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波又起
广德元年(七六三),正月,以国子祭酒刘宴为吏部尚书、同平章事,度支等使如故。初,山南东道节度使来瑱在襄阳,权宦程元振有所请托,不从;去年来瑱入朝,加同平章事,元振谮瑱言涉不顺。壬寅,来瑱坐削官爵,流播州,赐死于路,由是藩镇皆恨程元振。史朝义屡出战,皆败,田承嗣劝他亲往幽州发兵,还救莫州;朝义去后,承嗣即以莫州城降,送朝义母、妻、子于官军。官军追击,朝义败走。时朝义所任命的范阳节度使李怀仙已请降,遣兵马使李抱忠镇守范阳县。朝义至范阳,不得入。官军将至,朝义遣人谕抱忠以大军留莫州、轻骑来发兵救援之意,因责以君臣之义。抱忠答道:“天不祚燕,唐室复兴,今既归唐矣,岂可更为反覆,独不愧三军邪!大丈夫耻以诡计相图,愿早择去就以谋自全。且田承嗣必已叛矣,不然,官军何以得至此!”朝义大惧,说:“吾朝来未食,独不能以一餐相饷乎?”抱忠乃令人设食于城东。于是范阳人在朝义麾下者,都拜辞而去,朝义涕泣而已,独与胡骑数百,食毕东奔广阳,广阳不受;欲北入奚、契丹,至温泉栅,李怀仙遣兵来追;朝义走投无路,自缢于林中,怀仙取其首级以献。仆固怀恩与诸军皆还。甲辰,史朝义首级送到京师。
闰一月,癸亥,以史朝义降将薛嵩为相、卫、邢、洛、贝、磁六州节度使,田承嗣为魏、博、德、沧、瀛五州都防御使,李怀仙仍在原地为幽州、卢龙节度使。此前,河北诸州皆降,薛嵩等迎仆固怀恩,拜于马前,乞行间自效。怀恩亦恐贼平宠衰,故奏留薛嵩等及李宝臣分帅河北,自为党援。朝廷亦厌兵,但求无事,因而授之。回纥登里可汗归国,其部众所过抄掠,动辄杀人,无所忌惮。陈郑、泽潞节度使李抱玉欲派遣官属安置过境部众,无人敢于应承,惟独赵城尉马燧请行。待回纥将至,马燧先遣人贿赂其渠帅,约勿暴掠,帅给他一面旗子说:“有犯令者,君自戮之。”马燧取死囚冒充左右随从,小有违令,立即斩首。回纥相顾失色,过境皆拱手遵守约束。抱玉奇之,马燧趁机劝抱玉说:“燧与回纥言,颇得其情。仆固怀恩恃功骄蹇,其子玚好勇而轻,今内树四帅,外交回纥,必有窥河东、泽潞之志,宜深备之。”抱玉以为然。
四月,庚辰,李光弼奏擒袁晁,镇压了浙东农民起义。头年袁晁聚众近二十万起义,转攻州县,李光弼派部将张伯仪领兵前往镇压。郭子仪数上言:“吐蕃、党项不可忽,宜早为之备。”辛丑,遣兼御史大夫李之芳等出使吐蕃,被扣留,到第二年才放回。
六月,癸酉,礼部侍郎华阴杨绾上疏,极言贡举之弊,请求改革。杨绾为老杜旧识,杜有《路逢襄阳杨少府入城戏呈杨四员外绾》诗(详上卷四六九、四七〇页)。庚寅,以魏博都防御使田承嗣为节度使。承嗣将管内壮丁皆抽去当兵,只让老弱种庄稼,数年间有兵众十万;又挑选骁健者万人自卫,谓之牙兵。后大历十年(七七五)兼有贝、博、魏、相、卫、磁、洺七州。曾两度叛乱。
七月,壬寅,群臣上代宗尊号。壬子,赦天下,改元广德,封赏讨史朝义有功诸将与回纥可汗。以仆固玚为朔方行营节度使。吐蕃入大震关,陷兰、廓、河、鄯、洮、岷、秦、成、渭等州,尽取河西、陇右之地。(老杜四年前在秦州所写的诗歌中早已有虑及此,他之所以急于离秦、成入蜀,除了为饥寒所迫,也不是没有避乱的考虑。)当初仆固怀恩受诏与回纥可汗相见于太原;河东节度使辛云京因可汗是怀恩的女婿,怕他们合谋袭击军府,就闭城自守,也不劳军。等到平定史朝义以后,诏怀恩送可汗出塞,往来经过太原,云京亦闭城不与相闻。怀恩怒,具表其状,不报。怀恩率领朔方军数万屯汾州,派其子御史大夫仆固玚率领万人屯榆次,裨将李光逸等屯祁县,李怀光等屯晋州,张维岳等屯沁州。中使骆奉仙至太原,云京厚结之,为言怀恩与回纥合谋,反状已露。奉仙还,过访怀恩,怀恩陪他在其母之前饮宴,其母几次责问奉仙道:“汝与吾儿约为兄弟,今又亲云京,何两面也?”酒酣,怀恩起舞,奉仙赠以缠头彩。怀恩欲酬之,说:“来日端午,当更乐饮一日。”奉仙坚持要走,怀恩藏匿其马,奉仙对左右说:“朝来责我,又匿我马,将杀我也。”夜晚逾墙而走;怀恩惊,追上去将马送还他。
八月,癸未,奉仙回到长安,奏怀恩谋反;怀恩亦具奏其状,请诛云京、奉仙;皇上两无所问,优诏和解之。
九月,壬戌,皇上派遣裴遵庆去向怀恩宣谕圣旨,且观察他的动向。怀恩见到遵庆,就抱着他的脚哭号诉冤,遵庆说圣恩优厚,劝他入朝,他也答应了。副将范志诚以为不可,说:“公信其甘言,入则为来瑱,不复还矣!”次日,怀恩见遵庆,以惧死为辞,请令一子入朝,志诚又以为不可,遵庆乃还。御史大夫王翊出使回纥归;怀恩先与可汗往来,恐王翊泄漏其事,就把他留下了。吐蕃入寇,边将告急,程元振皆压住不上报。
十月,吐蕃寇泾州,刺史高晖以城降敌,并为之向导,引吐蕃深入;过邠州,皇上才得知。辛未,进犯奉天、武功,京师震骇。诏以雍王李为关内元帅,郭子仪为副元帅,出镇咸阳以御之。郭子仪闲废日久,部曲离散,临时召募,得二十骑而行,至咸阳,吐蕃率领吐谷浑、党项、氐、羌二十余万众,弥漫数十里,已从司竹园渡渭,循山而东。郭子仪派人入奏,请增兵,遭程元振阻止,未得召见。乙亥,吐蕃进犯盩厔,渭北行营兵马使吕月将出战,兵尽被擒。朝廷至此方治兵,而吐蕃已渡便桥,仓猝不知所为。丙子,皇上奔陕州,官吏藏窜,六军逃散。郭子仪赶回长安,车驾已去。戊寅,吐蕃入长安,高晖与吐蕃大将马重英等立故邠王李守礼之孙广武王李承宏为帝,改元,置百官,以前翰林学士于可封等为相。吐蕃剽掠府库市里,焚烧闾舍,长安城中荡然一空。六军散兵游勇也到处抢劫,士民避乱,皆入山谷。辛巳,皇上到达陕州,百官稍有至者。郭子仪引三十骑从御宿川循山而东,收得兵将四五千人,谋取长安。子仪请太子宾客第五琦为粮料使,供给军食。节度判官段秀实劝说节度使白孝德引兵赴难,孝德即日举兵,南下京畿,与蒲、陕、商、华诸州合兵进击。吐蕃既立李承宏,欲掠夺城中士女、百工,整众归国。子仪派遣左羽林大将军长孙全绪率领二百骑出蓝田观敌势,至韩公堆,昼则击鼓张旗帜,夜则多举火,用以迷惑吐蕃。前光禄卿殷仲卿聚众近千人,保蓝田,与全绪里外相应,率领二百余骑直渡浐水。吐蕃惧,百姓又吓唬他们说:“郭令公自商州将大军不知其数至矣!”敌人信以为真,稍稍引军去。全绪又派射生将王甫入城暗中联络少年数百,夜晚在朱雀街击鼓大呼,吐蕃惶骇,庚寅,全部遁逃。高晖得知,率领麾下三百余骑东走,至潼关,守将李日越将他捉住杀了。壬辰,诏以元载判元帅行军司马,以第五琦为京兆尹。癸巳,以郭子仪为西京留守。甲午,子仪发商州。骠骑大将军、判元帅行军司马程元振专权自恣,人畏之甚于李辅国。诸将有大功者,元振都想加害他们。吐蕃入寇之初,元振不及时进奏,致令皇上狼狈出逃。当时朝廷发诏征诸道兵,李光弼等皆忌元振居禁中,不来勤王。朝廷内外都切齿痛恨程元振,却不敢发言。太常博士柳伉上疏,以为:“犬戎犯关度陇,不血刃而入京师,劫宫闱,焚陵寝,武士无一人力战者,此将帅叛陛下也。陛下疏元功,委近习,日引月长,以成大祸,群臣在廷,无一人犯颜回虑者,此公卿叛陛下也。陛下始出都,百姓填然,夺府库,相杀戮,此三辅叛陛下也。自十月朔召诸道兵,尽四十日,无只轮入关,此四方叛陛下也。内外离叛,陛下以今日之势为安邪,危邪?若以为危,岂得高枕,不为天下讨罪人乎?臣闻良医疗疾,当病饮药,药不当疾,犹无益也。陛下视今日之病,何繇至此乎?必欲荐宗庙社稷,独斩元振首,驰告天下,悉出内使隶诸州(言悉出诸宦官隶诸州羁管),持神策兵付大臣(时鱼朝恩领神策军),然后削尊号,下诏引咎,曰:‘天下其许朕自新改过,宜即募士西赴朝廷;若以朕恶不悛,则帝王大器,敢妨圣贤,其听天下所往。’如此,而兵不至,人不感,天下不服,臣请阖门寸斩以谢陛下。”
十一月,辛丑,皇上以元振曾有保护之功,仅削其官爵,放归田里。王甫自称京兆尹,聚众二千余人,署置官属,暴横长安中。壬寅,郭子仪至浐水西,王甫按兵不出。有人对子仪说城不可入,子仪不听,引三十骑徐进,使人传呼召王甫;王甫失据,出迎拜伏,子仪将他斩首,其兵尽散。白孝德与邠宁节度使张蕴琦将兵屯畿县,子仪召之入城,京畿遂安。吐蕃退兵至凤翔,节度使孙志直闭城拒守,吐蕃围城数日。镇西节度使马璘闻皇上逃奔陕州,即率领精骑千余自河西入赴国难;转战至凤翔,值吐蕃围城,马璘率众突入城中,不解甲,背城出战,身先士卒奋击,俘斩千计而归。次日,敌复逼城请战,马璘开悬门以待之。敌引退,说:“此将军不惜死,宜避之。”于是就退居于原州、会州、成州(同谷)等地。
十二月,丁亥,代宗离陕州;甲午,至长安。以鱼朝恩为天下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总领禁兵,权宠无比。乙未,以苗晋卿为太保,裴遵庆为太子少傅,并罢政事;以宗正卿李岘为黄门侍郎、同平章事。遵庆既去,元载权益盛,以财货结内侍董秀,使主书卓英倩潜与往来,上意所属,元载必先得知,承意探微,言无不合;皇上因此更看重他。吐蕃既去,广武王李承宏逃匿草野,上赦不诛,丙申,将他流放到华州。程元振既得罪,归三原,闻上还宫,着妇人衣服,私入长安,将图复用,京兆府擒之以闻。吐蕃陷松、维、保三州及云山新筑二城,西川节度使高适不能救,于是剑南西山诸州亦为吐蕃所占领。
大乱刚平,长安又再一次失而复得,另一个皇帝又再一次逃而复归。一个新的叛变正在酝酿,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外患频仍的局面正在形成……对于唐王朝来说,广德元年不是个胜利年,而是个很凶险的年头。
二 狂喜过后
这一年,老杜主要是在梓州度过的。
