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喧莺未,兹辰放鹢初”
过了年就是大历三年(七六八)。元宵节前后老杜携家离夔东下,多年愿望终于实现,不管以后情况如何,总是一件快意的事。
这年的天下大事,从史书中摘录几条于后。
正月,乙丑,代宗去章敬寺,度僧尼千人。这寺是去年在鱼朝恩献出的庄子上为超度章敬太后亡魂而修建的。至于代宗的佞佛,则是元载、王缙、杜鸿渐三位宰相共同努力的结果。如此君臣,政事紊乱可想。
二月,癸巳,商州兵马使刘洽杀防御使殷仲卿,不久即讨平之。甲午,郭子仪禁无故军中走马。其妻南阳夫人乳母之子犯禁,都虞候杖杀之。诸子泣诉于子仪,且言都虞候之横,子仪叱遣之。明日,以事语僚佐而叹息说:“子仪诸子,皆奴材也。不赏父之都虞候而惜母之乳母子,非奴材而何!”子仪颇能明辨是非,处事往往如此。
四月,壬寅,西川节度使崔旰入朝。初,上遣中使征李泌于衡山,既至,复赐金紫,为之作书院于蓬莱殿侧,皇上时着汗衫、蹑屦过之,自给事中、中书舍人以上及方镇除拜、军国大事,皆与之议。又命鱼朝恩于白花屯为泌建外院,使与亲旧相见。皇上欲以泌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泌固辞。皇上说:“机务之烦,不得晨夕相见,诚不若且居密近,何必署敕然后为宰相邪!”皇上与李泌谈到齐王李倓,欲厚加褒赠,泌请用岐王李范赠惠文太子、薛王李业赠惠宣太子故事赠太子,皇上哭道:“吾弟首建灵武之议,成中兴之业,岐、薛岂有此功乎!竭诚忠孝,乃为谗人所害。向使尚存,朕必以为太弟。今当崇以帝号,成吾夙志。”乙卯制,追谥李倓为承天皇帝;庚申,葬顺陵。至德二载正月,建宁王李倓因张良娣与李辅国合谋进谗而为肃宗赐死,广平王李俶(即代宗)与李泌皆甚危。由于李泌的决意归山,和他对肃宗的恳切陈辞,对李俶的面授机宜,广平遂得以免祸并立为太子,杜诗“羽翼怀商山”即咏此事(详上卷四四八—四五二页)。可见代宗与李泌的关系非同一般。崔旰入朝,以弟崔宽为留后,泸州刺史杨子琳帅精骑数千乘虚突入成都;朝廷闻之,加崔旰检校工部尚书,赐名宁。
六月,壬辰,幽州兵马使朱希彩、经略副使昌平朱泚、泚弟滔共杀节度使李怀仙,希彩自称留后。朝廷派兵讨伐,不能取胜,只得任命他为留后。崔宽与杨子琳战,数不利。
七月,崔宁妾任氏出家财数十万,募兵得数千人,帅以击子琳,子琳败走。丙戌,大内出盂兰盆赐章敬寺。设七庙神座,书尊号于幡上,百官迎谒于光顺门。从此成为常例。
八月,壬戌,吐蕃十万众犯灵武。丁卯,吐蕃尚赞摩二万众犯邠州,京师戒严;邠宁节度使马璘击破之。
九月,壬申,命郭子仪将兵五万屯奉天以备吐蕃。白元光、李晟二将击吐蕃,吐蕃释灵州之围而去。戊戌,京师解严。
十一月,丁亥,以幽州留后朱希彩为节度使。
十二月,癸亥,西川破吐蕃万余众。
朝廷无能,内不能惩横将,外不能靖强敌,颓势早成,已很难扭转,这就难怪老杜对国家民族的前途越来越丧失信心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王维十七岁在长安过重阳节时怀念故乡亲人的诗句。年少时平,离家不远,节日思亲,尚且如此;那么,像老杜这样久经战乱、漂泊天涯、垂老难归的人,逢年过节,就自会倍觉悲伤了。今年元旦老杜试笔之作《元日示宗武》,抒写的就是这种莫大的悲哀:
“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处处逢正月,迢迢滞远方。飘零还柏酒,衰病只藜床。训谕青衿子,名惭白首郎。赋诗犹落笔,献寿更称觞。不见江东弟,高城泪数行。”第十一句下原注:“第五弟漂泊江左,近无消息。”前年有《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近三四载寂无消息觅使寄此二首》,其一说“十年朝夕泪”,知老杜同五弟杜丰自从天宝十五载避乱分别以来到前年已有十年没见面,没得到他的消息也有三四载。从觅使寄诗到眼下又有二年。五六年一直杳无音信,也难怪老杜挂念。仇兆鳌说:“首言父子,末及兄弟,中皆触景而伤怀。”又说:“此诗皆悲喜并言:啼手战是悲,笑身长是喜;逢正月是喜,滞远方是悲;对柏酒是喜,坐藜床是悲;子可教是喜,身去官是悲;赋诗称觞又是喜,忆弟泪行又是悲。只随意序述,而各有条理。”谓其百感交集可也,但不得遽分悲喜;即使在平日是可喜之事,但处于此时此境,喜中含悲,喜亦生悲,也就无所谓喜了。请即以杜诗举例言之。如“汝曹催我老”(《熟食日示宗文宗武》)言子长而我老,“令节成吾老”(《又示两儿》)言令节亦促人老,“送客逢春可自由”(《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言客中逢春亦愁,等等,岂非喜中含悲、喜亦生悲么?还是李子德说得好:“衰年远客,触绪增悲,其中蕴义甚长,非可视为浅率。”旧日有元旦试笔之俗,一般人多书“元旦发笔,大吉大利”之类俗套云云于红纸条上,能文者亦可赋诗自书。诗中“赋诗犹落笔”对“献寿更称觞”,元旦献寿称觞已成习俗,赋诗落笔似亦指此日另一习俗,或元旦试笔之俗唐时已有之。同时作《又示宗武》说:
“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张衡《四愁诗》:“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晋书·谢玄传》:谢玄少好佩紫罗香囊。叔父安患之,而不欲伤其意,因戏赌取,即焚之,于此遂止。《楚辞·离骚》:“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十五”句虽暗用孔子“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论语·为政》)的话,但宗武这年总得有十五岁。姑论周岁,则可推知宗武当生于天宝十二载(七五三)。上卷三六九页据《遣兴》“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估计当时(至德二载,七五七)宗武大约只有五六岁,大体不差。十五六岁的孩子长得快的个儿该不小了,所以前诗说“吾笑汝身长”,这诗说“明年共我长”。孔子有弟子三千,入室升堂者七十余人。曾参(曾子)、子游、子夏都是孔子的入室弟子。曾参以孝著称。相传《大学》是他著的。后被封建统治者尊为“宗圣”。子游擅长文学。曾为武城宰,提倡以礼乐为教,境内有“弦歌之声”。子夏曾提出“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等看法。相传《诗》《春秋》等儒家经典是由他传授下来的。这诗专言训子之意,舐犊情深,满怀希望,是老杜愁苦中惟一堪引为慰藉的:你新近懂得点诗歌格律已开始在琢磨着作诗了,为了查找出处你打开了书卷摊满一床。倒不妨吟吟平子的“青玉案”,可别学好佩紫罗香囊的幼度赶时髦。有闲暇不时陪我喝点酒(今春《王十五前阁会》说:“病身虚俊味,何幸饫儿童!”可见老杜不仅让孩子们在家里陪自己喝点酒,甚至还带着他们出去“趁食”,增加点营养),明年你就会长得跟我一般高了。你似乎已显示出对文学的爱好,但仍须在经术上狠下功夫。你已十五了该有志于学,做个起码的儒门弟子。然后再进一步争取成为像曾参、游、夏那样品学兼优、升堂入室的贤人。——或疑老杜有誉儿癖。胡夏客为之辩解说:“宗武定是有才;若宗文,则但使树鸡栅耳。后宗武之子嗣业,能葬祖乞志,不坠其家声云。”(1)除了《催宗文树鸡栅》,老杜只在去春病重、寒食日有感而预言后事的《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和《又示两儿》中提到宗文。他写到或写给宗武的诗则不少,多称其聪颖好学而望其有成。宗武显然比宗文强一些,又因父亲宠爱,受到的教育也势必会好一些。不过,希望他成为曾参、游、夏那样的“贤人”,谈何容易!之所以提出这样不切实际的要求,与其说是由于老杜有誉儿癖,倒不如说是他壮志未酬、深以为憾,不觉寄幻想于其子。胡应麟说:“唐小说载杜甫子宗武作诗示友人,友人以斧答之。宗武曰:‘欲使我斤正(于)吾父耶?’友人云:‘令若自断其臂耳。不尔,天下诗名又在杜家矣。’此事甚新,然史传不载。宗武诗亦竟弗传。岂三世为将,道家所忌哉?按‘斧’字从父从斤。杜尝命宗武熟精《文选》,又作诗屡令其诵,友人言宜有可信者,惜无从互订之。”小说家言,仅资谈助,但见历来人们对宗武的无诗文传世颇感遗憾。看起来,一个作家的产生,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即使本人天资不低,又得名师指点,如果生活经验、创作实验、真知灼见、艺术感受……或有所缺,也会写不出佳作,成不了名家的。
张远认为《远怀舍弟颖观等》亦元日所作,因前诗“不见江东弟”句,故又有此诗,观落句“旧时元旦会”可见。焮案:“冰霜昨夜除”,亦暗点昨为除夕,可作旁证。诗说:
“阳翟空知处,荆南近得书。积年仍远别,多难不安居。江汉春风起,冰霜昨夜除。云天犹错莫,花萼尚萧疏。对酒都疑梦,吟诗正忆渠。旧时元日会,乡党羡吾庐。”只知道颖弟在阳翟(今河南禹县),远别多年一直没见到;最近倒收到了荆州观弟的信,说他还没安居下来。江汉春风一起,冰霜旋即消除。但恨云天漠漠,弟兄离散。此刻我对酒翻疑是梦,吟诗正念着他们。以往元旦阖家团聚,为乡党所称羡,现在回想起来,真令人神往。蒋弱六评:“一派自言自语,读之黯然魂消。将前聚首之乐,衬出今离别之悲,倒煞作结,更觉含情无限。”
就在这一两天,老杜又接到杜观的信,说已经在荆州西北边的当阳(今湖北当阳县)找到了住处,请他携家前往。他就决定在本月中旬出峡前往,作《续得观书迎就当阳居止正月中旬定出三峡》(2)说:
“自汝到荆府,书来数唤吾。颂椒添讽咏,禁火卜欢娱。舟楫因人动,形骸用杖扶。天旋夔子峡,春近岳阳湖。发日排南喜,伤神散北吁。飞鸣还接翅,行序密衔芦。俗薄江山好,时危草木苏。冯唐虽晚达,终觊在皇都。”崔寔《四民月令》:元旦进椒柏酒。椒是玉树星精,服之令人却老。柏是仙药,能驻年却病。尊卑次列,以年少者为先,各饮毕,遂献尊长寿。自从你到了荆州,几次来信催我去。这增添了我新正饮酒吟诗的兴致,最迟到三月初的寒食节我们总可欢聚一堂了。雇船动身川资尚有待于人,瘦弱的形骸须倚仗拐杖扶持。阳和初转瞿塘峡,春光已近洞庭湖。出发时我将尽情排放出南行之喜,同时又黯然伤神为不得北归而叹息。哀鸣失所的鹡鸰终将与同类比翼齐飞,咱兄弟们在外旅行,也得学那衔芦而翔以避矰弋的雁行多注意安全。此间民俗浇薄而江山景色倒委实的好,草木可不管时局的危急总是照样复苏。西汉的冯唐虽老仍能显达,我还始终觊觎着重返皇都。
旧历纪年所用值岁干支的别名叫“太岁”。大历三年岁次戊申,戊申即是“太岁”。旧注据《旧唐书》所载是年正月丙午朔,推知“太岁日”戊申乃初三日。老杜有《太岁日》,即是这年正月初三日作:
“楚岸行将老,巫山坐复春。病多犹是客,谋拙竟何人?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3)。荣光悬日月,赐予出金银。愁寂鸳行断,参差虎穴邻。西江元下蜀,北斗故临秦。散地逾高枕,生涯脱要津。天边梅柳树,相见几回新。”“黄道”,地球上的人看太阳于一年内在恒星之间所走的视路径。古人多以“黄道”喻殿前皇帝经行之道。“紫宸”,唐正殿名。宋之问《龙门应制》“嚣声引扬闻黄道,佳气周回入紫宸”,又《奉和幸神皋亭应制》“清跸喧黄道,乘舆降紫宸”,可与“阊阖”一联参看。楚岸巫山再度逢春,我越来越老了。客居多病,谋生计拙而落后于人。想此时殿堂大启,新正朝会,既赐荣光,又赐金银;叹我远隔鸳行,结邻虎穴,愁苦何堪!这长江西边的上游原本是出蜀东下的水路,那北斗七星的下面就是我时刻想念的长安城。我长期在瀼西这闲散之地高枕卧疾,早已脱离了官场仕途。我浪迹天涯,已几回见梅花开柳叶新。由此诗“阊阖”诸句,可看出老杜的“终觊在皇都”,仍有不忘荣华富贵的庸俗一面。
正月初七为人日,又作《人日二首》。其一说:
“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冰雪莺难至,春寒花较迟。云随白水落,风振紫山悲。蓬鬓稀疏久,无劳比素丝。”此感人日阴寒而作,前写阴惨气象,后言触景增忧。《杜臆》:“昔比素丝,蓬鬓犹在;今又稀疏,并失素丝矣。”其二说:
“此日此时人共得,一谈一笑俗相看。樽前柏叶休随酒,胜里金花巧耐寒。佩剑冲星聊暂拔,匣琴流水自须弹。早春重引江湖兴,直道无忧行路难。”《荆楚岁时记》:人日剪彩为人,或镂金箔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人人都欢度人日,我也随俗谈笑为乐。元旦过了不须再饮柏叶酒,天色犹阴只彩胜金花最耐寒。拔剑醉舞则气冲牛斗,开匣鸣琴而志在流水。早春的到来重新引动我浪迹江湖的逸兴,我也就不再感到行路的艰难了。这诗不止见唐人习俗,亦见老杜临行前的好兴致。
去年十月,朔方节度使路嗣恭破吐蕃于灵州城下,斩首二千余级;吐蕃引去。今年开春,老杜听说敌人已全部撤退,喜甚,作《喜闻盗贼总退口号五首》记事抒情。其一喜王师之能御敌:“萧关陇水入官军,青海黄河卷塞云。北极转愁龙虎气(4),西戎休纵犬羊群。”其二追咎边将之起衅:“赞普多教使入秦,数通和好止烟尘。朝廷忽用哥舒将,杀伐虚悲公主亲。”(5)其三记吐蕃叛服之不常:“崆峒西极过昆仑,驼马由来拥国门。逆气数年吹路断,蕃人闻道渐星奔。”其四以往时和戎为得计:“勃律天西采玉河,坚昆碧碗最来多。旧随汉使千堆宝,少答胡王万匹罗。”其五为颂圣之辞:“今春喜气满乾坤,南北东西拱至尊。大历三年调玉烛,玄元皇帝圣云孙。”这不过表达了闻讯之后一时的喜悦激情而已,其实唐王朝当时仍然风雨飘摇,一点儿也不可乐观。就拿吐蕃来说,今年八月,又有十万众犯灵武,二万众犯邠州,京师再一次戒严了。虽然如此,这一时的高兴定会增添他出峡东游的兴致不少。
已定于正月中旬出峡。行期已近,老杜就赶着将去年在瀼西置的四十亩果园送给了一位他称之为“南卿兄”的友人,作《将别巫峡赠南卿兄瀼西果园四十亩》说:
“苔竹素所好,萍蓬无定居。远游长儿子,几地别林庐。杂蕊红相对,他时锦不如。具舟将出峡,巡圃念携锄。正月喧莺未(6),兹辰放鹢初。雪篱梅可折,风榭柳微舒。托赠君家有,因歌野兴疏。残生逗江汉,何处狎樵渔?”青苔绿竹是我平素所好,可叹我萍流蓬转而无定居。在长期的远游中儿女们长大了;自秦而蜀又自阆而夔,已经别离了好几处的园林茅庐。等到这儿的果树红花怒放,那光景连五彩缤纷的锦缎都自愧不如。我已经包了船即将出峡,还不时去园中巡视,总忘不了拿着松土的锄。正月里黄莺尚未鸣啭,这时我却要放舟东下,开始漫长的征途。积雪篱边梅枝可折,春风榭畔柳眼微舒。谨以这四十亩果园奉赠归君家所有,又因此而唱出这支歌子,把心里的野兴闲情疏一疏。我的余生大概会在江汉之上度过,只恐怕不再能像这里一样亲近樵渔。赵次公说:“果园四十亩,而公直举以赠人,此一段美事,而古今未尝扬揄,杜公之气义良可叹也。”老杜此举当然是慷慨的,但鉴于他“舟楫因人动”的实际情况,那位“南卿兄”想也会多少送他一些川资的。钟惺说:“以果园赠好友,全写出一片爱惜郑重之意,方见诗人情趣。若说作轻弃所有,反觉寻常肤浅矣。”这话貌似有理而实无理。赠人产业,自然有“爱惜郑重之意”,哪会“说作轻弃所有”呢?有此真情实意且能写出便好,并非为了诗好而故意揣摩出这种或那种情意来加以表现。上面的那种说法,似乎有本末倒置之嫌。仇兆鳌说:“陆放翁有《野饭》诗,自注云:《杜氏家谱》谓子美下峡,留一子守浣花旧业(7),其后避乱成都,徙眉州大垭,或徙大蓬云。今按:当时若留子在夔,应见于诗章,集中既无,或谱说未可信耶?”
