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兴犹未尽

老杜于广德二年(七六四)暮春携眷回到草堂。在上章已简述了这年春季的军国大事。接着我们看到这一年五月以后的大事是这样发展的。

五月,郭子仪以安、史昔据洛阳,故诸道置节度使以制其要冲;今大乱已平,而所在聚兵,耗蠹百姓,表请罢之,并从他所担任的河中节度使罢起。

六月,敕罢河中节度及所辖耀德军。子仪复请罢关内副元帅,不许。仆固怀恩至灵武,收合散亡,其众复振。皇上厚抚其家。癸未,下诏,称赞他“勋劳著于帝室,及于天下。疑隙之端,起自群小,察其深衷,本无他志;君臣之义,情实如初。但以河北既平,朔方已有所属,宜解河北副元帅、朔方节度等使,其太保兼中书令、大宁郡王如故。但当诣阙,更勿有疑。”怀恩竟不从。

七月,己酉,李光弼卒。

八月,丙寅,以王缙代光弼都统河南、淮西、山南东道诸行营。郭子仪自河中入朝,会泾原奏仆固怀恩引回纥、吐蕃十万众将入寇,京师震骇,诏子仪帅诸将出镇奉天。皇上召问方略,答道:“怀恩无能为也。”问:“何故?”答:“怀恩勇而少恩,士心不附,所以能入寇者,因思归之士耳。怀恩本臣偏裨,其麾下皆臣部曲,必不忍以锋刃相向,以此知其无能为也。”辛巳,子仪出发赴奉天。甲午,加王缙东都留守。

九月,己未,剑南节度使严武破吐蕃七万众,拔当狗城。关中虫蝗、霖雨,米斗千余钱。仆固怀恩前军至宜禄,郭子仪遣右兵马使李国臣,去增援前被派往邠州御敌的其子朔方兵马使郭晞。邠宁节度使白孝德败吐蕃于宜禄。

十月,怀恩引回纥、吐蕃至邠州,白孝德、郭晞闭城拒守。庚午,严武拔吐蕃盐川城。仆固怀恩与回纥、吐蕃进逼奉天,京师戒严,诸将请战,郭子仪不许,说:“虏深入吾地,利于速战,吾坚壁以待之,彼以吾为怯,必不戒,乃可破也。若遽战而不利,则众心离矣。敢言战者斩!”辛未夜,子仪出阵于乾陵之南。壬申未明,敌众大至。敌始以子仪为无备,欲袭击之,忽见大军,惊愕,遂不战而退。子仪使裨将李怀光等带领五千骑追击,至麻亭而还。敌至邠州,丁丑,攻之,不克;乙酉,敌涉泾水而遁。怀恩开始南下进犯时,河西节度使杨志烈发兵五千,对监军柏文达说:“河西锐卒,尽于此矣,君将之以攻灵武,则怀恩有返顾之虑,此亦救京师之一奇也!”文达遂率众攻摧砂堡、灵武县,都攻下,进攻灵州。怀恩闻讯,自永寿急归,使蕃、浑二千骑夜袭文达,大破之,士卒死者近半。文达率余众归凉州,哭而入。志烈迎着他说:“此行有安京室之功,卒死何伤!”士卒怨其言,未几,吐蕃围凉州,士卒不效力;志烈奔甘州,为沙陀所杀。沙陀姓朱耶,世居沙陀碛,因以为名。

十一月,丁未,郭子仪自行营入朝,郭晞在邠州,纵士卒为暴,节度使白孝德患之,以子仪故,不敢言;泾州刺史段秀实自请补都虞候,孝德从之。既署一月,郭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用刀刺酿酒者,破坏酿酒器皿,秀实带兵围住,取十七人首,以槊扦之,插在市门示众。郭晞一营大哗,尽披甲,孝德震恐,召秀实说:“奈何?”秀实说:“无伤也,请往解之。”孝德派数十人从行,秀实尽辞去,选老而跛者一人带马至郭晞门下。全身披挂的士卒出,秀实笑且入,说:“杀一老卒(自谓),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披甲者惊愕。于是晓喻他们说:“常侍(郭晞时带左散骑常侍)负若属邪?副元帅(指郭子仪)负若属邪?奈何欲以乱败郭氏!”郭晞出,秀实责备他说:“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念始终。今常侍恣卒为暴行,且致乱,乱则罪及副元帅;乱由常侍出,然则郭氏功名,其存者几何!”言未毕,郭晞再拜说:“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敢不从命!”顾叱左右:“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秀实因留宿军中。郭晞通宵不解衣,保卫秀实,以防士卒杀害他。天明,郭晞随秀实到孝德所在谢罪,请准予改过。邠州由是无患。(可参看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状》)

十二月,乙丑,加郭子仪尚书令。子仪以为:“自太宗为此官,累圣不复置,近皇太子亦尝为之,非微臣所宜当。”固辞不受,还镇河中。

是岁,户部奏:户二百九十余万,人口一千六百九十余万。

老杜这次重返草堂,主要是因为严武再度镇蜀,并得到严来信相邀(“几回书札待潜夫”)。前章又提到老杜一行安抵草堂时严武还派人去迎接、照料(“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揆情度理,在老杜到家后不久,二人当见过面,只是未留下有关诗文,不敢臆断。

暮春初归时,老杜所作赠友篇什,现存《奉寄高常侍》和《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前诗说:

“汶上相逢年颇多,飞腾无那故人何!总戎楚蜀应全未,方驾曹刘不啻过。今日朝廷须汲黯,中原将帅忆廉颇。天涯春色催迟暮,别泪遥添锦水波。”回想开元二十七八年间与您相逢于齐南鲁北汶水之上(详上卷六四页),至今已颇历岁年,您如此飞黄腾达我真无法企及。您前后在楚、蜀两地做淮南、剑南西川节度使,该未完全施展出您的武略吧?说您的文才可与曹植刘桢并驾齐驱,那也并不为过。今日朝廷需要像西汉汲黯那样直言切谏的人,所以就召您回去当常侍(1)。孔臧《格虎赋》中有“帅将士于中原”的话。要知道,中原的将士早就在想念您这位当今的廉颇了。这会儿我正在天涯伤春叹老,我那流个不停的惜别之泪,简直要增添这离您遥远的锦水的波澜。王嗣奭说:“高、杜交契最久,故赠诗不作谀词。‘总戎’句,不讳其短。‘方驾’句,独称其长。下文但云中原相忆,则西蜀之丧师失地,亦见于言外矣。”(仇注引,今本《杜臆》不载)在前章中,通过有关诗文,我们已深知老杜对高适在西蜀的丧师失地极为不满。如果竟在这诗中读到他违心的“谀词”,那不仅会嫌其庸俗,更会恶其表里不一了。不满丧师失地,是公论;羡飞腾、惜远别,是私谊。赋诗赠别故人,岂宜揭短,岂忍揭短?如此措辞,既敦私谊,又不违公论,这也是老杜为人正直、感情纯真的地方。浦起龙认为这诗写得不大好:“公于高,蜀中简寄,非一次矣,起法似太远。‘应全未’三字欠妥,‘方驾’句夹杂,后半稳当。”“总戎”句在语文表达上确有欠妥处。至于说“起法似太远”则可商榷。高今远去,后会难期,因而不免缅怀早年初遇订交往事,这是真情的流露,今日读来仍然感人,岂可因“蜀中简寄,非一次矣”而略去?从总体上看,这诗写得并不次,我倒比较同意李子德的这个评语:“语语沉实,咀之有余味;今人门面雄词,一览辄尽者,徒浮响耳。”

《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是首写得颇见工力的五言排律,其中历叙与王契前后交谊,可见出诗人重返草堂后的生活剪影和内心苦闷:“会面嗟黧黑,含凄话苦辛。……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真。浪迹同生死,无心耻贱贫。偶然存蔗芋,幸各对松筠。粗饭依他日,穷愁怪此辰。女长裁褐稳,男大卷书匀。漰口江如练,蚕崖雪似银。名园当翠。野棹没青。屡喜王侯宅,时邀江海人。追随不觉晚,款曲动弥旬。……出入并鞍马,光辉参席珍。重游先主庙,更历少城。石镜通幽魄,琴台隐绛唇。……置酒高林下,观棋积水滨。区区甘累趼,稍稍息劳筋。网聚粘圆鲫,丝繁煮细莼。长歌敲柳瘿,小睡凭藤轮。农月须知课,田家敢忘勤。”“漰口”当指今四川灌县的灌口。上元二年(七六一)秋老杜曾到这一带游览,所作《野望因过常少仙》中有“江从灌口来”之句(详第十三章第九节)。蚕崖在灌县。当时这位挂冠的王侍御(“客即挂冠至”)“或当赁故侯废宅为居”(浦注)。老杜重返草堂,虽然得免道路奔波之苦,可没想到却又生出“男女未成婚嫁”(仇注)的新忧虑。正在这穷愁难释的当口,恰好王契来看他,又请他去灌口寓居做客,他当然会欣然应邀、命驾同行了。(2)在灌口王契赁居的名园中盘桓了十来天,备受款待,宾主相处得很融洽。之后他们又一同骑马回到成都参加宴会,重游了先主庙、石镜、琴台等处,探幽吊古,饮酒下棋。兴犹未尽,接着复重醉于草堂。惜农事正忙,才不得不依依作别。

此外,《寄邛州崔录事》:“邛州崔录事,闻在果园坊。久待无消息,终朝有底忙?应愁江树远,怯见野亭荒。浩荡风尘际,谁知酒熟香?”又《王录事许修草堂赀不到聊小诘》:“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赀。昨属愁春雨,能忘欲漏时?”亦可见诗人当时交游与生活之一斑。

作于这时颇为后世传诵的名篇是七律《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仇注引吴曾能改斋漫录》:蜀先主庙,在成都锦官门外,西挟即武侯祠,东挟即后主祠。蒋堂帅蜀,以刘禅不能保有土宇,始去之。前《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有“重游先主庙,更历少城”之句。少城即张仪城,在大城之西,故称。,城内重门。“少城”指成都西门。此诗当是游先主庙、武侯祠、后主祠后登西门城楼眺望忧时之作。正当万方多难的时候来此登临,花近高楼使得我这客子格外伤情。锦江春色铺天盖地来了,那玉垒山(在今四川理县东南新保关,为蜀中通吐蕃要道)的风云变幻,恰似古今治乱转化不停。如今乘舆反正、伪帝(李承宏,吐蕃陷京师时所立)投荒,朝廷仍然像北极星一样始终不改;松、维、保三州已陷,西山那边的吐蕃且莫继续侵凌。有感于可怜的后主还有祠庙,我日暮吟哦着《梁父吟》,缅怀那位躬耕陇亩时“好为《梁父吟》”的诸葛孔明。后主信任黄皓而亡国,代宗信任程元振而出亡,尾联因后主祠庙兴叹,语婉意深,见诗人所虑者远、所忧者大。叶梦得石林诗话》说:“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余,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后,常恨无复继者。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与语俱尽。《和裴晋公破蔡州回》诗,所谓‘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非不壮也,然意亦尽于此矣;不若刘禹锡《贺晋公留守东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语远而体大也。”

说“西山寇盗莫相侵”,实忧其难保不侵。这种对边患的深忧也着重表现在《黄河二首》中。其一叹唐盛时置海西军声势甚大,如今却不能抵御吐蕃的横行:

“黄河北岸海西军,椎鼓鸣钟天下闻。铁马长鸣不知数,胡人高鼻动成群。”其二叹西山三城粮运屡绝,蜀民无粟供应,急望太平:

“黄河南岸是吾蜀,欲须供给家无粟。愿驱众庶戴君王,混一车书弃金玉。”浦起龙说:“二诗为吐蕃不靖,民苦馈餫而作。盖代蜀人为蜀谣以告哀也。”

重归草堂,恰值“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暮春时节,加之对严武的御敌安蜀颇有信心,有时老杜兴致也很高,写了一些很美丽的小诗。《绝句二首》,其一说: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过去有人讥笑这四句诗跟儿童的对对子没什么区别,这不过是故作解人的皮毛之见。(3)四句固然是四片景、两副对子,却完全融化在一派骀荡的春色之中,了无痕迹。写景秀丽,出语自然,既分割而又浑然一体,艺术上见相辅相成的妙用。仇兆鳌说:“杨慎谓绝句者,一句一绝,起于《四时咏》:‘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是也。今按:此诗一章而四时皆备。又吴均诗云:‘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是一时而四景皆列。杜诗‘迟日……’四句似之。王半山诗:‘日净山如染,风暄草欲薰。梅残数点雪,麦涨一溪云。’又从此诗脱胎耳。”其二说: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4)色彩鲜明、反差强烈、印象醒豁,是前二句佳处。后二句抒春尽思归之情,可与同时所作《归雁》“东来千里客,乱定几年归?肠断江城雁,高高正北飞”同读。

又作《绝句六首》。其一说:

“日出篱东水,云生舍北泥。竹高鸣翡翠,沙僻舞鹍鸡。”写宿雨新晴景物,见清爽的感受和喜悦的情怀。《楚辞·九辩》:“鹍鸡啁哳而悲鸣。”洪兴祖补注:“鹍鸡似鹤,黄白色。”其二说:

“蔼蔼花蕊乱,飞飞蜂蝶多。幽栖身懒动,客至欲如何?”春暖花开,蜂喧蝶舞;处此情境,心身俱懒:写得颇有气氛。其三说:

“凿井交棕叶,开渠断竹根。扁舟轻袅缆,小径曲通村。”仇兆鳌说:“见井、渠而起咏。井在棕下,故叶交加;渠在竹旁,故根断截:此属内景。下二则外景也。”又说:“吴若本注:交棕,作井绠也。赵曰:蜀有盐井,雨露之水落其中则坏,新凿井时即交棕叶以覆之。按:二说皆非。汲绠用棕毛,不用棕叶。此井在村中,于盐井无涉。”甚是。依稀见草堂内外景物和乡居幽事。其四说:

“急雨捎溪足,斜晖转树腰。隔巢黄鸟并,翻藻白鱼跳。”此写“东边日出西边雨”此雨彼晴和“雨后复斜阳”时雨时晴之景:急雨掠过下面一段溪中(所以说“溪足”),惊起白鱼翻藻跳跃;斜阳从树腰泛出,照见隔巢有两只黄莺并栖枝头。我曾说庾信“树宿含樱鸟,花留酿蜜蜂”一联犹如民间剪纸图案,富装饰趣味。此“隔巢”二句亦然;但有前面所写大景衬托,无纤弱之病。其五说:

“舍下笋穿壁,庭中藤刺檐。地晴丝冉冉,江白草纤纤。”笋穿壁,藤刺檐;地气蒸腾,岸草芊眠:俱是暮春新晴之景。其六说:

“江动月移石,溪虚云傍花。鸟栖知故道,帆过宿谁家?”王嗣奭说:“‘江动’‘溪虚’二句似不可解,而景象却好。”水波荡漾,把月光反映到石上一晃一晃;云傍岸花而生,溪流隐在虚无缥缈之中了:总之是写一种美丽的印象,“似不可解”,却不影响欣赏。鸟总是循熟路归林,帆过却不知到何处停泊:因景生情,富人生哲理意味。

这六首诗,犹如六曲屏风,一扇自成画面,合之则见草堂暮春风景和幽居情事。能给人以明丽清新的感受便好,不须计较这些诗用的是五绝正法与否。

转眼到了夏天,老杜闲居无事又作七言《绝句四首》遣兴。其一说:

“堂西长笋别开门,堑北行椒却背村。梅熟许同朱老吃,松高拟对阮生论。”堂西笋成新竹,不便通行,只得另外开门。堂北凿沟,栽了一行花椒树,作为界基,与村子隔开。朱老即南邻那位戴乌角巾的朱山人。老杜以往常去他家喝酒,如今梅子熟了,当然会许他同享啊!有的注家以为阮生或者就是那位家住秦州、送过老杜三十束藠头的阮隐居,恐非;当是此地阮姓后生。自注:“朱、阮,剑外相知。”可证。这“松”非泛指,指的是他最心爱的那四棵小松。他避地梓州时经常想念它们:“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寄题江外草堂》)归成都途中想到它们,只希望已经长得很高了:“新松恨不高千尺”(《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入门四松在”(《草堂》),总算放下了一颗心。想到“四松初移时,大抵三尺强。别来忽三岁,离立如人长”(《四松》),喜不自禁,所以就有了“松高拟对阮生论”的冲动了。其二说:

“欲作鱼梁云覆湍,因惊四月雨声寒。青溪先有蛟龙窟,竹石如山不敢安。”赵次公注:“鱼梁,乃劈竹积石,横截中流以取鱼。而溪下有蛟龙窟,故未敢安也。”老杜总把他草堂附近的浣花溪中想象有蛟龙窟,加之四月阴雨水寒,他就不敢下水筑鱼梁取鱼了。写得富于季节感和神秘感。我小时在南方渊深水黑处游泳、捕鱼,总觉得很恐怖。读此诗,令我真切地回忆起这种久已淡忘的感觉。其三说: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颐和园临湖院墙,凿牖作各种图形,框取湖光山色,步移景换,见设计者颇具匠心。明乎此,再读第三句便觉有趣。原来老杜早就懂得以窗牖取景了。范成大吴船录》载:“蜀人入吴者,皆自此登舟,其西则万里桥。诸葛孔明送费祎使吴,曰:‘万里之行始于此。’后因以名桥。杜子美诗曰‘门泊东吴万里船’,此桥正为吴人设。”《漫叟诗话》说:“诗中有拙句,不失为奇作。若退之逸诗云:‘偶上城南土骨堆,共倾春酒两三杯。’子美诗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是也。”(《九家集注杜诗》引)其四说:

“药条药甲润青青,色过棕亭入草亭。苗满空山惭取誉,根居隙地怯成形。”棕亭、草亭之间遍种药材,青色重叠。药满空山,得遂其性,反畏为人所称誉;今种于屋边隙地,条件不好,更缺乏勇气成形(如人参成人形,茯苓成禽兽形之类)了。前几年写的《高楠》说:“楠树色冥冥,江边一盖青。近根开药圃,接叶制茅亭。”“茅亭”即此诗中的“草亭”,看起来这药圃还在原来的地方。

这组诗也是就幽居所见闲吟遣兴,李子德评:“朴甚,然自雅。”

杨慎说,绝句四句皆对,少陵“两个黄鹂鸣翠柳”即是。若不相连属,不过律中四句而已。唐绝万首,如韦苏州“踏阁攀林恨不同,楚云沧海思无穷。数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又刘长卿“寂寞孤莺啼杏园,寥寥一犬吠桃源。落花芳草无寻处,万壑千峰独闭门”,二诗绝妙。盖字句虽对,而意则一贯。其余如李峤《送司马承祯还山》云:“蓬阁桃源两地分,人间海上不相闻。一朝琴里悲黄鹤,何日山头望白云?”又柳中庸《征人怨》云:“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镮。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又周朴《边塞曲》云:“一队风来一队沙,有人行处没人家。黄河九曲冰先合,紫塞三春不见花。”则稍次。(5)但须指出的是:(一)所举除老杜一首外,其余首句皆押韵,不能用作七律中间四句。(二)说诗人固然可举例探讨七绝“句对意贯”之类问题,但作诗人则首先应从内容而不应从形式出发,该对就对,该散就散。如果有真实感受,对亦意贯;否则,不对意亦不贯。

二 入幕之初

老杜回成都后,当早已见到了严武。但现存最早写到与严武聚会的诗篇是《扬旗》:

“江风飒长夏,府中有余清。我公会宾客,肃肃有异声。初筵阅军装,罗列照广庭。庭空六马入,扬旗旌。回回偃飞盖,熠熠迸流星。来冲风飙急,去擘山岳倾。材归俯身尽,妙取略地平。虹蜺就掌握,舒卷随人轻。三州陷犬戎,但见西岭青。公来练猛士,欲夺天边城。此堂不易升,庸蜀日已宁。吾徒且加餐,休适蛮与荆。”《新唐书·杜甫传》载:“(严)武再帅剑南,表(甫)为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6)但不详具体入幕时间。黄鹤据《扬旗》题下原注“二年夏六月,成都尹严公置酒公堂,观骑士,试新旗帜”,认为此诗当是广德二年夏在幕府中作。谓老杜六月已入幕,可信。诗写严武阅兵和启用新旗的所见所感:长夏风清,公宴肃静。首先阅兵,将士换上一色的新军装,列阵广庭,雄姿焕发。接着由六名骑兵护送大旗入场,由健卒簸将起来。只见回转时如飞盖偃仰,飘忽处如流星迸落,乍来如风驰之急,倏到如山势之倾,马上俯身则旗尾掠地,虹蜺在握而舒卷随人,委实的好看煞人!严公既然如此严于练兵,那么三州可收,巴蜀日宁,诗人也无须效避乱的王粲,“委身适荆蛮”(《七哀》)了。形容簸旗淋漓尽致。对照《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眷眷章梓州,开筵俯高柳。楼前出骑马,帐下罗宾友。健儿簸红旗,此乐几难朽。……终作适荆蛮,安排用庄叟”一段,知:(一)唐时使府饮宴,往往以观簸旗等军事表演为乐;正式阅兵观簸旗,也开筵宴客。(二)两诗同用王粲“委身适荆蛮”,但一说要走,一说愿留,可见他坚信严武再度镇蜀必能平乱。

这一时期的名作有《丹青引赠曹将军霸》《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等。《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说: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薰殿。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7)酣战。先帝天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澹经营中。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弟子韩幹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将军善画盖有神,偶逢佳士亦写真。即今飘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缠其身。”曹霸,谯郡(治今安徽亳县)人。三国魏曹髦(曹操曾孙)后裔,官左武卫将军。擅画马,笔墨沉着,神采生动;也工肖像。成名于开元中,天宝间曾画“御马”,并修补凌烟阁功臣像。论者谓唐代画马,以曹霸及其学生韩幹最为杰出。曹霸是魏武帝曹操的子孙,玄宗末年得罪,削籍为庶人,所以说“于今为庶为清门”。申涵光说:“公于昭烈(刘备)、武侯(诸葛亮),皆极推尊。此于魏武(曹操),只以‘割据已矣’一语轻述,便见正闰低昂。”虽然如此,但对曹氏的“文采风流”还是很称许的。

卫夫人(二七二—三四九),东晋女书法家。姓卫,名铄,字茂漪,河东安邑(今山西夏县)人。汝阴太守李矩妻,人称“卫夫人”。工书法,师锺繇,正书妙传其法。王羲之少时,曾从她学书。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曾为右军将军。曹霸初学卫夫人所传书法,以不及王羲之为憾,所以就改学绘画。这是一种语气委婉,又富于艺术意味的说法。《论语·述而》:“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又:“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丹青”二句即化用其语,意谓曹霸不顾年老,不慕荣利,而潜心于美术创作。《资治通鉴》载,贞观十七年(六四三)二月,戊申,诏图画赵国公长孙无忌等功臣二十四人于凌烟阁,鄂国公尉迟敬德第七,褒国忠壮公段志玄第十。阁在西内三清殿侧。开元中曹霸因善画多次承玄宗召见于南内兴庆宫中的南薰殿。先写修补凌烟阁功臣像。一经重绘,就别开生面:一句总评交代了全过程;然后画龙点睛地以“进贤冠”显“良相”,以“大羽箭”显“猛将”;而末谓褒公、鄂公毛发飞动,仿佛正在酣战一般,不仅写活了人,也写活了画。写曹霸画马一大段是篇中着力刻画处。“先帝”指玄宗。“玉花骢”,名色便好。王嗣奭说:“至‘先帝天马’以下,真神化所至,只‘迥立阊阖生长风’七字,已夺天马之神,而‘惨澹经营’,貌出良工用心苦。‘含笑催赐金’,宛然帝王鉴赏风趣。公之笔又不减于曹之画矣。”申涵光说:“与‘堂上不合生枫树’同一落想,而出语更奇。”堂上哪会长出枫树来呢?九重(指宫廷)之上哪会有真龙(指名马)出现?原来是画!可见逼真之至。“圉人”,为皇帝掌管养马刍牧的官吏。“太仆”,掌管皇帝车马的官吏。“圉人”句意谓惊讶马画得似真,非忌妒画家的受赏。洪迈说:“读者或不晓其旨,以为画马夺真,圉人、太仆所不乐,是不然。圉人、太仆盖牧养官曹及驭者,而黄金之赐,及画史得之,是以惆怅。杜公之意深矣。”(《容斋续笔》)此说不足取。

韩幹,蓝田(今陕西蓝田)人,一作京兆(府治在今陕西西安市)人,亦作大梁(今河南开封市)人。少时曾为酒肆送酒,得王维资助,学画十余年。擅绘菩萨、鬼神、人物、花竹,尤工画马。初师曹霸,重视写生,自成风格。天宝中,玄宗召入宫廷,他取材于内厩名马,画“玉花骢”“照夜白”等,形象壮健雄骏,独步当时。后官太府寺丞,建中(七八○—七八三)初尚在。存世作品有《照夜白图》。先肯定曹霸的入室弟子韩幹画马技艺甚高,接着又指出“幹惟画肉不画骨”为其所短,这主要是为了衬托曹霸,但也见出诗人的美学观点。老杜欣赏的、最符合他理想的骏马,在他早年写的《房兵曹胡马》中得到了很好的描绘:“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在他看来,马的“骏”和“瘦”二者是互为因果的。实际上也是如此,能想象一匹大“肉”马会“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万里可横行”吗?反之,一匹临阵久无敌、与人成大功的千里驹,也是肥不起来的啊。老杜强调画马须“画骨”,主要是要求通过“锋棱瘦骨”的外表表现骏马的“风骨”。李贺的《马诗》其四“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之所以好,就在于把骏马的“风骨”表现出来了。

这样说来,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批评老杜“岂知画者”的话就显得不很公允了。《唐朝名画录》载,天宝中,玄宗令韩幹师陈闳画马。帝怪其不同,因诘之。奏云:“臣自有师。陛下内厩之马,皆臣之师也。”上甚异之。安史乱前,玄宗是“太平天子”,喜欢大马,把马养得肥肥的,号“木槽马”,偶一乘用,“舒身安神,如据床榻”(见《历代名画记》)。既然韩幹以“陛下内厩之马”为师,是个严格的写实派,我们也就不能责怪他惟知“画肉”。当然也不可过于认真,为了袒护韩幹,反过来责怪老杜不“知画”。要知道,这不过是作诗,只想变个法儿夸奖老师,难免委屈了学生。其实,老杜当面夸起韩幹来也是很厉害的,如若不信,请看他的《画马赞》:“韩幹画马,毫端有神。骅骝老大,清新。鱼目瘦脑,龙文长身。雪垂白肉,风蹙兰筋。逸态萧疏,高骧纵恣。四蹄雷雹,一日天地。御者闲敏,去何难易。愚夫乘骑,动必颠踬。瞻彼骏骨,实惟龙媒。汉歌燕市,已矣茫哉!但见驽骀,纷然往来。良工惆怅,落笔雄才。”末段慨叹曹霸不遇、乱世漂流。从前为佳士写真,如今竟落到替路人画像糊口,还要遭世俗的轻视,可见他的贫困和地位的低下了。浦起龙于“屡貌”句下加注说:“疑当时曹为公写照。”结语借曹霸以自鸣不平,无限感伤。这首诗写得很有气势。《许彦周诗话》说:“老杜作《曹将军丹青引》云:‘一洗万古凡马空。’东坡《观吴道子壁画》诗云:‘笔所未到气已吞。’吾不得见其画矣;此两句,二公之诗,各可以当之。”

《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也写得很好:

“国初已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内府殷红玛瑙盘,婕妤传诏才人索。盘赐将军拜舞归,轻纨细绮相追飞。贵戚权门得笔迹,始觉屏幛生光辉。昔日太宗拳毛,近时郭家狮子花。今之新图有二马,复令识者久叹嗟。此皆战骑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其余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杂霞雪。霜蹄蹴踏长楸间,马官厮养森成列。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借问苦心爱者谁?后有韦讽前支遁。忆昔巡幸新丰宫,翠华拂天来向东。腾骧磊落三万匹,皆与此图筋骨同。自从献宝朝河宗,无复射蛟江水中。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据此诗,知韦讽家住成都。这诗是老杜在成都韦家观曹霸所画《九马图》有感而作。

宝应元年(七六二),老杜在绵州送韦讽去阆州摄录事,作《东津送韦讽摄阆州录事》(详第十四章第四节)。此次观画后不久,老杜又作《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望韦讽坚守清节,秉公执法,除贪救民(详第十三章第十节)。浦起龙说:“上,恐当作赴。(8)公宝应初,先有送韦摄(代理)阆诗,兹岂归后即真(转正),公复送欤?”据《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贾生富春秋”,知老杜与韦讽关系较深,而韦讽年辈又较晚。此诗咏叹的《九马图》或是曹霸流寓成都时特为韦讽所绘。首借江都王作陪衬,盛赞曹将军画马神乎其技和得名之早。《历代名画记》载,江都王李绪,霍王李元轨之子,太宗之侄,多才艺,善书画,鞍马擅名。“乘黄”,古代传说中的神马(见《管子·小匡》“地出乘黄”尹知章注)。按:《山海经·海外西经》:“白民之国……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仇兆鳌说:“霸所画马未尝如此,特论其神骏耳。”此外还有“赞画之妙,至于夺真”之意。《明皇杂录》:上所乘马,有玉花骢、照夜白。《画鉴》:曹霸《人马图》,红衣美髯奚官牵玉面骍,绿衣阉官牵照夜白。《长安志》:龙池,在南内南薰殿北、跃龙门南。本是平地,垂拱后因雨水流潦成小池,后又引龙首支渠溉之,日以滋广,弥亘数顷深至数丈,常有云气,或见黄龙出其中,故名。《雍录》:明皇为诸王时故宅,在京城东南角隆庆坊,宅有井,井溢为池。亦传有黄龙出其中。《新唐书·百官志》:内官有婕妤九人,正三品;才人七人,正四品。“曾貌”一段,大意是说,曹霸往昔为玄宗画照夜白,酷似龙马,故能感应龙池之龙随风雷而至;于是“圣心”大悦,赏赐殊丰,贵戚权门亦竞相求画。王嗣奭说:“拜赐以归,而‘纨绮追飞’,乃‘贵戚权门’之求画也。此倒插法,唯公最善用之;而注谓追飞为从者,亦非也。”甚是。但以为“出盘、诏索,正索其貌‘照夜白’也”,则不知所云。其实“婕妤”句是说刚遣婕妤传诏内府赏赐,又派才人去催索,意在表现玄宗对曹霸画马的赞赏、惊喜之情。这句用的也是个倒插法。太宗六骏,刻石于昭陵北阙之下(详上卷四二〇页)。第五匹叫“拳毛”,平刘黑闼时所乘。《杜阳杂编》:代宗自陕返京,命以御马九花虬并紫玉鞭辔赐郭子仪。九花虬,即范阳节度使李怀仙所贡,额高九寸,拳毛如麟。亦有狮子骢,皆其类。曹植《名都篇》:“走马长楸间。”古人种楸树于大道两侧,所以说“长楸间”。“昔日”一段,是说曹将军新画《九马图》中有两匹马最为突出,就像当年太宗的拳毛和今天郭子仪的狮子骢一样,教人看了赞叹不已。这都是一以敌万的战马,居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涂抹着漠漠风沙的画绢上。其余七匹也很不一般,它们毛色有红有白,远衬寒空,犹如霞雪相杂。长楸间霜蹄得得,马官和养马人排列成行。据此则此图大概可想。《世说新语·言语》:支道林(名遁)常养数匹马。或言和尚畜马不合适。支道林说:“贫道重其神骏。”“可怜”一段,是说这九匹可爱的马昂首屏息,都争着显示自己的神骏姿态,并用东晋的支遁来抬举韦讽的爱马。

《艺苑掇英》一九七八年第三期刊有相传是韩幹画的《神骏图卷》(原件藏辽宁省博物馆)。杨仁恺撰文介绍说,此卷原有的宋代花绫前隔水上,有金书正楷《韩幹神骏图》五字,金粉脱落,细看仍可辨认,字形接近宋人风格。图卷画支遁爱马的一个场面。绢本,工笔重彩。岸上石坡,支遁正面坐于石台之上,向着迎面踏水而来的骏马;马上坐披发童子,手执棒状毛刷,似从水中洗浴后奔驰归来。支遁对坐一人,高冠博带;旁立西域侍者,臂上立一雄鹰,增加了平静中不平静的气氛。描绘技巧极高,造型能力达到既准确又生动的境界。构图别开生面。本来主题人物是支遁,而重点却落在骏马身上,突出的是马不是人,但也着意刻画了人物的思想性格。马从水面踏波浪而行,不因其肥而掩盖它特有的骨骼,也不因其硕大奔驰起来给人以笨重的感觉;倒是踏行水面,有身轻如燕的效果。这幅画卷被宋人指认为韩幹之作,多少有他的根据。如支遁和马童的形象,眉清目秀,下颌肥而上额狭窄,嘴唇薄小,这是中唐的时代画风,在敦煌石窟的壁画中可以得到许多印证。西域侍者的造形,也是从壁画那里脱化而来。因此,尽管此图的作者不是韩幹,而他的真实姓名又无从查考,就画论画,实在是五代年间流传下来的技巧精湛的名作。——我认为这图对欣赏老杜这两首诗多少是有帮助的:(一)即使它不是韩幹的真迹,也可以从这颇富唐风的肥马中揣想出韩幹“画肉”的大致情状;而“画肉”并非必笨必重,也有可能兼具“风骨”,获得身轻如燕的效果。(二)可增加支遁爱马的形象感受。“新丰宫”,指华清宫,在今陕西临潼县城南骊山西北麓。有温泉,名华清池。唐玄宗每年携杨贵妃到此过冬,常在此沐浴。王洙注:明皇幸骊山,王毛仲以厩马数万从之,每色为一队,相间若锦绣。《穆天子传》:天子西征至阳纡之山,河伯冯夷之所都居,是惟河宗氏,天子沉璧致礼。河伯乃与天子披图祝典,用观天子之宝器,曰天子之宝。《玉海》引《水经注》云:玉果、璇玑、烛银、金膏等物,皆河图所载,河伯所献,穆王视图,乃导以西迈。史载元封五年,汉武帝自浔阳浮江,亲射蛟江中,获之。河神献宝,谓玄宗西奔入蜀。无复射蛟,谓时已晏驾。《旧唐书·玄宗本纪》:玄宗亲拜五陵,至桥陵,见金粟山岗(在今陕西蒲城县城东北三十里)有龙盘凤翥之势,复近先茔,对侍臣说:“吾千秋后宜葬此地,得奉先陵,不忘孝敬矣。”后即葬此,是为泰陵。《汉书·礼乐志》:“天马徕,龙之媒。”故以“龙媒”喻名马。《杜臆》解末段颇得作者用心:“后来别用一意作结,若与画马不相蒙;亦因画马想及真马,又因曾貌照夜白想及玄宗之世,始而腾骧三万,终而龙媒尽空,不胜盛衰之感焉。马之盛衰,国之盛衰也,公阅此图,有不胜其痛者矣。后段之妙,在‘皆与此图筋骨同’,才与画马相关。”

《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是一首讽喻性极强的诗:

“客从西北来,遗我翠织成。开缄风涛涌,中有掉尾鲸。逶迤罗水族,琐细不足名。客云:‘充君褥,承君终宴荣。空堂魑魅走,高枕形神清。’领客珍重意,顾我非公卿。留之惧不祥,施之混柴荆。服饰定尊卑,大哉万古程。今我一贱老,短褐更无营。煌煌珠宫物,寝处祸所婴。叹息当路子,干戈尚纵横。掌握有权柄,衣马自肥轻。李鼎死岐阳,实以骄贵盈。来瑱赐自尽,气豪直阻兵。皆闻黄金多,坐见悔吝生。奈何田舍翁,受此厚贶情?锦鲸卷还客,始觉心和平。振我粗席尘,愧客茹藜羹!”《北堂书钞》引《异物志》:大秦国(罗马帝国)以野茧丝织成氍毹,以群兽五色毛杂之,为鸟兽人物草木云气,千奇万变,唯意所作。《广志》云:氍毹,白毛织之,近出南海,即织毛褥。“织成褥段”,或即此类。肃宗上元二年(七六一),以李鼎为凤翔尹。“岐阳”,岐山之阳,即指凤翔。李鼎之死,史书上没有记载。

《资治通鉴》载:宝应元年(七六二),建辰月(三月)肃宗召山南东道节度使来瑱赴京师;瑱乐在襄阳,其将士亦爱之,乃讽所部吏上表留之。行至邓州,复令还镇。荆南节度使吕、淮西节度使王仲升及中使往来者言“瑱曲收众心,恐久难制”。上乃割商、金、均、房别置观察使,令瑱止领六州。会谢钦让围王仲升于申州数月,瑱怨之,按兵不救,仲升竟败没。行军司马裴茙谋夺瑱位,密表瑱倔强难制,请以兵袭取之,上以为然。癸巳,以瑱为淮西、河南十六州节度使,外示宠任,实欲图之。密敕以茙代瑱为襄、邓等州防御使。五月,来瑱闻徙淮西,大惧,上表说:“淮西无粮,请俟收麦而行。”又讽将吏留己。代宗(上月即位)欲姑息无事,壬寅,复以瑱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六月,襄邓防御使裴茙屯兵谷城,既得密敕,即帅麾下二千人沿汉水往襄阳;己巳,阵于谷水北。来瑱以兵逆之,问其所以来。答道:“尚书不受朝命,故来。若受代,谨当释兵。”来瑱说:“吾已蒙恩,复留镇此,何受代之有!”因取敕及告身示之,裴茙惊惑。来瑱与副使薛南阳纵兵夹击,大破之,追擒裴茙于申口,送京师,赐死。八月,乙丑,来瑱入朝谢罪,上优待之。九月,庚辰,以来瑱为兵部尚书、同平章事、知山南东道节度使。当初来瑱在襄阳,权宦程元振有所请托,不从;及为相,元振谮瑱言涉不顺。广德元年(七六三),正月,壬寅,来瑱坐削官爵,流播州,赐死于路,由是藩镇皆恨元振。来瑱之死,虽说为程元振所谮,但挟众以要君,哪能免祸?所以老杜在这首诗中说:“来瑱赐自尽,气豪直阻兵。”一位姓张的侍从太子的官员,从西北来到成都,送了老杜一条织着鲸鱼水族图案的西洋“高档”褥段,说铺上它,可以老摆酒,可以吓走空堂里的妖怪,躺着也安稳。老杜当然很感谢客人的这一番美意,只可惜自己不是公卿,留着它怕惹来不祥,把它陈设起来跟草堂整个环境也很不协调。他想,将服饰定出尊卑之分,这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法度。如今像我这样的贫贱老头儿,除了置件粗布短袄就别无所求了。这种龙宫里来的光彩夺目的宝物,谁要是垫着睡了坐了定然要闯祸。可叹那些身居要路津的人,当此战乱未平之际,由于掌握了权柄,却只顾自己着轻裘跨肥马尽情享受。李鼎死在凤翔,实在是因为他骄贵太过。来瑱赐死于流放途中,还不是由于他气豪仗着有军队。听说都是黄金多了,因而产生事后的追悔和惋惜。我这样的田舍翁,要是接受了这份厚礼,又该怎么办?把这锦鲸褥段卷起来退还客人,才觉心安理得。掸掸我那粗席子上的尘土,请客喝野菜汤真使我感到很惭愧!——我们可以说老杜有根深蒂固的封建等级思想,也可以认为他的说教不过是为了巩固封建秩序。可是读后总感到有点蹊跷:他要是觉得那条西洋褥段太奢华了,与自己的身份不相称,婉言谢绝就是;何必小题大作,甚至还扯出不久前因骄奢丧命的李鼎和来瑱来当“反面教员”呢?带着这样的问题,再来看下面这段钱谦益的话,便觉颇有道理了:“史称严武累年在蜀,肆志逞欲,恣行猛政,穷极奢靡,赏赐无度。公在武幕下,此诗特借以讽喻,朋友责善之道也。不然,辞一织成之遗,而侈谈杀身自尽之祸,不疾而呻,岂诗人之意乎?《草堂诗笺》次于广德二年,在严郑公幕中之作。当从之。”如此说来,这诗就比一般所谓“在借以规讽当局忘形奢侈的达官们”还要更富于现实针对性了。

