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曹植

“不自雕励、任性而行”的性格

曹植(192—232),字子建,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曹操之子,累封为陈王,谥为“思”,世称陈思王。

曹植出生于汉献帝初平三年,正当汉末天下大乱之际,曾随其父曹操转徙于军旅之中。所谓“生乎乱、长乎军”,正概括了他幼时生活的特点。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他不仅亲历了频繁的战乱,而且接触了广阔的社会现实。这样的生活基础对他此后的思想和创作都具有重要的影响。

到了建安年间,曹操在军事上和政治上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在当时的魏王府中网罗了许多文学之士,这对曹植的影响也是很大的。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曾说:“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琏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此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曹操“设天网”罗致文学之士,有他的政治目的,但与此同时,也给文学的发达提供了条件。在这样的文学环境中,曹植的才华便得到了哺育和发展。

曹植当年曾是才华山众的贵公子,经历过富贵豪华的生活:斗鸡走马,宴饮多暇。其《斗鸡篇》有云:“游目极妙伎,清听厌宫商。主人寂无为,众宾进乐方,长筵坐戏客,斗鸡观闲房。”《名都篇》有云:“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我归宴平乐,美酒斗十千。”李白《将进酒》所谓“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也正指出了曹植此期生活的一个侧面。但曹植为人毕竟又与一般的豪华公子有所不同。尽管他在一班文人政客的包围之中,斗鸡走马,但他并未完全沉溺在这样的生活之中。他写于此期的几篇作品都颇有慷慨之气,而不是耽于佚乐的奢靡之音。例如《赠丁仪》诗中有云:“朝云不归山,霖雨成川泽,黍稷委畴陇,农夫安所获!在贵多忘贱,为恩谁能博?狐白足御冬,焉念无衣客!”《梁甫行》有云:“八方各异气,千里殊风雨,剧哉边诲民,寄身于草墅。妻子像禽兽,行止依林阻。柴门何萧条,狐兔翔我宇。”这样的作品,都是突破了富贵公子的生活、具有广阔的社会内容的。他在《前录·自序》中曾说:“余少而好赋,其所尚也,雅好慷慨。”赋固如此,诗亦如之。当然,“雅好慷慨”,乃是建安时期的一代文风,不独曹植如此。《文心雕龙·明诗》有云:“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这就是说,“任气”、“使才”,乃建安时期各家都有的特点,亦即时代的特征。

但曹植的才华是比较突出的,他的文学造诣也是突出的。他在这时曾经颇为曹操钟爱。《三国志·魏书》曹植本传云:“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太祖尝视其文,谓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为论,下笔成章,顾当面试,奈何倩人?’时邺铜雀台新成,太祖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可观。太祖甚异之。”本传又云:植为人“性简易,不治威仪,舆马服饰,不尚华丽。每进见难问,应声而对,特见宠爱。”大概正是因此之故,曹操曾有立他为太子的打算,对他曾经寄以很高的希望。建安十六年,封他为平原侯,十七年,徙封为临葘侯。曹操出征孙权,命他留守于邺,曾经告诫他说:“吾昔为顿邱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二矣,可不勉欤!”曹操这一番话是很不寻常的,其中似有让他益加自勉,以便将来继承王位的意思。

曹操是爱惜文才的,但作为统治者、政治家,他又是更加看中那符合政治需要的人品的。他虽然爱惜曹植的才华,但到后来却发现了他的缺点,即曹植本传说他又“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等等。如果作为一个诗人,这不能算是什么缺点;但若作为王位的继承人,这就很不符合政治需要。既有这样的缺点,纵使没有曹丕“以术相倾”,曹操也未必再考虑立他为太子了,何况史称曹丕能够“御之以术,矫情自饰”,致使“左右宫人并为之说”呢?曹操最后确立曹丕,而曹植终于失宠,这是势有必至、理有必然的。曹植一生,颇有政治抱负,但缺乏政治头脑。因此,当曹丕已经立为太子而自己失掉故宠之时,尚不觉悟,仍然“不自雕励”。例如建安二十二年,他曾私自“乘车行弛道中,开司马门出”。这是违反王法的“任性而行”。曹操因此大怒,下令有云:“始者谓子建,儿中最可定大事”,“自临葘侯植私出,开司马门至金门,令吾异目视此儿矣”。这就不仅认为曹植不能继承王位,而且彻底改变了原来对他的看法。

曹操是个真正无情的政治家,为了政治的需要,不顾父子之情。他这时虽然没有贬斥曹植,却杀了曹植的一个亲信人物杨修。曹植本传云:“太祖既虑终始之变,以杨修颇有才策,而又袁氏之甥也,于是以罪诛修。植益内不自安。”杀掉杨修,等于除去曹植的一个智囊。曹植所受的震动不小。曹植这时可以说已经失去曹操的信任了,但本传又载有建安二十四年曹仁为关羽所围,曹操以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派他去救曹仁一事。且谓曹操传呼曹植,“有所敕戒”,而“植醉不能受命”,于是曹操“悔而罢之”云云。

这件事情如果属实,大概恰可作为曹植“饮酒不节”的注脚。但裴注引《魏氏春秋》曰:“植将行,太子饮焉,逼而醉之。王召植,植不能受王命,故王怒也。”由此看来,曹植之醉,又非由于自己“饮酒不节”,而是中了曹丕之计。

《魏氏春秋》所载,当然也不是完全可据的。但由此却可推知,所谓曹植“饮酒不节”者,亦未必全属事实。曹植有《酒赋》一文,假借矫俗先生之言曰:“若耽于觞酌,流情纵逸,先王所禁,君子所斥。”丁晏据此申论云:“《酒赋》结朋正旨,垂戒至深,子建岂沉湎于酒者哉!”

如果不是沉湎于酒,而被曹丕“逼而醉之”,这就更可说明曹植政治上实在缺乏警惕,头脑太不清醒。这样的人,在政治斗争中,是注定要失败的。“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的遭遇曹植在政治上受到更大的挫折,是在曹丕继承王位之后。

曹植本传载:“文帝即王位,诛丁仪、丁廙,植与诸侯并就国。”这是继曹操杀害杨修之后,曹丕进一步剪除曹植的亲信党羽。这对曹植是一次更沉重的打击。面临这样的打击,曹植实有不可明言之痛,他写了一篇《野田黄雀行》寄寓自己的哀思。

曹丕继承王位不久,于延康元年(220)十月,又迫使献帝禅让,自己取而代之,是为文帝。他这时身为帝王,对于曹植便实行了进一步的迫害。曹植本传载:“黄初二年,监国谒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有司请治罪,帝以太后故,贬爵安乡侯。”诏书有云:“植,朕之同母弟,朕于天下无所不容,而况植乎?骨肉之亲,舍而不诛,其改封植。”这一年便改封曹植为鄄城侯。

曹植这时有《谢初封安乡侯表》,其中有云:“臣抱罪即道,忧惶恐怖,不知刑罪当所限齐。陛下哀悯臣身,不听有司所执,待之过厚,即日于延津受安乡侯印绶。奉诏之日,且惧且悲。”从这样的言辞看来,曹植此时的处境和心境已经和过去大不相同了。灌均承风希指,枉加之罪,他对此竟无所申辩,而诚惶诚恐,感恩称谢。由此可知,曹植这个“任性而行”的人,到这时已经颇知戒惧了。

黄初三年(222),植又封为鄄城王,四年,徙封雍丘王。其年朝京师。

曹植这时又有《封鄄城王谢表》,继续表示认罪,说自己“狂悖发露,始干天宪,自分放弃,抱罪终身”,“不悟圣恩,爵以非望,枯木生叶,白骨更肉,非臣罪戾,所当宜蒙”。“奉诏之日,悲喜参至。”曹植本来无罪,而竟如此认罪,则当时刑宪之严酷,曹植处境之险恶,也就可想而知。