开春,老杜一听到史朝义自缢、官军收复河南河北的喜讯,真是欢喜欲狂,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说: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头年(宝应元年)十月,以雍王李为天下兵马元帅,会诸道节度使及回纥于陕州,统兵十余万,进讨史朝义,收复洛阳。老杜当时在梓州闻讯,曾作《渔阳》一诗,讽叛党归顺,慰燕人向化说:“渔阳突骑犹精锐,赫赫雍王都节制。猛将翻然恐后时,本朝不入非高计。禄山北筑雄武城,旧防败走归其营。系书请问燕耆旧,今日何须十万兵!”渔阳的突击轻骑虽还精锐(1),可是怎敌得住由威名赫赫的雍王(即德宗)统领的大军。河北诸将翻然来降犹恐后时,你们若再不归附本朝那真是失策。当初安禄山筑雄武城(在范阳北),以防战败有所退守。我想捎个信请问燕地父老:如今这样的形势不须十万兵马来收拾那些负隅顽抗之敌人吧!——可见老杜虽远在剑外,对中原战局还是很了解(他经常与当地官员交往,消息当然比较灵通),对直捣叛军巢穴也是很有信心的。而且年初史朝义战败北走之事他也偶有所闻,曾志之于诗:“贱子何人记,迷方着处家。竹风连野色,江沫拥春沙。种药扶衰病,吟诗解叹嗟。似闻胡骑走,失喜问京华。”(《远游》)虽然如此,一旦得知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变成了事实时,他仍然会感到喜出望外,会惊喜若狂的。开心就笑伤心就哭,这是人之常情。但在特殊情况下,哭也能倾泻人们内心的巨大惊喜。当人们忽然遭到巨大惊喜的袭击时,往往是不会笑的;如果大笑,倒是反常现象。这时只有那倾盆大雨似的滚滚热泪直流,才能发泄得出这种强烈的感情。何况诗人这滚滚热泪中,还饱含着往日因战乱而忧国忧民的痛苦,和流离失所、辗转道路的辛酸。随着激情得到尽情宣泄,他稍为平静些了,他定了定神,原来他的妻子儿女都在身边,个个喜形于色,往日那满布在他们脸上的愁云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了。这时一个多年积压在内心深处的念头突然涌现了出来:“余田园在东京”(篇末原注),我真想马上结束这长期痛苦的流浪生活,回老家去安居乐业啊!在这样一个强烈念头的冲击下,他又沉入了兴奋状态中。当他看到房里到处散乱地放着打开的书卷,就把它卷起来,收拾好,准备要走。想走当然不是一下子就能走得了的,无须马上急着收拾东西,这不过是他“喜欲狂”时的一种下意识动作而已。所以说是“漫卷”,就是不经意的意思。这样写真好,不仅生动地传出了他当时那种乐不可支的神情,巧妙地表达出他内心的无限喜悦,而且还反衬出刚才听到喜讯之前他客居无聊、以诗书吟咏遣愁的生活环境和精神状态。
庾信《拟咏怀》其十八有这样两句诗:“琴声遍屋里,书卷满床头。”也是借满屋的琴声、满床的书卷来衬托作者“中夜忽然愁”的无穷愁思,可参看。诗人越想越兴奋,不禁放声高唱起来,还要借酒来表达他满怀的欢乐。想到现在严冬已经过去,春光明媚,正好和难友们结伴回乡,就更加心旷神怡了。黄生说:“‘青春作伴’四字尤妙,盖言一路花明柳媚,还乡之际更不寂寞。四字人演作一联,未必能佳也。”“白日”“青春”,这是多么富于展望的字眼!诗人一直生活在苦难的战乱年代,就像生活在阴沉的严冬季节一样。今天获得最后胜利的喜讯,正如一声春雷惊破了漫天的云雾而重现出春日的阳光。在这春天灿烂阳光的普照下,万物欣欣向荣,长期心情抑郁的人们也顿时感到胸襟豁然开朗,重新燃烧起心中久已熄灭的希望的火花,在具体地做还乡的打算了。“放歌”“纵酒”都是语气很重的字眼,“须”字也一样。用这样些明快而果断的语言来写当时那种极端喜悦而豪迈的心情,是再恰当不过了。在阳光普照的“白日”,他“放歌”他“纵酒”,这可说是他长期苦闷抑郁心情的一次大解放。感情充沛,表现得也很有力量。想到在这美丽的青春季节,与人结伴回各自的长期阔别、梦魂萦绕的家乡,不觉一往情深,语气就显得格外亲切了。长江自巫山入巴东为巴峡,在湖北巴东县西二十里。三峡中最长的是巫峡。巫峡首尾一百六十里,因巫山得名,在四川巫山县东。老杜自蜀还洛,顺长江而下,理应先经巫峡而后经巴峡。注家见“即从巴峡穿巫峡”悖于常识,就认为这“巴峡”指的是巴县(今四川重庆市)一带江峡的总称(有的更引《华阳国志·巴志》所载巴县以东也有明月峡等三峡为证),非巴东县西的那个巴峡。这样,解释起来就顺理成章了。林庚先生考之最确:“‘巴峡’,四川东北部巴江中的峡。《太平御览》卷六五引《三巴记》曰:‘阆、白二水合流,自汉中至始宁城下,入涪陵,曲折三曲,有如巴字,亦曰巴江。经峻峡中谓之巴峡。’”(《中国历代诗歌选》上编采此说)廖仲安先生则认为:“渝州以下之川东峡江地带,均可称‘巴峡’。观戎昱《云安阻雨》诗‘日长巴峡雨濛濛’,称云安为巴峡;白居易在忠州有诗题云《木莲树生巴峡山谷间……忠州西北十里有鸣玉溪生者秾茂尤异……因题三绝句云》,则称忠州为巴峡;杜甫《八哀诗》(李光弼)云:‘疲苶竟何人,洒涕巴东峡。’则夔州亦可称‘巴峡’。”说亦有据。不过,我倒觉得这“巴峡”还是理解为指巴峡县西的那个巴峡为好。(一)巴县以东明月峡等并无作为总称的“巴峡”这个地名。固然老杜也可以将“巴东明月诸峡”简化成“巴峡”,但尾联“巫峡”“襄阳”“洛阳”都是实有的专用地名,怎好在前面加一个自拟的泛指地名呢?(二)虽说诗人这几年来早就琢磨过这条自蜀还洛的最佳路线,对沿途埠头也应有所了解,但处在闻捷狂喜的激动之中,他只想到过了这四个地方就可到家,即兴吟诗,一时把沿途必经的两个地点前后弄颠倒了,也是完全可能的。老杜事后之所以不改(要改也很容易,“巴”“巫”皆平声,只需将此二字易位即得),兴许认为这个偶然的疏忽,恰好最能表现当时那种“喜欲狂”的神情呢?郦道元《水经注·江水》:“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李白《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尽,轻舟已过万重山。”从白帝城到江陵,走的就是“从巴峡穿巫峡”的水路。在长江上游顺水行舟确乎神速,但水流之速、舟行之速终赶不上诗人归心之速。“巴峡”“巫峡”“襄阳”“洛阳”是沿途相距不近的四个地点。诗人标出它们,然后用“即从”“穿”“便下”“向”这样一些表示快速的字眼将它们串联起来,就不仅从意思上,也从急促的节奏上将行旅的神速和渴望还乡心情的急迫表现出来了。可叹的是,他的这个叶落归根的心愿是永远不能实现了。这是他的悲哀,这是时代的悲哀!顾宸说:“杜诗之妙,有以命意胜者,有以篇法胜者,有以俚质胜者,有以仓卒造状胜者。此诗之‘忽传’‘初闻’‘却看’‘漫卷’‘即从’‘便下’,于仓卒间写出欲歌欲哭之状,使人千载如见。”王嗣奭说:“此诗句句有喜跃意,一气流注,而曲折尽情,绝无妆点,愈朴愈真,他人决不能道。”(此据仇注引,今本《杜臆》文字有异)黄生说:“杜诗强半言愁,其言喜者仅寄弟数作及此作而已(2)。言愁者真使人对之欲哭,言喜者真使人读之欲笑,盖能以其性情达之纸墨,而后人之性情类,为之感动故也。学杜者不此之求,而区区讨论其格调,剽拟其字句,以是为杜,抑末矣!”各有所见,俱佳。
还乡梦终于成了场白日梦。春天,老杜回不了洛阳,也回不了成都,仍在梓州淹留。他到处登临游览,偶尔参加些饮宴、送迎等社交活动,写了些记事、抒怀的诗篇,从中可窥诗人行止、心境之一斑。
《春日梓州登楼二首》当作于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喜讯后不久。其一说:
“行路难如此,登楼望欲迷。身无却少壮,迹有但羁栖。江水流城郭,春风入鼓鼙。双双新燕子,依旧已衔泥。”新燕又来城楼筑巢定居了,而旅人仍浪迹羁栖,徒伤老大。风送鼓鼙,时犹未靖;水流城郭,江路邅回。王粲《登楼赋》说:“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谁知四望凄迷,反惹出闲愁如许!仇兆鳌说:“杜律首句,有语似承上,却是突起者。如‘杖锡何来此?秋风已飒然’‘故人亦流落,高义动乾坤’‘行路难如此,登楼望欲迷’,既飘忽,又陡健,此皆化境语也。”这诗中的“迹有但羁栖”即《远游》中“迷方著处家”之意。梓州客居情况不详,但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种药扶衰病”(亦《远游》中句,该诗作于梓州)如故。想到老杜流落他乡,贫病交加,靠采药种药供自己和家人保健,或换钱补贴家用,这也是够惨的了。其二说:
“天畔登楼眼,随春入故园。战场今始定,移柳更能存?厌蜀交游冷,思吴胜事繁。应须理舟楫,长啸下荆门。”李白《寄东鲁二稚子》:“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又《金乡送韦八之西京》:“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质言之,这都不过是说想念之极,不胜神往。如果换种说法,说我的心给风刮到我所思念的人的身边,或我所向往的地方,那岂不令人目瞪口呆,惊讶他构思的奇特和表现力的强烈吗?懂得了李白那两首诗中的那颗“心”,就懂得这诗中老杜的这双“眼”了。“心之所至,目亦随之,故登楼一望,而天畔之眼,遥入故园。因思战场始定,而故园之柳更存否也?”(王嗣奭语)真是诗人打发他的双眼遥入故园吊刚刚平定的今战场去了。转思北归暂恐未能,便又作东游之想。吴越胜事本繁,何况时平年少,回想更增向往。蜀中交游实冷,加之世乱身衰,现状能不厌烦?设身处地,将心比心,老杜的厌蜀思吴完全可以理解,值得同情。老杜入蜀以来,常想重游吴越。去岁来梓州,一直在筹划此事,今见时机成熟,去志更坚了。“长啸下荆门”,感情色彩强烈,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恶气!
