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春搬了两次家
大历二年(七六七),正月,丁巳,密诏郭子仪讨周智光(头年十二月智光杀监军,辱骂朝廷),子仪命大将浑瑊、李怀光陈兵于渭上;智光麾下闻之,皆有离心。己未,智光大将李汉惠自同州率所部降于子仪。壬戌,贬智光澧州刺史。甲子,华州牙将姚怀、李延俊杀智光,以其首来献。淮西节度使李忠臣入朝,以收华州为名,率所部兵大掠,自潼关至赤水二百里间,财畜殆尽,官吏有穿纸衣或数日不食者。己巳,置潼关镇兵二千人。壬申,分剑南置东川观察使,镇遂州。
二月,丙戌,郭子仪入朝。皇上命元载、王缙、鱼朝恩等互置酒于其第,一会之费至十万缗。皇上礼重子仪,常谓之大臣而不称名。郭暧曾与其妻升平公主争论,郭暧说:“汝倚乃父为天子邪?我父薄天子不为!”公主怒,驰车奏之。皇上说:“此非汝所知。彼诚如是,使彼欲为天子,天下岂汝家所有邪?”慰谕令归。子仪闻之,囚暧,入待罪。皇上说:“鄙谚有之:‘不痴不聋,不作家翁。’儿女子闺房之言,何足听也!”子仪归,杖暧数十。
四月,庚子,命宰相、鱼朝恩与吐蕃盟于兴唐寺。杜鸿渐请入朝奏事,以崔旰知西川留后。
六月,甲戌,鸿渐来自成都,广为贡献,因盛陈利害,荐崔旰才堪寄任;皇上亦务姑息,乃留鸿渐复知政事。
七月,丙寅,以崔旰为西川节度使,杜济为东川节度使。崔旰厚敛以赂权贵,元载擢旰弟宽至御史中丞,宽兄审至给事中。丁卯,鱼朝恩奏以先所赐庄为章敬寺,以资章敬太后冥福,于是穷壮极丽,尽都市之材不足用,奏毁曲江及华清宫馆以给之,费逾万亿。卫州进士高郢上书,略谓:“先太后圣德,不必以一寺增辉;国家永图,无宁以百姓为本。舍人就寺,何福之有!”又说:“无寺犹可,无人其可乎?”又说:“陛下当卑宫室,必夏禹为法,而崇塔庙踵梁武之风乎?”又上书,略谓:“古之明王积善以致福,不费财以求福;修德以消祸,不劳人以禳祸。今兴造急促,昼夜不息,力不逮者随以榜笞,愁痛之声盈于道路,以此望福,臣恐不然。”又说:“陛下回正道于内心,求微助于外物,徇左右之过计,伤皇王之大猷,臣窃为陛下惜之!”皆寝不报。始,皇上好祠祀,未甚重佛。元载、王缙、杜鸿渐为相,三人皆好佛;缙尤甚,不食荤血,与鸿渐造寺无穷。皇上曾问:“佛言报应,果为有无?”元载等进奏说:“国家运祚灵长,非宿植福业,何以致之!福业已定,虽时有小灾,终不能为害,所以安、史悖逆方炽而皆有子祸;仆固怀恩称兵内侮,出门病死;回纥、吐蕃大举深入,不战而退:此皆非人力所及,岂得言无报应也!”皇上由是深信之,常于禁中饭僧百余人;有寇至则令僧讲《仁王经》以禳之,寇去则厚加赏赐。胡僧不空,官至卿监,爵为国公,出入禁闼,势移权贵,京畿良田美利多归僧寺。敕天下不得棰曳僧尼。造金阁寺于五台山,铸铜涂金为瓦,所费巨亿;王缙给中书符牒,令五台僧数十人散之四方,求利以营之。元载等每侍上从容,多谈佛事,由是中外臣民承流相化,皆废人事而奉佛,政刑日紊。
八月,庚辰,凤翔等道节度使、左仆射、平章事李抱玉入朝,固让仆射,言辞恳切,上许之;癸丑,又让凤翔节度使,不许。丁酉,杜鸿渐饭千僧,以使蜀无恙之故。
九月,吐蕃众数万围灵州,游骑至潘原、宜禄;郭子仪自河中率领甲士三万镇泾阳,京师戒严。甲子,子仪移镇奉天。
十月,戊寅,朔方节度使路嗣恭破吐蕃于灵州城下,斩首二千余级;吐蕃引去。
十二月,庚辰,盗发郭子仪父冢,捕之不获。人以为鱼朝恩素恶子仪,疑其使之。子仪自奉天入朝,朝廷忧其为变;子仪见皇上,皇上语及之,子仪流涕道:“臣久将兵,不能禁暴,军士多发人冢。今日及此,乃天谴,非人事也。”朝廷乃安。
是岁,复以镇西为安西。
是岁,老杜五十六岁。他虽然心情索莫,每逢献岁发春,难免忆昔伤今,但也不无怀新之意。不知这年的立春在年前还是在年后,他的《立春》总是开春所作最早的一首诗:
“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巫峡寒江那对眼,杜陵远客不胜悲。此身未知归定处?呼儿觅纸一题诗。”《四时宝镜》:唐立春日食春饼、生菜,号春盘。黄生考证说:“生菜,韭也。欧公《归田录》:杨大年为文,务避俗语,门生摘其‘德迈九皇’之句,讽之云‘未知何时得买生菜?’,以‘九皇’音近‘韭黄’也。”还是王嗣奭串讲得好:“盖谓开元、天空间,两京全盛,俗尚华侈,于立春日,其大家将青丝细菜,出自纤手,盛以玉盘,互相馈送,此眼中所亲见者。至今日而巫峡寒江,何故对眼?盖巫峡所以入眼,正因安、史陷两京,避乱奔走,以至巫峡。忽逢立春,独与寒江相对,则两京失其盛而身亦失其居,……此杜陵远客所以不胜悲也。……姑觅纸题诗以写其悲而已。”前人对于这诗的评价颇悬殊。朱瀚认为:“‘细生菜’,不成语。次联分承盘、菜,稍窥工部家法,其奈才腐何!……‘那对眼’,是何语?‘不胜悲’,亦熟调。第七乃率句,结语益无赖矣。”所论不无道理,终是皮毛之见。邵子湘以“老境”二字评之。王嗣奭说:“评诗者只赏‘高门’一联,而前后顾盼,神情流动处,谁能赏之?”却能得其精神。在我看来,这诗之所以能于笨拙处见精神,主要在于一往情深,在于有强烈的季节感。
《江梅》《庭草》都是同时所作而具有类似情调的篇什。前诗说:
“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绝知春意好,最奈客愁何?雪树元同色,江风亦自波。故园不可见,巫岫郁嵯峨。”诗人处于彼时彼地,客愁岂能免?岂能不宣泄于诗?只是老杜近年来抒发这一类情绪的诗歌较多,久而久之,读者的感觉难免疲劳,反不如对破愁梅蕊、解冻春风容易获得明快的印象。他的《愁》“上四叙夔州景物,触愁之端;下四忆长安时事,致愁之故”,虽然情真意实,“独树花发自分明”(1)句颇警策,但通篇终嫌沉闷。可见过于愁苦而不能自拔,亦是诗家一病。
客中孤寂,每与亲友过从,老杜便喜之不尽。四年前(广德元年,七六三),一位在蜀做判官的王十五扶奉母回原籍黔阳归养,老杜曾作诗送行说:“大家东征逐子回,风生洲渚锦帆开。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入馔来。离别不堪无限意,艰危深仗济时才。黔阳信使应稀少,莫怪频频劝酒杯。”(《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没想到这位有“济时才”的王十五早已回蜀,就在夔州,住在前面的木板屋(阁)里。一天,正当雨收风细之时,王君设鲙于所居石上阁中,托邻人捎信并派肩舆来接老杜,还让宗文、宗武这些孩子相随赴宴,老杜感其殷勤,作《王十五前阁会》致谢说:
“楚岸收新雨,春台引细风。情人来石上,鲜鲙出江中。邻舍烦书札,肩舆强老翁。病身虚俊味,何幸饫儿童!”邵子湘说:“浅浅语自好。”好就好在语浅而意不浅。“情人”一联,于古拙中见雅致,惟艺术臻于老境者能之。
又有一次,一位做评事的崔家表弟约老杜去白帝城他的住处喝酒,就一早起来等候对方派马来迎接,可是一直等到晌午不见来,扫兴得很,就写了首诗给崔家表弟说:
“江阁邀赏许马迎,午时起坐自天明。浮云不负青春色,细雨何孤白帝城?身过花间沾湿好,醉于马上往来轻。虚疑皓首冲泥怯,实少银鞍傍险行。”(《崔评事弟许相迎不到应虑老夫见泥雨怯出必愆佳期走笔戏简》)这诗又给朱瀚批得体无完肤:“为一酒食,侵晓而待,亦太无聊。云不负春色,语尚可通;雨不孤白帝,便无意义。沾湿有何好处?醉则龙钟,何得体轻?‘虚疑’‘冲泥’,声韵颓唐。马行何必银鞍?且马又何必傍险?赴燕岂逃难耶。”唐诗中写待人不至失望心情的佳作颇多,如王维的《待储光羲不至》:“重门朝已启,起坐听车声。要欲闻清佩,方将出户迎。晓钟鸣上苑,疏雨过春城。了自不相顾,临堂空复情”,通过听觉的细微刻画表现心理变化,就写得很别致、很生动、很感人。老杜这首诗,内容基本上接近王作,而艺术性却远逊;朱评虽苛,不为无据。不过,要想了解老杜当时的真实心情,这诗倒有一定的认识价值:“为一酒食,侵晓而待,亦太无聊”,须知这在常人抑或在老杜平日未免是“太无聊”的事,但在当时恰好是他逆旅穷愁、百无聊赖心情的真实反映啊!
另一首遭朱瀚指摘(2)的《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也能见出诗人当时的风神和心情:
“江浦雷声喧昨夜,春城雨色动微寒。黄鹂并坐交愁湿,白鹭群飞太剧干。晚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唯君最爱清狂客,百遍相过意未阑。”邵注:“莺畏雨而坐,若交愁其湿;鹭乘雨而飞,甚难于得干。公身滞雨中,故对之增闷。”“黄鹂”句同“隔巢黄鸟并”(《绝句六首》其四)同一思路。仇兆鳌说:“公尝言‘老去诗篇浑漫与’,此言‘晚节渐于诗律细’,何也?律细,言用心精密。漫与,言出手纯熟。熟从精处得来,两意未尝不合。”江上响了一夜雷,小城春晓雨犹未止天气有点冷。你看那一对黄莺并排坐在枝头为湿透了的窠和羽毛发愁,白鹭在雨中群飞那就更不容易干了。我晚年越来越精通诗歌格律,若论设筵招饮最频繁的当数谁家?(那当然是路曹长您府上了!)只有您最爱像我这样清狂的客人,就是来上百次您也不厌烦。——这只是雨天独处无聊,作首小诗向友人索酒喝而已,顶多能见出他的风趣和生活的一个侧面,既不可据此断定他“无品地”(朱瀚语),也不可任意拔高,说什么“一饮食、一议论之微,亦观过知仁之一征也”(浦起龙语)。
偶与亲友为诗酒之会固然快意,平时可过得乏味极了。不信,且看《昼梦》:
“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吴见思说,二月昏昏多睡,不独夜短而思昼眠,止因暖气倦神,故日落而梦犹未醒;故乡中原,积想成梦,故遂现出荆棘豺虎。——闭眼是梦,开眼是愁,这样的日子真难熬啊!同时所作《怀灞上游》:“怅望东陵道,平生灞上游。春浓停野骑,夜敞宿云楼。离别人谁在?经过老自休。眼前今古意,江汉一归舟”,写本想用回忆长安旧游来遣闷反而触发乡愁,亦是其痛苦内心的写照,可参看。
“卜居赤甲迁居新,两见巫山楚水春。”(《赤甲》)正在这春暖花开时节,老杜一家从西阁迁居赤甲,作《入宅三首》以记其事。其一说:
“奔峭背赤甲,断崖当白盐。客居愧迁次,春色渐多添。花亚欲移竹,鸟窥新卷帘。衰年不敢恨,胜概欲相兼。”这诗写新居胜概和迁入情事:宅子背靠着势如骏奔涛涌的赤甲峭壁,面对着白盐山的断崖。(3)客中搬迁愧无长物(这倒不妨借孟郊的诗句“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来形容),值得高兴的是春色越来越添多了。花为竹枝所压,爱花故须移竹;鸟常窥户,新来特为卷帘。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好去处,就不惜垂老屡迁了。王嗣奭说:“公避乱奔走,无日不思故乡;而造次移居,必择胜地,且加妆点。如此襟怀,亦不可及。”其二说:
“乱石居难定,春归客未还。水生鱼复浦,云暖麝香山。半顶梳头白,过眉拄杖斑。相看多使者,一一问函关。”新居虽好,乱世终难久住;今见春归而客子未归,不觉又触动乡思了。“鱼复浦”,在今奉节县东南二里,即梅溪河东八阵图下面的沙洲。“麝香山”,在夔州东南一百二十里,山出麝香,故名(蔡梦弼引《夔州图经》)。《访古学诗万里行》说此山在东屯杜甫草堂旧址北二十里处。“水生”联境界清丽可喜。杨伦说:“王贻上惯学此等句。”仇注:“‘半顶’,见发之少,是老状。‘过眉’,见杖之长,是病状。”少陵衰弱情状可想。王应麟说:“潼关至函谷关,历陕、华二州之地,俱谓之桃林塞。时周智光据华州反。”每问北使,非止望乱定而还乡,亦见诗人对时局的关注。其三说:
“宋玉归州宅,云通白帝城。吾人淹老病,旅客岂才名!峡口风常急,江流气不平。只应与儿子,飘转任浮生。”陆游《入蜀记》:“访宋玉宅,在秭归县之东,今为酒家。旧有石刻‘宋玉宅’三字。”归州宋玉宅上空的云与白帝城相通,我的心与宋玉也是相通的。自叹因老病而淹留此间,才名却不及宋玉。峡口风急浪高,岂能久住?只有同家小到处飘转了。——刚搬来就想走,不久果然搬往瀼西去了。(4)
闻一多考老杜迁居瀼西事甚详,略谓三月迁居瀼西草屋,附宅有果园四十亩、蔬圃数亩(详《少陵先生年谱会笺》)。
其实,老杜头年冬天作的《瀼西寒望》中早就表示开春即将迁居瀼西:“瞿唐春欲至,定卜瀼西居。”(详第十七章第十四节)今春何以不径迁瀼西而先迁赤甲呢?不得而知。至于自赤甲迁瀼西的考虑,他倒有所说明:
“归羡辽东鹤,吟同楚执珪。未成游碧海,著处觅丹梯。云嶂宽江北,春耕破瀼西。桃红客若至,定似昔人迷。”(《卜居》)羡煞那丁令威化鹤还乡;可叹那越人庄舄贵为楚执珪,病中犹作越吟。我既然未能东游江海,总得有个山舍栖身。江北岸云山下地势宽平,这就是瀼西,眼下农夫们正在破土春耕。桃花红时行客要是来到这里,定会感到惊讶,就像那个误入避秦绝境的武陵人。(5)——透过诗歌独特的语言表现形式,可以窥知老杜的迁居瀼西,主要是出于生计的考虑。
他在瀼西租赁了几间草屋,暮春迁入之初,题诗五首于屋壁,即《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一从暮春说起,总领全篇:
“久嗟三峡客,再与暮春期。百舌欲无语,繁花能几时?谷虚云气薄,波乱日华迟。战伐何由定,哀伤不在兹。”久嗟滞峡,再逢暮春,本非初意。“反舌无声,在芒种后十日。今谓之‘欲无语’,则暮春之时也”(赵次公语);时至春暮,繁花又将开尽了。虚谷云升,春晴淡薄;乱波反照,春日迟迟。“春光易逝,诚可哀矣,然世乱方殷,则所伤尚不在此也”(杨伦语)。其二作为《卜居》的补充,重申迁瀼之故:
“此邦千树橘,不见比封君。养拙干戈际,全生麋鹿群。畏人江北草,旅食瀼西云。万里巴渝曲,三年实饱闻。”虽然《史记·货殖列传》说:封者食租税,千户之君岁率二十万,蜀汉江陵千树橘,其人皆与千户侯等。这里即使有千树橘,也不见得能与封君相比。地产既如此贫瘠,之所以托居于此,不过为养拙全生而已。身际干戈,故畏人而依江北之草;伺群麋鹿,故旅食而伴瀼西之云(6)。自从永泰元年秋来云安今已三年,这三年我可听饱了巴渝的竹枝歌曲(《奉寄李十五秘书文嶷二首》其一也说:“竹枝歌未好”),走不了也无可如何。其三着重写草屋景色和迁入后的生活感触:
“彩云阴复白,锦树晓来青。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哀歌时自惜,醉舞为谁醒?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彩云变幻,乍雨乍晴;花树晓青,绿肥红瘦:此草屋周遭暮春景色。赵汸说:“‘双蓬鬓’,老无所成。‘一草亭’,穷无所归。”各冠以“身世”“乾坤”字样,便觉时空对比强烈,令人触目惊心。杨伦评:“(身世联)意甚悲而语自壮。”哀歌自惜,醉舞自遣,闲居不胜愁苦;荷锄耕作,雨际闻猿,外出亦复伤情。黄生认为此诗是“以实包虚格。首尾实,而中联反虚,此格惟杜有之,然景中全是情”。又说:“‘乾坤一腐儒’,自鄙之词也。‘乾坤水上萍’‘乾坤一草亭’,自怜之词也。皆以‘乾坤’二字硬装见老。然究言之,则‘悠悠身世双蓬鬓,落落乾坤一草亭’,实藏头句耳。……‘江猿吟翠屏’,即‘白鸥元水宿,何事有余哀’意,而含蓄较深永矣。”其四写旅居身世之感:
“壮年学书剑,他日委泥沙。事主非无禄,浮生即有涯。高斋依药饵,绝域改春华。丧乱丹心破,王臣未一家。”书剑委于泥沙,壮欲用世而老大无成。做过拾遗、工部,不能说未禄于朝;只是浮生有涯,后望无多。住在草屋里靠药饵延年,哪堪对此异乡的春归花谢。想到诸镇多萌叛志,战乱难平,我忧国忧民的丹心破碎了。——意犹未尽,其五又接着抒发说:
“欲陈济世策,已老尚书郎。不息豺狼斗,空惭鸳鹭行。时危人事急,风逆羽毛伤。落日悲江汉,中宵泪满床。”“豺狼”,指称兵作乱者。《说文》:鸳鹭立有行列,故以喻朝班。王嗣奭串讲这诗说:“正欲陈济世之策,已老却尚书郎矣。然不能息豺虎之斗,则虽列行鸳鹭,犹不免尸素之惭也。今时危而人事急,死期将至;风急而羽毛伤,不能奋飞。落日兴悲,中宵流泪,岂谓赁此草屋,遂可安身而自适哉?”“人事急”不易解,此解似得之。
老杜年来自知不久人世,复伤风雨飘摇、国步维艰,内心愁苦已极。这组诗,警句不多,乍看似平淡,若细加咀嚼,便觉得言辞恳切,恰好表达了诗人当时较前有所深化的思想感情,颇有意义,值得重视。浦起龙说:“老杜连章片段,大率如此精密,如何卤莽读得!”虽着眼在连章结构的精密,但指出此等诗不可“卤莽读得”,倒是个很有必要的提醒。
刚迁入草屋不久,一天傍晚老杜骑马出去散散心,开头也还快意,稍后又因远眺不觉勾引起满腔心事来:
“故跻瀼岸高,颇免崖石拥。开襟野堂豁,系马林花动。雉堞粉如云,山田麦无陇。春气晚更生,江流静犹涌。四序婴我怀,群盗久相踵。黎民困逆节,天子渴垂拱。所思注东北,深峡转修耸。衰老自成病,郎官未为冗。凄其望吕葛,不复梦周孔。济世数向时,斯人各枯冢。楚星南天黑,蜀月西雾重。安得随鸟翎,迫此惧将恐。”(《晚登瀼上堂》)可别将“瀼上堂”误作瀼西草堂,这不过是瀼溪岸边的一个“野堂”(可能是庙宇或祠堂)(7)。《访古学诗万里行》载,瀼溪即今日奉节城东门外之梅溪河,距东门约半里地,水流较大。有渡船通东岸,正如清朝江权所言:“西瀼源近而流浅,夏秋水涨,可通小舟。”瀼溪水流较大而岸高,骑马沿岸前往瀼边野堂,故可避免走崖石拥塞的崎岖山路。野堂地势高敞,登临眺望,胸襟豁然开朗;将马系在林间,瞧那儿的林花也在颤动呢。远处夔府孤城的粉堞犹如一抹浮云,麦苗青青高低星散地长满山田。暮春傍晚雾气更加蒸腾,江上就是不起风波浪也涌个不停。四时代序,念及来夔已是一年,真令我心惊;更何况蜀中前有崔旰、京辅后有周智光作乱频仍。黎民百姓长久以来为叛逆挑动的战争所困,当今天子早已渴望太平重见能垂衣拱手而治。(8)我多年漂泊西南,思乡之情全都倾注在东北的洛阳;无奈那三峡幽深,关山阻隔,道路纡长。员外郎倒不是冗员,我只因老病辞官。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可叹我也久矣不复梦见周公、孔子,惟有像谢灵运诗句“怀贤亦凄其”(《初发石首城》)所说的那样,凄其地寄厚望于今天的吕望、诸葛亮。往日确乎出过张镐、房琯、严武这些济世之才,遗憾的是他们今已各埋枯冢。星月无光,南楚西蜀的天空夜雾重重一片漆黑,要是能随着鸟翼飞离这里该有多好,在这里我总感到有种恐惧压迫心头真教人受不了。——这到底是种什么恐惧呢?杨伦答:“忧群盗也。”这固然不错,不过我认为这恐惧主要来自生怕客死他乡的担心。试将“衰老自成病”“不复梦周孔”与前引组诗其五“时危人事急”参读,可以看出:他近来确乎感到“今时危而人事急,死期将至”的严重威胁啊!这时他听说老友薛璩将由江陵北归京师,作《寄薛三郎中璩》,其中叙述自己的健康情况与心境甚详:“人生无贤愚,飘飘若埃尘。自非得神仙,谁克免其身?……峡中一卧病,疟疠终冬春。春复加肺气,此病盖有因。早岁与苏(源明)郑(虔),痛饮情相亲。二公化为土,嗜酒不失真。余今委修短,岂得恨命屯?……余病不能起,健者勿逡巡。”一来峡中就打摆子,早年嗜酒落下的肺气肿病今春又犯了,所以就一直留滞在夔州没法还乡。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处境,他能不想到生死问题,能不忧虑深重么?这年熟食(即寒食)日,老杜接连写了两首诗给宗文、宗武。前诗“松柏邙山路,风光白帝城。汝曹催我老,回首泪纵横”(《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叹祖茔在洛,寒食难再祭扫,而“‘汝曹催我老’,谓己亦将为松柏中人矣”(顾注)。后诗“令节成吾老,他时见汝心”(《又示二儿》),亦是伤己之将殁,故谓“身后寒食,他时见汝思亲之心”(刘会孟语)。前几年他虽也体弱多病,却满有信心地表示不须虑死:“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二),现在他可真的在痛苦地考虑起身后事来了!
老杜一春两迁居以及当时心境大致如此。最后我想告诉好心的读者一个差强人意的消息:在偏僻的瀼西,老杜居然发现他的族孙杜崇简也在附近隐居,高兴得很,就作诗相寄,表示喜其偕隐而勉其有终:“与汝林居未相失,近身药裹酒常携。牧竖樵童亦无赖,莫令斩断青云梯。”(《寄从孙崇简》)(9)稍后所作《吾宗》(原注:“卫仓曹崇简。”),写得其人甚高:“吾宗老孙子,质朴古人风。耕凿安时论,衣冠与世同。在家常早起,忧国愿年丰。语及君臣际,经书满腹中。”这位老孙子,为人质朴,学识渊博,又深明大义,老杜寂寥时,要是去找他喝喝酒、谈谈心,那倒也不错。
二 双喜
今年春天,老杜情绪好的时候,也写过几首写景抒情诗,其中写得最好最美的当推《晴二首》(10)其一、《即事》。前诗说:
“久雨巫山暗,新晴锦绣文。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竟日鸳相和,摩霄鹤数群。野花干更落,风处急纷纷。”这诗写“新晴妙景如画”(杨伦评)。旭日东升,红霞掩映,谓之“海东云”差可。仇注:“‘湖外’,谓洞庭湖之外。”洞庭湖外的碧草在峡口岂能望见?似无理。其实都不过是诗人渴望出峡东游,神驰洞庭沧海:“青草洞庭湖,东浮沧海漘。……我未下瞿唐,空念禹功勤”(《寄薛三郎中璩》),因此“湖外草”“海东云”则经常在梦想中见。《即事》说:
“暮春三月巫峡长,皛皛行云浮日光。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和香。黄莺过水翻回去,燕子衔泥湿不妨。飞阁卷帘图画里,虚无只少对潇湘。”丘迟《与陈伯之书》:“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水经注·江水》载渔者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诗人暮春住在峡口,偶有所感,无意中想到这些,哦成首句,不能说是用典,读者若亦联想及此,便觉美丽动人。这就是有些作品注辞章出处的道理。这诗写暮春峡中感受很有气氛。云浮过太阳,洁白而光亮。说雷声为千峰送来一阵骤雨,不仅见雷雨的迅疾,亦见千峰烟雨空蒙之状。“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姜夔词)在诗人画家眼中,雨跟峰的关系倒是很密切的。汉武帝时月支国进百和香。以“百和香”描状乍雨忽晴时山野间发出的浓郁花气,艺术效果强烈,且为野趣增添点富丽感觉。“朝罢香烟携满袖”“香飘合殿春风转”“正想氤氲满眼香”“麒麟不动炉烟上”“画省香炉违伏枕”……在老杜忆旧的幻觉中,这种以“百和香”为代表的宫香确乎是不时出现的啊!杜审言《夏日过郑七山斋》:“日气含残雨,云阴送晚雷。”写景亦有强烈的季节感,可与此诗“雷声”联参读。“莺来燕往,物各适情,卷帘一望,真如图画,但以久卧峡中,故思江湖之映空耳。”(仇兆鳌语)尾联稍见思游荆楚之意,若过于表露出厌倦留滞夔州的情绪,则会破坏全诗的和谐。黄生说:“此诗可作暮春山居图。曰‘飞阁卷帘图画里’,则公固自命为画中人矣。”又说:“起句稍拗,中二联又失粘,对法更不衫不履,然写景之妙,固不可废。”(11)此诗诸本多编在大历二年,并谓诗云“卷帘”“飞阁”,知是在西阁时作。若然,则自西阁迁赤甲、复自赤甲迁瀼西,当同在“暮春三月”这一个月之内。
这年春天,有两件事曾令老杜喜出望外:一是他得知其弟杜观“自中都已达江陵,今兹暮春月末,行李合到夔州”;一是“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
先说第一件家里的大喜事。
老杜友于之情甚笃,他在今年寒食所作《又示两儿》中,就为弟妹不得团聚而深感悲痛:“长葛书难到,江州涕不禁(12)。团圆思弟妹,行坐白头吟。”没想到忽得佳音,自然欢喜不尽,便作《得舍弟观书自中都(13)已达江陵今兹暮春月末行李合到夔州悲喜相兼团圆可待赋诗即事情见乎词》说:
“尔过江陵府,何时到峡州?乱离生有别,聚集病应瘳。飒飒开啼眼,朝朝上水楼。老身须付托,白骨更何忧!”你已到达江陵,何时可到峡中的夔州?生离死别全是战乱造成的,只要兄妹能够团聚我的病自会痊愈(瘳)。我现在已泪止眼开,不时登上江边的楼头眺望。(可见作这诗时还住在西阁没搬家。)我正在琢磨身后事该付托给谁,你来了可就不必担心这把白骨无人收了!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说:“知尔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极悲之情而以庆幸语出之,俱感动人。——老杜实在高兴得不行,又作《喜观即到复题短篇二首》。其一说:
“巫峡千山暗,终南万里春。病中吾见弟,书到汝为人。意答儿童问,来经战伐新。泊船悲喜后,款款话归秦。”今年正月,密诏郭子仪讨周智光,子仪命大将浑瑊、李怀光陈兵于渭上。“来经战伐新”谓此。黄生谓《得舍弟消息二首》其二“两京三十口,虽在命如丝”为上七下三的长短句。(14)仇兆鳌以为“病中吾见弟,书到汝为人”亦然。若采此说,这联的意思是:病中我见你信到,知你尚在人世。此犹《得舍弟消息二首》其一“近有平阴信,遥怜舍弟存”意。“为人”,谓尚未物化。这样用词是很险的。黄生说:“五、六,开书时其子在傍,询叔动定。且读且答,……不但见兄弟间喜意,并见叔侄间喜意。骨肉之情,蔼然可掬。”尾联预想杜观到时相见情事(15),既见手足情深,又见思归心切,“入情至此,真化工之笔”(蒋弱六语)。其二说:
“待尔嗔乌鹊,抛书示鹡鸰。枝间喜不去,原上急曾经。江阁嫌津柳,风帆数驿亭。应论十年事,愁绝始惺惺。”陆贾《新语》:“干鹊噪而行人至。”“鹡鸰”,即脊令。鸟名。《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言脊令失所,飞鸣求其同类。后因以脊令比喻兄弟。黄生说:“前半喜其至,而又怨其不即至,皆引领延伫时无可奈何之语。嗔乌鹊之不灵,已妙矣;‘抛书示鹡鸰’,尤觉怪得无理。‘数驿亭’,计水程也。‘嫌津柳’,碍望眼也。景事意俱妙。‘惺惺’,醒也。‘绝’,死也。言死去复生。(16)语松意狠。”等你把我等急了直骂唧唧喳喳的喜鹊瞎骗人,还把你的信扔给鹡鸰瞧。可是喜鹊还是在枝头“喜!喜!喜!”地叫个不停不飞去;鹡鸰曾经在原上显出有急难之意,这使我想到你也如此,不久必然会来看我的。我老在江边西阁上眺望,最嫌渡口边那些柳树挡住了我的视线;过去了不少风帆都不见你来,我心里暗暗在计算着你一路上要经过多少水驿。你来了我们该好好叙叙别后十年各自遇到的事,准会一会儿愁得要死,一会儿又苏醒过来。——诗写得确实有点怪,不过怪得像四川的“怪味豆”,虽“怪”却有“味”。得到弟弟要来的信,简直把老杜给喜疯了!
