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莺啭鹃啼时节

大历元年(七六六),正月,丙戌,以户部尚书刘晏为都畿、河南、淮南、江南、湖南、荆南、山南东道转运、常平、铸钱、盐铁等使,侍郎第五琦为京畿、关内、河东、剑南、山南西道转运等使,分理天下财赋。鱼朝恩部将周智光于广德元年被任命为华州刺史后,越发骄横。他素与鄜坊节度使杜冕不和,去年趁追吐蕃至鄜州之便,杀该州刺史张麟,活埋杜冕家属八十一人,焚坊州庐舍三千余家。朝廷召周智光不至,就命杜冕从山南西道节度使张献诚于山南以避之。智光自知罪重,乃聚亡命、无赖子弟数万人,纵其剽掠以悦其心,擅留关中所输漕米二万斛,藩镇贡献,往往杀其使者而夺之。

二月,丁亥朔,释奠(设酒馔祭祀)于国子监。命宰相帅常参官、鱼朝恩帅六军诸将前往听讲,子弟皆服朱紫为诸生。朝恩既贵显,乃学讲经为文,仅能执笔辨章句,遽自谓才兼文武,人莫敢与之抗衡。辛卯,命有司修缮国子监。元载专权,恐奏事者攻讦其私,乃请:“百官凡论事,皆先白长官,长官白宰相,然后奏闻。”获准。刑部尚书颜真卿上疏,以为:“郎官、御史,陛下之耳目。今使论事者先白宰相,是自掩其耳目也。陛下患群臣之为谗,何不察其言之虚实!若所言果虚宜诛之,果实宜赏之。不务为此,而使天下谓陛下厌听览之烦,托此为辞以塞谏争之路,臣窃为陛下惜之!太宗著《门司式》云:‘其无门籍人,有急奏者,皆令门司与仗家引奏,天得关碍。’所以防壅蔽也。天宝以后,李林甫为相,深疾言者,道路以目,上意不下逮,下情不上达,蒙蔽喑鸣,卒成幸蜀之祸。陵夷至于今日,其所以来者渐矣。夫人主大开不讳之路,群臣犹莫敢尽言,况令宰相大臣裁而抑之,则陛下所闻见者不过三数人耳。天下之士从此钳口结舌,陛下见无复言者,以为天下无事可论,是林甫复起于今日也!昔林甫虽擅权,群臣有不咨宰相辄奏事者,则托以他事阴中伤之,犹不敢明令百官奏事皆先白宰相也。陛下倘不早寤,渐成孤立,后虽悔之,亦无及矣!”元载闻而恨之,奏真卿诽谤;乙未,贬峡州别驾。真卿论事直切,正气凛然,有古诤臣风,叹庸主不悟,迫害忠良,反成权臣之奸。己亥,命大理少卿杨济修好于吐蕃。壬子,以杜鸿渐为山南西道·剑南东·西川副元帅、剑南西川节度使,以平蜀乱。癸丑,以山南西道节度使张献诚兼剑南东川节度使,邛州刺史柏茂琳为邛南防御使;以崔旰为茂州刺史,充西山防御使。

三月,癸未,张献诚与崔旰战于梓州,献诚军败,仅以身免,旌节皆为崔旰所夺。

八月,国子监修缮毕;丁亥,释奠。鱼朝恩执《易》升高座,讲“鼎覆”以讥宰相。王缙怒,元载怡然。朝恩对人说:“怒者常情,笑者不可测也。”杜鸿渐至蜀境,闻张献诚败而惧,使人先达意于崔旰,许以万全。崔旰卑辞重赂以迎之,鸿渐喜;进至成都,见旰,但接以温恭,无一言责其干纪,州府事皆交付于崔旰,又数次荐之于朝,因请以节制让崔旰,以柏茂琳、杨子琳、李昌巎各为本州刺史。皇上不得已从之。壬寅,以崔旰为成都尹、西川节度行军司马。

十月,乙未,代宗生日,诸道节度使献金帛、器服、珍玩、骏马为寿,共值缗钱二十四万。中书舍人常衮上言,以为:“节度使非能男耕女织,必取之于人。敛怨求媚,不可长也。请却之。”皇上不听。京兆尹第五琦什一税法,民苦其重,多流亡。

十一月,甲子,大赦,改元大历,停什一税法。

十二月,癸卯,周智光杀陕州监军张志斌。戊申,诏加智光检校左仆射,遣中使余元仙持告身授之。智光谩骂道:“智光有功于天下国家,不与平章事而与仆射!且同、华地狭,不足展材,若益以陕、虢、商、鄜、坊五州,庶犹可耳。”因历数大臣过失,还说:“此去长安百八十里,智光夜眠不敢舒足,恐踏破长安城,至于挟天子令诸侯,惟周智光能之。”元仙听了直发抖。郭子仪屡次请讨智光,皇上不许。郭子仪以河中军粮常乏,乃自耕百亩,将校依此递增亩数,于是士卒皆不劝而耕。这年河中野无荒地,军有余粮。

去年夏天老杜携家离开了成都,冬天西川大乱,今年三月东川又发生激战。要是他还留在成都,或者像前几年那样奔走于梓、阆之间,那就必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即使不家破人亡,也会饱受一场虚惊。上次离开秦州、同谷,这次离开梓州、成都,都正是时候,这总算是老杜的运气。

刚入新正,老杜作《南楚》说:

“南楚青春异,暄寒早早分。无名江上草,随意岭头云。正月蜂相见,非时鸟共闻。杖藜妨跃马,不是故离群。”顾注:云安在楚之西南,故曰“南楚”。恐非。焮案:云安属夔州,唐代行政区域的划分,以夔州与古楚地的江陵府、峡州、归州、澧州、朗州、襄州、复州、郢州等同属山南东道,故作者以“南楚”(南方之楚地)泛称之。其他的地方初春还有余寒,惟独这里一交春就很暖和,暄和寒早早地就分开了。江边长出了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草,岭头春云随意翻转。正月里就可以见到蜂蝶四处飞动了,还可以听到一些别处一般不在这个时候啼叫的鸟雀在啼叫。我客居寂寞,偶尔拄着藜杖缓缓地在郊外漫步,可能会挡了跃马出游的少年的路,可不能说我是故意要远离人群啊。

据春时所作《水阁朝霁奉简云安严明府》,知老杜在云安交结上该县的严县令,一家人住在严县令的水阁中:

“东城抱春岑,江阁邻石面。崔嵬晨云白,朝旭射芳甸。雨槛卧花丛,风床展书卷。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呼婢取酒壶,续儿诵《文选》。晚交严明府,矧此数相见。”水阁在东城,临长江而为石山环抱。老杜去年入腊就在迫切盼望的烂漫春光终于到来了。清晨雨霁,春山白云缭绕,阳光照耀着众芳竞放的草甸。闲卧在花丛中水阁的床上展卷吟哦,颇为写意。更有趣的是挂帘子惊起在外面过夜的鹭鸶,团药丸时听见黄莺在轻啭。高兴了唤小婢取壶酒来,接着又辅导儿子读《昭明文选》(1)。——晚年有幸交上了您严明府,况且还能时常跟您在这里相见。王嗣奭说:“水阁大抵即前(《子规》诗中之)江楼,情异而其景遂别。然此阁元是云安胜地,故首二句写水阁之胜,兼之朝霁,而晨云、朝旭、雨槛、风床,又添胜景。钩帘鹭起、丸药莺啼、取酒诵文,又添胜事,非水阁何以有此?而飘泊之余,始得交严明府而数相见于此,岂不益增水阁之胜哉!‘矧此’正指水阁言之,与起语相应。……‘钩帘’一联,妙在触目而以无意得之,与(《落日》中之)落日帘钩相似;有意学之便远。”叶梦得石林诗话》载:“蔡天启云:‘荆公每称老杜“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之句,以为用意高妙,五字之模楷。他日公作诗,得“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自谓不减杜语,以为得意,然不能举全篇。’余顷尝以语薛肇明,肇明后被旨编公集,求之,终莫得。或云,公但得此一联,未尝成章也。”魏晋人物以扪虱谈玄为高雅,以今人的眼观之,未免令人恶心。此可见审美观点因时代不同而有异。读“青山”句我不觉联想到春天里在墙根日光下赤着膊比捉虱子的阿Q和王胡,就更引不起美感了。秦观的《秋日》说:“月团新碾瀹花瓷,饮罢呼儿课《楚词》。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一写春日一写秋日,一饮完酒课《文选》一喝完茶课《楚词》,但都能写出清爽之境和闲适之情,两相参读,颇觉有趣。

水阁环境清幽,白天黑夜子规鸟都叫个不停。《杜臆》:“一云子规非杜鹃,乃叫‘不如归去’者。是也。”焮案:其鸣若曰:“不如归去!”见《本草》。这就难怪要引动老杜久客思归之愁了:

“峡里云安县,江楼翼瓦齐。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眇眇春风见,萧萧夜色凄。客愁那听此?故作傍人低。”(《子规》)此诗写幽深凄凉境界极佳。杨伦评“两边”二句说:“俊爽似太白语。”浦起龙说:“绝无艰涩之态,杜律之最爽隽者。”

杜鹃(子规)多为夏候鸟或旅鸟,初夏时常昼夜不停地叫。(2)《子规》与《客居》都写到子规啼,都当作于春末夏初。仇兆鳌于《客居》题下加案语说:“《唐书》:大历元年二月,以杜鸿渐为东西川副元帅。诗云‘已闻动行轩’,盖三月初作。”“三月初”作“三月末”近是,因消息辗转传到云安尚需时日。《客居》记事、抒怀颇详,可见西南时局和诗人云安生活情况的一斑:

“客居所居堂,前江后山根。下堑万寻岸,苍涛郁飞翻。葱青众木梢,邪竖杂石痕。子规昼夜啼,壮士敛精魂。峡开四千里,水合数百源。人虎相半居,相伤终两存。蜀麻久不来,吴盐拥荆门。西南失大将,商旅自星奔。今又降元戎,已闻动行轩。舟子候利涉,亦凭节制尊。我在路中央,生理不得论。卧愁病脚废,徐步视小园。短畦带碧草,怅望思王孙。凤随其凰去,篱雀暮喧繁。览物想故国,十年别荒村。日暮归几翼,北林空自昏。安得覆八溟,为君洗乾坤?稷契易为力,犬戎何足吞?儒生老无成,臣子化四藩。箧中有旧笔,情至时复援。”钱注:“《荆州记》:巫峡首尾一百六十里。旧云自三峡取蜀,数千里恒是一山。此盖好大之言也。惟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梁简文《蜀道难》诗:‘峡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公所谓‘峡开四千里’,盖统论江山之大势,非专指言峡山也。”我所寄居的水阁,前临长江后倚山根。下面是万丈深渊,那给山光映得碧绿的波涛飞腾翻滚。俯瞰林梢一片青葱,还有那像是用画笔皴出的横七竖八驳杂的石头痕。子规鸟日以继夜地啼叫,连壮士听了也销魂。三峡真长啊两岸山连着山,长江里的水该有好几百个源。这里是人和老虎杂居的地方,虽然相互伤害却也能凑合着两存。蜀麻许久不见运来了,吴盐也积压在荆门。这是因为大将郭英乂去冬被杀蜀中大乱,转运货物的行商莫不望影星奔。而今又委派了杜鸿渐为山南西道·剑南东·西川副元帅,听说已经命驾启程。船家们都等候着长江上行船畅通无阻,这全凭杜元帅平定蜀乱、节制重尊。我现在停留在云安这荆蜀之间的半路上,一家人的生计就没法说了。怕躺得太久我这双有病的脚成了残废,为了加强锻炼就慢慢地走着去看看小园。见莱畦里长满了青草,想起《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不觉为自己的春深不归而惆怅。凤随凰去现今已非太平盛世,徒闻篱间傍晚雀嗓喧繁。观赏着这种种景物更使我想念家乡,自从离开我这个少陵野老的荒村已经十年。天不早几只倦鸟飞归,北边林子里空自黄昏。我真恨不得将八溟之水倾覆,为君王洗净这龌龊的乾坤。朝廷只要能重用像稷和契那样的贤相,吐蕃等外寇就何难扫平。我这儒生老大无成,但作为臣子仍不免要担忧四藩。我的小箱子里现放着旧笔,每当有所感愤就不时用它抒写忧烦。仇兆鳌说:“《杜臆》谓此诗作于云安,是也。又谓前江后山,即前所云江楼水阁,印合自确。黄鹤编在夔州,与客堂为一处,误矣。”今仍有从黄说者。

老杜春留云安,“情至时复援”笔草成者,多应酬之作,但其中仍然或多或少地流露出诗人对时局的关心,和自己的政治感叹。比如他在云安遇到护送郭英乂灵柩由水路还京的老友蔡十四著作郎(3),作诗相送,就希望蔡以兵食匮乏归奏天子,设法安定蜀人:“我衰不足道,但愿子意陈。稍令社稷安,自契鱼水亲。我虽消渴甚,敢忘帝力勤。尚思未朽骨,复睹耕桑民。……玄甲聚不散,兵久食恐贫。穷谷无粟帛,使者来相因。”(《别十四著作》)又在《赠郑十八贲》(4)中再次表露出己欲抱病赴朝,但恐力与愿违的隐忧:“心虽在朝谒,力与愿矛盾。抱病排金门,衰容岂为敏?”他见平侍御有方石砚,作《石砚》记砚之美,末望石砚随侍御入朝起草时能随人顾眄畅所欲言:“公含起草姿,不远明光殿。致于丹青地,知汝随顾盼。”他去冬所作《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一中曾闪现出渴望回京立朝又生怕愿望落空的复杂心理:“明光起草人所羡,肺病几时朝日边。”他自己亟盼,也祝愿别人能入朝竭诚辅君,足见其政治态度的积极。

去年初冬,一位姓常的征君来云安看望老杜,不久即归去,老杜曾作《别常征君》相送。今年春末,老杜又作《寄常征君》说:

“白水青山空复春,征君晚节傍风尘。楚妃堂上颜殊众,海鹤阶前鸣向人。万事纠纷犹绝粒,一官羁绊实藏身。开州入夏和凉冷,不似云安毒热新。”这诗伤征君的晚出:白水青山春光空度,可叹您晚年为生计奔走风尘。得宠的朝贵像堂上貌美超群的楚妃,而您却犹如阶前的海鹤向人哀鸣。世事纷繁您难免断炊;您甘受卑微官职的羁绊,不过是为了吏隐藏身。听说开州夏天很凉快,不像云安春天还没完就已经热得很(5)。据此知常征君在开州(今四川开县)官府任事。开州东南至云安不到三百里。去年秋冬之际常征君当从开州来云安探望老杜后即归。“今年开州杀刺史”(《三绝句》其一),详情种种,老杜或闻自常征君。“群盗相随剧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同上)如果叛乱时常征君恰在开州,作为官府佐吏,他的处境自然是困难而危险的。由此可见,这诗中的“万事纠纷犹绝粒”,并非泛泛称颂常征君的和光同尘、安贫乐道,而是有其现实内容的。

闻一多《岑嘉州系年考证》订:永泰元年(七六五),岑参五十一岁,在长安。十一月,出为嘉州刺史,因蜀中乱,行至梁州而还。大历元年(七六六)岁初在长安。二月,杜鸿渐为山南西道剑南东西川副元帅、剑南西川节度使,平蜀乱,表岑参职方郎中,兼殿中侍御史,列置幕府,同入蜀。自春徂夏,留滞梁州,四月至益昌,六月入剑门,七月抵成都。大历二年(七六七)六月,岑参始赴嘉州刺史任。老杜有《寄岑嘉州》,题下原注:“州据蜀江外。”仇注:“诗云:‘泊船秋夜经春草’,盖公自去年秋至云安,大历元年春尚在其地也。”嘉州即今四川乐山县。老杜去夏携家离草堂乘舟顺岷江而下,端阳节前抵嘉州,与族兄杜某一家团聚,稍作盘桓。可见他对嘉州不是毫无印象的。如今听说好友岑参恰巧出任不久前他曾稍作盘桓的地方,就不免有所激发而作此诗。但须说明的是,他作此诗顶多只闻岑参已随杜鸿渐入蜀之讯,而他们当时其实仍留滞梁州。诗说:

“不见故人十余年,不道故人无素书。愿逢颜色关塞远,岂意出守江城居?外江三峡且相接,斗酒新诗终自疏。谢朓每篇堪讽诵,冯唐已老听吹嘘。泊船秋夜经春草,伏枕青枫限玉除。眼前所寄选何物?赠子云安双鲤鱼。”望外之喜、钦迟之意、神往之情、羁旅之愁、失志之悲,一齐涌出,若非知己故人,哪能引出这许多感触?闻一多说:“自乾元元年公与参同官两省,至大历元年,才九年,而诗云:‘不见故人十年余’,此公误记耳。”(《少陵先生年谱会笺》)

二 “且就土微平”

这年春晚,老杜决计携家离云安,移居夔州(今四川奉节县)。

他的《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写离云安情事颇详:

“依沙宿舸船,石濑月娟娟。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晨钟云外湿,胜地石堂烟。柔橹轻鸥外,含凄觉汝贤。”“舸”,大船。老杜一家十口,总有一些长物,搬起家来,当然非大船不可。等到好不容易把东西搬上船,人也上了船,天色已晚,他们就在停泊于云安郭外沙滩边的船上过夜。晚上下了阵大雨。第二天清晨,老杜因路湿不得上岸与当地王十二判官作别,开船后不胜惆怅,就写了这首美丽而多情的诗寄王致意。杨伦评:“从薄暮至天晓,从泊舟至开船,情景一一写出,而寓意仍复隽永;此亦杜五律之胜者,惟(重)复一‘石’字。”写景清绝有佳致;“晨钟”句之妙,已臻似不真切而实真切的艺术境地(详上卷一七九、一八〇页)。

老杜在这次下夔州途中还写了首清新可喜的小诗:

“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漫成一首》)躺在船上,舱外就是水,半夜醒来,蓦地瞥见映在水中的月亮离人只有几尺远,这该是个多么令人惊喜不置的经验啊!风灯晃荡,夜已三更;沙洲静悄悄地,鹭鸶们蜷缩着一只脚并排站在那儿打盹;船尾不时发出鱼儿跳出水面啪啦的声响:这确如浦起龙所说,“夜泊之景,画不能到”。孟浩然《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王维《辋川集·栾家濑》:“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与此诗参读,倍觉有味。

云安到夔州,只有二百四十多里,下水行船,顶多两天就到了。到夔州后,老杜作《移居夔州作》说:

“伏枕云安县,迁居白帝城。春知催柳别,江与放船清。农事闻人说,山光见鸟情。禹功饶断石,且就土微平。”这诗记从云安移居夔州情事。因病留滞云安半年多,现能搬家,身体想已好些了。唐人有折柳赠别的习俗。老杜离开时,见江柳青青,觉得这仿佛是春天知道他要走,事先有意催促柳条赶快绿似的。江水也好像很多情,为了增添他放舟的兴致,竟变得这么清澈。春末农事方兴,到处都听见人们在谈论这事。山光明丽,难怪鸟雀叫得格外欢快了。沿途两岸多堆着大禹凿山导江时留下的断石,只有夔州土地稍微平一些,这大概就是老杜移居夔州的原因吧!王嗣奭说,“农事闻人说”,盖已有为农之意,后来“瀼西督耕”本此。“土微平”,正便于为农。仇兆鳌以为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为殷璠首推,不知出于少陵。焮案:殷璠《河岳英灵集》自叙云:“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实由主上恶华好朴,去伪从真,使海内词场,翕然尊古。……粤若王维、昌龄、储光羲等二十四人,皆河岳英灵也,此集便以‘河岳英灵’为号。诗二百三十四首,分为上下卷,起甲寅,终癸巳。”“主上”系指玄宗,而玄宗朝的“癸巳”为天宝十二载(七五三)。殷璠将常建置于该集上卷之首,其小序中已举出“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等并可称警策。如此,则常建的“山光悦鸟性”起码作于公元七五三年以前,较老杜作于公元七六六年的“山光见鸟情”至少早十三年,怎能说前者出于后者呢?

老杜于大历元年春末来到夔州,至大历三年正月出峡东下,在这里共住了一年零九个多月,时间虽短,却写了四百多首诗,其创作力的旺盛,真令人惊叹不已。老杜在夔州前后搬过几次家,写到的名胜古迹和小地名也不少。为了有助于了解诗人行止和诗歌创作环境,现将山东大学杜甫全集》校注组诸同志经实地勘查写成的《访古学诗万里行·夔州白帝辨遗踪》中的主要内容摘录于下。

白帝城旧址在今奉节县治以东十里(一作八里),瞿塘峡口北岸的白帝山山腰上,是汉代公孙述所建,因山势而修,周围七里,用石块砌成的城墙旧迹,至今仍多处可见。这里山势起伏,山为红砂石,树木稀疏。杜甫当年在《白帝城最高楼》一诗中描写的“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就是写的这里。白帝城南的白帝山峰峙立江边,山势陡峭,有石阶,从江边至山顶,拾级而上,有四百余级。山顶有白帝庙,虽不算雄伟,却颇为秀丽,庙门南向,俯视大江滚滚东流。庙内正殿叫明良殿,此殿从东汉到明代曾经多次修葺易名,现明良殿则是从明代的义正祠更名而来。殿内有塑像,正中为先主刘备,右为诸葛亮,左为关羽、张飞。明良殿右,又有武侯祠,亦为明嘉靖时重修,正中为诸葛亮像,左右陪祀的是诸葛瞻、诸葛尚。殿内楹联匾额均系杜句,如“伯仲伊吕”“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等。庙内临江有一观星亭,亭内有石桌,桌座呈八棱,上刻《秋兴八首》。传说为诸葛亮夜观星象之所。(焮案:白帝城的名胜古迹虽是后代重建,但早已具备规模,曾经影响过老杜的诗歌创作。有趣的是,老杜的诗歌创作又反过来为此间的名胜古迹增添光彩。)传说此白帝庙兴建于汉光武消灭公孙述之后,起始是供奉公孙述,后来士大夫认为奉祀割据的叛逆于理未安,于是改祀刘备和诸葛亮了。

从白帝庙上俯瞰江流,汹涌澎湃,江面最窄处仅百米左右,这里就是以惊险雄奇著称的瞿塘峡口,是入蜀的咽喉,两岸绝壁相对,犹如两扇大门,故称“夔门”,也是三峡之门。杜诗“三峡传何处,双崖壮此门”(《瞿塘两崖》),又“西南万壑注,劲敌两崖开”(《瞿塘怀古》),都是刻画这个夔门的。

唐代夔州城,实际上就是以白帝城为基础,向西北面山坡扩展而成的。所以唐人往往把夔州城直称为白帝城。杜甫的《移居夔州作》:“伏枕云安县,迁居白帝城”,就如此。刘禹锡《夔州刺史厅壁记》也讲到北周、隋、唐在白帝城基础上“张大”城府以建郡治的史实。陆游入蜀记》说:“晚至瞿塘关,唐故夔州,与白帝城相连。杜诗云:‘白帝夔州各异城’,盖言难辨也。”自北宋初夔州州治从白帝城迁到瀼西(今奉节县城)后,白帝已逐渐废为邱墟,时间只隔一百多年的陆游已说:“自城郭府寺,父老无知其处者。”(《东屯高斋记》)今天自然就更难分辨了。

杜诗说:“赤甲白盐俱刺天,闾阎缭绕接山巅。”顺着奔腾咆哮的江流向东望去,不远处有夹江对峙卓立群峰之中的两座高山,这就是有名的赤甲山和白盐山。赤甲在江北,山顶状如桃子,当地俗称桃子山,是暗红色。隔江相对的是南岸的白盐山,山色呈灰白色,两山红白相映,远远望去更增添了这一带山川的奇伟秀丽。

由白帝山顶,向西南下方俯视,见瞿塘峡口的江心中有石礁,这就是小滟滪。杜诗“巨石水中央,江寒出水长”(《滟滪堆》)是指大滟滪堆,是自古以来最险要的奇景。古代民谣“滟滪大如象”云云,即指大滟滪堆而言。新中国成立后滟滪堆已由航运部门炸掉了。现在能看到小滟滪堆方圆也有数丈,高可三米左右,其间水流湍急。

鱼复,秦汉时县名,蜀时改名永安,以后两晋南朝仍名鱼复,唐贞观时才改名奉节县,至今未变。鱼复县故城,原在白帝城西北,后来就移治白帝城。北宋以后县治也随州治移至瀼西。鱼复浦,在今奉节县东南二里,即梅溪河东八阵图下面的沙洲。《晋书·桓温传》:“初,诸葛亮造八阵图于鱼复浦平沙之上。”传说洞庭湖的黄鱼每年溯游至此产卵,然后复返洞庭。鱼复县就因此而得名。这种黄鱼长一两丈,在唐时大概产量很惊人。杜诗里说夔州人“顿顿食黄鱼”,而且是“脂膏兼饲犬”。据当地人说,这种黄鱼现在已很少见了。

永安,作为县名,即指秦汉之鱼复县。但刘备当年征吴,曾立永安宫。杜甫诗中多次提到它,如说“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咏怀古迹》其四)。《水经注》:“江水经永安宫南,诸葛亮受遗诏处是也。其间平地可二十里许,江山迥阔,入峡所无。城周十余里,背山面江,颓墉四毁,荆棘成林,左右居民,多垦其中。”陆游《入蜀记》:“夔在山麓沙上,所谓鱼复永安宫也。……比白帝城颇平旷,然失险无复形胜矣。”

溪,即今日奉节城东门外之梅溪河,距东门约半里地,水流较大。有渡船通东岸。正如清朝江权所言:“西源近而流浅,夏秋水涨,可通小舟。”古代夔州人“谓山间之流通江者曰”(陆游《入蜀记》),所以这条梅溪河可叫,白帝城东的草堂河也可叫。梅溪河叫西水,草堂河叫东水。杜甫所谓的水是指西水。

杜甫在夔州只住了不到两年,却换了四个地方,除了赤甲不可考之外,其余三处,即西阁、西、东屯大致可知。

县志说,现在关庙沱处有明代通判何宇度之碑,题曰“唐工部子美游寓处”,或言此即子美“西阁”遗址。这个地方面对滟滪堆,可以看到江中往来的渔人和行旅,可以看到阴晴风雨朝暮晦明的峡中景物变化。

杜甫先在西阁住了将近一年,大历二年(七六七)三月,他在西买了四十亩柑园,便搬到西居住。杜甫在这里盖了房子,这就是西草堂。(焮案:据《暮春题西新赁草屋五首》和《简吴郎司法》“遣骑安置瀼西头”“古堂本买藉疏豁”,知西草屋当是先赁而后买的老房子。《访古学诗万里行》以为是老杜在这里新盖的,疑非是。)“西”即现在梅溪河之西,也就是今日奉节县城东一带。西草堂的确址已不可考,唐代这里是人烟较稠密的西市。如杜甫确曾住此,则距武侯祠很近,故常得瞻仰而入吟咏。

东屯,在白帝城东北十余里,沿着白帝城北面旧基址走,城基下有河床蜿蜒如带,细流如绳,即旧之东水,今之草堂河。走下山坡,又沿草堂河谷的公路向东北走了几里,就到了奉节县草堂区白帝公社的浣花大队。这里就是杜甫东屯草堂旧址。

感谢万里访古学诗人的热心指点,使我们对夔州白帝的地理历史面貌有了较全面较具体的了解,现在再回过头去读老杜这一时期的诗篇,自会感到亲切多了。

三 “形胜有余风土恶”

且说大历元年春末,老杜携家来到夔州,寄居西阁,作《客堂》说:

“忆昨离少城,而今异楚蜀。舍舟复深山,窅窕一林麓。栖泊云安县,消中内相毒。旧疾甘载来,衰年得无足。死为殊方鬼,头白免短促。老马终望云,南雁意在北。别家长儿女,欲起惭筋力。客堂序节改,具物对羁束。石暄蕨芽紫,渚秀芦笋绿。巴莺纷未稀,徼麦早向熟。悠悠日动江,漠漠春辞木。台郎选才俊,自顾亦已极。前辈声名人,埋没何所得?居然绾章绶,受性本幽独。平生憩息地,必种数竿竹。事业只浊醪,营葺但草屋。上公有记者,累奏资薄禄。主忧岂济时?身远弥旷职。修文庙算正,献可天衢直。尚想趋朝廷,毫发裨社稷。形骸今若是,进退委行色。”在老杜看来,云安、夔州一带就是楚地(详本章第一节),故至云安后所作诗有“舟人自楚歌”(《将晓》其二)、“楚客惟听棹相将”(《十二月一日》其二)、“南楚青春异”(《南楚》)之句。这首诗,夹叙夹议,见行止,见心绪,文辞亦苍劲有力:想起头年离开成都,而今已有楚蜀山川之异。我们坐船来到这里,那个寄居的西阁在深林覆盖的崇山之麓。前一阵留滞云安,像相如消渴我体内深感不适。船把旧病一起载了来我也高兴,衰老之年得苟延残喘哪还有什么不满足。就是死了成了异乡的鬼,头已白了就不算是寿命短促。古诗说“代马思朔云”,大雁虽身在南可心里老是想着北。自从离家以来儿女们都长大了,我本想起程回乡奈何筋力不济。住进这客堂后不觉季节在慢慢改换,另一番景物聊解我客居的羁束。石山里很暖和长出了紫色的蕨芽,沙渚秀丽芦笋(6)一片碧绿。黄莺纷飞并未减少,麦子早已接近成熟。慢悠悠的太阳照耀着水波荡漾的长江,广漠无垠的春天已辞别了花草树木。尚书台选拔的郎官都是英才,我能做到郎官自己也觉得荣显已极。想想那些前辈声名卓著的人,他们在政治上被埋没却一无所得。我今何幸居然能身着官服,无奈我不愿供职性喜幽独。凡是我平生憩息的地方,必然要栽种几竿修竹。我的事业只是喝酒,我所营造修葺的不过是些茅草屋。真感激严郑公(武)记挂着我,累次奏请授予我一份薄禄。我虽然常以主忧为念欲进济时之策,可惜身远而旷职。今朝廷正直,我还想回京以图于时政有毫发裨益,其如形骸衰老成这个样子,进退两难,徒委之匆匆行色。王嗣奭说:“客堂非前客居。客居前江后山,此云深山林麓,故知别是一所。当是移夔后作,故云‘舍舟复深山’,与《迁居》诗‘且就土微平’者合也。……种竹、葺草屋,自叙平生,非必谓今客堂。”

鲁訔说,夔俗无井,以竹引山泉而饮,蟠窟山腹间,有至数百丈者。南方深山居民取水往往如此,我以前也曾见到过。老杜初来乍到,对之颇感兴趣,作《引水》说:

“月峡瞿唐云作顶,乱石峥嵘俗无井。云安沽水奴仆悲,鱼复移居心力省。白帝城西万竹蟠,接筒引水喉不干。人生留滞生理难,斗水何直百忧宽。”明月峡、瞿塘峡(7)高耸入云,有高泉可资引取;乱石峥嵘难凿,夔俗无井情有可原。在云安时买水费钱,增加客旅负担,奴仆也为之发愁;移居此地,用水方便,就省心多了。你看那白帝城西山头千万根竹筒连接起来引水,这样喉咙哪会干?因病留滞此间生活艰难,有杯水喝,可解百忧心暂宽。浦起龙说:“结云‘何直’,何啻也。人当穷困已极,则曰略得少资,如邀大惠。诗正此意,亦解嘲语也。仇谓一水未足解忧,反其旨矣。”