二 夔艺雌黄
赠送了果园,当即打点行装携家启程。多时愿望终于实现,老杜自然喜之不尽。且趁老杜行船赏景之际,我们就好抽出身来对他这两年在夔州期间创作的诗歌做一番回顾了。
最早也最看重老杜夔州诗的是黄庭坚。他“谪居黔州,欲属一奇士而有力者,尽刻杜子美东西川及夔州诗,使大雅之音久湮没而复盈三巴之耳”。后遇丹棱杨素翁,约好由他“尽书杜子美两川夔峡诸诗”,由杨鸠工刻石并建大雅堂以藏之(见《刻杜子美巴蜀诗序》《大雅堂记》)。他又在《与王观复书三首》其一中说:“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黄文三篇均见《豫章黄先生文集》)可见他于老杜巴蜀诗中尤重夔州诗,以为是最成熟的作品。陈善也有类似的看法,说:“观子美到夔州以后诗,简易纯熟,无斧凿痕,信是如弹丸矣。”(《扪虱新话》)王十朋也很推崇夔州诗,曾在《夔路十贤·少陵先生》(载《梅溪先生后集》)中说:“夔州三百篇,高配风雅颂。”在传统观念中,风雅颂地位之高是无与伦比的。今竟以此相比,足见他给予夔州诗评价之高了。
与上述看法恰恰相反,朱熹对夔州诗却持否定态度。他说:“杜甫夔州以前诗佳;夔州以后,自出规模,不可学。”又说:“李太白始终学选诗,所以好。杜子美诗好者,亦多是效选诗。渐放手,夔州诸诗则不然也。”又说:“人多说杜子美夔州诗好,此不可晓。夔州诗却说得郑重烦絮,不如他中前有一节诗好。鲁直一时固自有所见,今人只见鲁直说好,便却说好,如矮人看戏耳。……杜子美晚年诗都不可晓。吕居仁尝言:诗字字要响。其晚年诗都哑了。不知是如何以为好否。”(均见《朱子语类》)朱熹虽嫌老杜不闻道:“顾其(指《同谷七歌》)卒章叹老嗟卑,则志亦陋矣,人可以不闻道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跋杜工部同谷七歌》)又最称道李白诗:“李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盖圣于诗者也。”(同上)但也不薄老杜前期诗:“杜诗初年甚精细,晚年横逆不可当,只意当处便押一个韵。如自秦州入蜀诸诗,分明如画,乃其少作也。”(同上。以为入蜀诗为少作,误)根据以上所引语录可知,在他看来:(一)李白诗之所以好,在于“始终学选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杜甫夔州以前诗之所以好,亦在于“多是效选诗”,“甚精细”“分明如画”。(二)夔州诗之所以不好,在于“渐放手”不效选诗,“说得郑重烦絮”“诗都哑了”,且“横逆不可当,只意当处便押一个韵”,总而言之是“自出规模,不遵法度”。
欲判两派对立意见的是非曲直,仍须从具体探讨夔州诗思想艺术特征及其成败得失入手。
夔州诗到底有多少?王十朋说“夔州三百篇”,又说“暮年流落来夔子”,“赋诗三百六十篇”(《梅溪先生后集·诗史堂荔枝歌》)。于却说“夔州之诗,多至四百余篇”(《修夔州东屯少陵故居记》)。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酌订编年诗,大致可信。据此书统计,夔州诗共有四百三十五首。(8)唐云安县属夔州。若将三十二首云安诗计入,则有四百六十七首。仇氏所编杜诗计一千四百三十九首(逸诗和附录他人诗不计算在内),夔州诗就约占三分之一。老杜于永泰元年(七六五)九月到云安,大历三年(七六八)正月去夔出峡,在夔州(包括云安)一共住了两年零四个月。这一时期他身体很不好,居然写出了这么多的作品,不能不惊讶他创作力的旺盛。如果说,“忆在潼关诗兴多”(《峡中览物》),大而言之,安禄山叛乱爆发前后是老杜第一个创作高潮;秦州诗、成都诗是另外两个高潮;那么,夔州诗可说是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高潮了。因此,对这一创作高潮的研究,无疑是很有意义的。
夔州诗不仅数量多,内容也很广。胡铨《僧祖信诗序》说:“少陵杜甫耽作诗,不事他业,讽刺、讥议、诋诃、箴规、姗骂、比兴、赋颂、感慨、忿懥、恐惧、好乐、忧患、怨怼、凌遽、悲歌、喜怒、哀乐、怡愉、闲适,凡感于中,一以诗发之。仰观天宇之大,俯察品汇之盛,见日月、霜露、丰隆、列缺、屏翳、沆瀣,烟云之变灭,云岩、邃谷、悲泉、哀壑、深山、大泽,龙蛇之所宫,茂林、修竹、翠筱、碧梧,鸾鹄之所家,天地之间,诙诡谲怪,苟可以动物悟人者举萃于诗。故甫之诗,短章大篇,迂余妍而卓荦杰,笔端若有鬼神,不可致诘。后之议者至谓:书至于颜(真卿)、画至于吴(道子)、诗至于甫极矣。”(9)这里虽是就全部杜诗而言,若拿来概括夔州诗,也同样是合适的。因为论内容的丰富多彩、手法的变化多端,哪一时期的创作都赶不上夔州诗。
自从老杜来到夔州,村居多闲,旧事萦怀,曾写作了《昔游》“昔者与高李”首、《壮游》、《遣怀》、《昔游》“昔谒华盖君”首等诗为自己立传,又作《八哀诗》为他人立传。这些诗不但见个人遭遇,亦见时代变迁,方面颇广,感情亦深。叶梦得认为《八哀》“李邕、苏源明中极多累句”(《石林诗话》),其余诸篇并非如此。若就大体而论,这都是些有一定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的鸿裁巨制,不得归之于朱熹所谓“说得郑重烦絮”一类。刘克庄说:“杜《八哀诗》,崔德符谓可以表里雅颂,中古作者莫及。韩子苍谓其笔力变化,当与太史公诸赞方驾。……余谓崔、韩比此诗于太史公纪传,固不易之语。至于石林之评累句之病,为长篇者不可不知。”(《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六《诗话后集》)郝敬说:“《八哀诗》雄富,是传纪文字之用韵者。文史为诗,自子美始。”(仇注引)雅颂中有关于古史的记载,文史为诗,非始于子美。但是,若从体裁性质和写作特色的相近来看,谓《八哀》之类篇章可以表里雅颂、中古作者莫及,而其规模雄富、笔力变化当与太史公诸赞方驾,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溢美。
仇兆鳌评《昔游》“昔者与高李”首亦大佳:“公夔州后诗,间有伤于繁絮者,此则长短适中,浓淡合节,整散兼行,而摹情写景,已觉兴会淋漓,此五古之最可法者。”不止此诗,就是《壮游》、《遣怀》、《昔游》“昔谒华盖君”首等,以及去夔出峡后所作《忆昔行》,也无不如此。因此,当论及老杜壮游情事时常为说诗人所援引而津津乐道(可参看上卷第二、第三、第四章有关论述)。刘克庄又说:“《壮游》诗押五十六韵,在五言古风中,尤多悲壮语,如云:‘往者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又云:‘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柔。’又云:‘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虽荆卿之歌、雍门之琴、高渐离之筑,音调节奏,不如是之跌荡豪放也。”褒奖难免言甚其辞,但这类诗中跌荡豪放的悲壮语固多,不得谓夔州“诗都哑了”。除《忆昔行》,其余皆五古。以古体写史实、传记,词气浩荡,其势“横逆不可当”(朱熹以此为病,我却以为这恰恰是老杜不可企及的优点),所作既见史笔,又富诗情,对开拓诗歌领域、丰富艺术表现显示了实绩,能这样“渐放手”不效选诗而“自出规模”,又有什么不好呢?朱熹在《答巩仲至书》(载《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中曾明确表示:“顷年学道未能专一之时,亦尝闲考诗之原委,因知古今之诗,凡有三变。盖自书传所记虞夏以来及魏晋,自为一等;自晋宋开颜谢以后,下及唐初,自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诗,下及今日,又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为诗者固有高下,而法犹未变。至律诗出,而后诗之与法,始皆大变,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无复古人之风矣。故尝妄欲抄取经史诸书所载韵语,下及文选汉魏古词,以尽乎郭景纯、陶渊明之所作,自为一编,而附于三百篇、楚辞之后,以为诗之根本准则。又于其下二等之中,择其近于古者,各为一编以为之羽翼舆卫。(且以李杜言之,则如李之《古风五十首》,杜之秦蜀纪行、《遣兴》、《出塞》、《潼关》、《石壕》、《夏日》、《夏夜》诸篇。律诗则如王维、韦应物辈,亦自有萧散之趣,未至如今日之细碎卑冗、无余味也。)其不合者,则悉去之,不使其接于吾之耳目而入于吾之胸次,而使方寸之中,无一字世俗言语意思,则其为诗,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矣。”我们不否认三百篇、楚辞和汉魏古词像希腊艺术和史诗一样能显示出永久的魅力,也认为诗歌形式或创作流派向既定方向发展终有衰落、停滞的一天(10),但朱子这种贵古贱今、重正轻变的文艺观却是不正确的。由此可见,他之所以不爱夔州诗,除了夔州诗部分作品中确也存在烦絮之病,主要是出于这种偏见。
老杜有不少写得认真也很成功的组诗,五古如《前出塞九首》、《后出塞五首》、《大云寺赞公房四首》、《羌村三首》、两组《遣兴三首》、两组《遣兴五首》等,七古如《秋雨叹三首》《乾元中寓同谷县作歌七首》,五律如《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重过何氏五首》《秦州杂诗二十首》《有感五首》《春日江村五首》等。这些组诗,即使是古体,每首篇幅也不很长。这样,就便于灵活掌握、惨淡经营,写出各自相对独立的精彩篇章,但合了起来,又能从各个角度丰富多彩地集中表现较广阔的生活场景,或较重大的题材和思想内容。老杜的这些组诗写得确乎好,只是前代当代已有不少名家写出了不少著名的组诗(11),因此他的五古、七古、五律组诗创作不能算是一种开创性的尝试。
但是,他的七律组诗的创作却有所不同,而是带有探索性的。
莫说在老杜以前少有写七律组诗的,就是他本人,在来夔州以前,三首以上的组诗也只有《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十二月一日三首》。这两组诗都能较宽阔、较多侧面地显示出特定情境下诗人的生活和心态,堪称佳作;但用力之勤,锤炼之精,在表现艺术上开拓之深广,却远逊于《诸将五首》《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
《诸将五首》是一组政论性很强的作品。其一为吐蕃内侵责诸将不能御敌。其二为回纥入侵责诸将不能分主上之忧。其三为乱后民困责诸将不屯田自给。其四为贡赋不修责诸将不能怀远。其五为镇蜀失人而思严武的将略。(详第十七章第八节)这都是些重大的军政问题,诗人的责难也都很正确很尖锐。这样一些问题、这样一些意见,若出之以奏章,慷慨陈词,痛哭流涕,也可能会收到振聋发聩的强烈效果。不过,若简单地加以压缩写成七律,就很有可能会制作出一些徒发议论而罕有诗意的歌诀。老杜创作这组诗时就不是这样。首先,从自己最深切的感受出发,选取最具体最典型最能说明问题的事件,然后使出浑身解数,尽量调动七律音调宛转可曲尽其意、中须对仗可逞其巧思等特色,又借鉴于古体一气呵成、浑然一体之长以补律体易显割裂之短,使精美的艺术形式得以最圆满地表现重大题材和丰富的思想内容。“韩公本意筑三城,拟绝天骄拔汉旌。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胡来不觉潼关隘,龙起犹闻晋水清。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其二)你看这高屋建瓴的气势,这鞭辟入里的讽喻,这气青血热的激情,这典雅流丽的辞藻,这奇变莫测的对仗,这掷地铿锵的音韵,这疾徐称情的节奏,经过诗人巧妙的烹炼,竟水乳交融地凝聚起来,成为一首思想性艺术性高度相结合的作品。其余几首也无不如此。与国风、张衡《四愁诗》那种一篇几章章几句的民歌重沓形式不同,这组诗每首都是写得很饱满很完美的独立单篇,但同时又统一于同一风格和思想倾向的基调之上,从而大大扩展了律诗表现的深广度,犹如由每幅自成格局的山水图画组成六曲屏风能显示更广阔的天地一样。
《咏怀古迹五首》也是用同样办法精心制作的成功组诗。其一咏怀,以庾信自况。其二因宋玉宅而缅怀其人的风流儒雅。其三因昭君村而哀叹其人的遭遇,兼以自哀。其四因永安宫而追怀刘备。其五因武侯庙而追怀诸葛亮。(详第十七章第十一节)前三首因本道境内的古人遗迹而兴身世之叹。后二首因当地古君臣祠堂而抒己未得际会风云之憾。与前一组借咏事以发忧时浩叹的《诸将五首》相较,二者的着眼点与着重点是有所不同的。但是一组通过各种问题写出唐王朝局势的风雨飘摇,一组从不同角度展现作者内心的苦恨非止一端,每组诸篇都不是简单的拼凑而是独具匠心的有机结合。这,与后世那种连篇累牍、翻来覆去为某一较单一且无深意的情绪而咏叹不已的组诗(如某些不成功的《落花诗》等),不仅在思想内容上有深浅之分,就是在艺术表现上也有高低之别。
《秋兴八首》更是一组以创新的艺术手法表现时代风貌和作者情怀的最佳篇什,历来脍炙人口。其一对秋而伤羁旅。其二写夔州暮景和望长安不见、缅怀旧事之情。其三写清晨登临西阁楼头的所见所感。其四慨叹长安政局的多变和边境战乱的频仍。其五记殿前景象和早朝情事。其六写远眺峡口而思曲江,慨叹玄宗的游乐致乱。其七忆长安昆明池,因想池景苍凉,而兴己漂流衰谢之叹。其八思长安近畿胜境,忆旧游而叹衰老。(详第十七章第十节)光看这些简短的内容提要,这组诗倒也一般;但一当接触到作品本身,自会感到其艺术特色的与众不同。关于这一点,现代说诗人不是没注意到,只是担心这些作品多少犯形式主义和唯美主义之忌,因此大都不愿多谈,甚至对之持否定态度。
冯文炳先生平生雅好庾子山、李义山的清词丽句,所撰小说亦清丽可喜,其《杜诗讲稿》(载《杜甫研究论文集》二辑)等文说杜诗亦不乏创见,惟独不取夔州诗和《秋兴八首》,认为:“夔州诗才开始突出了老杜的文字禅(庾信、李商隐是这方面的能手),就是说从写诗的字面上大逞其想象,从典故和故事上大逞其想象,……到了文字禅,它一泛滥起来,真容易把生活淹没了,是很危险的。”又说:“我们再看杜甫的《秋兴》,无疑的,杜甫所谓‘晚节渐于诗律细’是指这一类的诗了,总括一句这类诗情调是悲哀的,兴致是饱满的,而生活不能不说是贫乏的。一个人如果专门作这些诗,结果终日只有吟咏的分,就是《秋兴八首》最后一句说的‘白头吟望苦低垂’的状态,其实也应该说是无病呻吟。”接着他又概论夔州诗说:“确切地说,诗人不接近人民,不从人民生活取得诗的泉源,他的诗的材料就要窘竭,他就要向故纸堆中去乞怜,他就要向逝去的光阴去讨生活,杜甫在夔州两年,因为生活单调,又比较地安闲,一方面是一组一组的往事回忆(《诸将》《八哀》《秋兴八首》《洞房》等八首,《往在》《昔游》《壮游》,还有《夔州百韵》),一方面就有《吹笛》这样的吟风弄月,确乎是吟风弄月!……我们讲夔州诗,应该认识到夔州诗的趋向是危险的。主要的问题是生活,杜甫在夔州孤独而安闲的生活,使得他的诗离不开‘风’和‘月’……”(《杜诗讲稿》)说诗人离开人民、生活贫乏就不会写出好诗来,这本不错,但是以此为理由来笼统否定老杜在夔州的创作活动、否定包括《诸将》《八哀》《秋兴八首》《昔游》《壮游》等回忆往事的作品,那就未免太不公道了(就是认为冯先生自己素所爱好的子山、义山是文字禅能手,也同样否定过多)。老杜病滞夔州,百无聊赖,念旧怀人,不能自已,回忆平生遭遇,追寻盛衰之迹,非止自伤身世,益发忧国忧民,感慨万千,浮想联翩,发为吟咏,写出《秋兴》诸组名篇,以情纬文,以文被质,文质彬彬,堪称绝唱,岂可好恶随心,任意斥之为不接近人民、生活贫乏、材料窘竭、只得向故纸堆去乞怜、向逝去的光阴去讨生活的所谓“文字禅”?《秋兴八首》确乎写得比其余组诗更加美丽而富于想象,我倒认为这不是“文字禅”,而是老杜对七律艺术的一个重大突破和成功尝试。在这组诗中,诗人努力从心灵深处积累着的纷繁生活感受中去把握兴衰之际的时代风云,并以彩笔画出绮丽的旧梦,来和残酷的现实作对比,从而极大地加强了忧时浩叹的感染力,使七律组诗有限的容量得以表现异常博大的内容和复杂的思想感情。这难道不是很好地显示了他“晚节渐于诗律细”的实绩?这种精湛的艺术难道不值得肯定么?
方管《谈〈秋兴八首〉》(载《杜甫研究论文集》三辑)说:“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于南渡之后追记汴梁之盛,周密《武林旧事》又于宋亡以后追记临安之盛,后来还有张岱的《陶庵梦忆》等等。这一类的重温旧梦之作,愈是写得繁华热闹,便愈见沧桑之感。《秋兴八首》,特别是其后四首,在同一意义上正复相似。所写蓬莱宫、曲江、昆明池、渼陂,皆极富丽秾郁之致,几乎纯用初唐应制之作的手法。然在彼为当时实景,则俗艳痴肥,略无诗意;在此为乱离之后,穷秋孤城,沧江遗老,感怀故国,当时实景成了今日‘梦华’,则板实者皆化为虚灵,达到了以乐景写哀思的极境。而此悲慨之情,又因为有这些富丽秾郁的景物融入其中,遂乃丰富多姿,博厚宏实,而不流于贫薄寒俭。”又说:“七律之体起自初唐应制,杜甫开始致力于七律,从现存诗篇看来,亦在长安任拾遗,初近宫廷那段时期,这里面似乎有点什么道理。而《紫宸殿退朝口号》《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类,正是一片宫廷气氛,与此时共相唱和的贾至、王维、岑参等在伯仲之间。可是,收京的喜悦迅即消淡,‘中兴’的颂声掩不住昏乱的实情,名为拾遗而谏不能行,言不能听,‘天颜有喜近臣知’的荣宠不能长期惑溺伟大的诗心,张良娣、李辅国、贺兰进明等黑暗势力更已向着以房琯为首包括杜甫在内的一帮清流步步逼来,凡此皆为当时国家人民之不幸,亦即杜甫之不幸。然正因此,杜甫这一时期的七律中,如《曲江二首》《曲江对酒》《曲江对雨》《题省中院壁》之类,富丽堂皇的宫廷气氛与深沉的悲感愤慨,乃有着微妙的结合。甚至表面上全是浓丽字样,而哀伤之意,凄寂之境,即寓于中。此则王维、贾至、岑参等所不能到,而杜甫却为诗国开拓一新境界,后来集中地表现于《秋兴八首》等诗中者,已萌芽于此。”所论《秋兴八首》艺术特色的意义及其对七律表现艺术的发展,甚中肯綮。在本书第五章第三节中曾谈到老杜从前期写作《郑驸马宅宴洞中》开始,就在着手尝试一种风格苍秀、意境冷峭的拗体七律新表现艺术。而这种风格、艺术上的“异味”,在他晚年许多诗歌中都或多或少地有所表露,例如《秋兴八首》就是最明显的例证。这组诗平仄合律,音乐性很强,一点儿也不拗口,但依然存在着格调高雅、手法多变、意境精美等艺术风格上的“异味”。由此可见,杜甫虽到“晚节”才“渐于诗律细”,但早在前期就着手对之进行探索和尝试了。而且这种探索和尝试不仅止于“诗律”和表现艺术的创新,更在于诗人独特的艺术风格(这种独特的艺术风格借古今常讲的“沉郁顿挫”四字差可意会)、独特的生活美感的发展和形成。我的这些不成熟的看法,或可有助于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秋兴八首》表现艺术的特色及其发展过程。
《秋兴八首》这种美丽而精致的七律表现艺术,得到李商隐的继承和发展,写出了不少独具特色的华章,如《锦瑟》、《重过圣女祠》、《隋宫》“紫泉宫殿锁烟霞”首、《二月二日》、《即日》、《碧城三首》等等,以及《无题》多首。这些作品,或写爱情相思,或发思古幽情,或抒离愁别绪,并非毫无意义,且有较高艺术鉴赏价值,因此不得贸然声称这种创作趋向是危险的。至于经义山而出现了宋初一味追求辞藻秾艳的文学末流西昆体,这连义山也难以负责,又怎能归咎于老杜呢?