《春日戏题恼郝使君兄》,是首颇有资料价值的作品:
“使君意气凌青霄,忆昨欢娱常见招。细马时鸣金,佳人屡出董娇饶。东流江水西飞燕,可惜春光不相见。愿携王赵两红颜,再骋肌肤如素练。通泉百里近梓州,请公一来开我愁。舞处重看花满面,樽前还有锦缠头。”仇兆鳌于《答杨梓州》题下案:“据前有李梓州,后有章梓州,此又有杨梓州,一岁而有三梓州,何更代之速耶!”通泉是梓州属县,不当设刺史;此“郝使君”亦不当为梓州刺史(若然,依前诗例当称郝梓州;且一年四梓州,似无此理),或是辞官或休沐还乡居于通泉的他州刺史。据诗中所述,此人当是当地富豪,犹如《从事行》中的严二别驾一样。去冬老杜在通泉时,常被郝某邀去参加宴会;席间,郝出其王、赵二姬以歌舞侑酒。今年春暖花开,老杜在梓州偶然忆及当时欢娱情景,因戏题此诗,望郝携妓来梓州为他开愁解闷。仇兆鳌说:“百里携妓,势所不能,亦空想花容而已。故曰‘戏’、曰‘恼’也。”“细马时鸣金,佳人屡出董娇饶”“再骋肌肤如素练”“舞处重看花满面”……得美而艳,见老杜生活和心理未能免俗的一面。同时所作《数陪李梓州泛江有女乐在诸舫戏为艳曲二首赠李》,也是这样一类作品。其一说:“上客回空骑,佳人满近船。江清歌扇底,野旷舞衣前。玉袖凌风并,金壶隐浪偏。竟将明媚色,偷眼艳阳天。”其二说:“白日移歌袖,青霄近笛床。翠眉萦度曲,云鬓俨成行。立马千山暮,回舟一水香。使君自有妇,莫学野鸳鸯。”仇兆鳌说:“唐人《五日观妓》诗:‘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谁道五丝能续命,却令今日死君家。’此纵情徇欲,少年无赖之谈,岂可列于风雅中乎?杜公《陪李梓州泛江》咏诸舫女乐云:‘翠眉萦度曲,云鬓俨成行。’结语则云:‘使君自有妇,莫学野鸳鸯。’《姚通泉携酒泛江》咏彩舟美人云:‘笛声愤怨哀中流,妙舞逶迤夜未休。’结语则云:‘人生欢会岂有极,无使霜露沾人衣。’观此二诗,能发乎情,止乎礼义,乐而有节,可以见公之所养矣。”老杜的这一类诗,至多能见出旧日官僚生活的奢华腐化,和老杜当时交游之一斑,不可曲为辩解,任意抬高。
这年春天,不知怎的,经梓州或回成都、或归朝、或下峡的亲友也特别多。可能他已动了去蜀之念而未及成行,因此每遇离筵,倍觉伤神:“二月频送客,东津(3)江欲平。烟花山际重,舟楫浪前轻。泪逐劝杯下,愁连吹笛生。离筵不隔日,那得易为情。”(《泛江送客》)
梓州治郪县。一天,他在郪城西原饯送李判官、武判官去成都,作《郪城西原送李判官兄武判官弟赴成都府》说:
“凭高送所亲,久坐惜芳辰。远水非无浪,他山自有春。野花随处发,官柳著行新。天际伤愁别,离筵何太频!”客中送客,情何以堪?这诗写得倒也真挚,只是太感伤了。当然这还要看对什么人,他的《惠义寺送王少尹赴成都得峰字》就不是这样:“苒苒谷中寺,娟娟林表峰。阑干上处远,结构坐来重。骑马行春径,衣冠起暮钟。云门青寂寂,此别惜相从。”前老杜作《赴青城县出成都寄陶王二少尹》,惠义寺所送当是那位王少尹。王或因公来梓州,今事毕复返成都。这是官场应酬、即席分韵赋诗之作,无甚可观,末句微露相偕回成都之意。兜率寺在郪县城南二里,详后。
最易触动老杜心弦的,是送人还京。他的《泛舟送魏十八仓曹还京因寄岑中允参范郎中季明》说:
“迟日深江水,轻舟送别筵。帝乡愁绪外,春色泪痕边。见酒须相忆,将诗莫浪传。若逢岑与范,为报各衰年。”黄鹤以为玄、肃二宗是年三月葬,故有“帝乡愁绪”“春色泪痕”之句。理解过于狭窄;老杜此时必然感慨万千,非止于哀悼故君。仇兆鳌说:“公时多伤时语,故嘱其莫浪传以取忌。”甚是。范季明不详。岑参,上元二年在虢州。宝应元年春,改太子中允,兼殿中侍御史,充关西节度判官。十月,天下兵马元帅雍王会诸道节度使于陕州,进讨史朝义,以岑为掌书记。广德元年,正月入京,在御史台供职。秋,任祠部员外郎(详《岑参集校注·岑参年谱》)。这年春,太子中允仍为岑的本职,故称“中允”。“为报各衰年”,是说请魏将自己年老体弱的情况逐个地告诉岑与范。老杜任左拾遗时,曾与人联名保荐岑参为右补阙。如今岑参在朝地位已不低,老杜固然会为老友的际遇高兴,但相形之下,更显出自己的蹇剥,这就无怪他要感慨系之了。这种天涯迟暮、伤春惜别的情怀,也同样强烈地表露在《涪江泛舟送韦班归京得山字》诗中:“追饯同舟日,伤春一水间。飘零为客久,衰老羡君还。花杂重重树,云轻处处山。天涯故人少,更益鬓毛斑。”另一首《送路六侍御入朝》,因为送的是童年老友,情真意挚,写得就更好:“童稚情亲四十年,中间消息两茫然。更为后会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别筵。不分桃花红似锦,生憎柳絮白于绵。剑南春色还无赖,触忤愁人到酒边。”“不分”,不料。春意愈浓就愈能触动离人愁思,甚至连酒也排遣不了,于是泄愤于桃花柳絮了。前两年春天,他写诗表示怕春怪春恼花(《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江上被花恼不彻”“行步欹危实怕春”,《绝句漫兴九首》“无赖春色到江亭”“便教莺语太丁宁”),也是这意思。李子德说:“一气滚注,只如说话,而浑成不可及。”此等诗,只须稍加吟咏,自知其妙。又有《送何侍御归朝》,题下原注:“李梓州泛舟筵上作。”这只是一般应酬,诗也平常:“舟楫诸侯饯,车舆使者归。山花相映发,水鸟自孤飞。春日垂霜鬓,天隅把绣衣。故人从此去,寥落寸心违。”仇兆鳌以为山花映发,起下绣衣故人,见侍御归朝之乐;水鸟孤飞,起下霜鬓寸心,见异方作客之穷:兴中有比,杜诗善用此法。此解颇佳,见作者针线之密,或有助于初学揣摩技法。
他的《奉送崔都水翁下峡》写得较有意思:“无数涪江筏(4),鸣桡总发时。别离终不久,宗族忍相遗?白狗黄牛峡,朝云暮雨祠。所过凭问讯,到日自题诗。”《新唐书·百官志》:“都水监,使者二人,正五品上。掌川泽、津梁、渠堰、陂池之政,总河渠、诸津监署。”仇兆鳌说:“崔为都水使,与公为甥舅,故称曰翁。下峡,将归洛阳也。旧注谓归长安,反纡途矣。公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此可证也。”若首联确如仇注所解,谓“筏多桡响,从行者众”,则崔系因公顺流而下巡视沿途水利,因此就不存在“归长安反纡途”的问题。当然,他也很可能由长江转汉水至襄阳起旱归洛阳,但总得回长安销差。不可拘看。《十道志》载白狗峡在归州(今湖北秭归),两崖如削,白石隐起,其状如狗;黄牛峡在夷陵州(今湖北宜昌市),石色如人牵牛之状,人黑牛黄。宋玉《高唐赋序》:“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古时或有巫山神女祠。前引《送何侍御归朝》首联“舟楫诸侯饯,车舆使者归”,写刺史泛舟设宴饯送侍御归朝场面,很有气派。这诗首联写都水使率众“鸣桡总发时”情景,就显得更加神气了。颔联上句得到下句的补充,意思才完全,这仍然是流水对:咱们离别不久终会再见的,因为我有亲族在京,不忍遗弃,我很快也要下峡还乡了。《杜臆》:“五、六,纪一路所经。所过有相知,凭翁问讯,云‘到日自题诗’以赠也。”顾注:“将来欲凭此以问安信,何不按日题诗留存手迹乎?”卢注:“张籍《送远曲》:‘愿君到处自题名,他日知君从此去。’即末二句意。”仇兆鳌以为后二说太曲,还从《杜臆》为当。顾串讲,卢印证,实是一说。此说确太曲,若照此理解,语句则不如张籍二句流畅,有损诗意。前说虽顺,惜与本有内在联系的颈联脱节,而另设所谓“相知”作为“问讯”对象,似亦非作者本意。私意《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尾联连用“巴峡”“巫峡”“襄阳”“洛阳”四地名以见归心之急,而本诗颈联“白狗黄牛峡,朝云暮雨祠”,指的其实只是白狗峡、黄牛峡、巫山神女祠三处,在诗中所起作用也有所不同。老杜入蜀以来,尤其到梓州以后,常思下峡,而沿途胜迹他所心向往之、渴望在不久的将来顺道一游的,当是这样一些地方。(“一自《高唐赋》成后”,巫山神女峰于我国古代文士印象之深就不须说了。盛弘之《荆州记》载古歌说:“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李白《上三峡》也说:“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黄牛峡也很引人注意。白狗峡与黄牛峡相对成趣,故及之。)于是,他就托下峡的崔翁经过这些胜迹时先代问讯,等他不久到来时再一一题诗。或问:岂得向白狗、黄牛、神女问讯?谁说不能!老杜不是在《重过何氏五首》其一中就曾“问讯东桥竹”(详第七章第一节),在《送韦郎司直归成都》中也托韦郎“为问南溪竹”么?既可问竹,当然更可问山川灵异了。这不过是修辞中常用的拟人手法。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当时老杜去蜀之计已定,一旦准备就绪,即可成行了。神往之情一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但一强烈,一隽永,风味因情境不同而小有差异。颈联是宽对,又各是句中对;妙手偶得,别饶风致,不觉纤巧。