兴许是盼望时过于兴奋,预想欢聚情景想得太多,等到真来了,“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反而没什么好写,也顾不上去写,因此集中就找不出记述杜观到后情事的诗来。但我们也无须为老杜担忧,杜观确乎来了,还在夔州住了一场,然后才回蓝田去接妻子。这只要看看《舍弟观归蓝田迎新妇送示二首》就知道了。其一说:
“汝去迎妻子,高秋念却回。即今萤已乱,好与雁同来。东望西江水,南游北户开。卜居期静处,会有故人杯。”首联预计杜观回蓝田接眷重返江陵之期当在“高秋”。入夏“萤乱”,据三句,杜观别兄嫂离夔东下当在夏天。朱注:时观归蓝田,必东出瞿唐,故言送汝东下,但见西江之水。将卜居江陵,在蓝田之南,故言待汝南来,当为北户之开,望之之切。仇注:时荆州有故人可依,故欲卜居其地。其二说:
“楚塞难为路,蓝田莫滞留。衣裳判白露,鞍马信清秋。满峡重江水,开帆八月舟。此时同一醉,应在仲宣楼。”王粲字仲宣,“建安七子”之一。西京战乱,南依刘表;登荆州(今湖北江陵)城楼,作《登楼赋》。“仲宣楼”,即指荆州城楼。仇注:衣裳、鞍马,弟从陆路而来。江满、帆开,公从水路而往。醉酒楼前,期相会于江陵。“聚集病应瘳”,没想到老杜见了弟弟心里一高兴,病果真减轻了几分,居然信心十足,将自己出峡赴江陵的日期定在今年八月呢!
且说另一件国家的大喜事。
“河北诸道节度入朝”事,仅见于老杜《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这一诗题中。朱注:唐史:大历二年正月,淮西节度使李忠臣入朝。三月,汴宋节度使田神功入朝。八月,凤翔等道节度使李抱玉入朝。河北入朝事,史无明文,疑公在夔州,特传闻而未实。《杜臆》:《纲目》:代宗大历元年冬十月,帝生日,诸道节度使上寿。当指此事。诗盖作于二年三月。(仇注引,今本无)钱笺:河北诸将,归顺之后,朝廷多故,招聚安史余党,各拥劲卒数万,治兵完城,自署文武将吏,不供贡赋,结为婚姻。互相表里,朝廷专事姑息,不能复制,虽名藩臣,羁縻而已。故闻其入朝,喜而作诗。不管河北入朝事是真是假,老杜闻知此事便意识到其意义重大而欢喜赋诗,这就表明他很有政治眼光,很有爱国热诚。这组诗其一举安、史的下场以示戒:“禄山作逆降天诛,更有思明亦已无。汹汹人寰犹不定,时时战斗亦何须?”其二劝勉诸镇识时务、做忠良:“社稷苍生计必安,蛮夷杂种(17)错相干。周宣汉武今王是,孝子忠臣后代看。”其三喜诸镇入朝,自伤流落未及躬逢其盛:“喧喧道路好童谣,河北将军尽入朝。自是乾坤王室正,却教江汉客魂销!”其四回顾往时不朝而遭人猜疑:“不道诸公无表来,茫茫庶事遣人猜。拥兵相学干戈锐,使者徒劳万里回。”其五赞美臣能尽职、君能修德而共致太平:“鸣玉锵金尽正臣,修文偃武不无人。兴王会静妖氛气,圣寿宜过一万春。”仇注:玩末句,知当时入朝,乃为圣寿节而来。其六因其朝献而规讽今上:“英雄见事若通神,圣哲为心小一身。燕赵休矜出佳丽,宫闱不拟选才人。”大历元年,十月,乙未,上生日,诸道节度使献金帛、器服、珍玩、骏马为寿,共值缗钱二十四万。常衮上言,以为:“节度使非能男耕女织,必取之于人。敛怨求媚,不可长也。请却之。”上不听。仇注:“据此,则诸镇将有逢迎以献佳丽者,诗云‘英雄见事’,当指常衮而言。‘圣哲为心’,豫防逸欲也。‘小一身’,言不侈天下以自奉。”其七自叹病滞峡中,未能随朝臣入贺:“抱病江天白首郎,空山楼阁暮春光。衣冠是日朝天子,草奏何时入帝乡?”其八言节镇朝而贡赋至:“澶漫山东一百州,削成如案抱青丘。包茅重入归关内,王祭还供尽海头。”“山东”,太行山以东,即河北道。“削成如案”,喻河北已平。“青丘”,在青州,借指青州、淄州的淄青军,淄青东临渤海。《左传》僖公四年载:齐桓公伐楚,责之曰:“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杜预注:“包,裹束也;茅,青茅也。束茅而灌之以酒,为缩酒。”缩酒,滤酒。不共,不供。故诗云“王祭还供”。这诗是说:环抱淄青的河北已平如案子,现今那儿的诸镇都重来朝贡,那渤海西头的淄青军使也该来供给王祭了。
其九赞域内大定、人才众多:“东逾辽水北滹沱,星象风云喜共和。紫气关临天地阔,黄金台贮俊贤多。”“辽水”,即辽河,在今东北地区南部。“滹沱”,河名,在今河北省西部。传说函谷关令尹喜见东极有紫气西迈,其日老君乘青牛车来过。故知“紫气关”指函谷关。相传战国燕昭王筑台,置千金于台上,延请天下士,故名“黄金台”。诗借三地以概宇内,借一台以喻朝廷的广揽贤才。其十鼓舞诸镇叛卒来归的兴致:“渔阳突骑邯郸儿,酒酣并辔金鞭垂。意气即归双阙舞,雄豪复遣五陵知。”其十一以河北之入朝归功于李光弼:“李相将军拥蓟门,白头惟有赤心存。竟能尽说诸侯入,知有从来天子尊。”钱笺:“《旧唐书》:光弼轻骑入徐州,田神功遽归河南;尚衡、殷仲卿、来瑱皆惮其威名,相继赴阙。及其惧鱼朝恩之害,不敢入朝,人疑其有异志,因此不得志,愧耻成疾而薨。公则以诸将入朝,归功临淮,以‘白头’‘赤心’许之。《八哀诗》云:‘直笔在史臣,将来洗箱箧。’此公之直笔也。中兴战功,首推郭、李,并受朝恩、元振谗构。郭以居中自保,李以在边受疑,亦有幸不幸耳。此诗以李、郭并诵,良有深意。史臣目论,多所轩轾,不亦陋乎!”其十二以平乱致治推崇郭子仪:“十二年来多战场,天威已息阵堂堂。神灵汉代中兴主,功业汾阳异姓王。”
读了这组诗,我不禁想起李白的《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安禄山乱起,李白忧心如焚,亟思报国。适永王李璘声称抗战,率部顺长江东下,将他从庐山征辟入幕。他济时心切,且欲借之以立奇功,自然喜之不尽,便作诗颂璘:“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其五)、“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其九),又自诩有谢安之才,能助璘平乱复京:“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其二)、“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其十一)。谁知李璘的军事行动被肃宗视为谋乱。不久李璘兵败身亡,李白也因此获罪,流放夜郎。了解了这种种情况,再来读李白的这十一首诗,我们自会觉得:诗人那种同仇敌忾的爱国热忱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烈士壮心确乎极其可贵极其感人,但他的盲目乐观和过于自信却又令人惊讶、惋惜不置。读老杜的这组诗也有类似感觉。正如仇兆鳌所说:“代宗误听仆固怀恩之说,留田承嗣等于河北,遂成藩镇跋扈之患。自此以后,幽蓟十六州,不入版图,几六百年。公之思深虑深,亦正在此也。”诗人深以河北为忧,一旦闻诸将入朝即大喜过望,赋诗相庆,并婉辞规讽君臣以正道,显示了他很有政治远见和忧乐系于国家人民的崇高精神境界。但闻喜之余,顿觉中兴重现、天下太平,这未免又把形势估计得过于乐观,仍然是一厢情愿的主观幻想,而其中颂扬之词中所流露出来的封建主义的思想感情,令人读之不快。
三 村居琐记
很快就到了夏天。有《月三首》,仇注:“此当是大历二年六月初旬所作。曰‘巫山’、曰‘二十四回’,则在夔州已二年矣。曰‘半轮’、曰‘六上弦’,则是二年之六月矣。”甚是。这组诗写雨霁新月之夜的客愁,其一“若无青嶂月,愁杀白头人”一联清绝。旧编于这组之后的《晨雨》,体物工细入妙:
“小雨晨光内,初来叶上闻。雾交才洒地,风折旋随去。暂起柴荆色,轻沾鸟兽群。麝香山一半,亭午未全分。”雨丝在晨光中见,雨声从叶子上闻。遇上雾才洒落到地面上,风把它吹卷入云中。暂时让小树生色,也轻轻沾湿了飞禽走兽。那远处的麝香山只剩出一半,到中午还没完全露出来呢!——不假比兴,纯以赋作正面描写,印象鲜明,很有情致,能获得此种艺术效果,颇不易。不过,这只是咏物诗,别无深意;比较起来,还是那些写生活情趣的作品耐人寻味。
《过客相寻》正是这样的作品:
“穷老真无事,江山已定居。地幽忘盥栉,客至罢琴书。挂壁移筐果,呼儿间煮鱼。时闻系舟楫,及此问吾庐。”穷老无事,定居瀼西(18)。地幽疏懒,弹琴自娱。这时忽闻有客系船寻访,便喜出相迎,又呼儿从挂在壁上的筐中取果,间杂地摆在烹熟的鱼旁供客(19)。——清空如话,见村居生活的索寞,和如闻“空谷足音”的喜客之情。
樝梨才绿、梅杏半黄时节,一天小厮阿段(20)从果园送来一大筐熟了的柰子来,老杜一时兴起,便哦成首五律说:
“樝梨才缀碧,梅杏半传黄。小子幽园至,轻笼熟柰香。山风犹满把,野露及新尝。欹枕江湖客,提携日月长。”(《竖子至》)“樝”,一作楂。果名。如山楂。“柰”,俗名花红,北方叫沙果。首联以山楂、梅子、杏子衬出花红的先熟,亦见瀼西果园的水果品种不少。“欹枕客”,诗人自谓。阿段为主人送来满筐鲜柰,老杜还希望他今后经常提携供应(21),可见这园子当时已属老杜,而阿段则是派去看管这园子的。王嗣奭说:“三四口头语,天然作对,亦自成趣。五六有仙灵气,而‘山风满把’尤妙。”
不久他在题作《园》的诗中说:
“仲夏流多水,清晨向小园。碧溪摇艇阔,朱果烂枝繁。始为江山静,终防市井喧。畦蔬绕茅屋,自足媚盘飧。”原来这园子离家不远,就在瀼溪对岸,有船可通;园中别建茅屋,绕屋种菜,果树也不少。这诗写五月的一天早上,诗人乘小艇渡过碧溪,来到园中,见枝头挂满红通通亮晶晶的果子,很是喜人。接着就说明他“始置此园,本以求静,今厌市喧,故避于此。盘飧自足,无求于外矣”(仇兆鳌语)。可见老杜是经常来园中歇息的。
又作《归》说:
“束带还骑马,东西却渡船。林中才有地,峡外绝无天。虚白高人静,喧卑俗累牵。他乡阅迟暮,不敢废诗篇。”这是从园中回草屋的诗。杨伦说:“(颔联)以下句形上句,即‘平地一川稳,高山四面同’(《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其一)意。”后半写归村所感:《庄子》说“虚室生白”。在园中确能领会高人的静穆,只是难以摆脱乱哄哄庸俗世事的牵累不能不回来。(22)久滞他乡眼看迟暮,这教我怎敢废弃那聊以解忧的诗篇。
去年冬天夔州都督柏茂琳到任,老杜颇蒙资助和关照。入夏以来,柏都督命园官经常给老杜送瓜菜。(23)可是这园官是个势利小人,故意怠慢老杜,有时连缺几天不送菜来,就是送来了,也是些野生的苦莴苣和马齿苋。老杜当然不快,不过他没骂园官,却借苦苣、马齿苋为由头,大发愤世感慨,作《园官送菜》。序说:
“园官送菜把,本数日阙。矧苦苣、马齿,掩乎嘉蔬,伤小人妒害君子,菜不足道也,比而作诗。”诗说:
“清晨送菜把,常荷地主恩。守者愆实数,略有其名存。苦苣刺如针,马齿叶亦繁。青青嘉蔬色,埋没在中园。园吏未足怪,世事固堪论。呜呼战伐久,荆棘暗长原。乃知苦苣辈,倾夺蕙草根。小人塞道路,为态何喧喧!又如马齿盛,气拥葵荏昏。点染不易虞,丝麻杂罗纨。一经器物内,永挂粗制痕。志士采紫芝,放歌避戎轩。畦丁负笼至,感动百感端。”这诗的主旨序中已点明,是以“苦苣、马齿掩乎嘉蔬”为比,“伤小人妒害君子”,文词也不难懂,首先叙事,大意说柏都督相待甚厚,园官可很坏,要他送些菜来,故意捣鬼,不送好菜只送些没法吃的野菜来充数,走走过场,有名无实。接着转入正题,说这园官固然可恶倒不足怪,世上的怪事才大有可议论的呢!可叹啊打了这么久的仗,原野上长满了荆棘,于是苦苣之流,侵犯了蕙草的根,这就像小人当道,神气喧天。又如那马齿苋长得很茂盛,把冬寒菜、紫苏(24)的气味都搅乱了。美恶混杂则遭点染这真不易预料,这就像用丝和麻混织成的罗纨,一经施于器物(如纨扇、屏风、帷幕等),就会永远在上面挂着粗糙的痕迹。四皓隐于商山作歌说:“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兮,不若贫贱之肆志。”于今我也隐居避俗,没想到园官派园丁送了这筐菜来,使得我感慨万千。王嗣奭说:“诗序谓‘小人妒害君子’,不言何等小人;盖遭时之乱,武夫健卒,幸功得官,而凌侮志士幽人者不少,观此诗前言‘呜呼战伐久,荆棘暗长原’,继言‘小人塞道路,为态何喧喧’,终言‘志士采紫芝,放歌避戎轩’,谓此辈也。又《夔府咏怀》诗云:‘奴仆何知礼?恩荣错与权。’其纵恣可胜言哉!”
柏都督又命园丁给老杜送瓜来,这次他可很高兴,作《园人送瓜》志柏公盛情,还对园丁表示了慰劳之意:
“江间虽炎瘴,瓜熟亦不早。柏公镇夔国,滞务兹一扫。食新先战士,共少及溪老。倾筐蒲鸽青,满眼颜色好。竹竿接嵌窦,引注来鸟道。浮沉乱水玉,爱惜如芝草。落刃嚼冰霜,开怀慰枯槁。许以秋蒂除,仍看小童抱。东陵迹芜绝,楚汉休征讨。国人非故侯,种此何草草!”江边虽然炎热多瘴气,甜瓜(西瓜至五代时始传入中国)可也熟得不早。柏公出镇夔州,一扫积弊。就是吃瓜,必让战士先尝新,即使瓜一时熟得不多,也要分一份给我这瀼溪野老。筐中倒出的是种叫蒲鸽的青瓜,瞧那颜色有多好啊!把打通的竹竿接着岩泉(嵌窦),从高山鸟道旁引来一注清凉的泉水。用泉水冰着的瓜,有沉有浮,仿佛是历乱的水精(25);人们爱惜它们,犹如晋代嵇含《瓜赋》中提到的名瓜“土芝”。旋开旋吃,像嚼冰霜似的;使得形容枯槁的我不觉胸怀顿开,得到很大的安慰。园丁许了我,等到秋瓜熟了,还要摘些大得够小孩子抱的瓜送来。邵平是故秦东陵侯,秦亡为布衣,种瓜长安城东,瓜有五色,甚美,世谓东陵瓜。而今东陵的遗迹早已芜绝,楚汉之间的相互征讨也早已休止,园丁你不是故侯,居然种出了这样的好瓜来,那必定像《诗经·小雅·巷伯》说的“劳人草草”,真够你操心的了。——这诗写得真挚感人。与前一首诗对照起来看,老杜的爱憎是分明的。
夔州四面是山,老百姓为了防猛兽伤人,在房屋周围都筑起很坚实的藩篱、院墙。老杜见自己住处的藩篱、院墙需要修补,就趁五月农事稍闲,派遣仆人们到山谷里去砍阴木(26)备修补之用。《课伐木》并序记此事甚详。序说:
“课隶人伯夷、辛秀、信行等,入谷斩阴木,人日四根止,维条伊枚,正直挺然。晨征暮返,委积庭内。我有藩篱,是缺是补,载伐筱,伊杖支持,则旅次于小安。山有虎,知禁,若恃爪牙之利,必昏黑摚突。夔人屋壁,列树白萄,镘为墙,实以竹,示式遏。为与虎近,混沦乎无良,宾客忧害马之徒,苟活为幸,可默息已。作诗示宗武诵。”杨伦评:“秦少游谓少陵诗冠古今,而无韵者几不可读。如此诗是也。然亦自有古拙之趣。”老杜散文不佳是事实,不须回护。这篇小序确乎不通畅,不过其大旨仍可窥知:(一)除了阿段,他家还雇了伯夷、辛秀、信行等仆人。不能说老杜当时的境况不穷困。即使穷困,也得有这许多仆人。由此可见他的地位和身份。(二)陶渊明做彭泽令时,不以家累自随,送一个仆人给他的儿子,信上说:“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老杜也一样。他既要派遣仆人们去砍树,又规定“人日四根止”(每人每日砍四根就可收工,不过多逼索);还在诗中表示,待砍伐、修补工作完成后,将“共给酒一斛”作为犒劳。用其力而恤其劳,陶、杜与一般地主相比较,有同有不同,这两方面都应看到,不宜偏持。(三)连夔州城郊也有猛兽出没,时或伤人。老杜入峡后所作诗中,多言豺虎之忧,如“淹泊仍愁虎”“峡深豺虎骄”“怪尔常穿虎豹群”“未息豺狼斗”“豺狼得食喧”“风飙虎忽闻”“虎之饥,下巉岩”“不寐防巴虎”“夜半归来冲虎过”等等,可见这些诗句不尽是托寓或夸饰,而是有实际生活根据的。(四)序末谓“作诗示宗武诵”,杨伦以为“殆欲使知作客甘苦”。示宗武而不及宗文,见宗武聪颖,早已“诵得老夫诗”(参看上卷一五、三六九页),一向寄厚望于宗武。但是,今年寒食他连作两诗念先茔而伤己之将殁,并示两儿而不漏宗文(详本章第一节),可见他对宗文的感情也是很深的。——看了序再看诗:
“长夏无所为,客居课童仆。清晨饭其腹,持斧入白谷。青冥曾巅后,十里斩阴木。人肩四根已,亭午下山麓。尚闻丁丁声,功课日各足。苍皮成委积,素节相照烛。藉汝跨小篱,当仗苦虚竹。空荒咆熊罴,乳兽待人肉。不示知禁情,岂惟干戈哭?城中贤府主,处贵如白屋。萧萧理体净,蜂虿不敢毒。虎穴连里闾,堤防旧风俗。泊舟沧江岸,久客慎所独。舍西崖峤壮,雷雨蔚含蓄。墙宇资屡修,衰年怯幽独。尔曹轻执热,为我忍烦促。秋光近青岑,季月当泛菊。报之以微寒,共给酒一斛。”“苍皮”,指木。“素节”,指竹。“照烛”,言其光泽。“汝”,指木。“苦虚竹”,虚心的苦竹。“乳兽”,乳虎,虎之有力者,或曰牝虎。“虿”,蝎子一类的毒虫。
《风俗记》:重阳相会登高,饮菊花酒,谓之登高会,又谓之“泛菊”。长夏无事,客居瀼西,给仆人们交代了任务。他们清早吃饱了肚子,拿着斧子进了白谷。白谷在高耸入云的山峰后面,离家十里,他们就去那儿砍伐生长在山北的阴木。每人肩扛四根回来,中午就走到了山麓。怎么那边还有丁丁的伐木声,原来有的正在努力把规定的功课赶足。庭院里堆满了刚砍下的青皮树条子,那有节的竹竿锃亮像光闪闪的蜡烛。树条子啊借助你们做小篱笆的一个跨过一个的桩子,编篱笆当然得倚仗那些虚心的苦竹。空旷的荒野熊罴在咆哮,猛勇的幼虎正等着吃人的肉。要是不做这些禁止野兽侵袭的防备,那么居民就不仅因战争夺去亲人的性命而伤心痛哭。城中的柏都督真是位贤明的府主,处于高位还像是身居白屋。我曾为他作谢上表说:“先之以简易,闲之以产业,均之以赋敛,终之以敦勤,然后毕禁将士之暴。”他就是这样将这里治理得十分妥帖,使得那像蜂像蝎子的蟊贼不敢对百姓肆毒。只是虎窥村落,尚须修筑堤防,这倒是很好的旧风俗。自从我停船在这长江岸边,久客此间总担心藩篱为虎所触。草屋西边悬崖雄壮,雷雨交加时茂密的草木中保不住就藏着猛兽。所以院墙、篱笆得依靠你们经常修补,我年老体衰可最怕幽独。你们轻蔑炎热,为我忍受工作的烦杂和急促。不久秋光将临近青葱的山岭,重九登高当饮菊花酒。到那时我要慰劳你们,御微寒,送大伙儿酒一斛。——作为一个主人,应该说老杜还是比较能体恤用人的。王嗣奭以为此诗见其用人之力劳而有节,见不得已而劳之,真有“民吾同胞”之思。又赞同钟惺的话:“以奴婢事、帐簿语,而满腔化工、全副王政,和盘托出。”则未免称之太过。
修补好了篱笆、院墙,老杜住瀼西草屋就更加安心了。一天,他因事出游峡间,乘船回瀼西,观赏有感,作《柴门》,诗中甚至还说在这里“足了垂白年”呢。正如浦起龙所分析的,这诗前半从登岸后因写峡势之奇险,后半自述身谋之止足,有见险息机之思:
“泛舟登瀼西,回首望两崖。东城干旱天,其气如焚柴。长影没窈窕,余光散谽谺。大江蟠嵌根,归海成一家。下冲割坤轴,竦壁攒镆铘。萧飒洒秋色,氛昏霾日车。峡门自此始,最窄容浮查。禹功翊造化,疏凿就欹斜。巴渠决太古,众水为长蛇。风烟渺吴蜀,舟楫通盐麻。我今远游子,飘转混泥沙。万物附本性,约身不愿奢。茅栋盖一床,清池有余花。浊醪与脱粟,在眼无咨嗟。山荒人民少,地僻日夕佳。贫穷固其常,富贵任生涯。老于干戈际,宅幸蓬荜遮。石乱上云气,杉清延月华。赏妍又分外,理惬夫何夸!足了垂白年,敢居高士差?书此豁平昔,回首犹暮霞。”唐代夔州城以白帝城为基础,向西北面山坡扩展而成。“东城”,指原来的白帝城。“窈窕”,深远貌。陶渊明《归去来辞》:“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谽谺”,山深貌。《汉书·司马相如传》:“通谷豁兮谽谺。”船到瀼西我登上堤岸,回头眺望瞿唐两崖。白帝城头干旱的空气,简直点得着劈柴。斜阳下崖影长拖,一直沉没到深远之处;余光四散,照见山谷谽谺。大江蟠曲在山脚崖根,奔流归海同百川汇成一家。那急湍猛烈地往下冲击仿佛要割断地轴,两岸竦立的峭壁像攒聚着一把把古代名工干将铸就的宝剑镆铘(即莫邪,宝剑名)。萧瑟的秋色轻洒,暮霭隐蔽了太阳坐的六龙车。三峡就从瞿唐那如门的双崖开始,最窄处仅容通过一条船或一个木筏(浮查)。大禹的神功帮助(翊)了造化,他疏凿河道顺着山势的倾斜。决开太古以来堵塞巴渠水的口子让水流入峡中,还流来了许多条水犹如逶迤的长蛇。东是吴西是蜀风烟渺渺,来往船只都要经过这里流通吴盐和蜀麻。我而今早成了远方游子,飘转各地混迹泥沙。万物贵随性所适,在我但求有个托身之处,这愿望该不过奢。茅屋顶覆盖着一个床,清水池塘里有开谢后剩余的花。醪糟和舂好的粟米不缺,眼下没什么值得咨嗟。山野荒凉,居民稀少;境地僻静,可真如陶诗所说,“山气日夕佳”。富贵贫贱无须在意,我且委运任化,了此生涯,到老来遇上这干戈不息的艰难时世,所幸在这里找到了几间草屋权且安家。石上乱腾腾地升起云气,杉树清幽迎来了月亮的光华。欣赏到这样的美景可算是额外的收获,偶有所得,又何必去向别人夸!住在这里足供我了结余年便好,我岂敢跟前朝的高人去比高下?写完这首诗我平素郁结的胸怀顿觉豁然开朗,回头望见了美丽的晚霞。——这诗写得很美很有意思。读了它,瀼西草屋周围的环境和景物便依稀可想,也有助于较真切地了解诗人的心情。
虽说“浊醪与脱粟,在眼无咨嗟”,其实他又何尝做得到?前不久他家偶尔吃一种用槐叶汁和面制成、叫“槐叶冷淘”的食品,只因为这种食品是当时长安夏令消暑小吃之一,连皇帝纳凉时也少不了它,这就害得诗人顿兴魏阙之思而“咨嗟”不已:
“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比珠。愿随金,走置锦屠苏。路远思恐泥,兴深终不渝。献芹则小小,荐藻明区区。万里露寒殿,开冰清玉壶。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槐叶冷淘》)(27)这诗前记制淘之法,备称其佳美。好事的人可据此恢复这一早已失传的唐人小吃。后致献芹之意,见其始终以未得入朝辅君为憾。浦起龙的封建观念很强,甚至他都嫌“此等题必要说到奉君,亦是杜老习气”。杜老的这一习气既如此根深蒂固,那你能相信他真会成为“遁世无闷”的“高士”么?