“晚节渐于诗律细”,如前所述,这自然是老杜诗歌艺术臻于老境的一种表现。而与此恰恰相反,偶有感发,辄率意而成,这又是他诗歌艺术臻于老境的另一种表现。
文学艺术家,到了晚年,由于见多识广、经验丰富、技艺娴熟,如有真切感受,往往会突破寻常法度,放开手来,随意挥斤,而又能不烦绳削而自合。老杜夔州诗中不少作品就达到了这一境地。五律如《洞房》《宿昔》《能画》《斗鸡》《历历》《洛阳》《骊山》《提封》八首和《鹦鹉》《孤雁》《鸥》《猿》《麂》《鸡》《黄鱼》《白小》八首,或因事咏史,或借物寓言,莫不挥洒自如又不违格律,铅华洗净却更见清真。
又如《王十五前阁会》《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又示两儿》《入宅三首》《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过客相寻》《竖子至》《得舍弟观书自中都已达江陵今兹暮春月末行李合到夔州悲喜相兼团圆可待赋诗即事情见乎词》《喜观即到复题短篇二首》《舍弟观归蓝田迎新妇送示二首》《月三首》《晨雨》《溪上》《树间》《白露》《孟仓曹步趾领新酒酱二物满器见遗老夫》《秋野五首》《课小竖锄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秽净讫移床三首》《茅堂检校收稻二首》《刈稻了咏怀》《晚晴吴郎见过北舍》《九日五首》《晓望》《日暮》《耳聋》《十月一日》《孟冬》《闷》《返照》《向夕》《暝》《夜》《云》《雷》《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谒真谛寺禅师》等等,光看题目,便会感到有一股浓郁的生活气息,老杜简直在这里拿五律“从心所欲不逾矩”地写日记、立遗嘱、志异俗、状物候、写游记、作素描了。
这一时期的七律除上述那一类制作精美的篇什外也有若干苍老率真之作。如《白帝城最高楼》“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白帝》“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等,其艺术的老境非只在以率笔作拗体,亦在出语“横逆不可当”。至于《示獠奴阿段》《又呈吴郎》等,如话家常,不露律对痕迹,而古道热肠感人至深,此最见斫轮老手的真功夫。
与王昌龄、王维、李白诸家相较,老杜的绝句写得就更加自由了。比如《三绝句》:“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群盗相随剧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二十一人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自说二女啮臂时,回头却向秦云哭。”“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前两首都用仄韵,其一前两句还连押两“史”字,三首都不调平仄,这种非律非古的形式被他用来表现时世动乱和人民遭劫的沉痛的思想内容,似乎更能增加诗歌骚动不安的感觉。他的《解闷十二首》,犹如散文中的小品和随笔,画中的速写和杂画卷,或抒情,或叙事,或议论,写起来很随便,读起来很亲切,颇能窥见诗人当时的心境,有一定认识价值,艺术上也独具不拘绳墨、挥洒尽致之妙。
夔州诗中的五古大多写得极恣肆,诸如《客堂》、《课伐木》、《雷》、《火》、《毒热寄简崔评事十六弟》、《贻华阳柳少府》、《七月三日亭午已后校热退晚加小凉稳睡有诗因论壮年乐事戏呈元二十一曹长》、《信行远修水筒》、《驱竖子摘苍耳》、《催宗文树鸡栅》、《雨》“峡云行清晓”首、《雨》“行云递崇高”、《种莴苣》、《听杨氏歌》、《西阁曝日》、《晚登瀼上堂》、《园官送菜》、《园人送瓜》、《柴门》、《槐叶冷淘》、《上后园山脚》、《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阻雨不得归瀼西甘林》、《又上后园山脚》、《甘林》、《暇日小园散病将种秋菜督勒耕牛兼书触目》、《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等等,若容妄加比附,其中有人物和情节的勾勒,有场面和景物的描写,有细节和心理的刻画,……合在一起,颇能生动地显示出老杜当时的风貌,及其交游、生活情况,而使读者仿佛有看小说的感觉。我认为这是老杜对诗歌艺术领域在表现日常生活上的另一种开拓,是很有意义的,不得斥之为“说得郑重烦絮”而一概抹杀。(须知写小说就需要有意识有选择地把话“说得郑重烦絮”,以达到逼真地塑造人物和再现生活的目的。)
七古中的《缚鸡行》《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大觉高僧兰若》《久雨期王将军不至》《夜归》《晚晴》《复阴》《前苦寒行二首》《后苦寒行二首》等,生活气息也很浓,诵之仿佛见老杜身影。至于《古柏行》抒不遇之憾而气势磅礴,《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抚事慷慨而词气纵横,皆臻老境却无颓丧之病,这很难得。
苏轼说:“杜诗、韩文、颜书、左史,皆集大成者也。”(《后山诗话》引)又说:“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东坡集·书吴道子画后》)陈师道说:“子美之诗,奇、常,工、易,新、陈,莫不好也。”(《后山诗话》)张戒说:“王介甫只知巧语之为诗,而不知拙语亦诗也。山谷只知奇语之为诗,而不知常语亦诗也。欧阳公诗专以快意为主,苏端明诗专以刻意为工,李义山诗只知有金玉龙凤,杜牧之诗只知有绮罗脂粉,李长吉诗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间一切皆诗也。惟杜子美则不然:在山林则山林,在廊庙则廊庙,遇巧则巧,遇拙则拙,通奇则奇,遇俗则俗,或放或收,或新或旧,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无非诗者。故曰‘吟多意有余’。又曰‘诗尽人间兴’。诚哉是言!”(《岁寒堂诗话》)以上各家高见自然皆就全部杜诗言之,但从前面我所做的粗浅评介中可以看出,这些特点和优点,在夔州诗中几乎无不具备(虽不在廊庙,却有回忆或想象廊庙生活情景的诗),足见老杜晚年对诗歌艺术探索之勤和造诣之深。“晚节渐于诗律细”,说的是“诗律”,我认为这话包含的意思还要更广些。因为老杜晚年在诗歌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决不止于对诗律的掌握和发展。
综上所述,夔州诗无论在题材的开拓、主题的深化还是在艺术的创新上都做出了有益的探索和重大的贡献,应该给予充分的肯定。但是仍须看到:
(一)虽然夔州诗中思想艺术高度相结合的篇什不少,可是像以前《望岳》《房兵曹胡马》《画鹰》《兵车行》《丽人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哀江头》《北征》、“三吏”“三别”等那样一些具有深刻现实意义和强烈时代感的作品到底不是很多了。这固然主要是因为诗人“漂泊西南”,远离战乱更频繁、人民更痛苦的中原,比较缺乏直接感受;但也同他精力日衰、对“中兴”又越来越失去信心、不觉变面对现实为回顾过去以总结历史教训的精神状态分不开。
(二)夔州诗中大量表现生活感受或描绘山光水色、物候变化的作品,无不渗透了家国之忧和身世之感,不得讥之为“吟风弄月”“无病呻吟”,但其中确有不少意庸笔劣之作,如《吹笛》《覆舟二首》《赤甲》《覃山人隐居》《柳司马至》《有叹》等。此外,这一时期的诗歌大多情绪低沉(虽然情有可原),有些篇什在写法上确乎存在“郑重烦絮”之弊。因此,在充分肯定夔州诗成就的同时,对这些思想感情和艺术表现上的缺陷,也应该实事求是地指出来。
三 乘兴而来
评完夔州诗,马上就去追赶老杜,没料到下水船行甚速,他早到了夔州城东七十二里的巫山县(今四川巫山),又将解缆东下,这会儿正在参加欢送他的宴会呢。东道主是前汾州刺史、时贬施州、暂来巫山的唐十八。他是杜甫的老朋友,理应设宴饯别。老杜叨扰了盛筵,又见当地的一些头面人物携酒乐前来相送,不胜感激,即作《巫山县汾州唐使君十八弟宴别兼诸公携酒乐相送率题小诗留于屋壁》致谢说:
“卧病巴东久,今年强作归。故人犹远谪,兹日倍多违。接宴身兼杖,听歌泪满衣。诸公不相弃,拥别借光辉。”即席之作,不算太好,差可见老杜带病出峡、拄杖赴宴请状。黄生说:“独称唐为故人,其余以诸公概之,笔下自分泾渭。对故人语极悲凉,对诸公语如欣荷。悲凉者情真,欣荷者意淡。本集云:‘取别随厚薄’,其此之谓与?”从鸡肋上剔肉吃,倒也有味。此评或似之。
又有《敬寄族弟唐十八使君》说:“与君陶唐后,盛族多其人。圣贤冠史籍,枝派罗源津。在今气磊落,巧伪莫敢亲。介立实吾弟,济时肯杀身。物白讳受玷,行高无污真。得罪永泰末,放之五溪滨。……泊舟楚宫岸,恋阙浩酸辛。除名配清江,厥土巫峡邻。登陆将首途,笔札枉所申。……”黄鹤注:前诗盖下峡时与唐相别于巫山。此是既别之后唐寄书(据“登陆”二句揣知)而公赋诗以简之,时犹未出峡。(12)公《万年县君杜氏墓铭》:“其先系统于伊祁,分姓于唐杜。”师古曰:唐,太原晋阳县。杜,京兆杜县。仇兆鳌按:《左传》:豕韦、唐杜与刘氏皆出陶唐后,故于唐使君、刘判官皆称为弟而各叙渊源。这就像过去我们姓陈的人为了拉关系、套热乎和竟称姓田的为本家一样。俗话说:“五百年前是一家。”这何止五百年!真是好笑。浦起龙也说:“派别辽远,竟以族弟称之,甚奇。”唐施州清江县,即今湖北恩施县。永泰二年(七六六)十一月方改元为大历。“永泰末”当指永泰二年。据“得罪永泰末”“除名配清江”,知唐十八遭谗得罪流配施州在前年。老杜很称道唐十八的人品,很同情他的遭遇。二人意气相投,关系确乎不一般,这倒并非出于邈远的“手足之情”。
不久舟次峡州(今湖北宜昌市),当地田侍御在津亭摆酒饯行。席间分韵赋诗,老杜作《春夜峡州田侍御长史津亭留宴得筵字》说:
“北斗三更席,西江万里船。杖藜登水榭,挥翰宿春天。白发烦多酒,明星惜此筵。始知云雨峡,忽尽下牢边。”当时长江沿途各埠均有水驿。“津”,渡口。《风俗通》:“亭,留也,行旅宿会之所馆也。”“津亭”,即指水驿宾馆。(13)田侍御在江边驿馆宴请老杜,饮酒赋诗,直到半夜宾主犹不忍分手。诗虽清淡,这种情意倒也写出来了。王嗣奭说:“公诗:‘上牢下牢修水关’(《秋风二首》其一),注者不详其处,读此诗知下牢在此;而巫山诸峡,亦尽于此。”瞿塘峡、巫峡、西陵峡总称三峡,西起今四川奉节白帝城,东迄今湖北宜昌南津关(唐下牢关可能在此附近),全长三百八十六里。(老杜携家从白帝城坐船到峡州恰好走了这么远。)沿三峡而东,名胜古迹甚多,如神女峰、高唐观、昭君村、屈原宅等。老杜多年在蜀、两载滞夔,渴望出峡,又常赋诗咏及峡中诸胜,谁知今日经过诸胜迹,未及一登览,而船已出峡了。“始知云雨峡,忽尽下牢关。”杨伦评:“惊喜如出意外。”多年愿望,一旦实现,宜有此惊喜,但回思往事,亦复不胜怅惘。人之常情,往往如此,亏老杜写得出。