竹筒引水虽然方便,要是发生故障,沿着一根根衔接着的竹筒上山检查哪里脱节或漏水,那也是很麻烦的。老杜常说他有相如消渴之疾(8),也就是糖尿病。患这种病的人水喝得特别多。一天傍晚,居民争水,不知谁给通老杜住处的竹筒弄了手脚,断水了。老杜当时雇的一个叫阿段的少数民族仆人就不声不响地上山去寻找源泉。到了三更半夜,老杜正口渴得不得了,忽听得竹筒引来的泉水从山顶云端直注缸中,不觉大喜,同时又为阿段敢在夜里穿过虎豹群上山去检修引水竹筒而感到惊异不置,于是就乘兴作《示獠奴阿段》说:

“山木苍苍落日曛,竹竿袅袅细泉分。郡人入夜争余沥,竖子寻源独不闻。病渴三更回白首,传声一注湿青云。曾惊陶侃胡奴异(9),怪尔常穿虎豹群。”颈联写久待忽得之情颇传神。这一股清泉刚才还在高峰润湿青云,瞬息间便循竹筒穿过黑夜,当然也同样会穿过虎豹群而流到诗人身边:读后不觉令人作如是遐想。

夔州名胜古迹不少,老杜到后不免要四处游览,白帝城自然是他首先要去登临凭吊的去处:

“城峻随天壁,楼高望女墙。江流思夏后,风至忆襄王。老去闻悲角,人扶报夕阳。公孙初恃险,跃马意何长?”(《上白帝城》)宋玉风赋》:“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兰台之宫,旧址在今湖北省钟祥县境。东汉公孙述字子阳,更始时起兵讨宗成、王岑之乱,破之,遂有蜀土,僭立为帝,都成都,色尚白,改成都郭外旧仓为白帝仓,筑城于鱼复,号白帝城。述立十二年,为光武帝刘秀所杀。左思《蜀都赋》:“一人守隘,万夫莫向;公孙跃马而称帝,刘宗(备)下辇而自王。”这大概是诗人首次上白帝城眺望怀古之作。见江流思夏禹疏凿之功(陈子昂《白帝城怀古》也说“深山尚禹功”),会风至想襄王兰台之快。垂老流离,愁闻悲角;人扶登览,且趁晚晴。可叹公孙述当初据险作乱,跃马称帝,意何雄哉,而今安在?杨伦说:“意中亦隐为崔旰言之,语更有含蓄。”

这次登白帝城在夕阳西下时。不久又于天阴欲雨时再登,作《上白帝城二首》。其一说:

“江城含变态,一上一回新。天欲今朝雨,山归万古春。英雄余事业,衰迈久风尘。取醉他乡客,相逢故国人。兵戈犹拥蜀,赋敛强输秦。不是烦形胜,深愁畏损神。”江城气象多变,所以每次来每次都有新鲜的感觉。天好像要下雨,下雨必会洗净山野的残红,今年的春天就要永远归去。春去虽能再来,但再来的却是来年之春;今年之春一旦归去,便成“万古”了。伤春,亦自伤。人死谓之“作古”,或以“千古”悼之;老杜吟“山归万古春”时,于此不能无感。仇兆鳌解后半近是:“公流落风尘,方与故乡人饮酒登眺,忽见输饷赴京者,不觉触目生悲,因叹云:我非厌烦此间形胜,特以愁来之故,怕损神而却步耳。公之关心民瘼如斯。……‘兵戈’,蜀有崔旰之乱。‘赋敛’,京师经吐蕃故也。”其二说:

“白帝空祠庙,孤云自往来。江山城宛转,栋宇客徘徊。勇略今何在?当年亦壮哉!后人将酒肉,虚殿日尘埃。谷鸟鸣还过,林花落又开。多惭病无力,骑马入青苔。”此诗专咏白帝庙。此庙唐宋以前祀公孙述。(10)仇兆鳌认为:“公于先主、武侯说得英爽赫奕,千载如生。此云‘勇略今何在?当年亦壮哉’,叹其随死而俱泯也。”白帝庙当时祀先主、武侯还是祀公孙,仇氏并未注明。此“叹其随死而俱泯”云云,如指先主、武侯,则非是。当然也可理解是指公孙而言。浦起龙说:“白帝本西方神。诗意盖指公孙述,为崔旰辈作影。”王嗣奭解其一“英雄余事业,衰迈久风尘”一联说:“谓此世界英雄尽有事业可做,惜己衰迈,久溷风尘也。”误。实则上句叹公孙称雄一时而终余陈迹,下句自伤久客风尘,两句之间并无因果关系。若从王说,岂不谓老杜欲效公孙之所为,陷老杜于不忠不义么?右仲自无此意,乃说诗甚求前后连贯之过。须知诗歌跳跃性很大,不可当散文对待。正确了解了“英雄”一联的意思,再来看其二,就容易得作者的用心了:白帝庙空荡荡的,只有孤云自来自往。人们偶尔拿些酒肉来祭祀,殿里积满尘土。公孙当年那不亦壮哉的勇略如今哪里去了?只留下江山无恙、旧城蟠曲。值此鸟鸣还过、花落又开的春夏之交,我客中带病骑马来游,抚今吊古,不无感慨,在庙宇中徘徊,久久不去。——这难道不是“英雄余事业,衰迈久风尘”的进一步发挥么?“林花落又开”,与殷遥《春晚山行》“野花成子落”、郭震《惜花》“半欲离披半未开”、李商隐《即日》“已落犹开未放愁”意近而俱各有情。

前后不久,老杜又有《陪诸公上白帝城头宴越公堂之作》:

“此堂存古制,城上俯江郊。落构垂云雨,荒阶蔓草茅。柱穿蜂溜蜜,栈缺燕添巢。坐接春杯气,心伤艳蕊梢。英灵如过隙,宴衎愿投胶。莫问东流水,生涯未即抛。”题下原注:“越公,杨素也。有堂在城上,画像尚存。”刘禹锡《夔州刺史厅壁记》:夔初城于瀼西,后周大总管龙门王述登白帝,叹曰:“此奇势可居。”遂移府于今治所(指唐治白帝城)。隋初杨素以越公领大总管,又张大之。李贻孙《夔州都督府记》:白帝城东南斗上二百七十步,得白帝庙。又有越公堂,在庙南而少西,隋越公杨素所建,奇构隆敞,内无撑柱,夐视中脊,邈不可度,五逾甲子,无土木之隙。朱注:诗言“柱穿”“栈缺”,而记云“无土木之隙”,疑记语未足信。又:阁木曰栈。《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郤”,同“隙”,缝隙。后“白驹过隙”成为成语,用来形容时光过得极快。《诗经·小雅·南有嘉鱼》:“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燕”同“宴”。“宴衎”,宴乐。古乐府:“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杨素,隋大臣。士族出身,北周武帝时任司城大夫等职。隋文帝灭陈时,他率水军从三峡东下,因功封越国公。开皇十年(五九〇),镇压荆州和江南各地的反隋势力。后任尚书左仆射,执掌朝政。参与宫廷阴谋,废太子勇,拥立炀帝。后封楚国公,官至司徒。杨素是隋朝的显贵,白帝城又是他起兵立功的据点。老杜今在城头越公堂参加当地官绅宴会,见此间境地荒凉,繁花凋谢,自会产生英灵过隙的感叹。末言宾主宴乐,意气相投,这就令诗人暂时不想离夔州而东下了。这诗虽不甚佳,但多少可见老杜的交游和行止动向。

老杜写白帝城登览最佳之作是《白帝城最高楼》: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城依山建,故城楼有最高者也有较低者。同样的道理,前诗题中“上白帝城头宴越公堂”云云,非谓堂建于城头,实指堂在山上高出于前面的城头。这是首拗体七律,除中两联对仗外(意对而平仄不对),其余全是歌行的作法。“扶桑”,神话中树木名。《山海经·海外东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弱水”,相传为水弱不能胜舟的河流。古籍中所载弱水很多,如《山海经·大荒西经》载,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城角这儿挺尖,小路又仄,连军旗也仿佛怕给大风吹倒而在发愁(11);我独自站在这其势如飞、虚无缥缈的最高城楼之上,感受的新奇,就不难想象了。前面瞿塘峡口的颓崖断石,从云雾里显现出来,有如睡着的龙和虎;江水清澈,漩涡翻滚,像是阳光拥抱着鼋鼍在遨游。(12)扶桑的西枝与高峡遥遥相对,弱水东流远远地流入长江。(13)那个拄着藜杖在忧时叹世的人是谁?他将点点血泪抛洒到空中,回过白头深情地望着北方。(他是谁?我不说大家都知道。)

仇注引《杜臆》说,《晓望白帝城盐山》当作《白帝城晓望盐山》(今本无)。这题目其实不错,无须改动。前面在介绍《客堂》时提到,老杜一来到夔州就寄居在“深山”“林麓”西阁(“舍舟复深山,窅窕一林麓”)。既是“林麓”,当然就不是山头。这岂不是可以近望白帝城远望盐山了么?这诗说:

“徐步携斑杖,看山仰白头。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日出清江望,暄和散旅愁。春城见松雪,始拟进归舟。”《水经注·江水》:广溪峡,乃三峡之首,其间三十里,颓岩倚木。山上有神渊,渊北有白盐崖,高可千余丈,俯临神渊,土人见其高白,故因名之。《方舆胜览》:白盐山,在州城东十七里。西阁在城西(14),白盐山在城东,所以当诗人“徐步携斑竹,看山仰白头”时,自会看到白帝城头高耸入云的飞楼(“红远结飞楼”),以及从春城后面露出的那底青顶白像雪压苍松似的盐山。仇兆鳌说:“断壁开处,见其深翠。飞楼结处,见其远红。此用倒装法。”又说:“见此佳景而始拟进舟,有不忍恝然之义。后《入宅》诗云‘断崖当白盐’,又《移东屯》云‘白盐危峤北’,公盖眷眷于此山矣。”

张震《武侯祠堂记》:“唐夔州治白帝,武侯庙在西郊。”老杜很景仰诸葛亮,庙又在他寄居的西阁附近,一来当早就去参观过了,作《武侯庙》:

“遗庙丹青落,空山草木长。犹闻辞后主,不复卧南阳。”朱鹤龄说:“武侯为昭烈驱驰,未见其忠,惟当后主昏庸,而尽瘁出师,不复有归卧南阳之意,此则云霄万古者耳。曰‘犹闻’者,空山精爽,如或闻之。”

他还去观看了八阵图,作诗说: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八阵图》)《东坡志林》:“诸葛亮造八阵图于鱼复平沙之上,垒石为八行,相去二丈。桓温征谯纵,见之,曰:‘此常山蛇势也。’文武皆莫识。吾尝过之,自山上俯视,百余丈凡八行,为六十四蕝,蕝正圜,不见凹凸处,如日中盖影。予就视,皆卵石,漫漫不可辨,甚可怪也。”一九七九年版《辞海》载,八阵图是诸葛亮的一种阵法。《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亮)推演兵法作八阵图。”后人考其遗迹而绘成图形(详见《武备志》)。相传诸葛亮曾聚石布成八阵图形,据记载,八阵图遗迹有三处:此其一,在奉节县南江边;一在陕西沔县(今勉县)东南诸葛亮墓东;一在四川新都县北三十里牟弥镇。刘禹锡《嘉话录》:“夔州西市,俯临江沙,下有诸葛亮八阵图,聚石分布,宛然犹存。峡水大时,三蜀雪消之际,涌滉漾,大木十围,枯槎百丈,随波而下。及乎水落平川,万物皆失故态,诸葛小石之堆,标聚行列依然。如是者近六百年,迨今不动。”此可为“江流石不转”注脚。历来对末句的理解大致可分为两派:一说以未得(失)吞吴为恨,一说以不该(失策)吞吴为恨。浦起龙认为这两派都“坐煞武侯心上着解。抛却‘石不转’三字,致全诗走作。岂知‘遗恨’从‘石不转’出生耶?盖阵图正当控扼东吴之口,故假石以寄其惋惜,云此石不为江水所转,天若欲为千载留遗此恨迹耳。如此才是咏阵图之诗。彼纷纷推测者,皆不免脱母”。指出“假石以寄其惋惜”这一拟人化的艺术表现手法是对的,但不得因此而抹杀此“恨”仍有二解。

《峡中览物》可看成是诗人春晚迁居夔州以来就近登临游览的小结:

“曾为掾吏趋三辅,忆在潼关诗兴多。巫峡忽如瞻华岳,蜀江犹似见黄河。舟中得病移衾枕,洞口经春长薜萝。形胜有余风土恶,几时回首一高歌?”还是仇兆鳌串讲得好:“此公在峡而思乡也。上四追忆华州,下四峡中有感。向贬司功,而诗兴偏多,以华岳、黄河足引壮思也。今峡江相似,而卧病经春,无复前此兴会矣。盖此间形胜虽佳,风土殊恶,几时得回首北归,仍动长歌之兴乎?”汉代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所辖之境,相当今陕西中部地区。后世行政区划分虽时有更改,但直到唐朝,习惯上仍称这一地区为“三辅”。华州属扶风。杜甫曾贬华州司功参军,故称“掾吏”。《文心雕龙·物色》说:“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江山自会有助于文思诗情,但老杜“在潼关诗兴多”,还有时代背景、社会环境、作家遭遇等等更重要更直接的原因。其实他在秦州、成都、夔州诗兴也都是很多的,他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在抒发一种忆旧思乡之情罢了。巫峡与华岳,风姿迥异而陡峭则一。蜀江清,黄河浊,亦各不同。只因都具有阳刚之美,能激发人的壮思,所以就见此而忆彼了。唐华州的治所在郑县(今陕西华县)。郑县之南的江中有个伏毒寺,气象潇洒,建筑精美。老杜厌峡水苍茫,徒为龙蛇深窟;伤远隔万里,旧游难得。作《忆郑南》说:“郑南伏毒寺,潇洒到江心。石影衔珠阁,泉声带玉琴。风杉曾曙倚,云峤忆春临。万里苍茫外,龙蛇只自深。”可见他当时忆旧思乡之情是很强烈的。

“形胜有余风土恶”,诗人对当地恶劣风土人情的不满主要表露在《负薪行》《最能行》中。前诗说:

“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更遭丧乱嫁不售,一生抱恨长咨嗟。土风坐男使女立,男当门户女出入。十有八九负薪归,卖薪得钱应供给。至老双鬟只垂颈,野花山叶银钗并。筋力登危集市门,死生射利兼盐井。面妆首饰杂啼痕,地褊衣寒困石根。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夔州的处女,不少已有四五十岁,头发花白了,可还没有婆家。何况战乱频仍,男子多出征或阵亡,这就更难嫁出了。这里的风俗是男坐女立,男子操持家务,女子在外面干活。她们十有八九要爬上险峰,砍了柴到集市上去卖了盘家养口;而且不顾死活,上盐井贩卖私盐牟利。她们多是老姑娘,到老脖子上都垂着双鬟,还将野花山叶同银钗插在一起。她们戴着首饰脸上也化了妆,可掩藏不住眼泪的痕迹。她们衣着单薄,蜷缩在山旮旯石根下面。如果说巫山这一带的女子都长得又粗又丑,那为什么归州却有出过古代著名美女王昭君的村子(15)?末举昭君为例证明夔州处女的粗丑并非天生如此而是恶俗使然,不满恶俗而深表同情于乱世山区的寒女,足见诗人对社会问题和民生疾苦的关注。王嗣奭说:“(此)与下《最能行》俱因夔州风俗薄恶而发,结之以‘昭君村’‘屈原宅’,又为夔州人解嘲;文人之游戏笔端者如此。‘处女发半华’,五字便堪大噱。”诗人的感情是沉重的,以为这不过是解嘲逗乐的笔端游戏,这理解很不正确。《入蜀记》:“(峡中)妇人汲水,皆背负一全木盎,长二尺,下有三足,至泉旁,以勺挹水,及八分,即倒坐旁石,束盎背上而去。大抵峡中负物率着背,又多妇人,不独水也。有妇人负酒卖,亦如负水状,呼买之,长跪以献。未嫁者,率为同心髻,高二尺,插银钗至六只,后插大象牙梳,如手大。”可参看。

作于同时的《最能行》,则不满峡中男子轻生逐利、气量狭窄:

“峡中丈夫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富豪有钱驾大舸,贫穷取给行艓子。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欹帆侧舵入波涛,撇漩捎无险阻。朝发白帝暮江陵,顷来目击信有征。瞿塘漫天虎须怒,归州长年行最能。此乡之人气量窄,误竞东风疏北客。若道士无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最能”,驾船的能手。“取给”,赚钱为生。《论语》是孔子弟子对孔子平日言行的记录,后世奉为经典,也是授徒的基础教科书。蜀谚:“起如屋,漩下如井。”驾船的人遇漩须撇开,遇须捎过。《水经注·江水》:“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虎须滩在夔州府治西。当时蜀人称舵师为“长年三老”(16)。峡中人从小读书很少,无论贫富多以驾船为生。他们驾船技术很高,如今亲眼得见,才相信书上所说“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原来是完全可能的。(17)瞿塘峡口江水漫天,虎须滩风涛怒吼,架不住归州长年的本领更高强。可是他们的气量都很狭窄,亲南人疏北人。如果说这一带的男子中没有英俊的人才,那为什么山那边的秭归却有出过伟大诗人屈原的宅子(18)?

四 “闭目逾十旬,大江不止渴”

老杜作为“北客”,不仅对峡中“土风”深感格格不入,而且还很不适应“南方瘴疠地”的气候。尤其入夏以来直至初秋,这里久旱毒热,他既忧农时复为高温所苦,其心情的烦躁就可想而知了。

南方淫祠之风甚炽,每逢天旱,就请巫师击鼓舞蹈,抬菩萨求雨,解放前我在家乡也曾多次见到过。老杜见了这番举动很不以为然,作《雷》说:

“大旱山岳焦,密云复无雨。南方瘴疠地,罹此农事苦。封内必舞雩,峡中喧击鼓。真龙竟寂寞,土梗空偻俯。吁嗟公私病,税敛缺不补。故老仰面啼,疮痍向谁数!暴尪或前闻,鞭石非稽古。请先偃甲兵,处分听人主。万邦但各业,一物休尽取。水旱其数然,尧汤免亲睹。上天铄金石,群盗乱豺虎。二者存一端,愆阳不犹愈?昨宵殷其雷,风过齐万弩。复吹霾翳散,虚觉神灵聚。气暍肠胃融,汗湿衣裳污。吾衰尤计拙,失望筑场圃。”《左传》僖公二十一年:“夏大旱,公欲焚巫尪。”杜预注:“瘠病之人,其面上向,俗谓天哀其病,恐雨入其鼻,故为之旱。”庾信《和乐仪同苦热》“鞭石未成雨”,倪璠注引虞善《志林》:“夷陵有阴阳石,阴石常润,阳石常燥,旱则鞭阴石必雨,久雨鞭阳石则止。”这诗前叙旱情严重,求雨无效,收成无望,赋税难敛,公私都将受害。中谓暴尪鞭石,并不能消弭旱灾,如果方镇能停止战争,听命于朝廷,减轻税收,旱年则无足深忧;须知唐尧、商汤时水旱亦在所难免,今亢阳虽酷,不犹愈(好)于豺虎般作乱的群盗么?末写昨夜风雷大作,吹散了满天云雨,燥热难熬,想到没法种点菜蔬来改善生活,就更加感到失望了。

神农求雨书》载:祈雨,不雨则暴巫,暴巫而不雨,则积薪击鼓而焚山。《水经注·江水》载:广溪峡乃三峡之首,山上有神渊,天旱燃木岸上,推其灰烬,下秽渊中,寻即降雨。当时当地人求雨总求不来,没办法,只得使出最后的一着儿——烧山!可是,仍然无效。老杜见了不胜感叹,作《火》说:

“楚山经月火,大旱则斯举。旧俗烧蛟龙,惊惶致雷雨。爆嵌魑魅泣,崩冻岚阴旷。罗落沸百泓,根源皆太古。青林一灰烬,云气无处所。入夜殊赫然,新秋照牛女。风吹巨焰作,河汉腾烟柱。势欲焚昆仑,光弥焮洲渚。腥至焦长蛇,声吼缠猛虎。神物已高飞,不见石与土。尔宁要谤,凭此迈荧侮。薄关长吏忧,甚昧至精主。远迁谁扑灭,将恐及环堵。流汗卧江亭,更深气如缕。”现值“新秋”,为求雨已焚山“经月”,那么这把吓唬蛟龙行雨的火当是阴历六月初点燃的,而旱象之成则更在此以前。《旧唐书·代宗本纪》载:“是年春旱,至六月庚子始雨。”《雷》题下仇注引此。案史不言何处春旱,一般系指皇帝所在的京洛地区。我国版图辽阔,南北气象往往不一,故不得遽据史以为夔州一带亦春旱至六月始雨。前引本纪接着说:“自六月大雨,洛水泛溢,漂溺居人庐舍二十坊,河南诸州水。”实则中原春旱而夏涝,夔州一带夏旱至新秋犹无雨。老杜见此方人大旱焚山心里很不以为然,就在诗中议论说:你们烧山不是要逼着蛟龙行雨么?古传“龙不见石,人不见风,鱼不见水”,你们就是把山上的长蛇、猛虎都烧焦了,甚至“火炎昆冈,玉石俱焚”,蛟龙又看不见石头和土,这与它们一点儿也不相干,它们早飞走了。何况这种举动近于荧侮要挟,若真有龙,它们也不会乐意行雨的。这实在荒诞不经,主要是由于长吏薄于忧民,不知以精诚祈救。若任火势蔓延不设法扑灭,恐怕就要烧到居民的围墙边来了。我整天汗流浃背地躺在江亭之中,到更深夜尽也一点儿不凉快,热得我奄奄一息。——老杜相信儒家天人感应之说虽也不对,但反对巫术迷信还是可取的。这诗刻画、铺叙近赋,但苍老遒劲、浑然一体,不失为力作。韩愈《陆浑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韵》咏野烧亦淋漓尽致,但纯用赋体,又恣意逞奇斗险,终嫌生涩造作。

酷热难耐,又作《热三首》《毒热寄简崔评事十六弟》(19)等遣闷。可能是热得心烦意躁,这些诗多无甚可观。黄生说:“‘炎赫衣流汗,低垂气不苏’,又‘欻翕炎蒸景’,又‘林热鸟开口’,又‘奇峰硉兀火云升’,又‘束带发狂欲大叫’,诗中说冷易佳,说热难佳,即杜公不免褦襶矣。”

以往老杜在浣花溪乘兴作生活小诗如《绝句漫兴九首》《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多极潇洒有韵致。如今大热天里写的《夔州歌十绝句》虽“亦竹枝词体,自是老境”(杨伦语),意趣似稍逊。其中如其四写赤甲、白盐风景如画:“赤甲白盐俱刺天,闾阎缭绕接山巅。枫林橘树丹青合,复道重楼锦绣悬。”其五记瀼东、瀼西人烟稠密,冬春温暖而花鸟繁多:“瀼东瀼西一万家,江北江南春冬花。背飞鹤子遗琼蕊,相趁凫雏入蒋牙。”其六状东屯之胜:“东屯稻畦一百顷,北有涧水通青苗。晴浴狎鸥分处处,雨随神女下朝朝。”其七言吴蜀航运甚便,商贾贩货竞趋,舟人忘险争利:“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长年三老长歌里,白昼摊钱高浪中。”或见物景象,或见风土人情,不无可观。有趣的是,我们还可从其八中窥见长安市上有卖巫峡、楚宫之类山水图的,犹如现今卖年画一样:“忆昔咸阳都市合,山水之图张卖时。巫峡曾经宝屏见,楚宫犹对碧峰疑。”又可从其九中得知附近武侯祠松柏树下是老杜炎天常去纳凉的好去处:“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

正因为他对诸葛亮很敬佩,对祠中的松柏又很熟悉很有感情,这就使得他能够写出《古柏行》这一篇成功之作:

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忆昨路绕锦亭东,先主武侯同宫。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空。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老杜寄寓夔州非止一日,游武侯祠非止一次,而且字里行间也不露明显的物候特征,因此很难断定这诗作于何时。现既已得知这年热天他常来祠中乘凉,我们就不妨想象:诗人憩息于古柏浓阴之下,望着那青铜般的枝柯、顽石般的根、滑得溜雨的起霜的皮、参天的黛色,不禁从宏观想见它云来气接巫峡、日出寒连雪山的耸峙阴森气象,并真切地感到它作为君臣际会的历史见证的意义。又从而联想到成都先主庙、武侯祠前的双大柏(20),心想那两棵种在郊原平地故可久存,像这棵盘踞高山而烈风莫能侵撼,当有神明扶持,且得造化之力。最后则因柏兴叹,说大厦将倾亟需栋梁之材,可惜这古柏重若丘山,万头牛都拉不动。它不露文采已引起世人的惊异,它不怕砍伐可又有谁能运送?它的心是苦的仍未免有蝼蚁寄居,叶子喷香终将有鸾凤住宿。志士幽人且莫怨嗟,古来材大都难为用啊!——赤日炎炎,坐在“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的古柏阴里,冥思巫峡云气、雪山寒月,缅怀君臣际会之盛,抒发怀才不遇之憾,这岂不是最富有诗意、最能涤烦除闷的消夏良方么?王嗣奭说:“公平生极赞孔明,盖有窃比之思。孔明材大而不尽其用,公尝自比稷、契,材似孔明而人莫用之,故篇终而结以‘材大难为用’,此作诗本意,而发兴于柏耳。不然,庙前之柏,岂梁栋之需哉?”沈括梦溪笔谈》说:“杜甫武侯庙柏诗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这不过是文艺创作上的夸张手法,如果一定坚持科学性,认为所述柏树的粗与高不成比例,何不干脆说:“世上哪有高达二千尺的柏树!”

天气这么热,偏偏引水竹筒坏了,这可教患消渴病的老杜如何受得了!多亏他有个叫信行的仆人,冒暑上山,往返四十里,修好水筒,他不胜感激,作《信行远修太筒》说:

“汝性不茹荤,清净仆夫内。秉心识本源,于事少滞碍。云端水筒坼,林表山石碎。触热藉子修,通流与厨会。往来四十里,荒险崖谷大。日曛惊未餐,貌赤愧相对。浮瓜供老病,裂饼尝所爱。于斯答恭谨,足以殊殿最。讵要方士符,何假将军佩?行诸直如笔,用意崎岖外。”题下原注:“(水筒,)引泉筒。”老杜居夔,有“隶人伯夷、辛秀、信行等”(《课伐木序》),据大历二年所作《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知此前上山检修引泉筒的那个獠奴阿段这时还在杜家。这诗用的是第二人称,就是直接对信行讲的,显得很亲切。这信行也是个很奇特的人,他不吃荤爱清净,心里很有主见,遇事毫不迟疑。从“云端”二句看,引泉筒不是烧山烧坏的,而是山顶的石头碎了把筒压坼的。他爬山越岭,修好水筒回来已是黄昏。见他忙到现在还没吃饭,脸给晒得通红,老杜感到又惊又愧,就情不自禁地把那些冰在冷水中供自己消暑去病的瓜和自己平素最喜欢吃的那种十字切开的大饼让给他吃(21),以报答他的恭谨和他修复水筒的功劳(上功叫“最”,下功叫“殿”)。他不要方士的制虎豹符,也无须借用将军的佩刀(22),他站得正行得直,自然置崎岖险阻于度外了。申涵光说:“‘日曛惊未餐,貌赤愧相对’,体恤下情如是,真仁者之用心。陶公(渊明)云‘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两贤一辙。”岂止是“仁者之用心”?还可看出老杜通过日常接触对信行有所了解后所产生的敬意。“清净而‘心识本源’,恭谨而‘事少滞碍’,士人有此,亦全人矣。公于僮仆亦于此观之,何等细心。”(《杜臆》)在封建时代,主人能这样细心观察僮仆,能看出并承认“仆夫内”有此“全人”而赞不绝口,这实在难能可贵,令人感动。

老杜年老体衰,沿途患病,春晚迁入西阁客堂,听说乌肉母鸡能治风湿麻痹(见《本草》),秋天还可吃蛋,就养了一大群,连母带雏共约五十只。谁知这一大群鸡踏盘翻案,把屋里搞得乱七八糟,令人厌恶。于是他就让仆人们砍了些竹子,隔断一段小路,在墙东空地上筑栅为笼,把它们都圈起来,可是还有从稀疏的竹栅间钻出去的,照样拿嘴和爪子弄脏簟席。因此这年热天他每次从武侯祠古柏下这样一些凉快地方乘凉回来,总要问问宗文这群鸡的表现,催他赶快带领仆人们修补好鸡栅,加强管理:

“吾衰怯行迈,旅次展崩迫。愈风传乌鸡,秋卵方漫吃。自春生成者,随母向百翮。驱趁制不禁,喧呼山腰宅。踏藉盘案翻,终日憎赤帻。课奴杀青竹,塞蹊使之隔。墙东有隙地,可以树高栅。织笼曹其内,令入不得掷。稀间苦突过,觜距还污席。避热时来归,问儿所为迹。我宽蝼蚁遭,彼免狐貉厄。应宜各长幼,自此均勍敌。笼栅念有修,近身见损益。明明领处分,一一当剖析。不昧风雨晨,乱离减忧戚。其流则凡鸟,其气心匪石。倚赖穷岁宴,拨烦去冰释。未似尸乡翁,拘留盖阡陌。”(《催宗文树鸡栅》)(23)赵注:春卵可抱育,故秋卵方充食。干宝搜神记》载:安阳城南有亭,夜不可宿;宿辄杀人。一书生明术数,宿亭中,夜半有赤帻者来,后得知为西舍老雄鸡成精。此借“赤帻”指鸡。“杀青竹”,以火炙竹去其汗则耐久。仇注:有栅,则鸡不啄蚁。有笼,则狐不噬鸡。且各领长幼,均敌不争,所以须区分置于诸笼。“损益”,查笼栅之不齐。“剖析”,别鸡群之异党。“不昧”,谓鸣不失期。“匪石”,言司晨有信。“拨烦”,无“喧呼”烦恼。“拘留”,应“怯行迈”。“阡陌”,应“墙东”。平时听鸡减忧,藉以自觉。岁终赖鸡充用,兼慰宗文。末二,作自哂语。《列仙传》载:祝鸡翁,居尸乡北山下,养鸡百余年,鸡至千头,皆立名字,欲引呼名,皆依呼而至。后升吴山,莫知所在。王嗣奭说:“此诗处分极细,不免迂腐,盖成大事者不宜小察;而钟、谭一味称之,可笑。公因病故养鸡,因养鸡故生出许多琐碎来。既欲养鸡,安得复顾蝼蚁?养鸡多,安免斗争?而欲分别长幼,此皆可笑,盖徒苦宗文耳。”这话是对的,但须指出的是:正因老杜无大事可做,就容易为这些琐碎事而犯嘀咕了。这诗反映出诗人当时的生活和心境,尚有一定认识价值,前半写得也比较好。