黄初四年,曹植曾与诸侯王被召同朝京师,会节气。这时他又上有《责躬》诗,继续检讨罪过。其上表有云:“臣自抱衅归藩,刻肌刻骨,追思罪戾,昼分而食,夜分而寝。”谓“天网不可重罹,圣恩难可再恃。”称曹丕“德象天地,恩隆父母。”于是“不胜犬马恋主之情”,拜表献诗。辞之凄惋,无以复加了。史称“帝嘉其辞义,优诏答勉之。”

大概正是由于如此恭逊,终于曹丕在位之年,曹植竟得苟全了性命。

但在这期间,曹植虽得苟全性命,内心却是十分痛苦的。特别是当诸侯王朝京师而后归藩之际,曹章暴卒,死于非命;而曹植与曹彪同路东归,又遭到有司干预,这使他气愤填膺,形于文字。《赠白马王彪》一诗便抒发了难以掩抑的情感。此诗有序云:“黄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每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此诗对于任城王之死别、白马王之生离,表示了极大的怨忿。诗中有云:“鸱枭鸣衡杌,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这里对于有司进行了愤怒的指斥,但对于那最高统治者曹丕似仍有所保留,“谗巧令亲疏”,说得相当含蓄。

在这期间,曹植还写了一篇《洛神赋》。这是写得更加含蓄深婉的作品。此赋有序云:“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洛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丁晏据此申论云:“序明云拟宋玉神女为赋,寄心君王,托之宓妃,《洛神》犹屈宋之志也。而俗说乃诬为感甄,岂不谬哉!”现在看来,曹植在黄初年间自洛还国,心绪极恶,确有屈原放逐之悲,其赋《洛神》,亦实有《离骚》托之宓妃佚女之意。世传感甄为赋,恐非其实。丁晏申论,似有道理。不仅《洛神》如此,曹植另外几个赋篇无不如此。例如《九愁赋》云:“恨时王之谬听,受奸枉之虚辞,扬天威以临下,忽放臣而不疑。”“俗参差而不齐,岂毁誉之可同,竞昏瞀以营私,害予身之奉公。”《九咏》云:“民生期于必死,何自苦以终身,宁作清水之沉泥,不为浊路之飞尘。”《蝉赋》云:“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声皦皦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鹦鹉赋》云:“岂余身之足惜,怜众雏之未飞。”《离缴雁赋》云:“怜孤雁之偏特兮,情惆焉而内伤。”如此等等,都是骚人之遗。只是《洛神》一赋,写得幽而不露,难于索解;加以行文婉而多姿,正如《前录·自序》所说的“摛藻也如春葩”。于是说诗者遂不免以辞害意,坐实以感甄一事。其实,只要细吟篇末所云“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诸语,仍是不难索解的。

“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的幻想黄初七年,文帝曹丕死,曹睿继位,是为明帝。改元太和。太和元年,曹植徙封浚仪;二年,复还雍丘。

曹睿虽然仍旧推行曹丕对待诸侯王的既定政策,但多少有些缓和。其对待曹植,也有一些宽大的姿态。有一件事可以说明问题,即《明帝纪》裴注引《魏略》说曹睿亲征之时,京师讹言,有云帝已崩、从驾群臣迎立雍丘王云云,而曹睿对此,竟不加究问。若在曹丕,对于此事,是必追查的。倘一追查,则曹植当为祸首,恐是不能或免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曹植的处境相当危险。虽然曹睿暂不究问,却也难免把他看作危险之源。为曹植计,他在这时应该更加收敛,尽力韬晦,以自保全。但曹植实在缺乏政治头脑,就在这样的时刻,他却上了一篇《求自试表》。表中大讲“古之受爵禄者”,“皆以功勋济国,辅世惠民”,而自己却“无德可述,无功可纪”。因此,希望得到一个军职,以便效忠疆场,为国立功。他说:窃不自量,志在授命,庶立毛发之功,以报所受之恩。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诏,效臣锥刀之用,使得西属大将军,当一校之队;若东属大司马,统偏师之任,必乘危蹈险,骋舟奋骊,突刃触锋,为士卒先。..必效须臾之捷,以灭终身之愧。使名挂史笔,事列朝荣。虽身分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也。如微才弗试,没世无闻,徒荣其躯而丰其体,生无益于事,死无损于数,虚荷上位,而忝重禄,禽息鸟视,终于白首,此固圈牢之养物、非臣之所志也。

这样的言辞是相当激切、这样的感情也是相当诚挚的。曹植在这里表白的建功立业之心,本来可能遭到曹睿的疑忌,但也许因为他是发于至诚,毫无虚饰,所以此表上后,曹睿对他依旧优容。太和三年,他又得徙封东阿。在这期间,曹植的处境比前时有所改善,他的心情也有些好转。虽然不再“任性而行”,但说话却比较随便了。太和五年,在《求通亲亲表》中,曹植继续请求任用,为国建功。话说得更加激切。他甚至说:臣伏自惟省,岂无锥刀之用!及观陛下之所拔授,若以臣为异姓,窃自料度,不后于朝士矣。

这话是说得不错的,像他这样的人材,如果身为异姓,确实可被重用;但正是因为不是“异姓”,所以才不能“拔授”。此中道理,曹植似乎并不真懂。严防同姓篡权,这是曹魏政权片面地接受了前朝的经验教训而定的决策。在历代的统治者中,这样的片面性都是不可避免的。曹植徒见其然而未识其所以然,所以如此絮絮多言。

《陈审举表》也是曹植此时写的一篇重要的文章,其中有这样的话:臣生乎乱,长乎军,又数承教于武皇帝,伏见行师用兵之要,不必取孙吴而与之合,窃窥之于心。常愿得一奉朝觐,排金门,蹈玉陛,列有职之臣,赐须臾之间,使臣得一散所怀,摅舒蕴积,死不恨矣。

这一段话说得更加随便了。作为诸侯王,最好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才使在上者放心。而曹植竟说自己熟知兵法,“行师用兵之要”,能与孙吴

合。不但不自韬晦,反而露才扬己。这正是他以前曾说的“道家之明忌”,他这时竟明知而犯之。

但曹植这时如此放言无忌,居然未遭杀身之祸,这不能不说曹睿为人确比曹丕温厚,对于诸侯王的政策也确实比较温和。

在这篇《陈审举表》中还有一段文字值得注意:夫能使天下倾耳注目者,当权者是矣。故谋能移主,威能慑下,豪右执政,不在亲戚。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盖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惟陛下察之。苟吉专其位、凶离其患者,异姓之臣也;欲国之安、祈家之贵、存共其荣、没同其祸者,公族之臣也。今反公族疏而异姓亲,臣窃惑焉。站在“公族”的立场,曹植这话是说得中肯的。从当时曹魏政权面临的局势看,这话也是说得适时的。曹植在宫廷的政治斗争中虽然缺乏政治头脑;而对于“豪右执政”,对于异姓“当权”,却很有政治眼光。没过几年,曹魏政权即为异姓所代,他的这一番话可以说是不幸而言中了。

但可惜的是,曹睿当时对于这一番话似乎并未重视,只是“优文答报”

而已。

与此同时,曹植还曾要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而“终不能得”。于是“怅然绝望”,怀忧而死。

“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的命运曹植一生所志,本来是要“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而不“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的。但现在看来,他的勋绩,却仍在翰墨、辞赋之中。当汉魏之际,他是个才华特出的作者,诗赋杂文都达到了当代的最高成就,对后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作为一个贵公子,达到这样高的文学造诣,是不容易的。这不仅因为天赋的才华,也不仅因为“生乎乱、长乎军”的生活经历,更重要的是因为处在名为王侯、实为囚虏的地位。只因有了逐臣的遭遇,才写出了骚体的篇章。丁晏誉为“古今诗人之冠,灵均以后一人而已”,虽然不免溢美,但从骚人创作的传统看来,曹植和屈原的处境确有某些相似,曹植的诗赋杂文也确有屈原作品的某些特点。司马迁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曹植也是遭到谴黜,才写出了“愤而成篇”的作品的。