也是在这年夏天,他清早起来登上后园山脚眺望,没想到又勾引起他满腔的心事,不胜感慨:
“朱夏热所婴,清旭步北林。小园背高冈,挽葛上崎崟。旷望廷驻目,飘飘散疏襟。潜鳞恨水壮,去翼依云深。勿谓地无疆,劣于山有阴。石榞遍天下,水陆兼浮沉。自我登陇首,十年经碧岑。剑门来巫峡,倚薄浩至今。故园暗戎马,骨肉失追寻。时危无消息,老去多归心。志士惜白日,久客借黄金。敢为苏门啸,庶作《梁父吟》。”(《上后园山脚》)(28)石榞,木名,其皮可御饥。仇注:勿谓大地无疆,此山便劣,今举世借石榞以疗饥,则水陆皆属浮沉,不若园中犹可寄迹。《晋书·阮籍传》:“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道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这诗首记盛夏清晨登后园山脚所见所感。后叹:将近十年,留蜀至今犹滞峡中。故园未靖,弟妹飘零,久客需钱,不得为苏门长啸;志士惜时,犹思效诸葛亮行吟《梁父》,盖终不能忘情于用世。(29)杨伦评:“杜公晚年五古,多有此蹇涩沉滞之笔,朱子比之扫残毫颖,如此种诚不可学。”言为心声,老杜日暮途穷、情怀萧瑟,宜有此蹇涩沉滞之笔。就诗而论,此种诗多不佳,诚不可学;但能较真切地见出诗人当时生活和思想感情的一斑,仍有一定认识价值,读起来也很有趣。
这一时期写得很美、很见艺术特色的,还是《滟滪》这首拗体七律:
“滟滪既没孤根深,西来水多愁太阴。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舟人渔子歌回首,估客胡商泪满襟。寄语舟航恶年少:休翻盐井掷黄金。”这首诗,不过如仇兆鳌所说,“见滟滪水势,而戒人冒险也。在四句分截。滟滪根没,以水多故也。江大风雨,即太阴愁惨之象。鸟去龙吟,则人不可往矣。回首,见险知止也。泪襟,阻水难下也。少年无赖,逐利轻生,故戒其翻盐以掷金”,其思想内容不算很深刻;只是前四句能抓住令人惊异的印象,并通过排奡的文笔、新奇的变律,将峡中天阴水涨的景象,以及人们处此境地的不安情绪表现出来,获得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历来为人们所称道。叶梦得说:“诗下双字极难,须使七言五言之间,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兴致,全见于两言,方为工妙。唐人记‘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为李嘉祐诗,王摩诘窃取之,非也。此两句好处,正在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祐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精彩数倍。不然,如嘉祐本句,但是咏景耳,人皆可到。(30)要之,当令如老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与‘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等,乃为超绝。近世王荆公‘新秋浦溆绵绵静,薄晚园林往往青’与苏子瞻‘浥浥炉香初泛夜,离离花影欲摇春’,皆可追配前哲也。”(《石林诗话》)论下双字法有见。但所举老杜两联之妙,不全在此。若就整联而论,王、苏之句,非为警策。
今年七月一日恰好立秋。这天老杜在奉节终县令家饮宴,作《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二首》(31),其一从水楼胜概说起结到称美主人,其二从主人说起结到水楼宴客情景。前首中“绝壁过云开锦绣,疏松夹水奏笙簧”一联写楼前峡景清新而富丽,为华筵雅集生色不少。后首中“可怜宾客尽倾盖,何处老翁来赋诗?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四句,是说:众宾客皆“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古语)的旧识,我这个羁旅老翁也来赋诗助兴;江上半晴半雨,楼头清簟疏帘,看人对弈,情境俱爽。《东坡题跋》卷三:“参寥子言:老杜诗云:‘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此句可画,但恐画不就尔。仆言公禅人,亦复爱此绮语耶?寥云:譬如不事口腹人,见江瑶柱,岂免一朵颐哉?”绮语能移佛性,足见其艺术魅力之强。黄庭坚《题落星寺》其三“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云云,即学老杜此等诗,非但口吻神似,亦得其清爽之致。
四 “淹留为稻畦”
在今年夏秋之交写的《柴门》中,诗人表示要终老于瀼西(“足了垂白年”)。可是,为什么他突然改变主意,秋后就搬到东屯去呢?搬家前后的情况又是怎样?这些问题,以前都不大清楚。多亏《访古学诗万里行》诸位作者,经过实地勘查,并结合文字资料进行研究,写出了下面这段话,可供我们参考:
“东屯,在白帝城东北十余里,沿着白帝城北面旧基址走,城基下有河床蜿蜒如带,细流如绳,即旧之东瀼水,今之草堂河。走下山坡,又沿草堂河谷的公路向东北走了几里,就到了奉节县草堂区白帝公社的浣花大队。这里就是杜甫东屯草堂旧址。杜甫在大历二年秋收前移居这里。杜诗《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说:‘东屯大江北,百顷平若案。六月青稻多,千畦碧泉乱。’这些诗句,和我们眼前所见的情景相对照,感到很亲切。但现在这些田地已有很多改种玉米,看来可能是因为草堂河的水少了。东屯草堂是杜甫在夔州各住处中最确有其地可考的。陆游乾道七年(公元一一七一年)四月十日所撰的《东屯高斋记》,正是他亲自调查访问后,写得很好的证明材料。杜甫当年所以要移居东屯,就因为这里有一百顷公田,夔州都督柏茂琳曾委他代管。东屯本来就是当年公孙述屯田之所,他为了解决军粮问题,才开垦了这片田地。看来,这一百顷地从汉到唐一直是官有土地。柏托杜甫代管这片公田的责任是很大的。杜甫居瀼西时就开始代管了,他常常派人去料理,并把这郑重地写入诗中,但主管人行官张望又不太负责,于是杜甫便只好移居东屯,亲自督看秋收的情况。他把瀼西的草堂借给一个姓吴的亲戚。杜甫在《自瀼西荆扉移居东屯茅屋》之二就说。‘东屯复瀼西,一种住清溪(东屯面临草堂河)。来往皆茅屋,淹留为稻畦。’条件都一样,但为了便于管理不得不搬到这里来了。”(32)
了解了老杜迁居东屯的原因,以及迁居前后情事,再回过头来读有关诗作就方便多了。
说老杜居瀼西时就开始代管东屯这片公田,可信。《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叙六月灌溉东屯稻田事,当时他仍居瀼西。诗说:
“东屯大江北,百顷平若案。六月青稻多,千畦碧泉乱。插秧适云已,引溜加溉灌。更仆往方塘,决渠当断岸。公私各地著,浸润无天旱。主守问家臣,分明见溪畔。芊芊炯翠羽,剡剡生银汉。鸥鸟镜里来。关山雪边看。秋菰成黑米,精凿传白粲。玉粒足晨炊,红鲜任霞散。终然添旅食,作苦期壮观。遗穗及众多,我仓戒滋漫。”行官是官府中的属官、小吏。邓绍基《读杜随笔二则·行官考释》(载《中华文史论丛》一九八一年第一辑)论之甚详,可参看。这诗写主管督察东屯农事的行官张望,检查稻田灌溉后,归与老杜谈话,以及老杜的想象和期望:大江北岸的东屯,万亩水田平得像桌面。六月里青青的禾苗一片,千畦稻田中碧泉历乱。秧刚刚插完,就要引水加以灌溉。轮番更替地派遣仆夫到蓄水的口口方塘去,疏浚沟渠挖开塘岸。行官回来对我说:“公家私人的田地都安置好了,水灌得很足不怕天旱。主守我问家童们灌得怎样,他们说这不是明摆着的,瞧这东瀼溪畔。”听着听着,我眼前不觉浮现出那儿美丽的风光:茂密闪光的秧苗像青翠的羽毛,挺秀地生在这地上的银汉。鸥鸟飞到了镜里来,关山映在明净的水中仿佛是在雪边看。(33)秋天菰蒲的黑米成熟时稻谷也成熟了,舂出的上等精米白粲粲(34)。沈约诗云:“玉粒晨炊,华烛夜炳。”这么多的白米真够煮早饭的了,那种“红鲜”(35)的红米就任凭它像云霞飘散。我始终希望增添客旅中的口粮,田家作苦,谁不期待收成可观。到那时得多掉些稻穗让众人捡,我的仓库决不准装得满登登的往外漫。——看起来,老杜受柏都督委托,代管东屯这万亩公田,责任很大,却能得以解决一家吃饭问题,好处也不小。一听说秧苗长势颇佳,便觉丰收在望,并从而想到不专利己而须分惠于人。此可见其性格的天真和心地的善良。这诗写得清新可爱。杨伦说:“此少陵田家诗也,亦自整秀,但不及王、储之高妙耳。”忧国忧民,穷途老病,写稻畦美景,意在丰收,不能“脱俗”,岂得“高妙”?老杜与王、储各异,王、储的“高妙”固然不可厚非,而老杜的“不高妙”则有其植根于现实的深意在,宜更加重视。
禾苗长到一定时候就得薅田除草,薅田须薅两三次。夏末初秋,最后一次薅田即将全部结束,老杜派了女仆阿稽、小厮阿段到东屯去向那位在那儿监工的行官张望询问工作进行情况,作《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说:
“东渚雨今足,仁闻粳稻香。上天无偏颇,蒲稗各自长。人情见非类,田家戒其荒。功夫竞搰搰,除草置岸旁。谷者命之本,客居安可忘!青春具所务,勤垦免乱常。吴牛力容易,并驱纷游场。丰苗亦已穊,云水照方塘。有生固蔓延,静一资堤防。督领不无人,提携颇在纲。荆扬风土暖,肃肃候微霜。尚恐主守疏,用心未甚臧。清朝遣婢仆,寄语逾崇冈。西成聚必散,不独陵我仓。岂要仁里誉,感此乱世忙。北风吹蒹葭,蟋蟀近中堂。荏苒百工休,郁纡迟暮伤。”“东渚”,即指东屯。“耗稻”的“耗”,当借用来代“薅”字,谓拔去田草。这诗先述东屯除草之事,接着就有关问题发了大通议论:东屯这一场雨水很足,人们仿佛已闻到了粳稻香。老天爷一点儿也不偏心,青蒲、稗子都照样生长。古歌有言:“非其种者,锄而去之。”这是人之常情,所以田家最戒忌田芜地荒。大伙儿争着显示功夫,把拔下来的草放在岸旁。五谷是万民的命根子,这一点客居在外的人就更加不会忘。开春便从事农务,辛勤垦植,庶免乱了谋生的正道之常。那“见月而喘”的吴牛(36)拉起犁耙来毫不费力,并排套两条,来往耕地纷忙。茁壮的秧苗也已密植(37),水光云影掩映方塘。水多草长,惟恐滋生蔓延,故须专意提防。督领薅田的事并非无人,行官的职责在于提调抓纲。长江流域荆扬一带天气温暖,作物成熟得等候天降微霜。我还担心行官疏忽职守,遇事未必尽心思量。于是遣派婢仆给他捎话,一清早就前往东屯翻过山冈。《尚书·尧典》有云:“平秩西成。”秋收后粮食有聚敛也必有俵散,不独指望像潘岳《藉田赋》所说“我仓如陵”,堆满官家的和我自己的仓。这哪里是想邀(要)个仁里善人的声誉,我真的觉得乱世黎民的境况凄凉。北风吹动芦苇,蟋蟀趋暖渐渐移近中堂。快到年底百工都将休业,我愁肠百结不胜迟暮的忧伤。——身经战乱,艰苦备尝,老杜对人民的同情确乎发自内心,感人至深。黄生说:“‘督领’二句,耗稻非一家,必邻里同往,公特命行官督率之。”又说:“《信行修水筒》诗,极其奖赏。此诗乃有‘尚恐主守疏,用心未甚臧’之语,则二人之贤否见矣。”官府屯田百顷,招垦农家当不在少数。州府常设行官掌管具体督领之事,现东屯既由杜甫代管,行官当听其节制。张望在东屯监工,老杜竟派婢仆去传话并察看工作,可见对张望很不信任。试想张望以往督领东屯,何等威风!如今不知从哪里忽然蹦出这样一个来打秋风的“二上司”,这对于衙门中的刁吏悍卒来说,能指望他心悦诚服、黾勉从事么?老杜跟张望关系不融洽,是可以理解的。俞犀月说:“诗亦潇洒清真,是陶公一派,而微加沉郁之思,故自不同。”
农事稍暇,老杜也间或入城参加一些社交活动。三伏过后,一次,他在城中遇到大雨,回不了瀼西,心里很着急,作《阻雨不得归瀼西甘林》说:
“三伏适已过,骄阳化为霖。欲归瀼西宅,阻此江浦深。坏舟百板坼,峻岸复万寻。篙工初一弄,恐泥劳寸心。伫立东城隅,怅望高飞禽。草堂乱玄圃,不隔昆仑岑。昏浑衣裳外,旷绝同曾阴。园甘长成时,三寸如黄金。诸侯旧上计,厥贡倾千林。邦人不足重,所迫豪吏侵。客居暂封殖,日夜偶瑶琴。虚徐五株态,侧塞烦胸襟。安得辍雨足,杖藜出岖嵚。条流数翠实,偃息归碧浔。拂拭乌皮几,喜闻樵牧音。令儿快搔背,脱我头上簪。”浦起龙说:“甘林,即瀼西果园。”这话含糊。前论《园》时曾指出:老杜有个果园,离瀼西草堂不远,就在瀼溪对岸,有船可通;园中别建茅屋,绕屋种菜,果树也不少;老杜厌喧求静,经常来园中歇息(本章第三节)。
那么,“甘林”是不是就在这个园中呢?我看不是。理由是:(一)当时全家人都住在瀼西草堂。《阻雨不得归瀼西甘林》明说“欲归瀼西宅”而非归“瀼西宅”对岸的“园”,而且末段写杖藜、数柑、拂几、搔背等等皆家居生活而非独处“园”中求静情状,故知“甘林”不在“园”中而在“瀼西宅”(即瀼西草堂)的周围。《甘林》也写从城中归瀼西所见所感,其中“入林解我衣”“好鸟知人归”“清旷喜荆扉”云云,可作为“瀼西宅”在“甘林”中、“入林”即归家这一论断的旁证。(二)《柴门》写从峡间乘船至瀼西登岸回家情事,说“泛舟登瀼西”“宅幸蓬荜遮”。《甘林》述乘船自城中而归,走的完全是同一条路:“舍舟越西冈,入林解我衣。”可见“甘林”跟瀼西草屋同在瀼溪西岸,而那个种植“摣梨”“梅”“杏”“柰”的“园”则在对岸,也就是说在瀼溪东岸。这不更足以表明“甘林”不在那个“园”中么?——搞清了“甘林”就在“瀼西宅”周围(换言之,即“瀼西宅”在“甘林”中),不仅有助于理解这两首诗,更可增加我们对老杜瀼西住处环境的了解。这首诗记城中阻雨欲归不得的感叹:三伏刚过,骄阳变为秋霖。欲归瀼西,江浦深阻。船只本不结实,加之江岸险峻,篙工不敢开船,怕我不死心老缠着他,干脆就一口回绝了。(38)我伫立在东城一隅,怅惘地望着鸟儿高飞远去。哪能把我那草堂跟玄圃混为一谈,从这到那中间并不隔着个昆仑山。其奈水气侵衣、层阴旷绝,虽近也是枉然。接着遥忆柑林情景:柑可入贡(《新唐书·地理志》载夔州土贡有柑橘等),贵比黄金,而乡人之所以反不重视,苦于豪吏侵夺之故。我客寓此间暂时种植一些,日夜听其风韵就像听弹琴一样。我怀疑(虚徐)屋边那几株的幽姿已为风雨摧残,心里一直感到很烦闷。——老杜今春刚搬到瀼西草屋来,新育甚至新移柑树到这时都不可能马上挂果(“条流数翠实”),既然当地老乡苦于豪吏侵夺不甚看重柑橘,这“甘林”当是同“草屋”一起“赁”(《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来或另行买来的。既然称之为“林”,岂止“五株”?私意以为不过指屋边窗畔“日夜偶瑶琴”的那几株而已。赵次公说:“邦人既不重之,惟客居尚可封殖。”曹丕诗云:“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邦人苦于豪吏侵夺故不重柑,客子畏人?难道独不畏豪吏么?可见“客居暂封殖”实自谓而非泛指。老杜有当地最高长官柏都督当靠山,受托代管东屯,连张望那样“用心未甚臧”的行官也不得不受其节制,他当然不怕“豪吏侵”了。如前所述,老杜既已决计下峡东游,何以又在此代管官田,又“暂封殖”柑林呢?在我看来,这决不仅只为了“终然添旅食”和“日夜偶瑶琴”,更是想尽力利用条件,为拖家带口、出峡东游的长途旅行筹措一笔可观的川资。这,无疑是柏都督诸人有意成全,也是老杜本人乐于尝试的。——末段预想归柑林情事:我巴不得雨脚一停,就拄着藜杖越过山冈回柑林,去细数枝条上那滴溜儿圆的青柑,然后回瀼溪岸边的草屋休息。掸一掸擦一擦那张多年跟我的乌皮几(39),靠着它听听樵歌牧笛该有多好!嗬,孩子们快给我挠挠背上的痒痒,把我头上的簪儿也摘下吧。
不久雨止归林,想是见枝头青柑无恙,诗人也就放心了。一天,他又上后园山脚,忽忆当年登临泰山所见所感,从而引出黩武致乱、久乱难归的哀叹,作《又上后园山脚》,前段上卷六七页已论及,从略。后段说:
“朝廷任猛将,远夺戎马场。到今事反覆,故老泪万行。龟蒙不可见,况乃怀故乡。肺萎属久战,骨出热中肠。忧来杖匣剑,更上林北冈。瘴毒猿鸟落,峡乾南日黄。秋风亦已起,江汉始如汤。登高欲有往,荡析川无梁。哀彼远征人,去家死路旁。不及祖父茔,累累冢相当。”诗人少壮登东岳,老大上后园山脚;当年已露盛极转衰迹象,而至今仍然干戈不断、太平无望:这样的强烈对照,自会令人兴叹。仇注:“‘久战’,病咳而身战也。公诗《过王倚》诗‘寒热时交战’可证。旧注作世乱战伐者,非。”这时老杜正犯肺气肿之类病症,喘个不停,内心烦躁,人瘦得皮包骨头,可是待在家里更闷得慌,就拄着带鞘的宝剑第二次登上屋后林子北面的山冈(头次登山在夏天,详前)。登后园山脚何以要手持武器?须知此间多虎,虎出伤人的事时有发生。五月里,他为了防虎,曾遣仆伐木修补藩篱、院墙,作《课伐木》,其中“舍西崖峤壮,雷雨蔚含蓄”云云,就怀疑这个山冈茂密的草木丛中藏有猛兽。要不然,偶尔到后山走走,还要煞有介事地手持宝剑(何况又是拄着的),这模样,岂不有点像那位全身披挂、跃马挥戈、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么?《悲歌》说:“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老杜也是一样,他带病登山,满以为“远望可以当归”,谁知走上山头,见瘴气熏天,峡日昏黄,秋风已起,江涛汹涌,欲归不得,就反而感到更加忧愁了。于是末尾托征人以寄慨,惟恐客死他乡,不及展省先茔。《熟食日示宗文宗武》:“松柏邙山路,风花白帝城。汝曹催我老,回首泪纵横。”即此意。
转眼已是秋分,久旱无雨,菜蔬短缺,老杜只好催促小厮们一早起身,去泉石间摘些苍耳嫩苗,洗净焯过,凉拌了下饭:
“江上秋已分,林中瘴犹剧。畦丁告劳苦,无以供日夕。蓬莠独不焦,野蔬暗泉石。卷耳况疗风,童儿且时摘。侵星驱之去,烂熳任远适。放筐亭午际,洗剥相蒙幂。登床半生熟,下箸还小益。加点瓜薤间,依稀橘奴迹。乱世诛求急,黎民糠籺窄。饱食亦何心,荒哉膏粱客。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寄语恶少年:黄金且休掷!”(《驱竖子摘苍耳》)当年老杜与李白同访鲁城北范居士,途中李白的马在荒坡里迷了路,把李白摔落在苍耳丛中,后来他们还在范家吃了苍耳苗做的菜。李白曾在诗中写到这事,老杜想必还记得。没想到如今又在这里吃苍耳,跟那次相比,境况和心情迥异,真是不堪回首啊!“卷耳”即苍耳,可入药,主疗寒痛、风湿周痹、四肢拘挛。天旱缺菜,摘苍耳佐餐,还说有助于健康,这不过是聊以解嘲罢了。王嗣奭说:“摘苍耳非难事,何用驱之?欲其早也。所以欲早者,秋热犹盛而瘴犹剧,故令避之,至亭午而放筐矣。公之使人俱兼经济。‘加点瓜薤间’,谓元有瓜薤,而参用野蔬,故云‘小益’。若专用卷耳,便难下咽矣。……说到‘黎民糠籺’,知公寄意更远,虽食卷耳,甘之如饴矣。‘黄金且休掷’,似谓赌钱。‘休翻盐井’所云恶少,即此辈。而‘白昼摊钱’,即其横黄金者也。……‘加点瓜薤间,依稀橘奴迹’,盖古人用橘以调和。杜预《七规》云:‘庶羞既异,五味代臻。糅以丹橘,杂以芳鳞。’可证。”(40)理解颇细,得其用心。“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二句虽不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警快,但都写生活实感,内容同中有异,各具时代特色,并非简单套用。
不久他又进了一趟城。刚从城里回来的,他觉得城里官绅人家俗态可厌,还不如住在乡下过清静日子的好。第二天早上,他去街坊串门子,一位老大爷向他诉说官府赋敛繁重,旧粟都交给了催赋的人;新豆自己捞不到吃,要全部卖了缴军费。还问他战争到何时才能结束。他听了很难过,只得宽慰老人,说解除吐蕃之围已屈指可数,并勖以急公之义。……原来乡下也并不清静啊。于是作《甘林》叙事书怀说:
“舍舟越西冈,入林解我衣。青刍适马性,好鸟知人归。晨光映远岫,夕露见日稀。迟暮少寝食,清旷喜荆扉。经过倦俗态,在野无所违。试问甘藜藿,未肯羡轻肥。喧静不同科,出处各天机。勿矜朱门是,陋此白屋非。明朝步邻里,长老可以依。时危赋敛数,脱粟为尔挥。相携行豆田,秋花霭菲菲。子实不得吃,货市送王畿。尽添军旅用,迫此公家威。主人长跪问:戎马何时稀?我衰易悲伤,屈指数贼围。劝其死王命,慎莫远奋飞!”朱鹤龄说,《旧唐书》:大历元年三月,税青苗地钱,命御史府差使征之,又用第五琦什亩税一法,编户流亡。二年九月,吐蕃寇灵州、邠州,诏郭子仪率师镇泾阳,京师戒严,故有“时危赋敛数”“戎马何时稀”等句。处在那种强敌压境、京师戒严的非常时期,诗人既同情不堪赋税重压的贫苦百姓,又不能不“劝其死王命,慎莫远奋飞”。这势必在他内心深处产生矛盾,使他痛苦,就像在《新安吏》中既伤未成丁的“中男”被抓去打仗,又不得不劝他们放心前往一样。
秋雨终于盼到,旱象解除。一天,老杜无事,在小园散心养病,见雨下得透,就督促仆人套牛耕地种菜,偶见飞来一双白鹤,公的受伤,垂翼哀号,不觉触动羁旅之悲,作《暇日小园散病将种秋菜督勒耕牛兼书触目》说:
“不爱入州府,畏人嫌我真。及乎归茅宇,旁舍未曾嗔。老病忌拘束,应接丧精神。江村意自放,林木心所欣。秋耕属地湿,山雨近甚匀。冬菁饭之半,牛力晚来新。深耕种数亩,未甚后四邻。嘉蔬既不一,名数颇具陈。荆巫非苦寒,采撷接青春。飞来双白鹤,暮啄泥中芹。雄者左翮垂,损伤已露筋。一步再流血,尚惊矰缴勤。三步六号叫,志屈悲哀频。鸾凤不相待,侧颈诉高旻。杖藜俯沙渚,为汝鼻酸辛。”《甘林》中已表露出厌喧喜静之意。仇兆鳌以为这诗依题作三段写。首段叙“暇日小园散病”,进一步申述《甘林》中所表露的厌喧喜静之意:我不愿到城里官府中去,是怕人嫌我太率真。等我回到乡下草堂,东邻西舍可没人嗔怪我性格中的这一毛病。我年老多病怕受拘束,应酬交往最费精神。一回到江村心情自然舒畅,见了树林不用说有多欢欣。杨伦在“林木”句旁加评语说:“所以散病。”次段记“种秋菜督勒耕牛”。“菁”,蔓菁。浦起龙说:“按‘冬菁饭之半’,俭岁贫人之计也。如此则菜之功用亦重所以须督牛耕种,以供‘采撷接春’之需。旧以‘饭之半’作饭牛解(41),殊无理。”末段“兼书触目”,隐以自况。汉乐府《艳歌何尝行》:“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五五,罗列成行。(一解)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随。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二解)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三解)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躇踌顾群侣,泪下不自知。(四解)”蔡梦弼以为末段全用上四解之意。浦起龙表示赞同,又补充说,少陵绝不作拟古诗,观此知间一为之,必臻妙境。杨伦说逼似陶语,入后又近古乐府。在我看来,老杜当时的生活、心境接近陶渊明,且素谙陶诗,不觉出语逼似;偶见二鹤一伤,适与《艳歌何尝行》暗合,感发自然,亦非有心套用:总之是诗人的人生领悟和生活实感同他的文学修养浑然一体的结合,不得视为寻常摹拟。
《雨》大概也是这几天写的:
“山雨不作泥,江云薄为雾。晴飞半岭鹤,风乱平沙树。明灭洲景微,隐见岩姿露。拘闷出门游,旷绝经目趣。消中日伏枕,卧久尘及屦。岂无平肩舆,莫辨望乡路。兵戈浩未息,蛇虺反相顾。悠悠边月破,郁郁流年度。针灸阻朋曹,糠籺对童孺。一命须屈色,新知渐成故。穷荒益日卑,飘泊欲谁诉。尪羸愁应接,俄顷恐违迕。浮俗何万端,幽人有高步。庞公竟独往,尚子终罕遇。宿留洞庭秋,天寒潇湘素。杖策可入舟,送此齿发暮。”浦起龙以为发端写微雨乍开乍暝之景,非绘画能到。中医学分消渴病为上中下三消,中消随食随饥,口渴多饮,大便秘结。“消中”即中消,或统指消渴病。这诗是对雨舒闷之作:经常卧病,很少下床,连鞋子上也积满灰尘。当然也可以坐轿子出去走走,只是望不清还乡的路更教人伤心。远阻兵戈,近畏毒蛇。栖身边鄙,蹉跎岁月。近来我正在接受针灸治疗,因而阻碍了跟朋友们的来往,只能在家带孩子们吃糠咽菜。对待有一官半职的人须卑躬屈节,否则人家会渐渐地变得喜新厌旧。我沦落穷荒越来越感到自卑,天涯漂泊之苦又将找谁去诉。身子虚弱最愁应酬交接,不去周旋又恐怕同熟人违迕。世风日下情巧万端,惟当追逐幽人高步。东汉的庞德公携妻子登鹿门山采药不返,当时另一位待儿女婚嫁事了便出游五岳名山、不知所终的高士尚子平毕竟难遇。我只有等待着何时下峡东游,去赏玩那洞庭、潇湘的素秋景物。我拄着拐杖仍可上船,就此打发我的齿落发稀的迟暮。——近来可能在与州府官吏的交往中遇到了什么不快的事,不然不会有偌大情绪,再三在诗中慨叹“经过倦俗态,在野无所违”(《甘林》)、“不爱入州府,畏人嫌我真”(《暇日小园散病……》)、“尪羸愁应接,俄顷恐违迕”(《雨》)。老杜深感与此间人士的交情日冷,亟思出峡东游洞庭、潇湘。岂知不幸言中,他果真在那里“送此齿发暮”、了此悲惨一生。今日思之,亦觉可伤!
这一时期也有些写得较轻松的小诗,如《溪上》:“峡内淹留客,溪边四五家。古苔生迮地,秋竹隐疏花。塞俗人无井,山田饭有沙。西江使节至,时复问京华。”《树间》:“岑寂双柑树,婆娑一院香。交柯低几杖,垂实碍衣裳。满岁如松碧,同时待菊黄。几回沾叶露,乘月坐胡床。”《白露》:“白露团甘子,清晨散马蹄。圃开连石树,船渡入江溪。凭几看鱼乐,回鞭急鸟栖。渐知秋实美,幽径恐多蹊。”根据这些作品,不难将瀼西草堂里里外外的景色和诗人日常的生活情状作如下描绘:
老杜赁的草屋在瀼溪西岸,所以叫“瀼西草屋”。瀼溪流入长江,水深足以行船。从草堂乘船进城或过渡去对岸果园都很方便。草堂所在的村子很小,只有四五户人家(这恰如以前小儿描红模本常写的“烟村四五家”)。正因地僻人稀,到处长满了年深日久的青苔。竹林间,隐隐约约露出些稀疏的秋花。此地人习惯到江边挑水,从来都不凿井。用山田里产的稻米煮饭,总免不了有沙子(山田多沙石,收割、脱粒时最易羼入)。院子里原来就种了两棵柑子树,老杜有时在树下歇息、行吟,那交错扶疏的枝叶简直低垂到他的几上杖头。要是打那儿经过,那沉甸甸的累累果实会碍人的衣裳。深秋时节,柑子熟了,香飘满院。这两棵柑子树美极了,它们既像松一般终年碧绿,又像菊花一般应时金黄。老杜很喜欢这两棵柑子树,好几回他把绳床(即胡床)搬到树下,一直坐到夜深叶子上滴露水。从屋边到石山(也就是老杜两次登临过的后园林北高冈)下,还有一大片柑林,今年果挂得多,快成熟了,最怕人来“光顾”,就像古语说的那样,“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所以近日来老杜大清早就骑着马出了门,有时也进城,也去东屯,有时不过在附近遛遛,可是每当他早出晚归时,总短不了要去柑林转转。
五 “青眼只途穷”
说入夏以来老杜厌倦交游而忙于农事,这固然不错。但不能简单地认为他从此已做到“身世两相弃”,或者竟成了个地道的“经营地主”。
其实,这一时期他仍不时出游,仍与外界保持联系。比如他有首题为《诸葛庙》的五言排律即写出游事:
“久游巴子国,屡入武侯祠。竹日斜虚寝,溪风满薄帷。君臣当共济,贤圣亦同时。翊戴归先主,并吞更出师。虫蛇穿画壁,巫觋缀蛛丝。欻忆吟《梁父》,躬耕也未迟。”黄鹤认为此当作于大历二年,故云“久游”“屡入”。老杜最景仰诸葛亮,前在成都,今来夔府,数谒祠庙,凭吊赋诗。诸作多已论及,其艺术成就虽稍有轩轾,而主旨不外是:羡其风云际会,敬其鞠躬尽瘁,叹其赍志而没,伤庙貌的凄凉,感祭祀的千秋不断,并借孔明以自况,抒己壮志莫酬的哀怨。比较起来,这首《诸葛庙》写得最不出色,但尾联却小有可讲究处。黄生读此联体会甚细:“‘欻忆吟《梁父》,躬耕也未迟。’诸葛时年尚少,虽躬耕以待际会,何迟之有?‘欻忆’二字,转因己身思及诸葛耳。”具体地说,就是因他本人到五十六岁的今年才得代管东屯、经营柑林而忆及孔明的躬耕陇亩和好为《梁父吟》。年来老杜病情加重,身体虚弱,常恐客死他乡,内心愁苦,无时或释。不意健康情况稍有好转时,仍不忘以孔明自况,甚至竟认为“躬耕也未迟”,希冀有朝一日得展素志。这真可算得上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此外,这年秋天写的《天池》,也表明他曾去夔州城东的天池登览过。
老杜不愿见的只是那种瞧不起人也令人瞧不起的州府俗物,对于一些跟他意气相投的人,他不仅不回避,还要登门相访,甚至不忍遽别:
“不见秘书心若失,及见秘书失心疾。安为动主理信然,我独觉子神充实。重闻西方止观经,老身古寺风泠泠。妻儿待米且归去,他日杖藜来细听。”(《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黄鹤注:李秘书有二:一是李十五,一是李八。此当是大历二年在夔州别李十五者。公有《赠李十五丈》诗:“盖被生事牵。”又云:“常受众目怜。”惟其生事薄,故常居于寺。焮案:李十五即李文嶷。他和老杜是亲戚。虽说他生事薄,境况比老社还是好得多。去年(大历元年)秋天他从云安来夔州,一来就不断给老杜送礼,并设宴相待。他在夔州小住几天即下峡去江西访江西观察使李勉。想今年又回到夔州来了(详第十七章第六节)。杨伦说,李殆有得于学禅者,所居乃其静修处。这看法比黄鹤“惟其生事薄,故常居于寺”之说较近实际,因为他并未到穷得非住庙不可的地步啊。发端写相思之苦和相见之乐,语率而情真。仇注引黄希说:《摩诃止观》,陈、隋间国师天台智者所说,凡十卷。“止观经”,应上“安为动主”。又引杨慎说:佛经云:止能舍乐,观能离苦。又云:止能修心,能断贪爱;观能修慧,能断无明。止如定而后静,观则虑而后得。老杜今又重闻李讲《止观经》,不觉古寺风清,情境俱寂。其奈妻小在家等米下锅,不想走也得走,只好他日再来细听讲经了。前些日子,老杜听行官张望说东屯稻田灌溉过后禾苗长势很好,窃喜秋收有望,一家大小有饱饭吃了(详前《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论述)。可见秋收前他家常缺粮。这次老杜想是来向李借米的;适逢李讲经,感而有作,亦见其内心苦闷、欲借佛法以求解脱的消极倾向。这诗与老杜当时的交游、境况、心情很符合。仇兆鳌说:“起结似宋人率语,非杜真笔。”杜诗有开宋人诗风处。因此很难臆断杜似宋人,抑或宋人似杜。但凭口吻断诗之真伪,不亦殆乎?