此外还有《送元二适江左》,但不知是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中的那位元二否。
三 “随喜给孤园”
这年春天,老杜也常去梓州城边登临游赏。
《太平寰宇记》载:牛头山,在梓州郪县西南二里,形似牛头,四面孤绝,俯临州郭,下有长乐寺,楼阁烟花,为一方胜概。老杜《上牛头寺》后四句“花浓春寺静,竹细野池幽。何处啼莺切,移时独未休”,即写此寺“楼阁烟花”胜概,颇清丽。又,《登牛头山亭子》:
“路出双林外,亭窥万井中。江城孤照日,春谷远含风。兵革身将老,关河信不通。犹残数行泪,忍对百花丛。”亭子最高,出寺登亭,“凭高道望,故城照日而见其孤,谷含风而觉其远。世乱无家,止余数行之泪,忍对此百花丛中乎?伤心甚矣”(仇兆鳌语)。“江城”二句雄健。浦起龙说:“由‘孤’字影出‘身’字,由‘远’字影出‘信’字。要是由身孤信远,才于写景处,落得此两字下也。盖景情相生,篇法乃融。”又,《望牛头寺》:
“牛头见鹤林,梯径绕幽深。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阴。传灯无白日,布地有黄金。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涅槃后分》载:佛入涅槃已,东西二双合为一树,南北二双亦合为一,皆垂覆如来,其树惨然变白。经云树色如鹤之白,故名鹤林。《释迦成道记》:一灯而灭而一灯续。释书有《传灯录》,以灯喻法,谓能破暗。此借指长明灯。《大唐西域记》载:昔有善施长者,拯乏济贫,哀孤恤老,时号给孤独。愿建精舍,请佛降临,惟太子逝多(亦译祗陀)园地爽垲,具以情告。太子戏言,金遍乃卖。善施即出藏金,随言布地,建立精舍(参看第十二章第四节)。对于这首诗的理解各有不同(5),我认为讲得最好的是《读杜心解》:“解者认题不清,又误看首句,遂引地志州南鹤林寺为证,大非也。愚意此诗傍晚出寺,回望而得耳。‘鹤林’,即寺旁之林,乃佛门林木通称也。林深则寺藏,但望鹤林矣。三、四,景愈阔。‘天河’,春夜初昏见西隅,故曰‘宿殿阴’。五、六,由望而忆及寺中所见,即长明之灯,宝胜之地,而喜其法轮昭焕,境界清华,遂猛然自悔曰:吾何戚戚狂歌为也?回看禅心,何其毫无系著如此也!回望之义了然矣。要惟心恋安禅,故尔回望。下四实是上四之根。”平空增添个鹤林寺来解诗是不可靠的。注引地志所载鹤林寺未详创建于何时,那么此寺也可能建于后代,甚至即因“牛头见鹤林”而命名,犹如扬州以往的竹西亭因杜牧的“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而命名一样。老杜从上寺到登山顶亭子到下寺回望,各成五律一章,次序井然,此三诗当作于同一天。
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出版的《访古学诗万里行》载:“牛头山在西门外不足半里的地方,我们特意去看了,……此山据说是因山的形状似牛头而得名。现在无论人们怎么指点,我们也看不出像牛头的样子。山并不高大,是高六七十米的小山。据杜甫的描写,当年的牛头寺是‘花浓春寺静,竹细野池幽’,何等令人向往。现在连寺庙的痕迹也看不出来了,只有些菜地果园。靠近县城的一面山势几同壁立,站在上面可以俯视全城,这倒还可以印证杜诗所描写的‘路出双林外,亭窥万井中’的真实性。”人世沧桑,千载之后小山古寺的变化自然很大,更不要说其间树木花鸟的荣枯集散了。钱谦益说:“图经云:山上无禽鸟栖集,而杜诗有‘营啼’之句,则图经误也。”除非二者皆作于同时,不然,一见有莺啼,一见无鸟集,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此胶柱鼓瑟之论,无足取。
牛头寺附近有兜率寺(6)。《太平寰宇记》载:前瞰郡城,拱揖如画。侯圭《东山观音寺记》云:梓州浮图大小十二,慧义居其北,兜率当其南,牛头据其西,观音距其东。《方舆胜览》载:兜率寺在南山,一名长寿寺,隋开皇中建,即苏轼诗所谓“牛头与兜率,云木郁堆垄”者。王勃《梓州郪县兜率寺浮图碑》载:其林泉纠合之势,山川表里之形,抽紫岩而四绝,叠丹崖而万变。连溪拒壑,所以控引太虚;蒸云驾雨,所以荡泄元气。老杜当时也曾去兜率寺游览,作《上兜率寺》说:
“兜率知名寺,真如会法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庾信哀虽久,周颙好不忘。白牛车远近,且欲上慈航。”“真如”,佛教名词。佛教认为用语言、思维等表达事物的真相,总不免有所增减,不能恰到好处。要表示其真实,只能用“照那样子”的“如”字来作形容。《成唯识论》:“真,谓真实,显非虚妄;如,谓如常,表无变易。谓此真如,于一切位,常如其性,故曰真如。”中国佛教学者,大都将它作为宇宙万有的本体之称,与实相、法界等同义。朱注:王勃《梓州郪县兜率寺浮图碑》:“兜率寺者,隋开皇中之所建也。”此云“自齐梁”,疑未详考。南齐周颙,音词辩丽,长于佛理,于钟山西立精舍,清贫寡欲,长年吃素,虽有妻子,独处山舍。孔稚珪的《北山移文》却尖锐地指责他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法华经》中载有肥重多力、能驾宝车的大白牛。“慈航”,佛教名词。佛教认为佛、菩萨以大慈悲救度众生出生死苦海,有如舟航,故名。这首诗写得不算好,但可看出老杜当时的思想情况:他像庾信一样常有乡关之思,也不是没有周颙那种奉佛归隐之想;今来此寺,更欲借佛力以脱离苦海了。唐时儒、释、道并重,士人一般多受释、道思想的影响。老杜年轻时曾与学问僧有过交往,多少也懂得点佛学(详第三章第五节)。如今他身处乱世,日暮途远,偶生奉佛归隐之想,也是很自然的事。因此,既无须深责,也不劳褒奖他佛学造诣之深。又,《望兜率寺》写上寺而眺望的所见所感:
“树密当山径,江深隔寺门。霏霏云气动,闪闪浪花翻。不复知天大,空余见佛尊。时应清盥罢,随喜给孤园。”山路两旁树林茂密,寺门前江水深深。霏霏云气浮动,闪闪浪花翻滚。树稠叶密,在这里不再感到天的大,剩下就只见佛陀为尊了。朱注引阚泽的话说:“孔、老二教,法天制用,不敢违天。佛之设教,诸天奉行,不敢违佛,故佛号人天师。”仇兆鳌说:“到此禅林妙境,不复知天之大,而惟见佛为尊矣,因欲盥手而行,随处览胜也。”串讲虽通,实未得其旨。又说:“此诗云‘不复知天大,空余见佛尊’,非推尊释道之大,正言其所见之小耳。”又未免头巾气太重。其实这是即景生情的幽默话。老杜来到佛寺,见林木葱茏,遮蔽天日,一时兴起,不觉因释之视天与儒、道适反而得此妙语,非徒于咏佛寺甚切,且能见出此禅林幽深恬静境界,别饶意趣。于此等处,我见到的只是诗人,既非腐儒,又非信士。
一天,梓州李刺史,邀请附近几州的刺史去惠义寺登临游览。老杜也去了,作《陪李梓州王阆州苏遂州李果州四使君登惠义寺》说:
“春日无人境,虚空不住天。莺花随世界,楼阁倚山巅。迟暮身何得,登临意惘然。谁能解金印,潇洒共安禅?”春日偕行,来此无人之境、空旷之地,见大千世界莺花正盛,山顶岧峣楼阁迥倚,顾念暮年身世无凭,登山临水反添愁思;但不知诸位使君,又有谁能舍富贵而同我来此安禅?(7)这正足以说明他的想出家,不过是企图借此非非之想以排遣他因身世不幸而生出的无穷烦恼,哪能信以为真?这种他明知不可能实现的非非之想,从情绪上看也许可以说是真实的,但从理智上、从行动上看,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要知道,他当时心中经常盘算并积极筹划的,决不是出家而是出峡啊!仇注引《杜臆》说:“公以作客之穷,真有学佛之想,故后诗屡及之。”(今本无)指出“穷”与“想”的关系甚是,惜犹未知其“真”中有不真。浦起龙说:“‘谁能解印’,非笑之,亦非劝之,正见世网难脱。借四君以解己,仍自叹不能洒然相就也。”庶几得之。同时所作《甘(柑)园》说:“结子偏边使,开笼近至尊。后于桃李熟,终得献金门。”你看,他不是还在妄想自己有朝一日得近“天颜”、大器晚成么?