曹植卒后,景初中有诏称他“自少至终,篇籍不离于手”。乃令“撰录植前后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副藏内外。”宋人辑有《曹子建集》,今有传本。

第二节阮籍

生平与著作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其父阮瑀建安七子之一,曾为曹操的丞相掾。阮家与曹氏的关系较深,对阮籍的政治立场有很深的影响。

阮籍的传记,在《晋书》当中,但在晋朝建立前夕,他已逝世,他始终只是魏人。他和嵇康都是魏晋之际的人物。

阮籍的生平,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时期。

一是从建安十五年到景初三年(210—239),为青少年时代。阮籍三岁丧父,由其母抚养成人。其兄阮熙,官至武都太守。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字仲容),即阮熙之子①。族兄阮武,官至清河太守。阮武的父亲阮谌,官至侍中②。显然,由于阮瑀的早卒,他这一支家境中落。但诸阮仍聚居在一起。《世说·任诞》云: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

北阮富而南阮贫的情况,在阮籍少年时代恐怕更要突出,伏义给阮籍的信说:“行己无立德之身,报门无慕业之客。”“贫无方丈之肴,室无倾城之色。”大体上与《世说》的记载相符。但是年轻的阮籍,却接受了传统的教育。“博览群籍,尤好庄老”,“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①。儒家思想对他有很大影响,他梦想建功立业,一试身手。这时与阮籍有关系的人是他叔父阮熙和王昶。他的文学家、思想家、音乐家的修养,在此时已经基本上成型。“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惟族兄文业每叹异之,以为胜己。”魏晋的名士风流,在阮籍身上表现比较突出。二是从正始元年到九年(240—248),为第二阶段。竹林诸人的聚会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何晏王弼之流,在洛阳大畅玄风,竹林七贤在野与之互相呼应,形成一代思潮。但这时发表的文章还很少涉及政治。阮籍应太尉蒋济之辟,后谢病归。复为尚书郎,少时又以病免。曹爽辅政,召为参军,又以疾辞。嵇康尚曹魏亭主,出仕中散大夫,都是此时之事。这个阶段,竹林诸人正是时代的骄子,文化界的先导。《文心雕龙·才略篇》云:“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殊声而合响,异翮而同飞。”就特别指出嵇康的论和阮籍的诗作为代表。王导渡江以后,“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见《世说新语·文学篇》),其中的《声无哀乐论》、《养生论》,都是嵇康的作品。而阮籍的《咏怀诗》,在当时也是脍炙人口的名篇。三是从嘉平元年到景元四年(249—263),此为竹林七贤分化瓦解的阶段。从嘉平元年正月高平陵事件以来,司马氏营立家门,尽杀曹爽、何晏等敌对分子,夷其家。至此,竹林之游已经结束。阮籍和司马氏的关系,是十分微妙的,司马懿为太傅,阮籍为其从事中郎,司马师为大司马,阮籍为其①见《晋书》卷四九《阮籍传》附《阮咸传》。

②《世说新语·赏誉篇》注引杜笃《新书》云:“阮武字文业,陈留尉氏人。父谌,侍中。武,阔达博通,渊雅之士。”《陈留志》云:“魏末清河太守。..著书十八篇,谓之《阮子》”。①见《晋书》卷四九《阮籍传》。以下引用此传,不再注明出处。

从事中郎,司马昭辅政,阮籍又为其从事中郎。中间一度出为东平相,后来又为步兵校尉。“但虽去佐职,恒游府内,朝宴必与。”他与司马氏的关系始终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而山涛、王戎之流已经打入司马氏集团的核心。嵇康被杀之后,向秀应计入洛,阮籍也被迫写了劝进表。这时已经到司马氏代魏的前夕了。阮籍卒于景元四年(263)冬,时年五十四。这是嵇康死后的第二年,司马炎即位的前二年,《大人先生传》和《咏怀诗》的大部分,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阮籍是魏晋文士中放达派的代表,行为有些怪僻。服葬时居然饮酒食肉,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反。”所有这一切,都使人捉摸不透,对他作出错误的判断。当时人根据其疯疯癫癫的行为称之为“痴”,而礼法之士责备他不遵守名教,但这都是皮相之谈。他的这些行径,只是他自己制造的烟幕或保护色。它是现象而不是本质。有一次,阮籍登广武(今河南荥阳)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又登武牢山(即虎牢山,今河南荥阳),望京邑而叹,因赋豪杰诗。这倒流露出他对当时统治者的由衷的轻蔑。司马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功业”,只是通过宫廷政变,残酷地屠杀异己,窃取了政权。石勒就曾说过:“大丈夫行事当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①阮籍的用意大约和石勒差不多,只是没有说出具体姓名而已。李白以为阮籍用竖子讥诮刘邦、项羽,却没有说对②。

阮籍也不是没有才干。他一度为东平相,小试牛刀。旬日之间,“坏府舍屏障,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这一段短短的经历,可以看出他有着大刀阔斧的改革精神,不是无所作为。《晋书本传》云:“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这却是实录。他一醉六十日,逃避了司马昭为其子司马炎(晋武帝)的求婚;锺会多次问以时事,企图通过他的表态,以便罗织罪名,皆以酣醉获免。这两个事例,说明了酒在阮籍政治生活中的作用。

阮籍的著作,《隋书·经籍志》载《魏步兵校尉阮籍集》十卷,原注:梁十三卷,录一卷。两唐书经籍志《阮籍集》均作五卷。《唐日本国见在书目》:《阮嗣宗集》五卷。又《阮步兵集》十卷。故唐代实有五卷、十卷两种本子。宋代书目多为十卷本。但《直斋书录解题》别集类有《阮步兵集》十卷,诗集类又有《阮步兵集》四卷。与隋唐时期实无多大悬殊。明代诸刻有黄省曾十卷本,张溥一卷本,其内容大致相同。惟钱曾所见朱子儋本多出四言《咏怀》十三首。丁福保历访海上藏书家,都无朱子儋本,其所辑《全三国诗》中所存四言诗仅有三首,与通行本无何出入。黄节为《咏怀诗》作注,始从明潘璁本检出四言《咏怀诗》十三首,其一至三与丁书相同,其四至十三则丁氏所未见者。黄氏据以入录,并为之作注,始得重见于世。其所据之潘璁本,据云乃明崇祯间所翻嘉靖刻本,前有嘉靖癸卯陈德文序及崇祯丁丑潘璁序,分上下两卷①。黄氏卒后,此书亦不知下落。后来逯钦立同志重①见《晋书》卷一○五《石勒载记》下。

②见《登广武古战场怀古》,载《李白集校注》卷二十一。有“拨乱属豪圣,俗儒安可通,沈湎呼竖子,狂言非至今,抚掌黄河曲,嗤嗤阮嗣宗”等语。

①见《阮步兵咏怀诗注》,第99页。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辑魏诗,即据黄氏所校潘本过录②。黄氏书成于一九二○年,逯氏书成于一九六四年,前后不到半个世纪,古籍仍在不断销亡,这一点也很令人吃惊。玄学魏晋玄学是道家思想的新的流派。先秦道家的老子标榜小国寡民、清静无为,到了战国中叶,发展为庄子的相对主义,发生很大变化。战国末年以迄汉初吸收了法家思想的某些因素,演进而为黄老刑名。所谓黄老思想实以老子为主,庄子的影响并不显著。武帝以后儒家思想占据垄断地位,儒家为体、法家为用的新儒学风靡一时。黄老思想一度消沉。东汉中叶以后,道家思想与神仙思想相结合,改头换面,成为道教的一个渊源。党人斗争失败以后黄巾大起义风起云涌,儒家思想丧失了过去的权威,思想界出现了新局面。儒家、道家重新组合,形成了新道家,即魏晋玄学。这个新道家,以道家思想改造儒家,以“三玄”(即《周易》、《老子》、《庄子》)代替五经,以客观唯心论或朴素唯物论代替汉代的宗教神学。和汉代的天人感应论、目的论相比,它有清醒和梦呓之别。这种思想的萌芽,应该从仲长统说起。“叛散五经,灭弃风雅”的呼声①,标识着时代思潮的转变。