好燥热的天气,好烦人的琐事,把老杜折腾得够呛!有时,他还得强打精神去做一些必要的应酬:

“系马乔木间,问人野寺门。柳侯披衣笑,见我颜色温。并坐石堂下,俯视大江奔。火云洗月露,绝壁上朝暾。自非晓相访,触热生病根。南方六七月,出入异中原。老少多暍死,汗逾水浆翻。俊才得之子,筋力不辞烦。指挥当世事,语及戎马存。涕泪溅衣裳,悲风排帝阍。郁陶抱长策,义仗知者论。吾衰卧江汉,但愧识玙璠。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起予幸斑白,因是托子孙。俱客古信州,结庐依毁垣。相去四五里,径微山叶繁。时危挹佳士,况免军旅喧。醉从赵女舞,歌鼓秦人盆。子壮顾我伤,我欢兼泪痕。余生如过鸟,故里今空村。”(《贻华阳柳少府》)唐华阳县属成都府,贞观十七年析成都县置。这位华阳柳县尉,现亦客居夔州(本梁信州),住处与老杜寄寓的西阁客堂相去只四五里。这天老杜一早起身,骑着马来看他,把马系在大树下,向人打听,原来他就住在那个野庙里。(看样子他准是个卸任的县尉。)柳少府见老杜来访,忙披衣笑迎,十分热情。于是二人便并坐于石堂之下,一边俯视着大江奔流,一边在友好地交谈。这时,那朵朵火云经头晚月下露水的洗涤没想到反而更炽热,那炎光四射的旭日已经从悬崖峭壁上升起。(24)老杜说:要不是拂晓来访,就会中暑生病。南方六七月出门跟中原地区可不一样,动辄汗如水泼,无论老少真有热死的。虽然如此,为了见你这样的才俊之士,我还是不辞身体疲劳就一早赶来了。接着叙少府议论当时军国大事、肝胆相照、痛哭流涕情状,说有少府长策,足以匡时济世,而自己的文章不过是雕虫小技,无关弘旨,故有垂老幸承启迪之叹,且服其意气过人,又欲以子孙相托。末段则自叙客夔景况,说成都崔旰之乱尚未平息,而夔州免于军旅之灾,故得相从歌舞欢宴,但思余生无几,故里难归,仍不免相对泫然。老杜意识到自己在世不会太久,已在考虑身后事了,其情可悯!“醉从”二句出杨恽《报孙会宗书》:“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琴。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呜呜。”《汉书应劭注:缶,瓦器,秦人击之以为节歌。杨伦说:“只是随手写出,自觉十分淋漓。”又说:“起处写景如生。(‘火云’二句)是夏天晓景。”北京今年(一九八三)奇热,我写到这里时已过半夜,犹无一丝凉意,倍感老杜苦热诸什写得真切。诗云“南方六七月”,老杜访柳赠诗当在初秋。

夔州地区这年久旱,天气酷热。老杜这几年虽然在南方过了几个暑天,还是感到热不可耐,一直睡不好觉。好容易熬到阴历七月初三立秋(25)这天,午后热退,晚上稍凉,美美地睡了一觉,精神来了,不觉想起壮年乐事,一时兴起,作《七月三日亭午已后校热退晚加小凉稳睡有诗因论壮年乐事戏呈元二十一曹长》说:

“今兹商用事,余热亦已末。衰年旅炎方,生意从此活。亭午减汗流,比邻耐人聒。晚风爽乌匼,筋力苏摧折。闭目逾十旬,大江不止渴。退藏恨雨师,健步闻旱魃。园蔬抱金玉,无以供采掇。密云虽聚散,徂暑终衰歇。前圣眘焚巫,武王亲救暍。阴阳相主客,时序递回斡。洒落惟清秋,昏霾一空阔。萧萧紫塞雁,南向欲行列。欻思红颜日,霜露冻阶闼。胡马挟雕弓,鸣弦不虚发。长逐狡兔,突羽当满月。惆怅白头吟,萧条游侠窟。临轩望山阁,缥缈安可越?高人炼丹砂,未念将朽骨。少壮迹颇疏,欢乐曾倏忽。杖黎风尘际,老丑难剪拂。吾子得神仙,本是池中物。贱夫美一睡,烦促婴词笔。”诗作于七月三日。从“闭目逾十旬(百天),大江不止渴”“密云虽聚散,徂暑终衰歇”看,这场干旱、高温当开始于春末夏初,而且至今没有下过一次雨。既然雨师敛迹,旱魃扬威,园中的菜蔬就很难生长,自然贵得如金似玉。人热得难受,又缺菜吃,日子更不好过了。今日立秋,晚上稍微凉一点,心想:阴阳进退、时序更替,真是丝毫不爽;不久秋消暑气,紫塞雁来,又将是另一番景象。接着又从远在北方的紫塞想到其后在《壮游》中所述“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的壮年乐事而不胜惆怅。末段结出戏呈元曹长之意:“曹长盖喜烧炼,故末以此戏之。谓吾子虽得神仙,未能羽化,犹是‘池中物’;己于热后得一美睡,何减仙游?故致烦词笔也。”(《杜臆》)求仙、烧炼亦是老杜壮年乐事之一,因紫塞而骑射而烧炼,段与段之间虽有跳跃,思绪却并未中断。

再过四天就是七月七日牛郎织女相会的乞巧节。老杜作《牵牛织女》,首言牛女相会出于俗传之妄,次谓七夕设瓜果祈请乃世俗好事者之所为,末“因织女而及夫妇,见人情不可以苟合。女子待嫁,未免忧心忡忡,但以礼律身,惟勤事织作而已。盖夫妇之道,通于君臣,臣一失节,则君将不容矣。妇一失身,则夫将见绝矣。故知大而仕进,小而婚配,皆当出于至公”(仇注)。这诗根本否定神话、传说以及民间习俗的意义,封建伦理观念强烈,议论迂腐,写得也很乏味,无论思想还是艺术均无可取。但其中不言炎热,想天气确已转凉,“秋老虎”的威风渐杀了。

物极必反,接着就不停地下雨,老杜也不停地写雨诗。这一阵子我们陪着老杜在高温下受了不少煎熬,现在也该凉爽凉爽了。

五 一雨便成秋

久旱第一次下雨,老杜感到很快意,作《雨》说:

“峡云行清晓,烟雾相徘徊。风吹苍江树,雨洒石壁来。凄凉生余寒,殷殷兼出雷。白谷变气候,朱炎安在哉!高鸟湿不下,居人门未开。楚宫久已灭,幽佩为谁哀?侍臣书王梦,赋有冠古才。冥冥翠龙驾,多自巫山台。”宋玉《高唐赋序》:“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巫山在今四川、湖北两省边境。长江穿流其中,形成三峡。著名的“巫山十二峰”并列巫峡两岸,以北岸的神女峰(望霞峰)最奇。神女峰因《高唐赋》所述故事得名。“巫山台”,即谓巫山阳台。《巫山县志》:“城西北半里许,山名高都,为阳台故址,旧有古高唐观。”高唐观旧址,今尚存。夔州附近的瞿塘峡离巫峡不很远,因此老杜在这里每见下雨就容易联想起那个“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神女,如说“雨随神女下朝朝”,同时也在许多诗中把夔州这一带看成楚地了。这诗首句“峡云行清晓”是写实,倒不是硬套“旦为朝云”的话。“密云虽聚散,徂暑终衰歇”,好几次密云不雨,令人空盼一场。这次布了一早上的云,终于雨随风至,铺天盖地下起来了。雨久寒生,雷鸣雨大,连白谷(26)这样一些低洼的高温点的气候也变了,火红的炎夏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楚宫早已泯灭,这场雨莫非是那位“摇佩饰,鸣玉鸾”(《神女赋》)的神女特为怜悯人而下的?侍臣宋玉根据先王和楚襄王的两个梦创作了《高唐赋》《神女赋》,他赋才冠古,多亏他写活了这样一个又美丽又善良的女性,从此以后,在此方广漠的天空中乘着翠龙行雨的,多来自巫山的阳台啊!仇兆鳌说:“朱子(熹)改‘树’为‘去’,言风吹苍江而去,雨洒石壁而来,去来指风雨。董氏(斯张)改为‘苍江澍’,却是说风吹而江澍(古通注)矣,岂可云雨洒而壁来乎?犹觉未安。”又说:“此乃古诗,作‘树’字本合,言风先吹树而继以雨来也。”“风吹”二句写暴雨随狂风倏至的景象,绘声绘色,很有气势,岂可妄改,改则点金成铁了。

接着又下了一场雨,枯焦的原野慢慢有了生意,园子里的蔬菜也变得碧绿了,老杜心里一高兴,又作《雨》(27)说:

“行云递崇高,飞雨霭而至。潺潺石间溜,汩汩松上驶。亢阳乘秋热,百谷皆已弃。皇天德泽降,焦卷有生意。前雨伤卒暴,今雨喜容易。不可无雷霆,间作鼓增气。佳声达中宵,所望时一致。清霜九月天,仿佛见滞穗。郊扉及我私,我圃日苍翠。恨无抱瓮力,庶减临江费。”高山上乌云翻滚,迷蒙细雨飘然而至。不一会儿石间山水潺潺地流,松树顶上峭壁悬泉哗哗地落。前些日子太阳很毒,入秋天气也很热,五谷杂粮都快完了。感谢皇天降下德泽,使得那些晒得苗焦叶卷的作物又有了生意。前次那场雨下得太突然太猛烈,这次就从容平易多了。不可以没有雷霆啊,间或打打雷能为万物群生鼓气。(28)美妙的雨声一直到半夜未停,这使我不由得产生了希望。我仿佛看到了清霜九月天,田野里收割完了,到处有没捡干净的谷穗。我住在城郊也得到了老天赐予的好处,我的菜园子一天比一天变得苍翠。《庄子》说子贡曾经见到过汉阴丈人抱瓮灌园,可惜我没有抱瓮的力气,不然倒可免了不少雇人从江边汲水浇菜的费用。这诗首四句写雨景大佳。“潺潺”二句,当与王维《山居秋暝》“清泉石上流”和《送梓州李使君》“山中一半雨,树杪百重泉”合读。雨后山涧之水潺潺地溜于石间,又汩汩地驶于松上,皆省主词。“汩汩松上驶”如同《北征》“我仆犹木末”,非谓泉流松上、仆登木末,而是前后景物重叠之象。

第一场是急风暴雨,第二场正好。后来一变为阴雨连绵,老杜不觉又转喜为忧了。《雨二首》就是这种情绪的流露,其一说:

“青山澹无姿,白露谁能数?片片水上云,萧萧沙中雨。殊俗状巢居,层台俯风渚。佳客适万里,沉思情延伫。挂帆远色外,惊浪满吴楚。久阴蛟螭出,寇盗复几许?”元稹《酬乐天得微之诗知通州事因成四首》其二:“平地才应一顷余,阁栏都大似巢居。”自注:“巴人多在山坡架木为居,自号阁栏头也。”《夔州歌》其四:“闾阎缭绕接山巅。”可见当地“巢居”大致情状。“青山澹无姿”,用江淹成句。这诗先写雨景;后写层台遥望,对雨怀人而虑其逢寇。“佳客”当有所指,不详。蒋弱六说:“(首)四句连看,似露似云,连山连水,只沙上有声知为雨也,写状入神。”其二说:

“空山中宵阴,微冷先枕席。回风起清曙,万象萋已碧。落落出岫云,浑浑倚天石。日假何道行?雨含长江白。连樯荆州船,有士荷戈戟。南防草镇惨,沾湿赴远役。群盗下辟山,总戎备强敌。水深云光廓,鸣橹各有适。渔艇自悠悠,夷歌负樵客。留滞一老翁,书时记朝夕。”唐渝州有壁山县,宋辟山县属重庆府。旧注疑诗中“辟山”指此。王嗣奭说:“起来四句,写雨景清绝。‘浑浑倚天石’,是峡中景,兼以云俱出岫,故云‘日假何道行’。……‘草镇’,地名,想即黄草峡也,见后《黄草》一章。盖峡西有乱,而总戎调荆州兵以防之,故船中之士,荷戈冒雨,而赴远役。‘群盗’,小盗也,时又有‘下辟山’者,而总戎止备强敌,不暇及之,故鸣橹各有所适,而峡中不能安枕可知已。止有渔艇、樵歌如故;而‘留滞一老翁’,则欲去而不得者,但‘书时记朝夕’而已。……公忧旱诗(《雷》)云:‘上天铄金石,群盗乱豺虎。二者存一端,愆阳不犹愈。’今已得雨,辄复忧盗。故雨诗三首(指“峡云行清晓”与此二首),止前首单咏雨,次首遂及前路吴、楚之盗,末首乃虑峡中之盗。自‘连樯’以下,绝不及雨。”笺、评俱佳,可参看。

这一时期写雨天生活的诗还有《雨不绝》、《雨》“万木云深隐”等首,都小有情趣。前诗说:

“鸣雨既过渐细微,映空摇扬如丝飞。阶前短草泥不乱,院里长条风乍稀。舞石旋应将数子,行云莫自湿仙衣。眼边江舸何匆促,未待安流逆浪归。”骤雨过后,细雨飘丝,风稀未止,却不溅泥污草,描状入微,并不如朱瀚所说“语近于率”“亦少意味”。罗含湘中记》:石燕在零陵县,通风雨则飞舞如燕,止则为石。《水经注·湘水》:石燕山有石,绀而状燕,其石或大或小,若母子,及雷风相薄,则石燕群飞,颉颃如真燕。杨伦评“舞石”二句:“纤丽,亦玉溪生粉本。”

后诗有“风扉掩不定”句。黄生说:“‘风扉掩不定’‘风幔不依楼’‘风帘自上钩’‘寒声风动帘’‘风连西极动’‘风前径竹斜’,画风手也。”

雨天的歌中最见忧国之情的是《江上》:

“江上日多雨,萧萧荆楚秋。高风下木叶,永夜揽貂裘。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时危思报主,衰谢不能休。”秋江雨夜,易兴身世之感。“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老杜当年雄姿英发、抱负非凡的神情可想。如今寒夜搜箧添衣,即使翻出的不是“放荡齐赵间”穿的那件“貂裘”,也会因此勾引起勋业无成、济时无望的悲哀而揽镜自怜的。

连绵的秋雨终于停了,老杜作《雨晴》说:

“雨时山不改,晴罢峡如新。天路看殊俗,秋江思杀人。有猿挥泪尽,无犬附书频。故国愁眉外,长歌欲损神。”首句“雨时”一作“雨晴”。仇注引罗景纶说:“‘雨晴山不改,晴罢峡如新’,言或雨或晴,山体本无改变,惟既雨初晴,则山际精神,乃焕然如新。此说似未当。若上句出‘晴’字,则下句便复。据公诗‘久雨巫山暗,新晴锦绣文’,即此诗注脚。知‘雨’‘晴’两句,乃分说也。”“天路”,犹天边。《水经注·江水》载渔者歌说:“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晋书·陆机传》载:“初,机有骏犬,名曰黄耳,甚爱之。既而羁寓京师,久无家问,笑语犬曰:‘我家绝无书信,汝能赍书取消息不?’犬摇尾作声。机乃为书以竹筒盛之,而系其颈。犬寻路南走,遂至其家,得报还洛。其后因以为常。”雨晴峡新,最好东下。其奈不能如愿,仍然留滞天边。看着这异方习俗,加之秋山萧瑟,真是忧死人。这里常有猿鸣,害得我的眼泪早已流完,可叹我没有黄耳那样的骏犬能经常派遣去传递家书。“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悲歌》)我的故乡就在我的愁眉之外,我长歌一曲,不胜伤神。

秋分日赋《晚晴》,也流露出这种羁旅之愁:

“返照斜初彻,浮云薄未归。江虹明远饮,峡雨落余飞。凫雁终高去,熊罴觉自肥。秋分客尚在,竹露夕微微。”斜阳的光束照彻大地,稀薄的浮云散得快就不用归岫了。远处的虹垂江而饮(29),峡中尚余残雨飘飞。凫雁高翔,熊罴上膘,鸟兽逢秋而自得。可叹我秋分尚在客中,夕听竹露轻滴,益增孤寂之感。

同时前后所作《返照》,情景与前诗相同,艺术上似稍胜:

“楚王宫北正黄昏,白帝城西过雨痕。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衰年病肺惟高枕,绝塞愁时早闭门。不可久留豺虎乱,南方实有未招魂。”相传楚王宫遗址在今四川巫山县西北,距夔州不远。黄昏雨过,夕阳光从江面上反射到石壁上晃动。“绿树村边合”(孟浩然句),归云拥树,山村也自然消失了。我年老多病,复忧绝塞羁旅,正想闭门高枕而卧,转思豺虎为乱,此地不可久留,只怕惊散的旅魂招不回去而留在南方。黄生说:“前半景,是诗中画。后半情,是纸上泪也。视‘白帝城中’,则较胜一筹。以起属正声,后半气力雄厚,又远过之耳。”《白帝》首句为“白帝城中云出门”,黄生说的“白帝城中”诗当指《白帝》。《返照》是七律正格,《白帝》为变体,而思想、艺术,各臻其妙,不宜轩轾。

如果说《返照》以“晚雨初晴变幻光景”“比夫蜀中兵乱胜败无常”(《杜臆》),那么《白帝》就是因秋日骤雨而兴起乱世之叹了:

“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云出于城中,雨翻于城下,山城骤雨情景如见。王维《辋川集·文杏馆》:“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与此构思相近而境地有幽深与雄奇之别。江水暴涨,为峡口所束,轰鸣如雷霆之斗;山多古木苍藤,本极阴森,现又加上黑云翻墨、大雨倾盆,就更不漏日月之光了。《尚书·武成篇》说:“归马于华山之阳。”这放归的马,当然比出征的马安逸;巴蜀连年战乱不息,百姓死亡惨重,千家于今顶多只剩下百家。可怜啊连寡妇们都给剥削得精光,在这秋天的原野上,没有一个村子没有哭声。激荡的雷霆风雨、凶险的高江急峡,更衬托出动乱的现实和诗人如焚的忧思,艺术感染力是很强的。邵子湘评为奇警之作。又《黄草》也为蜀中兵乱而作:

“黄草峡西船不归,赤甲山下行人稀。秦中驿使无消息,蜀道兵戈有是非。万里秋风吹锦水,谁家别泪湿罗衣?莫愁剑阁终堪据,闻道松州已被围。”黄草峡在涪陵长江上流四十里。赤甲山在夔州城东北七里。首二句意谓巴蜀之间因战乱水陆梗阻。《客居》“蜀麻久不来,吴盐拥荆门”可证。朱鹤龄说:考唐史,杜鸿渐至蜀,崔旰与杨子琳、柏茂琳等各授刺史、防御,而不正崔旰专杀主将之罪,故有兵戈是非之语。盖言崔乱成都,柏、杨讨之,其是非不可无辨。然旰本建功西山,郭英乂通其妾媵,激之生变,其罪不专在崔旰。未几释甲,随鸿渐入朝,而吐蕃则岁岁为蜀患,故末语又不忧剑阁而忧松州。焮案:朱说大体得之,惟杜鸿渐入朝在大历二年六月,而崔旰并未同行(详《资治通鉴》附《考异》),小误;末“松州已被围”不过是“闻道”而已。

以上这些诗,或写雨晴变幻,或抒家国深忧,可见老杜夔州秋日生活、心境的一斑。其中写得颇富理趣、值得注意的是《种莴苣》:

“阴阳一错乱,骄蹇不复理。枯旱于其中,炎方惨如毁。植物半蹉跎,嘉生将已矣。云雷欻奔命,师伯集所使。指挥赤白日,洞青光起。雨声先以风,散足尽西靡。山泉落沧江,霹雳犹在耳。终朝纡飒沓,信宿罢潇洒。堂下可以畦,呼童对经始。苣兮蔬之常,随事蓺其子。破块数席间,荷锄功易止。两旬不甲坼,空惜埋泥滓。野觅迷汝来,宗生实于此。此辈岂无秋?亦蒙寒露委。翻然出地速,滋蔓户庭毁。因此邪干正,掩抑至没齿。贤良虽得禄,守道不封己。拥塞败芝兰,众多盛荆杞。中园陷萧艾,老圃永为耻。登于白玉盘,藉以如霞绮。苋也无所施,胡颜入筐篚。”种莴苣的经过和作诗的用意序中交代得很清楚:“既雨已秋,堂下理小畦,隔种一两席许莴苣,向二旬矣,而苣不甲拆,独野苋青青。伤时君子或晚得微禄,轲不进,因作此诗。”久旱入秋得雨,老杜命僮仆在堂前开了两席菜畦,撒上莴苣籽儿,谁知过了二十来天,莴苣没发芽却长满了青青的野苋。这就引出他一大通正不敌邪的议论。这议论虽一般,却非无病呻吟,骂野苋骂得尤其痛快:真搞不清你们这些野苋是从哪儿来的,居然宗生族茂地盘踞在这里。你们这些东西也怕逃不过深秋的寒露严霜,就一个劲儿从地里飞快地钻出来,长满庭院,几乎把门户都堵塞了。因此知道君子守道洁己,其芳泽可以被人,小人必欲摧抑终身,如荆杞的败坏芝兰。借自然现象讽刺不合理社会现实的诗文古已有之。

《楚辞·离骚》以芳草比君子,萧艾比小人,惋惜君子变成小人就说:“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左思《咏史》其二以涧底长松为山上茎不过径寸之苗所掩荫,艺术地显示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不平社会现实:“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鲍照敢恨敢骂,曾在《瓜步山楬文》中把那些因封建关系而高处要津的权贵比之为渺小的瓜步山而狠狠地加以咒骂与嘲弄:“瓜步山者,亦江中渺小山也。徒以因迥为高、据绝作雄而凌清瞰远、擅奇含秀,是亦居势使之然也。故才之多少,不如势之多少远矣!”老杜的骂野苋,和这些借物讽时的诗文,无论命意还是构思,都有近似之处,但所讽刺的对象和所具有的社会意义是有所不同的。单就《种莴苣》而言,诗中的莴苣,岂不就是“晚得微禄”的诗人的自我写照么?至于那些野苋所代表的小人,既不是迫害屈原的那些上官大夫之流,也不是晋朝那些“蹑高位”的“世胄”,而是老杜当代那些迫害忠良、败坏朝政的权奸。篇末仍以喻意作结,见邪终不能胜正,这不尽是聊以自慰之辞,倒是为古今中外历史所反复证实的真理。“师伯”,雨师、风伯。张协《杂诗》其四:“森森散雨足。”“散足”句言雨脚从风而靡。“云雷”一段写骤雨入神:云雷受雨师、风伯的驱使,忽然迅速行动起来。它们指挥着太阳由红渐渐变白,云气郁蒸,青光泛起,雨声以风声为先导,雨脚纷纷随风向西边飞扬。山泉迸落沧江,霹雳声犹在耳边。雨哗哗地下了一整天,一直下了两晚才停。——把平平常常的一场急风暴雨写得这么有声势,这不能不令人佩服老杜笔力的雄健。

六 凉爽了活动就多些

莴苣没种好,天气到底凉爽了,老杜的游览、交际活动又重新频繁起来。

老杜今年春晚一来夔州就对城东十七里的白盐山很感兴趣,曾在《晓望白帝城盐山》中表示想坐船到那里去登览:“春城见松雪,始拟进归舟。”后又在《夔州歌》其四写到那里的风景很美。现在天凉了,他终于如愿以偿,前去游览了:

“卓立群峰外,蟠根积水边。他皆任厚地,尔独近高天。白榜千家邑,清秋万估船。词人取佳句,刻画竟谁传?”(《白盐山》)《水经注·江水》:广溪峡,山上有神渊,渊北有白盐崖,高可千余丈,俯临深渊。“积水”当指神渊。钱注:“《荆州记》曰:三峡之首,北岸有白盐峰(《访古学诗万里行》说白盐山在南岸。待考),峰下有黄龙滩,水最急,沿溯所忌。故曰‘积水边’也。”渊在山上,滩在江中,以“积水”指滩,似不切。黄希说:“《世说》:周觊云:‘刻画无盐。’此因山名白盐,故有末句。”白盐山啊你卓立于群峰之外,蟠根于神渊之边。其他的山峰都紧贴厚地,惟独你接近高天。你是夔州这千户城市的一块大白匾额,清秋打你身旁来往经过上万艘做生意的长江船。词人选取佳句像“刻画无盐”那样刻画你这“白盐”,但恐怕这首诗未必能流传?——戏谑之辞,聊见诗人一时高兴而已。

黄初三年(二二二)二月,蜀先主刘备率兵伐吴,败归白帝城。次年四月卒于永安宫。所以这里有先主庙。《方舆胜览》载:庙在奉节县东六里。老杜刚到夔州时或已不止一次来此游览,而《谒先主庙》当作于这年秋天(30):

“惨澹风云会,乘时各有人。力侔分社稷,老屈偃经纶。复汉留长策,中原仗老臣。杂耕心未已,欧血事酸辛。霸气西南歇,雄图历数屯。锦江元过楚,剑阁复通秦。旧俗存祠庙,空山立鬼神。虚檐交鸟道,枯木半龙鳞。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闾阎儿女换,歌舞岁时新。绝域归舟远,荒城系马频。如何对摇落,况乃久风尘。孰与关张并,功临耿邓亲。应天才不小,得士契无邻。迟暮堪帷幄,飘零且钓缗。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载:亮与司马懿对于渭南,每患粮不继,分兵屯田,为久驻之基,耕者杂于渭滨居民之间。“杂耕”谓此。该传又载:亮粮尽势穷,忧恚呕血,一夕烧营遁走,入谷道,发病卒。“欧”同“呕”。“欧血事”谓此。这诗首叙先主始末:风云惨澹、君臣际会,魏、蜀、吴各有争霸的异人崛起。先主与曹操、孙权力量相当分到了一分社稷,谁知征吴未遂枉费了满腹经纶。西南霸气消歇,雄图为天命所限而迍邅。先主临终时对诸葛亮说:“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定大事。”他把恢复汉室、统一中原的长策,留给了老臣。诸葛亮杂耕久驻的决心未已,可叹竟“鞠躬尽瘁”。不久,蜀汉也就为晋朝所合并了。(31)中写先主庙中情景:这里旧俗尚存,至今建庙立神像供奉先主。飞檐高与鸟道相接,松树古老多半已长出龙鳞。绿竹送走清溪之上月复一月的明月,苍苔为玉座移来年复一年的青春。民间里巷的少男少女不知更换了多少代,而赛神的歌舞却岁岁常新。关羽字云长,张飞字翼德,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后汉耿弇字伯昭,邓禹字仲华,皆随光武帝建立了大功。末述谒庙感慨:我从边远地区坐船还乡,暂时留滞在这荒城常骑马来庙中遨游。“当此风尘摇落中,孰与关、张并列,而功侔耿、邓乎?必有真主应天之才,方成君臣契合之机。今年齿迟暮,岂堪更参帷幄?只作磻溪钓叟已耳。但忧国念深,不禁泪洒衣巾也”(周甸语)。老杜当桑榆之年、处途穷之际,犹不忘立不世之功,复痛洒忧国之泪,这种精神颇感动人。

谈到老杜秋后的交游,不妨先提殿中监杨某。他有《送殿中杨监赴蜀见相公》诗。黄鹤注:大历元年二月,杜鸿渐以黄门侍郎平章事帅蜀,明年六月入朝。此诗当是元年秋作。相公指鸿渐。这诗说:

“去水绝还波,泄云无定姿。人生在世间,聚散亦暂时。离别重相逢,偶然岂足期?送子清秋暮,风物长年悲。豪俊贵勋业,邦家频出师。相公镇梁益,军事无孑遗。解榻再见今,用才复择谁?况子已高位,为郡得固辞。难拒供给费,慎哀渔夺私。干戈未甚息,纲纪正所持。泛舟巨石横,登陆草露滋。山门日易夕,当念居者思。”流水一去不复返,浮云没有固定的姿态。人生在世,聚和散不过是暂时的事。我们离别后没想到今又重逢,事出偶然这岂能预期?在清秋的傍晚送您登程,这凄凉的风物将永远留在记忆中令人伤悲。英雄豪杰最看重建立功勋,恰值国家正出师用兵。杜相公现出镇山南、剑南(32),操心军事巨细不遗。后汉陈蕃为太守,惟徐稚来特设一榻,去则悬之。您去为杜相公分劳,定会受到特殊礼遇,我相信像陈蕃解榻那样的佳话将再见于当今。他正在选用人才,除了您还选谁?何况您已获得从三品殿中监这样的高位,这次若委派您去当州郡长官,您可不要坚决推辞(33)。当地方长官自然难以拒绝供给军国费用,但千万要体恤下情,莫渔夺百姓。战乱还没完全平息,应努力整顿纲纪。坐船担风险,起旱露水重。夔门山高天黑得快,您走后当想到我这留下不走的人常在思念您。——想杜鸿渐这时辟杨为蜀中郡守,故正告以为郡之道。忧国忧民,情真语切,感人至深。

老杜雅好名家字画。这次杨监路过夔州,曾出示箧中珍藏的张旭草书图和画鹰十二扇,请老杜鉴赏。老杜看了很高兴,连作《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二诗记其观感。前诗说:

“斯人已云亡,草圣秘难得。及兹烦见示,满目一凄恻。悲风生微绡,万里起古色。锵锵鸣玉动,落落群松直。连山蟠其间,溟涨与笔力。有练实先书,临池真尽墨。俊拔为之主,暮年思转极。未知张王后,谁并百代则?呜呼东吴精,逸气感清识!杨公拂箧笥,舒卷忘寝食。念昔挥毫端,不独观酒德。”张旭是盛唐时杰出的书法家,尤以草书著称(详上卷一五〇)。老杜曾在《饮中八仙歌》中称赞过他:“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二人或为旧识。当时张旭已去世,今见其遗墨,不觉满目凄凉。“悲风”六句叙张旭草书的神妙:展卷而悲风生于细绢之上,古色苍茫,仿佛弥漫万里;走笔疾徐如铿锵鸣玉的移动,气势苍劲似落落群松的挺拔;山峦蟠曲状其笔画的连绵,溟渤水涨想其襟怀的浩瀚。李子德说:“摹写处具见大力,直是造化在手。”观今传张旭《草书古诗四帖》,知所咏并非溢美之辞,而诗、书相得益彰。卫恒《书势》:弘农张伯英(芝),凡家之衣帛,必先书而后染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黑,韦仲将谓之“草圣”。“有练”六句赞其书法工力的精深,老而臻于极境,张芝、王羲之之后,无人能与比肩。李颀《赠张旭》:“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这诗也说他是“东吴精”,知张旭当时有此称号。末段结到杨监的赏鉴,说张颠草书逸气足动杨的清识,故常舒卷把玩。又念其醉后善书,不独酒德可观。《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则主要写因赏画鹰所生盛世不再、壮志难酬的感慨:

“近时冯绍正,能画鸷鸟样。明公出此图,无乃传其状?殊姿各独立,清绝心有向。疾禁千里马,气敌万人将。忆昔骊山宫,冬移含元仗。天寒大羽猎,此物神俱王。当时无凡材,百中皆用壮。粉墨形似间,识者一惆怅。干戈少暇日,真骨老崖嶂。为君除狡兔,会是翻韝上。”《历代名画记》:冯绍正,开元八年为户部侍郎,善画鹰鹘鸡雉,尽其形态,嘴眼脚爪毛彩俱妙。曾于禁中画五龙堂,有降云蓄雨之感。前草书是张旭真迹,此鹰图乃临摹冯画。首记画鹰的神奇:这十二扇画鹰,姿态各异,但皆独立出群,心地清绝。它们简直可说是疾于千里马、气吞万人敌。老杜早年以来就好借咏马咏鹰来抒写自己前程万里、海阔天空的雄伟抱负,如说“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房兵曹胡马》)、“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画鹰》)等等。后旅食京华,仕途蹭蹬,仍然在《进雕赋表》中盛赞鹰、雕等鸷鸟的“英雄之姿”:“岂但壮观于旌门,发狂于原隰?引以为类,是大臣正色立朝之义也。”于今留滞夔门、客居寂寞,喜见盛世名家画鹰摹本多幅,这怎教诗人不缅怀往事、感慨万千呢?玄宗当年常以冬十月从东内大明宫含元殿移仗骊山华清宫避寒。晚唐郑嵎《津阳门诗》咏玄宗当年冬猎骊山盛况说:“五王扈驾夹城路,传声校猎渭水湄。羽林六军各出猎,笼山络野张置维。雕弓绣韣不知数,翻身灭没皆峨眉。赤鹰黄鹘云中来,妖狐狡兔无所依。”又加自注:“申王有高丽赤鹰,岐王有北山黄鹘,逸翮奇姿,特异他等。上爱之,每弋猎,必置于驾前,目为‘决胜儿’。”摹本画鹰不一定是赤鹰、黄鹘这些御前“决胜儿”的写真,只是冯绍正乃开元间人,因而想起骊山校猎之盛,就不觉对画而惆怅了。末借真鹰寄慨:干戈连年不息,今上无暇校猎,那些真骨凌霜的鹰鹘,就只有老死空山了。如果一旦有机会为君王剪除狡兔,它们自会从韝上腾空而起的。隋炀帝《咏鹰》说:“虽蒙韝上荣,老有凌云志。”这样,岂不恰好见出老杜“烈士暮年”未已的壮心来了?李子德评:“咏画忽寓兴亡之感,可称高壮。”

今年入夏老杜来夔州不久时,他曾作《奉寄李十五秘书文嶷二首》,望李早日从云安来夔州,结伴出峡:“避暑云安县,秋风早下来。暂留鱼复浦,同过楚王台。猿鸟千崖窄,江湖万里开。竹枝歌未好,画舸莫迟回。”(其一)到了秋天,李文嶷来了又走了,可是老杜却因病不能跟他一起出峡,只得作诗相送说:

“峡人鸟兽居,其室附层巅。下临不测江,中有万里船。多病纷倚薄,少留改岁年。绝域谁慰怀?开颜喜名贤。孤陋忝末亲,等级敢比肩?人生意气合,相与襟袂连。一日两遣仆,三日一共筵。扬论展寸心,壮笔过飞泉。玄成美价存,子山旧业传。不闻八尺躯,常受众目怜。且为辛苦行,盖被生事牵。北回白帝棹,南入黔阳天。汧公制方隅,迥出诸侯先。封内如太古,时危独萧然。清高金茎露,正直朱丝弦。昔在尧四岳,今之黄颍川。于迈恨不同,所思无由宣。山深水增波,解榻秋露悬。客游虽云久,主要月再圆。晨集风渚亭,醉操云峤篇。丈夫贵知己,欢罢念归旋。”(《赠李十五丈别》)旧注以《奉寄李十五秘书文嶷》其二有“衣冠八尺身”“玄成负文彩”之句,此诗亦云“不闻八尺躯”“玄成美价存”,故知此“李十五丈”即李文嶷,甚是。老杜曾在《峡中览物》中表露出对夔州风土的厌恶情绪:“形胜有余风土恶,几时回首一高歌?”这诗开头几句就是这种情绪的再次流露。因病淹留此间,整天看到的是层巅上的“鸟兽居”、急流中的“万里船”,百无聊赖,又无人可以谈心,这时他盼望已久的那位至亲好友李十五丈忽然来了,这怎教老杜不大喜过望呢?《奉寄李十五秘书文嶷》其二有“公侯出异人”之句,知李为宗室。老杜的外公家与唐王室是姻亲(详上卷二一至二三页),于是他就跟李十五攀上亲戚了:“孤陋忝末亲,等级敢比肩?”(34)汉朝的韦玄成是韦贤的少子,为相七年,守正持重不及其父,而文采过之。庾信字子山,在梁朝时,与父肩吾俱供职东宫,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此诗“玄成美价存,子山旧业传”,与前寄李诗其二“玄成负文彩,世业岂沉沦”,皆以玄成、子山比李的家世通贵(《奉寄李十五秘书文嶷》其二“班秩兼通贵”)。这两首诗都说李身长八尺,可见他很高。仇氏引陈寿《诸葛亮表》“身长八尺,容貌其伟”注之,似不当;若欲注辞章出处,不如径引《北史·庾信传》“(信)身长八尺”现成。老杜和李十五是亲戚,意气又很相投,今在异地相逢,自然更加亲热。虽然都在客中,李境况较好,一来就不断给老杜送礼,并设盛筵相待。(35)在李十五暂留夔州的这几天里,他们在一起饮酒谈心,挥毫写作,过得十分愉快。李十五这次离夔出峡是去江西访李勉:“‘黔阳’,黔州。《唐地理志》:属江南道,本黔安县,天宝元年更名。‘汧公’,李勉。肃宗初年为梁州都督。宝应元年建辰月,党项、奴剌寇梁州,勉弃郡走。后历河南尹,徙江西观察使。大历二年来朝,拜京兆尹。李十五自峡中往访,正勉在江西时也。‘南入黔阳天’,自黔取道之豫章也。旧注云:访勉于梁州,甚误。《新书》:大历十年,拜工部尚书,封汧国公。(36)此诗已称‘汧公’,知《新书》误也。”(钱注)李勉字玄卿,郑惠王元懿曾孙。《旧唐书》本传说他“坦率素淡,好古尚奇,清廉简易,为宗臣之表”。《新唐书》本传说他“位将相,所得奉赐,悉遗亲党,身没,无赢藏。其在朝廷,鲠亮廉介,为宗臣表”。观其一生行事(详两《唐书》本传),他确乎是个比较好的宗室宰相。这是应酬诗,其中对李勉的赞扬,难免溢美,但也并非毫无一点事实根据。老杜曾在快到成都时作《鹿头山》称誉成都尹裴冕,庆幸方镇得人:“冀公柱石姿,论道邦国活。斯人亦何孝,公镇逾岁月。”裴冕的为人、为政本极平庸,为什么竟如此颂扬呢?杨伦解答说:“入境颂邦君,自体当如此,而依刘之意,即在其中。”如今老杜迟早将出峡东游,那么,他今天的颂“汧公”,其用意是否如同昔日的颂“冀公”呢?二李同属宗室,十五此去,必有留连诗酒之兴,故末谓为欢易尽,不可久游而忘返。

这年夏天,贬蓬州刺史的汉中王李瑀罢郡,将取道夷陵(今湖北宜昌市)还朝,途中暂留归州(今湖北秭归)避暑,曾写信给老杜告知近况,老杜作《奉汉中王手札》以覆。秋天,汉中王又来信说他们共同的友人韦侍御、萧尊师已病逝,老杜作《奉汉中王手札报韦侍御萧尊师亡》表示悼念之意。这是首五言排律,后半说:“一哀侵疾病,相识自儿童。处处邻家笛,飘飘客子蓬。强吟《怀旧赋》,已作白头翁。”嵇康、吕安因反对司马昭被杀。向秀《思旧赋》为悼念二人而作。序说:“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邻笛触耳生悲,客蓬自怜流落;白头怀旧,恐亦不久于人世了。同时所作《存殁口号二首》也是这种感伤情绪的宣泄。其一原注:“道士席谦,吴人,善弹棋。毕曜,善为小诗。”现席存毕殁,故望存者玉局降仙(37)而伤殁者白杨拱墓:“席谦不见近弹棋,毕曜仍传旧小诗。玉局他年无限事,白杨今日几人悲?”其二原注:“高士荥阳郑虔,善画山水。曹霸,善画马。”叹郑虔殁后天下更无山水之奇,曹霸虽存而谁识骅骝之价:“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前在说《贻华阳柳少府》诗时,曾指出:老杜意识到自己在世不会太久,已在考虑身后事了。这种身世之忧,可说是他当时感伤情绪所由产生的主要根源。《奉汉中王手札报韦侍御萧尊师亡》《存殁口号二首》本身的价值并不大,但从中可以窥见诗人思想感情中的新变化,有助于理解他近来何以写作了那么多忆旧怀人、悼友自伤的诗篇来。

七 诗的自传和列传

这一类诗篇中写得最好最富于感情的,是那几首自传性的作品。《壮游》从七岁开始学作诗写起,一直写到垂老久客巴蜀,可说是一篇最完整最有史料价值的诗的自传。《遣怀》《昔游》“昔者与高李”首回忆当年与高适李白的梁宋之游,可作《壮游》的补充。上卷中谈到有关问题时主要就是用这些诗作为第一手资料,这里就不再介绍了(详第二章第三、四节,第三章第三、四节,第四章第二、三、五节等)。

这年秋天,他不仅用诗写自传,也用诗为他人立传,作《八哀诗》八篇,以抒发叹旧怀贤之思。(38)这组诗共传王思礼、李光弼、严武、李琎、李邕、苏源明、郑虔、张九龄等八人,小序说:“伤时盗贼未息,兴起王公、李公,叹旧怀贤,终于张相国。八公前后存殁,遂不铨次。”这组诗有叙有评,俱见哀情。

其一写王思礼。王思礼是高丽人。曾在陇右节度使哥舒翰麾下,以功授右卫将军、关西兵马使。后以平安史乱功大,迁兵部尚书,封霍国公。上元元年(七六〇)加司空。二年卒,赠太尉,谥曰武烈。老杜在《洗兵马》中很推崇他的浩然之气:“尚书气与秋天杳”(详上卷五三五页)。这诗中记思礼陇右立功情事颇精彩:“服事哥舒翰,意无流沙碛。未甚拔行间,犬戎大充斥。短小精悍姿,屹然强寇敌。贯穿百万众,出入由咫尺。马鞍悬将首,甲外控鸣镝。洗剑青海水,刻铭天山石。九曲非外蕃,其王转深壁。飞兔不近驾,鸷鸟资远击。”(《赠司空王公思礼》)

其二写李光弼。李光弼是营州柳城(今辽宁朝阳南)契丹族人。曾任河西节度使、朔方节度副使等职。安禄山叛乱,任河东节度使,与郭子仪进攻河北,收复十余郡。又在太原击败史思明。乾元二年(七五九)升天下兵马副元帅,率军进击安庆绪,被史思明击败,退守河阳(今河南孟县西)。不久攻克怀州,因功封临淮郡王。后受宦官牵制,在洛阳附近北邙山战败。宝应元年(七六二)出镇徐州,进封临淮王。曾派兵镇压浙东袁晁起义。程元振、鱼朝恩用事,日谋有以中伤者。及来瑱为元振谗死,光弼愈加恐惧。广德元年(七六三)十月,吐蕃寇京师,代宗诏诸道兵入援,光弼等畏祸,皆迁延不敢行。此后诸将田神功等不复禀畏,光弼愧恨成疾。广德二年(七六四)七月卒,年五十七。光弼曾为司徒,卒后赠太保,谥曰武穆。李光弼与郭子仪齐名,世称“李郭”,而战功推为中兴第一。老杜曾在《洗兵马》中称道“司徒清鉴悬明镜”。现又哀其饮恨而终,相信将来的直笔史臣必能为之洗雪:“直笔在史臣,将来洗筐箧。吾思哭孤冢,南纪阻归楫。”(《故司徒李公光弼》)足见诗人显微阐幽之意。后两《唐书·李光弼传》和《资治通鉴》果真都披露了此事真相,老杜的话是应验了。

其三写严武。严武是老杜的至交。诗中有“小心事友生”句,知严武并无欲杀老杜事。严武在蜀为政苛暴,惟破吐蕃收盐川有功。“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最善形容,亦为实录。“堂上指图画,军中吹玉笙。岂无成都酒?忧国只细倾。时观锦水钓,问俗终相并”(《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写老杜入严幕前后二人相与游赏事,颇见深情雅兴。

其四写李琎。汝阳王李琎是玄宗长兄让皇帝宁王李宪的长子。老杜初入长安,受到汝阳王的礼遇,常随游宴,老杜在《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中对此有详细描述,又在《饮中八仙歌》中为李琎作艺术造像:“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这诗发端四句“汝阳让帝子,眉宇真天人。虬髯似太宗,色映塞外春”,写得形神俱备,与前一形象对照,气魄自是不同,真不愧为大手笔。

李邕是盛唐文坛上的大名人。杜甫青年时就得到这位前辈的赏识(“李邕求识面”)。天宝四载夏天,他们在齐州(今山东济南)重逢,这一老一少可算得是忘年的旧知交了。杯酒言欢之余,李邕跟杜甫纵论近代名家诗文,高度评价了他祖父杜审言的诗作,他听了很感激。对于天宝六载李邕的惨遭李林甫谋杀,他是很悲愤的。这些都爱憎分明地写在其五《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里(详第四章第四节)。

苏源明是杜甫“放荡齐赵间”的伴侣。他后来做过京官,放过外任;老杜“旅食京华”时,经常能从他那里得到点酒钱。安禄山陷京师,苏源明以病不受伪署,两京收复后擢考功郎中知制诰。老杜跟他相交至厚,其六《故秘书少监武功苏公源明》记其生平事迹颇详,尤其对他的抗贼大节写得凛凛有生气:“一麾出守还,黄屋朔风卷。不暇陪八骏,虏廷悲所遣。平生满樽酒,断此朋知展。忧愤病二秋,有恨石可转。”

老杜的另一老友郑虔也陷贼,表现还不错,事后却遭严谴,终卒贬所。老杜对郑虔的诗书画三绝很推重,对他不幸的遭遇很同情,所以在其七《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中先赞其才学绝世,后叹其蒙冤屈死,两相对照,倍觉伤情:“昔献书画图,新诗亦俱往。沧洲动玉陛,寡鹤误一响。三绝自御题,四方尤所抑。……晚就芸香阁,胡尘昏坱莽。反覆归圣朝,点染无涤荡。老蒙台州掾,遐泛浙江桨。履穿四明雪,饥拾楢溪橡。空闻《紫芝歌》,不见杏坛丈。天长眺东南,秋色余魍魉。别离惨至今,斑白徒怀曩。……百年见存殁,牢落吾安放?”

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市)人。擢进士后又以“道侔伊吕科”策高第,为左拾遗。开元二十一年(七二三)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开元二十二年为中书令。他要求搞好国家的基层政治,要求任用贤能,反对朋比阿私,反对名器假人。这些主张沉重地击中了朋比阿私的李林甫一派反动势力的要害,因此成了李党的眼中钉,终为李林甫所谗,于开元二十四年罢相,贬荆州长史。开元二十八年(七四〇)病卒,年六十八,赠荆州大都督,谥曰文献。张九龄是开元时期最后一位贤相,在朝直言敢谏,曾预料到安禄山会反叛,主张早除祸患。玄宗后来深悔不曾听从他的忠告。他的文学为当世所推重。文不求富艳,实济时用。诗和雅清淡,开王、孟一派。其《感遇诗》十二首,抒怀感事,格调刚健高雅。有《曲江集》《千秋金鉴录》,并参与《朝英集》的编撰。俞犀月说:“曲江罢而天宝之祸兴,《八哀》之所以终思曲江也,于‘不诠次’中自有意在。”所见甚是。其八《故右仆射相国曲江张公九龄》怀贤感事而隐寓怀抱(39),写得也很好,用以收束组诗极当。“相国生南纪,金璞无留矿。仙鹤下人间,独立霜毛整。矫然江海思,复与云路永。”发端稍作勾勒,便见其一生出处大节,风貌亦显,俨然就是张九龄!(40)

《八哀诗》悼友怀贤,每有哀时之叹、忧生之嗟。老杜这一时期大量创作的忆旧诗篇多如此。比如今年秋天写的《夔州书怀四十韵》和《往在》虽然都是自叙遭遇,但前诗从安禄山乱起写到当时,所怀主要在国在民:“庙算高难测,天忧实在兹。形容真潦倒,答效莫支持。使者分王命,群公各典司。恐乘均赋敛,不似问疮痍。万里烦供给,孤城最怨思”,后诗历叙玄宗、肃宗、代宗三朝治乱,末以颂为讽,望君臣力致太平:“主将晓逆顺,元元归始终。一朝自罪己,万里车书通。锋镝供锄犁,征戍听所从。冗官各复业,土著还力农。君臣节俭足,朝野欢呼同。中兴似国初,继体如太宗。端拱纳谏诤,和风日冲融”,倾向都很鲜明。这类作品,虽说是诗人当时思想感情起了新变化、感伤情绪增多后的产物,但总的看来,其中所表现出来的人生态度仍然是积极入世、面对现实的。

八 深浑苍郁的《诸将》

正因为是这样,他直接评议当前军政大事的诗歌,同以前相比,并未减少。诸本多编入今秋夔州诗内的《诸将五首》就是一组著名的政论诗。其一为吐蕃内侵,责诸将不能御敌:

“汉朝陵墓对南山,胡虏千秋尚入关。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殷。多少材官守泾渭,将军且莫破愁颜。”《资治通鉴》载广德元年(七六三)十月,吐蕃入寇,代宗狼狈出逃,长安沦陷。太常博士柳伉上疏说:“犬戎犯关度陇,不血刃而入京师,劫宫闱,焚陵寝,武士无一人力战者,此将帅叛陛下也。”当年安禄山叛军陷潼关,玄宗奔蜀,途中父老皆遮道请留,说:“宫阙,陛下家居,陵寝,陛下坟墓,今舍此,欲何之?”宫阙、陵寝在朝野人士心目中地位的崇高可见。如今宫闱被劫,陵寝被焚,真是莫大羞耻。故咏叹之以激将士。遥对终南山的汉代诸陵和公卿墓,早已在战乱中被焚被盗,没想到千年之后吐蕃还照样入关来破坏唐朝的陵墓。那些刚埋葬了帝王将相的地方,其中玉鱼、金碗之类殉葬品很快就出现在人间。现在最令人犯愁的是西戎骑着披甲汗流的战马的进逼,他们的红旗闪闪发光把北斗星也映红了。去年多少本领高强的武官把守着泾渭流域的京畿防地(41),这会儿将军们可千万别放松戒备去寻欢解闷啊!《资治通鉴》载永泰元年(七六五)三月左拾遗独孤及上疏,说当时的“拥兵者第馆亘街陌,奴婢厌酒肉”。可见老杜的担心不是没有根据的。去年(七六五)十月,郭子仪与回纥订约,共击退吐蕃,时仆固名臣(怀恩之侄)及党项帅皆来降。今年二月,命杨济修好吐蕃。四月吐蕃遣首领论泣藏(42)来朝。当时老杜闻讯甚喜,作《近闻》说:“近闻犬戎远遁逃,牧马不敢侵临洮。渭水逶迤白日静,陇山萧瑟秋云高。崆峒五原亦无事,北庭数有关中使。似闻赞普更求亲,舅甥和好应难弃。”喜出望外,对形势的估计难免过于乐观;情有可原,不应笑话老杜的天真。经过一个时期的观察与思考,老杜很快就认识到外患问题仍很严重,并在诗中对将军们提出警告,对于身处边远地区的在野人士来说,这倒是难能可贵的。明年(大历二年,七六七)九月吐蕃众数万围灵州。大历三年八月吐蕃十万众寇灵武、邠州,京师戒严。……战战和和,吐蕃始终为患不已,构成了对唐王朝的莫大威胁,足见老杜确有远见。其二为回纥入侵,责诸将不能分主上之忧:

“韩公本意筑三城,拟绝天骄拔汉旌(43)。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胡来不觉潼关隘,龙起犹闻晋水清。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新唐书·张仁愿传》载:中宗神龙三年(即景龙元年,七〇七),张仁愿于河北筑三受降城,以拂云祠为中城,南直朔方,西城南直灵武,东城南直榆林,三垒相距各四百余里,其北皆大沙漠,拓地远达三百里。又于牛头朝那山北置烽候千八百所。自是突厥不敢逾山牧马,朔方益无寇,每岁省军费以亿计,减镇兵数万。景龙二年(七〇八),仁愿拜左卫大将军、同中书门下三品,封韩国公。开元二年(七一四)卒,赠太子少保。韩公筑城本以御敌,岂料国家多难,反而借回纥之力以助郭子仪所统率的朔方军收复两京,击败吐蕃。一行《并州起义堂颂》:“我高祖龙跃晋水,凤翔太原。”又《册府元龟》:“高祖师次龙门县,代水清。”赵次公说:至德二载七月,岚州合关河清三十里(仇注引,《九家集注杜诗》本无)。九月广平王(即代宗)收西京。这里以唐高祖的起兵晋阳赞美代宗的收复两京。《杜诗博议》说:潼关失险害,皆起于借兵兴复。然高祖龙兴晋阳,亦尝请兵突厥,内平隋乱。其后突厥恃功直犯渭桥,卒能以计摧灭之。此不独太宗之神武,亦由英、卫二公专征之力。故接下二句“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所以勉子仪者至矣。杨伦说:“或疑回纥收复功大,不宜以借兵为非。然公于《北征》诗即有‘此辈少为贵’句。他如《留花门》《遣愤》等作,皆深恶于回纥,况此又同吐蕃入寇之后乎?”其三为乱后民困,责诸将不屯田自给:

“洛阳宫殿化为烽,休道秦关百二重。沧海未全归禹贡,蓟门何处尽尧封?朝廷衮职虽多预,天下军储不自供。稍喜临边王相国,肯销金甲事春农。”洛阳的宫殿,天宝十四载(七五五)一毁于安禄山,乾元二年(七五九)再毁于史思明,早给烧光,化为烽火了。自古都说秦地的潼关险固,二万人守关足当来犯的百万雄兵。如今一攻就破,这话就不必再说了。时卢龙节度使李怀仙等藩镇,收安、史余党,各拥劲卒数万,治兵完城,自署文武将吏,不供贡赋,割据一方。可见近海的淄青、驻节蓟门的卢龙等方镇的辖地,至今仍未像古时这地方归于《禹贡》、“尧封”一样,真正重归于唐朝的版图。请将多入相,位至朝廷衮职的三公,可是都不去屯田积谷,致使天下军粮不能自给。前年(广德二年,七六四)正月,王缙拜黄门侍郎、同平章事。八月都统河南、淮西、山南东道诸节度行营事。岁余,迁河南副元帅,请减军资钱四十万贯,修东部殿宇。只有出将临边的王相国,肯熔化金甲铸造犁锄,不失农时,从事春耕,这稍稍令人感到高兴。浦起龙说:“案:史不言缙举屯政,然减军资以供他费,而士卒不哗,则必尝讲于给军之道矣。”杨伦说:“王缙党附元载,曰‘稍喜’者,亦不满之词。”焮案:《旧唐书·王缙传》:“(缙)兼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营田观察等使,……太原旧将王无纵、张奉璋等恃功,且以缙儒者易之,每事多违约束;缙一朝悉召斩之,将校股栗。二岁罢河东归朝,授门下侍郎、中书门下平章事。时元载用事,缙卑附之,不敢与忤。”(一)既载王缙曾在河东当过营田使,不得谓“史不言缙举屯政”,惟嫌不详而已。(二)《资治通鉴》载王缙斩王无纵、张奉璋事在大历四年,则王缙再度还京复知政事、附元载更在其后一二年。老杜作此诗时,缙尚无附载种种劣迹,且老杜入蜀之初游新津曾以和诗寄缙(详第十三章第五节《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传郎》释),对之并无恶感,似不得深文周纳,以为“曰‘稍喜’者,亦不满之词”。诗恼诸将不屯田自给,独缙行之,恐怕这才是“稍喜”的本意呢。又案:《资治通鉴》载:“永泰元年,正月,戊申,加陈郑、泽潞节度使李抱玉凤翔、陇右节度使(胡三省注:李抱玉时以陈郑、泽潞行营兵屯京西,故加凤翔、陇右节度使),以其从弟殿中少监抱真为泽潞节度副使。抱真以山东有变,上党为兵冲,而荒乱之余,土瘠民困,无以赡军,乃籍民,每三丁选一壮者,免其租、徭,给弓矢,使农隙习射,岁暮都试,行其赏罚。比三年,得精兵二万,既不费廪给,府库充实,遂雄视山东。由是天下称泽潞步兵为诸道最。”李抱真的做法该最合老杜的意了。三年就取得偌大的成就,足证老杜的重屯田自给并非书生之见。可惜作诗时老杜尚未得知其事,不然定会“喜”之不尽的。其四为贡赋不修,责诸将不能怀远

“回首扶桑铜柱标,冥冥氛祲未全销。越裳翡翠无消息,南海明珠久寂寥。殊锡曾为大司马,总戎皆插侍中貂。炎风朔雪天王地,只有忠良翊圣朝。”黄生说:“首三首皆道两京之事,此首则道南中之事。以‘回首’二字发端,则前三首皆翘首北顾而言可知。他人诗皆从纸上写出,惟公诗从胸中流出,口中道出,而且道时之神情面目,俨然可想,所以千载犹有生气也。”“扶桑”本指东海以外之地,此借指南海一带。“铜树标”,后汉时,马援征交趾,建铜柱,作为汉极南地界的标志。“越裳”,古南方的国名。唐安南都护府有越裳县。回头远望天南,只见那昏暗的妖氛至今未销。历来越裳进翡翠,南海贡明珠,这些年来早已消息断绝。门下省侍中二人,正二品,掌出纳帝命相礼仪,与左右常侍、中书令并金蝉珥貂。诸将中得到特殊恩宠的曾官至太尉,这相当于汉代武官的极品——大司马;一般将帅和节度使都加上侍中的头衔。(44)他们该尽忠报国,为恢复南北旧有的版图而效力啊!萧涤非先生说:“按《唐书·代宗纪》载:广德二年七月,太尉李光弼薨于徐州。九月,河东副元帅、中书令、汾阳郡王郭子仪加太尉,子仪三表恳让太尉。《郭子仪传》曾载其词,略云:‘臣位为上相,爵为真王,恩荣已极,功业已成,太尉职雄任重,窃忧非据。’可见太尉一职的崇高。钱谦益谓此诗乃戒朝廷不当使中官为将,故以殊锡为指李辅国(45),未免歪曲事实。”其五为镇蜀失人,而思严武的将略:

“锦江春色逐人来,巫峡清秋万壑哀。正忆往时严仆射,共迎中使望乡台。主恩前后三持节,军令分明数举杯。西蜀地形天下险,安危须仗出群材。”颔联是作者回忆当日与严武同去成都城北望乡台迎接天子派来的私使。严武初以御史中丞出为绵州刺史,迁东川节度使;又自东川除西川,权令两川都节制;入朝后复以黄门传郎出为剑南节度使:所以说“三持节”。浦起龙说此诗最好:“此为镇西川者告也。严武初镇而罢,高适代之,则有徐知道之反,及松、维等州之陷。再镇而卒,郭英乂代之,则有崔旰等相攻杀之忧。迨杜鸿渐镇蜀,卒不能制。此武所以出他人之上也。借严绩以明蜀险,以贴身事为五首殿焉。”

这组诗能见出诗人对时弊的洞鉴和谋虑的深广,写得也很出色。邵子湘说:“《秋兴》《诸将》同是少陵七律圣处:沉实高华,当让《秋兴》;深浑苍郁,定推《诸将》。有谓《诸将》不如《秋兴》者,乃少年耳食之见耳。”所论甚是。

九 “清秋宋玉悲”

宋玉的《九辩》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怳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正像这段《楚辞》说的,秋天来了,羁旅夔州、寄居在西阁的老杜也就更加感伤了:

“垂白冯唐老,清秋宋玉悲。江喧长少睡,楼迥独移时。多难身何补?无家病不辞。甘从千日醉,未许《七哀诗》。”(《垂白》)西汉冯唐以孝著称,为郎中署长,年已老。文帝问他:“父老何自为郎?”少陵年老为郎,有似冯唐。当秋而悲,复如宋玉。江喧少睡,独倚楼头眺望多时。但恨无补于时,不怕异乡卧病。《搜神记》载中山人狄希能造千日酒,饮之一醉千日。甘愿饮此一醉千日的酒,并不称许曹植王粲那些忧时无益的《七哀诗》。——刘禹锡有首《秋词》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并非故作翻案文章,而是实有所得,读之令人心胸开阔,郁结顿消,这无疑是首好诗。但决不能像某个时期那样,荒唐地认为秋只能喜不能悲,喜之者进步,悲之者保守。“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宋玉的悲秋不无社会意义,岂可厚非?老杜的悲秋,非徒身世,兼及国家,就更有内容了。反之,如无真情实感,只一味搬弄些空洞的大话和廉价的放言来“喜”秋,我看也未必高明。

这一时期老杜的秋天里的悲愁,在许多诗篇中都有流露。他中宵在地势高旷的西阁雕花窗前散步,见流星掠过水面划出一道白光,落月的余辉晃动,沙滩仿佛变成空的了。(46)这时幽鸟早已归林栖息,大鱼也深潜波底,想起亲朋分散在全国各地,因战乱而少有信来,不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西阁百寻余,中宵步绮疏。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择木知幽鸟,潜波想巨鱼。亲朋满天地,兵甲少来书。”(《中宵》)杨伦说:“偶然景,拈出便成警句。”写景固当如是。又《中夜》亦西阁夜半不眠感伤离乱之作:“中夜江山静,危楼望北辰。长为万里客,有愧百年身。故国风云气,高堂战伐尘。胡雏负恩泽,嗟尔太平人。”写得较质朴,却很悲壮。有时他通宵失眠,更是百感交集:

“瞿唐夜水黑,城内改更筹。翳翳月沉雾,辉辉星近楼。气衰甘少寐,心弱恨容愁。多垒满山谷,桃源何处求?”(《不寐》)月亮西落,峡口水黑,城中转更,星光显得更亮,仿佛近在楼前。气衰自然睡不着,就随它去吧!心力微弱,只恨容纳不了这许多愁。于今满山满谷都是营垒,教人往何处去寻找桃花源呢?

