至可推恩到禽兽。这种冥冥的力量,是由于人类深切意识到他的无穷的价值。

普通人只见到佛祖的消极的方面,没有充分了解他的积极的方面。不错,在错误的言论、思想、行为上,佛祖固然消极不堪,在骄傲、情欲、坏念头上,佛祖固然采取除恶务尽的态度;但是在施行宽恕、仁慈、慈善等美德上,他比较任何人都来得更积极。

普通人多数是愚蠢不堪。因为太过愚蠢,所以良心被泯没,结果,他只懂得追求个人的利益,甚至产生骄傲、贪婪、残忍等恶劣的行为。良心泯没的人,好像睡眠状态一样,他的身躯只限于斗室内的床铺;到了良心觉悟之后,他这才觉得海阔天空,舍己为群了。

任何行为都有动机,也是有所为的;只有爱是崇高的,是终极的,是无所为的。为着发挥伟大的爱,我们必须杜绝自私的心理,同时,因为爱的关系,人类才会觉醒,不至蒙昧;才会走向光明,不至暗中摸索。

人类灵魂的行程,是从法律到仁爱,从规律到解放,从道德的境界到精神的境界。佛祖宣扬自制及道德生活的规律;他完全接受法律。但是,这种严守法律的办法,并非终极的目标;相反的,因为精通法律,他的行动才切合规矩准绳。无论坐立起卧,片刻也不会离开普爱人类这宗旨。在伟大的爱的旗帜下,人类才能够过着真正和平、幸福、快乐的生活。

以上所述,是泰戈尔个人对于佛祖根本的认识。这是他一生80年间的思想、行为、言论的宗旨。因此,我写《泰戈尔传》的时候,开宗明义,须先述他的思想的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