阮籍对于《老子》、《庄子》、《周易》,都下过工夫,他的《通老论》、《达庄论》、《通易论》,就是这方面的著作,可惜篇幅断烂,不能反映他的全部思想的内容。能够指出的是,他具有唯物主义的天道观,并且具有沟通儒道的倾向。他对于自然界的解释: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自然者无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内,故万物生焉。(《达庄论》)

他是用《易传》的思想,修正了老子的客观唯心论。他关于道的解释:道者,法自然而为化,侯王能守之,万物能自化。《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

(《通老论》)肯定了道法自然。自然(物质)是第一义的,道(规律)是第二义的。有了自然世界,然后才有精神的存在。他摆正了物质与精神的关系,说的非常清楚。他把太极、元、道,并列起来,有意识沟通儒道之邮,但三者并不完全一样。道是出于自然的,而太极是自然的同义语,道和太极之间,怎么能画等号呢?这是阮籍的一个漏洞。

关于人和自然的关系,阮籍认为人的形体和精神,都是自然的产物。他把人的精神分作性(天性)、情(欲望)、神(思想意识)三种。以为:人生天地之间,体自然之形。身者阴阳之精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驭者也。(《达庄论》)

他在这里,谈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也谈到精神与物质的关系。有了自然界然后才有人,有了人然后才有各种精神状态。他不但用《易传》充实道家的唯物论,而且也用儒家关于性情的说法,补充道家之不足。这种作法的企图是好的。但是,自然、精气的道家用语,阴阳、五行、游魂之变的儒家用语,错杂使用,有意捏合而不能泯为一体。这是他的缺点。

虽然如此,他已经摆脱了汉代思想家的束缚,他在庄子的影响下,鼓吹②见《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册,第493页。

①引自《后汉书》有关王充王符、仲长统列传。

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思想。他说:天地合其德,日月顺其光,自然一体,则万物理其事。(《达庄论》)

这种说法,援用儒家的词句,用庄子变换了它的思想。在下面的几句话中,情况更为明显。

男女同位,山泽通气,雷风不相射,水火不相薄。重阴需电,非异出也,天地日月,非殊物也。(《达庄论》)

男女同位四句,阮籍引用《周易说卦传》而稍加变通。原文作“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高亨云:不字疑衍)相射”。意谓天地、山泽、雷风、水火每一对彼此矛盾对立。而阮籍则把本来有差别的东西,说成没有差别,把本来性质相反的东西,说它们可以相通。这是用庄子的相对主义观点来解释《周易》,与《周易》的原意自然不能相合,但是它不仅直接继绍《齐物》、《秋水》的心传,而且间接也和惠施“万物毕同毕异”的说法遥相呼应。

阮籍的思想不够深刻,也不够成熟,但在魏晋之际,这种思想还有一定进步意义。因为他不谈天人相应,不谈受命之符,不谈天生圣人,和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划清了界限;同是谈论《周易》,他不仅绝口不谈卦气(孟喜)、爻辰(郑玄)、升降(荀爽)、旁通(虞翻)等等,和汉易分道扬镳,而且也和王弼不同。王弼说:“圣人体无”①,对《周易》作了唯心论的解释,而阮籍则以为“天地易之主也,万物易之心也”(见《通易论》),对《周易》作了唯物论的解释。

在政治思想上,阮籍同情人民,强烈谴责统治阶级的强取豪夺,反对君主专制。他认为名教、礼法都是压迫人民的工具。这种思想是相当深刻的,有一定的革命性。

他不仅不承认有什么圣君贤相,而且把他们都看成坏蛋。他谴责他们两面派的行径,“假廉以生贪,内险而外仁。”(《大人先生传》)廉洁、仁慈是外表,贪婪、险毒是实际。他们“欺愚诳拙,藏智自神”,以至出现弱肉强食的局面。他们真正有了地位之后,就不遗余力地剥削人民。“竭天地万物之至,以奉声色无穷之欲。”“强者睽眠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同上)从思想渊源来看,这是仲长统思想的进一步发展,但阮籍的说法,比仲长统深刻得多。

他深知赏罚的作用及其实质,也深知赏罚的局限性。他说:惧民之知其然,故重赏以喜之,严刑以威之。财匮而赏不供,刑尽而罚不行,乃始有亡国、戮君、溃散之祸。(同上)

他的这种说法宣布了法家思想的破产。他举出秦国为例说:秦破六国并兼其地,夷灭诸侯,南面称帝。姱盛色,崇靡丽,凿南山以为阙,表东海以为门,万世而不绝,图无穷而永存。美宫室而盛帷帟,击钟鼓而扬其章,广苑囿而深池沼,兴渭北而建咸阳,■木曾未及成林,而荆棘已藂于阿房。时代存而迭处,故先得而后亡,山东之徒虏遂起而王天下。(《达庄论》)

秦汉以来的几度兴亡,给阮籍以深刻地教育,魏晋易代中的篡弑屠杀,更使其有切肤之痛,他从阶级国家的形成当中,发现社会动乱的病根在于君主专制。他指出:盖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大人先生传》)①《三国志》卷二八《钟会传》注引《王弼传》。

他用阶级、法律来概括国家机器,已经基本上掌握其压迫剥削的实质。

仲长统对于社会发展的归趋,持一种怀疑的态度,而阮籍则不然,他认为只要取消君主,就可以万事大吉。他说:盖无君而庶民定,无臣而万事理。保身修性,不违其纪,惟兹若然,故能长久。(同上)

这种没有君臣,没有阶级,没有人剥削人的社会,实在就是远古的原始公社。阮籍以后,鲍敬言又发挥这种无君论,陶渊明也向往“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的乌托邦。①这种思想固然是对原始公社的憧憬,也与当时的坞壁经济有关,不能说他完全出于空想。

由于同情人民,阮籍也非常憎恶统治阶级的走狗。他在《大人先生传》中,采取大人先生和“君子”对话的形式,对他们进行无情的鞭挞,把他们的宦海浮沉,比作虱处裈中。其略曰:世之所谓君子,惟法是修,惟礼是克。手执圭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党,长闻邻国。上欲三公,下不失九州牧。独不见群虱之处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炎邱火流,焦邑灭都。群虱处于裈中而不能出也。君子之处域,何异乎虱之处裈中乎!(据《晋书》本传)他对于这些“君子”的攻击,应该和他的无君论结合起来看。

表现在社会思想上,阮籍的一些行动也开风气之先。他有意识地反对男女授受不亲,提倡男女社交公开。把母亲和父亲放到同等地位,都有提高女权的味道。但是他关于这方面的言论却很少保存下来。

文学成就阮籍的文学成就,主要是《咏怀诗》八十二首。这是他的不朽之作。它摆脱了汉代乐府和古诗中描写游子思妇的老调,也迥异于建安以来“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的新风①,使人耳目为之一新。其所描写的内容是时世的艰辛,朋辈的不幸,宵小的猖狂,个人的坎坷,愤世、嫉俗、忧生、惧祸的心情,完全出之于诗,因而值得重视。屈原不过是惧谗畏讥,庾信不过是因绝望而悲歌,老实说他们都不存在生命危险,而阮籍“以其无可奈何之境,万不得已之情,托之《咏怀》,皆属有为而言,绝无游枝之语”②。其处境比他们格外艰苦,这些诗的创作绝非容易,保存下来尤其困难。它是曹、马政权交替之际幸存者的呼声,从这个意义来说,它是魏晋之际历史的一面镜子。自从它问世以来,文艺批评家对它极力推崇,除了已引刘勰的话以外,锺嵘也说:“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①对它作了很高的评价。但对阮籍的苦心孤诣,并没有完全揭发出来。锺嵘以为“厥旨渊放,归趣难求”②。李善以为“嗣宗身仕乱朝,恐罹谤过,因兹发咏,每有忆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①引自陶渊明《桃花源诗》。