秋夜月明,更易牵动愁思。《江月》说:

“江月光于水,高楼思杀人。天边长作客,老去一沾巾。玉露团清影,银河没半轮。谁家挑锦字?烛灭翠眉颦。”苏蕙是十六国时前秦女诗人,字若兰。夫窦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后以罪徙流沙。因思念窦滔,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寄。一说:苻坚以滔为安南将军,镇襄阳。滔携宠姬赵阳台往,蕙不肯同行,滔竟与断音问。蕙自伤,因织锦为回文诗以寄。滔感动,迎她往襄阳,而归阳台于关中。江月的光辉在水波上荡漾,高楼一望,顿觉身寂影孤,真是愁杀人。天边久客,至老不还,只怕老死他乡。因想清影之下,玉露浓团,半轮之旁,天河掩没,月色皎洁如此。这时空闺挑织锦字的思妇,大概也在停机灭烛,对月颦眉,同楼头思乡下泪的我一样伤怀吧?这诗写得哀怨而美丽。另一首《月圆》则抒千里共明月的怀人之情:

“孤月当楼满,寒江动夜扉。委波金不定,照席绮逾依。未缺空山静,高悬列宿稀。故园松桂发,万里共清辉。”明月当楼,江面上反射过来的光辉在门扉上晃动。“月注波中,金光摇而不定;月临席上,绮文依而愈妍。将金波、绮席拆开颠倒,赵汸谓诗家用古语之法”(仇兆鳌语)。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张九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白居易《自河南经乱……》:“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苏轼《水调歌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首唱虽发自谢庄,而古往今来,未得团圆之人,望团之月,易生此想,发而为诗,意差近风致各别,可与此诗“万里共清辉”同读。

满月愁人,新月也愁人:

“露下天高秋水清,空山独夜旅魂惊。疏灯自照孤帆宿,新月犹悬双杵鸣。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雁无情。步檐倚杖看牛斗,银汉遥应接凤城。”(《夜》)仇注:诗云“南菊再逢”,是合云安为两秋。又云:“新月犹悬”,盖元年九月初矣。秋高水清,正好出峡。谁知仍孤栖于空山西阁,旅魂不由得吃一惊。江中稀疏的灯火照着船上的人在睡觉。一弯新月高挂天边,远近响起捣衣声。自从离开草堂,去年在云安,今年在这里,两次遇到了菊花开,可人总是在生病。北边故乡的书信一封也没给捎来,这大雁实在是太无情。我在檐下散步,倚仗仰观牛斗,这漫长的银河,那一头该同长安相接吧?这诗中的一些意思,在《秋兴八首》中得到了更精炼的表现,如“新月犹悬双杵鸣”之与“白帝城高急暮砧”(其一),“南菊再逢人卧病”之与“丛菊两开他日泪”(同上),“步檐倚杖看牛斗”之与“每依北斗望京华”(其二)。如果我们将诗中这些点滴的想法,看成诗人自觉不自觉为即将创作《秋兴八首》这彩绘图卷而试作的练习画,那也不能说毫无道理,甚至还很有点意思呢。

同时写秋月之作以《月》最佳: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尘匣元开镜,风帘自上钩。兔应疑鹤发,蟾亦恋貂裘。斟酌姮娥寡,天寒奈九秋!”“四更山吐月”,乃二十四五夜之月(仇注)。实是落山,说“山吐月”是直观之景。夜已残而未晓,西阁楼头之所以通明透亮,是江水反射过月光来的缘故。写景印象强烈,情调凄清。苏轼说:“杜子美云:‘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此古今绝唱。”(《诗话总龟》引《百斛明珠》)《西溪丛语》:沈云卿《月》诗:“台前疑挂镜,帘外自悬钩。”“尘匣”二句本此。沐浴在如水的月光里,那玉兔该惊怪我早生鹤发,那蟾蜍仿佛依恋我温暖的貂裘。同作于今秋的《江上》说:“高风下木叶,永夜揽貂裘。”(详本章第五节)他行箧中是带着貂裘的。天深步月,身着貂裘,就自然会生出蟾恋裘暖,和嫦娥不耐九秋寒之想了。

同样的思想感情也宣泄在《吹笛》《西阁雨望》《西阁二首》《西阁夜》《秋风二首》诸作中,虽然不无真情实感,只是讲得多了,又无新意,难免令人生厌。这类诗中只《草阁》《宿江边阁》二诗写得较好。王嗣奭认为江边阁即草阁,若西阁,必不易以江边之名。甚是。《草阁》说:

“草阁临无地,柴扉永不关。鱼龙回夜水,星月动秋山。久露晴初湿,高云薄未还。泛舟惭小妇,飘泊损红颜。”草阁前临长江,所以说无地,门也就不用关了。鱼龙入秋蛰伏,夜里江水平静。星月光辉闪烁,秋山似乎也在晃动。晴天的晚上露水大,高空的薄云飘去不飘回。浦起龙说:“五、六,即景寄意,隐然寓久滞不还之意,故结联见舟妇损颜,暗伤飘泊:彼小年飘泊,犹改红颜,况我老而为客乎?”《宿江边阁》说:

“暝色延山径,高斋次水门。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鹳鹤追飞静,豺狼得食喧。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暮色沿着山间小路蔓延下来,这时我正栖息在门临长江的高斋旅次。云过山头,停岩似宿;月浮水面,浪涌若翻。水边鹳鹤静悄悄地飞着追赶着,山上豺狼争食大声嗥叫。我心忧战乱彻夜不眠,真自恨无力整顿这破坏的乾坤!黄鹤以为“鹳鹤”喻军士,“豺狼”喻盗贼,起下战伐,时蜀有崔旰之乱。老杜同时作《送十五弟侍御使蜀》“未息豺狼斗”即以“豺狼”喻盗贼,鹤说有理。但“鹳鹤”“豺狼”在这诗中只能理解为赋中有比;如单纯当作比,无视其生活实感,就索然无味了。

这时也有一些人事干扰分散他的注意力,但不管是送往迎来、与会赴筵、待友怀人、家庭喜庆,绕来绕去,总统不过一个愁字。比如送李秘书入朝,喜其将承恩赐马有锦帕之舒,入直侍书见银钩之落:“御鞍金騕褭,宫砚玉蟾蜍。拜舞银钩落,恩波锦帕舒”,而篇末仍不免自伤病滞夔州、穷愁潦倒:“沉绵疲井臼,倚薄似樵渔。乞米烦佳客,钞诗听小胥(47)”(《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送十五侍御入蜀,虽“喜弟文章进,……搏击望秋天”,却仍以“未息豺狼斗,空催犬马年”(《送十五弟侍御使蜀》)为忧。有时约好友人来西阁对床夜话,谁知三度爽约,心想对方定然天天忙于迎谒,失望之余,复有向隅之叹:“问子能来宿,今疑索故要。匣琴虚夜夜,手板自朝朝”(《西阁三度期大昌严明府同宿不到》)。当地诸人相约于明天的重阳节雅集林下,自伤老病,兴趣索然,未去便已悲不自禁:“九日明朝是,相要旧俗非。老翁难早出,贤客幸知归。旧采黄花剩,新梳白发微。漫看年少乐,忍泪已沾衣”(《九日诸人集于林》)。一次参加夔州城中的盛筵,赞赏的是杨氏凄切感人、响遏行云的歌声:“佳人绝代歌,独立发皓齿。满堂惨不乐,响下清虚里。”引动的是自己烈士暮年、壮志莫酬的悲痛:“老夫悲暮年,壮士泪如水”(《听杨氏歌》)。天宝十五载避乱与诸弟相别,至今已是十年。五弟杜丰独在江左,近三四年来杳无音信,放心不下,托人寻访,作诗以寄,自然就更加悲苦:“乱后嗟吾在,羁栖见汝难。……十年朝夕泪,衣袖不曾干”;“闻汝依山寺,杭州定越州。风尘淹别日,江汉失清秋。……明年下春水,东尽白云求”(《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近三四载寂无消息觅使寄此二首》)。惟有他最钟爱的宗武过生日,才强打精神,带病挣扎着坐起来喝酒,殷切地勉励儿子要努力继承他家独精的诗学:“小子何时见?高秋此日生。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凋瘵筵初秩,欹斜坐不成。流霞分片片,涓滴就徐倾”(《宗武生日》)(48)。

十 沉实高华的《秋兴》

了解到老杜这一时期的伤逝怀旧、悲秋叹老之情,然后再来欣赏他同一时期精心琢就的华章《秋兴八首》,自会感到这组诗的出现并非偶然,甚至可以说这是诗人这一时期思想感情的升华和诗歌创作的提炼。

《秋兴八首》是组诗,各章的命意、前后的联系,不能说无所考虑,但不得过于从章法的起承转合上强调八首“总是一篇文字”,而应该首先看到,各首自别,却是同一种强烈悲秋怀旧之情的自由宣泄,这犹如夏云舒卷,千姿百态,表象不同,其为云也则一。其一对秋而伤羁旅: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前已提到,“丛菊两开”犹《夜》中的“南菊再逢”,是合云安为两秋。古人作寒衣,先将纨素之类衣料,放在砧上,用杆捣之,使其平整柔软,然后再裁剪缝纫(详第十一章第五节)。顾注以为“催刀尺”指制新衣,“急暮砧”指捣旧衣,恐非。六朝和唐代诗歌中专咏或写到捣衣的不少。沈佺期的《古意》:“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李白的《子夜吴歌》其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就是两首借写秋天月夜捣衣声以抒发征人思妇相思之情的名篇。在古人听来,捣衣声有着强烈季节性感伤意味。因此老杜闻之感发,写在诗里,自会增强悲秋的艺术效果:秋露摧残了枫树的林子,巫山巫峡一片萧森气象。江间白浪滔天,塞上风云接地。旅途两见菊花开,我还是照样在洒往日洒过的悲秋之泪;真没想到船一系缆就滞留此间,仿佛连我的思乡之心也一起给系得死死的松不开。天冷了到处都在赶制寒衣,高高的白帝城傍晚响起了急促的砧声,虽说我的妻子儿女都在身边,依然惹起我羁旅天涯、客子无衣的哀伤。其二写夔州暮景和望长安不见、缅怀旧事之情: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贞观十四年(六四〇),夔州设都督府,故亦称“夔府”。《博物志》载: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又《荆楚岁时记》载:汉武帝令张骞穷河源,乘槎经月至天河(详第十一章注〈3〉)。这里是化用这两个典故,以张骞的“奉使”穷河源喻严武的奉使镇蜀,这样,老杜的入幕自然是“随八月槎”,而奏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却未入朝,岂不是“虚”的么?实下三声听猿之泪,虚随八月奉使之槎,这么解释似亦通顺。《汉官仪》载:尚书省中,皆以胡粉涂壁,青紫界之,画古贤人烈女。尚书郎更直,给女侍史二人,执香炉烧熏,从入护衣服。萧涤非先生说:“按宋之问《和李员外寓直》诗云:‘起草徯仙阁,焚香卧直庐。’又岑参《和成员外秋夜寓直》诗云:‘黄门持被覆,侍女捧香烧。’可知唐时直省,与汉略同。杜甫作过左拾遗(属门下省),有《春宿左省》诗,同时,他这时还是一个检校工部员外郎(从六品上),属尚书省。”孤城落日时分,我像往常一样依凭着北斗星眺望正北的京城。《水经注》引渔者歌说:“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如今身临其境才知道这是实情,倒是我想随节使还朝的打算落空了。我客中伏枕卧疾,重入熏香画省寓直的愿望已难实现,……沉思间,忽被那隐伏在前山城楼上女墙边的笳声惊醒,原来我伫立了许久,那石上藤萝梢头的月亮,已照到洲前的芦荻花了。——才看落日,倏忽已月照洲前,诗人百感交集、心不在焉、不觉时光流逝的神情可见。其三写清晨登临西阁楼头的所见所感: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这千户人家的山城,在朝阳的照耀下静悄悄的;群山环抱着江楼,我天天都要到楼上来,坐在这翠微的山色之中。可羡那在江边停一两宿的渔人还是泛舟而去;即将南翔的秋燕,又何必上下翻飞,故意跟我这个羁旅之客告辞。汉元帝初,匡衡数上疏陈便宜,迁光禄大夫、太子少傅。汉宣帝令刘向讲论五经于石渠,成帝即位,诏向领校中五经秘书。可是我啊,当左拾遗时上疏营救房琯却反遭贬斥;虽出自“奉儒守官”之家,传经的心愿想必永远达不到了。看看我少年时代的同学们,他们现今多已发迹,住在长安附近豪室聚集的五陵,着轻裘跨肥马,真是得意呢。李梦沙说:“(后)四句合看,总见公一肚皮不合时宜处。言同学少年既非抗疏之匡衡,又非传经之刘向,志趣寄托,与公绝不相同,彼所谓富贵赫奕,自鸣其不贱者,不过‘五陵衣马自轻肥’而已。极意夷落语,却只如叹羡,乃见少陵立言蕴藉之妙。”(顾宸《杜诗注解》引)证以《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云云,此解可谓能得作者的用心。其四慨叹长安政局的多变和边境战乱的频仍: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驰。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听说长安的政局多变像棋局般变化不定,人生百年仅就我所经历的世事已很可悲了。王侯府第都换了新主人,现今的文武衣冠人物可完全不是以往的那一批了(49)。近年来吐蕃、回纥相继入寇,京城正北的关山金鼓震天价响,征西戎马倥偬羽檄飞驰。《水经注》记载说,鱼龙以秋日为夜,秋分而降,蛰寝于渊。当此鱼龙蛰伏、秋江寂寞之时,我不禁想起我过去居住长安的种种经历来了。——接着就在末几章中浮想联翩地回忆起他昔日在长安的所见所感。(50)其五记殿前景象和早朝情事: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唐会要》:龙朔二年修旧大明宫,改名蓬莱宫,北据高原,南望终南山如指掌。汉武帝好神仙,作承露盘以承甘露,以为服食之可以延年。《汉书·郊祀志上》:“其后又作柏梁、铜柱、承露、仙人掌之属矣。”颜师古注引《三辅故事》:“建章宫承露盘,高二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饮之。”班固《西都赋》:“抗仙掌以承露,擢双立之金茎。”唐宫里并无承露金茎,不过是借汉拟唐而已。传说中的西王母住在瑶池。《汉武内传》:七月七日,上斋居承华殿,忽青鸟从西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东方朔说:“此西王母欲来也。”《关尹内传》:函谷关令尹喜常登楼望,见东极有紫气西迈,说:“应有圣人经过京邑。”乃斋戒。其日果见老君乘青牛来过。浦起龙说:“其‘金茎’‘瑶池’‘紫气’等,总为帝京设色。盖以上帝高居,群仙拱向为比。旧云讥册贵妃、祀玄元,泽州(陈廷敬)既非之矣。而说者以此四句,专指天宝之盛,亦非通论也。”我以为还是仇兆鳌折中之论较近情理:“宫在龙首冈,前对南山,西眺瑶池,东瞰函关,极言气象之巍峨轩敞,而当时崇奉神仙之意,则见于言外。”“雉尾”,指雉尾扇。《唐会要》:开元中,萧嵩奏,每月朔望,皇帝受朝于宣政殿,宸仪肃穆,升降俯仰,众人不合得而见之,请备羽扇于殿两厢,上将出,扇合,坐定,乃去扇。“云移”,形容扇开若祥云的移动。“龙鳞”,谓衮服(天子礼服)上所绣的龙纹。“圣颜”,这里指玄宗的容颜。唐时上朝很早,到太阳出来才能看清皇帝的面容。天宝十载,杜甫献三大礼赋,玄宗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后来诗人在成都严武幕作《莫相疑行》,颇为自豪地回忆这一殊遇说:“忆献三赋蓬莱宫”“往时文采动人主”,他很可能曾被玄宗召见过。“青琐”,汉未央宫中宫门名。门窗上刻镂作连环文饰而涂以青色,故名。这里泛指宫门。“点”,传点;传呼点名,顺序入朝。肃宗至德二载(七五七)五月至乾元元年(七五八)六月,杜甫为左拾遗。“几回青琐点朝班”,指至德二载十月肃宗还京后朝会事。老杜从这年年底写《腊日》以来,由于暂时像是做稳了京官,开始真正得到了身为近臣的荣宠,心里一高兴,也就接二连三地写起《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等华丽的宫廷诗来了。这些作品,因老杜当时惑于收京之初的“中兴”假象,且乍为京官,难免盲目乐观,所以多记朝会之盛、志荣遇之喜,让人读了总感到有点飘飘然(详第十章第二节)。几经碰壁,逐渐对肃宗和朝政有了较清醒的认识,没想到他垂老岁暮竟如此深情地缅怀着这段其实并不那么快意的往事。这不能不说是他思想感情上的弱点,不过要想做到完全免俗也难,那就原谅他这个一生仅有见赏于玄宗和为肃宗“近臣”二事颇足自豪的可怜人吧!其六写远眺峡口而思曲江,慨叹玄宗的游乐致乱:

“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玄宗即位后,于兴庆宫西南置楼,西面题曰“花萼相辉之楼”,南面题曰“勤政务本之楼”,时召兄弟诸王同榻宴谑(见《旧唐书·让皇帝宪传》)。曲江池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南十里。唐南苑芙蓉园在曲江西南,园内有池,谓之芙蓉池。开元二十年筑夹城,入芙蓉园:自大明宫夹罗城复道,经通化门,以达南内兴庆宫;次经明春、延喜门,至曲江芙蓉园。复道经行,外人不知。安史乱前玄宗常带着他的宠幸往南苑诸胜游乐。《杜臆》:“当其盛时,‘花萼夹城’,时‘通御气’,敦天伦,勤国政,海内乂安,未几而‘芙蓉小苑’遂‘入边愁’。”钱笺:“禄山反报至,上欲迁幸,登兴庆宫花萼楼,置酒,四顾凄怆,此所谓‘入边愁’也。”“珠帘绣柱”,见江头宫殿的华丽。“锦缆牙樯”,见江中彩舟的精美。《西京杂记》:汉昭帝始元元年,黄鹄下建章宫太液池中,帝作歌。顾注:宫殿密而黄鹄之举若围,舟楫多而白鸥之游忽起。夔府长安,相隔万里,而风烟遥接,同一萧森。这样,诗人的遐思不仅从瞿塘飞到了曲江,更飞到了开天盛世。当他以既神往又惋惜的心情回顾了他所亲历的盛极而衰、乐极生悲的历史过程,就自会发兴亡浩叹:“可怜藏歌贮舞之地,一朝化为戎马之场,因思秦中历代所都,胜迹里非一处,益令人不堪回首耳。下二章遂复以池苑之属起兴。”(黄生语)其七忆长安昆明池,因想池景苍凉,而兴己漂流衰谢之叹: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昆明池故址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南斗门镇东南一片洼地。汉元狩三年(前一二〇)为准备同昆明国作战训练水军,并解决长安水源不足的困难而开凿。周围四十里。池成后引水东出,为昆明渠以利漕运;一支北出为昆明池水,引水泄入泬水以利长安城给水。十六国姚秦时池水涸竭,北魏太武帝及唐德宗时,都曾修浚,自唐太和时丰水堰坏,池遂干涸;宋以后湮为田地。《史记·平准书》:武帝大修昆明池,治楼船高十余丈,旗帜加其上,甚壮。曹毗《志怪》:昆明池作二石人,东西相望,像牵牛织女。《西京杂记》:昆明池刻玉石为鲸鱼,每至雷雨常鸣吼,鬐尾皆动。菰生沼泽中,叶如蒲苇,秋季结实,即菰米。这诗前六句写想象中的昆明池景物,结到诗人目前处境:那昆明池是汉时开凿的大工程,武帝水军楼船的旌旗仿佛仍在眼前招展。岸边织女的机丝空负了清宵明月,石鲸的鳞甲倒真是闪动在秋风中。水波上漂着结实累累的菰蒲,黑压压的好似下沉的乌云;冷露沾湿莲蓬,花瓣坠落,犹如红粉凋零。——这儿高入云天的关山要塞,只有鸟才能飞到那令人神往的地方去,可叹我浪迹江湖,回不了家乡,就像个到处漂泊的渔翁。其八思长安近畿胜境,忆旧游而叹衰老: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香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汉书·扬雄传》:“武帝广开上林,南至宜春、鼎胡、御宿、昆吾。”晋灼曰:“昆吾,地名也,有亭。”颜师古曰:“御宿,在樊川西也。”渼陂在鄠县西五里,离长安城上百里。当时渼陂的水源出终南山诸谷,合胡公泉,形成了这一片辽阔的水面。陂上是紫阁峰,峰下陂水澄湛,环抱山麓,周围十四里,中有荷花、凫雁之属,向北流入荥水。老杜当年曾不止一次偕友来渼陂游览,作《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渼陂行》《渼陂西南台》等诗。“紫阁”句即《渼陂行》所写“半陂以南纯浸山”之景。他们曾在那里吃过渼陂香稻:“饭抄云子白”(《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故有“香稻”之句。随岑参兄弟乘船游陂入夜始归:“船舷暝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渼陂行》)“仙侣”句记此,兼用《后汉书·郭泰传》:泰与李膺同舟而济,众宾望之,以为神仙的典故。行经昆吾、御宿道路弯弯曲曲延续不绝,那紫阁峰的影子映入了清澈的渼陂。那里有鹦鹉啄剩的香稻米,也有凤凰经常栖息的碧梧枝。游春的佳人来采拾鲜花翠羽(51),天黑了,神仙般的侣伴还在乘船游览。——想当年我的彩笔曾渲染过盛世的山川气象(52),到如今白头吟望而苦苦低垂。就这样,这一首诗,这一组诗戛然而止,诗人却将他未尽的哀愁留给读者了。

《秋兴八首》这组诗采用的是七律正格,平仄协调,音乐性很强,拥鼻微吟,便觉声情摇荡,很感动人。但在烹炼上,却融入了他所独创的拗体诗格调高雅、手法多变、意境精美等艺术风格上的“异味”,显示了他诗歌创作的精深造诣。这组诗悲哀而美丽,但气势磅礴,笔力雄健,无顾影自怜之态,有伤时忧国之心。前人赞其“才大气厚,格高声宏,真足虎视词坛,独步一世”(郝敬语),喻为“云霞满空,回翔万状,天风吹海,怒涛飞涌”(陈继儒语),皆非过誉。

十一 借浇垒块的《咏怀古迹》

堪与《诸将五首》《秋兴八首》鼎立的七律组诗是作于同年的《咏怀古迹五首》。仇氏改写《杜臆》所论为组诗题解颇当:“五首各一古迹。首章前六句,先发己怀,亦五章之总冒;其古迹,则庾信宅也。宅在荆州,公未到荆,而将有江陵之行,流寓等于庾信,故咏怀而先及之。然五诗皆借古迹以见己怀,非专咏古迹也。……怀庾信、宋玉,以斯文为己任也。怀先主、武侯,叹君臣际会之难逢也。中间昭君一章,益入宫见妒,与入朝见妒者,千古有同感焉。”其一咏怀,以庾信自况: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末还。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五溪”,即雄溪、樠溪、酉溪、溪、辰溪,在今湖南西部。古为溪族居住的地区。“羯胡”,指安禄山。庾信自梁使西魏,值西魏灭梁被留,历任西魏、北周,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序说:“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又《伤心赋》说:“对玉关而羁旅,坐长河而暮年。”安禄山叛唐犹侯景叛梁,老杜思故国犹庾信哀江南,身世有相似处,怜庾信亦是自怜:自从东北安禄山乱起开始流浪,到如今还漂泊在西南天地之间。在这“复道重楼锦绣悬”(《夔州歌》其四)的三峡我又滞留了不少日月,跟衣着鲜艳的五溪人共同居住在一方的云山。一些有野心的胡人臣服朝廷终会暴露他们的狡猾无赖,词客们哀伤时世且叹故里难还。庾信的生平是最萧瑟的了,他暮年的诗赋总不忘情于江南的乡关。其二因宋玉宅而缅怀其人的风流儒雅: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宋玉是战国楚辞赋家。晚于屈原,或称是屈原弟子,曾事顷襄王。《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说他和唐勒、景差,“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汉书·艺文志》著录宋玉赋十六篇,颇多亡佚。其流传作品,《九辩》最为可信。篇中叙述他在政治上不得志的悲伤,流露出抑郁不满的情绪。其他见于《文选》的有《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本摇落而变衰。”这诗即因秋起兴:见到草本摇落就更加懂得宋玉的伤悲,他文采风流也是我的老师。相隔千载我怅望地凭空洒泪,你寂寞地在异代长逝恨不得与你同时。你归州的故宅(53)早已无存,空留下华丽的文辞;那云雨荒台的故事本是托寓讽谏襄王,岂真是梦境里的想思?最可哀的是楚宫全都泯灭了(54),就是经船家指点人们总会将信将疑。其三因昭君村而哀叹其人的遭遇,兼以自哀: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王昭君和昭君村详本章注〈15〉。《西京杂记》:汉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画像,按图召幸。宫人皆贿赂画工,昭君自恃容貌,独不肯行贿,画工故意把她画丑,遂不得见。后匈奴入朝,求美人,上按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帝悔之,而重信于外国,故不再换人。后追究其事,杀画工毛延寿。昭君墓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南十八里。传说塞外草白,独昭君墓草青,故称“青冢”。乘船从千山万壑中的长江前往荆门(55),途经秭归那里还有出过古代著名美人的昭君村。她一离开紫宫(56)便走上远连塞北沙漠的道路,到头来留下了青冢独向黄昏。光凭画图岂能认识她的青春美貌,环佩丁东归来的只是她的月下幽魂。千载之后琵琶好像还在用胡语诉说,《昭君怨》曲中的怨恨听起来多么的分明。——昭君怨己之远嫁,恨汉之无恩,这种感情,于老杜岂不是有切肤之痛么?陶开虞说:“此诗风流摇曳,杜诗之极有韵致者。”姜夔《疏影》“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化此诗“环佩空归月夜魂”以表现梅花暗香疏影的幽寂境界,也很有韵味,表现艺术又有所创新(详第十一章第十二节)。

马致远〔南吕·四块玉〕《紫芝路》:“雁北飞,人北望,抛闪煞明妃也汉君王。小单于把盏呀剌剌唱。青草畔有收酪牛,黑河边有扇尾羊,他只是思故乡。”通过比照,写汉元帝未能忘情、呼韩邪得意忘形、王昭君思乡不止,虽无深意,可见小令活跳本色。题或出此诗“一去紫台连朔漠”,“紫芝”的“芝”当为“台”之误。马致远另有写昭君出塞的杂剧《汉宫秋》,可参看。古代诗词曲赋写到王昭君多惋惜她遭遇的不幸。王安石的《明妃曲》其一,亦借咏叹其事对历代封建王朝扼杀人才表示不满,也抒发了自己受排挤、不为仁宗所重用的慨叹,但独具只眼,出语惊人:“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著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其四因永安宫而追怀刘备: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翠华想象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武侯祠屋长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水经注·江水》:江水又东经石门滩,滩北岸有山。山上合下开,洞达东西,缘江步路所由。刘备为陆逊所破,走经此门,追者甚急,备乃烧铠断道。孙桓为逊前驱,斩上夔道,截其要径。备逾山越险,仅乃得免,忿恚而叹曰:“吾昔至京,桓尚小儿,而今迫孤乃至于此!”遂发愤而卒。《太平寰宇记》载:先主改鱼复为永安,仍于州之西七里别置永安宫。刘备即卒于此。诗原注:“殿今为卧龙寺,庙在宫东。”《方舆胜览》载先主庙在奉节县东六里。但不知庙与宫究竟相距多远。《抱朴子》认为千岁之鹤,随时而鸣,能登于木,其未千岁者,终不能集于树上。鹤哪能活到千岁?说一般的鹤都不能集于树上,却是十分正确的。诗中说庙内杉松之上有鹤作巢,如果是写实,当然不会是鹤而是些样子像鹤的水鸟。传统诗画多以松鹤并举,王维的《山居即事》亦有“鹤巢松树遍”之句,随便写写,不必深究。杨恽《报孙会宗书》:“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羔,斗酒自劳。”“伏腊”,古代祭名。伏在夏六月,腊在冬十二月。《太平寰宇记》:诸葛祠在先主庙西。用“幸”“崩”“翠华”“玉殿”等字眼,表示作者尊蜀汉为正统的观点。蜀汉先主征吴来到了三峡,他崩驾的那年也在永安宫。皇帝仪仗中的翠华之旗想象在空山里飘荡,当年的玉殿如今已消失在野寺中。古先主庙的松杉上筑满了永鹤的巢,年年伏腊往来奔走可忙坏了远近的村翁。邻近有武侯祠永远相伴,君臣一体祭祀的典礼也相同。——君臣同祭见余泽未泯,也流露出诗人赞咏君臣际会之情。其五因武侯庙而追怀诸葛亮: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一统志》:武侯庙在夔州府治八阵台下。“宗臣”,为后世所宗仰的大臣。伊尹辅佐商汤,吕尚辅佐周文王、周武王,皆建立王业。萧何、曹参,皆为辅佐汉高祖的谋臣。诸葛亮的大名永垂不朽,庙中这位宗臣的遗像何等严肃清高!为奠定三分割据局面费尽了心思筹策,他好比鸾凤高翔独步云霄(57)。跟伊尹、吕尚相比也难分高下;论从容不迫的指挥才干必定压倒萧何、曹参。无如汉祚将移终难恢复,他真的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前出师表》),不辞以身殉职,为军务操劳。——评价如此之高,固然出于对孔明的真心崇敬,但也无妨将之看作诗人在借古人的酒卮浇自己大志未酬的垒块,因此不宜斤斤计较其分寸掌握得是否得当。仇兆鳌说:“张诞曰:‘见伊吕’而‘失萧曹’,称之无乃过乎?曰:此少陵有见之言也。萧、曹佐汉开基,不能致主王道,建万世之长策,使帝王以来之制度,荡然而不复见,至今有遗憾焉。孔明高卧隆中,三顾而起,固耕莘、钓渭之遗风也。文中子称其无死,礼乐其有兴乎?然则指挥若定,诚非萧、曹所能班矣,夫岂过哉!”虽各有所见,可供参考,但都不顾抒情诗的主要感情倾向而纯作历史人物评价的探讨,总嫌未搔到痒处。

卢世认为,《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乃七言律命脉根柢。子美既竭心思,以一身之全力,为庙算运筹,为古人写照,一腔血悃,万遍水磨,不唯不可轻议,抑且不可轻读,养气涤肠,方能领略。人知有《秋兴八首》,不知尚有此十首,则杜诗之所以为杜诗,行之不著,习矣不察者,其埋没亦不少。强调稍嫌过当,但指出这十首可敌那八首,并能得作者惨淡经营的苦心,这还是很有见地的。

十二 追寻兴衰之迹的《洞房》诸篇

另有同时所作五律八章,每章撮首二字为题,而无总名,实是组诗。这组诗“皆追忆长安之往事,语兼讽刺,以警当时君臣,图善后之策”(《杜臆》),倾向是很明确的。首章《洞房》说:

“洞房环佩冷,玉殿起秋风。秦地应新月,龙池满旧宫。系舟今夜远,清漏往时同。万里黄山北,园陵白露中。”钱注以为“黄山”指汉黄山宫;汉武帝茂陵(在今陕西兴平县)正黄山宫之北,盖借茂陵以喻玄宗泰陵(在今陕西蒲城县)。这诗因秋夜见月,有故国旧君之思:贵妃殁后,洞房里的环佩早已冰冷;秋风起,玉殿凄凉。秦地这时也该有新月,兴庆宫龙池(58)的水想已满了。我扁舟漂泊,滞留夔州,今夜独在远方吟望;想当年寓直左省,曾一同听过禁中的清漏。可叹那万里之外的黄山北面,园陵隐隐地显现在一片晶莹的白露之中。二章《宿昔》说:

“宿昔青门里,蓬莱仗数移。花娇迎杂树,龙喜出平池。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宫中行乐秘,少有外人知。”汉代长安城东面南头的第一门叫霸城门,门色青,故俗称“青门”。乐史李翰林别集序》:“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照夜车,太真妃以步辇从”(详上卷八九页)。传说天宝中,兴庆池小龙常出游宫垣水沟中,蜿蜒奇状,靡不瞻睹(见《明皇十七事》)。《汉武内传》:王母言语粗毕,啸命灵官驾龙,严车欲去。帝下席叩头,请留殷勤,王母乃坐。卢注:杨妃曾度为道士,故唐人比为王母。《汉书·卫青霍去病传》:卫媪长女君孺,次女少儿,次女则子夫。少儿先与霍仲孺通,生去病。及卫皇后立,少儿更为詹事陈掌妻。《飞燕外传》:帝令后所爱侍郎冯无方吹笙,以倚后歌,歌酣风起,后扬袖曰:“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乎?”帝乃令无方持后履。朱注:“微风倚少儿”,盖合用少儿、飞燕事。《杜臆》:“行乐秘”,必有不可闻于外人者。这诗仇兆鳌串讲得好:“昔于青门城内,见仙仗数移,自蓬莱(宫)而往曲江南苑也。花迎龙出,景物亦若增新矣。日将落而留连王母,贵妃专宠也。风微起而凭倚少儿,秦、虢(等夫人)得幸也。当时恣意行乐,不令人知,今果安在哉?”讽意显然,写得却很美。杨伦以为此等全开义山。三章《能画》说:

“能画毛延寿,投壶郭舍人。每蒙天一笑,复似物皆春。政化平如水,皇明断若神。时时用抵戏,亦未杂风尘。”《西京杂记》:画工有杜陵毛延寿,写人好丑老少,必得其真。又载:武帝时,郭舍人善投壶,以竹为矢,不用棘。古之投壶,取投中而不求今矢跳出。郭舍人则激矢令还,一矢百余反。每投壶,帝辄赐金帛。《神异经·东荒经》:东王公与玉女投壶,矫出而脱误不接者,天为之笑。张华注:今天不雨而有电光,是天笑。《汉书·武帝纪》:“元封三年春,作角抵戏。”颜师古注引应邵曰:“角者,角技也;抵者,相抵触也。”宋元时称“相扑”。汉亦泛称各种乐舞杂技为“角抵戏”。这诗大意是说,舍人投壶,足动天颜之笑。延寿善画,能令物色生春。若是像开元时那样政平如水、明断若神,就是经常演出乐舞杂技,也不致风尘洞,成天宝之乱。李白《梁甫吟》亦以“帝旁投壶多玉女”喻玄宗所亲幸的权奸小人,可参看。四章《斗鸡》说:

“斗鸡初赐锦,舞马既登床。帘下宫人出,楼前御曲长。仙游终一,女乐久无香。寂寞骊山道,清秋草木黄。”陈鸿东城老父传》:“玄宗在藩邸时,乐民间清明节斗鸡戏。及即位,治鸡坊于两宫间。索长安雄鸡,金毫铁距高冠昂尾千数,养于鸡坊,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使驯扰教饲。帝出游,见贾昌弄木鸡于云龙门道旁,召入,为五百小儿长。天子甚爱幸之,金帛之赐,日至其家,天下号为‘神鸡童’。元会与清明节,率皆在骊山。每至是日,万乐具举,六宫毕从。昌冠雕翠金华冠,锦袖绣襦裤,执铎拂道。群鸡叙立于广场,顾眄如神,指挥风生。树毛振翼,砺吻磨距,抑怒待胜,进退有期,随鞭指低昂不失。上生于乙酉鸡辰,使人朝服斗鸡,兆乱于太平矣。”(参看上卷四二页)《明皇杂录》:“上尝令教舞马四百匹,各分左右部,衣以文绣,络以金铃,饰其鬃鬣,间以珠玉。其曲谓之《倾杯乐》,马闻之即奋首鼓尾,纵横应节。又施三层板床,乘马于上,抃转如飞。或命壮士举榻,马舞于榻上。乐工数十人环立,皆衣淡黄衫、文玉带,必年少姿美者。每千秋节,命舞于勤政楼下。”又载:“上每宴赐酺,则御勤政楼,太常陈乐,教坊大陈寻橦、走索、丸剑、角抵、斗鸡,令宫人数百,饰以珠翠,衣以锦绣,自帏中击雷鼓,为《破阵乐》。”又载:“玄宗制新曲四十余,又新制乐谱,每初年望夜,御勤政楼观灯作乐,贵臣戚里设看楼观望。夜阑,太常乐府悬散乐毕,即遣宫女于楼前缚架出眺歌舞以娱之。”《开元传信录》:“明皇梦游月宫,诸仙子娱以上清之乐,其曲凄楚动人。明皇以玉笛寻得之,曲名《紫云回》。”《异闻录》:“开元六年八月望,上与申天师、洪都客作术,夜游月宫,见素娥十余人,笑舞于广庭桂树之下,音乐清丽,遂归制《霓裳羽衣之曲》。”《南部新书》:“骊山华清宫毁废已久,惟存缭垣。朝元阁在山顶之上,最为崭绝,础柱尚存。山腹即长生殿,殿东西盘石道,自山麓而上,道侧有饮酒亭、明皇吹笛楼、宫人走马楼,故址犹存。读以上记载,诗意自明:前半记太平盛况,后半写乱后荒凉,不胜兴亡哀乐之感。”五章《历历》说:

“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眼前。无端盗贼起,忽已岁时迁。巫峡西江外,秦城北斗边。为郎从白首,卧病数秋天。”发端便无限感慨。羁旅卧病,回忆平生经历,追寻兴衰之迹,往事历历在目,不堪回首。诗人心境如此,无怪其时怀旧伤今篇什之多。“天宝之乱,皆明皇失德所致,此云‘无端盗贼起’,盖讳言之耳。”(仇注)其实这是反话,说“无端”,作者、读者均知其实“有端”。一自安禄山乱起,兵戈至今未息,自叹流离入蜀,屈居幕府,白首为郎,有似冯唐(59),于今又病滞他乡,长违故国,悲秋之情就不能自已了。仇兆鳌说:“此章承前启后。前三章说承平之世,故以‘开元事’括之。后三章说乱离以后,故以‘盗贼起’包之。”六章《洛阳》说:

“洛阳昔陷没,胡马犯潼关。天子初愁思,都人惨别颜。清笳去宫阙,翠盖出关山。故老仍流涕,龙髯幸再攀。”仇兆鳌说:“禄山于天宝十四年十二月陷东京,所谓洛阳没也。次年六月七日,灵宝败绩,贼入潼关,所谓犯潼关也。是夕,平安火不至,明皇惧而谋幸蜀,所谓初愁思也。十三日,帝出延秋门,至咸阳驿,而从官骇散,所谓惨别颜也。至德二年九月,郭子仪收复西京,贼众夜遁,所谓去宫阙也。十月,肃宗入长安,上皇发蜀郡,所谓出关山也。十二月,上皇至自蜀,百姓舞抃路侧曰:‘不图今日,复见二圣。’所谓故老流涕、龙须再扳也。此叙出狩还京之事,首尾鲜明,真可谓诗史矣。”此诗实不佳,若仅从记事的首尾详明定“诗史”,何不径用散文?杜诗虽偶有可正史册之失处,但其价值主要在以诗歌艺术真实地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现实和时代风貌。如此理解“诗史”的含义方可。七章《骊山》说:

“骊山绝望幸,花萼罢登临。地下无朝烛,人间有赐金。鼎湖龙去远,银海雁飞深。万岁蓬莱日,长悬旧羽林。”《汉书·郊祀志》: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七十余人从上。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堕黄帝之弓,百姓乃抱其弓与龙髯号。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弓曰乌号。上章“龙髯”句,此“鼎湖”句,俱用此。《汉书·刘向传》:秦始皇葬于骊山之阿,下锢三泉,上崇山坟,石槨为游馆,人膏为灯烛,水银为江海,黄金为凫雁。《汉书·礼乐志》:“芬树羽林。”颜师古注:言所树羽葆,其盛若林。此章抒《洞房》“园陵白露中”未尽之情重伤泰陵的凄凉:明皇在日,每年十月必往华清宫避暑,又造花萼相辉楼供兄弟诸王欢聚,如今骊山再也盼不到君王来过冬,花萼相辉楼登楼宴乐的活动早已停止了。地下没有早朝时高烧的蜡烛,人间还保存着当年赏赐的金银财宝。鼎湖迎驾的龙远去,深埋着的黄金凫雁永远飞不过水银的江海。千秋万岁终有一死,只留下昔日所居蓬莱宫上空灿烂的太阳,长照园陵中高悬的羽葆如林(60)。老杜对这位曾经赏识过他的“太平天子”,感情还是很深的啊!末章《提封》说:

“提封汉天下,万国尚同心。借问悬车守,何如俭德临?时征俊乂入,莫虑犬羊侵。愿戒兵犹火,恩加四海深。”“提封”,亦作“堤封”,指诸侯或宗室的封地。《汉书·刑法志》:“提封万井。”颜师古注:“李奇曰:‘提,举也;举四封之内也。’说者或以为积土而封谓之堤封。”亦指国内,四境之内。此章总结,指出致乱根由,以为前车之鉴:要是像汉朝那样一统天下,万国同心,前途还有希望。《左传》说“悬车束马以逾太行”,与其用兵守土,何如行俭德君临天下?时常征辟杰出的人才入朝,就不怕敌人入侵。古人有云:“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也。”但愿像戒火那样戒兵,恩加四海,泽被苍生。仇兆鳌说:“自明皇好边功而尚奢侈,故有悬车、俭德之语。不听张九龄,而致禄山终叛,故有俊乂、犬羊之语。使当时息兵爱民,焉有天宝之祸哉?”王嗣奭说:“此为朝廷画中兴之策,盖以前数章之总结也。国以人心为本,故首言‘万国同心’,根本尚无恙也。悬车守险,不如俭德临民;俭者不夺,民心自怀,有无形之险也。俊乂在朝,折冲樽俎,何虑犬羊?兵勿轻动,则恩加四海,可复贞观、开元之盛矣。公之谋国,堂堂正正,即孟子所以告齐、梁之君者;其自许稷、契,亦以此也。”指出玄宗为政之失甚是,为朝廷筹划之策也不无道理,其奈乱后王纲解纽,矛盾重重,江河日下,颓局已成,即使“窃比稷与契”的老杜在朝,独木难支大厦,恐亦无法“致君尧舜上”啊!

仇兆鳌说:“《秋兴》及《洞房》诸诗,摹情写景,有关国家治乱兴亡,寄托深长。《秋兴八首》,气象高华,声节悲壮,读之令人兴会勃然;《洞房》八章,意思沉郁,词旨凄凉,读之令人感伤欲绝。此皆少陵聚精会神之作,故能舌吐风云,笔参造化,千载之下,犹可歌而可涕也。但七律才大气雄,固推赋骚逸调,而五律韬锋敛锷,直与经史并驱,两者当表里参观,方足窥其底蕴焉。”比较两组诗的异同,颇有见地。

十三 诗歌中的寓言和随笔

同时作咏物诗八章自伤伤时。首章《鹦鹉》有才士失路、苦于拘束之叹:

“鹦鹉含愁思,聪明忆别离。翠衿浑短尽,红嘴漫多知。未有开笼日,空残旧宿枝。世人怜复损,何用羽毛奇?”朱鹤龄以为此诗似括祢衡《鹦鹉赋》中语:“聪明”,则“性慧辩而能言,才聪明以识机”;“别离”,则“痛母子之永隔,哀伉俪之生离”;“翠衿”“红嘴”,则“绀趾丹嘴,绿衣率衿”;“浑短尽”,则“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漫多知”,则“岂有论以阶乱,将不密以致危”;“未有开笼日”,则“闭以雕笼,剪其翅羽”;“空残旧宿枝”,则“想昆山之高峻,思邓林之扶疏”;末句“羽毛奇”,则“虽同俗于羽毛,故殊志而莫心”。虽不能说一一对照套用,但受祢衡赋的启发与影响是明显的。该赋收入《文选》,见老杜选学的精深。二章《孤雁》寓羁旅念群之意: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亦纷纷。”浦起龙说,寓同气分离之感,兄弟相暌则痛之,精神全注一“孤”字。这诗中间两联最佳,“善于空处传神”(杨伦评)。李商隐的《蝉》:“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可谓得其三昧。三章《鸥》怜其少自得之致:

“江浦寒鸥戏,无他亦自饶。却思翻玉羽,随意点青苗。雪暗还须浴,风生一任飘。几群沧海上,清影日萧萧。”罗大经鹤林玉露》说:“言浦鸥闲戏,使无他事,亦自饶美,奈何不免口腹之累。故闲戏未足,已思翻玉羽而点春苗,为谋食之计。虽风雪凌厉,有所不暇顾,末言海鸥之旷逸,清影翛然,不为泥滓所点染,非浦鸥所能及。以兴士当高举远引,归洁其身如海鸥;不当逐逐于声利之场,以自取贱辱,若浦鸥也。”斯解得之。老杜曾在《旅夜书怀》中以鸥鸟自况:“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此亦然。四章《猿》称其有见机之智:

“袅袅啼虚壁,萧萧挂冷枝。艰难人不免,隐见(现)尔如知。惯习元从众,全生或用奇。前林腾每及,父子莫相离。”王嗣奭说:“人于乱世,往往父子不相保。公携其子以避乱,而恐其不能两全。兴言及此,见其苦情矣。”五章《麂》代麂抒情,自悔不能远害全身,寓有讽刺“衣冠”人物鱼肉人民的“盗贼”本性之意(详第十三章第十节):

“永与清溪别,蒙将玉馔俱。无才逐仙隐,不敢恨庖厨。乱世轻全物,微声及祸枢。衣冠兼盗贼,饕餮用斯须。”我永远地永远地告别了清溪,承蒙不弃与山珍海味放在一起。我无才跟着时常化变为白麂的葛仙翁(见《神仙传》)归隐;听说书上写着“鹿生于山,命悬于庖厨”(《说苑》),命该如此,我不敢有所怀恨。乱世重杀而轻全物,细微的声响却招来了横祸。没想到那些衣冠人物还兼作盗贼,他们狼吞虎咽一会儿就把我吃光了。语愈婉愈悲,构思亦大奇。汉人每有此种奇想。《枯鱼过河泣》:“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相教慎出入。”与此参读,知渊源有自,复见新意。六章《鸡》叹其夜鸣失时:

“纪德名标五,初鸣度必三。殊方听有异,失次晓无惭。问俗人情似,充庖尔辈堪。气交亭育际,巫峡漏司南。”《韩诗外传》:“夫鸡,头戴冠,文也;足傅距,武也;见敌而斗,勇也;得食相呼,义也;鸣不失时,信也:鸡有五德,君犹瀹而食之,其所由来近也。”“亭育”,化育。《杜诗说》:“‘司南’,犹‘司晨’也,字见梁元帝《刻漏铭》。”你们有文、武、勇、义、信五种好德性,每晚准时打鸣三遍。谁知到这里听听可有点异样,报错了时辰早上起来也毫不惭愧。不讲信用跟这里的人情差不多,那就只配送进厨房补充做菜的原料。夜尽天明正是造化之气交替的时刻,这巫峡一带你们是失了司晨的职。——前面已经讲到,老杜很厌恶夔州这里的风土人情,如说“形胜有余风土恶”(《峡中览物》)、“此乡之人气量窄,误竞南风疏北客”(《最能行》)等等。于今,他竟把满肚皮厌恶殊方薄俗之情发泄到夜鸣失时的“荒鸡”身上来了。老杜是“北客”,想为此乡“气量窄”之人所“疏”,加上他“性褊躁”,难免有此过激情绪,但也不得坐实为“此骂巫峡人无德无信,罪可杀也”(《杜臆》)。《晋书·祖逖传》:“中夜闻荒鸡鸣,蹴(刘)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陆游《夜归偶怀故人独孤景略》:“刘琨死后无奇士,独听荒鸡泪满衣。”即用其事。同是荒鸡,所引起的反应却迥然不同。因此,将同一事物的不同反应写入诗中,往往能成功地抒发不同人的不同心境。不要以为只是夜鸣失时的荒鸡该死,在某些人的心目中,那些准时报晓的鸡更须格杀勿论:“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读曲歌》)七章《黄鱼》叹其长大而罹难:

“日见巴东峡,黄鱼出浪新。脂膏兼饲犬,长大不容身。筒桶相沿久,风雷肯为伸?泥沙卷涎沫,回首怪龙鳞。”《杜臆》:“涪州上流四十里,有黄草峡,出黄鱼,大者数百斤。‘兼饲犬’,则人无不食可知。(61)但惜其长大而不能容其身耳。”《尔雅注》:鳣鱼,体有甲无鳞,肉黄,大者二三丈,江东人呼为黄鱼。《诗义疏》:鳣身形似龙。故有末句。鳣,今名鳇。我国分布于黑龙江流域。但不知古时长江流域有鳣否。鳣与鲟体形相似。鲟,古称“鱏”,长达三米余,青黄色,腹白色。老杜所咏也可能是长江鲟(达氏鲟)。八章《白小》怜细微之物亦难幸免:

“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入肆银花乱,倾筐雪片虚。生成犹拾卵,尽取义何如?”庾信《小园赋》:“一寸二寸之鱼。”这都是些“小白条”,这种鱼是长不大的。“拾卵”而“尽取”之,这不仅有伤于义,也有损于利。从今天保护渔业资源的角度看,老杜提出的这个问题也是值得注意的。杨伦认为此章系“悯穷民也,时蜀因军兴饷急,诛求无艺”。

这组诗,掇拾琐事,阐发深意,挥洒自如,思想艺术俱佳。黄生引汪几希说:“前后咏物诸诗,宜合作一处读,始见杜公本领之大,体物之精,命意之远。说物理、物情,即从人事、世法勘入。学到笔到,心到眼到,惟其无所不到,所以无所不尽也。”其言得之。

另一组同时所作七绝《解闷十二首》也写得很有意思,值得一读。其一说:

“草阁柴扉星散居,浪翻江黑雨飞初。山禽引子哺红果(62),溪女得钱留白鱼。”仇兆鳌说:“公《云安》诗‘负盐出井此溪女’,又《负薪行》‘男当门户女出入’,则溪女卖鱼可知。”这诗写景记事,见客居的百无聊赖,亦有自得之趣。其二说:

“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游。”《会稽志》:西陵城在萧山县(今浙江萧山)西十二里。后改为西兴。苏轼《望海楼晚景》“为传钟鼓到西兴”的“西兴”即是。又白居易《答元微之泊西陵驿见寄》:“烟波尽处一点白,应是西陵古驿台。”知唐时西陵置驿。唐淮南道治所在扬州(今江苏扬州市)。其时有胡商下扬州,来与老杜作别,因起东游之念。杜甫年轻时游吴越甚乐,在蜀常思再往:“厌蜀交游冷,思吴胜事繁。应须理舟楫,长啸下荆门”(《春日梓州登楼二首》其二)。最近他还想到杭州、越州(绍兴)去寻找五弟杜丰:“闻汝依山寺,杭州定越州。……明年下春水,东尽白云求”(《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近三四载寂无消息觅使寄此二首》其二)。可见他当时确有东下重游吴越的考虑。有趣的是,据此可知老杜当时还结识了一些胡商。其三说:

“一辞故国十经秋,每见秋瓜忆故丘。今日南湖采薇蕨,何人为觅郑瓜州?”原注:“郑秘书监审。”郑审是郑虔的侄儿。汉长安霸城门,又名青门,门外旧出佳瓜,其南有下杜城。天宝十三载(七五四)老杜曾移居下杜(详第七章第四节),至今(七六六)已十二年,“十经秋”,举其成数而言。钱注:“张礼游城南记》:济潏水,涉神禾原,西望香积寺,下原过瓜州村。注:瓜州村,在申店潏水之阴。许浑集有《和淮南相公重游瓜州诗》。淮南相公,杜佑也。注:瓜州村与郑庄相近。郑庄,虔郊居也。审为虔之侄,其居必在瓜州村。”诗人因见秋瓜而忆下杜旧居,又因下杜而忆瓜州村的郑审,看似平淡,却一往情深。其四说:

“沈范早知何水部,曹刘不待薛郎中。独当省署开文苑,兼泛沧浪学钓翁。”《梁书·何逊传》:范云见何逊的对策,大相称赏,因结为忘年交,一文一咏,云辄嗟赏。沈约亦爱其文,曾对逊说:“吾每读卿诗,一日三复,犹不能已。”逊曾为尚书水部郎。钟嵘诗品·总论》认为“曹(植)、刘(桢)殆文章之圣”。“沧浪”,古水名。在今湖北省境内,有四说:(一)汉水的支流,在荆州。(二)即夏水。(三)汉水的下流。在湖北均县北,至汉阳入江。(四)湖北武当县(明废,即今旧均县治)西北汉水中有沧浪洲,汉水经过,因叫“沧浪”。这诗原注:“水部郎中薛据。”是怀念薛据的诗。薛据(一作“璩”)是老杜旅食京华时结识的好友,曾同登慈恩寺塔赋诗。老杜客秦州,见敕目知薛据等升官,喜赋长诗祝贺。薛据为尚书省工部的水部郎中当在今年(大历元年)以前,这时他正因水部公务出差在荆州(详第七章第三节)。薛据与何逊同是水部郎,何有沈、范知音,而薛却无人赏识。薛在尚书省官署独开文苑,如今又到荆州的沧浪之上学起泛舟垂钓的渔翁来了。语带调侃,见关系的亲密和相思之深。陈师道说,“省署开文苑,沧浪忆钓翁”是薛据的诗。《唐诗纪事》亦有此条,惟“忆”字作“学”字。其五说:

“李陵苏武是吾师,孟子论文更不疑。一饭未曾留俗客,数篇今见古人诗。”李陵、苏武是汉武帝时人。《文选》载有李陵《与苏武诗三首》、苏武《诗四首》(其中一首又见于《玉台新咏》,题为苏武《留别妻》诗),均为五言体。多数研究者认为,西汉前期不可能有成熟的五言诗出现,故疑为后人托名之作。除《文选》所载外,收辑于《古文苑》中的,尚有李陵《录别诗》八首(内两首残缺),苏武《答诗》一首、《别李陵》一首。苏李诗的作者可疑,《文选》中所录七首当是东汉无名氏之作,大多写得真切感人,对后代诗歌创作起过一定影响。这诗原注:“校书郎孟云卿。”是怀念孟云卿的诗。孟云卿是老杜的知交,其诗风骨颇健(详上卷四九五、四九六页)。首句是孟云卿的意见,次句老杜表示赞同,三句称其不偶流俗,四句赞其诗格高古、直追西汉。其六说:

“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项鳊。”此怀孟浩然,详第十一章第八节《遣兴五首》其五。其七说:

“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孰(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这诗自述写诗的经验:凭什么来陶冶性灵呢?是诗。所以我做起诗来很认真,新诗改好了还吟一吟看看是否妥帖。我很熟悉宋谢灵运(三八五—四三三)、齐谢朓(四六四—四九九)的于诗将尽其能事,还努力学习梁何逊(?—约五一八)、陈阴铿(生卒年未详)精益求精追求艺术表现的苦心。《苕溪渔隐丛话》前集:“韩子苍云:东坡……尝语参寥曰:如老杜言‘新诗改罢自长吟’者,乃知此老用心甚苦,后人不复见其剞劂,但称其浑厚耳。”《杜臆》:“公谓李白佳句似阴铿,论者谓公有不满白之意,试读此诗,岂其然乎?”其八说:

“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蔓寒藤。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原注:“右丞弟,今相国缙。”此怀王维,兼及王缙(详上卷五一六、五一七页)。《旧唐书·王维传》:代宗时缙为宰相,帝求维文,缙集得四百余篇上之。《金壶记》:王维与弟缙,名冠一时。时议云:“论诗则王维、崔颢,论笔则王缙、李邕,祖咏、张说不得与焉。”缙后因党附元载,人品不足取,终掩其文名。老杜作此诗时,王缙劣迹尚不显(详本章第八节)。《麓堂诗话》:唐诗李、杜之外,孟浩然、王摩诘足称大家。王诗丰缛而不华靡,孟却专心古澹,而悠远深厚,自无寒俭枯瘠之病。储光羲有孟之古,而深远不及。岑参有王之缛,而又以华靡掩之。故杜子美称“吾怜孟浩然”,称“高人王右丞”,而不及储、岑。其九说:

“先帝贵妃今寂寞,荔枝还复入长安。炎方每续朱樱献,玉座应悲白露团。”此叹玄宗、贵妃已卒而进贡荔枝的旧例未除(参看上卷一六六页)。仇兆鳌说:据李绰《岁时记》:樱桃荐寝,取之内园,不出蜀贡。此特言其夏荐樱桃,而荔枝继献耳。杜修可曰:《唐史遗事》:乾元初,明皇幸蜀而回,岭南进荔枝,上感念杨妃,不觉悲恸。(63)以下三首皆因荔枝生慨。其十说:

“忆过泸戎摘荔枝,青枫隐映石逶迤。京华应见无颜色,红颗酸甜只自知。”蜀中荔枝鲜美,远贡长安则变味。泸州(今四川泸州市)、戎州(今四川宜宾市)产荔枝。去年所作《宴戎州杨使君东楼》有“轻红擘荔枝”句,“忆过”指此(详第十六章第八节)。荔枝原名离枝,言其离枝则色味香气俱变。杨伦说:“此言荔枝虽得驰贡,而至京师者终不若此地之佳,以喻瑰杰之资,世有真知者少也。”其十一说:

“翠瓜碧李沉玉甃,赤梨蒲萄寒露成。可怜先不异枝蔓,此物娟娟长远生。”此言荔枝因产于远方而被珍视。其十二说:

“侧生野岸及江蒲,不熟丹宫满玉壶。云壑布衣鲐背死,劳人害马翠眉须。”戎僰语称田亩为“蒲”。朱注:或曰刘熙释名》:草团屋曰蒲,又谓之庵。此诗“江蒲”,似用此义,言荔枝生于野岸江庵之侧。“不熟丹宫”,荔枝本不生长成熟于宫中。“鲐”,亦称鲭、油筒鱼、青花鱼、青鱄。“鲐背”,谓老人背上生斑如鲐鱼背,因用以称长寿老人。《尔雅·释诂》:“鲐背、耇、老,寿也。”“翠眉”,指杨贵妃。《方舆胜览》:妃子荔枝园,在涪州之西,去城十五里。当时以马递驰载,七日七夜至京,人马毙于路者甚众。此言荔枝生于远方僻处,犹得劳人害马,驰贡宫中,盛满玉壶,供贵妃之需;而布衣之士,老死丘壑,却无人赏识,很可慨叹。

这组小诗,犹如散文中的随笔,或抒情,或叙事,或议论,写起来很自由,读起来很亲切,颇能窥见诗人当时的心境,有一定认识价值,艺术上也独具不拘绳墨、挥洒尽致之妙。

这年秋天作的五排《偶题》,谈诗学源流和自己的创作经验,兼叙客夔情事,内容多少与这组评议诗人诗作、记述生活感触的《解闷十二首》相近,但写得很认真,尤其前面诗论部分系统深入地阐明了作者的见解,值得注意: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后贤兼旧例,历代各清规。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永怀江左逸,多谢邺中奇。骥皆良马,麒麟带好儿。车轮徒已斫,堂构惜仍亏。漫作《潜夫论》,虚传幼妇碑。”王嗣奭对这一大段的臆解大体得之:“此公一生精力,用之文章,始成一部《杜诗》,而此篇乃其自序也。……起来二句,乃一部《杜诗》所从胎孕者。‘文章千古事’,便须有千古识力为之骨;而‘得失寸心知’,则寸心具有千古。此乃文章家秘密藏,而千古立言之标准。从此悟入,而后其言立,可与立德、立功称三不朽,初无轩轾者也。然何以云‘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耶?此正须识其道之所尊者安在。得所尊,则文章千古,失所尊,则文章小技。必视文章为小技,而后能以文章成千古之业。本无二义,在人自悟耳。作者殊列,而名不浪垂,此二句又千古诗人之总括,谓其寸心皆有独知在也。《三百篇》乃诗之鼻祖,而《骚》乃其裔孙。《骚》既不见,则《雅》《颂》可知,不能无慨。自苏、李辈倡为五言,而汉道于斯为盛,此又诗之大宗也。前辈如建安、黄初诸公,飞腾而入;至六朝之绮丽,乃其余波,不可少也。后贤继作,前代义例,兼而有之;然历代各有清规,非必一途之拘也。旧例、清规皆法也,儒家谁不有之?而妙繇心悟。余从弱岁,已极力于此,则永怀江左之逸,而不能无病于邺中之奇。病犹歉也,盖江左诸公,犹之骥,无非良马;乃曹家父子,如麒麟又带好儿,此其独擅之奇也。予之疲心于此,自信车轮已斫,而儿懒失学,堂构仍亏,能如曹家父子乎?虽潜夫有论,幼妇有碑,莫为继述,皆虚谩耳,此予所病于邺中者也。‘缘情’用陆机语,谓作诗也。”我认为诗中有三点看法是可取的:(一)能流传后世的文学作品,必有其独特的成就和价值;(二)要了解文学发展的源流,要全面学习和继承前代遗产,这也就是“转益多师是汝师”;(三)从事文学创作要竭尽毕生之力,要经常悉心琢磨,才有可能臻于“得失寸心知”之境。《戏为六绝句》多体现了这些基本观点,可对照阅读(参阅第十四章第八节)。张溍说:“文章秘诀,诗统源流,前半已道尽。曰‘骚人’,曰‘汉道’,曰‘邺中’,曰‘江左’,言诗家历代,各有体制可仿,后人兼采,原不宜过贬偏抑。公之所见甚大,所论甚正。太白则云:‘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自晋人以下,未免一概抹倒矣。”

十四 “即事会赋诗”

这年从秋到冬,他还写了不少篇什,或见朋从交往,或见日常生活,或见文艺观点,……内容很丰富。

他有首七古《寄韩谏议注》,劝曾以直言忤时、退老衡岳的韩注(64),东山再起,匡君济世,议论一般,不见精彩;但首尾写得极飘逸,酷似太白,深得楚骚遗韵,诵之令人神旺:“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凤凰。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星宫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美人胡为隔秋水,焉得置之贡玉堂?”