老杜不仅去听“有得于学禅者”的李秘书讲经,有时还去探望当地的高僧。他认识一位叫大觉的和尚,“和尚去冬往湖南”(《大觉高僧兰若》题下原注),今年秋天他去寺中相访,见大觉仍未回来,就题诗道:
“巫山不见庐山远,松林兰若秋风晚。一老犹鸣日暮钟,诸僧但乞斋时饭。香炉峰色隐晴湖,种杏仙家近白榆。飞锡去年啼邑子,献花何日许门徒?”(《大觉高僧兰若》)“庐山远”,指居庐山东林寺的东晋高僧慧远。此借喻大觉。“兰若”即梵语阿兰若的省略辞,谓和尚的住所。“一老”句,可与《暮登四安寺钟楼寄裴十迪》“暮倚高楼对雪峰,僧来不语自鸣钟”参读。“诸僧”句,不及孟浩然《疾愈过龙泉寺精舍呈易业二上人》“傍见精舍开,长廊饭僧毕”的能见境界。“香炉峰”即庐山的北峰,状如香炉,故名。慧远《庐山记》:香炉山孤峰独秀,气笼其上,则氤氲若香炉。《神仙传》:董奉居庐山为人治病,病重而愈者令种杏五株,轻者一株,号董仙杏林。《陇西行》:“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朱注:“香炉”二句皆用庐山事,则隐晴湖乃彭蠡,题下所注“湖南”,谓蠡湖之南。又,“近白榆”,言其高近乎天。这诗先写秋时日暮访大觉兰若所见,次述想象中庐山情景。末言前惜其去而今望其回。他自然不把自己置于善男信女的“邑子”和“门徒”之列,但对宗教的虔诚和对高僧的崇敬却情见乎辞。稍后又作《谒真谛寺禅师》说:
“兰若山高处,烟霞嶂几重。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问法看诗妄,观身向酒慵。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未能割舍情爱、忘怀诗酒,怎能卜宅前峰、皈依佛法呢?黄生说:“三、四,景中见时,与右丞‘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同一句法,然彼工在‘咽’字、‘冷’字,此工在‘冻’字、‘晴’字。”佛教以身、口、意三方面的活动为业,称为三业。能写出这样好的诗句,足见意业之障未破,这岂不妨碍他修行?既然老杜尘念未除,业障未破,那就让他重新回到尘俗中来与凡夫俗子周旋吧!
却说别李十五秘书所居赋诗前后,又赋诗送李八秘书赴京入杜鸿渐幕:
“青帘白舫益州来,巫峡秋涛天地回。石出倒听枫叶下,橹摇背指菊花开。贪趋相府今晨发,恐失佳期后命催。南极一星朝北斗,五云多处是三台。”(《送李八秘书赴杜相公幕》)题下原注:“相公朝谒,今赴后期也。”大历二年六月,剑南节度使杜鸿渐入朝,辟李秘书入幕,鸿渐先走,李后走,诗云“菊花开”,其时当在这年九月。鸿渐还朝后复知政事,故称“相公”。仇注:蜀舟赴峡,其波涛激荡,势若天地回旋,即所谓“大声吹地转,高浪蹴天浮”也。毛奇龄说:石崖横出,则落叶之声在上,故曰“倒听”。飞橹迅行,则菊岸之移忽后,故曰“背指”。《汉书·天文志》:南极星,在益州分野,觜参之旁,而三台三公,又在北斗旁。时杜相还朝,李从益州(成都)来赴京,故言南极而向北斗者,以三公在北斗旁也。《杜臆》:三、四句,言舟行之疾。五、六句,正发其急趋之心。“北斗”谓京师。“三台”谓杜相。这诗写官府气派、秋江壮观、舟行感触,笔墨飞动。古人以为太平之时云则五色而为庆。“五云”,谓京师瑞气。尾联为李宠行,兼颂时君、时相,亦见作者向阙之情。老杜重返朝端之念始终未泯,这就是这种意识的流露。老杜去年作《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42)(参看第十七章第九节),钱谦益注该诗发端“往时中补右,扈跸上元初”二句说:“公于肃宗初拜左拾遗。所谓‘中补右’者,必李秘书于是时官右补阙也。‘中’者,右补阙属中书省也。‘上元初’,谓(皇)上之(纪)元(之)初,非若《寄题草堂》诗‘经营上元始’也。”甚是。老杜今见旧日同列还朝,岂能无动于衷?
秋天的一个傍晚,老杜没想到他的四舅突然枉驾来瀼西草堂相访,真有空谷足音之喜,作《巫峡敝庐奉赠侍御四舅别之澧朗》说:
“江城秋日落,山鬼闭门中。行李淹吾舅,诛茅问老翁。赤眉犹世乱,青眼只途穷。传语桃源客,人今出处同。”去冬以来,老杜前后已送走了崔家的十七舅和表弟潩去湖南(详第十七章第十五节)。如今四舅又要去澧州(今湖南澧县)、朗州(今湖南常德市)。老杜外婆家的人在湖南的真多,难怪他很想到那里去:“宿留洞庭秋,天寒潇湘素。杖策可入舟,送此齿发暮。”(《雨》)桃花源在朗州境,就不觉生出欲前往避世之想。《旧唐书·职官志》载:侍御史四员(43),从六品下,掌纠举百寮,推鞫狱讼。崔四若是现任,此去湖南当是出差。《楚辞·九歌·山鬼》:“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老杜离群索居于瀼西高冈之下、幽篁密林之中,自拟山鬼,诚匪夷所思,而境地与心绪立呈,颇觉警快。《晋书·阮籍传》:阮籍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嵇康来,乃见青眼。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雠。黄生说:“白眼固当取嫉于世,今青眼亦只途穷。此自伤自怪之词。”羁途穷愁之际,能在至亲好友前发发愤世嫉俗的牢骚,亦大快事。可见抒喜极之情,不必净写欢欣之态。
秋日村居,另一快事是跟孟家兄弟的结识和交往。他的《孟氏》说:
“孟氏好兄弟,养亲惟小园。承颜胼手足,坐客强盘飨。负米夕葵外,读书秋树根。卜邻惭近舍,训子学谁门?”据其《九月一日过孟十二仓曹十四主簿兄弟》,知孟家兄弟一个排行十二,曾为仓曹;一个排行十四,曾为主簿。他俩当是本地人。诗赞二人孝友勤劳,仅靠种园卖菜、负米养亲。只要老人欢喜不惜手脚打起了趼子,老杜去了他们还尽力备饭款待。一有空,总是抓紧时间学习。尾联是诗人自述感想:选择了孟家做邻居颇觉惭愧,教育子女除了学他家还学谁家呢?旧注多以为末使孟母择邻事。李子德说:“一幅隐君子养母图,正写得极情尽致。”春天所作《送惠二归故居》写不遇士子的村居生活亦佳,可参读:“惠子白驹瘦,归溪唯病身。皇天无老眼,空谷滞斯人。崖蜜松花熟,山杯竹叶新。柴门了无事,黄绮未称臣。”
此外还有四首诗写到孟氏兄弟。《九月一日过孟十二仓曹十四主簿兄弟》:
“黎杖侵寒露,蓬门起曙烟。力稀经树歇,老困拨书眠。秋觉追随尽,来因孝方偏。清谈见滋味,尔辈可忘年。”拄着藜杖冒着冰冷的露水到你家来,茅屋里升起了缕缕炊烟。没有一点儿力气每经过一蔸树都得歇歇脚,年老了就是在家瞧书也会困得打瞌睡。今年秋天我有幸追随贤昆仲,眼看秋天就要过完了,我之所以最爱来拜访你们,就因为府上孝友满门。你们的谈吐清妙很有趣味,跟你们交往可真忘了彼此年龄上的差距。由此可见:(一)他们是今年秋天才认识的;(二)老杜比孟家两兄弟年长许多,他们是忘年交,过从甚密;(三)二孟不止人品好,谈吐亦不俗。老杜同州府中人合不来,不大愿意进城去玩。不意僻处荒村,居然能有这样一双佳士做伴,他自然喜之不尽,总想去找他们聊天了。邵子湘评这诗说:“写老人景态极真,此等诗质而有味。”李子德说:“老健清圆真候,即化境矣。”后者过当,“质而有味”四字得之。
一天,孟十二亲自提着新酿成的酒、新制成的酱各一瓮,徒步送到老杜家中,老杜接到很高兴,作《孟仓曹步趾领新酒酱二物满器见遗老夫》说:
“楚岸通秋屐,胡床面夕畦。籍糟分汁滓,瓮酱落提携。饭粝添香味,朋来有醉泥。理生那免俗?方法报山妻。”孟十二从岸上走来,我坐在交椅(即胡床,一名绳床)上面对着稻田远远地就见到他了(钟惺即认为“胡床”句写主人远望之情)。他用漉酒器(籍)分开酒酿的糟和酒,把酒装满一瓮,新酱也装得很满,他提了来沿途洒出了一些。有了酱就会给糙米饭增添香和味,有了酒朋友们来了就可烂醉如泥了。过日子哪能免俗?问清酿酒制酱的方法好告诉老伴儿也试试。——杨氏夫人想是不会酿酒制酱的,这会儿该给老杜缠着去干那些未能免俗的事儿了。别看发端平淡无奇,却获得了小说细节描写的效果,不仅显出岸上走来的孟十二和门前对着稻田坐着的杜二,更显出岸上走着的人渐渐由远而近直至认出是孟十二,而这一切又是坐在门前那个杜二眼中看到的。黄生说:“制题即见手法,见二物系新成,兼又满器,又自领而来,其深荷主人之意在言外矣。”
不久孟十二去东京参加选官的考试,老杜作《送孟十二仓曹赴东京选》说:
“君行别老亲,此去苦家贫。藻镜留连客,江山憔悴人。秋风楚竹冷,夜雪巩梅春。朝夕高堂念,应直彩服新。”《新唐书·选举志》载:凡选有文、武,文选吏部主之。每岁五月,颁格于州县,选人应格,则本属或故任取选解,列其罢免、善恶之状,以十月会于省,过其时者不叙。其以时至者,乃考其功过。同流者,五五为联,京官五人保之,一人识之。凡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四事皆可取,则先德行;德均以才,才均以劳。得者为留,不得者为放。五品以上不试,上其名中书门下;六品以下始集而试,观其书、判。已试而铨,察其身、言;已铨而注,询其便利而拟;已注而唱,不厌者得反通其辞(不满意所拟授官职的可提出意见),三唱而不厌,听冬集(宣布拟注官职到第三次仍不满意的,可听任他参加下次十月的集试)。厌者即报省授官。初,吏部岁常集人,其后三数岁一集,选人猥至,文簿纷杂,吏因得以为奸利,士至蹉跌,或十年不得官,而阙员亦累岁不补。杨国忠以右相兼文部尚书,建议选人视官资、书判、状迹、功优,宜对众定留放。乃先遣吏密定员阙,一日会左相及诸司长官于都堂注唱,以夸神速。由是门下过官、三铨注官之制皆废,侍郎主试判而已(详上卷一六九页)。据此可知唐代选官制度的梗概。孟十二偕弟奉亲隐居,仓曹自是已卸之职而非现任。十月须集试,九月当启程。“秋风楚竹冷”,写景与时令正切。自从五月吏部颁布选官规格以来,孟十二应该早就向他原来任职的那个官署提出申请并且得到了保荐。这就是说他这次的赴选,老杜应该早已得知。可惜这时铨法紊乱了,选官不重德而只试书判;不然,前引老杜那两首赞其孝友满门、耕读传家的诗篇,可能对他的入选,多少会在舆论上产生些积极影响呢。《选举法》又载:太宗时,以岁旱谷贵,东人选者集于洛州,谓之“东选”。今年(大历二年)九月吐蕃众数万围灵州,京师戒严。孟十二去参加的这次选举,之所以在东京举行,我看主要不“以岁旱谷贵”而是因为吐蕃进犯、京师戒严的缘故。这诗就亲老家贫而赴选命意,写得颇真切。“巩”,巩县。“巩梅春”,点到达东京集试之日。“巩梅”一辞甚生疏,不用洛而用“巩”,非止巩县近洛阳,且为作者故里(直接提到故里巩县仅此一处)。于是,不觉牵动乡情,故有《凭孟仓曹将书觅土娄旧庄》之作:
“平居丧乱后,不到洛阳岑。为历云山问,无辞荆棘深。北风黄叶下,南浦白头吟。十载江湖客,茫茫迟暮心。”老杜乾元元年(七五八)冬归东都,次年春复返华州,到今年(七六七)将近“十载”。“土娄”,窑洞。“土娄旧庄”,指开元二十九年杜甫从齐鲁归洛,在偃师县北二十五里首阳山下建筑的陆浑庄(详上卷七〇页)。多年不到陆浑庄,战乱之后,想已荆棘丛生,满目荒凉。今日秋风落叶,送君南浦,托持书代访家山,略表白头游子的一点思乡心意。只要回想一下陆浑庄新居落成的那年寒食日,杜甫作《祭当阳君文》,昭告远祖,矢志“不敢忘本,不敢违仁”,要以杜预为榜样,争取在政治上有所建树(详上卷三、七〇页),再看看他如今竟落到怎样的地步,就会懂得他“迟暮心”中痛苦哀伤的深重了。仇注引《杜臆》:“末云‘迟暮心’,有首丘之思。”(今本无)《楚辞·九章·哀郢》:“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曹操《却东西门行》:“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从春天写的《晚登瀼上堂》《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又示二儿》等诗中可以看出,由于年老多病、身体越来越坏,老杜年来思乡之心确乎特炽,且有客死他乡之忧。
在送走孟十二赴东京选前后,一天,一位薛先生,带着他新娶的太太,从西边乘船打夔州经过,来看老杜,还赋诗相赠,老杜很高兴,便和了一首说:
“忽忽峡中睡,悲风方一醒。西来有好鸟,为我下青冥。羽毛净白雪,惨澹飞云汀。既蒙主人顾,举翮唳孤亭,持以比佳士,及此慰扬舲。清文动哀玉,见道发新硎。欲学鸱夷子,待勒燕山铭。谁重斩邪剑?致君君未听。志在麒麟阁,无心云母屏。卓氏近新寡,豪家朱门扃。相如才调逸,银汉会双星。客来洗粉黛,日暮拾流萤。不是无膏火,劝郎勤六经。老夫自汲涧,野水日泠泠。我叹黑头白,君看银印青。卧病识山鬼,为农知地形。谁矜坐锦帐?苦厌食鱼腥。东西两岸坼,横水注沧溟。碧色忽惆怅,风雷搜百灵。空中右白虎,赤节引娉婷。自云帝季女,噀雨凤凰翎。襄王薄行迹,莫学令威丁。千秋一拭泪,梦觉有微馨。人生相感动,金石两青荧。丈人但安坐,休辨渭与泾。龙蛇尚格斗,洒血暗郊垧。吾闻聪明主,治国用轻刑。销兵铸农器,今古岁方宁。天王日俭德,俊乂始盈庭。荣华贵少壮,岂食楚江萍?”(《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
施鸿保认为:“今按诗中‘卓氏近新寡’‘荣华贵少壮’等句,则薛年必小于公,故又云‘老夫自汲涧’,老夫,公自称也,当是世交长辈,题故称丈。”甚是。此诗构思离奇多变化,冯班说:“初似不可解,再四读之,略得其旨。首言好鸟西来,言薛判官有赠诗之及也。‘清文’以下,序薛来诗之意。言方欲学鸱夷伯越、勒铭燕然,惜利器如断蛇之剑,不为时君所知,然志在立功,岂溺情于云母屏之乐者哉?疑薛有临邛之遇,致诗于公以自明,故为序其意如此。下遂言薛有相如之逸才,得卓女于豪家,方洗粉黛、拾流萤,相勉以勤学,非风流放诞者比也。又言我在峡中,辛苦为农,犹不免结梦阳台,有襄王之遇;盖精灵感动,金石为开,人固能无情乎?特戏言以解之耳。末言薛不必苦辨清浊,但当乘时立功,自致荣华而已,相如之事,不足讳也。”在一些文意的理解上容有出入(44),而大体得之。今据此参合己意试今译之如下:我正恍恍忽忽在峡中茅屋里睡觉,一阵凄凉的风把我惊醒。原来是一只从西方来的好鸟,特为我降落自青冥。它的羽毛洁白如雪,在一个天色惨淡的日子里飞到这云烟缭绕的沙汀。它受到了主人的照顾,就情不自禁地扑着翅膀啼叫在孤亭。——我拿这个飞来为我歌唱的好鸟比喻您这位来访赠诗的佳士,又酬此和章慰问您继续东下扬舲(45)。大作文辞清丽犹如玉磐声哀怨,说理迎刃而解那刀刃若新发于硎(46)。您在诗中表示要学那功成身退载西施泛五湖自称鸱夷子皮的范蠡,又表示要学那后汉的窦宪大破北单于命班固作纪功的《燕然山铭》。可惜当今谁看重您那像斩蛇利剑般的才具,您虽有致君大治的奇策君王也未必倾听。您有志立奇功画像在麒麟阁,并无心老厮守着那藏娇的云母屏。您才娶过来的夫人好似新寡的卓文君,她深处豪家朱门紧扃。只是您这司马相如才调俊逸,因此上天河边竟相会了牵牛、织女星。尊夫人同孟光一般的贤惠,有客来便洗掉粉黛下厨,天黑时为您拾取流萤。倒不是无钱去买油点灯,只是为劝勉您学囊萤的车胤勤读六经。这里的习俗不兴打井(《溪上》“塞俗人无井”),所以老夫我得亲自去涧边挑水,到秋天野水越来越清清泠泠。可叹我黑头早已变白,可羡您银印映着那绶带青青(《汉书·百官表》:凡吏人比二千石以上,银印青绶)。我长期卧病早结识了山鬼(参看《巫峡敝庐……》“山鬼闭门中”),代管东屯农务渐渐熟悉了这一带的地形。谁自矜尚书郎入直能在宫廷供给的锦帷中坐卧(典出《汉官仪》。此句意谓不再为工部员外郎)?滞留此间苦于吃厌了鱼腥。东岸西岸往两旁裂开,瀼溪中流直注沧溟。这碧绿的水色使我忽然感到惆怅,因为风雷大作正在搜寻百灵。半空中顿时幻现出白虎,赤色的旌节导引着巫山神女那娉婷。她说是天帝最小的女儿(详《水经注·江水》),飞翔在楚天行雨借仗着凤凰的翼翎。楚襄王后来行迹稀疏未免薄幸,更莫学那化鹤“重归人隔世”(47)的令威老丁。千秋万岁后梦见神女应为她一掬同情之泪,醒过来还仿佛剩有微馨。人的精诚,能感动开金石青荧。丈人您且请安坐,休去辨别那清渭浊径。战争尚在继续,这犹如龙蛇格斗,流血染暗了郊坰。我听说凡是聪明的主上,治理国家莫不采取轻刑。无论古往今来的哪朝哪代,只有将兵器销毁铸成农器,天下才可望安宁。由于大唐天子日益崇尚俭德,才俊之士开始集满了朝廷。建功业取富贵贵在少壮,岂能甘心在这里吃那甜蜜的果实,采自楚江萍(《家语》载楚昭王渡江得萍实,孔子识之)。杨伦评:“离奇变化,不主故常,在杜诗中另是一格,昌黎多祖之。”不啻见诗风之一格,亦见其生活、交游、情趣之一斑。
同时所作另一首别具特色的应酬诗是《寄狄明府博济》:
“梁公曾孙我姨弟,不见十年官济济。大贤之后竟陵迟,浩荡古今同一体。比看伯叔四十人,有才无命百僚底。今者兄弟一百人,几人卓绝秉周礼?在汝更用文章为,长兄白眉复天启。汝门诸从曾翁说,太后当朝多巧诋。狄公执政在末年,浊河终不污清济。国嗣初将付诸武,公独廷诤守丹陛。禁中决策请房陵,前朝长老皆流涕。太宗社稷一朝正,汉官威仪重昭洗。时危始识不世才,谁谓荼苦甘如荠?汝曹又宜列鼎食,身使门户多旌棨。胡为漂泊岷汉间,干谒侯王颇历抵?况乃山高水有波,秋风萧萧路泥泥。虎之饥,下巉岩;蛟之横,出清泚。早归来,黄土污衣眼易眯。”
“梁公”,指狄仁杰。狄仁杰字怀英,并州太原(今山西太原市)人。举明经,调汴州参军。后迁大理丞,一年之中断久狱一万七千人,无冤诉者,时称平恕。任侍御史时,左司郎中王本立怙宠自肆,仁杰劾奏其恶,有诏原之。仁杰说:“朝廷借乏贤,如本立者不鲜。陛下惜有罪,亏成法,奈何?臣愿先斥,为群臣戒。”本立抵罪。由是朝廷肃然。武则天天授二年(六九一),仁杰为地官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为来俊臣诬害下狱,贬彭泽令,转任魏州刺史、幽州都督。神功元年(六九七)入为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武则天的宠嬖张易之曾从仁杰问自安计,仁杰说:“惟劝迎庐陵王(即中宗)可以免祸。”则天欲以武三思为太子,以问宰相,众莫敢对。仁杰说:“臣观天人未厌唐德。比匈奴犯边,陛下使梁王三思募勇士于市,逾月不及千人。庐陵王代之,不浃日,辄五万。今欲继统,非庐陵王莫可。”则天怒,罢议。久之,召臣属问道:“朕数梦双陆不胜,何也?”仁杰与王方庆俱在,二人同辞对答说:“双陆不胜,无子也。天其意者以儆陛下乎!且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危矣。(太宗)文皇帝身蹈锋镝,勤劳而有天下,传之子孙。先帝寝疾,诏陛下监国。陛下掩神器而取之,十有余年,又欲以三思为后。且姑侄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庐陵王,则千秋万岁后常享宗庙;三思立,庙不袝姑。”则天感悟,即日遣徐彦伯迎庐陵王于房州。王至,则天匿王于帐中,召见仁杰语庐陵事。仁杰言辞恳切,涕下不能止。则天仍使王出,说:“还尔太子!”仁杰降拜顿首。初,吉顼、李昭德数请还太子,而后意不回,唯仁杰每以母子天性为言,故终复唐嗣。则天将造浮屠大像,度费数百万,官不能足,更诏天下僧日施一钱助之。仁杰进谏说:“工不役鬼,必在役人;物不天降,终由地出。不损百姓,且将何求?今边垂未宁,宜宽征镇之徭,省不急之务。就令顾作,以济穷人,既失农时,是为弃本。且无官助,理不得成。既费官财,又竭人力,一方有难,何以救之?”则天由是罢役。圣历三年(七〇〇)卒,享年七十一岁。仁杰所荐,如张柬之、姚崇等,皆为中兴名臣。中宗即位,追赠司空。睿宗又封梁国公。老杜的姨表弟狄博济是梁公的曾孙,作诗相赠,称颂对方祖德,亦为寻常俗套,但仍可从赞狄仁杰有功社稷一段议论中窥见:(一)杜甫在政治上是忠于“太宗社稷”的正统派,他反对包括武则天在内的一切篡夺和反叛。前在上卷第九页中指出诗人对“往者武后朝,引用多宠嬖”(《八哀诗·李公邕》)深表不满,对他祖父杜审言交接张易之兄弟等政治表现也并非无所腹非。现在读了他关于梁公的这段议论,就能更进一步认识到忠于“太宗社稷”是他忠君思想的核心。主张“万祀而一君”,这无疑是最落后的封建思想。但唐太宗和“贞观之治”,无论怎样说,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主要是进步的。老杜身处乱世,有意无意,总以太宗及其武功文治为准则来衡量、批评时君时政,这就是他的种种批评往往正确、尖锐却更觉其忠的根本原因。因此不能见他有忠君思想就以为他对皇帝总是俯首帖耳、百依百顺,也不能见他对玄宗颇著微词、对肃宗不满尤显就以为他并无忠君思想。(二)狄仁杰忠于“太宗社稷”,又以不畏权势著称。杜甫仕途蹭蹬,难与比拟。但就其短暂立朝表现和诚笃、刚直性格看,他倒是狄仁杰这样一种类型的人。诗中赞美狄仁杰一段,之所以能突破应酬诗的局限,写得如此激昂慷慨、感人至深,我认为,主要是诗人在狄仁杰身上看到了他所希冀完成的人格和他所渴望实现的理想。(三)浦起龙说:“今玩篇尾一段,乃与昌黎《送董邵南序》同意。盖博济必不得志于朝,而历干藩镇者。时河北方多擅命,意颇不喜其往也。先以贤裔陵迟为多才惜,乃诗人忠厚之旨。中间追叙旧德,详言勋在反正,举家声为表率。末则以宜贵为慰,以历抵为非,而讽之使止也。”所论颇有理。如果真是这样,就更见赞颂狄仁杰一段意义的重大和诗人的善于规劝人了。
六 “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
这一时期寄赠酬唱之作中,最能见老杜忧国忧民苦心和进步文学主张的是《同元使君舂陵行》。元结(七一九—七七二),字次山,号漫叟。河南(今河南洛阳)人。天宝六载(七四七),诏征天下士有一艺者诣京师就选,他和杜甫皆应诏而退(详第五章第二节)。天宝十二载(七五三)进士。曾参加抗击史思明叛军,立有战功。后历任道州刺史、容管经略使,因遭权臣嫉妒,辞官归隐。原有集,已散佚,明人辑有《元次山文集》。又曾编选《箧中集》行世。散文多涉及时政,风格古朴。作诗注意反映社会现实和民生疾苦。广德元年(七六三)冬,道州(今湖南道县)被当时称为“西原蛮”的少数民族统治者占领五十余日。这年元结授道州刺史,次年到任,有感而作《舂陵行》。序说:
“道州旧四万余户,经贼已来,不满四千,大半不胜赋税。到官未五十日,承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皆曰:‘失其限者,罪至贬削。’……州是舂陵故地,故作《舂陵行》以达下情。”诗说:
“军国多所需,切责在有司。有司临郡县,刑法竞欲施。供给岂不忧?征敛又可悲。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羸。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扑之!邮亭传急符,来往迹相追。更无宽大恩,但有迫促期。欲令鬻儿女,言发恐乱随。悉使索其家,而又无生资。听彼道路言,怨伤谁复知!去冬山贼来,杀夺几无遗。所愿见王官,抚养以惠慈。奈何重驱逐,不使存活为?安人天子命,符节我所持。州县忽乱亡,得罪复是谁?逋缓违诏令,蒙责固其宜。前贤重守分,恶以祸福移。亦云贵守官,不爱能适时。顾惟孱弱者,正直当不亏。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辞。”后又作《贼退示官吏》。序说:
“癸卯岁,西原贼入道州,焚烧杀掠,几尽而去。明年(广德二年,七六四),贼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边鄙而退。岂力能制敌欤?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何为忍苦征敛?(48)故作诗一篇以示官吏。”诗说:
“昔岁逢太平,山林二十年。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井税有常期,日晏犹得眠。忽然遭世变,数岁亲戎旃。今来典斯郡,山夷又纷然。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据《新唐书·元结传》载,元结不仅仅作诗表示对人民的深切同情,而且还上表朝廷为民请命:“结以人困甚,不忍加赋,即上言:‘臣州为贼焚破,粮储、屋宅、男女、牛马几尽。今百姓十不一在,耄孺骚离,未有所安。岭南诸州,寇盗不尽,得守捉候望四十余屯,一有不靖,湖南且乱。请免百姓所负租税及租庸使和市杂物十三万缗。’帝许之。明年,租庸使索上供十万缗,结又奏:‘岁正租庸外,所率宜以时增减。’诏可。结为民营舍给田,免徭役,流亡归者万余。”元结奏明情况,动之以利害,请求减免遭乱地区人民的赋税徭役,并获诏可,足见其终极目的仍在巩固封建统治。但在当时,对于一个地方长官来说,竟然如此关心民瘼,并竭力解救,这确乎是难能可贵、值得尊敬的。
元结的《舂陵行》当作于广德二年他到任以后,《贼退示官吏》当作于这年四原蛮攻永破邵的当年或次年(永泰元年,七六五)。战乱道路阻隔,音讯难通。这两首诗传到久滞夔州的老杜手里,已是两三年后的大历二年(七六七)。老杜读后十分感动,便写作了《同元使君舂陵行》(49)以致慨。序说:
“览道州元使君结《舂陵行》兼《贼退后示官吏作》二诗,志之曰:当天子分忧之地,效汉朝良吏之目。今盗贼未息,知民疾苦,得结辈十数公,落落然参错天下为邦伯,万物吐气,天下小安可待矣。不意复见比兴体制,微婉顿挫之词,感而有诗,增诸卷轴,简知我者,不必寄元。”诗说:
“遭乱发尽白,转衰病相婴。沉绵盗贼际,狼狈江汉行。叹时药力薄,为客羸瘵成。吾人诗家流,博采世上名。粲粲元道州,前圣畏后生。观乎《舂陵》作,欻见俊哲情。复览《贼退》篇,结也实国桢。贾谊昔流恸,匡衡尝引经。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致君唐虞际,淳朴忆大庭。何时降玺书,用尔为丹青?狱讼永衰息,岂惟偃甲兵!凄恻念诛求,薄敛近休明。乃知正人意,不苟飞长缨。凉飙振南岳,之子宠若惊。色沮金印大,兴含沧浪情。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孙城。呼儿具纸笔,隐几临轩楹。作诗呻吟内,墨淡字欹倾。感彼危苦调,庶几知者听。”
浦起龙认为,老杜的这首和章,不是一般的应酬,而是“借次山作一榜样,亦聊以寓想望古治之意,为武健严酷、滔滔不反者告也”,这固然很对,但其情意远较此深长:(一)“大庭”,传说中的古代帝王神农氏的别称。“致君唐虞际,淳朴忆大庭”,同其《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意思完全一样。老杜自幼即赍此大志,虽到老未遂,而无时或释。今“漂泊西南”,峡中久滞,忧时添病(50),前路茫茫。不意忽见当年同时应诏而退的旧识有此悯世之作,情真语切,如出己怀,这无疑是同声之应,自然会使他更加感动了。(二)其实,“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也并非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幻想。只要“知民疾苦,得结辈十数公,落落然参错天下为邦伯,万物吐气,天下小安可待矣”。如果进一步下诏征辟像元结这样爱民轻税的州郡长官为公卿大臣,就能平息战乱、天下大治:“致君唐虞际,淳朴忆大庭。何时降玺书,用尔为丹青(《盐铁论》:公卿者,神化之丹青)?狱讼永衰息,岂惟偃甲兵!凄恻念诛求,薄敛近休明。”这岂不就实现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了么?(三)可惜像元结这样悯世爱民的州郡长官,为“彼征敛者”所迫,转思辞官归隐:“色沮金印大,兴含沧浪情。”(51)看来大庭淳朴之治终难指望,他的理想注定要落空了。这样,就引出扶病和诗作结,情溢于辞,感人至深。(四)对现实政治失望之余,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想在同人中提倡一种“知民疾苦”而“优黎庶”的“比兴体制”,在客观上竟开了中唐新乐府运动的先声。(杨伦在杜甫和章序“简知我者,不必寄元”二句旁边批道:“此意尤高。”这批很好,能参透杜甫和诗之意非止出于私谊,主要想有所提倡。)看起来,老杜对元结奏请减免道州赋税并获诏可之事尚无所闻;不然,对老杜这种有忠君思想的人来说,当是另一番议论,恐不免有颂圣之辞了。《新唐书·元结传》载:“结为(道州)民营舍给田,免徭役,流亡归者万余。进授容管经略使,身谕蛮豪,绥定八州。”大历二年老杜读原作赋和章时元结或已升官,只是不知近况,仍称“元使君”。元结原作、老杜和章三诗俱佳,不但情意感人,风力亦健,若容套用,不妨誉之为“三章对秋月”。三序皆古劲可诵;老杜散文能如此,殊不易!