①《文心雕龙·明诗篇》。

②见程千帆《古诗考索》第283页。

①《诗品》上。

②《诗品》上。

世下难以情测。”③他们的话都不错,经过清代何焯、陈沆诸人的不断钻研,大体上已能读懂。读了这些作品之后,可以对魏晋的时世增加新的认识。《咏怀诗》是政治诗,其中对于改朝换代的描写,俯拾皆是。如:“欢娱未终极,白日忽蹉跎。”(其五)“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其三十二)“悬车在西南,羲和将欲倾。”(其十八)“适逢高风起,羽翼自摧藏。”(其七十九)。所谓白日、羲和都泛指曹魏政权,所谓高风泛指敌对势力。古来多用太阳以喻君主。这些辞句表示曹魏政权已经日薄西山濒于灭亡的境地,用意非常明白。“欢娱未终极、羽翼自摧藏”,则是其个人的遭遇。

其实,曹魏后期的政治大事,如高平陵事件、齐王芳的被废、高贵乡公的被杀等等,在诗中都有所反映,作者的描述也是有倾向性的。如: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朱华振芬芳,高秀相追寻。一为黄鸟哀,涕下谁能禁。(其十一)

按:此诗以楚国的往事比喻曹魏的行将灭亡。究其实旨,它是针对高平陵事件而发。何焯以为“此篇以襄王比明帝,以蔡灵侯比曹爽..朱华句谓私取先帝才人为伎乐,高蔡句谓兄弟数出游也。”何说大体妥当。曹爽的党羽何晏是南阳宛人、邓飏是南阳新野人。相当于三楚的秀士。他们虽对司马氏实行夺权,而未能加意防范,卒招致高平陵事件的爆发,司马氏把他们一网打尽。《战国策·楚策》楚辛谏楚顷襄王举黄鸟为喻,由黄鸟谈到蔡圣侯。他说:“黄鸟其小者也,蔡圣侯因是已。南游高陂,北陵巫山。饮茹溪之流,食湘波之鱼。左视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子发受命于宣王,系己以朱丝而见之也。”这一篇作品,可以说是悼念何晏的诗。“一为黄鸟哀,涕下谁能禁”,流露出作者对诸人的感情。有人把这首诗加到齐王芳身上是错误的。四言《咏怀》有云:“三后临朝,二八登庸,升我俊髦,黜彼顽凶。”三后当然是指文帝、明帝和齐王,顽凶大约是指曹爽诸人。立意与此篇矛盾,应是故意错乱其辞,用以逃避文网。又如: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羁旅无俦匹,俛仰怀哀伤。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其十六)

按:此诗据何焯所考是指司马师废齐王芳立高贵乡公髦之事。废幼帝为齐王,事在九月甲戌(十九日),立高贵乡公在十月庚寅(初六日)。这种废立大事恰在九月、十月之交,相当于鹑火中。而司马师的决策废立,稍前于此,正在日月相望(十五日)之时。何义门的考订大体可信。作者对此无能为力,却也并不甘心。他用不惜憔悴的语言,表示他的抗议。又如:王子十五年,游行洛水滨,朱颜茂春华,辩惠怀清真。焉见浮丘公,举手谢时人!轻荡易恍惚,飘飖弃其身。飞飞鸣且翔,挥翼且酸辛。(其六十五)

按:此诗用王子晋早夭的故事,刻画高贵乡公的遇害。史称高贵乡公见威权日去,不胜其忿,率领殿中宿卫诸人,要和司马昭决一死战,司马昭的党羽贾充迎战于南阙下,帝自用剑,众欲退,太子舍人成济问充曰:“事急矣,当云何?”充曰:“司马公畜养汝等,正为今日。”于是成济即抽戈前刺帝,殒于车下。当时高贵乡公只有二十岁。《三国志·魏志·三少帝纪》③《文选》卷二三《咏怀诗》注。

云:“高贵乡公才慧夙成,好问尚辞,然轻燥忿肆,自蹈大祸。”把曹髦的被害,归咎于他的轻举妄动,这正是陈寿的曲笔。但这种记载与诗中的轻荡、弃身恰相照应。当时司马氏篡夺之势已成,正在易代前夕,阮籍用酸辛二字表示他的哀悼。

根据以上的讨论,我们不妨认为“驾言发魏都”、“昔余游大梁”两首,都是与评魏明帝有关的诗篇。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其三十一)

魏都、梁王,都是借古讽今,“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则是曹魏的现实。

昔余游大梁,登于黄华颠,共工宅玄冥,高台造青天。幽荒邈悠悠,凄怆怀所怜,所怜者谁子,明察应自然。应龙沉冀州,妖女不得眠,肆侈陵世俗,岂云永厥年。(其二十九)

按:大梁明指魏都,而第二句的黄华,为山名。《水经·洹水注》云:“洹水出上党泫氏县,东过隆虑县(今河南林县)北,又东北出山径邺县南。”又云:“(隆虑)县有黄华水,出于神囷之山黄华谷北崖上,山高十七里。水出木门带,带即山之第三级也。”所以诗中的黄华,实际上离大梁(今河南开封市)颇远,而为邺都(今河北临漳)附近的山。诗中的高台,不是神话中共工之台,而应如黄节所指邺中的三台。肆侈两句是对魏明帝曹叡的批评。他肆意挥霍,大兴土木,死时只有三十六岁。《魏略》和《三国志》对其沉湎酒色、轻用民力,有许多记录。如筑总章观高十余丈,又于芳林园起陂池,修土山,公卿群僚皆往负土,宫中自贵人以下至尚保,及给掖庭洒扫、习伎歌者,各有千数。又录夺已经出嫁的士家(即军户)之女,配嫁无妻的军士。规定其夫家可以生口自赎,又选其有姿色者入宫。当时臣僚杨阜、高堂隆等上书切谏,他一律不听。这些事实,就是《咏怀诗》写作的背景。阮籍的《咏怀诗》中,爱憎是比较分明的。他有的怀念,有的羡慕,有的怜悯,有的谴责,决不含混。

关于怀念之例,或泛称所思(如:“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见其十五),或泛称亲友(如:“徬徨思亲友,倏忽复至冥。”见其三十六),或泛称佳人(如:“出门望佳人,佳人岂在兹。”见其八十),或称故时人(如:“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见其三十四)或称客与宾,兹举此首为例。

平昼整衣冠,思见客与宾,宾客者谁子,倏忽若飞尘。裳衣佩云气,言语究灵神,须臾相背弃,何时见斯人?

从上面的例子来看,阮籍所怀念的,是其亲友、故人。结合他的交游来看,并不难得出答案。只是当其写作当时,有的人已经不在了(如嵇康),有的人已经转变了(如山涛)。和他志趣相投的人,永远没有了。“临川羡洪波,同始异支流,”(其七十七),阮籍在这里便流露出索漠孤独之感。关于羡慕的例子,也有很多。阮籍所羡慕的是安贫乐道的上世士,是不以生死异其操守的穷达士,是慷慨捐生的壮士。关于第一类,例证较多,这里姑且不谈。关于第二类,如:登高临四野,北望青山阿。松柏翳冈岑,飞鸟鸣相过。感慨怀辛酸,怨毒常苦多。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求仁自得仁,岂复叹咨嗟。(其十三)

这首诗是就李斯、苏秦和伯夷、叔齐之死,发表议论。李斯被杀时,思为布衣而不可得,想到牵黄犬出上蔡东门的往事。苏秦佩六国相印,卒受车裂之刑。而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对于三人之死,究竟应该如何评价?清人何义门以为“此言人皆有死,若苛求富贵者,其卒亦贻五刑车裂之悔,何如求仁得仁,若夷齐者为得其所乎!”何义门的解释本来不错,但阮籍的用意,还在于“不食周粟”上,这一点何义门未及指出。如果看这一首还不清楚,请再看一首:悬车在西南,羲和将欲倾。流光耀四海,忽忽至西冥。朝为咸池晖,濛汜受其荣,岂知穷达士,一死不再生。视彼桃李花,谁能久荧荧。君子在何许,叹息未合并。赡仰景山松,可以慰吾情。(其十八)