老杜初到成都时,有《王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诗,王先以御史罢官,后在严武幕中,又迁彭州刺史而卒(详第十三章第十一节及注〈34〉)。老杜惊闻噩耗,作《哭王彭州抡》致哀。

这时,老杜遇到了老友之子苏徯,见他年轻有为,作《君不见简苏徯》,劝他出仕用世,说废池尚藏蛟龙,枯桐犹可制作琴瑟,你才华正茂,不愁没有前途:“君不见道边废弃池?君不见前者摧折桐?百年死树中琴瑟,一斛旧水藏蛟龙。丈夫盖棺事始定,君今幸未成老翁,何恨憔悴在山中?深山穷谷不可处,霹雳魍魉兼狂风。”这诗写得饶有古意。君幸未成老翁,前途固然无限;我虽当桑榆暮景,却未“盖棺论定”,有时也不免存有妄想哩!联系到前面已论及的老杜客居卧病仍不绝还朝之望的思想状况,这“丈夫”三句勉人的话中似乎还含有自勉的言外之意。不久,苏徯将东游荆、扬,他又作《赠苏四徯》,结尾自陈客中常受人轻视、欺凌的惨痛经验,并一再叮嘱苏徯要耐得饥寒免为肉食者所笑,要韬光养晦免为少壮者所忌:“乾坤虽宽大,所适装囊空。肉食哂菜色,少壮欺老翁。况乃主客间,古来逼侧同。君今下荆扬,独帆如飞鸿。二州豪侠场,人马皆自雄。一请甘饥寒,再请甘养蒙。”据《别苏徯》题下原注“赴湖南幕”,知苏徯此行最后决定往湖南谋事。仇兆鳌说:“(此诗)起云‘故人有游子’及‘提携愧老夫’,公盖苏徯父接也。后云:‘岂知台阁旧,先拂凤凰雏。’湖南幕主,亦徯父交而昔日同朝者。”又说:“朱注谓唐史肃宗收京,苏源明擢考功郎中、知制诰,疑徯为源明之子。今按:源明卒于广德二年,不应丧制未终,而急趋幕府,知非源明子矣。”战乱时或有变通,朱说并非毫无可能。

一天老杜在这里遇到了外甥李潮,李潮是位擅长八分小篆的书法家,他们相处月余,李潮求老杜题咏,老杜便作《李潮八分小篆歌》称赞他的书法道:

“苍颉鸟迹既茫昧,字体变化如浮云。陈仓石鼓又已讹,大小二篆生八分。秦有李斯蔡邕,中间作者绝不闻。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惜哉李、蔡不复得,吾甥李潮下笔亲。尚书韩择木,骑曹蔡有邻。开元已来数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剑长戟森相向。八分一字直百金,蛟龙盘拿肉屈强。吴郡张颠夸草书,草书非古空雄壮。岂如吾甥不流宕,丞相中郎丈人行。巴东逢李潮,逾月求我歌。我今衰老才力薄,潮乎潮乎奈汝何!”周越《书苑》:李潮,善小篆,师李斯《峄山碑》,见称于时。赵明诚金石录》:《唐慧义寺弥勒像碑》,李潮八分书。潮书不见重于当时,独杜诗盛称之。今石刻在者,惟此碑与《彭元曜墓志》,其笔法亦不绝工。如果真是书以诗传,那老杜的这首诗可算得上是最成功的“广告”了。苍颉,也作仓颉。旧传为黄帝的史官,汉字的创造者。他可能只是古代整理文字的一个代表人物。卫恒《书势》:黄帝之史沮诵、苍颉,眺彼鸟迹,始作书契。石鼓文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刻石文字。在十块鼓形的石上,每块各刻四言诗一首,内容歌咏秦国君游猎情况,故亦称“猎碣”。所刻书体,为秦始皇统一文字前的大篆,即籀文。历来对其书法评价很高。其制作时代,唐人以为周文王或宣王时,宋人始提出秦始皇以前之说。经近代和今人进一步研究,公认为秦刻石,但仍有文公、穆公、襄公、献公诸说。石原在天兴(今陕西宝鸡。秦置陈仓县,唐改为宝鸡)三畤原,唐初被发现。韦应物、韩愈各有一篇《石鼓歌》。现十石文字大多剥落,其中一石文字全部无存。原石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大篆”,也叫籀文或籀书。籀文因著录于《史籀篇》而得名。字体多重叠。春秋战国间通行于秦国。今存石鼓文即这种文体的代表。“小篆”,也叫秦篆,秦代通行的文字,在籀文的基础上发展形成,字体较籀文简化。秦始皇统一中国后,采取李斯的意见,推行统一文字的政策,以小篆为正字,淘汰通行于其他地区的异体字,对汉字的规范化起了很大的作用。小篆形体匀圆齐整,存世的《琅琊台刻石》和《泰山刻石》残石,可代表其风格。李斯作《苍颉篇》,赵高作《爰历篇》,用的都是小篆。“八分”,汉隶的别名。魏晋时也称楷书为隶书,因别称有波磔的隶书为八分,以示区别。关于八分的解释,唐张怀瓘《书断》引王愔说:“字方八分,言有模楷。”又引萧子良说:“饰隶为八分。”张怀瓘解释为:“若八字分散,……名之为八分。”清包世臣说:“八,背也,言其势左右分布相背然也。”《唐六典》:“四曰八分,谓《石经》碑碣所用。”同意张说的人较多。东汉蔡邕善八分书。“熹平石经”,部分文字由邕自书丹于石刻成。他又曾于鸿都门见工匠用帚写字,得到启发,创飞白体。也能画。

“峄山之碑”,秦代记功刻石。秦始皇巡行各地途中登邹峄山(亦称峄山,在今山东邹县东南)立的第一个刻石,颂扬其废分封立郡县的功绩。刻石原在山东邹县东南,传为李斯所书。今原石已佚,宋淳化四年(九九三)郑文宝据南唐徐铉摹本重新刻石于长安;元至正元年(一三四一)申屠又据郑文宝刻本重刻于绍兴。《封演闻见记》载,后魏太武登山,使人排倒此刻石。然而历代摹拓,以为楷则,邑人疲于奔命,聚薪其下,因野火焚之。老杜此诗以为“枣木传刻”,可能另有刻本。樊毅西岳碑,后汉光和二年(一七九)立。苦县老子碑,亦汉碑,其字刻极劲。诗中“苦县光和”,即指此两碑。《旧唐书·肃宗本纪》:上元元年(七六〇)四月,以右散骑常侍韩择木为礼部尚书。《宣和书谱》:韩择木,昌黎人,工隶兼作八分,风流闲媚,世谓蔡邕中兴。窦泉《述书赋》:“卫包蔡邻,工夫亦到;出于人意,乃近天造。”《书史会要》:蔡有邻,蔡邕十八代孙,官至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工八分书,书法劲险。——摘录以上各条,这诗就容易读懂了。诗首叙书法自大篆至八分的演变过程;中赞李潮书法入古,许得李斯、蔡邕嫡传,并以韩择木、蔡有邻作陪,以名重当世的张旭流宕雄壮的狂草反衬其八分书的瘦硬稳重;结以作歌力薄自谦,言力薄之歌,很难配此瘦硬之字。这诗见老杜书学知识的渊博,及其“书贵瘦硬”的鉴赏标准。这诗纵横排奡,颇见工力。杨伦评:“此韩(愈)、苏(轼)之祖。”韩愈《石鼓歌》:“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即仿此诗末二句。

秋冬之际,他写作了几首歌咏瞿塘峡一带形胜的诗篇,主旨不外伤乱世羁旅,诗多平平,间有佳句可摘,如“岸断更青山”(《峡口二首》其一)、“去矣英雄事,荒哉割据心”(其二)、“古城疏落木,荒戍密寒云”(《南极》)等。其中只《瞿唐两崖》《瞿唐怀古》二诗较挺拔。前诗说:

“三峡传何处?双崖壮此门。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猱玃须髯古,蛟龙窟宅尊。羲和冬驭近,愁畏日车翻。”《述异记》:猿五百岁化为玃。李尤《九曲歌》:“年岁晚暮时已斜,安得力士翻日车。”这诗状奇险之景触目惊心。李子德说:“诗莫难于用奇,舍此亦何由?见杜之大奇而不失为补,不可能也;且愈奇而愈见其清,何可能也?”中晚唐不乏奇诗,却嫌不清或不朴,兼此三者诚不易,须从深厚处下功夫。《瞿唐怀古》说:

“西南万壑注,劲敌两崖开。地与山根裂,江从月窟来。削成当白帝,空曲隐阳台。疏凿功虽美,陶钧力大哉!”瞿唐怀古,怀大禹开凿之功。状天险,见禹功的浩大;而险由天造,终归功于造化之力。黄生说:“奇险之句,亦若假凿于五丁矣。”

顾宸以为老杜自云安至夔州,寓于西阁,终岁居之。明年春,始自西阁迁居赤甲。故凡西阁诸诗,皆自秋及冬所作。

《夜宿西阁晓呈元二十一曹长》:“城暗更筹急,楼高雨雪微。稍通绡幕霁,远带玉绳稀。门鹊晨光起,樯乌宿处飞。寒流江甚细,有意待人归。”山夜雨而晓霁,因启门而望樯,远见安流,似催发棹。逐层卸下,渐引归心。以此呈元,衷情若诉。此所以表出峡之志(浦注)。老杜昔与元二十一同曹(官署),故称曹长。又有《西阁口号呈元二十一》写二人冬日共话王室、感动销忧情事:“山木抱云稠,寒空绕上头。云崖才变石,风幔不依楼。社稷堪流涕,安危在运筹。看君话王室,感动几销忧。”这位元先生想必也是有心济世的志士。

没人共话销忧,不妨学个“宋国田夫负日之暄”(《列子》),也就是蹲在墙根晒冬天里可爱的太阳:

“凛冽倦玄冬,负暄嗜飞阁。羲和流德泽,颛顼愧倚薄。毛发具自和,肌肤潜沃若。太阳信深仁,衰气欻有托。欹倾烦注眼,容易收病脚。流离木杪猿,翩跹山巅鹤。朋知苦聚散,哀乐日已作。即事会赋诗,人生忽如昨。古来遭丧乱,贤圣尽萧索。胡为将暮年,忧世心力弱?”(《西阁曝日》)寒气刺骨的冬天令人厌倦,我最爱在西阁晒太阳。羲和驾着日车来普施德泽,冬季的主宰颛顼(见《月令》)自愧力薄而敛威。毛发都晒暖和了,肌肤像给温汤泡得热乎乎的(65)。太阳你可真是仁慈啊,使我这气衰体弱的人忽然有了依托。斜靠着烦劳你倾注满目的光明,这会儿我不再“卧愁病脚废”(《客居》)而容易活动这双病脚。瞧树梢那些动作利索的猿猴,山顶那些翩跹起舞的水鹤!知交苦于聚散无常,聚乐散哀此起彼落。触景生情就该赋诗,人生无常清兴转眼如昨。古往今来时遭丧乱,连圣贤们也都很寂寞。我已经到了暮年,又何必为时世担忧,使心力减弱?——作自画像栩栩如生、神情毕露;细味便知其妙。

《缚鸡行》也是写一时情事如画的佳作: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我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因怜虫而卖鸡,似乎不大合乎情理。若谓杨氏夫人佞佛而惜蝼蚁之命,又何得养鸡平日吃蛋、过年吃肉(《催宗文树鸡栅》:“秋卵方漫吃”“倚赖穷岁晏”)?我以为这不过是老杜在日常生活中偶有所感,设鸡虫得失之喻发议论而已。(66)师厚说:“天下之利害,当权轻重。除寇则劳民,爱民则养寇。与其养寇,孰若劳民。与其食虫,孰若存鸡。”(《杜臆》引)赵次公说:“黄鲁直深达诗旨,其《书酺池寺书堂》云:‘小黠大痴螗捕蝉,有余不足夔怜蚿。退食归来北窗梦,一江风月趁渔船。’可与言诗者,当自解也。”洪迈说:“此诗自是一般好议论,至结句之妙,非他人所能跂及也。予友李德远尝赋《东西船行》,全拟其意,举以相示云:‘东船得风帆席高,千里瞬息轻鸿毛。西船见笑苦迟钝,汗流撑折百张篙。明日风翻波浪异,西笑东船却如此。东西相笑无已时,我但行藏任天理。’是时德远诵至三过,颇自喜。予曰:语意绝工,几于得夺胎法,只恐‘行藏任理’与‘注目寒江’之句,似不可同日语。”(《容斋三笔》)浦起龙说:“张远云:大有‘蝼蚁何亲,鱼鳖何仇’意。愚按:结语更超旷。盖物自不齐,功无兼济,但所存无间,便大造同流,其得其失,本来无了。‘注江倚阁’,海阔天空,惟公天机高妙,领会及此。解者谓公于两物,计无所出,一何粘滞耶!”《步里客谈》说:“古人作诗,断句辄傍入他意,最为警策,如老杜云:‘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是也。黄鲁直作水仙花诗亦用此体云:‘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九家集注杜诗》引)领会各异,仿效俱佳,足见此诗颇富理趣,艺术造诣亦高。

快到年底了,他渐渐露出厌居西阁之意来:

“江柳非时发,江花冷色频。地偏应有瘴,腊近已含春。失学从愚子,无家任老身。不知西阁意,肯别定留人?”(《不离西阁二首》其一)地偏有瘴,腊近含春;江柳非时而发,江花冷亦频开:这在土著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老杜以中原物候标准衡量,便觉“非时”而“有瘴”了。起四句写腊景含春,却见远方气候之殊和离乡背井之感。(67)客中没有条件只好听凭愚昧的儿子(68)失学,早已无家老身随便漂泊到哪里也都一样。但不知西阁你意下如何,肯让我别去还是定要留人?杨伦说,行止问之西阁,奇。又代西阁答得奇,一片无赖:

“西阁从人别,人今亦故亭。江云飘素练,石壁断空青。沧海先迎日,银河倒列星。平生耽胜事,吁骇始初经。”(其二)西阁答应任人别去,可是这会儿人又舍不得此间景物故而停(与亭通)留了下来。你看那江云像白绢般飘荡,石壁断处露出青色的天空。早起登楼先迎来沧海旭日,夜晚临窗可眺望江中星汉的倒影。我平素最迷恋这等胜事,如今刚开始目睹身经,怎教我不叹为观止呢?在同时作的《赠苏四徯》已露出与西阁居停主人关系紧张的迹象:“乾坤虽宽大,所适装囊空。肉食哂菜色,少壮欺老翁。况乃主客间,古来偪侧同。”虽是泛泛而论,要是眼下主客甚相得,哪会凭空引出这一感叹?问西阁留不留,亦含戏谑主人之意。这使我想起一则笑话:一客见天雨不欲辞去,乃题诗壁上问主人留宿与否:“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因未加句读,主人即代为点断作答:“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老杜跟这个客人一样遭主人拒绝,可是他说这里风景好硬是赖着不走,所以杨伦说他“一片无赖”。说不走,只不过虚晃一枪,让那个嫌贫欺老的主人稍感不快而已。其实,他当时已经相中了瀼西,准备过了年一开春就把家搬过去:

“水色含群动,朝光切太虚。年侵频怅望,兴远一萧疏。猿挂时相学,鸥行炯自如。瞿唐春欲至,定卜瀼西居。”(《瀼西寒望》)施鸿保说:“今按诗云:‘瞿唐春欲至,定卜瀼西居。’亦就未迁时说,题当作《寒望瀼西》。”认为是从西阁望瀼西,而不是从瀼西望别处,这是对的。但着眼在瀼西,所以放在前面,无须改题。浦起龙说:“是诗为居瀼根由。盖西阁之寓,险绝人区,赒烦亲故,久欲去此而谋居矣。后《登瀼上堂》诗云‘颇免崖石拥’,又云‘山田麦无陇’。可以就坦而资生。故知此时‘寒望’,意有属也。一、二,瀼景,即‘频怅望’所得,所谓‘兴萧疏’者也。‘猿’‘鸥’盟誓,请自今日,只缘年事相侵,故须待卜来春耳。通首一气,总见‘萧疏’意。”寒冷的清晨,水色空明,霞光满天,江中岸上,到处有各种动物在活动。年关迫近,我独自怅然眺望,慢慢地不觉因萧疏之景而引起悠远之兴。好学样的猿猴时不时挂臂下来饮水,一行耀眼的白鸥自由自在地随波浮荡。春天很快就会来到瞿唐,那时我一定要搬到瀼西去住。——随手写来,便觉“神与境会,意超象外”。艺术渐臻老境,往往如此。

西阁诸诗中写得音韵铿锵、最脍炙人口的是《阁夜》: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日升月落,催促着岁暮短促的光阴流驰;这异方寒夜,霜雪停了,天已转晴。五更天军营中轮番响起的鼓声角声多么悲壮(69),三峡的江面上银河的倒影随波摇动。崔旰乱起,千家受害,不时可听到四野传来的哭声;还可听到这里那里响起当地渔夫樵子的夷歌。徐庶对刘备说:“诸葛孔明,卧龙也。”东汉初年公孙述据蜀称帝,甲兵数十万。左思《蜀都赋》说:“公孙跃马而称帝。”他们在夔州都有祠庙,不管是好是坏,最后总不免归于黄土;这样一想,我那眼前人事上的不顺利,那对远方音书的盼望,又算得了什么,就让它寂寥去吧。苏轼说:“七言之伟丽者,杜子美云:‘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五更晓(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尔后寂寞无闻焉。直至欧阳永叔:‘沧波万古流不尽,白鹤双飞意自闲。’‘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乐耕耘。’可以并驱争先矣。轼亦云:‘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又云:‘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到甘泉宫。’亦庶几焉尔。”(《东坡题跋》)欧、苏诸联固伟矣,丽则未必。

冬至第二天为小至。(70)这天老杜作《小至》说: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琯动飞灰。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冬至”,二十四节气之一,在阳历十二月二十一、二十二或二十三日。这一天太阳经过冬至点,北半球白天最短,夜间最长。过了冬至,白天就慢慢长起来了。《唐杂录》:唐宫中以女工揆日之长短。冬至后,日晷渐长,比常日增一线之功。古代为了预测节气,将葭莩(苇膜)烧成灰,放在律管内,到某一节气,相应律管内的灰就会自行飞出。冬至之律为黄钟。时序推移,人事纷繁,不觉快到年底;过了冬至,白天慢慢长了,春天又要降临人间。刺彩绣的多用了一根丝线,黄钟律管内的苇膜灰飞出来了。岸柳将舒,山梅欲放。这里的云烟景物并无不同,可到底不是家乡;为了排遣旅愁,且教儿子斟满手中的酒杯干了吧!这首诗写得很规矩,虽用了一两个典故倒也好懂,但嫌格调不高。《千家诗》选入此首,这不禁使我想起申涵光评《江村》的话:“此诗起二语,尚是少陵本色,其余便似《千家诗》声口。选《千家诗》者,于茫茫杜集中,特简此首出来,亦是奇事。”《千家诗》是个有影响的通俗诗选,不可鄙视,但确乎有其特殊的“声口”,这首《小至》亦然。宋代王禹偁《村行》:“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与此诗“云物不殊乡国异”句意近,可参读。

冬至前,老杜得知安史乱后有位姓柏的学士从京城逃到这里,携带书籍,隐居山林,不觉动了同病相怜之心,作《寄柏学士林居》,称赞他处乱离之世、居闲散之地,犹能博览群书,观古今之变,并期待他应时而出,经国安民:

“自胡之反持干戈,天下学士亦奔波。叹彼幽栖载典籍,萧然暴露依山阿。青山万重静散地,白雨一洗空垂萝。乱代飘零予到此,古人成败子如何?荆扬冬春异风土,巫峡日夜多云雨。赤叶枫林百舌鸣,黄泥野岸天鸡舞。盗贼纵横甚密迩(指崔旰之乱),形神寂寞甘辛苦。几时高议排金门,各使苍生有环堵。”集有《题柏学士茅屋》和《题柏大兄弟山居壁二首》(柏大是学士子侄),可见老杜后来还是去访问过柏家了。

这时,他又因文士见弃、中官恣横而慨叹盛世难逢,作《折槛行》说:

“呜呼房魏不复见,秦王学士时难羡。青衿胄子困泥涂,白马将军若雷电。千载少似朱云人,至今折槛空嶙峋。娄公不语宋公语,尚忆先皇容直臣。”汉成帝时朱云请诛安昌侯张禹,成帝怒,欲斩朱云。朱云手攀殿槛,槛折。辛庆忌救之,得免死。后成帝知其忠,修槛时,命保存原样,以示表彰之意(见《汉书·朱云传》)。唐太宗为秦王时,造文学馆,以杜如晦、房玄龄、于志宁、苏世长、薛收、褚亮、姚思廉陆德明孔颖达、李玄道、李守素、虞世南、蔡允恭、颜相时、许敬宗、薛元敬、盖文达、苏勖等十八人为学士,分成三批,每天六人值班,讨论典籍,时人号为“十八学士登瀛洲”(见《旧唐书·褚亮传》)。魏征不在十八人之内。娄师德是武则天时的宰相,以谨厚著称。宋璟是开元时的宰相,以忠谠著称。钱笺:“永泰元年,命左仆射裴冕、右仆射郭英乂等文武之臣十三人于集贤殿待制。独孤及上疏,以为虽容其直而不录其言,故曰‘秦王学士时难羡’,叹集贤待制之臣不及秦王学士之时也。次年,国子监释奠,鱼朝恩率六军诸将往听讲,子弟皆服朱紫为诸生,遂以朝恩判国子监事,故曰‘青衿胄子困泥涂,白马将军若雷电’也。当时大臣钳口饱食,效师德之畏逊,而不能继宋璟之忠谠,故以折槛为讽,言集贤诸臣自无宋、魏辈尔,未可谓朝廷不能容直臣如先皇也。”无论为柏学士还是为一般“青衿胄子”抱屈,却忘不了除弊匡时,老杜真可说是身在江海而心居魏阙了。

十五 倔强犹昔

集存《览柏中丞兼子侄数人除官制词因述父子兄弟四美载歌丝纶》《览镜呈柏中丞》《陪柏中丞观宴将士二首》《奉送蜀州柏二别驾将中丞命赴江陵起居卫尚书太夫人因示从弟行军司马位》,旧注多以为柏中丞除官之命在大历元年八月,其到任当在冬间,诸诗皆此年冬作。王道俊《杜诗博议》说:《年谱》:公至夔州时,柏中丞为夔州都督,公代拟《为夔府柏都督谢上表》。考柏都督乃柏茂琳,中丞乃其兼官。黄鹤注以柏都督为柏贞节,中丞则茂琳,又以茂琳与贞节为兄弟,皆大谬(详仇注引)。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会笺》:《峡口二首》原注:“主人柏中丞,频分月俸。”茂琳为夔州都督,公颇蒙资助。又明年夏有《园官送菜》及《园人送瓜》诗,皆茂琳所致者。此等诗多溢美之辞,如“迁转五州防御使,起居八座太夫人”(《奉送蜀州柏二别驾……》)云云,既陋且俗,无足称道,但从中可知:(一)老杜有望于柏中丞垂怜:“镜中衰谢色,万一故人怜。”(《览镜呈柏中丞》)柏中丞“频分月俸”亦厚待之,这当是老杜决计继续留在这个早已厌倦了的夔州的主要原因。(二)“柏与卫,必中表之亲,故使弟(柏二)起居其太夫人”(黄生语)。《旧唐书·代宗本纪》:大历元年七月,加荆南节度使卫伯玉检校工部尚书。当时老杜的旅弟杜位正在江陵做行军司马。后年老杜离夔出峡,三月到江陵,曾数从卫伯玉、杜位诸人游宴,原来这时他已通过柏二预先向江陵的亲友打过招呼了。他有首《玉腕骝》,题下原注:“江陵节度卫公马也。”尾联“举鞭如有问,欲伴习池游”,“举鞭问”是问马,“欲伴游”是马答,虽说不以骏马自居,但也不能说未流露赴荆相访之意。不要笑话老杜好拉关系,须知他拖着十口之家流浪各地,每到一处,总得有个可依靠的东道主啊!

由于柏中丞的到任,老杜在生活上政治上有了依靠,精神好多了,社交活动也频繁起来了。一次,他在柏府宴会上多喝了点酒,一时兴起,忘了自己年老体衰,便抖起当年“放荡齐赵间”骑马射猎时的威风,纵身上马,在城外陡坡上驰骋,没提防给马掀下鞍来,伤得不轻。当地官绅闻讯,都带着酒来探视,他于是赋《醉为马坠群公携酒相看》解嘲说:

“甫也诸侯老宾客,罢酒酣歌拓金戟。骑马忽忆少年时,散蹄迸落瞿唐石。白帝城门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粉堞电转紫游缰,东得平冈出天壁。江村野堂争入眼,垂鞭亸鞚凌紫陌。向来皓首惊万人,自倚红颜能骑射。安知决臆追风足,朱汗骖驔犹喷玉。不虞一蹶终损伤,人生快意多所辱。职当忧戚伏衾枕,况乃迟暮加烦促。朋知来问腆我颜,杖藜强起依童仆。语尽还成开口笑,提携别扫清溪曲。酒肉如山又一时,初筵哀丝动豪竹。共指西日不相贷,喧呼且覆杯中渌。何必走马来为问,君不见嵇康养生被杀戮!”这诗先叙醉后骑马情况。“诸侯宾客”对柏中丞而言。从城门驰下平冈约计八千尺,非谓自如许高处坠落。王嗣奭说:“此诗语多诙谐,安有山城之上,坠下八千尺而犹生者?”误解。两旁粉堞闪过,紫缰疾如电转,描状逼真,令人头晕目眩。“决臆”,恣意。“骖”,飞腾迅疾貌。《穆天子传》:天子东游于黄泽,使宫乐谣曰:“黄之泽,其马歕沙,皇人威仪。黄之泽,其马歕玉,皇人寿谷。”踏岸则喷沙,激水则喷玉,皆言马势的雄健。次叹坠马受伤:白发老翁驰马向来令人惊异,我不过自恃年轻时擅长骑射而已。谁知恣意骋其追风之足,顿时汗湿马全骄,没提防我就给掀翻在地受了伤,可见生活中过于纵情作乐容易取辱啊!既然受了伤理应卧床休养可总感憋气,何况迟暮之年更加深了内心的烦恼。末记诸公携酒探视、相与欢宴情事,朋友们来看我令我很不好意思,拄着拐杖,由童仆扶着勉强起来迎接。经过朋友们的宽慰终于喜笑颜开,就随着大伙儿提携着酒食去清溪旁找个僻静的去处野宴。一时酒肉堆积如山,奏乐开筵丝竹感人。都指着斜西的太阳说可别空过,笑着闹着干了一杯又一杯。祸福无常诸位何必骑马来慰问我,君不见那位著《养生论》的嵇康也不是惨遭杀害了么!郝敬说:“题有景致,诗写得沾足,辞藻风流,情兴感慨无不佳。”

看起来,老杜还是不甘寂寞、喜欢热闹的。这一阵子他经常出席宴会,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兴致很高,做起诗来也显很有劲儿。他的《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就是这样的作品:

“太常楼船声嗷嘈,问兵刮寇趋下牢。牧出令奔飞百艘,猛蛟突兽纷腾逃。白帝寒城驻锦袍,玄冬示我胡国刀。壮士短衣头虎毛,凭轩拔鞘天为高。翻风转日木怒号,冰翼雪澹伤哀猱。镌错碧罂鹈膏,铓锷已莹虚秋涛。鬼物撇捩辞坑壕,苍水使者扪赤绦,龙伯国人罢钓鳌。芮公回首颜色劳,分阃救世用贤豪。赵公玉立高歌起,揽环结佩相终始。万岁持之护天子,得君乱丝与君理。蜀江如线针如水,荆岑弹丸心未已。贼臣恶子休干纪,魑魅魍魉徒为耳!妖腰乱领敢欣喜,用之不高亦不庳,不似长剑须天倚。吁嗟光禄英雄弭,大食宝刀聊可比。丹青宛转麒麟里,光芒六合无泥滓。”仇注:夔州隶荆南节度,赵太常刮寇至此,当在永泰元年崔旰反时。公遇赵于夔州,必在大历元年之冬,公以是秋(当为春晚)始至夔。是时,崔旰虽平,杜鸿渐尚在蜀中,荆南之兵,亦应未归。《唐志》:天下兵马元帅下有前军、中军、后军兵马使。太常卿,赵之兼官。《旧唐书》:大食,本在波斯之西,兵刀劲利,其俗勇于战斗。案:大食原系一波斯部族名称的音译。唐代以来,称阿拉伯帝国为大食(见《经行记》、新旧《唐书》等)。这诗首叙赵兵马使来夔、威镇一方。《新唐书·地理志》载夷陵县(今湖北宜昌市)西北二十八里有下牢镇(原为下牢戍)。“(州)牧出(县)令奔”,谓官吏候迎。“猛蛟突兽”,喻盗贼却走。诗接着描状胡刀的晶莹锋利。“壮士”,舞刀之人。“头虎毛”,头上蒙虎皮。“天为高”,刀光上闪,看起来天似乎也升高了。“翻风”二句意谓舞刀之势激荡有声,其色惨淡而增悲。《尔雅注》:鹈似凫而小,膏中莹刀剑。“镌错”二句是说用雕花错金碧罂(小口大肚瓶)盛鹈膏磨刀,故锋铓如秋涛之澄澈。仇注引《搜神记》:秦时有人夜渡河,见一人丈余,手横刀而立,叱之,乃曰:“吾苍水使者也。”(今本无)“赤绦”,刀头饰物。《列子·汤问》:“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连六鳌。”“鬼物”三句大意是说鬼神见胡刀而惊慌失措、落荒而逃。末赞赵兵马使能仗此胡刀平乱,并勉其再建奇勋、图形麟阁。“芮公”,当指荆南节度使卫伯玉。仇注:伯玉以大历二年六月封阳城郡王,或由芮公进封阳城,亦未可知,史失之不详耳。宋玉《大言赋》:“弯弓挂扶桑,长剑耿耿倚天外。”朱注:赵承主帅之命,佩服此刀,安王室而除乱萌,区区荆蜀,无足难者。彼干犯之臣,用此以诛斩其腰领,高下不差,岂似倚天长剑,徒为夸大之词哉?“光禄”,赵或先曾为此官。“英雄弭”,言其雄略足以弭乱。王嗣奭说:“此《燕歌行》之变体,布局既新,炼词特异,真惊人语也。”蒋弱六说:“如百宝装成,满纸光怪,造字造句,在昌黎、长吉之间。公特偶有意出奇,然骨力气象,仍非他人所能及。”赵翼瓯北诗话》说:“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顾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气横恣,各开生面,遂独有千古。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然奇险处亦自有得失。盖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则专以此求胜,故时见斧凿痕迹。有心与无心异也。”此诗最能见老杜的奇险处,有助于具体比较杜、韩类似诗作的异同。苏轼认为:“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东坡集·书吴道子画后》)杜诗之变,对后代的影响很深而且是多方面的,如此诗之类的奇险处开韩愈、孟郊李贺等所代表的中唐险怪派,就是其中的一个方面。

当时荆南使府还派了位王兵马使来夔州治兵。王有两只头顶长着角毛的猎鹰很勇猛,老杜素爱鹰和马,见了很高兴,作《王兵马使二角鹰》说:

“悲台萧瑟石,哀壑杈枒浩呼汹。中有万里之长江,回风滔日孤光动。角鹰翻倒壮士臂,将军玉帐轩翠气。二鹰猛脑绦徐坠,目如愁胡视天地。杉鸡竹兔不自惜,孩虎野羊俱辟易。韝上锋棱十二翮,将军勇锐与之敌。将军树勋起安西,昆仑虞泉入马蹄。白羽曾肉三狻猊,敢决岂不与之齐?荆南芮公得将军,亦如角鹰下朔云。恶鸟飞飞啄金屋,安得尔辈开其群?驱出六合枭鸾分!”黄生注:孙楚、魏彦深《鹰赋》皆用“愁胡”字,盖出王延寿《灵光殿赋》:“胡人遥集于上楹,状若悲愁于危处。”老杜《画鹰》也有“侧目似愁胡”之句。王嗣奭说:“此诗突然从空而下,如轰雷闪电,风雨骤至,令人骇愕。‘悲台’‘哀壑’,夹长江南北,而山溪险峭,似旧有此名。公时在夔,因角鹰而触目发兴,奇崛森耸不待言;而尤得力在‘角鹰翻倒’句,随插入‘将军勇锐’二句,承接得住。盖通篇将王兵马配角鹰发挥,而穿插巧妙,忽出忽入,莫知端倪,而各极形容,充之直欲为朝廷讨叛逆、诛谗贼而后已。他人起语雄伟,后多不称,而此诗到底无一字懒散,如何不雄视千古!”