七 “大或千言,次犹数百”
这年秋天老杜在瀼西还写了首最长的赠友诗《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赵次公因诗中“蓬莱汉阁连”句的用典而推知郑审为秘书监(52)。广德元年(七六三)李之芳兼御史大夫出使吐蕃,被扣留,二年(七六四)乃得归,拜礼部尚书,改太子宾客。诗云:“音徽一柱数,道里下牢千。……虽云隔礼数,不敢坠周旋。……东郡时题壁,南湖日扣舷。远游凌绝境,佳句染华笺。”“道里”句下原注:“郑在江陵(今湖北江陵),李在夷陵(今湖北宜昌市)。”荆州有一柱观。“音徽”句言郑书频至。《新唐书·地理志》载夷陵县西北二十八里有下牢镇(原为下牢戍)。“道里”句言李居尚远、“虽云”二句,言虽然远隔,却愿相与往来。夷陵郡在夔州之东,故曰“东郡”(53)。“南湖”指江陵郑监湖亭(54)。“东郡”四句言二公一在夷陵一在江陵,时有吟赏之乐,己欲往从之而不能。据此可知:老杜近来当多次得郑、李寄书相邀出峡同游,故尔赋此长律回报,大意是说:“久稽夔府,空想京华。喜郑、李侨居峡外,故于阻归坐困之余,思与共游。虽祝彼登朝,而仍约就访。因以投老空门,为此生归宿”(浦起龙语)。诗很长,不宜通篇移录,现就不同角度摘数段于后:
(一)前咏夔州风物,句句可以入画:“峡束沧江起,岩排古树圆。拂云霾楚气,朝海蹴吴天。煮井为盐速,烧畬度地偏。有时惊叠嶂,何处觅平川?双双舞,猕猴垒垒悬。碧萝长似带,锦石小如钱。春草何曾歇?寒花亦可怜。猎人吹戍火,野店引山泉。”
(二)“高宴诸侯礼,佳人上客前。哀筝伤老大,华屋艳神仙。南内开元曲,当时弟子传。法歌声变转,满座涕潺湲。”原注:“都督柏中丞筵,闻梨园弟子李仙奴歌。”见老杜参与官府宴会情况。“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梨园弟子(详第三章第一节)因而就流落人间,为了生计,只得以歌舞为官绅宴会侑酒。对于像老杜这样身处乱离而更思开元盛世的士大夫来说,自然不胜沧桑之感、兴衰之叹了。《云溪友议》记载说,安史乱起,唐明皇入蜀,宫廷音乐家李龟年流浪到湖南,曾经在湘中采访使举行的一次宴会上,歌唱了王维的“红豆生南国”和“清风明月苦相思”两诗,使满座的人听了,莫不望着明皇所在方向叹息。当时是这样,今已事过境迁还是这样。他们叹息的不止是明皇,更是那一去不复返的“全盛日”,和他们不幸遇到的艰难时世。老杜成都诗《赠花卿》:“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虽含暗讽花惊定恃功骄恣之意,但侑酒歌者当是像李仙奴那样的梨园弟子,闻曲不能无感(详第十三章第十一节)。又,这年冬所作《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后在湖南所作《江南逢李龟年》,也无不流露出这种感叹,可参读。
(三)述瀼西居处情况颇详:“卜羡君平杖,偷存子敬毡。囊虚把钗钏,米尽折花钿。甘子阴凉叶,茅斋八九椽。阵图沙北岸,市暨瀼西巅。羁绊心常折,栖迟病即痊。紫收岷岭芋,白种陆池莲。色好梨胜颊,穰多栗过拳。敕厨惟一味,求饱或三鳣。儿去看鱼笱,朋来坐马鞯。缚柴门窄窄,通竹溜涓涓。堑抵公畦棱,村依野庙堧,缺篱将棘拒,倒石赖藤缠。”我羡慕那卖卜的严君平杖头常挂着百文钱(55),我穷得像那遇小偷的王子敬只保存传家的旧物一青毡(见《晋书·王献之传》)。囊中无钱出卖金钗玉钏,缸里没米折变脂粉花钿。院内双柑树、周围柑树林满目阴凉的绿叶,我就住着这里面的茅斋八九椽。当年诸葛亮造八阵图于鱼复平沙之上。“峡人目市井泊船处曰市暨。江水横通山谷处,方人谓之瀼。”(原注)这村子在八阵图沙洲的北岸,在瀼溪渡口西边靠近那悬崖之巅。我给羁绊在这里内心经常感到难受,不过隐居乡间也有好处,那就是疾病得以渐痊。我刚收获了岷山的紫芋,也引种了吴中有名的陆家白莲(见《述异记》)。梨子的好颜色胜过脸蛋,瓤(同穰)儿很多的板栗其大如拳。厨房里每顿仅能准备出一味下饭的菜,要想吃饱间或可烹制些鲜美的黄鳝(通鳣)。儿子们时不时去查看鱼笱里是否逮着了鱼,朋友们来了只得委屈他们坐铺地的马鞯。树枝绑成的门户很窄,竹筒引来山溜流水涓涓。“京师农人指田远近多云‘几棱’。棱,岸也,音去声。”(原注)屋边的沟堑接着官园的畦棱(56),这村子依傍着那野庙的堧(余地。前说《晚登瀼上堂》“故跻瀼岸高”“开襟野堂豁”,以为这“野堂”是瀼溪岸边的庙宇或祠堂。老杜暮春傍晚登临的“野堂”,想必就是这村边的“野庙”)。篱笆缺了拿荆棘来遮挡,后园高冈上掉下石块赖有藤蔓缠。——你看他写得多细多有趣!这使我们对他的瀼西村居生活了解得更深入更具体了。
(四)表露了诗人宗教意识的日益强烈:“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诠。……本自依迦叶,何曾藉偓佺。炉峰生转眄,橘井尚高褰。东走穷归鹤,南征尽跕鸢。晚闻多妙教,卒践塞前愆。顾恺丹青列,头陀琬琰镌。众香深黯黯,几地肃芊芊。勇猛为心极,清羸任体孱。金篦空刮眼,镜象未离铨。”禅宗是中国佛教派别之一。以专修禅定为主,故名。南朝宋末菩提达摩由天竺来华传授禅法而创立。由达摩而慧可(四八七—五九三)、僧璨(?—六〇六)、道信(五八〇—六五一),至第五祖弘忍门下,分成北方神秀的渐悟说和南方慧能的顿悟说两宗,有“南能北秀”之称。但后世唯南宗顿悟说盛行。主张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北宗以神秀为第六祖、普寂为第七祖。南宗以慧能为第六祖、荷泽为第七祖。《宝林传》载,慧能大师传法衣处在曹溪宝林寺,后枕双峰,人呼为双峰曹侯溪。“身许”联,言意主南宗。“迦叶”是摩诃迦叶波之略,“摩诃”是大的意思,迦叶波是他的姓。他是释迦十大弟子之一。中国禅宗传说他是传承佛法的第一代祖师。“偓佺”,槐山采药父,食松子,形体生毛数寸,能飞行,逐走马(见《列仙传》)。“本自”联,言学佛而不学仙。《后汉书·马援传》:马援击交阯还,曰:我在浪泊、西里间,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顾恺之尝于瓦棺寺画维摩诘像,杜甫早年曾去观赏过(详上卷四九页)。《姓氏英贤录》:王,字简栖,为《头陀寺碑》,文词巧严,为世所重,碑在鄂州。“琬琰”,言如玉之贵。顾画王碑,皆想象东游之事。《涅槃经》:如目盲人为治目,故造诸良医,即以金篦刮其眼膜。《圆觉经》:诸如来心,于中显现,如镜中象。老杜很早就受到释、道的影响,偕李白漫游时曾一度热衷于炼丹求仙。如今已意识到飞升无望、大限临头,就更急于皈依佛法,以求解脱了。
以上是这首百韵诗在认识价值上和艺术表现上几点值得注意的地方。这是杜集中最长的一首五言排律。排律除首尾四句外,其余都须对仗,又讲究用典,还要一韵到底,因此越长越难作好。老杜得乃祖家法,专擅此体,居然能写出像这诗这样的一些格律严谨、属对精工、气势磅礴、挥洒自如的长篇巨制,诚非易事(详第一章第二节)。但元稹、白居易独推崇老杜此等诗,以为非李白所及,那势必褒贬俱失,也不足为训。胡震亨《唐音癸签》引胡应麟说:“元微之以杜之铺陈终始,排比故实,大或千言,小(次)犹数百,为非李所及。白乐天亦云:杜诗贯穿古今,䩄格律,尽善尽美,过于李。二公盖专从排律及五言大篇定李、杜优劣,不知杜句律之高,自在才具兼该,笔力变化,亦不专在排比铺陈,贯穿䩄也。深于杜者,要自得之。”胡震亨案:“元遗山有诗云:“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此论所自出也。”这批评是中肯的。至于元、白继老杜排律余绪,竞为“千言律诗”“和韵长篇”,借以“播扬名声”,“意欲定霸取威”,那就变本加厉,每况愈下,更没有多少可取的了。
《寄峡州刘伯华使君四十韵》也是同时作的五言长律寄赠诗,论魄力、情采,自然远逊前作,仅有一二片断有参考价值:(一)“雕刻初谁料?纤毫欲自矜。神融蹑飞动,战胜洗侵陵。妙取筌蹄弃,高宜百万层。白头遗恨在,青竹几人登!”朱注:此数句,当与《文赋》参看。“雕刻初谁料”,即“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纤毫欲自矜”,即“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微芒”。“神融蹑飞动”,即“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战胜洗侵陵”,即“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妙取”二句,即“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言之所纬”。仇兆鳌按:杜诗必有来历,不特用其字句,而并融其神理,于此可以触悟。两相比附,意岂尽惬?若能参合其论诗篇什加以探讨,则可窥见其创作经验之一斑。(二)“乳号攀石,饥鼯诉落藤。药囊亲道士,灰劫问胡僧。凭久乌皮拆,簪稀白帽棱。林居看蚁穴,野食待鱼罾。……姹女萦新裹,丹砂冷旧秤。”号鼯诉,山居可怖;几拆簪稀,卧病疏慵;闲看蚁穴,百无聊赖;食待鱼罾,求饱仍难(当与“求饱或三鳣”“儿去看鱼笱”同读):可为前诗述瀼西居处情况的补充。前诗中刚表示欲遁空门以求解脱,此首即言与道士讲姹女丹砂修炼之术:挣扎于死生之际,依违乎释道之间,此可见其内心的空虚与苦痛。(三)“昔岁文为理,群公价尽增。家声同令闻,时论以儒称。太后当朝肃,多才接迹升。……学并卢王敏,书偕褚薛能。老兄真不坠,小子独无承。”诸家注多认定刘允济为刘伯华祖。刘允济博学善属文,与王勃早齐名,又与杜审言同事武后。史称审言雅善五言诗,工书翰,有能名。此云“学并卢(照邻)王(勃)”“书偕褚(遂良)薛(稷)”,以伯华祖与审言并称,必属允济无疑。审言子杜并以手刃周季重被杀,苏颋为墓志,允济为祭文(详第一章第三节),则允济、审言交谊之厚可见。老杜从去年开始,早就在有意识地为自己的携家出峡,加强与沿途诸埠亲友的联系。如今又联系上这位当刺史的刘家世兄,来年坐船经过峡州(今湖北宜昌市)时,除了现在那里的李之芳,该又增加一位接待他的东道主了。只是后来无诗提及,未知果真见到否。
八 闲情付小诗
这年秋天一般抒情小诗也不少。《见萤火》这首七律,状物巧而不纤,很有意境,亦复情深:
“巫山秋夜萤火飞,疏帘巧入坐人衣。忽惊屋里琴书冷,复乱檐前星宿稀。却绕井栏添个个,偶经花蕊弄辉辉。沧江白发愁看汝,来岁如今归未归?”仇注引田艺说:“北齐刘逖诗:‘无由似玄豹,纵意坐山中。’张说诗:‘树坐猿猴笑。’杜诗:‘枫树坐猿深。’又:‘黄莺并坐交愁湿。’又:‘巫山秋夜萤火飞,帘疏巧入坐人衣。’豹坐、猿坐,犹人所能言;若黄莺并坐,语便新奇;而萤火坐衣,则更新更奇。”拟人手法在文学创作中极常见,此解引证亦详,本毋庸置疑,而浦起龙却以为“‘坐人’二字连读,盖自谓也。旧俱误看,萤火无坐理也”,真是迂阔得很。巫山秋夜,四周静悄悄的。一个萤火虫居然巧妙地钻过疏帘,旁若无人地坐在我的衣上,绿光一闪一闪,把屋里的琴书都照得冷森森的,这给了我一个小小的惊喜。往外一瞧,嚄!檐前还有好多萤火虫在飞,把天上稀稀落落的星星也给搅乱了。绕井栏影映水仿佛平添了无数个,偶然经过花丛跟花蕊相映交辉。我这个沧江边的白发老人在忧愁地看着你们,来年的今天不知道已回去了还是没回?就是这样,诗人便借咏秋夜萤火抒发羁旅之情了。黄生说,去来聚散,高下远近,一一写出,体物精细,极神龙变化之奇。邵子湘说,流丽称情,此为咏物上乘。
一个人为某种情绪缠住了的时候,就像夜晚在野外迷了路,东绕西绕,总是在原地兜圈子。比如老杜见萤火而伤羁旅,对夜雨亦动归思:
“小雨夜复密,回风吹早秋。野凉侵闭户,江满带维舟。通籍恨多病,为郎忝薄游。天寒出巫峡,醉别仲宣楼。”(《夜雨》)仇兆鳌说,野气骤凉而侵户,见秋风之早。江水添满而系舟,见夜雨之密。多病薄游,言客况无聊。在夔则思出峡,往荆又思别楼,意在急于北归。意犹未尽,又作《更题》说:
“只应踏初雪,骑马发荆州。直怕巫山雨,真伤白帝秋。群公苍玉佩,天子翠云裘。同舍晨趋侍,胡为淹此留?”一想到今冬将从荆州起早骑马北归,便神往君臣朝会之乐,更怕苦雨悲秋再滞此间了。黄生说:“五、六句中不用虚字,谓之实装句。‘苍玉佩’‘翠云裘’,点簇浓至,与三、四寥落之景反照,此古文中传神写照之妙,其在于诗,惟杜公有之。”又说:“公尝与弟观约居江陵,此二章意更不欲驻足,急思归期,然汲引无路,何由得归?盖愤郁无聊之语,于口角吞吐间自会其意。”
前面提到,老杜今年在此代管官田、封殖柑林主要是想筹笔旅费。深秋收稻摘柑过后,稍事打点,到初冬他要是想马上离夔东下,那是来得及的。加之他乡居养息多时,秋后病体逐渐康复(《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栖迟病即痊”),这就更加坚定了他的去志。《秋清》即写他计划在十月轻舟出峡的事:
“高秋苏肺气,白发自能梳。药饵憎加减,门庭闷扫除。杖藜还拜客,爱竹遣儿书。十月江平稳,轻舟进所如。”身体好了些,生活能自理了。厌倦吃药,也懒于应接。毛竹的茎顸而碧绿,很招人喜欢,有时兴起,就命儿子(当是宗武)在上面代笔题诗。到了十月里就好了,到那时长江风平浪静,我就可以泛一叶轻舟到我所想去的地方去了。
老杜在《更题》中表示想初冬出峡归朝,其奈无人汲引,只是一厢情愿,希望很小。那么,他泛一叶轻舟到底想去何处呢?当然,洞庭、潇湘,甚至更远的东吴他都想去。而其中最明确的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当是他今年春末夏初与弟弟杜观约好同往卜居的江陵。因此,每当他想到出峡时,就不觉神驰彼方了:
“闻说江陵府,云沙静眇然。白鱼如切玉,朱橘不论钱。水有远湖树,人今何处船?青山各在眼,却望峡中天。”其实夔州鱼也很多,自己又有柑林也不愁没柑子吃。只是在一个地方住腻了,连柑子和鱼也不如别处多而且好了,这完全是感情在起作用。不然,老杜既已讨厌夔州人的“顿顿食黄鱼”(《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为什么又对江陵府的“白鱼如切玉”如此津津乐道呢?同样,因久滞夔州而恶其峡隘天窄,自然就更加向往江陵那种云沙眇然的开阔景象了。卢注:时公弟观,归蓝田迎妇,望其早至江陵,故曰:“人今何处船?”
他的《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三首》也是这种心情的自然流露。秘书监郑审的湖在江陵(详本章注〈54〉)。据其二“官序潘生拙,才名贾傅多”、其三“暂阻蓬莱阁,终为江海人”,知郑监时贬官江陵(57),“新作湖边宅”(其二)以居。老杜寄诗题郑监湖上亭,除了表露厌居夔府、向往江陵的情绪外,还自有他的目的,那就是想跟郑监借几间“湖边宅”里的房子,待不久携家去江陵时居住:“舍舟应卜地,邻接意如何?”
越急着走,一时又走不了,就越发令人感到厌烦。“不寐防巴虎,全生狎楚童”(《秋峡》),这样的地方还能再待下去么?可是,“摇落巫山暮,寒江东北流。烟尘多战鼓,风浪少行舟”(《摇落》),巫山秋暮,一望烟尘,欲留不可,欲去不能,这真叫他为难啊!
虽然如此,日子总得照样过。《秋野五首》可说是这年秋天诗人瀼西生活和心情多侧面的写照。其一说:
“秋野日疏芜,寒江动碧虚。系舟蛮井络,卜宅楚村墟。枣熟从人打,葵荒欲自锄。盘飧老夫食,分减及溪鱼。”首联写秋野寒江萧疏景象。左思《蜀都赋》:“岷山之精,上为井络。”注:言岷山之地,上为东井维络。岷山之精,上为天之井星。《华严经》十布施内有分减布施。《杜臆》:“‘系舟蛮井’‘卜宅楚村’,则去住尚未能自决也。‘枣从人打’,则人己一视;‘葵欲自锄’,则贵贱一视;‘盘飧及溪鱼’,则物我一视:非见道何以有此!”“枣熟从人打”,跟同时稍后所作《又呈吴郎》:“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相对照,便知这“枣”即堂前之枣,这“人”非泛指而是那位无食无儿的西邻妇人。老杜写他参加劳动的诗句不少,如“自锄稀菜甲”(《宾至》)、“荷锄先童稚”(《除草》)、“细雨荷锄立”(《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三)等等,且不说耦而耕的长沮、桀溺和以杖荷蓧的丈人这些古代隐者,就是陶渊明也“晨出肆微勤”于前,老杜偶尔下地干点活儿也不算稀罕事。去年老杜作《缚鸡行》,流露出恻隐之心,其主旨当是借“鸡虫得失”之喻以叹世(详第十七章第十四节及注〈66〉)。现既已从《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中窥知老杜近来的宗教意识日益强烈,而且“分减及溪鱼”显然是一种善男信女的行径,这就很难说别有深意了。以往说诗人多强调“堂前扑枣任西邻”,亦即“枣熟从人打”这种同情穷苦人的真挚感情,这是完全正确的。说他并不轻视劳动和劳动人民,多少能做到“贵贱一视”,也并非毫无根据。但是,还应该看到他内心深处确乎同时存在着宗教意识的一面。鲁迅评陶诗说:“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这话讲得很好。其二说:
“易识浮生理,难教一物违。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衰老甘贫病,荣华有是非。秋风吹几杖,不厌北山薇。”此言秋野可以遁世。水深鱼乐,林茂鸟归,此是物情,可悟浮生之理。我今托迹山林,以顺浮生之理而已。其三说:
“礼乐攻吾短,山林引兴长。掉头纱帽侧,曝背竹书光。风落收松子,天寒割蜜房。稀疏小红翠,驻屐近微香。”首联自称不拘礼法而性爱山林。“竹书”,竹简之书。曝背观书,故日光照书。黄生说:“三、四与‘吟诗坐(一作重)回首,随意葛巾低’(《课小竖锄斫舍北果林……》其二)正可参看。”这诗写幽居乐趣,颇清丽。刘辰翁说:“幽事楚楚,然不寒俭。”尾联杨伦旁批:“清远闲丽,亦开义山。”其四说:
“远岸秋沙白,连山晚照红。潜鳞输骇浪,归翼会高风。砧响家家发,樵声个个同。飞霜任青女,赐被隔南宫。”仇注:“输”,如“输送”之“输”,是逐浪而去。“会”,如“际会”之“会”,是顺风而回。“青女”,神话传说中主降霜雪的女神。《淮南子·天文训》:“青女乃出,以降霜雪。”高诱注:“青女,天神,青霄玉女,主霜雪也。”《汉官仪》:郎官给青缣白绫被,或锦被。浦起龙以为:“四章言惟其引兴之长,是以深投远逝,往而不返,而向时官职,非所恋也。”理解颇表面,其实依恋之情溢于言表,不管是正说还是反说。其五说:
“身许麒麟阁,年衰鸳鹭群。大江秋易盛,空峡夜多闻。径隐千重石,帆留一片云。儿童解蛮语,不必作参军。”《世说新语·排调》:郝隆为蛮府参军,三月三日宴会,作诗一句说:“娵隅跃清池。”桓温问:“娵隅是何物?”答道:“蛮名鱼为娵隅。”恒温道:“作诗何以作蛮语?”郝隆道:“千里投公,始得蛮府参军,那得不作蛮语也!”衰老远隔朝班,空负了报国立功初衷。如今卧病瀼西,日对大江秋涨,夜闻空峡风涛。独寻幽径,远望归帆。及见儿童未作参军而解蛮语,心中真不是滋味!“尾句亦谑词,见客巴之久也。”(《杜臆》)
同时复作《课小竖锄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秽净讫移床三首》可为前组诗的补充。其一说:
“病枕依茅栋,荒净果林。背堂资僻远,在野兴清深。山雉防求敌,江猿应独吟。泄云高不去,隐几亦无心。”茅屋北面果林里的荒秽清除干净以后,去那儿看雉听猿、凭几对云,自然僻静清雅得很。顾注:“防求敌”,即下首“簿俗防人面”意,公自幸与世无争。“猿应独吟”,不管是实情还是想象,总见境地的凄清。其二说:
“众壑生寒早,长林卷雾齐。青虫悬就日,朱果落封泥。薄俗防人面,全身学《马蹄》。吟诗重回首,随意葛巾低。”黄生解此诗精当:“扬子《法言》云:貌则人,心则兽。《庄子·马蹄篇》云: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此言薄俗人心叵测,己惟以浑同之道处之,庶可全身远害。上句以‘人面’影兽心,下句以篇题括篇意。如此用事,真出神入化矣。”又说:“观二诗,则知此地人情之薄,不及浣花邻曲多矣。岂待读‘异俗吁可怪’二作,始知‘斯人难并居’乎?”不过,老杜骂起人来也是蛮厉害的。“朱果落封泥”,是说熟透了的果子掉进泥里给泥封埋了。“青虫”事不美写得却美,从中可悟艺术上化丑为美之法。其三说:
“篱弱门何向?沙虚岸只摧。日斜鱼更食,客散鸟还来。寒水光难定,秋山响易哀。天涯稍曛黑,倚杖独徘徊。”篱弱,故篱门倾侧歪斜,很难说是朝向何方。沙虚岸崩,这是江边常见的景象。日头斜西时鱼又浮出觅食,客散后鸟飞回林来栖息了。寒水波光不定,秋山风叶声哀。天涯薄暮,倚杖徘徊,感慨万千,不言可想。
又《返照》:“返照开巫峡,寒空半有无。已低鱼复暗,不尽白孤。荻岸如秋水,松门似画图。牛羊识童仆,既夕应传呼。”《向夕》:“亩孤城外,江村乱水中。深山催短景,乔木易高风。鹤下云汀近,鸡栖草屋同。琴书散明烛,长夜始堪终。”皆写傍晚江村景物,变化多姿而情寓景中,可参读。“乔木易高风”,堪与子建“高树多悲风”(《野田黄雀行》)、“高台多悲风”(《杂诗》)媲美。
天涯羁旅,最苦悲秋。诗人有感于前愁未已而后愁复至,作《复愁十二首》以自遣。其一记瀼溪景物便觉愁苦:“人烟生处僻,虎迹过新蹄。野鹘翻窥草,村船逆上溪。”其二写暮景亦复凄凉:“钓艇收缗尽,昏鸦接翅稀。月生初学扇,云细不成衣。”其三因思乡而愁:“万国尚戎马,故园今若何?昔归相识少,早已战场多。”其四愁无家可归:“身觉省郎在,家须农事归。年深荒草径,老恐失柴扉。”其五叹战乱不息:“金丝镂箭镞,皂尾制旗竿。一自风尘起,犹嗟行路难。”其六忧人心好乱:“胡虏何曾盛,干戈不肯休。闾阎听小子,谈笑觅封侯。”其七讽借兵回纥之失:“贞观铜牙弩,开元锦兽张。花门小箭好,此物弃沙场。”朱注:史载收东京时,郭子仪战不利,回纥于黄埃中发十余矢,贼惊顾曰:“回纥至矣。”遂溃。“花门小箭好”,此其一证。安史之乱,皆借回纥兵收复,中国劲弩,反失其长技,此所以叹之。其八愁降将骄奢,难以羁縻:“今日翔麟马,先宜驾鼓车。无劳问河北,诸将角荣华!”太宗有十骥,皆为美名,九曰翔麟紫。仇兆鳌说,郭子仪将略威名,足以慑服降将,今置之闲散,犹翔麟之马,不用于战阵,而先驾鼓车。彼河北诸将,竞相角胜荣华,谁复起而问之?又引罗大经说,此诗言虽翔麟之马,亦必先使之驾鼓车,由贱而后可以致贵。今诸将骤登贵显,如马之未驾鼓车,而遽驾玉辂,安于荣华,志得意满,无复驱攘之志,河北叛乱,决难讨除,无劳动问,可想而知。又云,“杂虏横戈数,功臣甲第高”,亦此意。两说各有短长,可参看。其九言不当添设禁兵以耗损转运至京之粮:“任转江淮粟,休添苑囿兵。由来貔虎士,不满凤凰城!”“凤凰城”指长安。从来就并非满京城尽是禁兵啊!出语警快沉痛。其十因入秋宜凉却热、气候反常而生愁:“江上亦秋色,火云终不移。巫山犹锦树,南国且黄鹂。”其十一写重阳将至,欲赊酒独酌的萧瑟情怀:“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如今九日至,自觉酒须赊。”
萧统《陶渊明传》:渊明尝九月九日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满手把菊,忽值江州刺史王弘送酒来,即便就酌,醉而归。一个有人送酒,一个酒尚能赊。说是名士风流,实俱郎当可悯。其十二以吟诗遣愁收结:“病减诗仍拙,吟多意有余。莫看江总老,犹被赏时鱼。”“赏时鱼”,谓当时所赏之鱼袋。朱注:末言已年虽老,犹有江总银鱼之赐,则流落亦未足为恨。公尝检校员外郎,赐绯鱼袋,故云。——这组诗不算精彩,却有助于了解诗人当时思想感情的真实情况。
九 “万里悲秋常作客”
今年暮春老杜迁居瀼西堂屋时就开始代管东屯那百顷公田了(详本章第四节)。为了便于亲自监督收稻子,秋天他又把家从瀼西搬到东屯来。《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记其事甚详。其一说:
“白盐危峤北,赤甲古城东。平地一川稳,高山四面同。烟霜凄野日,粳稻熟天风。人事伤蓬转,吾将守桂丛。”先叙东屯方位、地势:在白盐之北,赤甲之东;一川平地,四面高山。接着描状东屯“熟禾天”景象,稍露移居之因。今春老杜一家先从西阁迁赤甲,随即迁瀼西,现又迁东屯,故有转蓬之叹,因思效古之隐者守桂丛(《楚辞·招隐士》“桂树丛生兮山之幽”)而不出了。其二说:
“东屯复瀼西,一种住清溪。来往皆茅屋,淹留为稻畦。市喧宜近利,林僻此无蹊。若访衰翁语,须令剩客迷。”五句原注:“瀼西居近市。”瀼西离城不远,附近还有集市,《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也说“市暨瀼西巅”。东西两舍都是茅屋,都傍清溪,之所以移居,主要为收稻,也为躲避市集的喧嚣。要是朋友们来找我这衰弱的老头儿聊天,他们一定会在这世外桃源似的地方迷路的。其三说:
“道北冯都使,高斋见一川。子能渠细石,吾亦沼清泉。枕带还相似,柴荆即有焉。斫畬应费日,解缆不知年。”老杜东屯草堂的北面,住着位冯都使。都使高斋,隔川可见。冯铺细石为渠,杜引清泉作沼。枕带林泉,两家相似。柴门之外,可兼而有之。想砍树烧荒种点谷物却费时日,而解缆东下又不知将在何年。前一阵子他计划今年十月离夔东下,如今又这么说,可见能否成行仍须取决于各方面的条件,自己也不能完全做主。申涵光说:“柴荆即有焉”不成句法。确乎如此。其四说:
“牢落西江外,参差北户间。久游巴子国,卧病楚人山。幽独移佳境,清深隔远关。寒空见鸳鹭,回首忆朝班。”顾注:公之北户,与冯都使居参差相对。《杜臆》:首言“牢落”“参差”,见终非娱老之地。但以卧病故,取其幽独清深,以自休息。及见鸳鹭,又想朝班,此又公之转念。老杜有时在诗中表示已摈弃俗念、超然物外,其实他内心深处总忘不了立朝辅君的初衷。这是他的执着处,也是他的迂阔处。又如这时作的《社日两篇》其一“尚想东方朔,诙谐割肉还”(58),其二“陈平亦分肉,太史竟论功。……鸳鹭回金阙,谁怜病峡中”(59),因赛社而想朝赐,都是这种恋阙之情的自然流露。不管怎样,其中显然存在着庸俗因素,不能不算是他的局限性。这倒不是拿今天的标准去要求他;光就这一点而论,陶渊明的精神境界无疑比他高许多。