四 旅游频繁的春天
这年春夏间,老杜曾间离梓州,暂住阆州、盐亭、绵州、汉州、涪城等地。因记载不详,聊据旧编,参以己意,赘述于后。
阆州治所在今四川阆中县,在梓州东北。从梓州去阆州,虽可乘船顺涪江而下至今合川,转嘉陵江溯流而上,但较远,若乘船顺涪江至今射洪金华镇,转涪江支流梓潼河溯流而上到盐亭县起旱而往则甚近。《九域志》载:阆州西至梓州二百二十里。这当纯以旱路计算。走段水路可能稍远一些。案老杜《倚杖》题下原注:“盐亭县作。”中有“山县早休市,江桥春聚船”,知梓潼河起码从盐亭以下一段可通航。姑从顾注订《题郪原郭三十二明府茅屋壁》为“广德元年从梓州往阆州时作”(8),知行前曾与郪县郭令于其所居西原(9)茅屋话别,并作此诗题壁,而此行系取水道往巴东,时在春季:“江头且系船,为尔独相怜。……春青彭泽田。……别后巴东路,逢人问几贤?”前述老杜曾陪李梓州、王阆州等四使君登临惠义寺,因而得以结识王阆州。王不久当回本州。老杜去阆州,当应王邀请。
路过盐亭县(今四川盐亭),老杜以诗代简寄该县官绅严氏诸兄弟说:“马首见盐亭,高山拥县青。云溪花淡淡,春郭水泠泠。全蜀多名士,严家聚德星。长歌意无极,好为老夫听。”(《行次盐亭县聊题四韵奉简严遂州蓬州两使君咨议诸昆季》)遂州(今四川遂宁县)、蓬州(故治在今四川仪陇县东南六十里)两位严刺史不详。据《陪李梓州王阆州苏遂州李果州四使君登惠义寺》,知遂州当时的刺史姓苏。此严遂州刺史现在老家,也不可能是刚上任的,当是致仕还乡的前“遂州”。顾注以为“咨议诸昆季盖严震及砺也”。严震(七二四—七九九),字遐闻,梓州盐亭人。世为田家,以财雄于乡里。至德、乾元年间,他屡出家财资助边防军,授州长史、王府咨议参军。后得东川节度判官韦收推荐,节度使严武任命他为合川长史。及严武移西川,署为押衙,改恒王府司马。严武卒,乃罢归。山南西道节度使表为凤州刺史,以母丧解职。起复本官,仍充兴、凤两州团练使,好兴利除害,有政绩,封郧国公。治凤十四年,迁山南西道节度使。朱泚反,迎德宗退避梁州(今陕西汉中),护驾有功,加检校户部尚书、冯翊郡王,实封二百户。帝将还京,加检校尚书左仆射。诏改梁州为兴元府,即用严震为尹,如实封二百户。久之,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严砺是严震族人,性轻躁,多奸谋,累官至山南西道节度使,在位贪残,士民不堪其苦。元和四年(八〇九)卒。卒后御史元稹奉使两川,弹劾他在任期间赃罪数十万。严砺曾经受到严震的提拔和推荐,但他们的为人和结局则迥异。这都是后话。当老杜过盐亭投诗时,严震虚岁四十,严砺的年纪可能还要小一些。诗中“咨议”指严震无疑,如严砺包括在“诸昆季”之内,则二人当是族兄弟。论齿爵题中宜置二人于末尾。无论老杜同严震以前熟识与否,考虑到他们都跟严武有旧,因此在此诗所投赠的诸严中,老杜对严震的情谊自会有所不同。严震无诗作流传,仅《全唐诗·谐谑二》收录他与其中表《闻鹿鸣互谑》四语。据说他家靠近釜戴山,只要听到有鹿叫,严家必定要死一口人。一日忽闻鹿鸣,适有中表在座,他们就互相开玩笑说:“釜戴山中鹿又鸣(中表),此际多应到表兄(震)。表兄不是严家子,合是三兄与四兄(中表)。”《太平寰宇记》载,严震及弟砺墓在负(釜)戴山下,去县西一里。可知:负戴山系其祖茔所在地,故尔生出闻负戴山鹿鸣严家即有人死的迷信说法;负戴山去县西一里,严氏本宅既在山边,亦当在县西不远。《太平寰宇记》又载:盐亭县,因井为名。负戴山在县西一里,高二里,自剑门南来,过剑州,入当县,龙盘虎踞,起伏四百余里,至此却蹲。山有飞龙泉,喷下南流,入梓潼江。水色清泠,其味甘美,时以为琼浆水。“马首见盐亭,高山拥县青。云溪花淡淡,春郭水泠泠”,即写此溪山春日、水清花淡景色。邵子湘评:“起手轩豁。”《异苑》载:陈仲弓与诸子侄造荀季和父子,于时德星聚,太史奏五百里内有贤人聚。“严家聚德星”即用此典称颂严氏诸叔侄与前来赴会者。后四句意谓:蜀中地灵人杰,名士众多,若贵府星聚一堂,容我厕身其间,则请听老夫为诸公反复长吟此诗,以表无限景慕之意。不过是要当地豪绅设宴作会接待自己,却有这么多穷讲究!老杜长年在外打秋风,门槛越来越精了。这也是书读得多、会写诗的好处。谁说“万言不值一杯水”呢?可笑亦复可怜!
还有首《倚杖》诗,也是在“盐亭县作”(题下原注):“看花虽郭内,倚杖即溪边。山县早休市,江桥春聚船。狎鸥轻白浪,归雁喜青天。物色兼生意,凄凉忆去年。”据首联,老杜行次盐亭时当暂寓城中。郭内看花,溪边漫步。山县民风淳朴,店铺很早就打烊了;春江水涨,桥边聚集着不少船只。嬉水的沙鸥不怕白浪,北归的大雁最喜青天。满眼物色生意盎然,不知怎的我却回忆起去年因避乱来此州(10)的凄凉情景。——淡淡的旅愁同春天里的喜悦交织在一起,状山县风光而见民俗,犹如一幅成功的水彩画,轻描淡写,却能给人以明丽的印象,很感动人。
到了阆州,他作《双燕》说:“旅食惊双燕,衔泥入此堂。应同避燥湿,且复过炎凉。养子风尘际,来时道路长。今秋天地在,吾亦离殊方。”怜燕实自怜。“句句说燕,却句句自慨,皆与‘旅食’二字相关。”(仇兆鳌语)诗人在弃官离华州赴秦州前夕所作《立秋后题》中,叹息秋燕亦如客子,不久将离此而去:“秋燕已如客”。如今既已决计离蜀,满以为不久即可成行,所以又借燕表去志:“今秋天地在,吾亦离殊方。”谁知事与愿违,不但“今秋”,甚至这几年老杜一家仍在巴山蜀水间继续漂泊呢!
一天,他在阆州江亭(11)饯送眉州别驾辛升之,作《江亭送眉州辛别驾昇之得芜字》说:“柳影含云幕,江波近酒壶。异方惊会面,终宴惜征途。沙晚低风蝶,天晴喜浴凫。别离伤老大,意绪日荒芜。”送往迎来的一般应酬,不一定能写出好诗来;写不出好诗,推说是老大伤别、意绪荒芜所致,搜索枯肠,居然翻出丁点儿诗意,真难为了老杜。“终宴惜征途”,小有意思,但逊王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远甚。
老杜在阆州没待多久就回梓州去了。接着,他因为送辛员外又去了趟绵州(治所在今四川绵阳东)。据其《惠义寺园送辛员外》:“朱樱此日垂朱实,郭外谁家负郭田。万里相逢贪握手,高才仰望足离筵”,《又送》:“双峰寂寂对春台,万竹青青照客杯。细草留连侵坐软,残花怅望近人开。同舟昨日何由得?并马今朝未拟回。直到绵州始分首,江边树里共谁来”,知:(一)辛员外从涪江下游乘船来梓州,稍事应酬之后,即骑马由陆路去绵州,时在春末(12)。(二)辛是老杜知交,中原分手,暌隔多年,不意相逢于“万里”之外的梓州,不忍遽别,就不辞劳苦,“并马”相伴,一直把他送到绵州(13)。“同舟”一联是说:昨日你从水路来,可惜未能同你一起坐船;今朝我将伴你并马而行,不想回去了。《杜臆》说:“前日曾与员外为泛舟之游,今不可得矣。”似非作者原意。此诗亦小有情致。
到绵州值宿雨江涨,作《巴西驿亭观江涨呈窦十五使君二首》,其一说:
“宿雨南江涨,波涛乱远峰。孤亭凌喷薄,万井逼舂容。霄汉愁高鸟,泥沙困老龙。天边同客舍,携我豁心胸。”绵州、阆州皆称巴西(详仇注)。杨德周说:“绵州地志:巴字水在绵州治西四里,涪水自北经城西,析而为二,安水自东迤逦绕城东南,汇于芙溪。每江涨,登山望之,点画天然,甚肖也。芙蓉溪,即杜东津观打鱼处。”老杜去年来绵州是住在涪水东津的驿馆里。“驿亭”即驿馆。看起来,这次又住进这个老地方了(详第十四章第四节)。仇兆鳌说:“按首章曰‘天边同客舍’,末章曰‘同是一浮萍’,窦使君盖寄迹于绵州者。黄鹤疑为绵州刺史继杜使君之任者,误矣。《杜臆》因‘关心小剡县’句,谓窦必官于剡,亦凿矣。”两个寓公,闲来无事,见东津水涨,就置酒于亭台观赏。连宵大雨,南江水涨了。洪峰与远峰相混,往往不易分辨。孤亭凌驾于喷薄的激流之上,所有的城镇村庄都遭到波涛冲击之声的威胁。霄汉高飞的鸟也在发愁,泥沙翻腾连老龙都困顿不堪。您这位天边同住一个客舍的先生,领我来此观赏,使我的心胸豁然开朗了。其二说:
“转惊波作恶,即恐岸随流。赖有杯中物,还同海上鸥。关心小郯县,傍眼见扬州。为接情人饮,朝来减片愁。”见波浪这么险恶,真怕两岸也随洪流而去。幸亏喝了酒忘了沦溺之忧,心情不觉轻松得像不畏汪洋水势的海鸥一样。我早年去过吴越,剡县(今浙江嵊县)近海,扬州南边浩瀚的扬子江连海,如今对此江涨奇观,我仿佛又回到那些地方了。正由于有您这样的知心人在一起喝酒,今儿个我的愁已减了一些。仇兆鳌说:“公咏江涨诗,前后三见。初云‘细动迎风燕,轻摇濯浪鸥’,此状江流平满之景。继云‘大声吹地转,高浪蹴天浮’,此状江水汹涌之势。两者工力悉敌。其云‘鱼鳖为人得,蛟龙不自谋’,语稍近直,不如‘霄汉愁高鸟,泥沙困老龙’,尤为警拔。”老杜咏江涨(仇用以指蜀中之水)、水涨之作前后不止三见,而且都写得浑成有力,当赏其全豹,不宜摘句(参阅第八章第四节,第十三章第二节、第八节等)。傍晚雨停水退,恐惧消除,旅愁复起,老杜又作诗赠窦说:
“向晚波微绿,连空岸却青。日兼春有暮,愁与醉无醒。漂泊犹杯酒,踟蹰此驿亭。相看万里外,同是一浮萍。”(《又呈窦使君》)傍晚浑浊的水微微变清,连空的大水下退,堤岸重新又露出一痕绿色。白日和春天都有暮啊,愁和醉可没有醒的时候。漂泊在外总离不开这杯酒,待要离开这驿亭时心里又有点迟疑。你我流浪在万里之外,同是那水上漂荡的浮萍!