老杜当时在船上确乎是百感交集。他的《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14)首段就明白表示:“老向巴人里,今辞楚塞隅。入舟翻不乐,解缆独长吁。”何以故?仇兆鳌答:“公久欲出峡,及登舟后,仍不乐而长吁者,感怀在于身世。玩末二段可见。”照仇氏的分析,末二段皆申明不乐长吁之故。一为生遭世乱而思救时:“朝士兼戎服,君王按湛卢。旄头初俶扰,鹑首丽泥涂。甲卒身虽贵,书生道固殊。出尘皆野鹤,历块匪辕驹。”戎服按剑,臣主俱忧,总以吐蕃俶扰,而长安涂炭。此时武夫得志,儒术不尊,岂知出群历块,吾道固堪济世。此公仍自负不浅。一概致治无人而忧叛将:“伊(尹)吕(尚)终难降,韩(信)彭(越)不易呼。五云高太甲,六月旷抟扶。回首黎元病,争权将帅诛。山林托疲苶,未必免崎岖。”朝无伊吕大臣,故尔韩彭难驭。今者五云之下,鹏抟南徙,将适江陵以托迹。但恐生民疲敝,而将帅争权,又未免崎岖播迁,漂泊难安。日暮穷途,仍心忧天下,自负如此,自苦如此,这就难怪他“入舟翻不乐,解缆独长吁”了。诗中记沿途所见所感和行船情状颇详:“窄转深啼狖,虚随乱浴凫。石苔凌几杖,空翠扑肌肤。叠壁排霜剑,奔泉溅水珠。杳冥藤上下,浓淡树荣枯。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摆阖盘涡沸,欹斜激浪输。风雷缠地脉,冰雪曜天衢。鹿角真走险,狼头如跋胡(原注:鹿角、狼头二滩名)。恶滩宁变色,高卧负微躯。书史全倾挠,装囊半压濡。生涯临臬兀,死地脱斯须。不有平川决,焉知众壑趋?”三峡行船,美不胜收,亦复惊险可怖。诗人巧妙地利用五排一联紧接一联的对偶句,从一平一险两方面,快速而跳跃地刻画出船移景换的观感,谈之令人神旺。黄鹤说,诗言舟行所经之地,至宜都而止,故知此诗作于宜都(今湖北宜都)。诗云:“转盼拂宜都,县郭南畿好。”原注:“路入松滋县。”当时的松滋县治在今湖北松滋老城。宜都与松滋均在长江南岸,相距不很远。过了宜都,下一站就是松滋了。松滋属江陵府。朱注:肃宗以江陵府为南都,故称松滋为“南畿”。
船泊松滋城边,作《泊松滋江亭》说:
“纱帽随鸥鸟,扁舟系此亭。江湖深更白,松竹远微青。一柱应全近,高唐莫再经。今宵南极外,甘作老人星。”在巴蜀时多次咏及一柱观,今来松滋,观即在境内,哪能不惦着前往一游?老杜在夔州时曾作《南极》诗,首句云“南极青山众”,以南极指夔州(黄希说:此是用《尔雅》四极中之南极。夔在长安之极南)。《史记·天官书》:“狼比地有大星,曰南极老人。”仇注:“此曰‘南极外’,去夔至江陵也。但玩诗意,乃取‘南极老人’而拆用之。”黄生解此诗甚佳:“前《四十韵》极言下峡之险,此诗盖志出险之喜也。前瞻‘一柱应全近’,回望‘高唐莫再经’,系明说。三、四系暗说。三、四皆非峡中之景,今乍见之,其喜可知。平时不伏老,今宵甘作老人星何?老人,寿星也。前诗云‘生涯临臬兀,死地脱斯须’,几有性命之忧。今幸而免,则虽老人星,亦甘为之矣。”
江陵快到了,他作《行次古城店泛江作不揆鄙拙奉呈江陵幕府诸公》说:
“老年常道路,迟日复山川。白屋花开里,孤城麦秀边。济江元自阔,下水不劳牵。风蝶勤依桨,春鸥懒避船。王门高德业,幕府盛才贤。行色兼多病,苍茫泛爱前。”钱注:“《水经注》:江水又东径陆抗故城北。又云:北对夷陵县之故城,城南临大江。此所谓古城也。”战国楚夷陵邑,汉、晋夷陵县均在今湖北宜昌市东南。唐夷陵县在今宜昌市。如果古城店确系陆抗故城,那么,即使陆抗故城较唐夷陵更偏于东南的古夷陵,它的位置也应该处在宜都和松滋的上游。当然,在未过宜都和松滋以前,老杜也可以作诗预告江陵幕府诸友己将到达,但揆诸常情,此诗似当作于过松滋以后渐近江陵时。(15)如此,则“古城店”或非陆抗故城。待考。原注:“卫伯玉为江陵节度,时封阳城郡王。”为了来江陵好得到卫伯玉及其幕下旧识的关照,老杜在夔州时早就一再寄诗致意以加强联系。而今到了门口,就更须赋诗“奉呈”。“白屋”一联写初春野景美丽而悲哀,“风蝶”一联写虫鸟依人而物情亲切,无不曲折反映出客子心境的孤寂凄凉。后四句颂扬与倾诉兼之,希冀垂青,投奔之意自明。
当时他的族弟杜位正在卫伯玉节度使府任行军司马。他们预先有诗和书信来往,而且老杜一直很关怀这个受牵连而“十年流”的李林甫的女婿,所以船一靠岸他就冒雨直奔杜位家而去:
“曙角凌云乱(一作罢),春城带雨长。水花分堑弱,巢燕得泥忙。令弟雄军佐,凡才污省郎。萍漂忍流涕,衰飒近中堂。”(《乘雨入行军六弟宅》)王嗣奭说,曙角声断于高城上,故云“凌云罢”;入城值雨,老人艰行,故云“带雨长”。张溍说,堑低处经雨水溢,故水花不能植立而弱。上半写景见时令和清晨冲雨入城之状。下半写久别重逢之情:“虽忍住流涕,不免意思衰飒;以颓白而上堂皇,自顾殊觉黯然耳。”(杨伦语)
老杜跟杜位的关系较深(详上卷一七三、一七四页),一来江陵就投奔他家自是情理中事。问题是何以不见早已来到江陵的杜观呢?这可能是杜观尚在“当阳居止”一时未能赶到;也可能是就在江陵,只是无诗咏及而已。后有《和江陵宋大少府暮春雨后同诸公及舍弟宴书斋》,顾注以为弟指杜位,浦起龙以为指杜观。若指杜观,则老杜和杜观在江陵共出交际情事总算稍稍点到了。至于老杜到后是否即将家安在当阳,不得而知,但他在江陵的行止则可窥其一斑。
四 “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鳃”
现存到江陵后最早的一首诗是《上巳日徐司录林园宴集》:
“鬓毛垂领白,花蕊亚枝红。欹倒衰年废,招寻令节同。薄衣临积水,吹面受和风。有喜留攀桂,无劳问转蓬!”古时以阴历三月上旬巳日为上巳节。《后汉书·礼仪志上》:“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魏晋以后改为三月三日。吴自牧《梦粱录》:“三月三日上巳之辰,曲水流觞故事,起于晋时。唐朝赐宴曲江,倾都禊饮踏青,亦是此意。”当年老杜在长安作《丽人行》,即写是日倾都禊饮踏青于曲江情景。今天江陵的一些官绅修禊于徐司录林园,老杜得预雅集,感而赋诗说:鬂白花红,相对堪惊。衰年断酒,久已不曾醉倒;今蒙招饮,佳节喜共人同。换上单衣临水洗濯,迎面吹来习习的和风。且喜能如《招隐士》所说的“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请别提我多年辗转道路类飞蓬!赵汸说,邵康节诗:“梧桐月向怀间照,杨柳风来面上吹。”僧志高诗:“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意本于邵,亦为朱子所赏。老杜“吹面受和风”句,已先道之。
暮春花飞时节,又宴于胡侍御书堂,“李尚书之芳、郑秘监审同集,得归字韵”(原注),作诗说:
“江湖春欲暮,墙宇日犹微。暗暗书籍满,轻轻花絮飞。翰林名有素,墨客兴无违。今夜文星动,吾侪醉不归。”(《宴胡侍御书堂》)李之芳是老杜天宝四载(七四五)夏天游齐州(今山东济南市)时相偕宴赏的旧识(详第四章第四节)。广德元年(七六三)李出使吐蕃被扣留,二年(七六四)乃得归。郑审也是老杜的老朋友。去秋知郑在江陵,李在夷陵(今宜昌市),老杜即作《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三首》以寄相思(详第十八章第七、八节)。后诗其三说:“赋诗分气象,佳句莫频频。”如今终于如愿以偿,能与李、郑及其他旧雨新知宴集赋诗,他内心的喜悦可想。也可能是太兴奋了,率意哦成,诗不甚佳,聊志一时盛会而已。
酒筵散后,兴犹未尽,老杜又邀李之芳下马步月,作七绝说:
“湖月林风相与清,残樽下马复同倾。久拼野鹤如双鬓,遮莫邻鸡下五更。”(《书堂饮既夜复邀李尚书下马月下赋绝句》)风月既清,酒兴未阑,素不以老为意,无妨对酌通宵。这确乎如李子德所评:“逸气超超。”《鹤林玉露》:“诗家用‘遮莫’字,盖今俗语所谓‘尽教’者是也。故杜陵诗云:‘已拼野鹤如双鬓,遮莫邻鸡下五更。’言鬓如野鹤,已拼老矣;尽教邻鸡下五更,日月逾迈,不复惜也。”口吻宛若,见此老兴来“遑恤他”的旷达神情。
头年作《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三首》,其二说:“新作湖边宅,还闻宾客过。……舍舟应卜地,邻接意如何?”除了想去湖滨郑府作客,还想跟主人借几间房子待携家到江陵后居住。老杜在江陵时,与郑监结邻之愿似未实现,去郑家“湖边宅”做客却非止一次。他的《暮春陪李尚书李中丞过郑监湖亭泛舟得过字韵》说:
“海内文章伯,湖边意绪多。玉樽移晚兴,桂楫带酣歌。春日繁鱼鸟,江天足芰荷。郑庄宾客地,衰白远来过。”首誉二李为当代文坛伯(霸)主,次以西汉常置驿马于长安诸郊以迎宾客的郑当时比郑审。这诗写春日湖亭之胜和宾主泛舟饮酒赋诗之乐。诗平平,聊见游踪而已。去年作《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称李之芳为宾客,诗中原注说他当时在夷陵(今宜昌市)。今年暮春来江陵后所作《宴胡侍御书堂》题下原注则称之芳为尚书。时隔一年,想已得尚书衔,且由夷陵来江陵了。据此知此诗题中的“李尚书”即指之芳。“李中丞”未详。浦起龙说:“《百韵》诗自注‘郑在江陵’,则湖亭明属江陵矣。黄鹤前后诸注皆云在峡州,何也?”湖亭确在江陵无疑,详第十八章注〈54〉。可能是黄鹤见前引原注谓李之芳在夷陵(峡州治此),今老杜既与在峡州的李之芳同过湖亭,便误以为郑审虽在江陵而其湖亭却在峡州了。另有《宇文晁(尚书之子)崔彧(司业之孙)重泛郑监(审)前湖》。仇注:“此当是大历三年初夏作。《唐书·宰相世系表》:崔彧官太子少詹事。同游当是三人,‘尚书之子’‘司业之孙’,当是小注。”此诗先赞湖亭境地幽寂,次写泛舟同饮情事,末美主人好客。申涵光说:“‘樽当霞绮轻初散’,补缀不成语。‘棹拂荷珠碎却圆’,景真而近俗矣。”
暮春还写作了《奉送苏州李二十五长史之任》《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前诗末“赤壁浮春暮,姑苏落海边。客间头最白,惆怅此离筵”四句,小有情致。后诗正如浦起龙所说,以多年去国之人,送新命趋朝之客,猛然感触,真不能不问天而悲老:“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另“卿月升金掌,王春度玉墀”一联,亦典雅可诵。刘克庄说:“‘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惠子(指《送惠二归故居》)云:‘皇天无老眼,空谷滞斯人。’唐人送山人处士,五言多矣,此二联刘随州、鲍溶辈精思不能逮。”