仇兆鳌据《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其一“吾将守桂丛”推断说:“曰‘桂丛’,时盖八月矣。”老杜迁东屯既为收稻,谓时在八月近实。东屯有代管的稻田,瀼西也有其“客居暂封殖”的柑林。当家小都搬到东屯之后,瀼西不仅须留仆竖照应,老杜自己势必会不时去瀼西小住。因此,即使已迁居东屯,有些诗篇也可能作于瀼西。《八月十五夜月二首》《十六夜玩月》《十七夜对月》诸诗当是这年八月连续三晚作于同一地点。《十五夜》其二“稍下巫山峡,犹衔白帝城”,瀼西靠近白帝城,似作于瀼西。又《十七夜》“茅斋依橘柚”,瀼西草屋院内有双柑,屋后有柑林,作于瀼西无疑。正因为老杜迁东屯后也可能常去瀼西小住,所以既不能因为这几首诗都作于瀼西而遽谓八月十七夜以前老杜仍未迁东屯;也不能想当然地认为迁东屯既为收稻,不当延至八月十七仍未移居,并从而臆断这几首诗当作于东屯。《十五夜》其一后半截“水路疑霜雪,林栖见羽毛。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状满月的光辉如在目前。其二“气沉全浦暗,轮仄半楼明”,写将曙夜色,情境凄其。《十六夜》“关山随地阔,河汉近人流”,胡应麟并他例而极称之:“咏物起自六朝。唐人沿袭,虽风华竞爽,而独造未闻。惟杜诸作自开堂奥,尽削前规。如题月:‘关山随地阔,河汉近人流。’雨:‘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雪:‘暗度南楼月,寒深北浦云。’夜:‘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皆精深奇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格则瘦劲太过,意则寄寓太深。他鸟兽花木等多杂议论,尤不易法。”(《诗薮》)《十七夜》中二联“卷帘还照客,倚杖更随人。光射潜虬动,明翻宿鸟惊”,亦清新警快。此等诗,赏其高唱可也,遑论其他?此外作于这时却难确断在东屯还是在瀼西的小诗尚多,亦各有清句可赏,如“高峰寒上日,叠岭宿霾云。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晓望》)、“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日暮》)、“牛羊归径险,鸟雀聚枝深”(《暝》)、“人见幽居僻,吾知拙养尊”(《晚》)、“岭猿霜外宿,江鸟夜深飞”(《夜》)、“水花寒落岸,山鸟暮过庭”(《独坐二首》其一)、“峡云常照夜,江日会兼风”(前题其二)、“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闷》)、“号山无定鹿,落树有惊蝉”(《夜二首》其一)、“斗斜人更望,月细鹊休飞”(前题其二)、“野人时独往,云水晓相参。俊鹘无声过,饥乌下食贪”(《朝二首》其一)、“林疏黄叶坠,野静白鸥来”(前题其二)等等,或写景,或抒情,无不精妙,今录集一处,犹如掇英盈把,颇能见出诗人平淡生活中亦不乏绚丽色彩。
老杜移居东屯后不久,他家一位在州府里当司法参军的晚辈亲戚吴郎,带着家眷从忠州(今四川忠县)坐船来了,老杜派遣坐骑前去迎接,把他们安置在瀼西草屋住下,又以诗代简寄吴郎说:
“有客乘舸自忠州,遣骑安置瀼西头。古堂本买藉疏豁,借汝迁居停宴游。云石荧荧高叶曙,风江飒飒乱帆秋。却为姻娅过逢地,许坐曾轩数散愁。”(《简吴郎司法》(60))《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说这草屋是“赁”的。暂住此间以“赁”为宜。这诗又说是“买”,可能是后来连同这里的四十亩果园一起买下来的。这是一座有“曾(同层)轩”颇为“疏豁”的“古堂”,可不能一听说是“草屋”就把它小看了。前面已经提到,瀼西有柑林,老杜不时会过来小住照料。如今,本来是他将瀼西草屋借给吴郎一家居住,尾联却反过来请求吴郎准许他来“坐曾轩数散愁”,这固然是相谑之辞,同时也是为他今后的常来常往预先向吴郎打个招呼。
瀼西草屋西邻,住着位无食无儿的妇人。杜家在这里时,堂前“枣熟从人打”(《秋野五首》其一)。吴郎住进去后,却特意筑篱加以防范。老杜得知,深为不满,又写诗寄吴郎委婉地开导说: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任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又呈吴郎》)我住在这里时是任凭西邻来堂前打枣的,你知道,那是个无食无儿的寡妇啊!她要不是穷得无可奈何哪会这样?只因为她心怀恐惧倒更应该对她表示亲近。她来打枣总提防你这位远客未免多此一举,不过你一来便插上疏篱却也太顶真了。她曾对我诉说过由于深受剥削已穷到骨髓,我想到至今战乱不息像她这样的穷苦人到处都有,正难过得热泪盈巾呢。——这诗写得情真语切,感人至深,惟太白《宿五松山下荀媪家》“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差可比拟其对劳动人民的淳厚感情,而反映社会现实的深广度则远逊。仇兆鳌说:“此诗是直写真情至性,唐人无此格调,然语淡而意厚,蔼然仁者恫瘝一体之心,真得三百篇神理者。”又说:“此章流逸,纯是生机。”评此诗思想成就与艺术特色较中肯。但须补充的是,诗人的“真情至性”主要是他沉沦下层、洞察民生疾苦的结果。胡应麟认为此诗太粗。时下也有人以为此诗有思想性而无艺术性。卢世说,此章极煦育邻妇,又出脱邻妇;欲开示吴郎,又回护吴郎:八句中,百种千层,莫非仁音。能说写得这么婉转尽致而又浑然一体的诗歌没有艺术性吗?朱瀚说:“通篇借一妇人发明诛求之惨,当与‘哀哀寡妇诛求尽’参看。”《诗经·豳风·七月》:“八月剥(击)枣。”吴郎住进瀼西草屋时尚有枣可打,可见当在八月间。
不久就到了重阳节。节日前夕,吴郎去东屯茅屋看望老杜。老杜约他明天去喝重阳酒,作《晚晴吴郎见过北舍》说:
“圃畦新雨润,愧子废锄来。竹杖交头拄,柴扉扫径开。欲栖群鸟乱,未去小童摧。明日重阳酒,相迎自酦醅。”《读杜诗说》:“‘竹杖交头拄’,注引钟、谭说:写两人对立之状。似吴郎亦拄杖者,当是误解‘交’字。‘交头’,但自言拄杖长并头耳,非吴郎亦拄杖也。”(61)甚是。新近下过雨菜地里很湿润,你放下锄畦的活儿来看我使我不胜感愧。我拄着长长的竹杖走出来,为你开门扫径。正要归巢的群鸟乱飞,一直跟着你的小厮催你趁早回去。明日你可要来舍下吃重阳酒,为了表示欢迎这酒将由我亲手漉。仇兆鳌说:“此直叙情事,有朴质自然之致。”
明日重阳,吴郎爽约(62),老杜登台独酌,感慨万千,作《九日五首》。吴若本云缺一首,赵次公以《登高》一首足之,因未尝缺。顾注:五章皆一时之作,随兴所至,体各不同。其一说: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竹叶”,酒名。《梦溪笔谈》卷二四:“北方有白雁,似雁而小,色白,秋深则来。白雁至则霜降,河北人称之‘霜信’。杜甫诗云‘故(旧)国霜前白雁来’,即此也。”胡道静按云:白雁非普通雁之白化个体,而为另一独立雁种,盖今称“雪雁”者是。值此佳节,抱病登台,独酌茕茕,不胜凄苦。殊方猿哭,益增羁旅之愁;故里雁来,适动雁行之念。因思弟妹流离各地,而干戈、衰谢两相催逼,恐此身难有重聚之时了。这种悲秋伤乱、渴望归乡之情也表露在《伤秋》其二中:“将军思汗马,天子尚戎衣。……何年灭豺虎,似有故园归。”可参看。“竹叶”一联骂得无理却真见此时心境,故妙。其二说:
“旧日重阳日,传杯不放杯。即今蓬鬓改,但愧菊花开。北阙心常恋,西江首独回。茱萸赐朝士,难得一枝来。”《杜臆》:“‘传杯不放杯’,见古人只用一杯,诸客传饮,非若今人各自一杯也。”据说西北一些地区至今饮酒亦如此。唐制:九日赐朝臣宴及茱萸。这诗思九日朝中旧事,流露出恋阙之情和沦落之悲。“即今”联与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意近,但一实指一泛指,艺术效果便不一样。其三说:
“旧与苏司业,兼随郑广文。采花香泛泛,坐客醉纷纷。野树欹还倚,秋砧醒却闻。欢娱两冥漠,西北有浮云。”这诗忆旧日与好友苏源明、郑虔九日对菊酣饮情事。陆机《吊魏武文》:“悼穗帐之冥漠。”“冥漠”,谓苏、郑俱亡。曹丕《杂诗二首》其二:“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杜诗末句用曹诗首句,兼含原诗以浮云喻客子之意以自况。其四说:
“故里樊川菊,登高素浐源。他时一笑后,今日几人存?巫峡蟠江路,终南对国门。系舟身万里,伏枕泪双痕。为客裁乌帽,从儿具绿樽。佳辰对群盗,愁绝更堪论!”“樊川”,在陕西长安县南,潏水的支流。其地即杜陵之樊乡,汉高祖以赐将军樊哙,食邑于此,故曰樊川。杜甫曾居住在杜陵南面的少陵附近,离樊川不远,北对浐水,故首联记故里重阳往事有赏樊川之菊、登素浐之源的话。盛会难再,战乱频仍,不知当日同游,尚有几人健在。佳辰独酌,忆旧伤怀;近闻吐蕃众数万围灵州京师戒严,就更加不胜愁苦了。王维十七岁作《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情意深长,古今同赏。老杜这诗也是佳节思亲思乡之作,但流露出世乱年衰、日暮途穷的绝望情绪,就难免哀而过伤,令人不忍卒读了。
《登高》可能真是《九日五首》中的一首,只因写得格外成功,远胜其余四章,故尔为编诗者独立出来(63)。诗说: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首联写景细,却浑然一体。颔联写落木无边、长江滚滚,悲秋、伤逝之叹固深,却因空间的寥廓、时间的绵亘而易悲凉为悲壮。罗大经解颈联说:“盖‘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凄惨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齿暮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八意,而对偶又精确。”(《鹤林玉露》)知其意多而对偶精确,更须知凡此种种俱为“艰难苦恨”的具体内容,以及前后文意的自然过渡和虚实的结合。这是千古传诵的七律名篇。胡应麟说:“杜‘风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名,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微有说者,是杜诗,非唐诗耳。然此诗自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元人评此诗云:‘一篇之内,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亦有识者。——焮案:此系胡氏原引。)《黄鹤楼》、‘郁金堂’,皆顺流直下,故世共推之。然二作兴会诚超,而体裁未密;丰神故美,而结撰非艰。若‘风急天高’,则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骤读之,首尾若未尝有对者,胸腹若无意于对者;细绎之,则锱铢钧两,毫发不差,而建瓴走坂之势,如百川东注于尾闾之窟。至用句用字,又皆古今人必不敢道、决不能道者。真旷代之作也。然非初学士所当究心,亦匪浅识所能共赏。此篇结句似微弱者,第前六句既极飞扬震动,复作峭快,恐未合张弛之宜,或转入别调,反更为全首之累。只如此软冷收之,而无限悲凉之意,溢于言外,似未为不称也。‘昆明池水’虽极精工,然前六句力量皆微减,一结奇甚,竟似有意凑砌而成。益见此超绝云。”(《诗薮》)胡氏之于此诗,知之至切,爱之弥甚,击节相赏,赞不绝口;但所论主要之点,确乎深中肯綮,非为溢美,细读自知。
重阳过后,天气日寒,东屯月夜,诗人不寐感怀,作《东屯月夜》说:
“抱病漂萍老,防边旧谷屯。春农亲异俗,岁月在衡门。青女霜枫重,黄牛峡水喧。泥留虎斗迹,月挂客愁村。乔木澄稀影,轻云倚细根。数惊闻雀噪,暂睡想猿蹲。日转东方白,风来北斗昏。天寒不成寐,无梦寄归魂。”《杜臆》:“东屯之田,乃公孙述所开而积粮以养兵者。故云‘防边旧谷屯’。……‘云根’,石也,拆用为句。黄牛峡在夷陵,而此云‘黄牛峡水喧’,寄弟诗云‘青春不假报黄牛’,则夔亦有此峡,今不可考。《埤雅》云:‘猴性动,猿性静。’静必善睡,故云‘暂睡想猿蹲’。”我抱病久滞于此,因代管屯田而亲见巴乡异俗;从春到秋,长期住在乡间。青女当令枫丹霜重,黄牛峡近流水声喧。泥地里留下了虎斗的痕迹,明月高挂在客子生愁的孤村。树拖瘦影,云起石根。几次给鸟雀的叫声惊醒,蜷着身子打一会儿盹简直像个蹲着睡觉的猿。太阳转到了东方天边泛出鱼肚白,风刮了起来使得北斗星也变昏。天气寒冷我通宵都不能成寐,没有梦就无法寄付我的归魂。黄生说:“因月夜不寝而作,首尾见羁旅之意,妙在先安首(‘抱病漂萍老’)五字,觉全篇字字写景,字字写情。”仇兆鳌说:“‘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此晚唐人佳句。欧阳《送张秘书归庄》云‘鸟声梅店雨,柳色野桥春’,可谓善于摹拟。若杜诗‘泥留虎斗迹,月挂客愁村’,已先有此刻画语矣。”此诗读后能依稀想见东屯境地,令人神往。
东屯之北有山谷,一天傍晚,老杜从这里经过,见秋景荒凉、人烟稀少,有感于世乱民困而作《东屯北崦》说:
“盗贼浮生困,诛求异俗贫。空村唯见鸟,落日未逢人。步壑风吹面,看松露滴身。远山回白首,战地有黄尘。”老杜深恶夔俗之薄,曾一再见之于吟咏,但对当地贫苦大众的遭世乱而备受剥削却很同情。当时吐蕃寇边,离此尚远,回首天涯,哪能真见战地黄尘?这不过是表示他的忧思已由近及远罢了。顾注谓山起黄尘,如见古战场之色。仇注谓玩起二语,只言崦人之贫困而已,其地未尝经战伐。皆未得其解。杨伦以为“空村”联似贾岛辈句法。清苦之境或似之,而其深广之忧愤非贾岛辈所能及。
十 “破甘霜落爪,尝稻雪翻匙”
老杜迁居东屯后,偶尔也进城去玩玩。一次从城里回来,没坐船,从江边驿站借了匹马骑,先到瀼西草屋看了看柑橘,接着回到东屯,作《从驿次草堂复至东屯茅屋二首》纪行志感。其一说:
“峡内归田客,江边借马骑。非寻戴安道,似向习家池。山险风烟僻,天寒橘柚垂。筑场看敛积,一学楚人为。”不乘船而骑马,故非如王子猷的雪夜访戴安道,而似山简的出游习家池(二事均见《世说新语·任诞》)。橘子柚子经霜渐熟,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农家都在修筑禾场,我也该学楚人的样儿准备收稻子了。其二说:
“短景难高卧,衰年强此身。山家蒸栗暖,野饭射麋新。世路知交薄,门庭畏客频。牧童斯在眼,田父实为邻。”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老杜每入州府,受了委屈,回来总是牢骚满腹。这次也是一样。所以他气不忿儿地说,泛交无益,倒不如跟田父牧童为伍,以务农为生,吃点山货、野味的好。
牢骚归牢骚,该进城还得进。不久开镰收稻子了,他又进了一趟城马上便赶回东屯:
“复作归田去,犹残获稻功。筑场怜穴蚁,拾穗许村童。落杵光辉白,除芒子粒红。加餐可扶老,仓廪慰飘蓬。”(《暂往白帝复还东屯》)来了又得马上回去,因为还剩下些收获稻子的事儿没完成,筑禾场平了些蚂蚁窝真于心不忍,掉在田里的稻穗准许村里的孩子们去捡。新谷舂出亮晶晶的白米,还舂出鲜艳的红米。吃饱了饭我衰老的身子显得有点劲儿了,仓廪装得满满的对我们这些流离失所的人真是个莫大的安慰。可见柏都督成全老杜代管屯田这个美差使,除了交公,他个人委实沾惠匪浅。屯田获稻,他当然免不了要不时因公入州府,免不了与俗吏打交道而常受委屈了。“筑场”一联,可与《秋野五首》其一“枣熟”四句参读(详前)。
又有《茅堂检校收稻二首》,专写他在东屯督察获稻诸事。其一说:
“香稻三秋末,平田百顷间。喜无多屋宇,幸不碍云山。御袷侵寒气,尝新破旅颜。红鲜终日有,玉粒未吾悭。”据首联知收稻在农历九月间。早就盼望新谷登场有饭吃了,今见有这么多的红米、白米可解客旅粮匮之忧,自然喜之不尽。“喜无”联绝妙,既见洒脱襟怀,又见空廓境地。其二说:
“稻米炊能白,秋葵煮复新。谁云滑易饱?老藉软俱匀。种幸房州熟,苗同伊阙春。无劳映渠碗,自有色如银。”“房州”,今湖北房县。“渠”,车渠,玉属。“伊阙”,又名龙门,在今河南洛阳市南约二十五里处。“葵”是冬寒菜(详本章注〈24〉),做好的葵菜很滑溜。新米煮出的饭真白,秋天刚长起来的冬寒菜炒了吃真新鲜。谁说这冬寒菜滑溜容易饱?老人家就爱吃这松软的新米饭。幸亏从房州换来这些易熟的良种,一栽上就长得跟我家乡东都伊阙那里的春苗一样茂盛。这新米饭无须乎用通明透亮的车渠玉碗来映衬,它本身的色泽就晶莹如银。——真可怜见儿的!吃上了一顿饱饭,想到一家大小至少从眼下到年底不愁没米下锅了,竟把老杜乐得唱起新米饭的赞歌来了。
稻子收割完毕,他又作《刈稻了咏怀》说:
“稻获空云水,川平对石门。寒风疏草木,旭日散鸡豚。野哭初闻战,樵歌稍出村。无家问消息,作客信乾坤。”这诗前半状寒村景象如在目前:收完了稻子,百顷田畴空余云水;平川顿豁,遥对瞿塘双崖如门。草木因寒风而凋谢稀疏,鸡豚为争食遗穗而散于田野。后半咏怀,抒伤乱思归之情。仇注:“前诗‘野哭千家闻战伐’,指崔旰之乱。是年无事,而云‘初闻战’者,意蜀兵远戍,战没而信归也,当指吐蕃寇灵州事。”
在东屯收完了稻子,该回瀼西草屋去收柑橘了。《寒雨朝行视园树》就透露了个中消息:
“柴门拥树向千株,丹橘黄甘此地无。江上今朝寒雨歇,篱中秀色画屏舒。桃蹊李径年虽古,栀子红椒艳复殊。锁石藤梢元自落,倚天松骨见来枯。林香出实垂将尽,叶蒂辞枝不重苏。爱日恩光蒙借贷,清霜杀气得优虞。衰颜动觅藜床坐,缓步仍须竹杖扶。散骑未知云阁处,啼猿僻在楚山隅。”仇注:“公瀼西诗,有果园,有甘林。果园四十亩,他日所举以赠人者。甘林为治生计,所云‘客居暂封殖’者。《杜臆》谓:朝行所视之园树,专指果园,于甘林无豫,故云‘丹橘黄甘此地无’。今按:‘此地无’,正言柑橘之独盛。篇中‘林香出实’二语,明说丹橘矣,岂可云甘林又在果园之外乎?大抵分而言之,则甘林另为一区,合而言之,甘林包在果园之内,盖四十亩中,自兼有诸果也。”所论甚是,但须补充一点,老杜明年正月离夔东下前夕赠南卿瀼西果园四十亩(详后),其中除了屋后的柑林和果园,还应包括瀼西对岸那个果园。许许多多的树木拥着柴门,园里的丹橘黄柑多而且好,在此地可说是独一无二。今天早上江上的寒雨停息了,篱间的秀色简直像画屏般的美。桃李栽种多年下面早走出了路,黄澄澄的栀子映着红通通的花椒颜色真鲜艳。我曾在那首百韵诗中写过“倒石赖藤缠”,这会儿那锁石的藤梢已自行落了下来;还有那倚天的松树不知怎的忽然枯死,空余傲骨嶙峋。挂满枝头香喷喷的柑橘快摘尽了,那离开枝柯的叶蒂不会复生。园树沐浴着可爱的阳光,却担心清霜杀气的侵凌。我容颜衰老动不动要找藜床坐,缓步走走仍须竹杖来扶。潘岳《秋兴赋序》说:“(余)以太尉掾兼虎贲中郎将,寓直于散骑之省,高阁连云,阳景罕曜。”可叹我不能寓直于散骑之省而身登云阁,只是流落在这偏僻的楚山角落里愁听猿啼。——如果把这首诗当篇抒情小品文看,倒还是很亲切的。
另有《季秋江村》:“乔木村墟古,疏篱野蔓悬。素琴将暇日,白首望霜天。登俎黄甘重,支床锦石圆。远游虽寂寞,难见此山川。”时在九月间,柑橘已收了。顾注:公方图出峡,而曰“难见此山川”,则知出峡之故,非为山水不可居。《峡中览物》诗尝言之:“形胜有余风土恶。”又《小园》:“由来巫峡水,本是楚人家。客病留因药,春深买为花。秋庭风落果,瀼岸雨颓沙。问俗营寒事,将诗待物华。”因病滞此就医是事实。春时买园本为治生计,却说为花,这未免是故作风雅了。据此知其四十亩果园是暮春迁居瀼西时买下的。来此地不到一年,不知园中果木、药材、菜蔬应如何保护过冬,故须问俗而营。《杜臆》:“园亦有物华,则将诗待之,不令寂寞也。”这两首当作于老杜来瀼西收柑橘期间,见当时生活剪影与心境。又《即事》:“天畔群山孤草亭,江中风浪雨冥冥。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甘犹自青。多病马卿无日起,穷途阮籍几时醒?未闻细柳散金甲,肠断秦川流浊泾。”“草亭”,指瀼西草屋。仇注引张纯说,峡中有嘉鱼,长身细鳞,肉白如玉,春社前出,秋社即归。时已九月,故云不受钓。《解闷十二首》其一“溪女得钱留白鱼”也提到“白鱼”。又《白小》“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指的是小白鱼。江中白鱼非止一种,不必拘看。朱注:葛亮、马卿截用,始自六朝。庾信碑文:“渡泸五月,葛亮有深入之兵。”薛道衡碑文:“尚寝马卿之书,未允梁松之奏。”汉名将周亚夫的细柳营在长安昆明池南,时有吐蕃之警,故有七句。《陇头歌辞》:“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杜臆》:“秦中川水莫大于泾、渭,今言浊泾,不言清渭,喻吐蕃之乱。”据“三寸黄甘犹自青”,这诗当作于收摘柑橘以前。
深秋时节,除了忙于获稻、收柑,老杜也偶尔应邀入城去参加一些亲友宴会。《季秋苏五弟缨江楼夜宴崖十三评事韦少府侄三首》《戏寄崔评事表侄苏五表弟韦大少府诸侄》即叙其事。读前题其一,可见诗人异乡逢故人、喜悲交集心情之一斑:
“峡险江惊急,楼高月迥明。一时今夕会,万里故乡情。星落黄姑渚,秋辞白帝城。老人因酒病,坚坐看君倾。”古乐府《东飞伯劳歌》:“黄姑织女时相见。”黄姑,即河鼓,又叫牵牛,俗称牛郎里。《杜臆》:“‘黄姑渚’,即天河。季秋昏定而天河已落,则星与之俱落矣。”颈联谓夜将尽秋亦将尽。自己不能喝酒,却始终坐在那里看他们喝酒聊天,足见怀念故乡和依恋亲友的深情。黄生说:“此亦虚实相间格。三、四云:‘(何期)今夕一时会,(共话)故乡万里情。’识得藏头二字,尾联之意始警。五、六,地名中见人名,已极有色,又贴‘星’字、‘秋’字,工甚巧甚,与‘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地阔峨眉晚,天高岘首春’,皆名对也。”
就在这年深秋,真是不幸得很,老杜的耳朵突然聋了。他感到很难过,作《耳聋》说:
“生年鹖冠子,叹世鹿皮翁。眼复几时暗?耳从前月聋。猿鸣秋泪缺,雀噪晚愁空。黄落惊山树,呼儿问朔风。”我是那以鹖为冠、常居深山的鹖冠子(见刘向《七略》),我是那衣鹿皮、居岑山的鹿皮翁(见《列仙传》)。我本想付世间万事于不见不闻,但不知眼还要多久才瞎,耳倒是从前月开始聋了。说什么“猿鸣三声泪沾裳”,我听不见猿鸣哪有悲秋之泪;听不见麻雀噪晚且喜暮愁空。惊见那黄叶纷纷离树,叫儿子过来问是不是起了北风。杨伦评:“刻划自趣,不病其巧。”其实苦笑比诉苦更能显示内心的悲痛。《独坐二首》其二说:“亦知行不逮,苦恨耳多聋。”脚走不动了(64),耳朵聋了,人眼看就完了,他哪能真不在乎呢?
就在这种悲痛的心情之中,老杜度过了他在夔州的第二个秋天。他还特意在三秋的最后一天,作《大历二年九月三十日》,向即将消逝的惨淡秋光告别,并宣泄久客悲秋之情:
“为客无时了,悲秋向夕终。瘴馀夔子国,霜薄楚王宫。草敌虚岚翠,花禁冷叶红。年年小摇落,不与故园同。”作客他乡,没完没了;今天是秋季最后一天,悲秋总算就要告终。瘴气还残留在这古代的夔子国,薄霜已降落到楚王宫。草不肯枯黄正在跟山岚斗翠,花禁止不了林中的冷叶变红。我年年见南方的深秋树木只小有摇落,同故乡的景象完全不同。——南方人认为只小摇落最好。可是在北方人看来就很不顺眼,倍觉异乡的不可久居了。
第二天接着写了《十月一日》(65)记当地的风土人物:
“有瘴非全歇,为冬亦不难。夜郎溪日暖,白帝峡风寒。蒸裹如千室,焦糖幸一柈(同盘)。兹辰南国重,旧俗自相欢。”古夜郎地在夔州南。“溪”,指五溪。“蒸裹”是一种类似粽子的食品(见《齐民要术》)。瘴气还没有完全消歇,冬天就来了。听说南边夜郎五溪一带现在还很暖和,白帝瞿塘峡这里天气已经寒冷了。当地人家都在忙着做蒸裹,我也有幸收到了一盘饴糖。原来此地很看重十月初一,按照旧时的习俗大伙儿互相祝贺这节日可过得真欢。黄生说:“‘兹辰南国重,旧俗自相欢’。秦建亥,以此日为岁首。岂蜀地沿秦俗,故以节物相馈耶?”这也可能是从当地兄弟民族传来的一种习俗。又《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家家养乌鬼(66),顿顿食黄鱼”、其二“於菟(虎)侵客恨,粔籹(油炸拌蜜糯米粑粑,见《齐民要术》)作人情。瓦卜传神语,畬田费火耕”,亦见当地土俗,可参看。
自从宋玉发出了“悲哉秋之为气也”的浩叹以来,我国历代的骚人墨客大多患了一种带有遗传性的“悲秋病”。老杜去年这病发得很厉害,写了《秋兴》等等大量的悲秋诗。这种病,是不是一进入冬季就会自行痊愈呢?当然不会。可见老杜在《大历二年九月三十日》中说的“悲秋向夕终”(悲秋病等过完了今晚就会好了的),只是句聊以解嘲的幽默话。不过入冬以来他心情确乎好多了,这显然是今年代管屯田和封殖柑林得到了好处所致。莫说稻谷、柑橘变卖了还能筹笔出峡东游的川资,就是眼下可以不愁过冬无粮,而且还有柑子吃,这就够他高兴的了。难怪他在《孟冬》中颇为自得地吟咏道:
“殊俗还多事,万冬变所为。破甘霜落爪,尝稻雪翻匙。巫峡寒都薄,黔溪瘴远随。终然减滩濑,暂喜息蛟螭。”没想到在这个习俗不同的异乡,前一阵还有那么多课督田园的事。一到冬天情况就变了,整天没什么事做,只剥些仿佛还带着霜露的鲜橘吃吃,尝尝松软如雪的新米饭,日子倒也过得挺惬意。巫峡这儿不算太冷,多瘴的黔溪—带又远远地送来暖气。峡口湍急的滩濑水势终于减弱了,且喜蛟螭蛰伏,暂得风平浪静。——心情舒畅了,你看他“破甘”一联写得有多雅气!