绵州离成都不到二百里,汉州(今四川广汉县)在二者之间而偏近于成都,绵州到汉州不到两日的路程。从这三首观江涨诗看,老杜这次重来绵州意有不适,想不久即像浮萍一样漂到汉州去了。
汉州是房琯不久前的任所。《旧唐书·房琯传》载:乾元元年六月房琯贬邠州刺史。二年六月拜太子宾客,上元元年四月,改礼部尚书,寻出为晋州刺史;八月改汉州刺史。宝应二年(即广德元年)四月拜特进刑部尚书。老杜来汉州后作《陪王汉州留杜绵州泛房公西湖》说:
“旧相恩追后,春池赏不稀。阙庭分未到,舟楫有光辉。豉化莼丝熟,刀鸣鲙缕飞。使君双皂盖,滩浅正相依。”据第二句,知老杜来汉州未出春季。仇兆鳌说:“今按《唐书》谓召琯在宝应二年之夏,是即广德元年也。其云夏召,恐误。据此诗,春末盖已赴召矣。”甚是。方志载房公湖又名西湖,上元元年八月房琯初来此地做刺史时就开始凿湖。房琯现仅存诗一首,即《题汉州西湖》:“高流缠峻隅,城下缅丘墟。决渠信浩荡,潭岛成江湖。结宇依回渚,水中信可居。三伏气不蒸,四达暑自徂。同人千里驾,邻国五马车。月出共登舟,风生随所如。举麾指极浦,欲极更盘纡。缭绕各殊致,夜尽情有余。遭乱意不开,即理还暂祛。安得长晤语,使我忧更除。”诗不甚佳,却多少可见西湖风貌和房琯当时在这里的生活侧面。这湖是凿城下丘墟、开渠引入高处溪水而成。四周堤岸迂回曲折,中堆小岛筑室供休憩登临,甚至三伏天也很凉爽。要是有朋友从远方来,有官员从邻州来,主人往往在明月之夜伴客登舟,随风飘荡,尽兴遨游。看起来这倒是个消夏的好去处!史载房琯少好学,风仪沉整,性好隐遁,曾居陆浑伊阳山,读书十余年,不涉世事。开元中任虢州卢氏令,王维曾作诗相赠说:“达人无不可,忘己爱苍生。岂复小千室,弦歌在两楹。……秋山一何净,苍翠临寒城。视事兼偃卧,对书不簪缨。萧条人吏疏,鸟雀下空庭。”(《赠房卢氏琯》)“琯有远器”而“性好隐遁”的风神可见。他初入仕途时尚且如此潇洒闲适,那么,当遭到重大政治打击之后,心情抑郁之时(他说“遭乱意不开”,话中是有潜台词的。“遭乱”固然使他“意不开”,但他之所以“意不开”,尚另有更重大的原因在。《新唐书·房琯传赞》:“夫名盛则责望备,实不副则訾咎深。使琯遭时承平,从容帷幄,不失为名宰。而仓卒济难,事败隙生,陷于浮虚比周之罪,名之为累也,戒哉!”这大概多少接近那潜台词的意思吧?),就无怪他会设法开辟这样一处湖山胜境,供他游赏,正如他自己所说,“使我忧更除”了。房琯来汉州到离去的这段时期,老杜正在离汉州不远的成都、梓州和绵州。他曾坐房党贬官,也许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为了避嫌疑,当房琯再次从朝中出为晋州改汉州刺史后,他始终没去看望过他。如今他来了,而房琯又去了。因此,当他陪新任汉州王刺史留绵州杜刺史泛房琯在这里开辟并常来游赏的西湖时,就不能没有感触了。浦起龙说:“湖为房公旧迹,而房又公之知己,篇中自宜首及。然现在同泛者,新使君也,此中却分宾主。看其落笔斟酌,言言得体。首提‘旧相’,遥为房贺也,却是递下语。次句,则归美使君,能增辉前政矣。三、四分顶,著到自身,言随朝则无分,而陪宴实有光。两边气谊俱见,笔复侧注。五、六,又即以房湖物产作王宴铺排,更能融洽入化。结联恰好就宴上收合使君,而曰‘双皂盖’,则不漏绵州,曰‘正相依’,则仍琯陪泛,洵是规重矩叠。”(14)应酬之作,须面面俱到,何况主客都是地位不低的州刺史,岂可冷落他们?浦起龙指出这诗“落笔斟酌,言言得体”,并加以具体解释,可谓得其用心。但是,我们读了这诗,还是会清楚地感到诗人的感情是偏在房琯一边的。所以李子德说:“感慨流连,当得之言外。”要是房琯还在这里,能同他一起乘船游湖该有多好!如今他已登程赴召,要是能有幸相伴还京,那更是连做梦也不敢想的啊!两俱不能,感伤何似!转念“旧相”终得“恩追”,又不觉转悲为喜了!仇兆鳌说:“或将上四句全主房湖说者,曰‘恩追’,曰‘未到’,曰‘光辉’,为知己之感,故三致意焉。但此诗本为王、杜泛湖而作,不应多叙房事也。”“上四句全主房湖”之说其实不错,仇氏所论未免过迂。
老杜在汉州没住几天,却写了好几首与房公湖有关的诗。难道这湖真那么美,真把他迷住了么?我看并不是这样(因为在这些诗中很少有赞美房湖景物的描写),而主要是爱屋及乌的缘故。
一天,主人把房琯在这里时养着的一群鹅送给了他,他很高兴,作《得房公池鹅》说:
“房相西池鹅一群,眠沙泛浦白于云。凤凰池上应回首,为报笼随王右军。”《法书要录》载:王羲之性好鹅,山阴昙村有道士养好鹅十余,王往求市易。道士说:“府君若能自屈书《道德经》各两章,便合群以奉。”羲之住半日,为写毕,笼鹅而归。老杜从小练字:“九龄书大字”,善书法,故自比“王右军”。房曾在中书,故用“凤凰池”。房相在西池养的这群鹅,眠沙泛浦,比白云还白,真美啊!他赴召还京后又该回到凤凰池上去了,他还是会想到这群白鹅的,那么请您代为报告他:那群鹅已被王右军藏在笼子里带走了,就请放心吧!——主人(当然只能是现任汉州王刺史)奉送群鹅,客人写诗答谢,无论老杜笼鹅而归与否,他爱“房”及“鹅”之情仍可从这一戏作中窥见。他还有首《舟前小鹅儿》说:
“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引颈嗔船逼,无行乱眼多。翅开遭宿雨,力小困沧波。客散层城暮,狐狸奈若何!”题下原注:“汉州城西北角官池作。”官池,即房公池,也就是房公湖。杨伦说:“末二亦寓爱屋及乌意。”可见老杜对房琯感情之深。《方舆胜览》载鹅黄乃汉州酒名,蜀中无能及者。“引颈”二句写鹅雏稚态传神。南方春末已有鹅雏了。
又有《官池春雁二首》:“自古稻粱多不足,至今乱为群。且休怅望看春水,更恐归飞隔暮云。”“青春欲尽急还乡,紫塞宁论尚有霜?翅在云天终不远,力微矰缴绝须防。”杨伦说:“二诗旧解作自比,详其语意似是为房公,言欲其早退以为善全之计,盖救时虽急,正惟恐复遭谗妒也。”私意其一当从旧解,其二宜采杨说。《杜臆》:“《月令》,孟春之月,候雁北矣。‘青春欲尽’必有误;且春尽安得‘有霜’?恐是‘易尽’。”老杜初春从未来过汉州,既曰“官池”,当为此次春末来汉州游官池有感而作。春末岂有候雁仍留此间而未北翔?王氏疑有误,不为无因;但改字则可不必。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是一群剪掉翅翎养在官池中供观赏的大雁。诗人见其春末犹未北归,便从而引出这许多感慨来了:自古以来,稻粱多是不足的,何况如今还有成群结队乱哄哄的之类来争食呢!你们且别怅然若失地凝视着春水出神了,就算你们眼下真走得成,只恐怕暮云遥隔最后也到不了家。——这雁岂不是诗人的自我写照?他为雁,其实也是为自己的下峡还乡在担心啊!“更恐归飞隔暮云”,这担心,对他自己来说,终于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事实,这真是莫大的不幸,莫大的悲哀!自己是官池羁雁,那么,赴召在途的房琯该是“急还乡”的归飞之雁了。《古今注》:“秦所筑长城,土色皆紫,汉亦然,故云紫塞焉。”又:“雁自河北渡江南,瘦瘠能高飞,不畏矰缴。江南沃饶,每至还河北,体肥不能高飞,恐为虞人所获,尝衔长芦可数寸,以防矰缴。”紫塞天寒,此时恐尚有霜;既然急于北归,也就不管这许多了。只要翅膀在,云天再远总是能到达的;怕就怕气力微弱,可千万要提防矰缴啊!——谓此“是为房公”而发,似较“自比”说近实。
一次老杜在这房公西湖乘船游赏,新署梓州刺史杨某经此往东川上任,听说他在这里,来找他,没找到,后来老杜就作《答杨梓州》(15)说:
“闷到房公池水头,坐逢杨子镇东州。却向青溪不相见,回船应载阿戎游。”据房琯《题汉州西湖》:“高流缠峻隅,城下缅丘墟。决渠信浩荡,潭岛成江湖。……举麾指极浦,欲极更盘纡”,知此湖堤岸迂回曲折,经“浩荡”的引水渠,还可与“高流”相通。“高流”,地势较高的溪流,当即《答杨梓州》中所说的“青溪”。老杜闷来游湖,原来已顺着弯弯曲曲的堤岸转向湖外的青溪中去了,难怪杨梓州怎么也找不到他。仇注:“阿戎指梓州之侄。《晋书》:阮籍谓王浑曰:‘与卿语,不如与阿戎谈。’阿戎,浑子戎也。”“阿戎”怎么是“指梓州之侄”?当指其子才对。作此诗时既已得知杨某来了,那么,为什么“回船应载阿戎游”,而不把他也载去游游呢?是不是杨刺史见找不到老杜,就急着先去梓州上任,只留下儿子向老杜致意呢?“此只如一首短札耳”(仇兆鳌语),短札叙事简约,往往只通讯双方彼此明白,局外人则不尽了然;短札而兼韵语,索解尤难。关于这首诗,我倒有另外一种想法,姑妄言之。案:晋宋间人多谓从弟为阿戎,至唐犹然。杜位是老杜族弟,他的《杜位宅守岁》就称杜位为阿戎:“守岁阿戎家”(详第六章注〈8〉),但不知能称妻从弟为“阿戎”否?若然,此杨梓州或为杨氏夫人的从弟,而末二句解释起来就不须拐弯了:刚才你来找我,我恰好划船到青溪去了,所以没碰见;现在见到了,那么就让回转船头载着你老弟再去游游吧!这样一来,这就不再是一首答“杨当有来汉相约同游之说”(杨伦语)的短札,而是当面的即兴之作了。
他有首《汉川王大录事宅作》,旧注以为“汉川”或“汉州”之讹,当作于这次来汉州时。诗说:
“南溪老病客,相见下肩舆。近发看乌帽,催莼煮白鱼。宅中平岸水,身外满床书。忆尔才名叔,含凄意有余。”一天,老杜坐着轿子去王录事家做客。主人戴着乌帽出来迎接,又催促下面赶快烧了莼菜白鱼盛情款待。宅中可望见外边春水平岸,书卷堆满床头,委实是个幽静、高雅的去处。老杜与主人那位颇著才名的叔父有旧,想其人已故(16),思之不禁含凄悲悼。
老杜出来这几天,一直没得到梓州幕府诸位郎官的音讯,就以诗代简,责怪他们说:
“幕下郎官安隐无?从来不奉一行书。固知贫病人须弃,能使韦郎迹也疏。”(《投简梓州幕府兼简韦十郎官》)诸位郎官近来可好?自从分别以来,我还没接到你们的一行书信呢。我本来知道,像我这样既贫且病,人们都会嫌弃的,这就使得韦郎官你也对我生疏起来了。——我猜想,“投简”之后,韦十和诸郎官必然回信表示欢迎,诗人不久当离汉州回梓州去了。
归途经涪城县,登览了城边的香积寺,作《涪城县香积寺官阁》说:
“寺下春江深不流,山腰官阁迥添愁。含风翠壁孤云细,背日丹枫万木稠。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诸天合在藤萝外,昏黑应须到上头。”涪城县,南朝梁置,唐属绵州(17),治所在今四川三台西北五十五里,元朝并入郪县。香积山在涪城县东南三里,北枕涪江,寺当在其上。仇注:“长安亦有香积寺,题故加涪城县以别之。”这诗也可能作于前不久送辛员外去绵州途经此地时。但考虑到当时辛行色匆匆,不遑登览,且诗写独游情景,姑且订为回程之作。春江之水哪会不流?只是这一段是潭不是滩,水流缓慢不觉其流而已。这样,不仅见“春江”之“深”,且能烘托山寺幽深险阻之境。官阁在山腰,旁临深渊,而山顶佛寺又相隔很远,走在这里就难免发愁。青翠的峭壁上轻风将孤云吹散成细细的一缕一缕,成千上万株稠密的枫树背着夕阳给映得通红(18)。官阁中小院回廊春光寂寂;江面上野鸭子戏水,白鹭鸶飞翔,傍晚景色悠悠。佛书有三界诸天,自欲界以上皆曰诸天。那山顶佛寺,不,那就是诸天啊,该在藤萝以外吧?我想天黑时我一定能爬到上头的。——如果老杜这次真是一人独游,天这么晚,恐怕不一定上去了。
五 客中杂感
回到梓州,老杜又重新打点起他携眷下峡的事来了。当时他新结识的一位朋友——合州祁录事要回合州去,他想合州(治所在今四川合川县)是涪江和嘉陵江合流处,正是他下峡必经之地,就写了首诗为祁录事送行,并借此向该州苏刺史打个招呼,告诉他不久东下过境时将趋前拜会:
“前者途中一相见,人事经年记君面。后生相劝何寂寥,君有长才不贫贱。君今起舵春江流,余亦沙边具小舟。幸为达书贤府主,江花未尽会江楼。”(《短歌行送祁录事归合州因寄苏使君》)申涵光说:“此老固记一不记十者,得令经年记面,亦非易事。”祁君能得老杜如此垂青,想殊不俗。祁将起舵,己亦具舟;与府主预定相会时地,他离蜀的准备想已做得差不多了。然而终未成行,未知何故?