《唐会要》:大历二年,岭南节度使徐浩奏:“十一月二十五日,当管怀集县阳雁来,乞编入史。”从之。先是五岭之外,朔雁不到,浩以为阳为君德,雁随阳者,臣归君之象。老杜有《归雁》说:
“闻道今春雁,南归自广州。见花辞涨海,避雪到罗浮。是物关兵气,何时免客愁?年年霜露隔,不过五湖秋。”朱注:诗云“闻道今春雁,南归自广州”,正是三年春所作。又云“是物关兵气,何时免客愁”,盖浩以为祥,公以为异。南岳七十二峰的首峰叫回雁峰。清同治《衡阳县志》载:“自唐以前,皆云南雁飞宿,不度衡阳,故峰受此号。”在今人看来,大雁飞往岭南越冬自是稀罕,但也无关祥瑞或灾异。钱谦益说:史称浩贪而妄,公诗盖深讥之。单就这一点而论,这诗还是有意义的。前论《前苦寒行》曾说,老杜作诗,还想到记灾异,称之为“诗史”,真是当之无愧(详第十八章第十二节),这诗也是如此。黄生认为此诗“章法层层倒卷,矫变异常”,艺术上颇有特色。
这年春天写得最好的一首诗是《短歌行赠王郎司直》:
“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豫章翻风白日动,鲸鱼跋波沧溟开。且脱佩剑休徘徊。西得诸侯棹锦水,欲向何门趿珠履。仲宣楼头春色深,有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16)宝应元年(七六二)四月,老杜在成都作《戏赠友》其二说:“元年建巳月,官有王司直。马惊折左臂,骨折面如墨。”(详第十四章第三节)钱谦益认为这诗中的王司直即骑马摔断左胳膊的那位。“豫章”,一种名木。《文选》李善注引《荆州记》,谓王粲登当阳(今湖北当阳)城楼,感而作《登楼赋》。《方舆胜览》载:仲宣楼在荆州府城(今湖北江陵城)东南隅,后梁时高季兴所建。案:昭丘在当阳之东,与赋“西接昭丘”不合,以后说为是。王郎将西游成都,老杜参加了在荆州仲宣楼举行的欢送宴会。王郎酒酣哀歌,老杜乃即席赋此诗以赠,意谓:奇才终当大用,不须抚剑悲歌;今荆南春深,楼头饯别,望君此去干谒诸侯,不久即有佳音相报,以慰我衰老之人。这也不过是送别时一般相劝勉的话,但由于诗人内心激动、感触万千,发为诗歌,自是“突兀横绝,跌宕悲凉”(卢世评语)。
又有《忆昔行》(17),记当年渡黄河去王屋山寻访道士华盖君旧事(详上卷九四页),亦佳。
来到这里,当然早已见过江陵节度使阳城郡王卫伯玉了。入夏,卫伯玉派遣向某入京进奉端午御衣。老杜往昔在朝,曾叨端午赐衣。今遇此事,岂能无感?因作《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不觉发出了迟暮漂零的悲叹:“卿到朝廷说老翁,漂零已是沧浪客!”(详上卷五页)这时卫伯玉建成一座新楼,大宴宾客。老杜也出席了,作《江陵节度使阳城郡王新楼成王请严侍御判官赋七字句同作》《又作此奉卫王》,前诗平常,后诗首、颔二联极雄健:“西北楼成雄楚都,远开山岳散江湖。二仪清浊还高下,三伏炎蒸定有无。”另《夏日杨长宁宅送崔侍御常正字入京得深字韵》《夏夜李尚书筵送宇文石首赴县联句》《多病执热奉怀李尚书之芳》等作,略见这年夏天诗人在江陵的交游和生活情况。
夏天,老杜曾暂离江陵,外出告贷,作《水宿遣兴奉呈群公》记之颇详:
“鲁钝仍多病,逢迎远复迷。耳聋须画字,发短不胜篦。泽国虽勤雨,炎天竟浅泥。小江还积浪,弱缆且长堤。归路非关北,行舟却向西。暮年漂泊恨,今夕乱离啼。童稚频书札,盘飧讵糁藜。我行何到此?物理直难齐。高枕翻星月,严城叠鼓鼙。风号闻虎豹,水宿伴凫鹥。异县惊虚往,同人惜解携。蹉跎长泛鹢,展转屡鸣鸡。嶷嶷瑚琏器,阴阴桃李蹊。余波期救涸,费日苦轻赍。杖策门阑邃,肩舆羽翮低。自伤甘贱役,谁愍强幽栖?巨海能无钓,浮云亦有梯。勋庸思树立,语默可端倪。赠粟囷应指,登桥柱必题。丹心老未折,时访武陵溪。”老杜在江陵,当会得到卫伯玉等的资助。现又在炎天冒雨乘船去外县求援,可能其中有难言之隐。“糁”,以米和羹。《说苑·杂言》:“七日不食,藜羹不糁。”杨伦解“童稚频书札,盘飧讵糁藜”二句得之:“公在江陵时,妻子或留当阳,故家人以困乏来告。”诗又说:“余波期救涸,费日苦轻赍。”可证此确为生计所迫。(18)《杜臆》:“‘归路非关北,舟行却向西’,盖必武陵有故人,将往访之。武陵在荆州西南,即今常德,故落句云‘丹心老未折’,终当北归,今则时访武陵溪尔。”这诗是老杜舟中水宿寄卫伯玉幕府诸公之作,散译之,见此老在江陵生活的窘迫情状:我生性鲁钝而且体弱多病,今又远行,故尔有违诸公风范。耳聋发短(少),可叹我仍然不得安生。水乡虽常下雨,小江里波浪滔滔水还是在涨,谁知在这大热天里我的船竟给河泥胶住搁浅了,只好暂且把细缆系在长堤边在此过夜。这不是坐船北归,而是往西走啊。想到暮年漂泊、常有乱离之恨,今晚我不由得伤心痛哭了。当阳寓中孩子们接连不断地给我写信,说他们每顿连糠菜糊糊都已喝不上。我何以竟落到了这步田地?《庄子·齐物论》说做到了齐物就能无闷,可是这个物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跟它齐。高枕偃卧舟中只见星月在波浪间翻动,夜深,戒了严的城中传来阵阵鼓鼙声。从怒号的风声中可以听到虎啸豹叫,睡在水上独自跟野鸭沙鸥作伴。附近的县城算是白去了,因为那里的朋友们吝惜钱财不愿周济。(19)乘船求助一再蹉跎,经常辗转反侧直到金鸡报晓。诸公人品不凡有如瑚琏祭器(《论语·公冶长》载孔子称子贡犹瑚琏,喻其有立朝执政的才能),又如众所奔趋的阴阴桃李蹊;我却像车辙中期待水来救涸的小鲋鱼(见《庄子·外物》),过不了几天又苦于轻微的赐予将竭。我拄杖步行趋府,看门的人不给通报,这真的是“侯门深似海”了;要是坐着轿子来拜会倒能进得去,无奈开不起轿钱,只好耷拉着翅膀低三下四。自伤碰壁甘操贱役为生,又能指望谁来怜悯我勉强过的这种幽栖生活?垂长钓于大海岂无所得,青云直上也有天梯。我总想建立功勋,这在平时的言谈中曾微露端倪。鲁肃家富于财,周瑜为居巢长,闻之往求资粮。肃时有米二囷,各三千斛,直指一囷与瑜。瑜奇之,乃结侨札之交。司马相如当初西去,题升仙桥柱曰:“不乘驷马车,不复过此桥。”后果乘传至其处。今当旅困,倘有赠我以粟者,则题柱之志犹存,寸心未灰,终期有济。至于这次武陵之行,不过是暂时去去就回。——前久滞夔府,只想出峡定居江陵。初来尚受礼遇,诗酒游乐,尚觉快意。稍久便遭厌弃,告贷无门,走投无路,外出求援,已经碰壁,但不知武陵之行的结果如何。境况如此,犹存妄想,哀哉老杜,夫复何言!这次舟行,又作《遣闷》说:
“地阔平沙岸,舟虚小洞房。使尘来驿道,城日避乌樯。暑雨留蒸湿,江风借夕凉。行云星隐见,叠浪月光芒。萤鉴缘帷彻,蛛丝罥鬓长。哀筝犹凭几,鸣笛竟沾裳。倚著如秦赘,过逢类楚狂。气冲看剑匣,颖脱抚锥囊。妖孽关东臭,兵戈陇右疮。时清疑武略,世乱跼文场。余力浮于海,端忧问彼苍。百年从万事,故国耿难忘。”《汉书·贾谊传》:秦人家贫子壮则出赘(招赘于女家)。《史记·平原君列传》:夫贤者处世,譬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毛遂曰:“使遂早得处囊中,乃脱颖而出。”这诗前半写舟中夜景,能给人以清新而凄凉的感受;后半忧时而自伤,写得很真实。仇兆鳌说:“随地漂流,身如出赘矣;意多感愤,迹若楚狂矣。看剑,壮心犹在;抚囊,欲试未能。关东,安史之乱;陇右,吐蕃之警。时方右武,故文人失志。浮海,思避世;问苍,乃悲天。万事听其自然,唯故国难忘,所以常闷耳。”一经诠释,更可清楚见出诗人忧愤的深广。
另《舟月对驿近寺》《舟中》亦似作于这次武陵之行途中。前诗说:“更深不假烛,月朗自明船。金刹青枫外,朱楼白水边。城乌啼眇眇,野鹭宿娟娟。皓首江湖客,钩帘独未眠。”后诗说:“风餐江柳下,雨卧驿楼边。结缆排鱼网,连樯并米船。今朝云细薄,昨夜月清圆。飘泊南庭老,只应学水仙。”俱清丽可赏。
不久老杜想又回到了江陵。《江边星月二首》其一说:“骤雨清秋夜,金波耿玉绳。”其二说:“江月辞风缆,江星别雾船。……客愁殊未已,他日始相鲜。”他去武陵正值“炎天”“暑雨”,今“清秋”犹在船上为星月牵动“客愁”,这岂不是归途么?(江陵离武陵不远,乘舟前往,不须从夏到秋。)老杜秋在江陵,客况寥落,因有慨于平生遭遇而作《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胡震亨说:“杜之去国,以救房琯,琯之贬,虽以陈涛之败,实因诸王分镇之策,深中肃宗之忌,为谗者所构而致。集中诗为琯伤者不一,伤琯正伤己也。而尤莫详于《荆南述怀》之三十韵。中间‘盘石圭多剪’,为琯之建策原;‘凶门毂少推’,又若为琯之自将咎:最一篇警策所在。其‘汉庭和异域,晋史坼中台。霸业寻常体,宗臣忌讳灾’等语,似又举和亲回纥事,较分镇抑扬论之。若曰琯去位始有和亲事,国体损而宗臣以忌讳斥矣。无非宛转为琯出脱,明己之救琯者,未为不是。生平出处,一大关目,莫备此篇,无一字不深厚悱恻,读之如起少陵与之晤语。”(《唐音癸签·诂笺七》)老杜胸怀大志,刚走上政治舞台即因疏救房琯摔了个大跟头,使他从此一蹶不振,再也爬不起来,这确乎是他“生平出处”的“一大关目”。他经常在诗中“伤琯正伤己”,也不足怪。只是在千载之后的我们看来,房琯的为人、为政、用兵,纰漏并不少,老杜对他的看法也不尽客观,加之讲得多了难免令人生厌。因此这诗虽然写得很认真很有工力,却嫌不够新鲜,缺乏强烈的艺术吸引力。不过其中叙述流寓江陵一段经历,颇能见出当时窘迫境况和悲愤心情,不无认识价值,亦复感人:“琴乌曲怨愤,庭鹤舞摧颓。秋水漫湘竹,阴风过岭梅。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鳃。结舌防谗柄,探肠有祸胎。苍茫步兵哭,展转仲宣哀。饥藉家家米,愁征处处杯。休为贫士叹,任受众人咍。”
五 失望而去
江陵既不可久留,更无法定居,他就不得不重新考虑今后的去向。这时石首县令薛某辞满告别回京,其兄尚书薛景仙是老杜旧识,他头年十一月刚从吐蕃出使还朝,老杜乃作《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奉寄薛尚书颂德叙怀斐然之作三十韵》(20),其中就谈到自己自峡至荆,又将渡江淮、过孟诸而北归(21)的打算:“应讶耽湖橘,常餐占野蔬。十年婴药饵,万里狎樵渔。扬子淹投阁,邹生惜曳裾。但惊飞熠耀,不记改蟾蜍。烟雨封巫峡,江淮略孟诸。”老杜一直想重游吴越江淮(见《第五弟丰独在江左……》其二“闻汝依山寺,杭州定越州。……明年下春水,东尽白云求”、《解闷十二首》其二“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游”等),原来他计划重游江东、兼访杜丰,然后循江南河、邗沟、淮水、广济渠,经梁宋返洛入京。可怜这只是一个永远不能变为现实的美梦!