三 吏隐与假归

史传既记述了严武恣行猛政、穷极奢靡的罪恶,也说由于他连战连捷,“蕃虏亦不敢犯”,对安定巴蜀做出过贡献。严武再度镇蜀,首战吐蕃,破七万众,拔当狗城,在这年九月。但从六月老杜写严武设宴阅兵、启用新旗的《扬旗》看,备战的工作早就在进行了。松、维、保三城失陷,对成都威胁甚大;要想安定巴蜀,必须将吐蕃驱逐出西山。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老杜作为幕府参谋,曾经写了《东西两川说》向严武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议:(一)蜀中汉兵和邛雅子弟(指此二州内羌族等地方武装)本足抵御吐蕃。(二)“三城失守,罪在职司,非兵之过也,粮不足故也”。当时兵马使缺人(9),宜速择裨将抚驭羌汉之兵,无使邛雅子弟偏充边备。(三)待新兵马使到任,则当令松、维、蓬、恭、雅、黎、姚、悉等八州兵马皆受其统辖,无使部落酋长专擅威权。(四)当招谕獠人,抚恤流民。(五)当约束诛求,平均赋役,选用贤良守令。这些意见都很中肯,可见他对西山防务的重视。因此,当他听说将军董嘉荣已率部开赴西山前沿防秋,不觉欢欣鼓舞,作《寄董卿嘉荣十韵》,勉其奋勇杀敌,建立奇功:

“闻道君牙帐,防秋近赤霄。下临千仞雪,却背五绳桥。……会取干戈利,无令斥候骄。居然双捕虏,自是一嫖姚。……云台画形像,皆为扫氛妖。”

董嘉荣不详。不管他是不是朝廷新授剑南兵马使,他总得受严武节制,他的开赴前沿防秋也当听命于严武。《资治通鉴》卷二二四载:“初,剑南节度使严武奏将军崔旰为利州刺史;时蜀中新乱,山贼塞路,旰讨平之。及武再镇剑南,赂山南西道节度使张献诚以求旰,献诚使旰移疾自解,诣武。武以为汉州刺史,使将兵击吐蕃于西山,连拔其数城,攘地数百里;武作七宝舆迎旰入成都以宠之。”可见严武部署西山反击战的大致情况。初秋七月,严武自己也来到了西山前沿的军城,作《军城早秋》说: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汉右北平太守李广勇敢善战,威震边庭,匈奴称之为“飞将军”。这里借以称誉崔旰等骁将。在九月大捷之前两个月,严武已旗开得胜、斩获无算了。这诗写得何等的有气魄!老杜在成都幕府收读即奉和一章说:

“秋风袅袅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已收滴博云间戍,欲夺蓬婆雪外城。”(《奉和严郑公军城早秋》)“滴博”即的博岭,在维州。“蓬婆”,山岭名,即大雪山(详仇注)。末二句望严武乘胜直追,收复失地。和章不如原唱,蒋弱六却说:“严诗一味英武,此更写得精细,有多少方略在,而颂处仍不溢美。”非为笃论。黄生说:“‘云间’,言其高。‘雪外’,言其远。‘滴博’‘蓬婆’,地名,极粗硬,却得‘云间’‘雪外’四字调适之,眼中口中全然不觉,运用之妙如此。”可悟修辞炼句之法。

入秋以来,老杜写了一些反映幕府生活、抒发内心苦闷的诗篇。他的《立秋雨院中有作》说:

“山云行绝塞,大火复西流。飞雨动华屋,萧萧梁栋秋,穷途愧知己,暮齿借前筹。已费清晨谒,那成长者谋。解衣开北户,高枕对南楼。树湿风凉进,江喧水气浮。礼宽心有适,节爽病微瘳。主将归调鼎,吾还访旧丘。”《诗经·豳风·七月》:“七月流火。”“火”,古星名,又称“大火”,也就是“心宿二”,每年阴历七月开始偏西下行。《史记·留侯世家》:“臣请借前箸为大王筹之。”立秋日下雨,老杜幕府事毕,回宿舍休息。当他处于雨声飘瓦、梁栋生秋、树湿风凉、江喧雾涌的凄清境地,不觉引动了身世之悲。他深愧日暮穷途,有负知己厚望。偌大年纪,当个参谋,每天早上得花许多功夫上衙门进谒,却不能为府主想出多少良策助其成功。在这里颇受礼遇心情倒舒畅,季节凉爽了病也稍微好一些。主将来日入朝当调和鼎鼐的宰相以后,我仍旧要回老地方去隐居呢。仇兆鳌说:“‘访旧丘’,复寻花溪也。……黄生谓随武回京。按《破船》诗云:‘缅邈怀旧丘’,本指草堂,此可相证。”李子德说:“高人入幕,落落难堪,触事写之,自有其致。”老杜视严武为知己、为世交,一旦入幕,立判尊卑。虽说“礼宽”,终须“晨谒”,难堪可想。其实,不须等到立秋,在刚入幕不久,他就在《军中醉歌寄沈八刘叟》中流露出“高人入幕,落落难堪”的这种情绪来了:“酒渴爱江清,余酣漱晚汀。软沙欹坐稳,冷石醉眠醒。野膳随行帐,华音发从伶。数杯君不见,都已遣沉冥?”(10)

这种情绪在《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宿府》等诗中表露得越来越强烈了。前诗说:

“幕府秋风日夜清,澹云疏雨过高城。叶心朱实看时落,阶面青苔老更生。复有楼台衔暮景,不劳钟鼓报新晴。浣花溪里花饶笑,肯信吾兼吏隐名?”秋高气爽,幕府中不管日里还是夜里都很清静,偶尔有淡云疏雨飘过高城吹洒进来。叶子中间熟透了的红果实不时掉落,石阶上的青苔老了又长出新的来。已见夕照上楼台,不劳响亮的钟鼓声来报新晴了(11)。《汝南先贤传》说郑钦吏隐于蚁陂之阳。我虽入幕其实也不过是吏隐,只恐怕浣花溪边现正盛开的菊花不相饶,会笑话我啊!参谋不过是吏,地位够低下的了。为吏而能隐,岂不是在混日子?哪里是怕花笑,明明是自己嘲笑自己呢。《宿府》说: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这是一首很有名的诗,前半写景,后半抒情,触景生情,景亦有情,情景交融,感人至深。一个清秋的夜晚,独自住宿在江城的幕府中,蜡烛点残了,井栏边的梧桐阴暗森森。深夜的画角声格外悲凉,我不觉自言自语,当空的月光这么好有谁来与我同看?战乱连绵家乡的音信早已断绝,关塞萧条要想旅行可真难!打安史乱起这十年(七五五—七六四)来多少的苦事我都忍受了,如今勉强自己当个幕友,不过像《庄子·逍遥游》中那巢于深林的鹪鹩,暂借一枝安身罢了。王嗣奭说:“‘永夜角声悲’‘中天月色好’为句,而缀以‘自语’‘谁看’,此句法之奇者,乃府中不得意之语。”又说:“余初笺将三四联‘悲’‘好’连上为句法之奇,今细思之,终不成语。盖‘悲’‘好’当作活字看。”近人选本多采前说,私意后说较当。黄生以为“角声之悲,如人自语”,恐非。

老杜厌居幕府、思归草堂的心情在别的诗中也或显或隐地有所表露。比如《独坐》就明显表示垂老居官、不如隐退之意:“沧溟恨衰谢,朱绂负平生。仰羡黄昏鸟,投林羽翮轻。”《倦夜》虽然只是一般地写秋夜不眠所见和乱世之忧,却也能见出诗人屈居幕府、无情无绪的精神状态:“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随着逐渐接触到官场实际,又必然要跟严武从朋友一下子变为上下级关系,老杜前一阵因严武重来镇蜀而激起的热情和希望正在衰减、淡漠。不久,为了探家,为了遣闷,他曾请假回了一趟草堂,作《到村》说:

“碧涧虽多雨,秋沙亦少泥。蛟龙引子过,荷芰逐花低,老去参戎幕,归来散马蹄。稻粱须就列,榛草即相迷。蓄积思江汉(仇氏以为即所谓‘江汉思归客’),疏顽惑町畦。暂酬知己分,还入故林栖。”秋天下过大雨,浣花溪的淤泥多冲走了,沙岸很干净。《西京杂记》载,瓠子河决,有蛟龙从九子,自决中逆上入河,喷沫流波数十里。这次涨水,涧中荷芰花叶低垂、倒伏,该是蛟龙引子打那儿经过了(12)吧!上了年纪还要强打精神去军府当参谋,今天且骑马回来散散心。庄稼没人种,到处长满灌木乱草,真需要我重新回到农夫的行列。我早就想离蜀东下去江汉流域;可是一见到这些田埂菜畦,我的去志不免又有点惶惑、动摇了。待我暂在幕府报答了严公知遇之恩,我还是要辞归草堂栖隐的。——可见老杜当时也不是没起过终老于浣花草堂的念头。

回到草堂的头两日,雨一直没停。秋天一下雨,天气突然变冷了。想加衣,撩起衣带看了看大红袍,打开箱子取出黑毛皮衣又瞧了瞧。想到既未能报国,又不得归田,心里真不是滋味。世情如此浇薄,最好的办法就是睡大觉;现今西山的盗贼尚未平定,当参谋的哪敢忘了为主将分忧?只有暂回草堂与这些新近给秋雨沾湿、洗净的松菊相对,差可使远游客子得到一点安慰。老杜的《村雨》写的就是他回草堂后头两日的这样一些所见所感:

“雨声传两夜,寒事飒高秋。揽带看朱绂,开箱睹黑裘。世情只益睡,盗贼敢忘忧?松菊新沾洗,茅斋慰远游。”

《过故斛斯校书庄二首》,可能就作于这次请假暂回草堂的这几天。斛斯校书名融,行六,是老杜草堂南边的邻人。前几年所作《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一“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原注:“斛斯融,吾酒徒。”又《闻斛斯六官未归》讽刺斛斯融往南郡江陵府要来为人写作碑文的润笔,却通通拿去喝了酒,不管家人死活(详第十三章第八、十节)。可见斛斯融的为人以及他同老杜的交谊。这诗题下原注说:“老儒艰难,病于庸蜀,叹其殁后方授一官。”老杜过其庄园,叹其身世,故作诗哀之亦复自哀。其一说:

“此老已云殁,邻人嗟未休。竟无宣室召,徒有茂陵求。妻子寄他食,园林非昔游。空余穗帷在,淅淅野风秋。”此老已逝,邻人叹息不已。贾谊自长沙征见,汉文帝方受釐坐宣室,问以鬼神之事。司马相如家居茂陵,病甚,汉武帝遣使往求其书,至则相如已死;问其妻,得遗书,言封禅事。斛斯六生前未能如贾生幸得宣室之召(13);死后方授一官,与相如死后始得武帝遣使往茂陵求其书一样可悲。他的妻子儿女已去别处谋生,园林跟过去来游时完全变了一个样。只剩下那门窗上的败穗残帷,在凉飕飕的秋风中飘动。其二说:

“燕入非旁舍,鸥归只故池。断桥无复板,卧柳自生枝。遂有山阳作,多惭鲍叔知。素交零落尽,白首泪双垂。”杨伦说,首二句见再三识认意。再三辨认,才肯定燕之所入并非旁人的房舍,鸥之所归原来就是那个老池塘,可见这庄园变化之大了。李子德说:“过其庄,思其人,不独比邻相依,怆然见身世之感矣。”

这时前后(14),老杜得知老友苏源明(《怀旧》原注:“公前名预,避御讳,改名源明”)、郑虔去世的噩耗,很悲伤,作《怀旧》《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表示哀悼之意。后诗中有扇对(15)四句:“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后,谷贵殁潜夫。”至德二载(七五七)十二月,郑虔坐陷贼官贬台州司户参军,老杜赠诗有云:“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详上卷四五三页)郑虔的必卒于贬所,早在预料之中。“时危弃硕儒”,对朝廷的严谴郑虔提出大胆的批评。胡夏客说:“此云‘移官蓬阁后,谷贵殁潜夫’,《八哀诗》咏苏源明云‘长安米万钱,凋丧尽余喘’,则苏死果以饥欤?”《资治通鉴》载:“(广德二年,九月)关中虫蝗、霖雨,米斗千余钱。”这年长安闹饥荒倒也不假。苏源明生前官至从四品上的秘书少监,当不至于活活饿死;凶年或影响其生活而致死,则有可能。

老杜的弟弟杜颖,曾任临邑(今山东临邑)主簿,老杜早年游齐鲁时曾迂道去探望过他。安禄山乱起,老杜得到他逃亡到平阴(今山东平阴)后捎来的信,知道他尚在人世,就写了《得舍弟消息二首》抒发乱离悲苦之情(详上卷三五三页)。乾元元年(七五八)冬末,老杜自华州回东都探望亲友,正在记挂杜颖的时候,忽得他的来信,高兴之余,又产生了欲见不能、己情莫达的苦闷,于是就作《得舍弟消息》聊自排遣(详上卷五三〇、五三一页)。今年秋天,没想到杜颖竟不畏艰险,长途跋涉,来成都探望兄嫂。小住几天以后,杜颖便辞归山东,老杜手足情深,不忍遽别,作《送舍弟颖赴齐州三首》。其一写暂见即别之憾:

“岷岭南蛮北,徐关东海西。此行何日到?送汝万行啼。绝域惟高枕,清风独杖藜。时危暂相见,衰白意都迷。”又是王嗣奭讲得最好:“岷岭在南蛮之北,徐关在东海之西,由岷抵徐,道路甚远,故行非时日可到,泪亦无时不流;‘万行’,非一时之啼也。‘惟高枕’,犹云‘忆弟看云白昼眠’;‘独杖藜’,谓弟不俱也。时则危,见则暂,身则衰白,再见难期,故意都迷。悲极不堪再读。‘南蛮北’‘东海西’,属对工巧。”

其二写别后思念之情:“风尘暗不开,汝去几时来?兄弟分离苦,形容老病催。江通一柱观,日落望乡台。客意长东北,齐州安在哉?”望他再来,战乱不息,真能再来么?《渚宫故事》载,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镇江陵,于罗公洲立观,甚大而惟一柱。《一统志》载,观在松滋县东丘家湖中。《成都记》载,望乡台为隋蜀王秀所建。前想弟去所经,后为己留所在。蒋弱六说:“明明在东北,却忽忽如不知,即所谓‘衰白意都迷’也。”理解有误。其实是说自己常神驰东北,而迷魂却不知齐州(今山东济南)竟在何处。其三伤别离望重逢,又念及诸姑、两弟:

“诸姑今海畔,两弟亦山东。去傍干戈觅,来看道路通。短衣防战地,匹马逐秋风。莫作俱流落,长瞻碣石鸿。”“诸姑”当指会稽贺(已卒)的夫人。诸姑犹诸侯、诸生,虽一人亦得云诸。会稽即今浙江绍兴,近海,故称“海畔”(详上卷六〇页)。老杜有四弟:杜颖、杜观、杜丰、杜占(详上卷二七页)。杜占相随入蜀,现在草堂,此“两弟”当指杜观、杜丰。《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三说:“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今据此诗知三人都在山东。“碣石”,山名(有二,皆在今河北省境内),此借指山东一带。鸿雁比兄弟。老杜既担心杜颖战乱归途的安全,又忧诸弟流落他方而难以团聚,他精神负担之重、愁闷之深可以想见。

四 “束缚酬知己”

杜颖远道前来探视,或者正当老杜请假在草堂休息;或在幕府,亦当相偕回家。此后,他又重返幕府供职去了。现集中尚存十余首作于这年深秋至岁暮的诗篇,从中稍可窥见老杜居幕掠影。

深秋的一天,严武在成都使府北池临眺、饮宴,老杜与诸僚属相陪,作《陪郑公秋晚北池临眺》说:

“北池云水阔,华馆辟秋风。独鹤元依渚,衰荷且映空。采菱寒刺上,踏藕野泥中。素楫分曹往,金盘小径通。萋萋露草碧,片片晚旗红。杯酒沾津吏,衣裳与钓翁。异方初艳菊,故里亦高桐。摇落关山思,淹留战伐功。严城殊未掩,清宴已知终。何补参军乏,欢娱到薄躬。”这年九月,严武破七万众,拔当狗城。从“淹留战伐功”和纵情宴乐的情形揣测,这次游池饮宴当在大捷之后。北池云水空阔,豪华的亭馆很豁亮,秋风习习。水渚边还有依依不舍的独鹤在闲踱,一望无际的枯荷掩映远空。这时郑国公严武在宾从的簇拥下,旌旗招展地来到池边,原来这里已准备了别出心裁的娱乐节目。提调见宾主一到,一声令下,那些被选拔来参加比赛的人,便分队将船划到池中,在寒刺(菱角扎手,故云)上采菱,在淤泥中踏藕,然后用金盘盛着打小路上送来助兴请赏。府主高兴,不只犒劳了采菱、踏藕的人,还赏酒给看渡口的小吏喝,赏衣裳给钓鱼的老头儿穿。——前半记临眺等情事如此;“‘素楫’‘杯酒’二联,写出大官气象”(王嗣奭语)。后半叙陪宴情景:见此异方的菊花刚刚吐艳,想到故乡的梧桐该叶落而枝高,不觉牵动了关山之思。至于郑公您,虽同样在蜀地淹留,但已建立了赫赫战功,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不到关城门戒严时分便结束宴会,可见“乐而有节,则郑公亦非纵佚游而忘敌忾者”(同上)。没料到我这不称职的参谋,承您带挈,也分享了这莫大的欢娱。

《成都记》载,摩诃池在张仪子城内,隋蜀王秀取土筑广子城,因为池。一胡僧见了说:“摩诃宫毗罗。”胡语摩诃为大,宫毗罗为龙,谓此池广大而有龙,因名摩诃池。池在成都东南十二里。(16)一天老杜陪严武在摩诃池上乘船游览,分韵赋诗,作《晚秋陪严郑公摩诃池泛舟得溪字》说:

“湍驶风醒酒,船回雾起堤。高城秋自落,杂树晚相迷。坐触鸳鸯起,巢倾翡翠低。莫须惊白鹭,为伴宿青溪。”发端醒豁。《杜臆》说:“‘高城秋自落’,谓高城难越,秋若从空而落。”语大奇,若细加玩味,便觉秋色萧森,充塞天地(可参看上卷一八〇页)。前几年居草堂有“宿鹭起圆沙”(《遣意》其二)之句。今见白鹭,心想这兴许就是曾经陪伴他在浣花溪住宿过的那些,就不忍惊动它们了。旧注多以此诗委婉寓有乞归意。

这时严武请名手在他厅堂内的粉壁上画了一幅很大的《岷山沱江图》,高兴得很,就邀客观赏,并分韵赋诗赞美之。老杜作《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得忘字》说:

“沱水流中座,岷山到北堂。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直讶松杉冷,兼疑菱荇香。雪云虚点缀,沙草得微茫。岭雁随毫末,川蜺饮练光。霏红洲蕊乱,拂黛石萝长。谷暗非关雨,枫丹不为霜。秋城玄圃外,景物洞庭旁。绘事功殊绝,幽襟兴激昂。从来谢太傅,丘壑道难忘。”沱水、岷山皆在蜀地,此借以泛指蜀山蜀水。朱注:“毫末”谓笔毫之末;“练光”谓素练之光,兼用“澄江静如练”意。《晋书·谢安传》:谢安放情丘壑,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以此典作结,于人于画均极惬当。邵子湘说:“刻画秀净,巧不伤雅。”此诗一读便知其佳,不须剖析。杨万里以为“杜集排律多矣,独此琼枝寸寸是玉、栴檀片片皆香”,则嫌言过其实。另有入冬后所作《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17),虽间有佳句,如“寒天留远客,碧海挂新图”“群仙不愁思,冉冉下蓬壶”(其一),“野桥分子细,沙岸绕微茫”(其三)等,但各就其整体而论,皆不及此诗。

老杜同严武等分韵所赋之诗尚有《严郑公阶下新松得沾字》:“弱质岂自负,移根方尔瞻。细声侵玉帐,疏翠近珠帘。未见紫烟集,虚蒙清露沾。何当一百丈,欹盖拥高檐。”《严郑公宅同咏竹得香字》:“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张上若说:“松竹皆公自喻幕中效职之意,不能无望于郑公之培植也。”幕僚当然各有职守,但同时又须以清客身份奉陪府主登临游览、饮酒赋诗。“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对于心气颇高的老杜来说,这种处境,真是够他受的了。这年秋天他写的《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就是这种处境下他内心苦闷的稍稍倾吐:

“白水鱼竿客,清秋鹤发翁。胡为来幕下,只合在舟中。黄卷真如律,青袍也自公。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平地专欹倒,分曹失异同。礼甘衰力就,义忝上官通。畴昔论诗早,光辉仗钺雄。宽容存性拙,剪拂念途穷。露裛思藤架,烟霏想桂丛。信然龟触网,直作鸟窥笼。西岭纡村北,南江绕舍东。竹皮寒旧翠,椒实雨新红。浪簸船应坼,杯干瓮即空。藩篱生野径,斤斧任樵童。束缚酬知己,蹉跎效小忠。周防期稍稍,太简遂匆匆。晓入朱扉启,昏归画角终。不成寻别业,未敢息微躬。乌鹊愁银汉,驽骀怕锦幪。会希全物色,时放倚梧桐。”到这儿来以前我是个水边的钓鱼人,今年清秋时节我变成鹤发翁了。干吗要到幕下来,本来我只配待在船中的啊。限期要办完这许多黄卷(18)簿书,镇日里我穿着青袍(19)总是在办公。老妻担心我屁股坐起趼,幼女问我犯没犯偏头风。连在平地走路也踉踉跄跄,跟同僚们又往往意见不同。体衰力竭之所以心甘情愿来就职,主要是忝在至交义不容辞。早先曾同您论诗谈文,而今您仗钺雄镇一方可真光辉。由于您的宽容我保存了拙性,您推举(20)我出自穷途。可是我总思念草堂那裛露的藤架,想着那蒙烟的桂树丛。我果真是闯进网中的龟(21),简直做了从笼中窥视外间的鸟(22)。那浣花村真是个好地方,西岭远远地蟠在村北,南江弯弯地绕过村东。竹子皮天寒时依旧发翠,花椒子经雨新近全都变红。那条刚修好的破船该又给风浪打得开坼了,我不在家酒杯干了酒瓮也空了。篱笆倒了给过往行人走成了路,花果树木任凭砍柴的孩子大动斧斤。我把自己束缚在僚属的规矩中来酬报知己,一再蹉跎为的是对您效小忠。虽涉世亦念周防,而生性终伤太简。清晓朱门大开我入府上班,到黄昏画角吹过我才归舍。回不成草堂别业,我怎敢偷闲将息微躬。像乌鹊愁填银汉,像劣马怕鞴锦鞍,我也怕受羁绊;但望您成全我的体面(23),不时放我回去逍遥自适,闲倚梧桐。周必大二老堂诗话》说:“杜子美为剑南参谋,《遣闷呈严郑公》诗云:‘束缚酬知己,……未敢息微躬。’韩退之为武宁节度使推官,《上张仆射书》云:‘使院故事: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抑而行之,必发狂疾。’乃知唐制:藩镇之属皆晨入昏归,亦自少暇。如牛僧孺杜牧之,固不以常礼也。”制度如此,不得责严武简慢,亦不得怪老杜偃蹇。黄生说:“公与严公始终睽合之故,具见此一诗。盖公在蜀,两依严武,其于公故旧之情,不可谓不厚。及居幕中,未免以礼数相拘,又为同辈所谮,此公所以不堪其束缚,往往寄之篇咏也。”这诗写得很恳切,能真实反映诗人屈居幕府的生活和心情,颇有意义。

当年老杜在朝做左拾遗,与之关系较密切、其后又同坐房党前后遭贬的要员,除了严武,就要数贾至了。事过境迁,没想到严武竟成了两度镇蜀、威震西陲的节度使,而诗人又齐巧“与严公始终睽合”。至于贾至,境况也不坏:“宝应二年(即广德元年,七六三)为尚书左丞。……广德二年,转礼部侍郎。”(《旧唐书·贾至传》)“(广德二年,九月,)尚书左丞杨绾知东都选,礼部侍郎贾至知东都举。两都分举选,自此始也。”(《旧唐书·代宗本纪》)就在写《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前后不久,老杜听说贾至正在知东都举,就托前往赴举的唐诫,寄诗贾至致意:

“……南宫吾故人,白马金盘陀。雄笔映千古,见贤心靡他。念子善师事,岁寒守旧柯。为我谢贾公,病肺卧江沱。”(《别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寥寥数语,既叙了旧日的交谊,称誉了对方的荣遇及其才德,暗为唐的应举先容,又带及自家病中卧疾近况,真可谓言简意赅,措辞得体,而又深含无限感慨。

秋尽冬来,老杜又请假暂归草堂,作《初冬》说:

“垂老戎衣窄,归休寒色深。渔舟上急水,猎火著高林。日有习池醉,愁来梁父吟。干戈未偃息,出处遂何心!”不妨想象一下,老杜穿着窄狭的军服回浣花村草堂休假,这景况当然不是《垂老别》中那个“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强抑悲痛、愤而参军的老人所能相比,但也是够可怜、够令人啼笑皆非的了。冬天空气干燥,林中多枯枝落叶,没提防给猎人的火把点着了。诗人顺手拈来这样一个带偶然性的细节,就把冬天的景象渲染出来,“让人看完以后,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那个画面”。《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二中即以习家池自比草堂(详第十五章第十一节)。此“习池”亦然。“梁父”,一作梁甫,山名,在泰山下,死人聚葬之处。“《梁甫吟》,盖言人死葬此山,亦葬歌也。”(《乐府诗集·梁甫吟题解》)今所传古辞,写齐相晏婴以二桃杀三士,传为诸葛亮所作。《登楼》“日暮聊为《梁父吟》”,是说他日暮吟哦着《梁父吟》,缅怀那位躬耕陇亩时“好为《梁父吟》的诸葛亮”。此诗“愁来梁父吟”,直译为:“忧愁时且来梁父山吟哦”,表达的仍是吟《梁父吟》以缅怀诸葛亮之意。但须指出的是:“梁父吟”三字,不得像近日刊行的一些版本那样,将之标点成《梁父吟》。因为这是首五言律诗,若如此标点,便与上句不相对仗;而且,即使单把这句勉强解释成“发愁时且来一曲《梁父吟》”,总不免显得滑稽可笑。

不久,老杜又从草堂回到幕府供职。过了冬至,白天开始变长了,他见新的一年即将来临,而自己却依然滞留剑南,不得还洛阳与兄弟们团聚,心里感到很难过,就吟成《至后》,想借以遣闷。谁知不吟也罢,一吟更觉凄凉:

“冬至至后日初长,远在剑南思洛阳。青袍白马有何意?金谷铜驼非故乡。梅花欲开不自觉,棣萼一别永相望。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庾信《哀江南赋》:“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前已讲到,老杜当时已赐绯,但平日办公时仍着青袍:“青袍也自公”(《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而且也有马骑:“归来散马蹄”(《到村》)。可见借“青袍白马”来指幕府生活倒也现成(从朱注)。“金谷”,古地名,在今河南洛阳市东北。《水经注·穀水》:“金谷水出太白原,东南流历金谷,谓之金谷水。”晋石崇筑园于此,世称金谷园。汉铸二铜驼,置于洛阳宫前南街,东西相向,高九尺《晋书·索靖传》:“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这里以金谷、铜驼指洛阳,隐寓荆棘铜驼之叹。“非故乡”,不是说洛阳不是他故乡,而是说故乡经乱已非昔貌。《诗经·小雅》有《常棣》篇,旧说以为周公宴兄弟之诗,遂用为欢宴兄弟、敦笃友爱的乐歌。诗中以常棣比兄弟:“常棣之华,鄂不。”“鄂”通“萼”。“棣萼”出此,亦用以比兄弟。这诗写得较俚俗,旧注家有疑为赝作。我看倒很符合老杜当时的心情。邵子湘以“疏老”二字评此诗。诗入“老”境,难免于“疏”。大作家也有欠佳之作,岂得以优劣论真伪?

今年春天,旧识贺兰铦“远赴湘吴春”,老杜作《赠别贺兰铦》惜别(详第十五章第十节)。年底,他又作《寄贺兰铦》,写乱后相逢之感,言远方惜别之情:“朝野欢娱后,乾坤震荡中。相随万里日,总作白头翁。岁晚仍分袂,江边更转蓬。勿云俱异域,饮啄几回同。”他俩都经历了大唐帝国从“朝野欢娱”到“乾坤震荡”的盛衰剧变,流离道路,到老又在离京洛万里的剑南重逢,这就无怪他对贺兰的感情如此深厚了。首联实谓当时玄宗朝以纵乐酿祸,寓意深刻。不久,王侍御去东川,老杜参加了在放生池(24)举行的饯别宴会,作《送王侍御往东川放生池祖席》,发端借之顺便向梓州诸旧游表示了敬意:“东川诗友合,此赠怯轻为。”末谓当此冬尽春来之际,但愿早归,以慰衰疾:“梅花交近野,草色向平池。倘忆江边卧,归期愿早知。”老杜入蜀以来诗中涉及王侍御的不少,举出名字的有前几年带着酒同高适一起去草堂相访的王抡(详第十三章第十一节),有今年暮春邀老杜去他的灌口寓居做客的王契。两年后的大历元年(七六六),老杜作《哭王彭州抡》。仇注:“公初到成都时,有《王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诗,王盖先以御史罢官,后在严武幕中,又迁彭州刺史而卒也。”这时王抡既入幕,当别有官衔。此王侍御或是王契。

诗既已写到腊月梅开时节,人无分雅俗,都将准备过年了。但不知王侍御这时急着去东川有何贵干。

五 长安险些儿再度陷落

永泰元年(七六五)正月,癸巳朔,改元,赦天下。戊申,加陈郑、泽潞节度使李抱玉凤翔、陇右节度使,以其从弟殿中少监抱真为泽潞节度副使。抱真以山东有变,上党为军事要冲,而荒乱之余,土瘠民困,无以赡军,乃登记户口,每三丁选一壮者,免其租、徭,发弓箭,使农隙习射,岁暮检阅武备,进行赏罚。三年得精兵二万,既不费廪给,府库充实,遂雄视山东。由是天下称泽潞步兵为诸道之最。(《资治通鉴》胡三省注:为李抱真以泽潞兵横制诸叛张本。)

二月,戊寅,党项寇富平,焚中宗定陵殿。

三月,壬辰朔,命左仆射裴冕、右仆射郭英乂等文武之臣十三人于集贤殿待制。左拾遗洛阳独孤及上疏道:“陛下召冕等待制以备询问,此五帝盛德也。顷者陛下虽容其直而不录其言,有容下之名,无听谏之实,遂使谏者稍稍钳口饱食,相招为禄仕,此忠鲠之人所以窃叹,而臣亦耻之。今师兴不息十年矣,人之生产,空于杼轴。拥兵者第馆亘街陌,奴婢厌酒肉,而贫人羸饿就役,剥肤及髓。长安城中白昼椎剽,吏不敢诘,官乱职废,将堕卒暴,百揆隳剌,如沸粥纷麻,民不敢诉于有司,有司不敢闻于陛下,茹毒饮痛,穷而无告。陛下不以此时思所以救之之术,臣实惧焉。今天下惟朔方、陇西有吐蕃、仆固之虞,邠、泾、凤翔之兵足以当之矣。自此而往,东洎海,南至番禺,西尽巴、蜀,无鼠窃之盗而兵不为解。倾天下之货,竭天下之谷,以给不用之军,臣不知其故。假令居安思危,自可厄要害之地,俾置屯御,悉休其余,以粮储扉屦之资充疲人贡赋,岁可减国租之半。陛下岂可持疑于改作,使率土之患日甚一日乎!”皇上不能用。(这疏对当时现实的黑暗、军政的腐败、形势的险恶有所反映,很有参考价值。)丙午,以李抱玉同平章事,镇凤翔如故。庚戌,吐蕃遣使请和,诏元载、杜鸿渐与盟于兴唐寺。代宗问郭子仪:“吐蕃请盟,何如?”答道:“吐蕃利我不虞,若不虞而来,国不可守矣。”乃相继遣河中兵戍奉天,又遣兵巡泾原以侦察之。春天不下雨,米每斗千钱。

四月,丁丑,命御史大夫王翊充诸道税钱使。河东道租庸、盐铁使裴谞入奏事,皇上问:“榷酤之利,岁入几何?”谞久久不答。皇上又问,答道:“臣自河东来,所过见菽粟未种,农夫愁怨。臣以为陛下见臣,必先问人之疾苦,乃责臣以营利,臣是以不敢对也。”皇上向他表示道歉,拜他为左司郎中。辛卯,剑南节度使严武卒。严武两镇剑南,厚赋敛以穷奢极侈;梓州刺史章彝小不副意,召而杖杀之;然吐蕃畏之,不敢犯其境。其母数戒其骄暴,不听;及死,其母说:“吾今始免为官婢矣!”

五月,癸丑,以右仆射郭英乂为剑南节度使。

七月,壬辰,以郑王李邈为平卢、淄青节度大使,以李怀玉知留后,赐名正己。时承德节度使李宝臣、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相卫节度使薛嵩、卢龙节度使李怀仙,收安、史余党,各拥劲卒数万,治兵修城,自署文武将吏,不供贡赋,与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及李正己皆结为婚姻,互相勾结。朝廷专事姑息,不能复制,虽名藩臣,羁縻而已。藩镇割据之势已经形成了。

九月,仆固怀恩诱回纥、吐蕃、吐谷浑、党项、奴剌数十万人同时入寇,令吐蕃大将尚结悉赞摩、马重英等从北路往奉天,党项帅任敷、郑庭、郝德等从东路往同州,吐谷浑、奴剌之众从西路往盩厔,回纥继吐蕃之后,怀恩又以朔方兵继之。郭子仪派行军司马赵复入奏说:“虏皆骑兵,其来如飞,不可易也。请使诸道节度使凤翔李抱玉、滑濮李光庭、邠宁白孝德、镇西马璘、河南郝庭玉、淮西李忠臣各出兵以扼其冲要。”代宗从之。诸道多不即时出兵;李忠臣正与诸将击球,得诏,亟命出发。诸将及监军都说:“师行必择日。”忠臣发怒道:“父母有急,岂可择日而后救邪?”即日率军上路。仆固怀恩中途得急病而返;丁酉,死于鸣沙。大将张韶代领其众,别将徐璜玉杀张韶,范志诚又杀璜玉而领其众。怀恩拒命三年,再次引胡人入寇,为国大患,代宗还替他掩饰,前后敕制未尝言其反;听说他已死,竟同情他说:“怀恩不反,为左右所误耳!”吐蕃至邠州,白孝德拒城坚守。甲辰,皇上命宰相及诸司长官于西明寺行香设素馔,奏乐。(大敌当前,还做法事,可见代宗的愚昧昏庸。)这一天,吐蕃十万人到奉天,京城震恐。朔方兵马使浑瑊、讨击使白元光先已戍守奉天,敌军刚列营,浑瑊即带领骁骑二百出击,身先士卒,所向披靡。浑瑊挟敌将一人跃马而还,跟随的骑兵没有中锋镝的。城上士卒望见,勇气始振。乙巳,吐蕃进攻,敌死伤甚众,数日,收兵还营;浑瑊夜里引兵袭击,杀千余人,前后与敌战二百余合,斩首五千级。丙午,罢讲经;召郭子仪于河中,使屯泾阳。己酉,命李忠臣屯东渭桥,李光进屯云阳,马璘、郝庭玉屯便桥,李抱玉屯凤翔,内侍骆奉仙、将军李日越屯盩厔,同华节度使周智光屯同州,鄜坊节度使杜冕屯坊州,皇帝自己领六军屯苑中。庚戌,下制亲征。辛亥,鱼朝恩请索城中,括士民私马,令城中男子都穿黑衣,组成民兵,城门皆塞二开一。士民大骇,逾垣凿窦而逃者甚众,吏不能禁。朝恩欲护送皇上去河中避吐蕃,恐群臣议论不一,一天亮,百官入朝,站班许久,门不开,朝恩忽带禁军十余人操白刃而出,宣言:“吐蕃数犯郊畿,车驾欲幸河中,何如?”公卿都惊愕不知所对。有个刘给事,独出班抗声说:“敕使(唐人对宦官的称谓)反邪?今屯军如云,不戮力扞寇,而遽欲胁天子弃宗庙社稷而去,非反而何?”朝恩惊沮而退,此事就此作罢。自丙午至甲寅,大雨不止,故敌不能进。吐蕃移兵攻醴泉,党项西掠白水,东侵蒲津。丁巳,吐蕃大掠男女数万而去,所过焚庐舍,践踏庄稼殆尽。周智光引兵阻击,破敌于澄城北,因往北追赶到鄜州。周智光素来与鄜坊节度使杜冕不和,遂杀鄜州刺史张麟,活埋杜冕家属八十一人,焚坊州庐舍三千余家。