未能东下,往往西忆草堂。他的《送韦郎司直归成都》,就流露出这深深的情意。
“窜身来蜀地,同病得韦郎。天下兵戈满,江边岁月长。别筵花欲暮,春日鬓俱苍。为问南溪竹,抽梢合过墙。”意犹未尽,又加注于尾联之后说:“余草堂在成都西郭。”足见思念的殷切。稍后所作《送窦九归成都》“我有浣花竹,题诗须一行”,亦此意。洪迈说:“陶渊明《问来使》诗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诸集中皆不载,惟晁文元家本有之。盖天目疑非陶居处,然李太白云:‘陶令归去来,田家酒应熟。’乃用此尔。王摩诘诗云:‘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杜公《送韦郎司直归成都》云:‘为问南溪竹,抽梢合过墙。’……王介甫云:‘道人北山来,问松我东冈。举手指屋脊,云今如许长。’古今诗人怀想故居,形之篇咏,必以松竹梅菊为比兴,诸此句皆是也。”(《容斋五笔》)
郁积的感情犹如地底的“承压水”,只要冒出了一罅清水,何愁不涌现一口喷泉?老杜因韦郎归成都而勾引起怀想故居的一缕柔情,在《寄题江外草堂》中已形成一股充沛的感情“喷泉”了:
“我生性放诞,雅欲逃自然。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遭乱到蜀江,卧痾遣所便。诛茅初一亩,广地方连延。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敢谋土木丽,自觉面势坚。台亭随高下,敞豁当清川。惟有会心侣,数能同钓船。干戈未偃息,安得酣歌眠?蛟龙无定窟,黄鹄摩苍天。古来贤达士,宁受外物牵?顾惟鲁钝姿,岂识悔吝先?偶携老妻去,惨澹凌风烟。事迹无固必,幽贞愧双全。此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霜骨不堪长,永为邻里怜。”据题下原注“梓州作,寄成都故居”,知此诗是客寓梓州时思念浣花草堂之作。老杜想结茅归隐已非一日:他旅食京华,初访何园,见东邻僻静,曾转过卖书买屋、来此隐居的念头;重游时又提到“沾微禄”“买薄田”、归山退隐的打算;此外在《渼陂西南台》中再一次表露出隐遁江湖之志。虽然当时由于主客观条件都不成熟,他的归隐并未成为事实,但也不能认为这不过是随便说说、自命风雅的清淡话(详第七章第一节、第三节)。至于他后来往西枝村寻置草堂地不得,以及拟卜居西谷,那就不再是空谈而是见诸行动的事了。边境不平靖,生计无着落,老杜想在秦州、同谷求田问舍的打算虽然落了空,但随后来到成都,相形之下,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条件较以往任何时期都好,他卜居筑室之役就势在必行了。对老杜“非无江海志,萧洒送日月”一面前后发展情况稍做回顾,再来看《寄题江外草堂》首四句所述卜筑草堂之由:“我生性放诞,雅欲逃自然。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就会觉得这倒是他的真心话,不仅“可想名士风流”,也可见其夙愿终酬的莫大喜悦。“经营上元始(七六〇)”,季春便落成,“频来语燕定新巢”(《堂成》),必然是一开年就动工,正屋落成即迁入。“断手宝应年(七六二)”,也就是说草堂的营建,从动工三年来,时断时续,一直到去年七月他离此外出时才中止。王嗣奭说:“‘台亭随高下,敞豁当清川’,结构殊不草草,至今可想。”结构殊不草草,房子盖得坚固而朴实,见诗人胸次,是“野老”本色。今日重建的草堂,布局精巧,土木富丽,自成名园;可惜同有关杜诗所谈到和读者所想象的故居风貌相去较远,是为美中不足。老杜好容易惨淡经营了这样一个“殊不草草”的栖身处,其奈干戈不息,无处可得安居,不久徐知道叛乱,他只得又携眷避地梓州。想到古来贤达之士,不受外物牵制而高蹈出世,他真后悔“未能先几引去”,并为自己的辗转道路、难保幽贞而深感愧怍。羁旅愁苦,倍思草堂,却陡然借念四小松以收束全篇,不仅具体、真切,感人至深,且富寓意,见诗人心境。彼四小松受蔓草拘缠而“露骨不堪长”,这岂不是诗人受外物牵而“幽贞愧双全”的形象写照么?洪迈谓此诗末四句可见一时之怀抱,甚是。老杜入蜀以来咏江涨多借鱼龙描状,如“竟日蛟龙喜,盘涡与岸回”(《梅雨》)、“鱼鳖为人得,蛟龙不自谋”(《江涨》)、“霄汉愁高鸟,泥沙困老龙”(《巴西驿亭观江涨呈窦十五使君二首》其一)等。此诗“蛟龙无定窟,黄鹄摩苍天”的字面意思亦如“霄汉”二句,所不同的是后者为赋,而前者为比兴,即非径咏江涨,不过以江涨时的蛟龙、黄鹄自况蜀乱中的流离失所而已。出语颇豪迈,实极悲凉,有英雄末路之叹。浦起龙以为“蛟龙”四句言“贤达”之高超,虽亦可通,但考虑到龙无定窟、黄鹄盘空终非达士幽栖之象,且“古来”二句与“顾惟”二句对举,意自完备,而“干戈”二句若无“蛟龙”二句作为补充则嫌太秃,因此仍以仇兆鳌的如下解释为是:“各四句转意。言避乱播迁,如蛟龙黄鹄之纵游。”
这年春天,以梓州为中心,辗转各地,够老杜折腾的了。自从春末回到梓州,整个夏天他似乎没再到别处去。他写过一首《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楼得风字》诗,黄鹤认为:宝应元年及广德元年春,守梓州者乃李使君。是年夏,守梓州乃章侍御。此当是广德元年夏作。诗说:
“绝域长夏晚,兹楼清宴同。朝廷烧栈北,鼓角漏天东。屡食将军第,仍骑御史骢。本无丹灶术,那免白头翁?寇盗狂歌外,形骸痛饮中。野云低度水,檐雨细随风。出号江城黑,题诗蜡炬红。此身醒复醉,不拟哭途穷。”章侍御是章彝。章彝事迹不详。《旧唐书·严武传》载:“(武)前后在蜀累年,肆志逞欲,恣行猛政。梓州刺史章彝,初为武判官;及是,小不副意,赴成都,杖杀之。由是威震一方。”章彝的遭杖杀,在明年(广德二年,七六四)二月严武再镇蜀时。章彝“初为武判官”,当是严武前为东川节度使时事。杜集诸注家多认为:前年(上元二年,七六一)年底,严武权令两川都节制。去年(宝应元年,七六二)六月,严武被召还朝,西川节度高适代之,东川节度虚悬,以章彝为留后。至广德二年(七六四)正月,东西两川始合为一道,以严武为节度(详第十四章第二节)。这些看法基本上是正确的。东川节度使府驻梓州。据诗中“屡食将军第,仍骑御史骢”二句,可见老杜这两年在梓州与章彝早就有来往,而且还受到章彝的优待。今年入夏以来集中涉及章彝的诗甚多,或称之为“留后侍御”,或“留后”,或“梓州”,或“使君”,总之不外乎《冬狩行》原注“时梓州刺史章彝兼侍御史留后东川”所记章彝的本兼各职。留后、侍御的职位当在他出任梓州刺史之前已经有了,只是一为留守官,一为虚衔,在州里地位不算最显要,因此,当实授刺史后,他才正式出面开展起各种盛大的官场应酬活动来了。这也许是此前老杜诗中之所以没写到他的一个小小理由吧。这次章彝宴客,时间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地点在梓州南门城楼之上,席上还分韵赋诗,老杜得“风”字,写了这首五言排律,抒发世乱途穷之恨。《汉书·张良传》载:张良说高祖烧绝栈道。《太平寰宇记》载:邛都县漏天,秋夏长雨。《资治通鉴》载:上元二年二月,奴剌、党项寇宝鸡,烧大散关。仇兆鳌说发端“绝城”四句是登楼而感世乱:朝廷在烧栈之北,叹长安未平;鼓角在漏天之东,恐梓州多事。《资治通鉴》载:广德元年七月,吐蕃入大震关,陷兰、廓、河、鄯、洮、岷、秦、成、渭等州,尽取河西、陇右之地。这就是写作这诗一个多月以后发生的事。可见写诗时蜀地备蕃方急,故有“鼓角漏天东”之句。接着就进一步自写牢骚:我屡次承将军您邀请去府上参加宴会,又备受优待让我骑着您御史的骢马回家。可叹我衰朽无能,哪里真有什么不老仙丹能免生白发?且将寇盗付诸狂歌以外,任形骸寄寓在痛饮之中。看那野云低飞度水,檐雨细洒随风,这楼前景色不是也可娱情么。军中发出口令江城已经天黑了,宾主分韵题诗蜡烛光照得满堂红。我身托醉乡醒了又醉,我不打算学那个阮籍痛哭途穷。杨伦说:“诗之豪放不必言,通首格律甚细。”李义山《杜工部蜀中离席》“座中醉客延醒客”也在“醉”“醒”二字上作文章,而与“此身醒复醉”意趣各别,参读颇觉有味。
入夜雨止月出,主人又命移席于楼外城头瞭望台之上继续饮酒赋诗,老杜作《台上得凉字》说:
“改席台能迥,留门月复光。云霄遗暑湿,山谷进风凉。老去一杯足,谁怜屡舞长。何须把官烛,似恼鬓毛苍。”将酒席移到瞭望台上看得更远,留着灯火辉煌的城楼的门不关,又有月光,外面也还亮堂。云霄消除潮湿的暑气,山谷那边吹来凉风。年老易醉只要一杯就足够了,谁还有兴致去欣赏那接二连三的歌舞表演。这里就不须再点蜡烛了,我嫌它照见我两鬓苍苍。“前首借酒自遣,此首仍不免伤老”(杨伦语),今夜老杜的心境委实不佳。