诗中歌颂的对象,是所谓穷达士。措辞很不平常。王闿运说:“穷达字并用始妙。达固不久,穷亦何失。”王氏是就文学上的修辞立论的。如果从当时的政治斗争的角度来看,这里的穷达士,应该指的是效忠曹氏的人。篇末还把他们比做景山松,用来和桃李花互相对照。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挟鸟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垂声谢后世,气节固有常。(其三十九)

读了这首诗,很容易联想曹植的《白马篇》。从题材和内容来看,二者确有些类似。但时代不同了,它们的针对性毫无相同之处。曹植所能想到的敌人不过吴蜀,而阮籍的假想敌只能是司马氏。他所歌颂的只能是毋丘俭、诸葛诞等人。阮籍认为只有这样才算穷达不易其操,才算求仁得仁。

关于怜悯的例子,无过于湛湛长江水一首,上面已经谈过,兹不多赘。

关于谴责的例子,却特别多。这里有:颠倒黑白的工言子,惟利是图的佞邪子,趋炎附势的当路子,为虎作伥的缤纷子,故作姿态的洪生。在不同程度上,都可以划归司马氏集团。

阮籍认为最危险的人物就是工言子:拔剑临白刃,安能相中伤。但畏工言子,称我三江旁。(其二十五)

这些话是针对司马氏的走狗锺会等人说的,不但嵇康之死是由于锺会的告密,而且阮籍本人也多次遭到锺会的盘算,只是由于他守口如瓶,才没有蹈嵇康的覆辙。

他谴责佞邪子:婉娈佞邪子,随利来相欺。孤恩损惠施,但为谗夫嗤。(其三十六)

他们唯利是图,见利忘义,也就谈不到什么正义与否的问题。

他谴责当路子:如何当路子,磬折忘所归。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其八)

当路子是随波逐流,忘乎所以的人。

他谴责缤纷子:岂效缤纷子,良马骋轻舆。朝生衢路旁,夕瘗横术隅,欢笑不终宴,俛仰还欷歔。(其五十九)

缤纷子是当权派的忠实走狗,帮助其主子作尽坏事,后来又被主子一脚踢开。成济刺杀高贵乡公,后来不也是夷三族了么?

所谓洪生,相当于礼法之士。除了《大人先生传》之外,《咏怀诗》中也有他们的影子。

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其六十七

这些洪生者流,在礼法的幌子下,规行矩步,道貌岸然,但是他们说的是一套,作的又是一套,言不顾行,行不顾言,是典型的伪君子。“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是他们的特点。《晋书·阮籍传》说:“礼法之士,疾之如仇”,正是因为阮籍刺到他们的痛处。

通过以上的讨论,初步可以看出,阮籍怀念的对象,是不肯和司马氏同流合污的人;他所羡慕的对象,是敢于和司马氏斗争的人;他所怜悯的对象,是被司马氏暗算了的人;他所谴责的对象,是司马氏卵翼之下形形色色的帮凶。

阮籍本人思想的变化,在《咏怀诗》中也表现得非常清楚。在他年轻的时候,是有一番抱负的。他喜欢诗书,学过击刺,也喜欢音乐,有点浊世佳公子的味道。但是后来情况发生变化,他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观。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乃悟羡门子,噭噭今自嗤。(其十五)

少年学击刺,妙伎过曲城,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挥剑临沙漠,饮马九野坰。旗帜何翩翩,但闻金鼓鸣。军旅令人悲,烈烈有哀情。念我平常时,悔恨从此生。(其六十一)

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其五)

第一首说的是接受传统教育,第二首说的是从事军事锻炼,第三首说的是艺术上的陶冶。他有学问,有抱负,本来是想大干一场的。但在高平陵事变之后,司马氏营立家门,政治情况一天比一天恶劣,他的理想破灭了。诗中的“自嗤”、“悔恨”、“失路”,都是这种心情的反映。这种描述,和《晋书》本传的记录是一致的,“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

阮籍渴求解放,幻想神仙,《咏怀诗》中充满逃避现实的思想。如: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其三)

本来是桃李成荫、繁华似锦的环境,经过秋风的扫荡、摧残,已经面目全非。作为竹林名士的阮籍认识到“一身不自保”的险恶处境,心情十分沉重。《咏怀诗》屡次流露出惧生之嗟。他感到孤独,他说:“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其一)他感到忧虑,他说:“咄嗟行至老,g俛常苦忧。”(其七十一)他有难言之隐,他说:“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其十四)这种情况不断升级。“生命辰安在,忧戚涕沾襟。”(其四十)“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其四十一)的辞句,也络绎笔下。阮籍是喜欢喝酒的,但诗中罕见酒字。我认为最能反映阮籍的心情的,是一日复一夕一首: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无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冰薄,谁知我心焦。(其三十三)

这首诗反映了阮籍的处境,忧谗畏讥的心情跃然纸上。这首诗的写作,当在嵇康遇祸之后,被迫写劝进表之前。明乎此,就会知道他为什么要口不臧否人物了。

阮籍的思想情况和嵇康是比较接近的,但是嵇康惨遭杀害而阮籍幸免,这是什么原因呢?我认为这与阮籍的人生观是分不开的。老子的齿弊舌存,庄子的处于材不材之间,毕竟是他的处世的基本态度。他和司马氏的关系不即不离、始终保持一定关系,而不是坚决的不合作,这是他和嵇康最大的区别,也是他在政治斗争中得以幸免的原因。

阮籍的《咏怀诗》,曲折地、反覆地通过形象思维,艺术地表达他的感受。这种作法,正是《诗经》、《楚辞》以来的老传统。正如王逸指出的那样:《离骚》之文,依《诗》起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脩、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楚辞章句序》)

《离骚》是如此,《咏怀诗》亦何莫不然。从其描写手法来看,用朝阳、白日、西隤日、朱阳,以喻君主;用大梁、梁王、魏都、梁东,以代替魏朝;用凤凰、鸾鹥、幽兰、芳草,以比君子;用葛藟、荆棘、野草,以譬小人;用景山松、凌风树、乔松,以喻坚贞;用寒风、朔风、凉气、凝霜,以喻强暴,这些情况都是显而易见的。有的话不便明说,他便广泛地利用神话传说、历史故事,委曲婉转表达其难言之隐。前面所举的“一为黄鸟哀”两句,出自《战国策·楚策》,用战国的典故,比喻当前的危机。“求仁自得仁”两句,引用《论语·述而》,实际是藉伯夷叔齐,以歌颂司马氏的政敌。明乎此,《咏怀诗》并不难读,但这正是几百年来许多人努力探讨、研究的结果。阮籍《咏怀诗》是建安文学的进一步发展,它具备刚健、清新、自然、浑厚等等特点,利用五言诗的新的形式,以比兴手法,抒发胸臆,指陈时弊,在万马齐暗的时代,能够针对当时的黑暗势力,提出被压迫者的呼声。虽然不够明朗、不够强烈,但是能作到这个程度,也是很不容易的。

阮籍出身于士族,把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结合起来,表现在他的作品中自然难免保留着浓重的阶级烙印,无须为之辩护。但是也由于他的不当权、受迫害,在魏晋易代之际,除了自己的遭际之外,他也看到了广大的颠沛无告的劳苦大众。如果说《咏怀诗》是他个人的控诉,那么,《大人先生传》就反映了人民的呼声。因此,对于阮籍的作品予以高度评价,这是完全应该的。