美梦能否变成现实暂且不管,江陵可不能再待了。于是,老杜决计在这年暮秋携家登舟,离此而去公安(今湖北公安县)。时郑审为江陵少尹。当船出江陵南浦,老杜作诗寄郑审说:
“更欲投何处?飘然去此都。形骸元土木,舟楫复江湖。社稷缠妖气,干戈送老儒。百年同弃物,万国尽穷途。雨洗平沙净,天衔阔岸纡。鸣螀随泛梗,别燕起秋菰。栖托难高卧,饥寒迫向隅。寂寥相呴沫,浩荡报恩珠。溟涨鲸波动,衡阳雁影徂。南征问悬榻,东逝想乘桴。滥窃商歌听,时忧卞泣诛。经过忆郑驿,斟酌旅情孤。”(《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江陵城离长江尚有十余里,乘船去公安故出南浦。江淹《别赋》说:“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不管怎样,老杜当日离荆州时总短不了有人来南浦送行,至于他们伤别之情究竟如何,不得而知。(杜观是一个一贯在衙门里办小差使的人,他很可能已经在这里找到点事做就留下了。要是这样,他来送行,自会“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的。)不过,从这首诗中却可窥见老杜当时心头涌起的万千感慨已压倒离情别绪:离开这儿,又将飘流到何处?我“土木形骸”(《晋书·嵇康传》)、不修边幅,如今又乘舟放浪江湖。战乱的妖气老缠着社稷不散,此起彼伏的干戈断送了我这百无一用的老儒。人生百年,可叹我如同弃物;辗转各地,处处都效阮籍哭穷途。瞧那大雨洗过的平沙多么干净,那与长天衔接起来的广阔江岸弯弯曲曲。寒螀停在水面漂浮着的木头上叫,开始南翔的别燕掠过岸边的秋菰。流寓他乡难以安心高卧,饥寒交迫独自心伤向隅。庄子说:“鱼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像那样对待我的人真寥寥无几。传说随侯见伤蛇,以药封之,蛇衔明珠以报。我本也有心报恩,只可叹茫茫大地,教我去何处寻找这报恩珠。汪洋水涨鲸波翻动,向着衡阳飞去的鸿雁正在征途。我也想到南边去,但不知能否得到当地长官的礼遇,就像后汉的太守陈蕃特意为徐稚设榻;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如今我也想东入海去追随夫子乘桴。卫人宁戚,修德不用,退而商贾,宿齐东门外;桓公夜出,宁戚方饭牛叩角而商歌,桓公闻之,知其贤,举用为客卿,备辅佐。卞和得玉璞以献楚王,王刖其足,乃抱璞而哭于荆山之下。知己难逢,我为那位被桓公听了商歌而见用的宁戚窃喜,又心忧那抱璞哭泣的卞和险些儿遭诛。我永远忘不了您这位置驿马迎宾的郑当时,把我接到湖亭雅集;您热情地为我斟酒,以慰藉我客旅情孤。《杜臆》:“在人少相呴之沫,而我亦旷于报恩之珠,见人亦不足深怪,与一味责人者异矣。”这也是老杜为人忠厚的地方。
公安在江陵南九十里,老杜携家乘船顺流而下,很快就到了。船到今公安县治所在的陡湖堤(一作阧市)起岸,离当时的县城(在今治南,旧址已不可考)还有一段距离,途中住店歇息,作《移居公安山馆》说:
“南国昼多雾,北风天正寒。路危行木杪,身迥宿云端。山鬼吹灯灭,厨人语夜阑。鸡鸣问前馆,世乱敢求安?”浦起龙说:“似是未至馆之前夜,托宿山中时所作。上四,从途次说到投宿。五、六,就投宿处写景。‘吹灯灭’,上着‘山鬼’字,此地之黯惨可知。‘语夜阑’,上着‘厨人’字,此时之阒寂可知。‘前馆’,乃是题中‘山馆’。今所宿之境如此,则山馆之凄苦亦可知。问之必有云不安者,故解之曰‘世乱敢求安’。此二句,记凌晨将赴馆事。”其说得之。鲍照《代东门行》:“行子夜中饭。”温庭筠《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以往官商行旅多“未晚先投店,鸡鸣早看天”,“厨人语夜阑”,当是客栈里的厨子、伙计们在为那些起早赶路的旅客准备饭菜。顺手拈来,便见诗人投宿野店、夜深不寐情状。“山鬼吹灯灭”,犹“山鬼闭门中”(《巫峡敝庐奉赠侍御四舅别之澧朗》),用意不过在借“山鬼”以增添境地阴森气氛。黄生说:“五、六串读始得其解,得解始知其妙。‘鸡鸣’,言起早也。乃厨人之起,则又早,故夜阑已闻其语,所语即上五字,因手灯忽灭,戏语为鬼所吹,细人口角如见。”理解稍异,可参看。
六 “江深刘备城”
老杜在江陵,曳裾王门,为阍者所轻(详前《水宿遣兴奉呈群公》“杖策门阑邃”散译)。今来公安,县尉颜十和卫大郎等,都热情地接待他,他感到格外高兴。一次,颜十请他和东吴顾戒奢喝酒。顾是位善写八分的著名书法家(详后)。老杜酒酣耳热,一时兴起,就作了首歌儿,教顾写在主人的墙壁上。歌说:
“神仙中人不易得,颜氏之子才孤标。天马长鸣待驾驭,秋鹰整翮当云霄。君不见东吴顾文学,君不见西汉杜陵老?诗家笔势君不嫌,词翰升堂为君扫。是日霜风冻七泽,乌蛮落照衔赤壁。酒酣耳热忘头白,感君意气无所惜,一为歌行歌主客。”(《醉歌行赠公安颜十少府请顾八题壁》)汉梅福任南昌县尉,传说后成仙。颜为尉,故称之为“神仙中人”。《子虚赋》:“楚有七泽,其小小者,名曰云梦。”乌蛮在西,赤壁在东,“乌蛮”句谓落照自西而映东。这诗先称美颜少府若天马远行、秋鹰高举,正见才气孤标,待时而用。次记作歌题壁之事。末写天寒日落欢宴情景,结出醉歌,以志宾主豪兴。痛饮狂歌,想老杜胸中多时郁结之气可得宣泄了。
另《官亭夕坐戏简颜十少府》,虽是戏简索饮的小诗,亦见主客关系的融洽:
“南国调寒杵,西江浸日车。客愁连蟋蟀,亭古带蒹葭。不返青丝鞚,虚烧夜烛花。老翁须地主,细细酌流霞。”大概是颜十约老杜来官亭相待。谁知一直等到日落西江、寒砧声起,仍不见青丝鞚返,只怕空燃夜烛、留客无人,故有尾联索饮的戏言。顾注:用一“连”字,倍增客情凄切;用一“带”字,愈觉亭畔苍凉。
原来顾戒奢是老杜多年的朋友,不久顾要离此去江西,老杜作《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赠别说:
“中郎石经后,八分盖憔悴。顾侯运炉锤,笔力破余地。昔在开元中,韩蔡同赑屃。玄宗妙其书,是以数子至。御札早流传,揄扬非造次。三人并入直,恩泽各不二。顾于韩蔡内,辨眼工小字。分日侍诸王,钩深法更秘。文学与我游,萧疏外声利。追随二十载,浩荡长安醉。高歌卿相宅,文翰飞省寺。视我扬马间,白首不相弃。骅骝入穷巷,必脱黄金辔。一论朋友难,迟暮敢失坠。古来事反复,相见横涕泗。向者玉珂人,谁是青云器?才尽伤形骸,病渴污官位。故旧独依然,时危话颠跻。我甘多病老,子负忧世志。胡为困衣食,颜色少称遂。远作辛苦行,顺从众多意。舟楫无根蒂,蛟鼍好为祟。况兼水贼繁,特戒风飙驶。崩腾戎马际,往往杀长吏。子干东诸侯,劝勉防纵恣。邦以民为本,鱼饥费香饵。请哀疮痍深,告诉皇华使。使臣精所择,进德知历试。恻隐诛求情,固应贤愚异。烈士恶苟得,俊杰思自致。赠子《猛虎行》,出郊载酸鼻。”欧阳修《集古录》:唐吕表,元结撰,顾戒奢八分书。景祐三年,余谪夷陵,过荆南,谒吕公祠堂,见此碑。《西溪丛语》:吕公表,前太子文学翰林待诏顾戒奢书。唐洪州豫章郡(今江西南昌市)、吉州庐陵郡(今江西吉安市),俱属江南西道采访使,治洪州。“适洪吉州”,指去江西洪州、吉州一带。蔡邕以熹平四年(一七五),与五官中郎将堂谿典等,奏求正定七经文字,灵帝许之,邕乃自书丹于碑,使工镌刻,立太学门外。《本草纲目·介部一》:“蠵龟,赑屃。赑屃者,有力貌,今碑趺象之。”碑趺是碑下的石座,习惯相沿雕作赑屃的形状,取其力大能负重之义。《书苑》:明皇好图画,工八分、章草,丰茂英特。张说等献诗,明皇各赐赞褒美,自于彩笺上八分书之。这诗首叙顾君书法曾见重于朝廷:自从蔡中郎写了熹平石经以后,八分书是衰落了。顾君你却能锻炼以成一家之书,笔力有余足破凡俗。往昔开元年间,你跟韩择木、蔡有邻(详第十七章第十四节)写的石碑都一同矗立在赑屃之上。玄宗称美三人的书法,所以诸位都到京城里来了。精工的御札早已流传,皇上本人就是行家,可见他对你们的赞扬决非造次。三人都入直待诏,所赐恩惠并无二致。何况顾君你在韩、蔡这些人里面,眼睛特好使,还独工小字。你被安排好日程分别侍奉诸王,给他们讲解写字的秘诀。接着叙诗人与顾的交情,见其始终无间:太子文学你和我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为名也不为利。我们之间的交往前后已有二十年,在长安曾无拘无束地相偕买醉。我们也曾乘兴高歌在卿相的宅第,也曾有诗文流传于禁省、观寺(22)。你认为我的文学成就在扬雄、司马相如之间,说要同我好到老决不相弃。于今我们漂泊到公安重逢,这光景,犹如骏马走入了穷巷,势必要脱下它的黄金辔。谈到了真挚友谊的难能可贵,当此迟暮之年我哪敢把它失去。自古以来世事多反复无常,这次我见到你止不住感慨万千、痛哭流涕。过去那班乘马鸣珂的熟人中,到头来又有谁是个直上青云的大器?我已像江郎才尽自惭形秽,得了消渴病真有污朝廷授予的官位。老朋友中惟独我依然如故,世乱时危且共话拯救之计。我心甘情愿多病老死,且喜你怀抱忧世壮志。你何以也为衣食所困,看样子也很少称心遂意。你即将辛苦远行,顺众从俗。船和桨都没根没蒂十分的不牢靠,蚊和鼍龙又好在暗中作祟;何况江湖上盗贼纷繁,特戒挂帆乘风飙急驶。值此戎马倥偬、四海崩腾之际,下属叛乱往往杀戮长吏。你这次去干谒东边的诸侯(23),得劝勉他防止纵恣。国以民为本,要是官逼民反,那就会大费手脚,恰如鱼饥费香饵。应哀怜民间满目疮痍,请以此意告诉皇上派往那里的观察使。观察为民择官,进有德而须历试。见民困诛求而动恻隐之情,贤者必当与庸愚有异。烈士厌恶苟得富贵,俊杰也想青云直上却全凭政绩自致。“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临别我赠你这首陆机的《猛虎行》,送你到郊外我不觉伤心酸鼻。王嗣奭说:“通篇无一字虚饰,可知其相与之情;至末而爱民之真恳,规友之直谅,两见之矣。”杨伦说:“放笔为直干,抒写淋漓,势若江河之决。子美晚年五古,另有一种意境。”二家对此诗思想、艺术的评论各有所得。
卫大郎名钧,是公安县的一位颇为不俗的后生。老杜初来此地,承他看重,不胜感激,作《移居公安敬赠卫大郎钧》说:
“卫侯不易得,余病汝知之。雅量涵高远,清襟照等夷。平生感意气,少小爱文词。江海由来合,风云若有期。形容劳宇宙,质朴谢轩墀。自古幽人泣,流年壮士悲。水烟通径草,秋露接园葵。入邑豺狼斗,伤弓鸟雀饥。白头供宴语,乌几伴栖迟。交态遭轻薄,今朝豁所思。”这诗首从卫郎叙起:我处贫病,你独知之,足见你雅量能包涵高远,清襟能照鉴朋从。且感平生意气,如江海之流易合;又爱你少而能文,知风云之会有期。次叙客旅苦况:“寓形宇内,能复几时”(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且息交以保朴;自古以来遁迹幽人莫不为此偷泣,壮士也为时光流逝而伤悲。水烟秋露,风景凄凉;狼斗雀饥,慨世乱而嗟羁旅。末以赠卫之意作结:白头谁供宴语,平日惟伴乌几栖迟(还是那张他最心爱的旧乌皮几);交态之薄如此,幸亏结交了你,我的忧思顿豁。卢元昌说:公在江陵,至小吏相轻,吾道穷矣。于颜少府曰“不易得”,于卫大郎亦曰“不易得”,志幸亦志慨。是时公安有警,故于《山馆》有“世乱敢求安”句,后《晓发》则曰“邻鸡野哭如昨日”,《发刘郎浦》则曰“岸上空村尽豺虎”。此章“入邑豺狼斗”,必有所指。
暮秋在公安作的《暮归》,可见老杜客居孤寂情怀:
“霜黄碧梧白鹤栖,城上击柝复乌啼。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南渡桂水阙舟楫,北归秦川多鼓鼙。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无钱买舟南渡(24),世乱难以北归。年过半百,流寓他乡。日暮秋深,情怀何似?这诗感触极深,却写得很美丽。卢世说:全首矫秀,原是悲诗,却绝无一点悲愁溽气犯其笔端,读去如竹枝乐府。申涵光说:作拗体诗,须有疏斜之致,不衫不履,如“客子入门月皎皎”,及“落日更见渔樵人”,语出天然,欲不拗不可得,而此一首律中带古,倾欹错落,尤为入化。