十月,吐蕃退到邠州,遇回纥,又联合入寇,辛酉,至奉天。癸亥,党项焚同州官廨、民房而去。丙寅,回纥、吐蕃合兵围泾阳,子仪命诸将严设守备而不战。晚上,回纥、吐蕃屯北原,丁卯,复至城下。这时,回纥与吐蕃闻仆固怀恩死,都争着当头,互不相容,分营驻扎。这情况给郭子仪探听到了,他就派牙将李光瓒等,去游说驻扎在城西的回纥,希望他们同唐军共击吐蕃。回纥不信,说:“郭公固在此乎?汝给我耳。若果在此,可得见乎?”光瓒还报,子仪说:“今众寡不敌,难以力胜。昔与回纥契约甚厚,不若挺身往说之,可不战而下也。”诸将请选铁骑五百随往,子仪说:“此适足为害也。”郭晞扣马谏阻道:“彼,虎狼也;大人,国之元帅,奈何以身为虏饵!”子仪说:“今战,则父子俱死而国家危;往以至诚与之言,或幸而见从,则四海之福也!不然,则身没而家全。”(《资治通鉴》胡三省注:子仪之审处利害而权其轻重者如此。)以鞭击郭晞的手说:“去!”遂与数骑开门而出,使人传呼道:“令公来!”回纥大惊。其大帅合胡禄都督药葛罗,可汗之弟,执弓按箭立于阵前。子仪免胄释甲投枪而进,回纥诸酋长相顾说:“是也!”皆下马罗拜。子仪亦下马,上前执药葛罗手,责备道:“汝回纥有大功于唐,唐之报汝亦不薄,奈何负约,深入吾地,侵逼畿县,弃前功,结怨仇,背恩德而助叛臣,何其愚也!且怀恩叛君弃母,于汝国何有?今吾挺身而来,听汝执我杀之,我之将士必致死与汝战矣。”药葛罗说:“怀恩欺我,言天可汗已晏驾,令公亦捐馆,中国无主,我是以敢与之来。今知天可汗在上都,令公复总兵于此,怀恩又为天所杀,我曹岂肯与令公战乎!”子仪因而开导说:“吐蕃无道,乘我国有乱,不顾舅甥之亲,吞噬我边鄙,焚荡我畿甸,其所掠之财不可胜载,马牛杂畜,长数百里,弥漫在野,此天以赐汝也。全师而继好,破敌以取富,为汝计,孰便于此!不可失也。”药葛罗说:“吾为怀恩所误,负公诚深,今请为公尽力,击吐蕃以谢过。然怀恩之子,可敦兄弟也,愿舍之勿杀。”子仪答应了。站立两旁的回纥观者稍往前挪动,子仪的随从也往前进,子仪挥手要他们后退,因取酒与回纥酋长共饮。药葛罗要子仪先举酒发誓,子仪洒酒于地起誓说:“大唐天子万岁!回纥可汗亦万岁!两国将相亦万岁!有负约者,身陨阵前,家族灭绝。”杯传至药葛罗,他也酹地说:“如令公誓!”于是诸酋长皆大喜说:“向以二巫师从军,巫言此行甚安稳,不与唐战,见一大人而还,今果然矣。”子仪送了三千匹彩,酋长分以赏巫。子仪终于订约而还。吐蕃闻讯,夜晚引兵逃走。回纥遣派其酋长石野那等六人入见天子。药葛罗帅众追吐蕃,郭子仪派白元光帅精骑参加。癸酉,战于灵台西原,大破之,杀吐蕃以万计,得所掠士女四千人。丙子,又破之于泾州东。丁丑,仆固怀恩将张休藏等投降。辛巳,诏罢亲征,京城解严。仆固怀恩叛乱之事到此才算最后结束。乙酉,回纥胡禄都督等二百余人入见,前后赠赍缯帛十万匹;府藏空竭,税百官俸以给之。

闰十月,剑南节度使郭英乂,因严武卒后西山都知兵马使崔旰曾与所部共请朝廷除大将王崇俊为节度使,怀恨在心,至成都数日,即诬崇俊以罪而诛之。召崔旰回成都,旰辞以备吐蕃,未可归。英乂愈怒,绝其粮草供应以困之。崔旰转徙入深山,英乂亲自带兵攻之,声称助崔旰拒守吐蕃。恰值大雪,山谷深数尺,兵马冻死很多。崔旰乘机出击,郭英乂大败,收余兵,才到千人而还。英乂为政,严暴骄奢,不恤士卒,众心离怨。玄宗离蜀回长安,以所居行宫为道士观,仍铸金为真容。郭英乂爱其竹树茂美,奏为军营,因搬走真容自己住进去。崔旰宣言郭英乂反,不然,何以搬走真容而自居其处?于是带了五千余人袭击成都。辛巳,战于城西,英乂大败。崔旰遂入成都,屠杀了英乂全家。英乂单骑奔简州。普州刺史韩澄杀英乂,将首级送给崔旰。邛州牙将柏茂琳、泸州牙将杨子琳、剑州牙将李昌巙各举兵讨崔旰,蜀中大乱。

对唐王朝来说,这是又一个很危险的年头。要不是郭子仪机智忠诚,敢于冒死去争取回纥,代宗很可能再次出亡,长安很可能第三次沦陷。

对老杜个人来说,这是又一个生活转关的年头。要是这年严武不死,他当不会携眷离开成都;要是严武死后他仍留在成都,他又会再一次碰上蜀中大乱了。

六 “已拨形骸累”

老杜当是回草堂过的年。永泰元年(七六五)正月初三,他作《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25)说:

“野外堂依竹,篱边水向城。蚁浮仍腊昧,鸥泛已春声。药许邻人㔉,书从稚子擎。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这诗写江村风景、新正物候、闲居情趣,以及老趋幕府而有负立朝素志之叹。“蚁浮”指新酿好尚未过滤的酒酿上浮的糟。前四句洒脱而有情致。《杜臆》:“公有‘分曹失异同’之语,似与诸公不合而归;此诗殊无芥蒂,可以占公之养。……此诗只言溪上之乐,如鸟脱笼,自是衷语。”

不久春暖花开,诗人在草堂作《敝庐遣兴奉寄严公》说:

“野水平桥路,春沙映竹村。风轻粉蝶喜,花暖蜜蜂喧。把酒宜深酌,题诗好细论。府中瞻暇日,江上忆词源。迹忝朝廷旧,情依节制尊。还思长者辙,恐避席为门。”野水平桥,春沙映竹;风轻蝶喜,花暖蜂喧:对此良辰美景,最宜把酒深酌,题诗细论。我从府中归家休假,此时此境就最想念您这位词场盟主了。往昔在朝中我忝在相知之列;如今您作为一方节制之尊的府主,又多情地容我依附。大前年您曾枉驾草堂相访,我还盼望您能再来。相传汉朝的陈平家贫以席为门,但门外多长者车辙。自愧无陈平之才,只恐怕长者的车驾会避开寒舍那席子做的门呢!“风轻粉蝶喜,花暖蜜蜂喧”,不假丽辞巧思便写出春意盎然之景、之感受,颇堪赏玩。

去年暮春老杜刚回草堂时就说要修理房屋。一位姓王的录事曾经答应给他一笔修理费,一时没送到,他就老实不客气写诗去催:“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赀。昨属愁春雨,能忘欲漏时?”(《王录事许修草堂赀不到聊小诘》)屋漏不修没法住,王录事既然答应了,又有诗来催,钱总是会送去的,去年草堂当初步有所整修。于今已做了大半年带工部员外郎头衔的节度参谋,多少会有些积蓄,他就趁春日在家休假之便,又扩建了一些房屋,作《营屋》(26)说:

“我有阴江竹,能令朱夏寒。阴通积水内,高入浮云端。甚疑鬼物凭,不顾剪伐残。东偏若面势,户牖永可安。爱惜已六载,兹晨去千竿。萧萧见白日,汹汹开奔湍。度堂匪华丽,养拙异考槃。草茅虽薙葺,衰疾方少宽。洗然顺所适,此足代加餐。寂无斤斧响,庶遂憩息欢。”上元元年(七六〇)卜居草堂时种的竹子,到如今已有六个年头,早长成一片竹林。竹林拂云蔽日,浥露和烟,从浣花溪边直到屋后陂池,全都笼罩在它那青翠欲滴的浓阴里,即使在炎热的夏天,这里也会生出森森凉意。我真疑心这片竹林有鬼物依凭,从来不敢砍伐摧残。眼下为了营造房屋,让门窗开向东方,一个早上就把我多年心爱的竹子砍了千竿。(后在夔州所作《客堂》中也说:“平生憩息地,必种数竿竹。”他原来还是很爱竹的啊!可见“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不过是一时借物抒愤的话。)这下子白日露出来了,浣花溪滔滔的流水也可以见到了听到了,倒也豁亮!(柳宗元《钴潭西小丘记》:“……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迥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其境界、情趣与此有相通处,两相参读,颇觉有趣。)《诗经·卫风·考槃》赞美贤者隐处涧谷之间说:“考槃在涧,硕人之宽。”我盖的房屋并不华丽,栖身养拙而已,哪能同《考槃》中那贤者的隐居相比。虽然是割来的茅草盖的顶,住在里面养病倒也宽绰有余。能过上潇洒自适的日子,足以抵得上每顿饭菜的营养好。匠人们的锛子斧子为啥都突然寂无声响,原来是新扩建的草堂已竣工,我庶几乎得以在此憩息自娱了。

前几年长期不在家,草堂无人照料,到处都长满了荨麻。荨麻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对生,卵形,开穗状小花,雌雄同株,茎和叶子都有细毛,皮肤接触时能引起刺痛。这是一种很讨厌的草。老杜要想在新扩建的草堂“庶遂憩息欢”,就得彻底把它铲除掉。他的《除草》题下原注:“去荨草也。”写的就是这样的一次除草战斗:

“草有害于人,曾何生阻修。其毒甚蜂虿,其多弥道周。清晨步前林,江色未散忧。芒刺在我眼,焉能待高秋?霜露一沾凝,蕙叶亦难留。荷锄先童稚,日入仍讨求。转致水中央,岂无双钓舟?顽根易滋蔓,敢使依旧丘。自兹藩篱旷,更觉松竹幽。芟夷不可阙,疾恶信如仇!”这种对人有害的草,“何尝尽在辽远,虽肘腋间亦有之”(《读杜心解》)。它比蜂虿还毒,路上到处都生满了。清早在前面林子里走走,因为有了它,江边的景色虽好,却不能驱散我心中的烦忧。这简直像芒刺在眼,必须马上铲除它,哪能等到高秋。“若待秋则霜雪(露)一沾,蕙与荨草同一衰落,亦美恶俱尽矣”(赵次公语)。于是我扛着锄走在前头率领孩子们去刨它的根,到太阳下去了我还在到处寻求。“《周礼》:薙人,掌杀草,有水火之化。以钓舟载而置之,此水化也。”(晏殊语)把铲除的荨麻都载送到水中央堆压起来沤死,难道我就没有一两条钓舟?(一两条钓舟总会有的,起码去年暮春诗人归家后咏叹的那条“破船”早该修好了。)之所以这样处置,是因为这些顽强的孽根容易滋蔓,决不敢让它们留在原来的山丘。从此以后篱边空旷了,更加觉得松竹清幽。看起来除草是决不可缺少的啊,今儿个我果真做到了疾恶如仇!——这诗好就好在记事中有寄托,既见诗人的生活剪影,又见他疾恶如仇的刚肠。申涵光说:“‘芒刺在我眼,焉能待高秋’,丰裁凛然,除奸当如鸷鸟击物,少迟则生变矣。调停之说,误身误国,所云‘霜雪(露)一沾凝,蕙草亦难留’也。‘顽根易滋蔓,敢使依旧丘’,去恶务尽,三致意焉。少陵一生,目睹小人之害,故痛恨如此。末只一语点破,正意多则反浅。”其政治寓意显然。

这时又作《春日江村五首》。其一说:

“农务村村急,春流岸岸深。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茅屋还堪赋,桃源自可寻。艰难昧生理,飘泊到如今。”王嗣奭说,老杜再归草堂而未入幕府以前,本将躬耕,观其赠王侍御有“农月须知课,田家敢忘勤”语可见,盖欲以此为生理。今自幕府归,正当春日,村务农,岸岸深流,见蜀人各以农为业,而江深便于灌田,故即此起兴。继以“乾坤万里眼”,未尝不思故乡;而岁月如流,百年几何!功业既不可见,即故乡亦不可期,故又云“时序百年心”。然有茅屋可赋,有桃源可寻,力耕可以卒岁,乃追思自弃官以来,备历艰难,不知生理,故漂泊以至于今。其二说:

“迢递来三蜀,蹉跎有六年。客身逢故旧,发兴自林泉。过懒从衣结,频游任履穿。藩篱颇无限,恣意向江天。”迢递万里,来蜀六年。客中幸逢故人重镇,得以衣结履穿、草堂自适,亦大不易。(27)其三说:

“种竹交加翠,栽桃烂熳红。经心石镜月,到面雪山风。赤管随王命,银章付老翁。岂知牙齿落,名玷荐贤中。”汉代尚书台的令、仆、丞、郎,日给赤管大笔一双。汉代的银印,背龟纽,其文曰章,刻曰某官之章。顾注:唐时无赐印者,公时已赐绯,因其有随身鱼袋而言。一个牙齿脱落的破老头,居然名列荐贤表中而幸得朝廷赐以赤管银章,可悲亦复可笑。《读杜心解》:“题诗之‘石镜’,‘月’又‘经心’;烽火之‘雪山’,‘风’还‘到面’:此正重来之景事也。下叙入幕授官。结联有自顾失笑意,所以决辞无悔耳。”其四说:

“扶病垂朱绂,归休步紫苔。郊扉存晚计,幕府愧群材。燕外晴丝卷,鸥边水叶开。邻家送鱼鳖,问我数能来。”带病回草堂休养,拖着朱绂在紫色的莓苔上漫步。“东偏若面势,户牖永可安。”我新近营造了房屋,已做好终老此间之计。既然自愧才具不及幕府诸公,又何必迟迟不去。飞燕外晴丝舒卷,沙鸥边水叶齐开。邻家送鱼鳖给我,问我能不能经常回来。杨伦说:“此首方及今谢职来归。”在我看来,与其认为这时老杜已经辞职,毋宁说他只不过是暂时在家“泡病号”。要是真已辞了职,他还“垂朱绂”“归休”,那他的“官架子”和“官瘾”就未免太大了。陶渊明不愿束带见督邮,叹道:“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就即日解绶去职,赋《归去来》。“绶”是丝带,“绂”是丝绳,都是古代做官的人用来系印章的。要是陶渊明去职赋《归去来》时还“束带”“垂绶”,就像老杜“归休”(归家休养,并非归家休官)时“垂朱绂”一样,那岂不可怪岂不可笑么?莫说陶归陶、杜归杜,道理总是一样的啊!无论是先“泡病号”然后再正式辞职,还是“自家心口商量”“宜隐而不宜仕”(《杜臆》),但有一点可肯定:不久他果真正式辞职了。其五说:

“群盗哀王粲,中年召贾生。登楼初有作,前席竟为荣。宅入先贤传,才高处士名。异时怀二子,春日复含情。”王粲(一七七—二一七),汉末文学家,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人。以博洽著称。他从十七岁起就往荆州避乱,依刘表多年。后归曹操,为丞相掾,赐爵关内侯;迁军谋祭酒。魏国建立,拜侍中。由于“遭乱流寓,自伤情多”(谢灵运语),他的诗赋情调较悲凉,但能反映当时社会的动乱和人民的苦难,在“建安七子”中成就最高。代表作有《七哀诗》三首、《登楼赋》等。贾谊(前二〇〇—前一六八),西汉政论家、文学家。洛阳(今河南洛阳东)人。时称贾生。年十八,以能诵读诗书、善文章,为郡人所称誉。廷尉吴公荐于文帝,被任为博士。不久迁太中大夫,为大臣周勃、灌婴等排挤,贬为长沙王太傅。后为梁怀王太傅。他曾多次上疏,批评时政。建议用“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办法,削弱诸侯王势力,巩固中央集权;主张重农抑商,“驱民而归之农”;并力主抗击匈奴贵族的攻掠。当他贬为长沙王太傅时,为赋以吊屈原,“亦以自谕”。贾谊贬长沙四年,文帝忽然思念他,把他征还长安,召见于宣室。适逢文帝刚举行了祭祀,因问以鬼神的本原,贾谊详细地做了回答。二人一直谈到夜半,文帝听得入神,不觉在座席上往对方挪动。接见过后,文帝说:“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他的代表作有《鸟赋》《过秦论》等。钱注:“《郡国志》:长沙南寺贾谊宅,亦陶侃宅在焉。殷芸《小说》:湘州有南寺,东有贾谊宅。宅有井,小而深,上敛下大,状似壶,即谊所穿。井傍局脚石床,容一人坐,即谊所坐也。出盛弘之荆州记》。又云:谊宅今为陶侃庙。时种甘犹有存者。出庾穆之《湘州记》。《襄沔记》:繁钦宅、王粲宅,并在襄阳,井台尚存。”贾谊故宅在今湖南长沙市西区福胜街三条巷。原名贾太傅祠,现仅存祠屋一间。祠前巷侧古井尚存,称太傅井,又称长怀井,因杜甫“长怀贾谊井依然”的诗句而得名。这诗以古人自况:“公避乱蜀中,作诗言志,甚有类于王粲;而老授郎官,未蒙见召,叹不得为贾生。至于卜宅花溪,留名后世,则自信古今同调矣。”(仇注)第十三章第一节中曾经提到,老杜卜宅花溪,并不打算在此久住,可是他当初栽幼松时确乎有为千载以后的人留纪念之意:“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因此,说浣花草堂是老杜筚路蓝缕为后代创建的“公园”,也未尝不可。今读“宅入先贤传,才高处士名”,更可证实老杜果真自信名高,能像贾谊、王粲一样留宅后世。了解这,才能懂得:(一)诗人三年奔走梓阆之间总不能忘怀于他那四棵手植的小松,重返草堂见它们尚在即作诗一再咏叹,这决不只出于对松树的爱好;(二)今春已决计辞幕,自知终将去蜀,却仍然竭力“营屋”扩建草堂,这也决不只是为了一家暂时居住啊。

又有《长吟》说:

“江渚翻鸥戏,官桥带柳明。花飞竞渡日,草见踏青心。已拨形骸累,真为烂漫深。赋诗新句稳,不觉自长吟。”仇注:“按杜斿云:此诗‘已拨形骸累,真为烂漫深’,知初辞幕府之作。楼钥谓‘束缚酬知己’,形骸之累已极,到此始得烂漫长吟耳。”据此知老杜于请假归草堂休养后不久已正式被批准辞幕,时在花飞柳暗的春末。“赋诗”二句即后来所作《解闷十二首》其七“新诗改罢自长吟”意。诗人“已拨形骸累”,现在又可优哉游哉、长吟遣兴了。而《绝句三首》,就是这种长吟遣兴之作。其一说:

“闻道巴山里,春船正好行。都将百年兴,一望九江城。”“青春作伴好还乡”,要是能顺流而下那该有多好啊!其二说:

“水槛温江口,茅堂石笋西。移船先主庙,洗药浣花溪。”温江一名杨柳河,岷江的分支,在今四川温江县西南,东距成都五十里。石笋街在成都西门外。草堂与邻近各风景名胜有水相通,有兴坐着船去玩玩,或在浣花溪洗洗刚刨出的药材,这日子过得倒蛮惬意!其三说:

“漫道春来好,狂风大放颠。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杨伦说:“此首神韵绝似太白。”与太白《横江词》“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等诗同吟,颇觉有趣。

在幕府供职,十分拘束,一心一意只想辞归。哪知一旦辞归,闲来无事,忧乱思乡的内心苦闷又重新涌现了出来: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日长惟鸟雀,春远独柴荆。数有关中乱,何曾剑外清。故乡归不得,地入亚夫营。”(《春远》)春到人间是早春。如今春正将远离人间而去,岂不是暮春么?“红”指花,“素”指絮。颔联见过客的稀少和村居的僻静。今年二月,戊寅,党项寇富平(今陕西富平县),焚中宗定陵殿。三月,庚戌,吐蕃遣使请和;郭子仪为了加强防备,乃相继遣河中兵戍奉天(今陕西乾县),又遣兵巡泾原(乾元中置泾原节度使,治泾州,今甘肃泾川县治)以侦察之。这时蜀中仍未完全解除吐蕃的威胁。故后两联发留蜀未必安、还乡不可得的浩叹。周亚夫(?—前一四三)是西汉名将。文帝时,匈奴贵族进攻,他以河内守为将军,防守细柳(今陕西咸阳西南),军令严整。这里以“亚夫营”喻郭子仪的进驻奉天,无论于人于事都很贴切。不说亚夫扎营于故乡之地,而说故乡之地已进入了亚夫军令严整的营盘,更增强了戎马倥偬的气氛。

这种忧乱思归的苦闷积压在心头实在太长久了,像一个火星儿能引起瓦斯爆炸一样,只要开了个头,就会情不自禁、热泪纵横地倾泻出来:

“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陇右河源不种田,胡骑羌兵入巴蜀。洪涛滔天风拔木,前飞秃鹙后鸿鹄。九度附书向洛阳,十年骨肉无消息。”(《天边行》)“前飞”句犹《同谷七歌》其三“有弟”首中的“前飞鴐鹅后鹙鸧”,因鸟起兴,叹鸟群遂而己孤飞。老杜有四弟,只杜占相随,其余三人都在山东。去秋杜颖来成都探望即归,故老杜易生此感叹(详本章第三节)。“骨肉”指诸弟诸姑。这诗可说是《同谷七歌》的续篇,写得很感人。