阮籍《咏怀诗》问世之后,引起极大的反响。左思、陶渊明、庾信、陈子昂张九龄、李白、杜甫,都接受这个传统,斐然有作,在中国文学史上,源远流长,这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但是,发扬无君论,后来只有一个鲍敬言。他的著作只靠葛洪的批判才保留一些片断。至于黄宗羲《原君》的出现,那已在中国产生资本主义荫芽之后了。

无君论接近于无政府主义,有其消极的一面,而反对剥削,反对专制,又有其积极的一面。

第三节陆机陆云

陆机的生平

陆机(261—303),西晋文学家。字士衡,晋吴郡吴县华亭(今上海松江县)人。曾任平原内史,故世称“陆平原”。与其弟陆云并称“二陆”,与潘岳并称“潘陆”。

陆氏家族为吴世臣。祖父陆逊是东吴丞相,父陆抗是东吴大司马。陆机身材魁梧,声音宏亮,少有异才,以文武韬略鸣于当世。陆抗去世时,陆机十四岁,即与其弟分领父兵,为牙门将。二十岁时,吴灭,与其弟陆云退居故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但陆机虽隐居于乡,却不能忘情于当世。东吴颠覆的惨痛经历,尤给他以很深的刺激,作《辨亡论》二篇,一方面抒发了他对东吴灭亡的感慨,总结东吴兴亡的历史经验教训,另一方面则透过祖述其祖父的功业,表达出自己对建功立业的渴望。

晋武帝太康十年(289),陆机与其弟陆云终于不甘寂寞,结束蛰居生活,离开家乡,一起来到洛阳拜访太常张华。张华很器重他们,高兴地说:“攻打东吴的战役,最大的收获是得到这两位人才!”并为他们广为称扬,使陆机兄弟在京城获得很大声誉。当时有“二陆入洛,三张(指当时著名文学家张载及其弟张协、张亢)减价”之说。由于张华的举荐,陆机被太傅杨骏任命为祭酒。杨骏被杀,陆机担任太子洗马、著作郎等职。吴王司马晏出镇淮南,以陆机为郎中令。后又升尚书中兵郎,转殿中郎。当时贾谧专权,开阁延宾,一时文土辐辏其门,其中著名的有二十四人,号“二十四友”,陆氏兄弟亦入其列。

陆机为人,体气清刚,词锋警醒,才辩敏捷。初入洛时,有不少名公巨卿看不起他,企图用言词加以侮辱,但都受到陆机的回击而予以折服。有一次,陆机拜访侍中王济,王济指着面前所吃的羊酪对陆机说:“你们江东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它?”陆机立即回答说:“千里莼羹,未下盐豉。”意思是说江东千里湖的莼羹可以与之媲美,只是眼下没有人知道去加以调味罢了。还有一次,范阳卢志在大庭广众之下问陆机:“陆逊、陆抗是你的什么亲戚?”古代当着儿子的面直呼其父的名字是很不礼貌的行为,陆机当即回敬说:“那关系就像你同卢毓、卢珽一样!”也直呼卢志祖父和父亲的姓名,搞得卢志下不来台。陆云当时曾劝陆机说:“他们这里离江东很远,不太了解情况,可以谅解,何必这么针锋相对!”陆机倔强地回答说:“我们的父祖名播四海,并非无名之辈,他难道不知道吗!”陆机、陆云两兄弟初来洛阳时,名声不分高下,通过这件事,大家分出了两人的优劣。

赵王司马伦辅政,陆机做了相国参军,因参与谋杀贾谧有功,赐爵关中侯。司马伦准备篡位自立,又用他当中书郎。司马伦被诛杀后,齐王司马冏怀疑他身为中书郎,可能参与起草赵王篡位的文章,于是将陆机和有关的人员交给廷尉审讯,幸亏有成都王司马颖、吴王司马晏的救援,陆机才免死流放边疆,后遇赦未行。

陆机感念成都王司马颖的救援之恩,又看到司马颖礼贤下士,温文谦让,便想在成都王手下干一番事业,司马颖也很赏识陆机的才华,让他参大将军①本节材料主要依据《晋书·陆机、陆云传》,凡引此传者,不另作注。军事,又表为平原内史。

太安二年(303),司马颖与河间王司马颙起兵讨伐长沙王司马乂,任命陆机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统率包括北中郎将王粹,冠军牵秀等在内的二十万人马前往洛阳。行前,陆机对于自己担当军事要职很不安,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受道家思想影响,认为陆氏家族三世为将,杀戮过多,恐遭不祥,而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感到自己势单力薄,在朝廷中根基不深。他以东吴旧臣的身份,旅居洛阳,成为晋朝官吏,一下子突然身居要职,早已引起一些人的不满。尤其司马颖左右的亲信,像王粹,牵秀,还有那个受到陆机羞辱而耿耿于怀的卢志,一直在寻找机会坑害他。陆机几次坚决地向司马颖提出辞去都督的职务,司马颖都没有允许。陆机骑虎难下,他的同乡孙惠劝他将都督的职位让给王粹,陆机说:“再这样辞让下去,别人会误认为我首鼠两端,临阵逃避,这样反而会更加速灾祸的到来呵。”

出发的时候,司马颖向陆机许愿说:“假如大功告成,我将以郡公,台司的爵位相许。你好好努力吧!”陆机坦率地对司马颖说:“从前齐桓公信用管仲建立了霸业,燕惠王由于疑忌乐毅而失去了即将成功的事业。这次讨伐长沙王行动的成败,在您而不在我。”司马颖的左长史卢志听到后,担心陆机进一步得宠,便乘机进谗。他对司马颖说:“陆机把自己比作管仲、乐毅,而拿您同历史上的昏君相比。自古以来,派遣将帅出征,没听说过对君主这么没礼貌而可以成功大事的。”听了卢志的一番话,司马颖沉默了很长时间。

陆机同长沙王司马乂大战于鹿苑。陆机的军队大败,尸积如山,河水断流。

陆机的部下,有一个叫孟超的,他同哥哥宦官孟玖都是司马颖所嬖宠的亲信。孟超在陆机军中任小都督,领兵一万。还没同敌人交锋,他就先放纵士兵大肆掠夺老百姓的财物。陆机发现后,逮捕了首恶分子,而孟超竟然带着一百多骑兵直入陆机驻地将人抢走,并回头对陆机示威说:“你能做什么都督!”陆机军中的执法官孙拯劝陆机将孟超杀掉,陆机没有采纳,而孟超却在军中散布说陆机要造反,图谋不轨,并写信给哥哥孟玖,造谣说陆机心怀二志,观望不前。战斗过程中,孟超不听陆机的指挥,单独带领所部轻率前进,被敌人消灭。孟玖怀疑是陆机有意让他弟弟被杀的,便向司马颖进谗言,说陆机早有“异志”,并串通陆机部下将军王阐、郝昌、公师藩等作伪证,诬告陆机谋反。司马颖大怒,便派牵秀秘密逮捕并处决陆机。

陆机对于事情的结局早有所料,当牵秀带兵来逮捕他时,他脱下军装,身着白衣衫与牵秀相见,并神色坦然地对他说:“从东吴灭亡以来,我们陆氏家族蒙受国家重大的恩惠,受到信用。入侍帷幄,出剖符竹。成都王又特别付托我以重任,我屡次推辞也没有成功。今天被杀,难道不是命运驱使的吗!”他给司马颖写了一封词语凄恻的信诀别,写完后,叹息说:“家乡华亭的鹤唳,再也听不到了。”他的两个儿子陆蔚、陆夏与他同时被害。

诗歌与赋作陆机是西晋太康、元康年间最负盛名的文学家,被后人誉为“太康之英”。他的诗现存一百零四首,多于同时期各作家,多半是拟乐府诗和拟古诗。这类作品尽管有不少是敷衍旧题,摹拟前人之作,因之被后人讥为“束身奉古,亦步亦趋”,但也不乏寄托遥深之作。如《君子行》反映诗人对险恶的政治环境的感慨,《长安有狭邪行》反映诗人强烈的政治追求和大志不遂的苦闷。五言诗代表作《赴洛道中作》尤其把去国离乡的悲苦和旅途上的寂寞写得栩栩如生,在西晋诗歌中是难得的佳作。陆机的诗歌一般华美整饬,辞藻富赡,而失于裁剪,有繁芜之累。刘勰《文心雕龙·才略篇》评论说:“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陆机诗歌对太康诗坛有深刻影响,成为当时形式主义诗风的代表人物。