公安县无多名胜古迹可供登览,只是其地与三国时吴、蜀史实有关,于是老杜就作《公安县怀古》说:
“野旷吕蒙营,江深刘备城。寒天催日短,风浪与云平。洒落君臣契,飞腾战伐名。维舟倚前浦,长啸一含情。”公安县有孱陵城,吴大帝封吕蒙为孱陵侯,即此地(见《太平寰宇记》《十三州志》)。吴大帝推刘备为左将军、荆州牧,镇油口,即居此城,时人号为左公,故名其城为公安(见《荆州记》)。《名胜志》则谓公安县北二十五里有吕蒙城,即蒙屯兵处。仇兆鳌说:“先主得公安,使关羽守之。及羽讨樊城,吕蒙乘虚袭之,孙、刘之战争,始自公安。汉业之不振,亦挠于公安。公至其地,故吊古而有慨。”又说:“先主之待关、张,谊同兄弟。其得孔明,欢如鱼水。所谓‘洒落君臣契’也。吕蒙之破皖城,军士皆腾跃而升。其擒庐陵贼帅,孙权称其百鸟不如一鹗。所谓‘飞腾战伐名’也。”缅怀古迹,自然长啸含情,但诗人的兴奋点仍在于叹己未得君臣契合之机,叹时无良将以立靖乱之功。
老杜来公安后不久,得知李之芳病殁于江陵的噩耗,十分哀痛,作《哭李尚书之芳》说:
“漳滨与蒿里,逝水竟同年。欲挂留徐剑,犹回忆戴船。相知成白首,此别间黄泉。风雨嗟何及,江湖涕泫然。修文将管辂,奉使失张骞。史阁行人在,诗家秀句传。客亭鞍马绝,旅榇网虫悬。复魄昭丘远,归魂素浐偏。樵苏封葬地,喉舌罢朝天。秋色凋春草,王孙若个边?”李之芳乃太宗子蒋王李恽之孙。安禄山奏为范阳司马。禄山反,自投归京师。广德元年(七六三)四月,时兼御史大夫,奉命出使吐蕃,被扣留,到第二年才放回。拜礼部尚书,改太子宾客。刘桢《赠五官中郎将》:“余婴沉痼疾,窜身清漳滨。”魏文帝为太子时,刘桢等并见友善。之芳卒于太子宾客,故用“清漳”事。“蒿里”,是古人认为人死后魂魄聚居的地方。乐府《相和曲》中有《薤露》《蒿里》,都是挽歌。“挂剑”,用吴季札解宝剑系徐君冢树而去事(见《说苑》)。“回船”,用东晋王子猷雪夜乘船访戴安道、兴尽而返事(见《世说新语·任诞》)。这诗首叙李得病、亡故同在一年;挂剑、回船,叹己欲赴吊而未果成行。(25)《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序:“《风雨》,思君子也。”传说颜回、卜商为地下修文郎(见王隐《晋书》)。《三国志·魏书·方技传》:管辂举秀才,对弟管辰说:“天与我才明,不与我年寿,恐四十七八间,不见女嫁儿娶妇也。”明年二月卒,年四十八。此“修文”句兼用两事。“奉使”句谓李曾出使吐蕃。《周礼·秋官》有大行人、小行人。次记交情并念李事迹:你我相知直到白头,从此永诀便隔绝黄泉。风雨思友,又值浪迹江湖,更令我悲伤无已。你定将修文地下,可叹如管辂年寿不长;你曾经奉使吐蕃,今后却失掉了你这位当代的张骞。然而你的外交功绩当载诸青史,你的清诗秀句会长久流传。“昭丘”,楚昭王墓,在荆州当阳东。潘岳《西征赋》:“南有玄灞、素浐。”《长安志》:“浐水在万年县东,北流四十里入渭。”《后汉书·李固传》:斗为天之喉舌,尚书亦犹陛下之喉舌。“若个”,疑问词。指地犹云哪里,指人犹云哪个。末伤李客死荆州而归葬京兆。仇注:“马绝”“虫悬”,见空馆荒凉。“昭丘”“素浐”,言归途辽阔。“喉舌”,点尚书。“秋色”,点时景。“王孙”,切李姓。“若个边”,言葬于旧垒之傍。
情犹未已,复作《重题》哭之:
“涕泗不能收,哭君余白头。儿童相识尽,宇宙此生浮。江雨铭旌湿,湖风井径秋。还瞻魏太子,宾客减应刘。”鲍照《芜城赋》:“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李善注引九夫为井,遂上有径。黄生说:“似与此处无干。余意井径似指隧道,今形家目穴内为金井也。”黄说近是。吾乡尚谓掘墓穴为“开金井(读如基)”。篇末原注:“公历礼部尚书,薨于太子宾客。”曹丕《与吴质书》:“徐、陈、应、刘,一时俱逝。”尾联用此典甚切。申涵光说:“二首是挽诗绝调。‘儿童相识尽’,哭及众友。‘宇宙此生浮’,兼哭自己矣。”邵子湘说:“八句一气,妙于言情。”
同时又遇自岭南归葬长安的李峄常侍灵榇,作《哭李常侍峄二首》,其一“斯人不重见,将老失知音”,其二“次第寻书札,呼儿检赠诗”,亦复有情。
老杜在公安还写了几首应酬诗,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公安送李二十九弟晋肃入蜀余下沔鄂》:“正解柴桑缆,仍看蜀道行。樯乌相背发,塞雁一行鸣。南纪连铜柱,西江接锦城。凭将百钱卜,漂泊问君平。”《旧唐书·李贺传》:“李贺字长吉,宗室郑王之后。父名晋肃,以是不应进士,韩愈为之作《讳辩》,贺竟不就试。”韩愈《讳辩》:“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倡之,同然一辞。”周阆风《诗人李贺》考证李贺为唐高祖李渊的从父大郑王李亮之后(另一郑王为李渊第十三子李元懿)。又,老杜外祖母的父亲,是唐太宗李世民第十子纪王李慎的次子义阳王李琮。他外祖父的母亲,是李渊第十八子舒王李元名的女儿(详上卷二二页)。综上可知:(一)此诗题中的“李二十九弟晋肃”即李贺之父。(二)老杜与李晋肃有疏远的亲戚关系,且为同辈,故称之为“弟”。(26)如此说来,那个距当时还差二十二年才出世的李贺(七九〇—八一六),原来跟老杜这样一位大诗翁竟有点瓜葛,这也是颇有意思的事。这诗写己将东下而送李西航入蜀的情意和感慨。黄生说:“柴桑在江州,前有句云:‘江州涕不禁’,岂公有弟客此,而欲寻之耶?又《游子》诗云:‘巴蜀愁谁语,吴门兴杳然。九江春草外,三峡暮帆前。’则公久有此兴可知。然此诗题云云,而其行终不果。则公诗尝有‘舟楫因人动’之句,此行不果,亦岂事不由己耶?”王嗣奭说:“按《名胜志》:‘衡阳城北百二十里有铜柱。吴黄武二年,程普与蜀关羽分界,立铜柱为誓。’公将下衡州,正指此铜柱,恰与李之锦城相当。因李锦城之便,求将百钱向君平卜我漂泊何时已乎?”各有所见,均佳。
陆游《入蜀记》说:“老杜《晓发公安》诗注云:‘数月憩息此县。’按公《移居公安》诗云:‘水烟通径草,秋露接园葵。’而《留别公安太易沙门》诗云:‘江村白雪仍含冻,江县红梅已放春。’则是以秋至此县,暮冬始去。其曰‘数月憩息’,盖为此也。”考来去公安的时节可信。杜集有《呀鹘行》,蔡梦弼编在大历三年江陵诗内,以诗有“江边”“秋日”之语。今既知老杜秋冬之际在公安,若谓该作乃诗人在公安见鹘而自伤之辞,于其时境况、心情亦甚相合:
“病鹘孤飞俗眼丑,每夜江边宿衰柳。清秋落日已侧身,过雁归鸦错回首。紧脑雄姿迷所向,疏翮稀毛不可状。强神非复皂雕前,俊才早在苍鹰上。风涛飒飒寒山阴,熊罴欲蛰龙蛇深。念尔此时有一掷,失声溅血非其心。”这个张着嘴直喘气的孤飞病鹘在俗眼中显得特别的丑,它每夜在江边的老柳上歇宿。清秋日暮它那病得歪歪斜斜的身子站也站不直,可是那些过往的大雁和归巢的乌鸦还怯生生地绕飞而回首。它脑胀神迷无复向日模样,翮疏毛稀不可言状。强打精神再也超不过皂雕,论英雄早先可在苍鹰之上。风涛飒飒寒山阴沉,熊罴将冬眠龙蛇也蛰伏在江底很深。想到眼下正好是搏击之时,你竟病得叫不出声,伤口又直流血;你之不得出击,决非出于本心。浦起龙说:“少时《画鹰》诗云:‘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其气概可想。乃今病泊江边,见嗤俗眼,故见‘呀鹘’而寄慨焉。……与前华州诗《瘦马行》一类。”当时所作《久客》:“羁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衰颜聊自哂,小吏最相轻。去国哀王粲,伤时哭贾生。狐狸何足道?豺虎正纵横。”《冬深》:“花叶惟天意,江溪共石根。早霞随类影,寒水各依痕。易下杨朱泪,难招楚客魂。风涛暮不稳,舍棹宿谁门?”皆直抒胸臆,与《呀鹘行》托物寓意的写法虽有不同,却都能见诗人日暮途穷之恨、客子畏人之情。看起来,老杜在公安的遭遇也并不尽如人意,终于在年前离此东下岳阳了。
七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此行亦可从存诗中得其大概。
行前,除《公安送李二十九弟晋肃入蜀余下沔鄂》,还写作了《留别公安太易沙门》。东晋高僧慧远,居庐山东林寺。刘宋沙门惠休,本姓汤,善属文。世祖命之还俗,位至扬州刺史。留别太易诗首联“隐居欲就庐山远,丽藻初逢休上人”,以慧远、惠休称之,见此僧不俗。颈联“沙村白雪仍含冻,江县红梅已放春”,见离公安时物候。
《晓发公安》写早发所见所感:“北城击柝复欲罢,东方明星亦不迟。邻鸡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态能几时?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出门转眄已陈迹,药饵扶吾随所之。”这是首拗体诗,写得很苍老很沉痛。王嗣奭说:“七言律之变至此而极妙,亦至此而神。此老夔州以后诗,七言律无一篇不妙,真山谷所云‘不烦绳削而自合’者。”蒋弱六说:“乱离漂泊之余,若感若悟,真堪泣下。”
《江陵图经》:刘郎浦在石首县(今湖北石首),先主纳吴女处。吕温《刘郎浦口号》:“吴蜀成婚此水浔,明珠步障幄黄金。谁将一女轻天下,欲换刘郎鼎峙心。”即咏此。老杜舟行至此,停泊一宿,晨发,作《发刘郎浦》说:
“挂帆早发刘郎浦,疾风飒飒昏亭午。舟中无日不沙尘,岸上空村尽豺虎。十日北风风未回,客行岁晚晚相催。白头厌伴渔人宿,黄帽青鞋归去来。”一连刮了十来天大北风,昏天黑地,连中午都不见日光,连江上船中也吹来了沙尘。岁暮赶着行船,年老厌倦水宿,加上见沿途农村凋敝,这就更令他思归了。途中作《别董颋》,末段说:“老夫缆亦解,脱粟朝未餐。飘荡兵甲际,几时怀抱宽。汉阳颇宁静,岘首试考槃。当念著皂帽,采薇青云端。”因董溯汉水赴邓州(今河南邓县,与襄阳相近)而起兴,言己亦将取道汉阳,登岘山(在襄阳),皂帽采薇,为终隐之计。这恰可看作“黄帽青鞋归去来”的注脚。老杜常思重返长安立朝辅君,有时又想归隐祖籍襄阳或洛阳,可叹都成了泡影。
一天晚上,老杜闻邻舟有人吹觱篥,顿起旅愁,通宵不眠,作《夜闻觱篥》说:
“夜闻觱篥沧江上,衰年侧耳情所向。邻舟一听多感伤,塞曲三更欻悲壮。积雪飞霜此夜寒,孤灯急管复风湍。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觱篥”,古代管乐器,用竹做管,用芦苇做嘴,汉代从西域传入。夜晚觱篥声起于沧江之上,老年人侧耳而听情何以堪。我在邻舟乍听便很感伤,更何况在三更半夜听着这悲壮的塞上曲。积雪飞霜,今夜很寒冷;对孤灯,听急管,加之满耳风涛,这情况真凄凉。那吹觱篥的人啊,你吹奏这曲子,只知干戈离乱之苦,独不见舟中漂泊者江湖行路的艰难!——这诗写得真凄惨,但其中仍有一点令人感到高兴的是,去年深秋,老杜忽然“耳从前月聋”,连刮风也听不见,“黄落惊山树,呼儿问朔风”(《耳聋》),幸好今已痊愈,能听见音乐了。
不久舟次岳阳,有感于世乱民穷,作《岁晏行》以致慨:
“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渔父天寒网罟冻,莫徭射雁鸣桑弓。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柚茅茨空。楚人重鱼不重鸟,汝休枉杀南飞鸿。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往日用钱捉私铸,今许铅铁和青铜。刻泥为之最易得,好恶不合长相蒙。万国城头吹画角,此曲哀怨何时终?”多谓潇水、湘水在今湖南零陵县西北合流,称“潇湘”。魏源在《三湘棹歌序》中对此提出异议:“楚水入洞庭者三:曰蒸湘,曰资湘,曰沅湘,故有‘三湘’之名。洞庭即湘水之尾,故君山曰湘山也。资湘亦名潇湘,今资江发源武冈上游之夫夷水(焮案:此水为资水南源。源出广西资源县南,北流经湖南新宁县境,到邵阳县塘渡口和赦水汇合后称资水。广西梅溪镇以下可通航),土人尚曰潇溪,其地曰萧地。见《宝庆府志》。《水经注》不言潇水,而柳宗元别指永州一水为潇,遂以蒸湘为潇湘,而三湘仅存其二矣。”我是新宁人,知魏说不谬。数年前旋里,曾溯夫夷水观赏,觉风景殊佳丽,因赋诗说:“飞帆一片出幽篁,峰影亭亭流水长。非效襄阳美乡土,奈何此地是潇湘。”孟浩然有句云:“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我这么说,倒不只是溢美故土。《隋书·地理志》:长沙郡杂有夷蜑,名曰“莫徭”,自言其先祖有功,曾免征役,故以为名。“杼柚”,织布机具。《风俗通》:吴楚之人嗜鱼盐,不重禽兽之肉。天宝年间,富商奸人渐收好钱,运往江淮之南,每一好钱可换私铸恶钱五,再冒充官钱,入京私用。唐制:盗铸者死,没其家属。至天宝间,盗铸益多,杂以铅锡,无复钱形。这诗首记岁暮风雪严寒,伤湘中以渔猎谋生者不易。次叹年成无论丰歉,受害者总是耕织贫民,而达官贵人,则暴殄天物如故。次叹民困赋敛以致卖儿鬻女。次叹民穷财尽,故恶钱泛滥,官府却听其相蒙,不加禁止。末借城头画角之声,抒己无穷忧时哀怨。这诗揭露深刻,感愤深广,是老杜晚年最富现实意义的一篇力作。近来他一再哀叹“豺虎正纵横”(《久客》)、“岸上空村尽豺虎”(《发刘郎浦》)。可见他从公安到岳阳,沿途对民生疾苦还是有所关心、有所体察的。我看这“豺虎”非尽实指,亦寓“苛政猛于虎”之意啊!
老杜携家安抵岳阳,泊船于城下,作《泊岳阳城下》记观感说:
“江国逾千里,山城近百层。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岳阳,在天岳山之阳,故名;即今湖南岳阳市。千里而来,见此层城。傍岸晚风吹浪,舟中雪洒寒灯。留滞他乡有才难展,时世艰危志气反增。今我图南,说不定还会扶摇直上有似鲲鹏。——到了一个新的地方,难免产生新的希望,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想到老杜处困境而出此壮语,又觉得他有点可怜了。
暂住船上,苦于北风老刮个不停,就写了《缆船苦风戏题四韵奉简郑十三判官泛》,要他邀饮:
“楚岸朔风疾,天寒鸧鸹呼。涨沙霾草树,舞雪渡江湖。吹帽时时落,维舟日日孤。因声置驿外,为觅酒家垆。”风狂雪大,野景凄凉。蜷伏舟中,苦况可想。寄语郑十三索酒以御寒,这倒是个好主意。据“维舟日日孤”,知老杜一家到岳阳后起码有好几天仍然住在船上。既然与郑泛联系上了,老杜在岳阳度岁,总会得到当地官绅的一些照顾,我们也就不必太为他一家的饥寒担心了。
这时写作了名篇《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岳阳楼在湘北洞庭湖畔,矗立在岳阳西门城楼上,是我国有名的江南三大楼阁之一(另二为黄鹤楼、滕王阁)。历来有“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的盛誉。相传楼始为三国吴将鲁肃训练水师的阅兵台。有关著名诗文,除杜甫此诗,还有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等。后几经兴废,清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再建。主楼平面呈长方形,楼三层,重檐盔顶,纯木结构,四面环以明廊,腰檐设有平座,建筑精湛,气势雄伟。主楼右有“三醉亭”,因传说吕洞宾三醉岳阳楼而得名;左为“仙梅亭”,系据明崇祯年间维修中挖出一石板,上有似枯梅的花纹,当时人视为仙迹,故名。今枯梅仿雕石板仍嵌立在亭中。解放后,经过几次较大的维修,连同附近地区辟为公园,一九八三年以来又大修一次。老杜此诗,当是到后不久初次登楼时所作。黄生说:“前半写景,如此阔大。转落五六,身事如此落寞。诗境阔狭顿异。结语凑泊极难,不图转出‘戎马关山北’五字,胸襟气象,一等相称,宜使后人阁笔也。”此诗易懂,诵之自知其妙,缕析反失其真。古今咏洞庭的诗不少,只有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堪与此相敌。唐庚认为此诗“气象闳放,涵蓄深远,殆与洞庭争雄”。那么,以此力作来结束这一年、这一章,确乎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 * *
(1) 《诗薮》:“杜子宗武,李(白)子伯禽,皆流落早卒。而宗武子嗣业,能乞元碑以葬先人,孝矣。伯禽二女妻野人,当道欲为易婚不愿,而以厥祖遗言,俾卜葬青山,以成先志,亦无忝也。伯禽子先二女出游,不知所终。(或以白无孙,不然。)”李、杜生前遭遇相仿,身后子孙情况亦相当,真令人叹息!
(2) 浦起龙以为此诗当是大历二年岁底作,旧编三年岁初,非。理由是:“公有《舍弟观到江陵喜寄三首》,……此则观得公诗后,复以书来约也。”焮案:若此诗果作于头年岁底,既已告知将“迎就当阳居止”,则今年元日所作《远怀舍弟颖观等》不当复说“多难不安居”了。仍从旧编为是。
(3) 仇兆鳌说:“诗家采用成语,有增字减字法,而工拙不同。如庾信诗:‘地中鸣鼓角,天上下将军。’骆宾王赋云:‘隐隐地中鸣鼓角,迢迢天上出将军。’此增五字为七字,而精警不及。王维诗:‘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李嘉祐诗云:‘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此减七字为五字,而风韵不如。王维诗:‘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杜云:‘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则节去二字,而语更清劲。薛据诗:‘省署开文苑,沧浪学钓舟。’杜云:‘独当省署开文苑,兼泛沧浪学钓舟。’则增加两字,而句便流逸。用语入化,全系乎作者身份也。”
(4) 张远注:龙虎军,盖禁旅。时鱼朝恩掌禁兵,中外受制,故深愁之。
(5) 开元末,金城公主卒。吐蕃遣使告哀,因请和,明皇不许。天宝七载,以哥舒翰节度陇西,攻拔石堡城,收九曲故地。仇兆鳌说:“当时吐蕃请和,正可息兵,自哥舒翰迎合上意,纵兵恣杀,而边衅从此开矣。据此章,则哥舒翰当服善战之刑。前赠哥舒翰开府诗,又盛夸其武功,能免谀词乎?”
(6) 各本均作“未”,惟仇兆鳌定作“末”,并说:“‘喧莺末’,谓莺喧正月之末,‘末’字属月不属莺。”
(7) 北宋吕陶《朝请郎潼川府路提点刑狱杜公墓志铭》(载《净德集》)也有大致相同的记载:“吾友杜公讳敏求,字趣翁,其先出于唐杜氏,历世有显人。……子孙又以文章显者,有曰审言。审言生闲,闲生甫,字子美。……甫初娶司农少卿杨怡女,生二子。及下江陵,留二子守成都。借杨子琳之乱,避患奔眉之东山大垭,因家焉。其后族属蕃衍,遂为郡大姓。后有葬青神者,遂为青神人。”录以备考。
(8) 从《移居夔州作》算起,到《将别巫峡赠南卿兄瀼西果园四十亩》为止。
(9) 这里指的就是苏轼如下的意见:“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东坡集·书吴道子画后》)
(10) 鲁迅说:“歌,诗,词,曲,我以为原是民间物,文人取为己有,越做越难懂,弄得变成僵石,他们就又去取一样,又来慢慢的绞死它。”(一九三四年书信,载《鲁迅全集》十卷)就从一个方面很好地论证了这一问题。
(11) 光就汉魏到老杜当代而言,各体组诗名篇即有传苏武《诗四首》,传李陵《与苏武诗三首》,秦嘉《留郡赠妇诗三首》,曹植《杂诗六首》,王粲《七哀诗三首》,刘桢《赠从弟三首》,潘岳《悼亡诗三首》,左思《咏史八首》,郭璞《游仙诗十四首》,陶渊明《归园田居五首》《饮酒二十首》,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拟古八首》,沈佺期《杂诗三首》,李白《行路难三首》《塞下曲六首》《宫中行乐词八首》《月下独酌四首》,等等。至于两首的组诗和绝句组诗就更多,不赘录。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庾信《拟咏怀二十七首》、陈子昂《感遇诗三十八首》、张九龄《感遇十二首》、李白《古风五十九首》等等,自是大型组诗,但同组各首多非一时之作,题材亦广,主题各异,又有所不同。
(12) 浦起龙说:“此诗之寄,乃在未与唐巫山相遇之前,考诗尾语意了然也。若如鹤说,便多不可解。详诗意,唐以永泰末诖误,至是被谪施州,将近贬所,书来道故,并邀公叙旧,公遂以此简之,时公正在下峡启行之会也。唐自北到施必经巫山,公自夔出峡亦必经巫山,故约晤于此。”此解亦可通,但尚不足以驳倒鹤说,并录备考。
(13) 《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津亭北望孤。”仇注:“《水经注》:江津戍,南对马头岸,北对大岸,谓之江津口。朱注:此云津亭,疑即江津之亭。”杨伦以为“津亭北望孤”即此诗题中的津亭。焮案:各水驿无一不有津亭;朱、仇以为即“江津之亭”,杨以为两诗同指一亭,均误。
(14) 诗本四十二韵,此举其成数而言。
(15) 《钱注杜诗》《杜诗镜铨》置此诗于《泊松滋江亭》和刚抵江陵时所作《乘雨入行军六弟宅》之间(仇氏详注本则置于《泊松滋江亭》之前),可见他们也认为此诗似当作于过松滋后近江陵时。
(16) 朱注:此诗“仲宣楼头”二句,乃在荆南时作。诸本误入宝应元年成都诗内。独草堂本编在大历三年,最是。
(17) 黄鹤以为此诗当是大历三年出峡后作。
(18) 《杜臆》:“‘童稚频书札’,谓儿子代书,公右臂偏枯有诗。”似不如杨说可信。
(19) 《读杜诗说》:“‘异县惊虚往,同人惜解携。’注:上句伤近邑无赠遗,下句惜与诸公分手。又引宋之问、张九龄、岑参诗,‘解携’,皆分离之意。今按:他诗或当从此解,此诗二句一意,‘同人’即指异县诸友,‘解携’借言解推,‘惜’则吝惜,言异县诸人吝于解推,故伤‘虚往’也。若此注说,则与下‘蹉跎’二句不贯;且‘嶷嶷’二句,方说‘群公’,亦不应此句杂出。”施说为优。
(20) 浦注:前有《送宇文石首》诗,此云“石首薛明府辞满”,可知宇文正是代薛之任。“告别”,谓明府来荆南告别。辞满在夏,告别在秋。“明府”,薛尚书之弟。“尚书”,乃薛景仙。《旧唐书·吐蕃传》:大历二年十一月,和蕃使、检校户部尚书薛景仙,自吐蕃使还。首领论泣陵随入。焮案:《评传》上卷三七三页提到薛景仙,可参看。
(21) 此采仇说。
(22) 元稹《白氏长庆集序》:“而乐天《秦中吟》《贺雨》《讽谕》等篇,时人罕能知者。然而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可有助于理解“文翰飞省寺”句。“省寺”即此所谓“禁省、观寺”。
(23) 仇注:“洪吉州在荆州之东,故曰东诸侯。旧史:大历二年魏少游为洪州刺史,兼江西观察使。洪州即观察使治所也。”
(24) 《杜臆》:“‘阙舟楫’,无钱为雇直也。”
(25) 此用仇注。杨伦说:“(回船)疑其未死也。旧注非。”私意杨说不可取。
(26) 刘衍《关于李贺的家世》(载《文学遗产》一九八二年第三期),对此有所论述,可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