一天,王兵马使告诉老杜,说附近山上有白黑二鹰,毛骨非凡,派人去逮了许久没逮着,怕腊后春生,避暖飞走,就请老杜赋诗以纪其事。他于是赋《见王监兵马使说近山有白黑二鹰罗者久取竟未能得王以为毛骨有异他鹰恐腊后春生飞避暖劲翮思秋之甚眇不可见请余赋诗二首》,其一咏白鹰:“雪气玉立尽清秋,不惜奇毛恣远游。在野只教心力破,于人何事网罗求?一生自猎知无敌,百中争能耻下韝。鹏碍九天须却避,兔藏三窟莫深忧。”其二咏黑鹰:“黑鹰不省人间有,度海疑从北极来。正翮抟风超紫塞,玄冬几夜宿阳台。虞罗自觉虚施巧,春雁同归必见猜。万里寒空只一日,金眸玉爪不凡材。”王嗣奭说:“二诗胜人,在气魄雄壮宏远,不落咏物尖巧家数。钟云:‘此题谁敢作七言律二首!’良然。”李子德说:“二诗无一语不奇,于布帛菽粟中,有龙吟虎啸、水立山鸣之致。”称许之辞,难免过当,但能摆脱格律的拘束,写得如此苍劲奇雄,确非易事。浦起龙说:“公老矣,尚作尔许语,可谓倔强犹昔。”这话固然不错,但以上这几首力作的写出,同诗人入冬以来境遇的改善和心情的好转也不无关系。

这年的秋天和冬天,他还写了些赠别、寄远之作,有助于了解其交游和心境。如《送李功曹之荆州充郑侍御判官重赠》:“曾闻宋玉宅,每欲到荆州。此地生涯晚,遥悲水国秋。孤城一柱观,落日九江流。使者虽光彩,青枫远自愁。”又《送王十六判官》:“客下荆南尽,君今复入舟。买薪犹白帝,鸣橹已沙头。衡霍生春早,潇湘共海浮。荒林庾信宅,为仗主人留”,强烈表露他厌滞夔州而急欲游历荆湘之意。《渚宫故事》:庾信因侯景之乱,自建康遁归江陵,居宋玉故宅,宅在城北三里,故其赋曰:“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老杜很推重宋玉、庾信的文才,尤其同情庾信的遭遇,他渴望去江陵凭吊二人故宅,这种感情是很可理解的。据《别崔潩因寄薛据孟云卿》题下原注“内弟潩,赴湖南幕职”与尾联“荆州遇薛孟,为报欲论诗”,知薛据、孟云卿时在荆州。薛、孟是他的至交,这在感情上更加吸引他去荆州了。前已提到杜位时在荆州,据《寄杜位》原注“顷者与位同在故严尚书幕”,知杜位与老杜前两年曾同时在成都严武幕供职。据《奉送十七舅下邵桂》:“推迁孟母邻”(朱注:时舅氏必奉母同往,故有此句),知其十七舅奉母去邵州(今湖南邵阳市)、桂州(今广西桂林市)一带赴任或入幕。崔家的十七舅和表弟潩即将去湖南,大历五年四月,老杜避乱入衡州,欲往郴州依舅氏崔伟,他舅舅家在湖南的人真不少!

春天卧疾,夏天苦热,秋天坠入了忆旧怀人的怅惘之中,冬天心情稍开朗而仍厌滞夔,这一年,老杜的情绪,正像反常的气候一样,起伏很大;可是,恰恰跟歉收的年成相反,他在诗歌创作上却获得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特大丰收!那么,我们该向他表示深切的同情,还是表示热情的祝贺呢?

* * *

(1) 仇注:“子诵《文选》,断不能接,公为口续之。”

(2) 杜鹃鸟种类很多,有鹰头杜鹃、四声杜鹃、大杜鹃(即布谷鸟)和小杜鹃等。杜鹃有种种不同的名称,如布谷、杜宇、子鹃、子规、子雋、思归、催归等;其声音也被人们想象为“割麦插禾”“不如归去”等。《西厢记》第五本第四折:“不信呵去那绿杨影里听杜宇,一声声道‘不如归去’。”曾瑞〔南吕·骂玉郎过感皇恩采茶歌〕《闺中闻杜鹃》:“我几曾离、这绣罗帏?没来由劝我道‘不如归!’狂客江南正着迷,这声儿好去对俺那人啼。”即采“不如归去”说。王维《送杨长史赴果州》:“别后同明月,君应听子规!”亦隐寓催归意。一九四五年夏,我在故乡避日寇于南风铺,住处枕山面水,树竹四合,鹃啼彻夜,不眠作小诗自遣说:“小楼寂寂板桥西,竹影斑斓嫩雾迷。凄切一宵眠不稳,枝头残月子规啼。”对于此鸟啼声的悲凉感人我曾经是有过亲身体验的。杜鹃非一鸟独啼而是众鸟争鸣。王维《送梓州李使君》:“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写得最真实,确乎是千山齐响。

(3) 诗云:“使蜀见知己,别颜始一伸。主人薨城府,扶榇归咸秦。巴道此相逢,会我病江滨。忆念凤翔都,聚散俄十春。”朱注:旧史:英乂奔简州,晋州刺史韩澄斩其首送崔旰,英乂必殡于成都,此云“薨城府”,隐之也。仇注:此记云安重遇之由。公初遇蔡于凤翔,及其使蜀,再晤于成都,今扶榇而归,又逢于夔江,总前后计之,则十春矣。鹤注:公与蔡相逢于巴道,当在云安。焮案:老杜与郭英乂有旧,曾有《奉送郭中丞(英乂)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详上卷四〇〇页),但于英乂的被杀诗中从未直接论及,可能正因为有旧,对之不便有所评议。

(4) 诗云:“遭乱意不归,窜身迹非隐。”杨伦注:二句当指郑,郑想亦以避乱流寓在蜀为卑官,故云。诗云:“数杯资好事,异味烦县尹。”杨伦注:当指云安严明府;赵谓县令即指郑十八者,非。

(5) 仇注:首句言春,末句言云安,知是大历元年春云安作。其云“入夏”,又云“热新”,乃当春而预道夏时。

(6) 菰的嫩茎经某种病菌寄生后膨大,可当蔬菜吃,叫茭白。我的故乡现在仍叫芦笋。有的地方叫茭笋。

(7) 明月峡在重庆市以东。这里主要指瞿塘峡,明月峡只是连类而及。

(8) 如“茂陵著书消渴长”(《十二月一日》其二)、“消中内相毒”(《客堂》)、“消渴今如此”(《别苏徯》)、“消渴已三年”(《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等等即是。《秋日夔府咏怀》作于大历二年(七六七),如所咏属实,则老杜的消渴病当得于广德二年(七六四)。

(9) 旧有二说。一谓西晋陶侃家僮千余人,尝得胡奴,不喜言。侃一日出郊,奴执鞭以随。胡僧见而惊礼曰:此海山使者也。侃异之,至夜失奴所在。此事见今本刘敬叔异苑》,或以伪撰疑之。一谓陶侃或陶岘之误。陶岘,陶渊明子孙,浮游江湖,与孟彦深、孟云卿、焦遂以舟共载,人号水仙。岘有昆仑奴名摩诃,善游水,后岘投玉环、古剑于西塞江水中,命奴取,久之,奴支体磔裂,浮于水上。岘流涕回棹,赋诗自叙,不复游江湖。此事见袁郊甘泽谣》。有人以为老杜与陶岘同时,孟云卿又是他们共同的朋友,此或用其事。二说均不足信,录以备考。

(10) 施鸿保说:“今按此咏公孙述也。东坡有白帝庙诗,亦是咏述。《宋诗纪事》载南宋时蜀人杨安诚白帝庙诗,其序云:白帝庙神,旧传以为公孙述,以予考之,非也。公孙氏享国日浅,辙迹未尝至夔,……公孙氏无从庙食也。据郦道元《水经注》,言瞿塘滩上,有神庙甚灵,刺史二千石过其下,不敢伐鼓鸣角,恐致风雨,舟人上水,以布裹篙足,不令触石有声,盖不谓其神为公孙氏也。……但庙偶连白帝城,俗遂从而讹为公孙氏耳。又诗云:‘子美误信齐东语,感慨勇略招英魂。’则以白帝庙乃瞿塘江神,非公孙述,并以公诗为误,其说未知是否。然自道元而后,相沿以为述庙,故杜、苏二公诗,亦皆承之。”姑不论杨安诚江神庙说确否,但据此可知:(一)南宋以前相沿以为公孙述庙;(二)杨安诚以为杜、苏白帝庙诗皆咏公孙述。

(11) 萧涤非说:“杜甫送韦评事诗:‘吹角向月窟,苍山旌旆愁。’都是加倍的渲染法。”

(12) 仇注引韩廷延说:“与‘江光隐见鼋鼍窟,石势参差乌鹊桥’同一句法,皆登高临深,极形容疑似之状耳。”

(13) 朱注:峡之高,可望扶桑西向。江之远,可接弱水东来。与“朱崖著毫发,碧海吹衣裳”同义。

(14) 旧注谓《返照》作于西阁,阁临白帝城西,故见返照。

(15) 王昭君,西汉南郡秭归人,名嫱,晋避司马昭讳,改称为明君或明妃。以美著称,元帝时被选入宫,竟宁元年(前三三),遣嫁匈奴呼韩邪单于。唐武德二年(六一九)分夔州秭归、巴东两县置归州,治所在秭归(今湖北秭归),辖境相当今湖北秭归、巴东、兴山等县地。昭君故里在兴山县城南郊宝坪村。

(16) 《入蜀记》:“问何谓长年三老,云梢工是也。长读如长幼之长。”

(17) 李白的《早发白帝城》也说:“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但这诗作于乾元二年(七五九)长流夜郎行至白帝城遇赦返江陵时,老杜不一定能读到。《早发白帝城》头两句同样受到《水经注》的启发,却有真情实感,故佳。

(18) 屈原故里,在今湖北秭归县城东北六十里的屈坪。传屈原诞生于此。又名三闾乡。

(19) 此时另有《赠崖十三评事公辅》,张远注:“评事为公诸舅之子,题下疑脱‘弟’字。”崔十三、十六当为兄弟行;既称十六为弟,十三亦当称弟。

(20) 《成都记》:先主庙西院即武侯庙,庙前有双大柏,古峭可爱,人云诸葛手植。陆游《跋古柏图》:“予居成都七年,屡至汉昭烈惠陵,此柏在陵旁庙中,忠武侯室之南,所谓‘先主武侯同宫’者,与此略无小异。”

(21) 施鸿保说:“《信行远修水筒》云:‘浮瓜供老病,裂饼尝所爱。’注引《杜臆》,言分尝所爱之饼;又引卢元昌说,裂饼用后周王罴裂饼缘字,旧注何曾饼裂十字,不合。今按二说,皆以裂饼是裂分饼与信行也。然方触热远归,何以不与瓜而与饼?饼亦决非大、不能一人食者,何必又必裂而与之?既但与饼而不与瓜,亦何必自言瓜供老病,诗意似皆不合。细玩二句,盖当串说,非与饼而与瓜也。裂饼乃比喻,正用何曾作十字意,一瓜四分,与十字同;言瓜本留供己之老病,今因信行触热远归,如裂饼样,剖作四分,以一分与之;‘尝所爱’,言其方渴,瓜正所爱,分与尝之也。上二说皆非是。”施说不足取:(一)既然信行检修水筒回来既饥且渴:“日曛惊未餐,貌赤愧相对”,老杜同时请他吃瓜也吃饼,又有何不可?(二)施氏是钱塘人,不大清楚北方人的饮食习惯。就我长期寄寓京华所知,北方人好吃大饼,家常饼薄的也有四五两,多横竖两刀切成四块,摞在盆或竹筐中供人取食。老杜当日“尝所爱”的饼想必同今天北方人爱吃的家常饼差不多。如果老杜真像现在北方人那样进食前将几个大饼两刀四块地切开摞在盆子里与信行分食,这不是很合情合理、很容易理解么?(三)旧引何曾饼裂十字文注“裂饼”,甚当。“供老病”的“浮瓜”、“尝所爱”的“裂饼”,二物对举,皆用以“答恭谨”,其意甚明,怎能说“非与饼而与瓜”呢?施氏纠旧注之缪,颇有所得;但病在存心挑剔,往往失之。

(22) 何云说:《真诰》有制虎豹符,“方士符”盖用此,《示獠奴阿段》诗云“怪尔常穿虎豹群”可证。钱注:“将军盖”,高丽刻草堂诗“盖”作“佩”,注引李贰师拔佩刀刺山而泉飞。“佩”字较“盖”字为稳,宜从之。

(23) 《杜臆》:“篇中语多颠倒,如‘课奴’四句须再整;‘避热时来归’二句,宜移置‘勍敌’之下。”仇注本已照此互调。正文所引从之。

(24) 仇注:月下之露,洗出火云。朝起之暾,上于绝壁。此言夏时早景,句法倒装。东坡诗:“火云势方壮,未受月露洗。”本此。

(25) 仇注:七月三日,盖立秋之日;凡公诗记日者,皆指节候言。

(26) 邵注:白谷,巫山之谷。

(27) 仇注:“黄鹤编在云安作。今按:云安有《喜雨》诗,言巢燕林花,当是夏时得雨。此云亢阳秋热,知非云安矣。且诗又云我圃苍翠。云安匆匆,焉得有圃?其为夔州作无疑。《杜臆》因诗有郊扉、我圃,疑为瀼西所作。今按:《客堂》诗言深山林麓,《鸡栅》诗言山腰阡陌,何尝非郊圃?还依朱本入在大历元年。”焮案:《七月三日……》:“园蔬抱金玉,无以供采掇”,明说寓西阁客堂有园种菜,且前一首《雨》写的确是暴雨,此诗说“前雨伤卒暴,今雨喜容易”,衔接无误,此可补充仇说。但须指出的是,《喜雨》当作于去夏老杜启程离成都前后而未到云安,仇氏误。

(28) 浦起龙说:“中间‘雷霆’一段,本无雷而望之,盖雷能鼓动群生,亦从泽物上作意。”

(29) 仇注:“张正见诗:‘镜如临风月,流如饮涧虹。’前汉燕王旦时,有大虹下于宫中,饮井水竭。”

(30) 诗中有“如何对摇落”句。黄鹤说:摇落乃秋候,当是大历元年秋作。

(31) 仇注:“旧注:‘锦江’‘剑阁’,蜀地也。‘过楚’‘通秦’,伤其不久而合于晋。《杜臆》:蜀汉不兴,以霸气歇、历数屯,天限之也。不然,蜀都虽小,其东达楚,可以取吴,其北通秦,可以取魏,何患不能混一哉?按:此说多一转折,不如前说为当。”今本《杜臆》无此条。

(32) 诸家多引《初学记》“剑南道,《禹贡》梁州之域也。自剑阁而南,分为益州”,以注“梁益”。《新唐书·地理志》也说:“剑南道,盖古梁州之域,汉蜀郡、广汉、犍为、越雋、益州、牂柯、巴郡之地。”以为“梁益”系指剑南,不无根据。不过,这年二月杜鸿渐以山南西道·剑南东·西川副元帅、剑南西川节度使入蜀平乱,而山南西道采访使治梁州(今陕西汉中),因此这诗中的“梁益”当统指山南西道和剑南道而言。

(33) 仇注:“‘得固辞’,言不得固辞也。《书·禹谟》:‘稽首固辞。’”

(34) 仇注:“李与公,必同辈亲戚,故云‘末亲’‘比肩’。”“等级”,指辈分。“敢”,不敢、岂敢。“敢比肩”,谓不敢居于同辈,可见是同辈了。

(35) 张惕庵说:“(李)出游为生计所迫,原非得已,足令英雄气短。”杨伦说:“观此则前诗‘行李千金赠’,恐亦夸词耳。”诗云:“不闻八尺躯,常受众目怜。且为辛苦行,盖被生事牵。”这确乎是说李迫于生计而出游。但不得因此认为他宦囊空涩亦如老杜。从这几天厚待老杜的情况看,说他以前曾帮助过老杜的一些川资(虽说没有“千金”),那还是很有可能的。

(36) 《新唐书·李勉传》仅载:“寻拜岭南节度使。……居官久,未尝抆饰器用车服。后召归,……进工部尚书,封汧国公。”此“大历十年”四字,系钱氏据《旧唐书》本传“(大历)十年,拜工部尚书”补订。

(37) 黄希说:张道陵修道既成,老子降于成都,地涌出一玉局,高丈余,老君升座授道毕,老君已回,玉局消散。

(38) 黄鹤以为八诗非一时所作,如李光弼诗“洒泪巴东峡”、严武诗“怅望龙骧茔”,则二诗在夔州作无疑。如李邕诗“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则是史朝义未平、正经营河北之日,当在广德之前。盖自宝应、广德至大历初,有此作。仇兆鳌说:“今按:诗序所云,乃一时追思之作。观哀郑虔诗云‘秋色余魍魉’,当是大历元年之秋。其云:‘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因此时吐蕃未靖,河北降将阳奉阴违,故有此语,非为史朝义而发也。”仇说是。

(39) 浦起龙说:“此篇为《八哀》之殿,须融会老杜一生心迹看。识更卓,意更微,自来罕有窥测者。开元,唐业兴衰之会也。曲江以前,姚、宋、张、韩皆贤相。曲江矜尚直节,尤著丰采。既得罪,权归林甫,在廷专给惟诺,情同仗马。相业治业,自是俱堕。曲江实身持其会,首被罢黜。公非有宿昔之雅如彼七公者,独以相国终篇,‘怀贤’专寄,此观世之卓识也。玄宗,公生平知遇之主也。身虽未得官于其朝,而一再献赋,待试参选,主上实心知而向用之。由林甫居中嫉才,卒以不第,有隐痛焉。要其许身稷契,再使俗淳,即所云‘结想土阶,未遑箕颍’者。尔后蜀夔播越,陶冶诗篇,又所云‘君子之心,用才文章’者。故于相国,虽名位悬绝,而被废立言,显晦一致,直借曲江作我前身。因而序中特许为‘贤’,诗中特略其彰彰事迹,专以忧谗寄兴为一篇宗旨。此又寓怀之微意也。”谓玄宗实心知而向用之,未必尽然;但指出此诗有寓怀微意,甚是。

(40) 钱注:“九龄家传:九领母梦九鹤自天而下,飞集于庭,遂生九龄。”《旧唐书·张九龄传》:“二十四年,(九龄)迁尚书右丞相,罢知政事。后宰执每荐公卿,上必问:‘风度得如九龄否?’故事:皆搢笏于带,而后乘马。九龄体羸,常使人持之,因设笏囊。笏囊之设,自九龄始也。”可见老杜关于张九龄风貌的描写是有根据的。

(41) 《资治通鉴》载:“(永泰元年,九月,仆固怀恩诱回纥、吐蕃、吐谷浑、党项、奴剌数十万众俱入寇,)召郭子仪于河中,使屯泾阳。己酉,命李忠臣屯东渭桥,李光进屯云阳,马璘、郝庭玉屯便桥,李抱玉屯凤翔,内侍骆奉仙、将军李日越屯盩厔,同华节度使周智光屯同州,鄜坊节度使杜冕屯坊州,上自将六军屯苑中。”“多少材官守泾渭”指此。

(42) 《旧唐书·代宗本纪》作“论位藏”,此据该书《吐蕃传》。

(43) 仇注:“《史记·淮阴侯传》:驰入赵壁,拔赵旗,立汉赤帜。按:‘天骄拔汉旌’,五字连读。言回纥本欲拔去汉旌,自三城既筑,则绝其拔旌之路矣。”

(44) 仇注:“考马燧、浑瑊皆拜侍中,初非中人也。《百官志》中有内侍省监、内常侍诸称,而无侍中。《宦者传》诸宦官有封为王公、进为中书令者,亦无侍中。今(钱笺)以鱼朝恩当之,误矣。所谓‘总戎皆插侍中貂’,当指节度使而带宰相之衔者。”

(45) 钱笺:“此深戒朝廷不当使中官出将也。杨思勖讨安南五溪,残酷好杀,故越裳不贡。吕太一收珠南海,阻兵作乱,故南海不靖。李辅国以中官拜大司马,所谓‘殊锡’也。鱼朝恩等以中官为观军容使,所谓‘总戎’也。‘炎风朔雪’,皆天王之地,只当精求忠良,以翊圣朝。安得偏信一二中人,据将帅之重任,自取溃偾乎?肃、代间,国势衰弱,不复再振,其根本胥在于此。斯岂非忠规切谏救世之针药与?”自是一说,可参看。

(46) 王嗣奭说:“‘飞星过水白’,谭云:‘过’字妙,‘白’字更妙。余谓二字有何妙?只‘水’字妙。星飞于天,而夜从阁上视,忽见白影一道从水过,转盼即失之矣。公即写入诗,真射雕手。‘落月动沙虚’亦然。沙本白,而落月斜光,从阁上望,影摇沙动。静则实而动则虚,此如以镜取影者。”体会入微,颇有可取。

(47) “钞诗听小胥”,听凭当地衙门中的胥吏将他的诗篇钞去流传。其作品见重于时如此。卢世《杜诗胥钞》即据此命名,自谦为传钞杜诗之“胥”,非谓命胥吏钞写其杜诗著作。

(48) 仇兆鳌说:“《宗武生日》,梁氏编在夔州诗内,得之。黄鹤因首句‘何时见’,遂疑宝应元年,公在梓州,宗武在成都。其实首句不如是解也。至德二载,公陷贼中,有诗云‘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此时宗武约计五岁矣。其后,自乾元二年至蜀,及永泰元年去蜀,中历八年,宗武约十四岁左右矣。此诗‘都邑’,乃指成都,其云‘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则知作此诗,又在成都之后矣。”此诗末四句明明是写宗武过生日老杜强扶病起床喝酒,足见仇说为是。仇解首句为:“小子何时见其生乎?”甚当。“诗是吾家事”四句,详第一章第二节有关论述。

(49) 萧涤非说:“《唐书·马璘传》:‘天宝中,贵戚勋家,已务奢靡,而垣屋犹存制度。然卫公李靖家庙,已为嬖臣杨氏马厩矣。及安史大乱之后,法度堕弛,内臣(宦官)戎帅(军阀),务竞奢豪,亭馆第舍,力穷乃止,时谓木妖。’可见安史乱后,王侯第宅有了很大的变动,换了一批新主人。肃宗和代宗都信任宦官,宝应元年,李辅国加中书令,是以宦官而拜相矣;广德元年,鱼朝恩为‘天下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是以宦官而为元帅矣;《唐书·鱼朝恩传》:‘朝恩自谓有文武才干,上(代宗)加判国子监事。’是又以宦官而溷迹儒林矣;又《代宗纪》:‘永泰元年(七六五)诏裴冕、郭英乂、白志贞等十三人,并集贤待诏。上以勋臣罢节制者,京师无职事,乃合于禁门书院间,以文儒公卿宠之也。’按英乂、志贞,皆武夫不知书,亦为集贤待诏,是又文武不分,冠弁杂糅矣。这些现象,以前都没有,所以说‘异昔时’。”多所举例,可资参考。

(50) 陈廷敬说:“‘故国平居有所思’,犹云‘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目前’。此章末句,结本章以起下数章。”(仇注引)

(51) 《渼陂行》:“湘妃汉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无。”是说美人在舟,依稀湘妃汉女;服饰鲜丽,仿佛金支翠旗。可见那次游陂舟中是携带着歌舞伎的。“佳人拾翠”,不无生活根据。

(52) 此句众说纷纭,萧涤非先生择要介绍且抒己见云:“钱笺:公诗(《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云:‘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按指献赋事)所谓彩笔昔游干气象也。朱鹤龄云:气象句,当与《题郑监湖上亭》‘赋诗分气象’参看,钱解作赋诗干主,非也。浦注:公诗云:‘词感帝王尊’,又云:‘赋诗分气象’,兼此两意。按此句与《莫相疑行》之‘往时文采动人主’同意,钱解最得要领。”录以备考。

(53) 江陵与归州(今湖北秭归)都有宋玉故宅。此当指后者。

(54) 萧涤非说:“仇注:‘俱泯灭,与故宅俱亡矣。’按仇说非是。俱泯灭,专对楚宫言,犹云全都毁灭,故当地舟人,指指点点,不知究在何处,反形宋玉故宅,乃如‘灵光’之岿然独存。抑楚宫,即所以扬故宅,扬故宅,亦即所以扬宋玉。与李白‘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同意。”

(55) “荆门”,山名,在湖北宜都县西北五十里。唐人多呼荆州(今湖北江陵县)为荆门,如王维《寄荆州张丞相》“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此诗中的“荆门”亦然。

(56) 江淹《恨赋》:“若夫明妃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李善注:“紫台,犹紫宫也。”

(57) 仇注:“按俞(浙)氏云:一羽毛,如鸾凤高翔,独步云霄,无与为匹也。焦竑则云:昔人以三分割据为孔明功业,不知此乃其所轻为,正如云霄间一羽毛耳。此说非是。”

(58) 《唐会要》:明皇在藩邸,居兴庆里,有龙池涌,日以浸广,至开元中,为兴庆宫。兴庆宫遗址在今西安市兴庆公园。去年(一九八二年)五月,我曾来此游览,作七绝《过兴庆宫》吊古说:“重住龙池光景殊,久违羯鼓念花奴。沉香亭北伤心地,头白三郎去得无?”玄宗自蜀返京,初居此,后为李辅国逼迁西内。汝阳王李琎小字花奴,善羯鼓;玄宗厌雅乐,尝听琴,即令花奴来为之击鼓解秽。琎安禄山乱前数年卒。《得宝歌》:“三郎当殿坐,听唱《得宝歌》。”即称玄宗为“三郎”。玄宗后期荒淫误国,自食其果,这虽然值不得同情,却不无可慨叹处。

(59) 荀悦《汉纪》:“冯唐白首,屈于郎署。”此自叹在严武幕署工部员外郎而老。

(60) 钱注:“羽林”,玄宗用万骑军平韦庶人之难,以登大位。万骑本隶左右羽林,后改为龙武军,与左右羽林为北四门军。黄鹤以为“羽林”谓羽葆若林,不指羽林军。此从后说。

(61) 杜甫《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即明说此间人“顿顿食黄鱼”。

(62) 一九七八年元旦,我去杭州西湖西南隅的虎跑游览,行近山麓,忽有小豆自空纷溅,抬头见一群山雀飞扑林间争啄冬青红果,殊觉可喜。归后哦成《过虎跑泉》说:“入冬池馆减芳菲,虎跑崖边拜虎威。高树鸟争红果落,山泉一路送人归。”读老杜“山禽引子哺红果”句,因忆及之。

(63) 萧涤非说:“这(炎方)两句大意是说,当你(代宗)把四川贡来的荔枝继樱桃之后而荐庙时,如果先帝有灵,看见荔枝也许要悲伤起来吧。”稍加引申,诗意似较显。

(64) 朱鹤龄以为韩谏议不可考,其人大似李泌。钱谦益疑韩谏议乃韩休之子汯,“注”字系传写之误。此诗盖当李泌隐衡山之时,欲韩谏议贡李泌于玉堂。说近穿凿,皆不足取。

(65) 仇注:“沃若”,谓暖如汤沃。《诗》:“其叶沃若。”此借用之。

(66) 诗谓“小奴缚鸡向市卖”是因为“家中厌鸡食虫蚁”,“家中”无疑是指杨氏夫人了。王嗣奭则以为怜虫蚁的是诗人自己,并笑话他说:“老杜自谓‘乾坤一腐儒’,余读此诗而笑其能自知也。公晚年溺佛,意主慈悲不杀,见鸡食虫蚁而怜之,遂命缚鸡出卖。”又说:“余又读其《命宗文设鸡栅》而不觉失笑也。费尽区处,欲使鸡不食虫,又不翻案,又欲使长幼各别以免斗争。不知徒苦宗文而无济于事也。”老杜自有其迂腐处,也受过佛教的影响,但从来逢筵必赴,不忌酒肉。因此,说他偶发恻隐之心则可,说他“晚年溺佛”竟至如无知老妪之愚则不可。该诗结语貌似超旷,而所慨叹者实深广,岂得从释、道中求其主旨?

(67) 南方近腊,江柳未尽摇落,而非时之花频开,这并不罕见。

(68) 施鸿保认为“失学从愚子”是专指宗文而言:“今按此与‘失学从儿懒’句同,当皆谓宗文;若宗武,则公诗屡及之,如云:‘赋诗犹落笔’‘觅句新知律’‘已似爱文章’‘摊书解满床’‘诵得老夫诗’,皆为宗武赋也。又云:‘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似其幼已有能诗称,故期其接绍家学。宗武小名骥子,又诗云‘骥子好男儿’,则是公所甚爱者。若宗文,则仅有《催宗文树鸡栅》诗。《课伐木诗序》云:‘作诗示宗文(一作武,据下文意此当作武,笔误)诵。’(宗文)似并未能诵诗者。后公卒耒阳(?),宗武病不克葬,殁以命其子嗣业,虽家甚贫,犹收拾乞丐,归葬公柩于偃师,且乞元稹为墓志铭,则宗武之为人,亦概可见矣。元志不及宗文,或已先故,盖亦无足及也。嗣业不忘其父遗命,终能归葬公柩,又乞当代显者为文传后,其人亦正难得,不知后来如何,惜哉!”焮案:杜甫《进雕赋表》有“未坠素业”的话,“嗣业”之名当据也。

(69) 《通典》卷一四九:“行军在外,日出日入,挝鼓千捶。三百三十三捶为一通。鼓音止,角音动,吹十二声为一叠。角音止,鼓音动。如此三角三鼓,而昏明毕之。”

(70) 仇注:“《唐会要》:开元八年,中书门下奏《开元新格》,冬至日祀圜丘,遂用小至日视朝。相传小至为冬至前一日。据《会要》小至是第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