较之诗歌,陆机的赋与散文,内容较为充实,取得了更高成就。他的赋今存二十七篇,大都篇幅短小,文笔清灵。或悲故旧之丧亡,或抒思乡之情愫,回环曲折,一往情深。他的散文时有峭健峻拔之作,像著名的《辨亡论》,论东吴兴衰的历史经验教训,而归之于人才的得失,议论滔滔,笔势劲健,可称得上是西晋论文中最为博大的篇章。《吊魏武帝文》高度评价了曹操的功业,而对他临死前儿女情长不胜感慨,暗寓讥刺。《豪士赋序》讽谕齐王司马冏矜功自伐,受爵不止,笔锋冷峻严厉,咄咄逼人。明代张溥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中高度评价了陆机的散文,说:“《吊魏武》而老奸掩袂,《赋豪士》而骄王丧魄,《辨亡》怀宗国之忧,《五等》陈建侯之利。北海以后,一人而已。”陆机的散文一般音律谐美,讲求对偶,以情带理,典故繁密,开创了骈文的先河,在文体发展史上具有一定的地位。

文赋》陆机留给后世最重要的著作是《文赋》。它是作者在自己创作实践的基础上,总结前人的成果和经验而写成的,是我国第一篇对作家的创作构思进行了比较系统地探索的理论文章,同时对文学创作过程中的重要问题及各种文体的特点,也有精到的论述。《文赋》对中国文学理论和文学创作的发展均有较大启发和影响。如清代章学诚在《文史通义·文德篇》就指出:“刘勰氏出,本陆机氏说而昌论文心。”但《文赋》也存在一些不足之处,主要是他探讨文学创作,多半是凭自己和前人的经验,往往只能言及现象而不能作进一步的解释,显得琐屑而缺乏思辨性。诚如刘勰所批评的:“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文心雕龙·总术篇》)丰赡的造诣及其作品的流传陆机具有多方面的才能。文学之外,他在史学、艺术方面也造诣颇深。

在史学上,他曾著《晋纪》四卷,《吴书》(未完成)、《洛阳记》一卷等,多已佚失。在艺术上,他是书法家,所写章草《平复帖》是书法中的珍品。他也是绘画评论家,据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陆机还著有画论,但已佚失。

据《晋书·陆机传》载,陆机所作诗、赋、文章共三百多篇。但原集久佚,南宋时徐民瞻得遗文十卷,与《陆云集》合刻为《晋二俊文集》。明代陆元大据以翻刻,即今通行之《陆士衡集》。明代张溥所辑《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有《陆平原集》。

陆云的生平陆云(262—303),西晋文学家。字士龙,吴郡吴县华亭(今上海松江县)人。文学家陆机之弟,与陆机并称“二陆”。曾任清河内史,故世称“陆清河”。

陆云少聪颖,六岁即能属文。性清正,有才理。年幼时东吴尚书吴闵鸿见到他,非常称赏,说:“这个小孩子如果不是龙驹,一定是凤雏。”陆云被荐举贤良时年纪才十六岁。

东吴灭亡后,陆云与哥哥陆机蛰居乡里,闭门苦读。太康十年(289),二人相携入洛,受到太常张华的赏识。在张华的举荐称扬下,刺史周浚任命陆云为从事,并对人说:“陆士龙是当今的颜回。”

不久,陆士龙以公府掾为太子舍人,出补浚仪令。浚仪县地处交通要道,靠近大城市,向来很难治理。可陆云到任不久就管理得井井有条,建立了良好的治安秩序。有一次,县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谁也不知凶手是谁,也不知受害者为什么被杀。陆云把被害者的妻子拘押起来,但并不审问。过了十几天,陆云把她释放出来,派人秘密地跟踪,指示说:“她离开不出十里远,一定会有另一个男人在路边等待并和她说话,发现了,立即抓来!”事情果然不出陆云所料。当把这个男人抓来后,他交待说:“我同这国个女子私通,一起谋害了她的丈夫。听说她被释放出来,想她和谈谈,了解情况。但担心离县城太近,被人发现,便在较远的地方等着她。”案子侦破后,一县的人都很佩服陆云审案的能力。然而陆云的才能却受到郡守的嫉妒,多次找机会排挤刁难陆云,陆云没有办法,只好辞去官职。浚仪县的百姓怀念陆云,为他图画塑像,放在县里的神庙中,与社神一起祭祀。

过了一段时间,陆云被任命为吴王司马晏的郎中令。居官期间,陆云直言敢谏,对吴王的弊政多所匡正。司马晏大兴土木,建筑宫室,陆云上书说:“先敦素朴而后可以训正四方;凡在崇丽,一宜节之以制。”司马晏信用部将,派他们去监督审查官吏的清廉问题,陆云上书反对说:“小人用事,大道陵替,此臣所以慷慨也。”“愚以宜发明令,罢此等覆察。”明代张溥后来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中评论陆云说:“宰治浚仪,善察疑狱。佐相吴王,屡陈谠论。神明之长,谏诤之臣,有兼能焉。”

陆云后入为尚书郎、侍御史,太子中舍人、中书侍郎。成都王司马颖表为清河内史。司马颖准备讨伐齐王冏时,以云为前锋都督。适逢齐王冏被杀,便改任大将军右司马。张昌为乱时,司马颖表奏陆云为使持节、大都督、前锋将军以讨张昌。恰逢讨伐长沙王,此事暂时中止。

陆云在成都王司马颖幕府中也直言敢谏,多次冒犯司马颖,并得罪了司马颖周围的亲信。有一次宦官孟玖意欲任用自己的父亲做邯郸令,左长史卢志等人为了讨好加以附议支持。但陆云坚决反对,说:“邯郸令向来都是公府掾资历的人担任的,怎么可以任命一个宦官的父亲来担任!”孟玖对此事耿耿于怀,从此与陆云结下了怨仇。

陆机被害时,也同时逮捕了陆云。由于陆云居官清正,爱才好士,善于团结人,当时许多人,如江统、蔡克、棗嵩等纷纷上疏给司马颖,要求他谨慎从事,不要株连陆云,并指出:“机兄弟并蒙拔擢,俱受重任,不当背罔极之恩,而向垂亡之寇。”“统等区区,非为陆云请一身之命,实虑此举有得失之机。”然而,尽管江统等人多次竭力救授,但司马颖被孟玖、卢志等人包围蒙蔽,陆云还是被害了。时年四十二岁。

诗歌创作与文学见解陆云作诗不如陆机藻思纷披,文彩富赡,但清新明净,结构严谨。刘勰在《文心雕龙·才略》中称“士龙朗练,以识检玑,故能布采鲜净,敏于短篇。”陆云的诗作以《为顾彦先赠妇》、《答张士然》、《谷风》较为优秀。陆云写给陆机的书信,记载了他们在文学创作中互相切磋的情况,反映了陆云对文学创作的有益见解,向来为文学批评史家所重视。陆云论文,重在文辞的声色情思和“清新相接”,他说:“文章当贵清绮”,“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征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为病耳。”“《省述思赋》流深情至言,实为清妙。《文赋》甚有辞,绮语颇多。”陆云对陆机作品的批评,颇得陆机重视,并据此作了修改。《晋书·陆云传》称陆云“虽文章不及机,而持论过之。”除对陆机的作品外,陆云还对《楚辞》、王粲蔡邕作过评论,颇有独到的见解。

据《晋书·陆云传》,陆云“所著文章三百四十九篇,又撰《新书》十篇,并行于世”。《隋书·经籍志》录有《陆云集》十二卷,但已佚。明人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辑有《陆清河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