十一 “俯仰俱萧瑟”
刚说“暂喜息蛟螭”,谁知十月里竟打起雷来,原来龙蛇并未冬眠呢。于是作《雷》记异说:
“巫峡中宵动,沧江十月雷。龙蛇不成蛰,天地划争回。却碾空山过,深蟠绝壁来。何须妒云雨,霹雳楚王台?”题云便有秀蔚之色,咏雷如闻霹雳之声,以“划”字写电光,何等简妙(李子德语)!我爱此诗如泼墨山水,气势磅礴,形神俱得,赏之令人神往。
南方冬天打雷到底少见,毛毛雨可经常下个不停。《雨四首》写的就是这年暮秋初冬雨天的事。(67)其一说:
“微雨不滑道,断云疏复行。紫崖奔处黑,白鸟去边明。秋日新沾影,寒江旧落声。柴扉临野碓,半湿捣香粳。”微雨并没有湿透地面所以路上不滑,断云稀稀疏疏的还在飘行。云经过其势如骏奔的紫崖山色随即变黑,白鸟飞去的那边云很稀疏而易见其明。(68)太阳重新出来,万物的影子都给沾湿,不一会儿江上依旧响起落雨的声音。柴门靠近野外的水碓(碓而在野,当是水碓),那儿正在舂半湿的香粳。这诗写得很有生活气氛。葛立方说:“老杜《雨》诗云:‘紫崖奔处黑,白鸟去边明。’而‘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之句似之。《赠王侍御》云:‘晓莺工迸泪,秋月解伤神。’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句似之。殆是同一机轴也。”陈师道说:“余登多景楼,南望丹徒。有大白鸟飞近青林而得句云‘白鸟过林分外明’,谢朓亦云‘黄鸟度青枝’,语巧而弱。老杜云‘白鸟去边明’,语少而意广。余每还里,而每觉老,后得句云‘坐下渐人多’。而杜云‘坐深乡里敬’,而语益工。乃知杜诗无不有也。”前者见句式、思路类似而内容、情境自别,后者见观感虽同而表现却有工拙深浅之分,此等细微处作诗说诗人不可不知。其二说:
“江雨旧无时,天晴忽散丝。暮秋沾物冷,今日过云迟。上马回休出,看鸥坐不移。高轩当滟滪,润色静书帷。”江乡的雨何时停何时下向来就没有个定准,天刚放晴忽然又下起来了。暮秋的雨沾到哪里哪里就冰冷,今天这云带着雨浮动得很慢。上了马又折回不出,静坐观鸥不觉移时。高轩遥对滟滪堆,润泽的山光水色映入书窗的帷幔来。这诗写得不算出色,而寒天雨景、孤寂情怀仍可想见。据《简吴郎司法》“古堂本买藉疏豁”“许坐曾轩数散愁”,知瀼西草屋地势疏豁且有层轩。此诗“高轩当滟滪”与之恰合,足证黄鹤谓此组诗作于瀼西不误。既作于瀼西,必在大历二年秋冬之际了。其三说:
“物色岁时晏,天隅人未归。朔风鸣淅淅,寒雨下霏霏。多病久加饭,衰容新授衣。时危觉凋丧,故旧短书稀。”这诗叙雨中客愁。《杜臆》:“想到岁晏而未归,便觉风雨之可厌。所喜病久加饭,则将愈矣;衰容授衣,有起色矣。……病虽稍安,而念及时危,便觉凋丧。乃故旧之短书犹稀,则世亦以废人待我矣,我亦何心于斯世耶!友朋相与,近者短书,远者长书。短书犹稀,况长书乎?近者且然,况远者乎?”能串通大意,可供参考。其四说:
“楚雨石苔滋,京华消息迟。山寒青兕叫,江晚白鸥饥。神女花钿落,鲛人织杼悲。繁忧不自整,终日洒如丝。”中二联写雨中见闻与遐想美而凄苦,有助于首尾愁绪的抒发。若以为此“四句比凶人得志,贫士坎,寡妇穷民,苦于兵凶赋急”(王嗣奭语),则不惟穿凿失实,也破坏了诗的意境,殊不足取。
“故旧短书稀”,客居已自寂寥。约王将军枉驾瀼西,又因久雨阻隔而未至。这使老杜感到很失望,作《久雨期王将军不至》说:
“天雨潇潇滞茅屋,空山无以慰幽独。锐头将军来何迟,令我心中苦不足。数看黄雾乱玄云,时听严风折乔木。泉源泠泠杂猿狖,泥泞漠漠饥鸿鹄。岁暮穷阴耿未已,人生会面难再得。忆尔腰下铁丝箭,射杀林中雪色鹿。前者坐皮因问毛,知子历险人马劳。异兽如飞星宿落,应弦不碍苍山高。安得突骑只五千,崒然眉骨皆尔曹。走平乱世相催促,一豁明主正郁陶。恨昔范增碎玉斗,未使吴兵著白袍。昏昏阊阖闭氛祲,十月荆南雷怒号。”白起头小而锐,“锐头将军”,借白誉王。《汉书·高帝纪》:鸿门之会,张良以玉斗献范增,增怒撞其斗。“恨昔”句惜王将军如范增老谋而未用。《南史·陈庆之传》:陈庆之麾下悉著白袍,所向披靡。先是洛中谣曰:“名军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未使”句惜王将军未能如陈庆之的得以建立军功。这王将军或是退居夔州的“故将军”。这诗先写风雨天寒、久待王将军不至的凄苦情怀;接着追述他骑射技艺的高超和射猎场面的惊险;末思猛士急起靖乱以解主忧,深慨王将军被弃置而未能报国立功。同时所作《雷》说:“巫峡中宵动,沧江十月雷。”又《朝二首》其二说:“巫山终可怪,昨夜有奔雷。”知此诗末二句“昏昏阊阖闭氛祲,十月荆南雷怒号”确是写实,但颇饶象征意味,有振聋发聩的力量。张上若说:“少陵每见一才勇,便欲导之尽忠君国,推是心,何减吐握?”难得老杜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郝楚望说:“此诗奇突豪迈,直可追风掣电。”其中写将军射猎一段尤其精彩。
也是这年冬天写作的《虎牙行》《锦树行》,与《久雨期王将军不至》感愤同深,风格相似,堪称鼎足。《虎牙行》说:
“秋风欻吸吹南国,天地惨惨无颜色。洞庭扬波江汉回,虎牙铜柱皆倾侧。巫峡阴岑朔漠气,峰峦窈窕溪谷黑。杜鹃不来猿狖寒,山鬼幽阴霜雪逼。楚老长嗟忆炎瘴,三尺角弓两斛力。壁立石城横塞起,金错旌竿满云直。渔阳突骑猎青丘,犬戎锁甲围丹极。八荒十年防盗贼,征戍诛求寡妻哭,远客中宵泪沾臆。”“虎牙”,山名。在荆门山(今湖北宜都县境)之北。《名胜志》:两山相去五里,其山乱石巉岩,上合下开,有如虎牙重门之状。“铜柱”,滩名。在今四川涪陵江口。《太平寰宇记》:昔人于此维舟,见水底有铜柱,故名。相传马援欲铸柱于此。滩最峻急。王洙载原注:“萧铣僭号江陵日,屯兵于虎牙,后常为屯戍之地。”黄鹤编此诗在大历二年。谢省说:因篇内有“虎牙”二字,摘以为题,非正赋虎牙。下《锦树行》亦然。这诗前半状朔风惨阴景象,可看作为当时动乱局势在诗人脑海中的艺术缩影;后半因见关塞屯兵备战,而有感于安史乱后,征戍诛求不息所带给人民的深重苦难。“征戍诛求寡妻哭”,可与《白帝》“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可处村”合看。《锦树行》说:
“今日苦短昨日休,岁云暮矣增离忧。霜凋碧树作锦树,万壑东逝无停留。荒戍之城石色古,东郭老人住青丘。飞书白帝营斗粟,琴瑟几杖柴门幽。青草萋萋尽枯死,天马跛足随牦牛。自古圣贤多薄命,奸雄恶少皆封侯。故国三年一消息,终南渭水寒悠悠。五陵豪贵反颠倒,乡里小儿狐白裘。生男堕地能膂力,一生富贵倾邦国。莫愁父母少黄金,天下风尘儿亦得。”“锦树”,指叶色斑斓的经霜之树。黄鹤谓此诗当是大历二年作。首伤时光流逝之速。次叙客居苦况,叹善穷恶达、天道不公。末慨武夫的骤贵。王嗣奭说:“此等诗皆有所避忌,故颠倒朦胧其语。……大抵有武夫恶少,乘乱得官,而豪横无忌,观‘膂力’‘风尘’语可见。自玉环得宠,有‘不重生男重生女’之说,此又反之,谓天下风尘,有力村夫,皆可得官,多金而荣其父母矣。”
这三首诗都有一定意义,而《久雨期王将军不至》又较有艺术性。但是,这年冬天写的七古,最成功的名篇当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序说:
“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州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教坊内人,洎外供奉舞女,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匪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尝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有关“公孙大娘”“剑器浑脱”“高头宜春、梨园二教坊”等等问题,第二章第二节论之甚详,请参看,此不重复。诗说: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洞昏王室。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馀姿映寒日。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圣文神武皇帝”是玄宗在开元二十七年二月为群臣所加的尊号。“金粟堆”即金粟山,在今陕西蒲城县城东北三十里,玄宗的陵墓——泰陵在此山。玄宗卒于宝应元年(七六二),至此已五年,故曰“木已拱”。序“开元三载余尚童稚”,“三载”一作“五载”。杜甫时年六岁。诗云“五十年间似反掌”,从开元五年到今年共五十一年。小时看过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如今她人、舞俱亡,自己已年老头白,就是她的弟子临颍李十二娘也不年轻,这当然会使诗人感叹不已。不过这诗的好处却在于能突破个人的伤逝之情,而为开元天宝五十年间的治乱兴衰发一浩叹:从前有位绝色佳人叫公孙大娘,她一舞剑器便轰动四方。重叠如山的观众看了她的表演莫不大惊失色,似乎天地也为这精彩的舞蹈而久久低昂。流光闪烁犹如尧时的后羿射下九个多余的太阳,动作矫捷就像群仙驾着龙在飞翔。一跳起来好似雷霆逐渐收住它的震怒(69),舞一停止仿佛江海顿时凝固而泛出青光。可叹那绛唇珠袖早已同归寂灭,且喜晚年收了这个弟子能传播她精湛舞艺的芬芳。临颍美人眼下正在白帝城,她表演一曲剑器妙舞神态飞扬。她回答我的提问讲了这些情况,我不由得抚事感时倍觉悲伤。先帝玄宗的侍女有八千人,公孙的剑器当初名列第一。五十年的时光过得简直像反掌般的迅疾,铺天盖地的战乱风尘惊扰了久享升平的王室。梨园弟子像轻烟似的逃散人间,现今只剩下你临颍的舞姿影弄寒日。金粟堆南玄宗的墓木已拱,瞿塘峡口的石城草木萧瑟。华筵上笙箫急促的曲调终于奏完,乐极生悲蓦地见东方月出。老夫我心神迷惘不知所往,足茧行迟我满怀忧愁往荒山中走去。——这诗情至悲而力不弱。刘克庄说:“《舞剑器行》世所脍炙绝妙好辞也。……余谓此篇与《琵琶行》,一如壮士轩昂赴敌场,一如儿女恩怨相尔汝。杜有建安、黄初气骨,白未脱长庆体尔。”《琵琶行》自有其特色不容忽视,而评论这诗的话却很精当。
《剑器行》结尾说这次宴会乐极哀来、东方月出之后他心情迷惘地独自经过荒山回家,这当是实情。他的《夜归》虽然不一定作于这次,但可见出他确曾有过从城里夜归瀼西的经验。诗说:
“夜半归来冲虎过,山黑家中已眠卧。傍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睡谁能那?”这诗写得好,正如王嗣奭所说:“黑夜归山,有何奇特?而身之所经、心之所想、耳目所闻见,皆人所不屑写,而一一写之于诗,字字灵活,语语清亮,觉夜色凄然、夜景寂然,又人所不能写者。”此间真有虎,夜经荒山,哪能不提心吊胆?写夜行感受逼真,读之不觉如身临其境。常人惟知以熟境、熟意、熟词、熟字、熟调、熟貌去写所谓的诗情画意,老杜却懂得直接去把握并表现活生生的现实生活,这是他高出于常人的地方。
入冬农闲,又有新米饭和鲜橘吃,老杜的身体和心情都比较好一些了。岂料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不管是友人来约,还是寒天独坐,甚至是赴筵观舞,都会触发他身世之悲、家国之恨。《写怀二首》,更是他冬日愁绪直截了当的宣泄。其一说:
“劳生共乾坤,何处异风俗?冉冉自趋竞,行行见羁束。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万古一骸骨,邻家递歌哭。鄙夫到巫峡,三岁如转烛。全命甘留滞,忘情任荣辱。朝班及暮齿,日给还脱粟。编蓬石城东,采药山北谷。用心霜雪间,不必条蔓绿。非关故安排,曾是顺幽独。达士如弦直,小人似钩曲。曲直吾不知,负喧候樵牧。”老杜不喜此间人的逐利轻生等等,以为异俗,曾一再斥之于诗。不过平心静气地想想,乾坤之内,共趋名利,何处不然?阮籍《大人先生传》:“无贵则贱者不怨,无富则贫者不争,各安于身而无所求。”苟能达观,则穷达生死,皆可一视,也就无所谓哀乐了。自从我来到近峡的县城云安,转眼不觉已是三年。为了养病延年我甘心在此留滞,早已忘情世事哪计较荣辱得失。我也曾列朝班、食俸禄,今已颓年暮齿。东方朔《非有先生论》有“居深山之间,积土为室,编蓬为户”的话。我也在白帝城东住着间茅屋,采药在北边的山谷。只要专心在霜雪中寻找也能挖到药材,倒不必等春回条蔓转绿。谢灵运的诗说:“安排徒空言,幽独赖鸣琴。”我隐居于此亦无意于安排,不过是顺着自己幽独之性而已。东汉顺帝时京都童谣说:“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曲直是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蹲在墙根晒太阳等候归村的牧童和樵夫。——故为达观任运之辞以自宽,足见其忧愤之深。其二说:
“夜深坐南轩,明月照我膝。惊风翻河汉,梁栋日已出。群生各一宿,飞动自俦匹。吾亦驱其儿,营营为私实。天寒行旅稀,岁暮日月疾。荣名忽中人,世乱如虮虱。古者三皇前,满腹志愿毕。胡为有结绳,陷此胶与漆?祸首燧人氏,厉阶董狐笔。君看灯烛张,转使飞蛾密。放神八极外,俯仰俱萧瑟。终然契真如,得匪金仙术?”夜深独坐南轩,明月照到我的双膝。忽然刮起大风简直要把天河吹翻,梁上脊檩上映着朝晖原来天已大亮。所有的动物休息了一宿,现在都跟着各自的伴侣出来活动了。我也驱使儿子,去为自家奔些私利。天寒地冻在外面赶路的人少了,到年底日子就过得特别的快。人们遭名利思想的侵袭,便会像吸食血液的虮子虱子把世道搞乱。上古三皇(天皇、地皇、人皇)以前人们有如“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庄子·逍遥游》),欲望低也容易满足。自从有了结绳记事以后不免智巧日生,饮食起而贪夫殉利,于是矛盾重重,如胶似漆般难于解开,可见那个始作结绳之政、始教人火食的燧人氏真是罪魁祸首;接着名教立而烈士殉名,可见春秋时晋国那个敢秉笔直书的史官董狐倒开了祸端。您看灯烛点了起来,反使投火的飞蛾密密麻麻地烧死一地。名利委实不足关心,惟有神游物外,俯仰皆空,最终能契合真如本性,那岂非得力于金仙佛陀的法术?杨伦以为末句即王维诗“不向空门何处销”意。又说庄、老放言,大逞笔势,亦属有激而云。一般地说,那些自愿遁入空门的,多因遇到莫大人生烦恼而无法解脱所致。王维说他“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就是如此。老杜一生的伤心事无疑比王维的多而大,加之晚景很惨,有时萌奉佛之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一会儿是“处困而亨”的“圣贤大道”,一会儿是“绝圣弃智”的“老庄玄谈”(张分别评其一、其二语),而且愤世嫉俗的火气竟有这么大,可见他于佛学知之不深,也算不上是个大彻大悟的修行人。
十二 天气像心情一样多变
江村冬日,离群索居,寂寥已甚。老杜除了“写怀”自遣,有时也出去走走散散心。《白帝楼》《白帝城楼》等作,可见诗人岁暮游踪之一斑。《白帝楼》说:
“漠漠虚无里,连连睥睨侵。楼光去日远,峡影入江深。腊破思端绮,春归待一金。去年梅柳意,还欲搅边心。”连绵不断的女墙(睥睨)上接云天。日光虽能照到城楼而楼与日仍然相去甚远,天寒水落峡影倒映在深邃的江面上。腊破春归我正想有一端绮罗缝春服,也期待着一个值万钱的金锭作川资。只怕像去年那样仍滞此间,又让梅柳搅乱我这个羁旅边城的客子的思乡之心。又《白帝城楼》说:
“江度寒山阁,城高绝塞楼。翠屏宜晚对,白谷会深游。急急能鸣雁,轻轻不下鸥。夷陵春色起,渐拟放扁舟。”大江从寒山脚下我曾经住过的那西阁前流过,是山城垫高了这绝塞的城楼。(70)山如翠屏最宜在晚晴中相对,白帝山谷的佳趣只有深游之后才能领会。鸿雁叫不停,鸥鸟轻翔而不下。等到峡外夷陵那边的春色起来,我就准备放舟东下。
从这两首诗中可以看出:(一)他已初步决定明年一开春即出峡东游。(二)他的重游白帝城诸胜,不止是为了“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还含有前来告别之意。
当时他还做了一件颇有留别意义的事,那就是趁堂舅崔卿翁暂代夔州刺史之机,上诗请求修补武侯庙中的遗像:
“大贤为政即多闻,刺史真符不必分。尚有西郊诸葛庙,卧龙无首对江。”(《上卿翁请修武侯庙遗像缺落时崔卿权夔州》)老杜是很尊崇孔明的,他常来武侯庙游览,见孔明塑像的头也没有了,心里当然不是滋味。如今难得他堂舅暂理州务,既然这位老外甥提出这一请求,当舅舅的想必会欣然同意的。又有《奉送卿二翁统节度镇军还江陵》:“火旗还锦缆,白马出江城。嘹唳吟笳发,萧条别浦清。寒空巫峡曙,落日渭阳情。留滞嗟衰疾,何时见息兵?”“卿二翁”,即前诗题中的“卿翁”“崔卿”,“二”为其排行。舅称渭阳,本《诗经·秦风,渭阳》诗序“我见舅氏,如母存焉”。此云“落日渭阳情”,谓崔卿为其舅氏不误。浦起龙说:“公有《上卿翁修武侯像》绝句,题末云:‘时崔卿权夔州。’兹则权摄事竣,还就江陵本职也。”如果统军权摄、来去真是如此匆忙,为武侯遗像续头,究属细事,也很有可能来不及去做了。前诗末句“卧龙无首对江”系从《易》“见群龙无首”化来,语谐而意哀。
崔家二舅回到江陵,那里又多了一门亲戚。前些日子夔州柏都督派田将军到江陵去问候阳城郡王、荆南节度使卫伯玉,老杜曾作《送田四弟将军将夔州柏中丞命起居江陵节度使阳城郡王卫公》,以晋征南将军山简称誉伯玉,对田四必将受到卫的礼遇表示艳羡:“定醉山翁酒,遥怜似葛强。”又作《奉贺阳城郡王太夫人恩命加邓国太夫人》(71)祝贺卫母加封,并颂扬伯玉忠孝双全:“委曲承颜体,飞报主身。可怜忠与孝,双美画麒麟。”老杜早就在注意加强与江陵亲友的联系。现在联系得差不多了,明年开春可以携家前往江陵了。
不久接到弟弟杜观从蓝田把家眷接到了江陵的消息,就更加坚定了他尽快出峡去江陵的决心。他的《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即写获讯喜慰之情和即将东下相聚之意。其一说:
“汝迎妻子达荆州,消息真传解我忧。鸿雁影来连峡内,鹡鸰飞急到沙头。峣关险路今虚远,禹凿寒江正稳流。朱绂即当随彩鹢,青春不假报黄牛。”“峣关”,即蓝田关。“沙头”,即今湖北沙市,在长江北岸,离江陵城十五里。西陵峡(在今湖北宜昌市西北),附近有险滩名黄牛滩。滩边峭壁上有石纹,像人背刀牵牛,人黑色牛黄色。从黄牛滩溯流而上,险曲难走,故《三峡谣》说:“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你已将妻子接到荆州,我听了不觉客忧顿解。这喜讯好像是鸿雁带到峡内的,我犹如飞鸣求其同类的鹡鸰急着要到沙头去。你既然平安抵达,那峣关的险阻遥远就不须去管它;且喜大禹开凿的这段寒江,现正风平浪静。我即将衣朱绂乘彩鹢顺流而下,明春就不劳你派人经黄牛滩送信来约我出峡了。——李子德说:“诗有喜不自持之意,正以无事修饰为佳。”仇兆鳌说:“衣朱绂而乘彩鹢,兄弟骨肉,须作此慰劳语,不嫌侈张也。”又说:“此诗末二句,与‘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语意相似,但彼诗语势轩豁,此诗‘朱’‘彩’、‘青’‘黄’作对,不免拙滞矣。”其二说:
“马度秦山雪正深,北来肌骨苦寒侵。他乡就我生春色,故国移居见客心。欢剧提携如意舞,喜多行坐白头吟。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蓝田属京兆府,故曰“故国”。故国移居,苦寒侵骨;他乡就我,物色生春。喜多欢剧,欲舞还吟。步绕檐楹,索梅花共笑,而此时冷蕊半放于疏枝,也仿佛笑不能禁了(72)。朱瀚说:孔德绍《夜宿荒村》诗:“劳歌欲叙意,终是白头吟。”袁朗《秋夜独坐》诗:“如何悲此曲,坐作白头吟。”六朝人皆通用,不必专属文君。杨伦按:公诗如“南浦白头吟”“长夏白头吟”,皆不拘本意。这些诗句中的“白头吟”,不过是说白头人吟哦而已。其三说:
“庾信罗含俱有宅,春来秋去作谁家?短墙若在从残草,乔木如存可假花。卜筑应同蒋诩径,为园须似邵平瓜。比年病酒开涓滴,弟劝兄酬何怨嗟!”梁庾信因侯景之乱,自建康逃往江陵,居宋玉故宅,宅在城北三里。东晋罗含为桓温别驾,于江陵城西三里小洲上立茅屋而居。汉蒋诩隐居后,舍中开三径,只与求仲、羊仲二人交往。故秦东陵侯邵平,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时称“东陵瓜”。今年夏天,老杜在《舍弟观归蓝田迎新妇送示二首》中表示希望杜观能在秋天将家眷接到江陵,自己于八月携家前往相会,并一同在江陵卜居:“汝去迎妻子,高秋念却回。……卜居期静处,会有故人杯。”(其一)“满峡重江水,开帆八月舟。此时同一醉,应在仲宣楼。”(其二)从秋盼到冬,终于盼来了杜观携眷平安到达江陵的消息,眼看计划即将实现,这自然会使诗人喜之不尽,便不由得琢磨起筑室卜居之事、畅想起兄弟欢聚之情来了:庾信、罗含在那儿都有故宅,经过了无数的春秋不知如今已属谁家。要是能赁来居住,若短墙尚在,就任凭它照旧立在乱草丛中千万别去损坏;古时的乔木如存,花开时倒可借以观赏娱情。要是另行卜地盖房,也当效蒋诩开三径以延客、学邵平种瓜而谋生。年来我因病戒了酒到那时说什么也得开戒,弟劝一杯兄回敬一杯就不再有值得嗟叹的了。黄生说:“观约公同居江陵,此诗嘱其预卜所止,特借先贤旧宅以寓意,乃见诗肠之曲、诗趣之灵。若直言卜居,则无味矣。”
“弟劝兄酬何怨嗟”,不过极言天伦之乐可解百忧而已。要是偶然触发恋阙忆旧之情,无论何时何地,老杜总会感慨万千而不能自已的。比如每年阴历十一月中过冬至(二十四节气之一,在阳历十二月二十二日前后),要举行朝参大会。老杜贬华州司功参军那年冬至,他想起了“去年今日侍龙颜”,而“孤城此日肠堪断”,不禁勾起了迁客之情,作《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以抒怀(详上卷五一〇—五一二)。去年冬至后一日,他作《小至》写客居对酒思乡国之情(详第十七章第十四节)。今年冬至,他又作《冬至》伤客途而想紫宸说:
“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江上形容吾独老,天涯风俗自相亲。杖藜雪后临丹壑,鸣玉朝来散紫宸。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是三秦?”杨伦说,“风俗”句,即古诗“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意。每逢此日,倍伤羁旅。形容独老乃穷愁所致,风俗彼自相亲而于远客无关。身临丹壑,意想朝参。心折路迷,不辨京华何在。八句皆对,不觉割裂。
虽说“冬至阳生春又来”(《小至》),而数九寒天却只是刚刚开始。这年冬至,夔州已下雪(“杖藜雪后临丹壑”),天气很冷,老杜作《前苦寒行二首》以记所见所感。其一说:
“汉时长安雪一丈,牛马毛寒缩如猬。楚江巫峡冰入怀,虎豹哀号又堪记。秦城老翁荆扬客(73),惯习炎蒸岁绤。玄冥祝融气或交,手持白羽未敢释。”《西京杂记》:元封二年大寒,雪深五尺,野中鸟兽皆死,牛马踡跼如猬,三辅人民冻死者十有二三。鲍照有“马毛缩如猬”(《代出自蓟北门行》)之句。长安雪寒,古以为灾。谁知楚江巫峡今年竟冷得像怀中抱着冰似的,连山中虎豹都给冻得嗷嗷叫。我这个秦中长安城里的老翁、荆州扬州的客子,习惯了潮湿而闷热的天气,整年都穿葛布衣裳。水神玄冥跟火神祝融或者会很快交换冷热之气,所以我还不敢放下手中老是拿着的白羽扇。古史有记天象和自然灾异的传统,如《春秋》庄公七年“夜中星陨如雨”等等。以后史书辟《天文志》《五行志》专记之。诗中所谓“又堪记”,非止指“虎豹哀号”而言,实谓今年峡内奇寒,作为灾异,可与汉时长安大雪同记之于史册。老杜作诗,还想到记灾异,称之为“诗史”,真是当之无愧。其二说:
“去年白帝雪在山,今年白帝雪在地。冻埋蛟龙南浦缩,寒刮肌肤北风利。楚人四时皆麻衣,楚天万里无晶辉。三足之乌骨恐断,羲和送之将安归?”前年我作诗说:“南雪不到地,青崖沾未消。”(《又雪》)去年也是这样,今年地上可铺了厚厚的一层。蛟龙给冻埋在江底,南浦仿佛缩小了;北风吹到身上,像刀割似的。此地向来炎热,人们一年四季都穿麻衣;今冬可彤云密布,万里暗淡无光。恐怕是日中乌骨头折了,但不知那位赶六龙车的羲和把它送归何处。
“玄冥祝融气或交,手持白羽未敢释。”这话总算应验了,一天傍晚终于雾开日出,可是老杜的心境却并未随之而开朗:
“高唐暮冬雪壮哉!旧瘴无复似尘埃。崖沉谷没白皑皑,江石缺裂青枫摧。南天三旬苦雾开,赤日照耀从西来,六龙寒急光徘徊。照我衰颜忽落地,口虽吟咏心中哀。未怪及时少年子,扬眉结义黄金台。汩乎吾生何飘零,支离委绝同死灰。”(《晚晴》)这场大雪下得很有气势,它消除了瘴气,埋住了山崖,填平了山谷,冻裂了江石,摧折了青枫,一片白茫茫的。现是暮冬,前后阴了近一月,今日傍晚转晴,红日从西边照耀雪地,寒光闪烁,六龙徘徊。斜晖将我衰老瘦弱的身影投射到地面上,我见了口里虽在吟哦心里却很悲哀。正当年的小伙子们,扬眉吐气地在黄金台上结义,这又何足怪?恨只恨我那疾若流水的一生在飘零中度过,如今只落得个病体支离、心如死灰。
天气并未晴稳,第二天天又变了:
“方冬合沓玄阴塞,昨日晚晴今日黑。万里飞蓬映天过,孤城树羽扬风直。江涛簸岸黄沙走,云雪埋山苍兕吼。君不见夔子之国杜陵翁,牙齿半落左耳聋。”谢惠连《雪赋》:“玄阴凝,不昧其洁。”不但不昧,反而因黑白对比强烈更见其洁。某画师好画东北冰天雪地风景,说画出的作品真是“白山黑水”,就是同一个道理。昨日晚晴,今日天又黑成这个样子。狂风卷着蓬草满天乱飞;孤城上竖着旗杆,羽旄之类军旗在呼啦啦地飘。惊涛拍岸冲走黄沙,云雪封山犀牛饥吼。您不见夔子国中的那个杜陵翁,他牙齿掉了一半,左耳前不久也聋了。杨伦说:“以客子衰翁,当此境象黯惨,情其何以堪耶!”在我看来,将如此凄苦可哀的自画像衬以色调沉重的严冬背景,更增强了悲剧气氛和震撼人心的力量,艺术表现上也有可取之处。
接着他又作《后苦寒行二首》记瘴乡大雪之异,写风雪严寒之苦。其一说:
“南纪巫庐瘴不绝,太古以来无尺雪。蛮夷长老畏苦寒,昆仑天关冻应折。玄猿口噤不能啸,白鹄翅垂眼流血。安得春泥补地裂?”旧注:巫、庐二山,南国之纲纪。仇注:“昆仑天关欲折,言天上地下皆冻也。”此地自古以来都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不光人怕冷,连猿猴、鸿鹄都受不了。真希望早日春回大地啊!其二说:
“晓来江门失大木,猛风中夜吹白屋。天兵斩断青海戎,杀气南行动坤轴;不尔苦寒何太酷!巴东之峡生凌凘,彼苍回斡人得知?”首句“晓”一作“晚”。白屋僵卧,半夜起了大风,早上起来一看,门外江边的大树没有了。以作“晓”为佳。浦起龙说:“‘天兵’三句,作意绝奇,言此殆天心厌乱,厉威杀贼,寒气激而南行乎?不尔,何寒之酷若此!‘巴峡凌凘’,就‘苦寒’敷衍一笔。‘彼苍回斡’,即徼足‘天兵断戎’意。盖言西戎炽盛久矣,意者气机旋转,将欲灭此丑类耶?‘人得知’,若曰:天意盖可知矣。借寒威杀气,一畅殄寇之怀,思入非有想天。”此解得之。
“南纪巫庐瘴不绝,太古以来无尺雪。”这亘古未有的大雪偏偏让可怜的老杜赶上了。他贫病交加,久滞此间,初来时逢酷暑,临去前遇奇寒,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全都于他无份啊!