七 孔雀的愤懑和悲怆

老杜前冬去春,本拟买舟东下,恰值严武再度镇蜀,对之多少抱有幻想,就改计携家重返成都,后入幕,终因不堪拘束而辞归。绕了一大圈,空欢喜一场,哪知又转到原来的地方重新筹划去蜀的事,这真是够窝囊的了,更何况这大半年的幕府生活又给他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印象。他的《莫相疑行》吐的就是居幕时憋着的一肚皮恶气:

“男儿生无所成头皓白,牙齿欲落真可惜。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烜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往时文采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王嗣奭据《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分曹失异同”,认为老杜“似与诸公不合而归”,而他与同僚不合的原因有三:“与严公故交,一也;才高,二也;部郎官尊,三也。犯此三忌,宜致参商。”所论甚是。老杜犯此三忌,又屈居幕府、受制于人,就势必要遭到同僚中轻薄之徒的嫉妒和轻视了。“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这不是对世俗颓风一般性的慨叹,这是他供职期间尔虞我诈人事纠葛的实录。天宝十载(七五一)正月,玄宗祠太清宫、太庙,祀南郊。老杜作三大礼赋,投延恩匦以献,玄宗见了很赏识,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由于李林甫从中作梗,老杜当时虽然只得到个“送隶有司,参列选序”的候补资格,但这在他个人的经历上仍然是件引以为殊荣的大事(详第六章第四节)。于今受到轻薄后生的挤对,他气不过,忍不住搬出这一殊荣来傲视对方,难免有点“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的阿Q精神,念在被迫还击,情有可原,不须深责(28)。

《赤霄行》也写屈居幕府的愤慨:

“孔雀未知牛有角,渴饮寒泉逢抵触。赤霄玄圃须往来,翠尾金花不辞辱。江中淘河吓飞燕,衔泥却落羞华屋。皇孙犹曾莲勺困,卫(当作鲍)庄见贬伤其足。老翁慎莫怪少年,葛亮《贵和》书有篇。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孔雀属鸟纲,雉科。我国产的为绿孔雀。雄鸟羽色绚烂,以翠绿、亮绿、青蓝、紫褐等色为主,多带有金属光泽。尾上覆羽延长成尾屏,上具五色金翠钱纹,开屏时尤为艳丽。雌鸟无尾屏,羽色亦较逊。在我国仅见于云南西南部和南部。供展览,羽毛为装饰品。《楚辞·九叹·远游》:“譬若王侨之乘云兮,载赤霄而凌太清。”玄圃亦作“悬圃”,传说中昆仑山巅名,谓仙境。淘河即鹈鹕,亦称伽蓝鸟、塘鹅。鸟纲,鹈鹕科。大型鸟类。羽多白色,翼大而阔。四趾间有全蹼相连。下颌底部有一大的皮囊,称喉囊,能伸缩,可用以兜食鱼类。性喜群居,主要栖息在沿海湖沼、河川地带。《庄子·秋水》: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注:吓,怒而拒物声。此言燕从江上来,淘河疑争其鱼而吓之。《汉书·宣帝记》:帝初为皇孙,喜游侠,尝困于莲勺卤中。如淳曰:为人所困辱。莲勺县(故城在今陕西渭南县东北七十里)有盐池,纵广十余里,乡人名为卤中。《左传》成公十七年:齐国子相灵公以会,高、鲍处守。及还,孟子诉之曰:“高、鲍将不纳君。”秋,刖鲍牵而逐高无咎。仲尼曰:“鲍庄子之智不如葵,葵尤能卫其足。”注:葵倾叶向日,以蔽其根(29)。《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陈寿所上《诸葛亮集》目录,凡二十四篇,《贵和》第十一。这诗写得很古怪,而其大旨仍可窥探。孔雀不知道牛有犄角,口渴了在寒泉喝水没提防给牛顶了。孔雀宁愿受辱而不肯损坏它的羽毛,因为它要曳着这绚烂的金花翠尾来往于天上和仙山。江中的淘河鸟怕飞过的燕子抢它的鱼吃就大喝一声“吓”!燕子给吓掉了衔着回去砌窠的泥,就羞回华堂居住了。连皇孙也曾在莲勺卤中遭到过困辱,那个鲍庄子智不如葵竟保不住自己的脚。老头儿可千万别怪罪小青年,诸葛亮集子里不是有《贵和篇》?大丈夫垂名后世动辄万年,要是老为一些小事耿耿于怀就不是道德高尚的人。张戒说:“《赤霄行》,子美自以为孔雀,而以不知己者为牛,自当时观之,虽曰薄德可也。自后世观之,与子美同时而不知者,庸非牛乎?”申涵光说:“《赤霄行》,胸中有一段说不出之苦,故篇中皆作借形语。”虽然说不出但可听得出,显然是幕中有人排挤他侮慢他,而他的辞幕则出于不屑与小人计较的君子自重。(30)王嗣奭说:“昔人谓公诗无一字无来历,故多有援引不当而意反晦者。如牛触孔雀、淘河吓燕,此从何来耶?”道理当然是对的,但所举后一例稍嫌不当。以往虽无“淘河吓燕”事,但不能否认此自《庄子》鸱吓鹓雏寓言中化出。私意此等间接辞章出处亦须援引;不然,“淘河吓燕”的寓意就不易了解了。时下注释多不注必要的辞章出处,实是大病,应有所改进。

《三韵三篇》显得更加跷蹊。其一说:

“高马勿唾面,长鱼无损鳞。辱马马毛焦,困鱼鱼有神。君看磊落士,不肯易其身。”仇注:“此见士有不可夺之志,比而兼赋。”其二说:

“荡荡万斛船,影若扬白虹。起樯必椎牛,挂席集众功。自非风动天,莫置大水中。”仇注:“此见大才不可以小用,全属比体。”其三说:

“烈士恶多门,小人自同调。名利苟可取,杀身傍权要。何当官曹清,尔辈堪一笑。”仇注:“此为当时趋炎附势者发,语多讽刺。”

对于这组诗,有三种不同的理解:(一)讽朝政之失,可以黄鹤为代表:“此当是永泰元年作。时代宗信任元载、鱼朝恩,而士之变节者,争出其门。二人在广德、永泰间,其权特盛。详玩末章,其意显然矣。”(二)只是一般感讽,不必深究具体所指,可以浦起龙为代表:“三篇乃古杂诗体,不得定为何时所作,亦不必强求其何所指切。左太冲诗云:‘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可仿佛其命意之高。”张上若说:“此公自喻一生立身行己不苟处,而古今君子自待之道,不能越此。”亦属此类。(三)主要赋幕中事,可以黄生为代表:“三首与《莫相疑行》《赤霄行》,似皆在幕之作。首篇讽严公不能破格待己。中篇即《古柏行》‘古来材大难为用’之意。末篇似指幕客有揽权者,而小人争趋之。‘何当官曹清,尔辈堪一笑。’盖朝中弊政亦如此。我所嚆目者,官曹之浊乱耳;若尔辈,直付之一笑而已。前二章比也,末章赋也。(黄)鹤……解固得矣,而不知其实因同幕而发。观末韵自有‘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之意。”

我比较赞同黄生说,而具体解释却有所不同。现将浅见与三诗臆说姑妄言之如下:

一、关于某一具体世情人事的咏叹,也很可能具有较普遍的意义和较高的典型性。因此,就这一点而论,上述第一、第二类看法还是有各自的道理的。不过,要是将这组诗放在诗人白头趋幕的这一时期内,与其他抒屈辱之情的篇章参读,就会感到它们之间在情绪上确有相通之处。这就是说,这组诗也当同是屈居幕府时有所激愤而作,不大像只是泛泛地发些为人处世的感叹。

二、黄生谓“首篇讽严公不能破格待己”,颇嫌不甚贴切。私意老杜为同列轻薄少年所侮,竟致愤然辞幕,其纠葛事端则必为府主严武所知。其一高马唾面、长鱼损鳞之喻,岂不是有点像在抱怨严武未能处理好这一纠葛,有损他的面子和身份么?

三、偌大的一艘万斛船,起樯挂席这么郑重这么困难,要不是刮起惊天动地的十二级台风它就没法到深水中去。这“万斛船”,确如《古柏行》中“古来材大难为用”的“古柏”,无非是老杜的自我写照。李白的《行路难》其一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可怜的两艘大船啊,一艘没能济沧海就给政治风暴吹翻许久了,一艘还在痴心妄想地等待着老天爷刮大风,你们都是够自信够天真的了!正因为老杜如此自信如此自豪地把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当他处于情绪极其激动的状态之下,这就足以傲视严武而讽其“不能破格待己”了。黄生论《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说:“‘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平生所志在立朝展效耳。今以白头而趋幕府,所负多矣。公虽感(严)武周旋,然不荐之于朝,而但致之于幕,初与同官,今乃为其僚属,意固不能无望。”入幕之初,已深感委屈;继而不能无望,终于失望;今为轻薄少年所侮,又未能顾全其颜面:果真这样,就难怪老杜对严武有所不满了。

四、根据《新唐书·严武传》所载,“武在蜀颇放肆,用度无艺,或一言之悦,赏至百万。蜀虽号富饶,而峻掊亟敛,闾里为空”,不难想象在这样一个任性、轻信、骄奢、残暴的府主的手下,必然会有坏人出来投其所好,推波助澜,从而形成政出多门、贪污腐化、官曹浊乱的局面。老杜在幕日久,当有所见所感。末篇之作,显然是有很强现实针对性的。

前在第十五章第六节中论及老杜《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必以亲王委之节钺,……加以醇厚明哲之老,为之师傅,则(巴蜀)万无覆败之迹,又何疑焉”一段时,曾指出这种企图恢复分封制度的想法无疑是落后的也是行不通的,但可从而见出他政见的坚持性和他对自己的政治前途尚存幻想。又在该章第十节中指出他不赴朝廷除京兆功曹之召决意下峡东游,却因严武的再度镇蜀而重返成都,其所以如此,不尽出于私人感情和身家可托的考虑,也仍然有着政治上的期望和幻想。虽然《新唐书·严武传》中关于严武“最厚杜甫,然欲杀甫数矣”的记载不可信(详第十四章第二节、该章注〈7〉),但从以上几首诗的探索可以看出,自从去年老杜入幕以来,由于彼此地位的变化,老杜对严武的期望落空了,幻想破灭了,关系紧张了,终于导致老杜今年暮春的托病辞归;而严武也紧接着在四月去世了。到底二人的交情不一般,老杜不便也不愿明显地对严武表示不满,这也许是《三韵三篇》之所以费解的原因吧!

严武死了,不知老杜是没写诗悼念,还是写了没保留下来,总之集中无只字道及。高适于去年(广德二年)三月召还,为刑部侍郎,转左散骑常侍,封渤海县侯。今年(永泰元年)正月卒。噩耗传到成都,老杜听到了很伤感,作《闻高常侍亡》说:

“归朝不相见,蜀使忽传亡。虚历金华省,何殊地下郎!致君丹槛折,哭友白云长。独步诗名在,只令故旧伤。”《汉宫阙记》:金华殿在未央宫白虎殿右,秘府图书皆在此。《汉书·叙传上》:班伯“拜为中常侍,时上方向学,郑宽中、张禹朝夕入说《尚书》《论语》于金华殿中,诏伯受焉”。王隐《晋书》:苏韶任中牟令卒,他伯父的儿子苏节夜里梦见他,说颜回、卜商现今在作修文郎,修文郎凡八人,鬼之圣者项梁成,贤者吴季子。《汉书·朱云传》:汉成帝时朱云请诛安昌侯张禹,成帝怒,欲斩朱云。朱云手攀殿槛,槛折。辛庆忌救之,得免死。后成帝知朱云请诛张禹为忠言,修槛时,命保存原样,以表彰朱云的直言。后用为朝臣敢于直谏的典故。《新唐书·高适传》称适“负气敢言,权近侧目”。又常侍“掌规讽过失,侍从顾问”(《新唐书·百官志》),故有“致君丹槛折”之句。“白云”用陶渊明“《停云》,思亲友也”之意。自从你归朝以后就没再相见,不料入蜀使者忽然传来了你的噩耗。你身历金华,大才惜未尽展;今归地下,修文想共诸郎。你为辅君致治,曾经攀折丹槛;我因哭友永逝,倍觉《停云》情长。你那独步一时的诗名长在,只能使我们这些故交旧识伤悲。——这诗用典多而切,惜不很感人。

老杜对高适在西蜀的丧师失地极为不满(详第十五章第六节),但当高适去春离蜀,却赋诗惜别(详本章第一节),今闻噩耗,复致哀词。可见老杜为人正直,感情纯真,既敦私谊,又不违公论。他对待严武当亦如此。前面讲到,他在幕时显然对严武颇为失望,但一旦去职,事过境迁,矛盾也就算解除了。因此,我们既不能因集中无哀悼严武病故之章而遽疑老杜心中的不快其时犹未释然,也不能因今秋老杜在忠州见船载严武灵柩过境作《哭严仆射归榇》而简单否定二人之间曾经有过隔阂。

八 去蜀初程

严武死了,再在成都待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这年夏天,老杜就毅然决然,携家去蜀,作《去蜀》说: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31)。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多年的梦想实现了,可是预想中“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狂喜并未涌现,有的只是百感交集的沉重心情。五载客寓成都,一年寄居梓州。关山阻隔,难返长安;无可奈何,只好改变路线去潇湘一带旅游。已生黄发,万事都休;且将残生,交付沙鸥。国家的安危自有大臣考虑,我又何必泪长流。王嗣奭说:“结语乃失意中自宽之词,亦知公之流泪非为一身之私也。”

这时作《喜雨》(32),写久旱下雨之景之情颇佳:

“南国旱无雨,今朝江出云。入空才漠漠,洒迥已纷纷。巢燕高飞尽,林花润色分。晚来声不绝,应得夜深闻。”“巢燕”句谓啄泥、觅食之燕遇雨即高飞还巢。尾联喜入夜雨声不止,旱情有希望解除了。黄鹤注:据史,永泰元年,自春不雨,四月己巳乃雨,诗云“巢燕”“林花”,皆四月间事。但不知老杜一家这时已启程否。好在老杜携家离草堂是坐船,就是已启程,碰到下雨也不会影响行程。仇兆鳌说:“北齐刘逖《对雨》诗云:‘重轮宵犯毕,行雨旦浮空。细落疑含雾,斜飞觉带风。湿槐仍见绿,沾桃更上红。无由似玄豹,纵意坐山中。’此摹写雨景入细,杜诗工力,正相敌也。”

老杜一家,大概在草堂附近的万里桥上船,当自有官绅人等、左邻右舍前来送别,不胜恓惶;只因不像以前发秦州、发同谷那样有诗记述(可能对草堂感情太深,离开时五中俱裂,写不成诗,或不敢让诗来助长那已难禁受的离愁),详情就不得而知了。

岷江是长江上游支流,在四川中部。流经灌县出峡,分内外两江,到江口复合,经乐山纳大渡河,到宜宾入长江。灌县以下可通航。老杜从万里桥上船走的就是这条水路。不日来到嘉州(治所在今四川乐山县),见到住在这里的一位行四的堂兄,相见喜甚,就在此稍作盘桓,欢聚畅饮,赋《狂歌行赠四兄》说:

“与兄行年校一岁,贤者是兄愚是弟。兄将富贵等浮云,弟窃功名好权势。长安秋雨十日泥,我曹鞴马听晨鸡。公卿朱门未开锁,我曹已到肩相齐。吾兄睡稳方舒膝,不袜不巾踏晓日。男啼女哭莫我知,身上须缯腹中实。今年思我来嘉州,嘉州酒重花绕楼。楼头吃酒楼下卧,长歌短咏迭相酬。四时八节还拘礼,女拜弟妻男拜弟。幅巾鞶带不挂身,头脂足垢何曾洗。吾兄吾兄巢许伦,一生喜怒长任真。日斜枕肘寝已熟,啾啾唧唧是何人?”明代宗臣《报刘一丈书》:“且今世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者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杨伦认为此诗有关听鸡应卯的描写为“宗臣《报刘一丈书》所本”。宗文是否有意取法于杜诗,不得而知,不过二者之间确乎有近似之处,对照讽诵,颇觉有趣。这种以夸大的漫画笔触、辛辣的讽刺语言,写自己在长安时“窃功名好权势”的可笑行径在杜集中不一而足,他如《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逼侧行赠毕四曜》“自从官马送还官,行路难行涩如棘。我贫无乘非无足,昔者相过今不得。不是爱微躯,非关足无力。徒步翻愁官长怒,此心炯炯君应识。……东家蹇驴许借我,泥滑不敢骑朝天。已令请急会通籍,男儿性命绝可怜”即是。把自己描写得这么可怜这么可笑,这倒不是穷极无聊、跟自己寻穷开心,而是借嘲弄自己宣泄胸中郁悒之气。写四兄的疏放自适,非止称赞对方,且用以为对照,增强自嘲以书愤的艺术效果。“四时八节”不过是指过节。老杜在嘉州没住几天,“四时八节”哪能都遇上?顶多在这里过了个端阳节。施鸿保以(一)“此诗非但腐气,且有俚气,与公诗大不类”、(二)“公在嘉州亦无几时,与‘四时八节’句不合”等为理由,认为此诗“疑是晚唐人诗误编公集者”。存疑可也,但仍嫌论据不足,不得贸然断定非老杜之作。

接着又解缆赶路,到犍为县(今四川犍为)的青溪驿停泊歇息,作《宿青溪驿奉怀张员外十五兄之绪》说:

“漾舟千山内,日入泊枉渚。我生本飘飘,今复在何许?石根青枫林,猿鸟聚俦侣。月明游子静,畏虎不得语。中夜怀友朋,乾坤此深阻。浩荡前后间,佳期赴荆楚。”《高力士外传》:李辅国弄权,但经推按,不死则流,黔中道尤多,员外则张谓、张之绪、李宣。李辅国死于宝应元年十月,张之绪复官当在此后。“浩荡”二句是说迟早将在荆楚相会。据此知张之绪时在荆楚。日入泊船,宿于驿前,见石岸枫林猿鸟犹聚侣栖息,而游子却独宿于月明之夜、畏虎不敢出声的孤寂可怖之境,他就更加怀念张十五了。邵子湘说:“眼前景语,自然入妙。”

唐戎州,治所在今四川宜宾市。当时这个州的刺史姓杨,见老杜舟行至此,就邀请他参加在东楼举行的宴会。老杜作《宴戎州杨使君东楼》,中有“轻红擘荔枝”句。仇注:“黄山谷在戎州有食荔枝诗云:‘六月连山柘枝红’,可知荔枝熟于六月也。”《新唐书·地理志》载,戎州土贡有葛纤、荔枝煎。荔枝原产我国南部,以广东、广西、福建、四川、云南、台湾等地栽培最多。这首诗首尾二联颇佳:“胜绝惊身老,情忘发兴奇。……楼高欲愁思,横笛未休吹。”

综以上数篇可揣订:(一)老杜一家当于四月底五月初离草堂。(二)端阳节前抵嘉州(今乐山),与族兄杜某一家团聚,稍作盘桓。(三)五月十五月圆前后过青溪驿。(四)五月底六月初舟次戎州(今宜宾市),受到杨刺史的接待。

老杜原先约好与严六侍御结伴下峡,当他到达渝州(今四川重庆市)就在那里等了许久,谁知总不来,只好留下首诗先走了。诗说:

“闻道乘骢发,沙边待至今。不知云雨散,虚费短长吟。山带乌蛮阔,江连白帝深。船经一柱观,留眼共登临。”(《渝州候严六侍御不到先下峡》)到底是在渝州还是以前在别的地方跟严六约定同行的,不大清楚。倒可以知道原约定老杜在此间沙洲边船上等他,他骑马尽快赶了来。——可是我在这儿等了好久,不想你竟像云飞雨散似的无踪无影,害得我长吟短叹白浪费时间。这儿的山绵延到乌蛮(33)一带真广阔哟,连着白帝城(在今四川奉节县城东八里)的江水深又深。你快点赶上吧,当我的船经过荆州一柱观时,我还要留着这双览胜的双眸,同你登临观赏呢!李白每当想人想得出神时,就让大风把他的心刮到对方身旁去:“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老杜也有同样的“魔法”,可让自己的“天畔登楼眼,随春入故园”(详第十五章第二节)。既然眼可“随春入故园”,当然也可“留眼共登临”了。这不止是诗人想得天真想得出奇,这也是美术家突出某一点以加强表现他某一主观印象的一种手法。比如毕加索在画布上画着个完全侧面坐着的女人,可是半边脸上却长着两只眼睛(油画《叉手坐着的女人》)。这当然不是现实的再现。这是现实在画家心中的投影因受感情和想象的作用而变形的艺术创造。毕加索曾对安德烈·马尔戒说过这样几句话:“中国有句格言,最恰当地解释了绘画。不应模仿生活,要像生活那样创作。就好像是自己在生枝,那是自己的枝,而不是现实中的枝。这就是我在做的,不对吗?”不止绘画,诗歌也往往如此。

坐长行船,开头可以观赏两岸风光倒也惬意,时间长了就难免令人感到乏味。老杜坐船坐腻了,心想快到云安(今四川云阳县)了,听说云安出的米酒好,恨不得马上就去喝个痛快,借以解闷:

“闻道云安曲米春,才倾一盏即醺人。乘舟取醉非难事,下峡销愁定几巡。长年三老遥怜汝,捩舵开头捷有神。已办青钱防雇直,当令美味入吾唇。”(《拨闷》)唐时多以“春”名酒,如《唐国史补》卷下载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等。此云安之曲米春亦然。陆游入蜀记》卷四:“问何谓长年三老?云:‘稍公是也。’长读如长幼之长。”听说云安曲米春极佳,只要喝一杯就醉了。坐船去喝个酩酊大醉并非难事,我下峡经过那里时一定饮它几巡。艄公们老远就爱上你了,瞧他们开船使舵那麻利劲儿真像有神灵相助似的。我已准备好一色不打折扣的青铜钱(34)付船钱,你们得快点划好让那美味早一点进我的口啊!——这是戏笔,聊见一时兴致,“拘儒执为指摘之端,偏嗜者又附会而巧护之,皆非也”(申涵光语)。

艄公们一来劲儿,船很快到了忠州(今四川忠县)。老杜也真是个老江湖了,他刚在嘉州叨扰了那位行四的堂兄几顿酒食,哪知这会儿又攀上个在这里当刺史的族侄:

“出守吾家侄,殊方此日欢。自须游阮舍,不是怕湖滩。乐助长歌逸,杯饶旅思宽。昔曾如意舞,牵率强为看。”(《宴忠州使君侄宅》)《世说新语·任诞》载,阮咸与叔父阮籍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而南阮贫。《一统志》载,湖滩在万县(今四川万县市)西六十里,其水甚险,春夏水泛,江面如湖。庾信《对酒歌》“王戎如意舞”,倪璠注:“《语林》曰:王戎以如意指林公曰:何柱,汝忆摇橹时否?何柱,林公小字也。《世说(新语·任诞)》曰:谢仁祖能作异舞,王公(指王导)熟视,谓客曰:使人思安丰。”“王戎,时称安丰。仇注:‘阮舍’,比侄居。‘湖滩’,近忠州。……王戎,王导之侄,常以铁如意起舞,言使君昔为如意之舞,故今日仍牵引而相看也。”不是怕湖滩水险,而是特意在忠州湾船,以便来探望他的这位当刺史的、像王戎一样多才多艺的侄儿,这位以阮籍、王导自居,未免托大的族叔,倒是很讲礼貌、很看重宗族情谊的了。做官的老侄台总算赏脸,见面后随即设宴作乐款待,老杜一时兴起,就写了这首诗答谢。“秀才人情纸半张”,对于浪迹江湖的人来说也只能如此。

老杜好容易攀上个阔本家,似乎并没有得到多少好处,甚至还出乎意外地受到了冷落。此中消息,可以从《题忠州龙兴寺所居院壁》参悟出来:

“忠州三峡内,井邑聚云根。小市常争米,孤城早闭门。空看过客泪,莫觅主人恩。淹泊仍愁虎,深居赖独园。”王嗣奭说:“市争米者,荒也;城早闭者,盗也。此做客所最苦者。主人当是忠州使君,乃公之侄,而薄情至此耶!所以前(《宴忠州使君侄宅》)诗题不著其名;而诗题院壁,犹见忠厚。‘愁虎’,借说。”浦起龙说:“前宴侄宅,盛写厚谊,岂不久即懈与?”各有所见。打发了一顿酒食,就任凭老杜携家寄居佛寺,这位侄“公祖大人”也实在太寡情寡义了,难怪他有“空看过客泪,莫觅主人恩”之叹。

他的《禹庙》是暂寓忠州时的佳篇:

“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云气嘘青壁,江声走白沙。早知乘四载,疏凿控三巴。”《方舆胜览》载禹祠在临江县(今忠县,唐忠州治此)南,过江二里。《尚书·益稷》“予乘四载”注:所载者四,谓水乘舟,陆乘车,泥乘,山乘樏。《江赋》:“若乃巴东之峡,夏后(禹)疏凿。”东汉末益州牧刘璋分巴郡为永宁、固陵、巴三郡,后又改为巴、巴东、巴西三郡,称为三巴。相当今四川嘉陵江和綦江流域以东的大部。这诗前三联写秋风日落之时游禹庙所见景象,末因禹庙而缅怀禹功。仇注:“孙莘老曰:贡橘柚、放龙蛇,皆禹事,公见此而有感也。”又:“禹乘四载以治水,向时早已知之,今亲至三巴,而见其疏凿遗迹也。‘疏’主江言,‘凿’主山言,‘控’则引水而往。”我来到这空山里的禹庙,正当秋风吹爽落日斜西。荒凉的庭院中橘柚都挂了果,古老的屋宇绘画着龙蛇(35)。云气吹拂着青翠的峭壁,浪涛冲击着白沙岸发出喧闹的江声。我早就知道,大禹当年乘着舟车樏四种运载工具,疏江凿山控制三巴的洪水,今亲临其境,才真正感到禹功的伟大。胡夏客说:“只一水涯古庙耳,写得如许雄壮。”孟浩然《入峡寄弟》:“往来行旅弊,开凿禹功存。”可参看。韩愈在《调张籍》中,以大禹疏凿江峡,虽有痕迹可寻却不得当时运斤之妙来比喻李杜文章的出神入化说:“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想当施手时,臣刃磨天扬。”这宏观想象自有退之特色,而《禹庙》尾联或对此比譬的设想有所触发。从“秋风落日斜”“荒庭垂橘柚”看,这年秋天橘柚垂枝时老杜尚在忠州。

不久,老杜当离此顺流而下,途中作《旅夜书怀》说: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沈德潜说:“胸怀经济,故云名岂以文章而著;官以论事罢,而云老病应休:立言之妙如此。”若以为“官以论事罢”系指老杜在严武幕因“分曹失异同”而辞归则可,因为他已再膺朝命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就不宜重提疏救房琯而遭贬的事了。孤舟独系于细草微风岸边,天际星空低垂于广阔的平野之上,大江奔流月光随波翻涌。老杜处于此时此境,就难免有身世之悲、飘零之叹了。置一沙鸥于天地之间,则愈见天地的无垠和用以自况的沙鸥的微渺,读之如读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令人发人生浩叹。老杜好用“天地”““乾坤”等大字眼,又常以鸥自况,多嫌空泛,独此有实感。

又作《放船》说:

“收帆下急水,卷幔逐回滩。江市戎戎暗,山云淰淰寒。荒林无径入,独鸟怪人看。已泊城楼底,何曾夜色阑。”船到埠头,收帆卷幔,停泊在城楼底下,一看天犹未晚,正见航行之速。“江市”联,绝似江城薄暮水彩图画,能见境界。胡应麟《诗薮》说:“杜‘野日荒荒白,江流泯泯清’,刘评‘荒荒最警,泯泯略称意’,似不满下句,诚然。第叠字最难,此又叠字中最警语,对属尤不易工。一日偶读杜‘山(江)市戎戎暗,江(山)云淰淰寒’,以下五字属前联上五字(指‘野日荒荒白’),铢两既敌,而骈偶天成,不觉自为击节。昔人有以‘雨荒深院菊,风约半池萍’为的对者,彼特常格常语耳。”仅就对属而言,以“山云”五字对“野日”五字固佳,但即目纪游之作,首重现场实感、生香生色,岂可拼凑?石曼卿以“月如无恨月常圆”对长吉警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与此均可资谈助。荒林、独鸟,是掉转船头、向岸将泊时所见。无径荒林见其深邃,富神秘感。林间独栖之鸟怪人偷看,捕捉住这刹那间所见,便把鸟的神情写活了。诗说船“已泊城楼底”,但不知这是云安否。

九 病滞云安

不管怎样,可以肯定老杜一家已于这年重阳节前平安抵达云安了。重阳节那天,流寓云安的郑十八携酒设宴邀当地诸官绅登高,老杜也去了,作《云安九日郑十八携酒陪诸公宴》说:

“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旧摘人频异,轻香酒暂随。地偏初衣袷,山拥更登危。万国皆戎马,酣歌泪欲垂。”《新唐书·代宗本纪》载,这年八月,仆固怀恩及吐蕃、回纥、党项羌、浑、奴剌寇边。故尾联有忧时之叹。寒花开尽,菊蕊盈枝。摘花惜非旧友,携酒喜遇新知。地偏气暖,仲秋刚着夹衣;峰簇山拥,登高更觉危险。想到天下兵戈不息,酒酣高歌,不禁怆然泪下。

郑十八的哥哥郑十七跟老杜也有交往。老杜《答郑十七郎一绝》说:

“雨后过畦润,花残步屐迟。把文惊小陆,好客见当时。”雨后过畦,当是访菊;而菊已残,时节在深秋了。陆云是西晋文学家,以文才与兄陆机齐名,时称“二陆”。此诗中的“小陆”指陆云,借以明喻郑十八,而暗以陆机喻郑十七。西汉郑当时,常置驿马于长安诸郊,请谢宾客,夜以继日。此以郑当时喻郑十七。十七称“郎”,十八更是“郎”了。他们年轻热情,见闻名已久的老杜暂留云安,自会携酒陪游、呈诗请益的。老杜想也乐意有他俩相伴,聊破客愁,生活上或者还可以多少得到点照顾。后有《赠郑十八贲》说:“遭乱意不归,窜身迹非隐。细人尚姑息,吾子色愈谨。高怀见物理,识者安肯哂?卑飞欲何待,捷径应未忍。示我百篇文,诗冢一标准。”据此知郑十八名贲,因避乱来蜀,曾为小吏,而颇有文才,诗篇不少。

老杜为何在云安逗留?他的《别常征君》有说明:

“儿扶犹杖策,卧病一秋强。白发少新洗,寒衣宽总长。故人忧见及,此别泪相望。各逐萍流转,来书细作行。”“强”,略多,有余。要是“卧病一秋强”所说属实,老杜来云安当在七月,因病滞留至今,已是初冬了。客来了勉强起身相迎,由宗文、宗武他们扶着还要拄拐杖,这场病病得真不轻!“白发少”,三字一读。新洗了头,白发显得更稀少。人越来越瘦,本来合体的寒衣变得又宽又长。杨伦评:“画出老人病起样子。”常征君闻老杜卧病而担忧,特来探视;奈何一见即别,相对泪下。今后彼此萍踪无定,但望时有音问相通。

卧病途中,欲归不得,世乱道阻,公私焦虑,作《长江二首》。其一说:

“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朝宗人共挹,盗贼尔谁尊?孤石隐如马,高萝垂饮猿。归心异波浪,何事即飞翻?”唐代涪州的治所在今四川涪陵县,万州的治所在今四川万县市。瞿塘峡,一称夔峡,长江三峡之一,西起夔州(今四川奉节县)白帝城,东迄大溪,其间为峡谷段,长十六里,为三峡中最短的峡。两岸悬崖壁立,江面最狭处只有三十余丈。江流湍急,山势峻险,号称“天堑”。西口两崖对峙,中贯一江,望之如门,称夔门。“朝宗”,诸侯朝见天子。《周礼·春官·大乐伯》:“春见曰朝,夏见曰宗。”借指百川入海。《尚书·禹贡》:“江汉朝宗于海。”谓百川归海,犹诸侯朝见天子。“挹”,舀水。瞿塘峡口江心有巨石突起,名滟滪滩,亦作滟滪堆,俗称燕窝石,冬季出水面很高,夏季水涨只露出顶端,旧时为长江三峡著名险滩。《唐国史补》卷下:“大抵峡路峻急,故曰:‘朝发白帝,暮彻江陵。’四月五月为尤险时,故曰:‘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滟滪大如襆,瞿塘不可触。’”后老杜在夔州作《滟滪堆》专章咏此:“巨石水中央,江寒出水长。沉牛答云雨,如马戒舟航。天意存倾覆,神功接混茫。干戈连解缆,行止忆垂堂。”可参看。仇注:“时崔旰叛蜀(详本章第五节),故有‘朝宗人共挹’‘万国奉君心’之句。”众水在涪州、万州境内会合,竞相奔赴那惟一的通道夔门。百川归海,犹如诸侯的朝宗天子,这使得人们得以共沾润泽之惠;为什么你们这班叛贼,却不知道应该尊奉谁?滟滪滩孤石在江中半隐半露像匹马,岸边高处藤萝上猿猴们一个接一个挂臂而下来饮水。我的心既然不是波浪,为什么也在飞腾翻滚呢?其二说:

“浩浩终不息,乃知东极临。众流归海意,万国奉君心。色借潇湘阔,声驱滟滪沉。未辞添雾雨,接上过衣襟。”前半说众流归海,见各方当拥戴天子之意。后半说旅途阻雨,叹己难出峡。浦起龙说:“次章直抒胸臆,见水之一往归海,如人之一心向阙,此正从本心无二向流露出来也。……‘借潇湘’,神已游于峡外;‘驱滟滪’,身不跼于峡中。此不特江浪腾跃,即再添以雾雨,使衣襟湿透,亦所不辞矣。此竟作勇决语。”

这两首诗皆有感于百川归海而深忧王纲解纽,见诗人羁旅愁深,非止一己之私。只是在当时战乱频仍、危机四伏的现实面前,这愿望显得多么苍白无力,这议论又有多么迂阔啊!

这年冬老杜留滞云安,偶尔也乘船到附近友人家去做客。这在《将晓二首》中尚有踪迹可寻:

“石城除击柝,铁锁欲开关。鼓角愁荒塞,星河落曙山。巴人常小梗,蜀使动无还。垂老孤帆色,飘飘犯百蛮。”(其一)“军吏回官烛,舟人自楚歌。寒沙蒙薄雾,落月去清波。壮惜功名晚,衰惭应接多。归朝日簪笏,筋力定如何?”(其二)浦起龙认为:其一似是未上船时缘城晓行景事,结出就船。“巴人”句,时巴渝间必有胁诸蛮为乱者。黄鹤指段子璋、徐知道、崔旰等,皆在西蜀,不得云巴人。“蜀使”句,如《三绝句》所云渝州、开州杀刺史之类。“百蛮”,云安、夔州之南,皆蛮地。其二乃在发船之时。首句,当是县邑主人遣役相送,岸上之送者已返。次句,舟人始发。此行当属邻近应酬往返之事,观下四句可见。杨伦说:“公初离蜀时,本欲北归,观后《客堂》诗:‘尚想趋朝廷,毫发裨社稷。’亦此(尾联)意。”可见老杜立朝辅君之志始终不渝。

不要笑话老杜的官瘾太重又太自负,他的政治责任感确乎是很强的。即使在旅途、病榻,他也总是密切地注视着军国大事和民生疾苦。比如他的《青丝》讽仆固怀恩阻兵犯顺不如趁早面缚诣阙求赦:“殿前兵马破汝时,十月即为齑粉期。不如面缚归金阙,万一皇恩下玉墀。”这年九月仆固怀恩再次诱回纥、吐蕃、吐谷浑、党项、奴剌数十万人同时入寇,不久即病死于鸣沙。作诗时尚未闻其死讯,不想齑粉之言竟应验了。又如这年十月郭子仪再度与回纥结盟以破吐蕃,他担心回纥恃军功难制,便忧心忡忡地作《遣愤》说:

“闻道花门将,论功未尽归。自从收帝里,谁复总戎机?蜂虿终怀毒,雷霆可震威。莫令鞭血地,再湿汉臣衣。”“花门”指回纥。这年十月,吐蕃退至邠州,遇回纥,又联合入寇。郭子仪往说回纥,回纥大帅药葛罗说:“吾为怀恩所误,负公诚深,今请为公尽力,击吐蕃以谢过。”乃率众追吐蕃,子仪使白元光帅精骑参加。战于灵台西原,大破之。回纥胡禄都督等二百余人入见,前后赠赍缯帛十万匹,府藏空竭,税百官俸以给之(详本章第五节)。这诗首联“闻道花门将,论功未尽归”即有慨于其事。“收帝里”指广德元年(七六三)十月郭子仪驱逐吐蕃收复长安的事。代宗即位后,与肃宗一样重用宦官,广德元年十二月以鱼朝恩为天下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总禁兵,权宠无比。颔联不满朝廷收京后委兵权于阉竖,以致再次招来外侮。“蜂虿”比回纥,“雷霆”比皇帝。颈联望代宗有以自强,慎勿养毒贻患。宝应元年(七六二)十月雍王李(即后来的德宗)至陕州,回纥可汗率部助讨史朝义屯于河北(陕州之河北县,即今山西平陆),李与僚属往见之。可汗责李不拜舞,药子昂力争久之,回纥将军车鼻遂引药子昂、魏琚、韦少华、李进等各鞭一百,以李年少未谙事,遣归营。魏琚、韦少华当晚就死了(详第十四章第一节)。尾联强调应牢记这一血的教训,不能再曲容回纥、自取其辱了。老杜早在《洗兵马》中就认为朝廷应“独任”本国兵力平定叛乱,不能只看重回纥的援助(详上卷五三三、五三四页)。其后更在《留花门》中大声疾呼:“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详第十一章第六节)从以后事态的发展看,老杜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

他的《三绝句》则是动乱现实的实录,可补史册的漏载。其一说:

“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群盗相随剧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渝州”治所在今重庆市。“开州”治所在今四川开县。“群盗”指此二州杀刺史作乱的地方军阀。这两件事史书上没有记载。开州离云安不远,叛杀此州刺史事又发生在今年,这必然给诗人以极大的震动。前年、今年连杀两州刺史,所以说“相随”。《将晓》其一“巴人常小梗,蜀使动无还”,当指这两起叛杀而言。其二说:

“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自说二女啮臂时,回头却向秦云哭。”“骆谷”,在今陕西周至县西南。“出骆谷”,今陕西洋县古有骆谷道,系自秦入蜀所经。古人有用咬臂来表示毅然诀别的习惯。这年陇右关中一带,因党项羌、吐谷浑、吐蕃、回纥(其三中概称之为“羌浑”)不断入侵,百姓多逃难入蜀。二十一家逃难,只剩下一个人到了蜀地。当这人说到他的两个女儿跟他啮臂而别的凄怆情景时,不觉回头望着秦地方向的浮云痛哭起来。至于为什么不带二女入蜀呢?或如旧注所说,“恐不两全,故弃之而走”;或有别的原因。且先看其三:

“殿前兵马员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皇帝殿前的禁军倒很骁勇,可是他们一旦纵欲肆虐起来,跟党项羌、吐谷浑、吐蕃、回纥也差不多。听说他们在汉水之上杀人,而妇女多被掳掠到官军中去了。开到汉水上游去打入寇羌浑的禁军,居然和羌浑一样奸淫烧杀、为所欲为,则人民的苦难可想,禁军的暴虐可想。得知禁军如此作恶多端,这就无怪乎老杜要责问“自从收帝里,谁复总戎机”了。现在且回过头来回答其二中提出的问题:既然羌浑早就在杀戮掳掠百姓,那么关中二十一家难民,除一个逃脱外,其余的(包括二女在内)岂不都给入寇的羌浑或杀戮或掳掠去了?如果将“二女啮臂”理解为二女被羌浑抢走时与父惨别情况,似较“恐不两全,故弃之而走”的说法为佳。《资治通鉴》载,这年九月,吐蕃攻醴泉;丁巳,大掠男女数万而去,所过焚庐舍,庄稼践踏殆尽。证诸史实,亦然。

老杜在途经渝州等地和暂留云安的这一段时期内,曾先后见到运严武、房琯灵柩的船只过境,作《哭严仆射归榇》《承闻故房相公灵榇自阆州启殡归葬东都有作二首》,以抒悼念之情。后诗其二“尽哀知有处,为客恐长休”,说他将来想到东都房琯归葬之所尽哀,又恐客死不还、抱憾终身。老杜有时觉得自己有朝一日总会重登朝廷,有时又担心终将客死他乡,可见生死、通塞等矛盾的念头是经常在他心中交战而起伏不定的。可叹的是,他的担心毕竟成了事实。

老杜卧病云安,心情索莫,除了思乡,难免怀念草堂。他的《怀锦水居止二首》就是这种心情的流露:

“万里桥西(一作南)宅,百花潭北庄。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雪岭界天白,锦城曛日黄。惜哉形胜地,回首一茫茫。”(其二)回首茫茫,不胜神往,就只有凭那从草堂浣花溪流往巫峡的水来情牵两地了:“朝朝巫峡水,远逗锦江波。”(其一)

这一时期写得最富有生趣也最清丽的篇章是《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一说:

“今朝腊月春意动,云安县前江可怜。一声何处送书雁,百丈谁家上濑船?未将梅蕊惊愁眼,要取椒花媚远天。明光起草人所羡,肺病几时朝日边。”一年之计在于春,云安地暖,腊月初一便觉春意萌动;老杜客寓怀新,精神顿爽,想到今年或可乘船东下,自然对县前江水产生了怜爱之心。陆游《入蜀记》:“盖上峡惟用橹及百丈,不复张帆矣。百丈以巨竹四破为之,大如人臂。予所乘千六百斛舟,凡用橹六枝,百丈两车。”春动则雁北翔,闻雁叫而思寄书故园;见拉纤上急湍的船,不仅动了东游之念,也难免引起对水西头草堂的怀念。《晋书·列女传》载,刘臻妻陈氏尝元旦献《椒花颂》说:“标美灵葩,爰采爰献。圣容映之,永寿于万。”刚入腊月,梅花未放;元旦瞬忽将至,就要取椒花颂岁,聊自娱于天涯旅次了。仇注:“汉王商借明光殿起草作制诰。赵大纲谓公诗‘翰林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即‘明光起草人所羡’也。据《石砚》诗蔡注引《汉官仪》,尚书郎主作文章起草,乃自叙郎官事也。”模棱于两说之间。杨伦则采后说:“公辟严幕,名为检校员外郎,实未拜官于朝,故及之。”从此说尾联应译为:为郎官起草于明光殿那是人所共羡的,但不知我这个病肺的检校员外郎何时才能回长安参加朝正大典而有幸起草。(36)这里又一次闪现出渴望回京立朝、又生怕愿望落空的复杂心理。其二说:

“寒轻市上山烟碧,日满楼前江雾黄。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新亭举目风景切,茂陵著书消渴长。春花不愁不烂漫,楚客惟听棹相将。”仇注:“《马岭谣》:三牛对马岭,不出贵人出盐井。远注:云安人家有盐井,其俗以女当门户,皆贩盐自给。《唐书》:夔州奉节县,有永安井盐官。又云安、大昌皆有盐官。”《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导)愀然变色曰:‘当共勠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汉代著名赋家司马相如有消渴病,曾家居茂陵著作。此老杜以司马相如自况。老杜在《南楚》中称云安为“南楚”,故自称楚客。这诗上半写所见下半写所感:“惟‘寒轻’‘日满’,故‘烟碧’‘雾黄’,俱于‘腊’中见‘春意’。‘溪女’亦娴生计,‘郡郎’尽有归期。江间所见如此,而客途抚景,作赋言愁,又何堪此留滞乎?急须待得春来,出峡遨游耳。”(《读杜心解》)其三说:

“即看燕子入山扉,岂有黄鹂历翠微?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衣。春来准拟开怀久,老去亲知见面稀。他日一杯难强进,重嗟筋力故山违。”才见到一丝春意,想象中即幻现出燕飞莺啭、桃红絮白的春光烂漫之景,可见诗人对来春抱有多大的希望啊!转思垂老亲朋罕遇、体衰故里难归,又不觉重嗟累叹了。

这种迫切思归之情,在《又雪》(37)中也有所流露:

“南雪不到地,青崖沾未消。微微向日薄,脉脉去人遥。冬热鸳鸯病,峡深豺虎骄。愁边有江水,焉得北之朝?”南中气暖,雪小到地即消,只青崖之上微有残存。颔联“承‘沾未消’写南雪如画”(杨伦评)。凡人为某事萦怀时,无论遇到什么,往往会不知不觉地牵扯到那件事上去。老杜也一样,本来咏雪咏得好好的,最后还总免不了又大发羁旅思归之叹:“文禽偏病,恶兽偏骄,以比不利君子而独利于小人。何能不愁!独南方之水不冻,故愁边江水,犹可行舟,焉得送我北往而至于朝乎?”(《杜臆》)就在这种期待与忧虑的精神折磨之中,老杜在云安逆旅,同家人一起,送走了旧岁,迎来了新年。

* * *

(1) 《旧唐书·高适传》:“(高适为西川节度使,)师出无功,而松、维等州寻为蕃兵所陷,代宗以黄门侍郎严武代还,用为刑部侍郎,转散骑常侍。”《新唐书》本传谓“召还,为刑部侍郎、左散骑常侍”。刑部侍郎正四品下,散骑常侍正三品下。不管有无“转”字,为刑部侍郎时不当兼为散骑常侍。《新唐书·百官志》:“左散骑常侍二人,……掌规讽过失,侍从顾问。”今题中既称“常侍”,又用汲黯能直言切谏典故,可见暮春老杜作此诗时高适已返京,并转任常侍了。老杜回成都没赶上为高适送行,故“奉寄”此诗表惜别之意。

(2) 仇兆鳌说:“按:朱注因元次山序文有王契姓名,遂以王契为京兆人,奉使来蜀。今玩诗词,公去蜀时,与王相别,及归蜀时,又与王相遇,黄鹤以王契为蜀人者,得之。元结所云者当另是一人。远注:王侍御,当是罢官而居于蜀者,故诗有‘客即挂冠至’‘幸各对松筠’等句。”浦起龙说:“元结《别王佐卿序》:癸卯岁(代宗广德元年,七六三),京兆王契佐卿,年四十六。顷去西蜀,对酒欲别。……愚按:朱说为是,……详诗意,侍御亦以京兆人而流寓于蜀者。当公初入蜀时,侍御大约亦以事在蜀,与公相遇。属公有梓、阆之行,侍御寻亦还京,而其意中或颇爱蜀中风土,遂复谢职移家于此。其留止处,盖在导江县(元代废,故城在今四川灌县东二十里)。”朱说得浦阐发,较可信。

(3) 罗大经鹤林玉露》对此有批驳:“杜少陵绝句云:‘迟日……’或谓此与儿童之属对何异!余曰:不然。上二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泳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大抵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什么用。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亦尽有可玩索处。大抵看诗,要胸次玲珑活络。”可参看。

(4) 仇兆鳌赘文于此首后综论五绝作法甚详,录以备考:“五言绝句,始于汉魏乐府,六朝渐繁,而唐人尤盛。大约散起散结者,一气流注,自成首尾,此正法也。若四句皆对,似律诗中联,则不见首尾呼应之妙。必如王勃《赠李十四》诗:‘乱竹开三径,飞花满四邻。从来扬子宅,别有尚玄人。’岑参(误,实是王之涣)《登鹳雀楼》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钱起《江行》诗:‘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令狐楚《从军》诗:‘胡风千里惊,汉月五更明。纵有还家梦,犹闻出塞声。’已上数诗,皆语对而意流,四句自成起讫,真佳作也。若少陵《武侯庙》诗:‘遗庙丹青落,空山草木长。犹闻辞后主,不复卧南阳。’其气象雄伟,词旨剀切,则又高出诸公矣。莫谓‘迟日’一首,但似学堂对句也。至于对起散结者,如卢僎《南楼望》诗:‘去国三巴远,登楼万里春。伤心江上客,不是故乡人。’李白《独坐敬亭山》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柳宗元《江雪》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又有散起对结起,如骆宾王《易水送别》诗:‘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宋之问《别杜审言》诗:‘卧病人事绝,嗟君万里行。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孟浩然《宿建德江》诗:‘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杜诗如:‘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此即双起单结体也。如:‘江上亦秋色,火云终不移。巫山犹锦树,南国且黄鹂。’此即单起双结体也。又有四句似对非对,而特见高古者,如裴迪《孟城坳》诗:‘结庐古城下,时登古城上。古城非畴昔,今人自来往。’太上隐者《答人》诗:‘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则又脱尽蹊径矣。杜诗如:‘万国尚戎马,故园今若何?昔归相识少,早已战场多。’此散对浑成之作也。”

(5) 仇兆鳌引杨说后又进一步发挥说:“升庵所引,此一体也。唐人诸法毕备,皆当参考,以取众家之长。凡绝句散起散结者,乃截律诗首尾,如李白《春夜洛城闻笛》云:‘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花满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张继《枫桥夜泊》云:‘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是也。有对起对结者,乃截律中四句,如张仲素《汉苑行》云:‘回雁高飞太液池,新花低发上林枝。年光到处皆堪赏,春色人间总不知。’王烈《塞上曲》云:‘红颜岁岁老金微,砂碛年年卧铁衣。白草城中春不入,黄花戍上雁长飞。’有似对非对者,如张祜《胡渭州》云:‘亭亭孤月照行舟,寂寂长江万里流。乡国不知何处是,云山漫漫使人愁。’张敬忠《边词》云:‘五原春色旧来迟,二月垂杨未挂丝。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发时。’是也。有散起对结者,乃截律诗上四句,如李白《上皇西巡歌》云:‘谁道君王行路难,六龙西幸万人欢。地转锦江成渭水,天回玉垒作长安。’李华《春行寄兴》云:‘宜阳城下草萋萋,涧水东流复向西。芳草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有对起散结者,乃截律诗下四句,如李白《东鲁门泛舟》云:‘日落沙明天倒开,波摇石动水萦回。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雍陶《韦处士郊居》云:‘满庭诗景飘红叶,绕砌琴声滴暗泉。门外晚晴秋色老,万条寒玉一溪烟。’是也。有全首声律谨严不爽一字者,如白居易《竹枝词》云:‘瞿塘峡口冷烟低,白帝城头月向西。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晴鸟一时啼。’贾岛《渡桑干》云:‘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有平仄不谐而近于七古者,如李白《山中问答》云:‘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韦应物《滁州西涧》云:‘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有平仄未谐而并拈仄韵者,如君山老父闲吟云:‘湘中老人读黄老,手援紫藟坐碧草。春至不知湖水深,日暮忘却巴陵道。’李洞《绣岭宫》云:‘春草萋萋春水绿,野棠开尽飘香玉。绣岭宫前鹤发翁,犹唱开元太平曲。’有首句不拈韵脚,而以仄对平者,如王维《九日忆兄弟》云:‘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戏题盘石》云:‘可怜盘石临泉水,复有垂杨拂酒杯。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

(6) 《旧唐书》本传载:“上元二年冬,黄门侍郎郑国公严武镇成都,奏为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记此事年份有误。

(7) 《读杜诗说》:“‘犹’一作‘来’。今按:此言二公毛发犹若酣战时也。若作‘来’字,则但图英姿,非并图其与人酣战,意不合矣。”作“来”字,不过是说他们像是要来酣战一般,似乎显得更生动。

(8) 萧涤非说:“按上,犹赴也,唐人多赴上连文。唐书来瑱传:以瑱充淮西申、安十五州节度观察使,瑱上表称淮西无粮馈军,请待收麦毕赴上。是其证。浦氏疑上当作赴,非。”

(9) 原剑南兵马使为徐知道。徐于宝应元年(七六二)七月反,八月为其下所杀。故缺。

(10) 单复编此诗在广德二年夏,时在严武幕中。顾注:《文苑英华》载畅当作。黄伯愚编为少陵诗。黄山谷在蜀道见古石刻有唐人诗,以老杜“酒渴爱清江”为韵。仇兆鳌认为此诗不乐居幕府而作。上四言草堂醉后,有倘佯自得之兴。下四言军中陪宴,非豪饮畅意之时。沈、刘盖草堂同饮者。王嗣奭解尾联说,饮止数杯,而君不见我之醉已沉冥?十字为句。

(11) 旧注:俗以钟鼓声亮为晴之占,故曰“报新晴”。

(12) 《杜臆》“涧经雨洗,泥去沙存,荷芰之根不固,而天风吹之便倒,乃状之以‘蛟龙引子过,荷芰逐花低’,真奇语也。”可参看。

(13) 召问神鬼,其实对为政并无裨益。所以李商隐的《贾生》说:“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14) 《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有“凶问一年俱”“清秋大海隅”之句可证。

(15) 《苕溪渔隐丛话》:“律诗有扇对格;第一句与第三句对,第二与第四对。如少陵《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云‘得罪……潜夫’。东坡《和郁孤台》诗云:‘解后(邂逅)陪车马,寻芳谢朓洲;凄凉望乡国,得句仲宣楼。’又唐人绝句亦用此格,如‘去年花下留连饮,暖日夭桃莺乱啼;今日江边容易别,淡烟衰草马频嘶’之类是也。”两事对举,每易形成此格。如《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即含有此格因素。若有生活实感,妙手偶得,不无佳对;但此格较一般对仗更呆板,为旧体诗者不宜硬作。

(16) 苏轼《洞仙歌》小序:“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即此池。

(17) 仇兆鳌说:“李固当是蜀人,其弟曾为司马,能写山水图。公至固家,固挂其图于壁,而请公题之也。”杨伦说:“详诗意,所画当是海上仙山图。”

(18) 《唐会要》:天宝四载十一月,敕御史依旧置黄卷,书阙失。此借黄卷喻簿书。

(19) 浦起龙按:“公时已赐绯,而云青袍者,谓供事之便服也。”

(20) 原文“剪拂”是洗涤拂拭的意思。比喻称誉、推崇。《文选刘峻广绝交论》:“至于顾盼增其倍价,剪拂使其长鸣。”李善注:“湔拔(祓)、剪拂,音义同也。”此处姑译作“推举”。

(21) 《史记·龟策列传》:“今龟使来抵网,而遭渔者得之。”

(22) 《冠子》:“笼中之鸟,空窥不出。”

(23) “会希全物色”,《杜臆》解为“幸全体面”。

(24) 仇注:“唐肃宗诏:天下临池带郭处,置放生池,凡八十一所。颜真卿为碑。”

(25) 仇注:“公诗题凡记日者皆涉节候,此指立春日也,故云‘腊味’‘春声’。”未知确否,待精于历法者考订。揆情度理,老杜当是在家过的年,故诗题应如下标点:《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不得理解为正月三日始归溪上。

(26) 黄鹤注:当是永泰元年正月,归溪上时营屋而作。

(27) 浦起龙说:“三、四,指第一次来蜀初置草堂时。‘逢故旧’,如高适辈皆是。‘自林泉’,即《寄题草堂》诗所云:‘卜居必林泉’者,明言初次营屋也。下半泛言置草堂后历来游眺之事,非专指目前也。解者俱泥定严公再镇后说,便与下首犯复,且未玩‘逢’字、‘发’字本义也。其误在看待‘有六年’句。”亦有所见,可参看。

(28) 仇注:“胡夏客云:‘往时文采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虽怀抱如斯,亦品地有失。凡诗,必说忧君忧国,太迂;但言愁饥愁寒,太卑。杜公不免有此二病。今按:公之忧君国根于至性,愁饥寒出于真情,若欲避此而泛言景物,反非本来面目。宣子之说,未为少陵知音。”愁饥寒出于真情,不觉其卑;而引“往时文采动人主”一事为殊荣,则未免俗而近迂。

(29) 秦凤岗《谈谈葵藿》(载《人文杂志》一九八二年第五期)说:《杜诗散绎》将“葵藿倾太阳”中的“葵”译为向日葵,误。因为这里所说的“葵”系戎葵,亦名胡葵、吴葵、一丈红,属锦葵科的宿根草本。《花镜》云:“葵,阳草也,一名卫足葵,言其倾叶向阳,不令照其根也。”而向日葵一名西番葵,系菊科一年生草本,原产于美洲南部。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世界上其他地方没有向日葵,也没有种植向日葵的任何文字记载。大约在十七世纪初,我国才从南洋引进向日葵。显然杜甫没见过这种植物。录此见葵与向日葵的区别。本书上卷三〇二页也误以“葵”为向日葵,应更正。

(30) 黄生说:“公以白头趋幕,意为同列轻薄少年所侮,故一则云:‘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一则云:‘老翁慎莫怪少年,葛亮《贵和》书有篇。’合诸作观之,显是幕中所赋。然从未经人拈出,岂必待其题云《院中感事》而后下注耶?”显是赋幕中事,也可能作于辞幕后不久,不宜遽定为“幕中所赋”。

(31) 仇注:“题曰《去蜀》,是临去成都而作也。公自乾元二年季冬来蜀,至永泰元年,首尾凡七年,其实止六年耳。所谓‘五载客蜀’者,上元元年、上元二年、宝应元年、广德二年、永泰元年也。‘一年居梓’者,专指广德元年也。此诗作于永泰元年夏,将往戎、渝之时。黄鹤编在广德二年阆州诗内,恐未然。今从蔡氏编次。”《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一九八四年第一期载陈尚君《杜甫为郎离蜀考》认为:“杜甫永泰元年离开成都草堂携家东下,在四月末严武去世以前。……前一年杜甫入严武幕府任参谋时,并不带郎职。杜甫离幕后,严武奏请朝廷任命他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并召他赴京,杜甫因而改变了归隐终老于草堂的初衷,于春夏间买舟东下。”此是新见,可参考。今特补记于此。

(32) 仇注以为鲍照有《喜雨》诗题。鲍有《喜雨》《苦雨》,但最早以“喜雨”为题赋诗的则是曹植。

(33) 乌蛮,古族名。唐时主要分布于今云南、四川南部、贵州西部,为东、六诏爨和东蛮的主要居民。

(34) 黄生说:“赵氏以不准折一色见(现)钱为青钱。此倒训矣。青铜质美,故一色行使。其鎈恶者用必准折,故价直以青钱为率也。”

(35) 胡应麟说:“‘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锡飞常近鹤,杯渡不惊鸥’,杜用事入化处。然不作用事看,则古庙之荒凉、画壁之飞动,亦更无人可著语。此老杜千古绝技,未易追也。”(《诗薮》)

(36) 浦起龙采赵大纲说:“……春来而颂椒之怀,欲投北阙。因而想到‘明光起草’时,觉得此身难再也。仇以‘起草’为自叙郎官事,与‘朝日边’不贯。”译文似亦可通,未必不贯。

(37) 旧注以为题曰《又雪》,前面应有《雪》诗一章,疑脱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