虽然如此,他总算熬过了在夔州的第二个,也是最后的一个冬天。
* * *
(1) 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时有幽花一树明”,即此意。
(2) 朱瀚说:“‘江浦’二字打头,近俗。‘喧昨夜’,更俗。‘动微寒’,欠稳。‘雨色’‘雷声’,土木对偶,比‘雷声忽送千峰雨’何如?‘交’‘并’二字,重复。‘太剧干’三字,晦涩。此从‘黄莺过水’一联偷出,而手脚并露。其云‘晚律渐细’,岂少年自居粗率乎?杜则少时入细,老更横逸耳。故曰‘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参看始知其谬。六类寒乞语,七似庸鄙,八无品地,皆非少陵本色。”故意挑剔,令人生厌。浦起龙曾针锋相对加以批驳说:“旧以此诗为索饮戏呈,遂来寒乞之诮,而不知其非也。详诗意,平时常饮于路,此夜则留宿路斋而晓成者,故不曰简而曰‘呈’。其曰‘遣闷’者,居夔枯寂而‘闷’,曹长多情,是可‘遣’也。上四,春晓雨微之景;下乃跌宕其词而嗟赏之。‘鹂’见其‘并坐’,因加以‘愁湿’之情;‘鹭’见其‘群飞’,因许以‘剧干’之兴。……峡中朋宴殊简,得一曹长,便深嗟而乐道之。议者自家错解,乃云不类少陵本色,不知此正少陵本色处也。夫享其施而匿其惠,人或指所从来,则怍于色而怒于言者,少陵不为也。”认为此诗乃“留宿路斋而晓成者”,非为确解;指出率真是老杜本色,颇有见地。
(3) 《访古学诗万里行》记载说,顺着奔腾咆哮的江流向东望去,不远处有夹江对峙卓立群峰之中的两个高山,这就是有名的赤甲山和白盐山。赤甲在江北,山顶状如桃子,当地俗称桃子山,呈暗红色。隔江相对的是南岸的白盐山,山色呈灰白色,两山红白相映,远远望去更增添了这一带山川的奇伟秀丽。《奉节县志》上这样赞美道:“白盐赤甲,俯视群山,龙脊虎须,横截舟舰,其险也如此。而清奇灵秀之气,隐隐隆隆,蕴蓄宏深。此岂人力所能为哉!”
(4) 杨伦说:“风急浪高,见此间仍不可居矣。此不久即有瀼西之迁与?”
(5) 《杜臆》:“直以其地为桃源,作避秦计耳。”仇注引此,但又谓“昔人迷”指刘晨、阮肇。《幽明录》载:汉明帝时有刘晨、阮肇二人,共入天台山(在今浙江省),路遇仙女,留住半年,回家已是东晋,无人相识,只找到第七代的孙子。后来他们又重返天台,却不见仙女。此用刘阮事不当,仍以前说为是。
(6) 此采仇说。蒋弱六认为:“江北草微而背阴,瀼西云往来无定,故以托兴。”
(7) 《访古学诗万里行》:“杜甫有时又称瀼西为‘瀼上堂’”,似以“瀼上堂”为瀼西草堂,可商榷。
(8) 黄鹤注:唐史:大历二年正月戊辰敕,同、华二州,顷因盗据,民力凋残,宜给复二年,一切蠲免黎民之困。
(9) 仇注:诗云“林居未相失”,盖与瀼西相去不远,当是大历二年作。《唐书·世系表》:崇简,出襄阳房,益州司马参军。
(10) 从《杜诗镜铨》编此二诗在大历二年。
(11) 另一首同时作的拗体七律《暮春》则辞意俱劣,可见诗到老境,下笔亦不得过于随便。
(12) 仇兆鳌说:“前有《送弟往齐州》诗,长葛与齐州相近,故知长葛指弟。《七歌》云‘有妹在钟离’,江州与钟离相近,故知江州指妹。”
(13) 至德二载十二月,以西京为中京。
(14) 黄生又举出《忆弟二首》其一“丧乱闻吾弟,饥寒傍济州”为上二下八的长短句,可参看。
(15) 王嗣奭说:“钟评(七句)作预拟相见情事;则悲喜岂是预拟得?至‘款款话归秦’,却是预拟者。盖归秦之念,元无一刻忘也。”固哉是言!题云“喜观即(即将)到”,且两诗均不言已到情事,七句非预拟而何?乱后兄弟重逢,必然“悲喜相兼”,有何不可预拟得?正如王氏所说,“盖归秦之念,元无一刻忘也”,想象杜观船一泊岸,兄弟相见,悲喜之情迸发过后,便迫不及待商议归秦之计,于理于情,有何不合?
(16) 仇兆鳌说:“此诗末句,一作‘撚绝始星星’,旧注引唐诗‘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茎髭’,又引谢灵运诗‘星星白发垂’为证。‘撚绝’之下,去髭发而用‘星星’,不已晦乎?且于‘始’字,亦解不去。一作‘愁绝始星星’,吴(见思)《论(文)》云:因知愁绝之际,细语星星也。解亦拙涩。或解云:愁绝之时,始觉白发星星。公头白多年,岂至此始白耶?(焮案:杨伦解云:想弟年亦近老矣。)今得赵子常刻本,作‘愁绝始惺惺’。黄生云:……此解当从。”
(17) 杨伦认为这是指安禄山、史思明。
(18) 仇注:“诗云江山定居,当从黄鹤编在瀼西诗中。”
(19) “间煮鱼”的“间”一作“问”。《杜诗说》:“(移筐果,)亦呼儿为之。以五字套装于下句之中。‘次第寻书札,呼儿检赠诗’,亦此法也。‘问煮鱼’,家偶烹鲜,客至即以同享,因呼儿问其熟否耳。此即‘盘飧市远无兼味’之意,彼明言,此暗言。”所谓“套装”之说虽可通,未必尽然。“挂壁”句与“次第”句,若理解为省主词“我”自指,有何不可?仇注:“今按:张九成诗‘疏果间溪鱼’,可悟杜诗‘筐果’‘间煮鱼’之语。”作“问煮鱼”固佳,只是与末句“问”字重复,正文定字故从仇说。
(20) 杨伦说:“公有《示獠奴阿段》诗,又《东渚耗稻》诗遣竖子阿段往问,知此竖子即阿段也。”
(21) 浦起龙说:“结云‘提携日月长’,正与一、二映合。园果以次而熟,可得逐时携送,所谓‘日月长’也。旧说总不分晓。”
(22) 顾注:《瀼西》诗有“市喧宜近利”句,知喧亦不免俗累,如刈稻等事。
(23) 朱注:《送菜》诗云“常荷地主恩”,《送瓜》诗云“柏公镇夔国”,则知地主即柏都督。都督乃茂琳。
(24) 葵,即冬葵,一名冬寒菜。为我国古代重要蔬菜之一。《诗经·豳风·七月》:“七月烹葵及菽。”后魏《齐民要术》以《种葵》列为第一篇,所谈栽培方法也较详细。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卷三:“冬葵,《本经》上品,为百菜之主,江西、湖南皆种之。湖南呼葵菜,亦曰冬寒菜。”荏,白苏。一年生芳香草本。老茎和种子可入中药。南方有以其嫩叶作烹鱼鲜的佐料。
(25) 仇注:“按:水玉,解作水精,本郭璞《山海经》注。据公《送原少府》诗云‘瓜嚼水精寒’可证。《杜臆》谓瓜中有水可解炎热,故称水玉,可当别号。此另一说。”
(26) 《周礼》:“仲冬斩阳木,仲夏斩阴木。”注:“阳木,春夏生者;阴木,秋冬生者。”郑玄注又说:“阳木生山南,阴木生山北。”
(27) 《柴门》有“萧飒洒秋色”句,知作诗时已入秋,食槐叶冷淘当在此前不久的暑天。
(28) 黄鹤注:诗云“自我登陇首,十年经碧岑”,公以乾元二年入陇右,至大历三年为十年,然是年正月已出峡,今首云:“朱夏热所婴”,乃二年夏作无疑。
(29) 《杜诗说》:“按:诸葛《梁父吟》,言二桃杀三士事。《艺文类聚》载之。晋陆机、梁沈约皆有此咏,皆悲时运易逝之意。陆又有《泰山吟》云:‘梁父亦有馆,蒿里亦有序。幽涂延万鬼,神房集百灵。’盖东岳主召人魂魄,《泰山》《梁父》二曲,想亦《蒿里》之声耳。以此推之,则诸葛之伤三士,与陆、沈之悲时运,皆一意也。公此诗尾云……‘苏门’句应‘久客藉黄金’,言苏门只身隐遁,故可啸歌自适。已久客途穷,岂能效之?‘梁父’句应‘志士惜白日’,言时运之感,今古同情,庶几聊为《梁父吟》而已。公每好用‘梁父吟’字,解者徒谓其窃比诸葛。细读此诗,乃知从来注误。”此解亦可通,录以备考。
(30) 胡应麟《诗薮》:“世谓摩诘好用他人诗,如‘漠漠水田飞白鹭’,乃李嘉祐语,此极可笑。摩诘盛唐,嘉祐中唐,安得前人预偷来者?”周振甫《诗词例话·描状》亦论及此事,可参看。
(31) 仇注:“按:杜诗凡称月称日者,皆指节候言。此七月一日,乃立秋之日,故(其一)曰‘秋风此日洒衣裳’。后有诗题《大历二年九月三十日》,而诗云‘悲秋向夕终’,则恰好秋尽矣。”又其一“看君宜著王乔履,真赐还疑出尚方”,原注:“终明府,功曹也,兼摄奉节令,故有此句。”
(32) 这书接着写道:“陆游作夔州通判时(公元一一七〇—一一七二年),东屯有个叫李襄的,在这里‘居已数世’。陆游说,从杜甫到李氏,草堂才三易其主,杜甫在大历年间手书故券尚在。庆元时此地又被人购买,归诸官,在这里建立了杜甫祠堂,此后历代这里都有杜祠。所以这一带地名的命名往往与杜甫有关,如草堂河、浣花溪之类。东屯草堂故址,即是现在的草堂区委所在地,工部祠旧址在今小学与供销社的地方。……我们站在杜甫住过的东屯草堂旧址,这里地势较高,向北望去,草堂河分为两叉,左为草堂河,右为石马河。再往北二十里处就是麝香山,即杜诗所谓的‘云暖麝香山’。草堂河在村前流过,峡谷越往南越宽阔,平地渐多。正如南宋庆元年间,夔洲通判于写的《东屯少陵故居记》所说:‘稻田水畦,延袤百顷,前带清溪,石枕崇冈,树林葱蒨,气象深秀。’在村头路旁,一些柑树上正挂着青柑。我们说起杜甫在瀼西的‘甘林’,林诗说:‘园甘长成时,三寸如黄金。诸侯旧上计,阙贡倾千林。’当地人告诉我们,奉节县的广柑,现在也还是国内外很著名的,在外贸市场上也得到好评,可见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土特产。”
(33) 《汉书·食货志》:“理民之道,地著为本。”注:“地著,谓安土也。”仇兆鳌解“公私”一段说:“上四,行官归答之词。下四,公想稻畦之景。自补水之后,公私地亩,浸润有余,今主守之莅事,问之家童,皆分明共见者。‘主守’,属行官自称。”译文采此说。王嗣奭说:“‘关山雪边看’,东屯以西为上牢关,东为下牢关,故瀼西之山,得称‘关山’,与他处不同。”
(34) 舂糙米为精米叫凿。凡舂米,一石得三斗为精,得四斗为凿。《左传》桓公二年:“粢食不凿。”
(35) 仇注:“鲜于注:江浙人谓红米曰红鲜。李百药诗:‘羽觞倾绿蚁,落日照红鲜。’”
(36) 《世说新语·言语》:“(满)奋答曰:‘臣犹吴牛,见月而喘。’”刘孝标注:“今之水牛,唯生江淮间,故谓之吴牛也。南土多暑,而此牛畏热,见月疑是日,所以见月则喘。”
(37) “穊”,稠。《史记·齐悼惠王世家》:“深耕穊种。”
(38) 赵次公解“坏舟”四句说:“言有船而破坏,舟人弃之不用,故寸心有恐泥之劳。”照字面讲不误,不过我认为这只是诗中夸饰之辞,故不直译。
(39) 《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五:“锦官城西生事微,乌皮几在还思归。”见诗人素爱此几。古人席地而坐,倦时可凭倚小几。乌皮几属今之髹漆器,甚轻巧。近年来老杜病体支离,坐船难以伸腰,更需此物。他既如此珍惜,离成都草堂时想已随身带了来。又《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有“凭久乌皮拆”句,还是这张乌皮几。
(40) 老杜深恶此间过往商贾赌钱陋习,曾一再表露在诗中,如《夔州歌十绝句》其七:“长年三老长歌里,白昼摊钱高浪中。”仇注:“长歌者舟子,摊钱者贾客也。”又《滟滪》:“寄语舟航恶年少,休翻盐井掷黄金。”王氏以为“黄金且休掷”即指此辈此等勾当,甚是。古人用橘调味,今亦有之。吾乡炒牛肉烹狗肉须加橘皮调味,即是。《水经注·沅水》:“又东历龙阳县之泛洲,洲长二十里,吴丹阳太守李衡植柑于其上,临死,敕其子曰:‘吾州里有木奴千头,不责衣食,岁绢千匹。’”后因称柑橘树为“木奴”。“橘奴”一词出此。王氏谓“注引李衡木奴事不合”,这是不对的。因为不注明出处,则不知“木奴”为何物。
(41) 仇兆鳌解“冬菁”二句说:“蔓菁饲牛,故力足能耕。”亦通。但据《驱竖子摘苍耳》,知秋分犹旱,蔬菜短缺,哪有这许多蔓菁喂牛!此说不足取。王嗣奭说:“耕迟以无牛俟牛故,至‘牛力晚来新’而邻人先之矣。”不无道理,录以备考。
(42) 黄鹤以为《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当是大历元年七月作。仇氏从之,并引朱注解其中“台星入朝谒,使节有吹嘘。西蜀灾长弭,南翁愤始摅。对扬抏士卒,乾没费仓储。势藉兵须用,功无礼忽诸”一段说:“‘台星’‘使节’,皆谓杜鸿渐。秘书盖因鸿渐表荐入朝,其奏对君前,当以师老财匮为言。盖全蜀之势,今方藉兵,不得不用,而诸将冒功无礼,如所谓‘抏士卒’‘费仓储’者,其可忽之而不问乎?”诗中“幕府筹频问”句下原注:“山剑元帅杜相公,初屈幕府参筹画。相公朝谒,今赴后期也。”案:杜鸿渐入朝在大历二年六月。故杨伦编该诗于《送李八秘书赴杜相公幕》之后,以为同是二年所作。但大历二年蜀乱基本上已平定。据“台星”段所述蜀中兵变情况,该诗仍当作于元年。如此,则李于元年奉杜鸿渐遣派入京奏事;回蜀后又于二年继杜相之后赴京。两说各有所短,姑从黄鹤说,待考。又,黄鹤以为《送李八秘书赴杜相公幕》当是二年九月作。不误。但须指出:今仇氏详注本该诗题下原注:“相公朝谒,今赴后期也。”别本皆无。此显系从《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原注转引。
(43) 《新唐书·百官志》作“六人”。
(44) 施鸿保说:“诗云:‘欲学鸱夷子,待勒燕山铭。’注引冯班说,言其欲学鸱夷霸越、勒铭燕山。今按此言其欲功成身退,二句倒说:待勒燕山铭后,学鸱夷子浮五湖也。‘欲’字则贯下句,冯班说尚非。”冯说中像这样一些可商榷的细微处尚多,如说“我在峡中,……有襄王之遇”,虽指明此“特戏言以解之耳”,终觉于意不惬。
(45) 薛十二自西过此当继续出峡东游,故勉其及时建功立业。老杜乘船出峡之期尚未确定,而薛十八之行即在目前,似不宜谓“‘扬舲’,公将出峡也”(仇注)。
(46) 原句“见道发新硎”出《庄子·养生主》:“今臣(庖丁对文惠君自称)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磨刀石)。”
(47) 此李冰若先生感旧诗“丁令重归人隔世,麻姑三见海成田”一联,姑取五字,足成此句。
(48) 《新唐书·南蛮列传》载西原蛮叛乱经过颇详:“至德初,首领黄乾曜、真崇郁与陆州、武阳、朱兰洞蛮皆叛,……攻桂管十八州。所至焚庐舍,掠士女,更四岁不能平。乾元初,遣中使慰晓诸首领,赐诏书赦其罪,约降。于是西原、环、古等州首领方子弹(等)……岁中战二百,斩黄乾曜……七人。……其种落张侯、夏永与夷獠梁崇牵、覃问及西原酋长吴功曹复合兵内寇,陷道州,据城五十余日。桂管经略使邢济击平之,执吴功曹等。余众复围道州,刺史元结固守不能下,进攻永州,陷邵州,留数日而去。”据此知西原蛮第二次之所以未能攻下道州,主要是由于“元结固守”。序说“岂力能制敌欤?盖蒙其伤怜而已”,不止自谦,更在于突出“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的讽意。
(49) 黄鹤注:此当大历二年在夔州作。朱注:按次山《舂陵行》序其诗作于广德二年间,公诗乃大历初年作。浦起龙说:“元诗作于甲辰岁,系广德二年(七六四),至是(大历二年,七六七)已三年矣,何传致之迟欤?”战乱时难免如此,不足怪。杜诗首尾自叙病沉体衰情状颇似大历二年时光景。姑从黄鹤说。
(50) 《杜臆》:“‘叹时药力薄’,奇语。盖公之叹时,亦以救世,而药力浅薄,无济于事,但自成其羸瘵而已。”
(51) 因元诗有“思欲委符节”“归老江湖边”之意,故及之。
(52) 赵云:“此句以言郑监。郑监者,秘书监也,故用‘蓬莱’字。《后汉书》曰:学者称东观为老氏藏室、道家蓬莱山。唐秘书监掌图书秘记,即汉之东观也。今言为秘书监乃在蓬莱山,而其地与汉之宫阁相连,皆在禁中故也。”
(53) 钱注以为“东郡”指江陵。此从朱注。
(54) 黄鹤以为郑监湖在峡州。吴见思因《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三首》其一有“沅湘”“山简”“庾公”“高唐”“昭丘”字样,皆引荆州事,认为湖在荆州(江陵)。证之以“郑在江陵”原注,吴说可信。后《暮春陪李尚书李中丞过郑监湖亭泛舟得过字韵》《宇文晁崔彧重泛郑监前湖》,所泛即此湖。
(55) 蔡梦弼笺:“前汉严遵传:遵字君平,卜筮于成都市,日阅数人,得百钱则闭肆下帘。晋阮修,字宣子,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余谓此岂子美误以君平为阮宣乎?海陵卞圜又谓:今世图画所传严君平挟蓍策,携筇竹杖,亦挂百钱于杖头。故近岑参咏君平卜肆诗曰:‘至今杖头钱,地上时时有。’又岂更别有所据乎?”《严君平卜肆》今岑集尚存,惟“地上”句作“时时地上有”。
(56) 这里所说的“堑”,当是房屋周围凿来作为掩护的沟埂。据《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草堂堑西无树林”句,又《绝句四首》其一“堑北行椒却背村”句,知成都草堂也有这种“堑”。张耒说:“‘公畦’,官园也。”也就是《园官送菜》中那个园官管辖的园子。东屯公田离此较远,恐非所指。
(57) 潘岳《闲居赋序》:“(岳)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虽通塞有偶,亦拙者之效也。”贾谊多才,后出为长沙王太傅。这些都是贬官的典故。“蓬莱阁”,借指秘书省(详注〈52〉)。“暂阻蓬莱阁,终为江海人”,岂不是明白表示郑已从秘书省贬到江陵了么?
(58) 《汉书·东方朔传》:伏日赐从官肉,朔拔剑割肉,谓同官曰:“伏日当早归,请受赐。”即怀肉去。大官奏之,诏朔自责。朔曰:“拔剑割肉,一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西溪丛语》:此诗“诙谐割肉”,社日用伏日事,苏、黄皆以为误。按《史记·诸侯年表》,古者止有春社,秦德公二年,始用伏日为秋社,磔狗四门以御灾虫。社乃同日,至汉方有春、秋二社,始与伏分。
(59) 《杜臆》:“太史公论陈平云:‘割肉俎上时,意已宏远矣。’又云:‘以功名终,称贤相。’所谓‘太史论功’也。
(60) 施鸿保以为吴郎为老杜女婿,论证虽详而根据不足,殊不可信,故不移录。黄生说:“遣骑安置,指本地地主而言,其寓必不甚适,公故以草堂借之。虞谓公迎吴,疏谬极矣。公此时一田舍翁耳,骑从何来?”瀼西诗《归》“束带还骑马”、《甘林》“青刍适马性”、《白露》“清晨散马蹄”、《雨四首》其二“上马回休出”,谁谓老杜无马?不必曲为之说。
(61) 邓绍基《读杜随笔二则·〈晚晴吴郎见过北舍〉浅议》(载《中华文史论丛》一九八一年第一辑)主此说并进一步有所论证,可参看。仇兆鳌说:“钟、谭注杜,好从冷处着眼,多涉纤诡。然诗中刻画传神,标举自足醒目,如‘竹杖交头拄’,写两人对立之状,‘胡床面夕畦’,写主人远望之情,‘白益毛发古’,俨然高人道貌,‘风神荡江湖’,可想雅人深致,诗中有画,写生绝妙。”点拨诸句,确乎有得;只是吴郎当时尚不至于拄杖,苦细加推究,便觉与事理不合。
(62) 仇注:“(《晚晴吴郎见过北舍》诗曰‘明日重阳酒,相迎自酦醅’,而《九日》诗又云‘重阳独酌杯中酒’,盖订吴不至而自饮欤?”
(63) 《读杜诗说》:“今按《登高》一首,旧编成都诗内,朱说因有‘猿啸’句,改入夔州,其是夔州作否不可知,即以补五首之缺,亦可。若谓皆一时作,则未必然。《登高》诗末句‘潦倒新亭浊酒杯’,朱说:时公以肺病断酒,是也。《季秋缨江楼夜宴》诗:‘老人因酒病,坚坐看君倾。’季秋,正九日前后也。又《舍弟观取妻子到江陵》云:‘比年病酒开涓滴,弟劝兄酬何怨嗟?’注亦大历二年冬夔州作,云‘开涓滴’,则先此未开可知,是公此时犹断酒也。此四首,有云‘重阳独酌杯中酒’,又云‘从儿具绿樽’,与《登高》末句不合,知非一时作矣。”此诗写江峡猿啼之景、老病悲秋之情,断非成都之作。朱鹤龄改入夔州诗内,不误。焮案:老杜在夔州过了两个重阳节:(一)去年(大历元年)当地诸人相约于这天雅集林下,老杜自伤老病,作《九日诸人集于林》婉辞(详第十七章第九节)。(二)今年重阳,他“抱病起登江上台”(《九日五首》其一)。且不说《登高》题意自明,就是诗中所写,亦重阳独“登江上台”情事,可见这诗与《九日五首》中其余四首系同时所作。因病断酒,稍愈即开,时开时断,酒终难戒,此于酒人中屡见不鲜。施氏举此为证,未免迂阔。“潦倒”,失意貌。“潦倒新亭浊酒杯”,是说新近因病断酒,心情更觉不快。今逢佳节,江畔登高,姑且“从儿具绿樽”,“独酌杯中酒”,但求一醉销忧,遑恤他!这样解释,又有什么不合呢?
(64) 仇注:“黄注:‘行不逮’,本《论语》‘耻躬不逮’。公以济世自命,而衰聩如此,是行不逮其言矣。今按:公诗言‘容易收病脚’,作足行不逮为平顺。”
(65) 仇注:“杜集中凡诗题记日月矣,皆志节气也。上章云‘悲秋向夕终’,是夜秋尽也。此章云‘为冬亦不难’,是日立冬也。如‘露从今夜白’‘晨朝有白露’亦然。杜诗不特善于记事,抑且长于纪历。”录以备考。
(66) 仇注:“《蔡宽夫诗话》:元微之《江陵》诗:‘病赛乌称鬼,巫占瓦代龟。’自注云:‘南人染病,竞赛乌鬼;楚巫列肆,悉卖龟卜。’乌鬼之名见于此。巴、楚间,常有杀人祭鬼者,曰乌野七神头,则乌鬼乃所事神名耳。或云‘养’字乃‘赛’字之误,理或然也。邵伯温《闻见录》:夔峡之人,岁正月,十百为曹,设牲酒于田间,已而众操兵大噪,谓之养乌鬼。长老言地近乌蛮战场,多与人为厉,用以禳之。《艺苑雌黄》谓乌蛮鬼。按:乌鬼,别有三说:《漫叟诗话》以猪为乌鬼;《梦溪笔谈》以鸬鹚为乌鬼;《山谷别集》以乌鸦献神为乌鬼。今以蔡、邵二说为正。”
(67) 黄鹤认为这组诗当是大历二年冬瀼西作。案:诗中有“秋日”“暮秋”“岁时晏”“朔风”“寒雨”“山寒”等字样,谓作于暮秋初冬之际,当不致有误。
(68) 仇注:“顾注谓云奔之处,紫崖便黑;云去之一边,白鸟还明。‘奔’‘去’,指云,作倒装句。按:公《入宅》诗‘奔峭背赤甲’、《伤秋》诗‘山长去鸟微’,则‘奔’就‘崖’言、‘去’就‘鸟’言,皆可证矣。”
(69) 萧涤非说:“剑器舞有音乐(主要是鼓)伴奏,大概舞者趁鼓声将落时登场,故其来也如雷霆之收震怒,写出舞容之严肃。”聊备一说。
(70) 《杜臆》:“‘高’与‘度’对,皆作活字用,言楼之高,由城高之也,如《白帝城最高楼》可见。”(仇注引,今本无)
(71) 题下原注:“阳城郡王,卫伯玉也。”仇注:“《旧书·代宗纪》:大历二年六月,荆南节度使卫伯玉,封城阳郡王。公诗乃贺其母受封,盖伯玉封王后,母亦进封大国也。‘阳城’,新旧《唐书》作‘城阳’。”
(72) 黄生串讲说:“因我在他乡,难为归计,特从故国移居相就,足征友爱之心,觉春色忽从天降。此时起舞行吟,欣喜之至,无可告语,只索对花而笑,觉冷蕊疏枝,亦解人意,不禁唇绽而颊动矣。”亦有可取之处,录以备考。
(73) 黄彻《䂬溪诗话》:“诸史列传,首尾一律,惟左氏传《春秋》则不然,千变万状,有一人而称目至数次异者,族氏、名字、爵邑、号谥,皆密布其中,而寓诸褒贬,此史家祖也。观少陵诗,疑隐此旨。若云:‘杜陵有布衣’‘自为青城客’‘长安布衣谁比数’‘杜曲幸有桑麻田’‘肯访浣花老翁无’‘东郭先生住青丘’‘秦城老翁荆扬客’‘杜子将北征’‘臣甫愤所切’‘甫也东西南北人’‘有客有客字子美’,盖自见其里居名字也。‘不作河西尉’‘白头拾遗徒步归’‘备员窃补衮,凡才污省郎’,补官迁陟,历历可考。至序他人亦然,如云‘粲粲元道州’。又云‘结也实国桢’。凡例森然,诚《春秋》之法也。”(此据仇注所引,今本稍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