这年夏秋间老杜所写与章彝等人的应酬诗多无可观,惟《章梓州水亭》原注“时汉中王兼道士席谦在会,同用荷字韵”,又诗云“秋水席边多”,见秋时汉中王李瑀曾来梓州,老杜又一次得以相会。不久李瑀想又回他的贬所蓬州,老杜听说他新得一子,就寄了两首七绝去表示祝贺:
“云里不闻双雁过,掌中贪看一珠新。秋风袅袅吹江汉,只在他乡何处人。”“谢安舟楫风还起,梁苑池台雪欲飞。杳杳东山携妓去,泠泠修竹待王归。(《戏作寄上汉中王二首》。原注:“王新诞明珠。”)掌中珠亦称掌上明珠或掌珠,称极钟爱的人。傅玄《短歌行》:“昔君视我,如掌中珠;何意一朝,弃我沟渠。”亦称爱儿。江淹《伤爱子赋》:“痛掌珠之爱子。”白居易《哭崔儿》:“掌珠一颗儿三岁。”后多用为爱女之称。《牡丹亭·训女》:“娇养他掌上明珠。”这里当指爱儿。这两首虽说贺王得子,而一怜己之漂泊,一怜王之远谪,感伤意味还是很浓的。
这一时期写得较有意义的诗篇是《喜雨》《述古三首》和《棕拂子》等。《喜雨》说:
“春旱天地昏,日色赤如血。农事都已休,兵戎况骚屑。巴人困军须,恸哭厚土热。沧江夜来雨,真宰罪一雪。谷根小苏息,沴气终不灭。何由见宁岁,解我忧思结?峥嵘群山云,交会未断绝。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篇末原注:“时闻浙右多盗贼。”朱注谓:《旧唐书》宝应元年八月,台州人袁晁反,陷浙东州郡。广德元年四月,李光弼讨之。此诗末自注语,正指袁晁。此事韩国磐《隋唐五代史纲》记述颇详,现撮要介绍于后。这是唐中叶最大规模的一次农民起义,始末大致如上引旧史所载。究其起因,实为唐王朝对人民剥削压榨过甚、官逼民反所致。就在起义的这年年初,“租庸使元载以江、淮虽经兵荒,其民比诸道犹有资产,乃按籍举八年租调之违负及逋逃者,计其大数而征之;择豪吏为县令而督之,不问负之有无,资之高下,察民有粟帛者发徒围之,籍其所有而中分之,甚者什取八九,谓之白著。有不服者,严刑以威之。民有蓄谷十斛者,则重足以待命,或相聚山泽为群盗,州县不能制。”(《资治通鉴》卷二二二)当时曾流行一首歌谣说:“上元官吏务剥削,江淮之人多白著。”这充分反映了人民反对官府残酷剥削的强烈情绪,可见袁晁所领导的农民起义的爆发决非偶然。袁晁原是小吏胥,官府强迫他去捕捉反抗横征暴敛的农民,由于他同情农民受到鞭背的刑罚,于是不得不进行武装斗争:“袁晁本一鞭背吏,禽贼有负,聚其类以反。”(《新唐书·韩滉传》)起义军发难于浙东海上的翁山县,随即攻克台州,赶走刺史史叙,并在这里建立政权,建元宝胜,以建丑为正月,设置公卿数十人,用的都是农民。起义爆发后,“民疲于赋敛者多归之”(《资治通鉴》卷二二二),很快聚集到数万人,力量最盛时达到二十万余人,完全占有浙东地方:“袁晁乱台州,连结郡县,积众二十万余,尽有淛东之外。”(《册府元龟·立功》)正由于起义的规模很大,又占领了唐王朝赖以搜括财粮的浙东诸州,朝廷就命李光弼分兵遣将,竭尽全力将起义镇压下去了。杜甫《喜雨》“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二句,就是表示希望平定袁晁所领导的农民起义,这是毫无疑义的。那么,我们今天应该怎样对待这两句诗呢?我看既不能像有的注本那样只说“滂沱”句就是天雨洗兵的意思,甚至引了原注也不挑明,企图回避这个颇为棘手的问题;也不能抓住这一点不放,攻其一点,不计其余;而应该实事求是地做具体分析。
关于杜甫对待人民的态度,第十三章第十节中已稍加探讨,总的看法是:虽然他不可能从根本上反对剥削和剥削制度,对农民起义也必然抱敌视态度,但由于他久经战乱、沦落下层,他深谙民生疾苦,同情劳苦大众,认识到天下动乱、盗贼丛生的本源在于统治者的骄奢淫逸:“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并在作品中广泛而深刻揭露了当时那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贫富悬殊、苦乐迥异的畸形社会和种种黑暗现实,真心实意、忧愤深广地为人民呼吁。因此,在评价《喜雨》这样一类作品时,既不能有意掩饰作者固有的阶级局限性,又要看到他在思想感情上难能可贵的突破和作品主要倾向所在。就拿这篇《喜雨》来说,诗人因喜雨而起岁旱兵兴之叹,所忧仍在巴人的为天灾人祸所困:“巴人困军须,恸哭厚土热。”在他看来,“巴人”(其实何止“巴人”?只是就他当时耳目所接,“巴人”对他最现成最具体而已。这犹如《枯棕》“嗟尔江汉人,生成复何有”中有“江汉人”一样。“汉”指西汉水,即嘉陵江。“江汉人”即“巴人”。)之所以“困”于“军须”,实源于连年用兵。今见安史之乱才平,外患正紧,而袁晁起义之事又起,于是就生出“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的愿望。老杜虽然也认识到“盗贼本王臣”是官逼民反,但一旦见农民起义真正威胁他所隶属的阶级的统治时,他当然希望“鞭雷公”“洗吴越”,也就是镇压农民起义了。这是他阶级感情的自然流露,显露了他鲜明的阶级烙印,也标志出他同情人民所不能逾越的极度。但是,我们却不能从而认为他同情人民,为人民呼吁,在本篇就是哀巴人为天灾人祸所困的思想感情竟是虚伪的。同情人民是真,希望平定农民起义也不假,这岂不矛盾吗?是的,这是矛盾,而且这矛盾还大得不仅杜甫,也是绝大多数历史上最进步的封建士大夫所不能解决,那么,我们能因他一旦碰到这一矛盾,就一笔勾销他在思想感情上难能可贵的突破,无视他具体作品中的主要倾向么?孙季昭说:“杜诗结语,每用‘安得’二字,皆切望之词。‘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皆是一片济世苦心。”就中“洗甲兵”与“洗吴越”语意最近,而一盼平安史之乱,一望平袁晁起义,二者之间却存在义与不义之别。不过,就全篇而论,《喜雨》的“一片济世苦心”仍然是真切感人的。
《述古三首》多言君臣际会之事。黄鹤认为当是广德元年代宗即位后作于梓州,不为无因。但须补充的是:代宗即位在宝应元年四月;广德元年七月,群臣上代宗尊号曰宝应元圣文武孝皇帝,改元,赦天下,封赏讨史朝义有功诸将等,这时有所感愤而赋诗,最有可能。其一说:
“赤骥顿长缨,非无万里姿。悲鸣泪至地,为问驭者谁?凤凰从东来,何意复高飞。竹花不结实,念子忍朝饥。古来君臣合,可以物理推。贤人识定分,进退固其宜。”所谓“述古”,就是借古讽今。《战国策·楚策》:骥服盐车上太行,蹄申膝折,漉汗洒地。中阪迁延,负辕而不能上。伯乐遭之,下车攀而哭之,解纻衣以幂之。骥于是俯而喷、仰而鸣者,何也?彼见伯乐之知己也。《韩诗外传》:黄帝即位,凤凰蔽日而至,止帝东园,集帝梧桐,食帝竹食。旧注多以为此首喻肃宗初立,任用李泌、张镐、房琯诸贤,其后或罢或斥或归隐,君臣之分不终,故言骥非善驭则顿缨,凤无竹实则飞去,君臣遇合其难如此,贤者不可不明于进退之义。这解释倒也切当。只是第二章第三节着重谈过“凤凰——诗人的图腾”,又多次讲到他好以鹰马自况,因此当读了这未逢善驭而顿缨悲鸣的赤骥、这因竹花不实而忍饥高飞的凤凰,就不禁令人想起遭贬华州、漂泊西南的诗人本身来。其二说:
“市人日中集,于利竞锥刀。置膏烈火上,哀哀自煎熬。农人望岁稔,相率除蓬蒿。所务谷为本,邪赢无乃劳。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时任商鞅,法令如牛毛。”儒者多重农轻商,以农艺谷为本、市争利为末。诗中借前者以喻舜相“八元”“八恺”十六才子而致治为知本计,借后者以喻秦任商鞅苛法敛民为趋末,主旨在讽当时的理财者。朱注:是时第五琦、刘晏皆以宰相领度支盐铁使,榷税四出,利悉锥刀,故言为治之道,在乎敦本而抑末。卢注:宝应间,元载代刘晏,专判财利,按籍举八年租调之逋负者,计其大数,籍其所有,谓之白著。故商鞅不专指刘晏、第五琦。后说补充前说,均可参考。其三说:
“汉光得天下,祚永固有开。岂惟高祖圣,功自萧曹来。经纶中兴业,何代无长才。吾慕寇邓勋,济时信良哉!耿贾亦宗臣,羽翼共徘徊。休运终四百,图画在云台。”东汉明帝永平三年(六〇),帝思中兴功臣,乃图画二十八将于南宫云台,以邓禹为首,寇、耿、贾均在其内(见《资治通鉴》)。《杜臆》:“其三:言图中兴者,以德泽收人心,而佐以武功。如汉高祖恃有萧(何)、曹(参),萧则养民以致贤;而曹任战,至后为相,亦遵何约束。至光武中兴,有寇(恂)、邓(禹)以当萧何,而耿(弇)、贾(复)以战功羽翼之,犹曹参也。若徒尚干戈,未有能济者。唐有郭(子仪)、李(光弼)可当耿、贾;而运筹帷幄无其人,何以成中兴之业哉!”仇注:“今则功臣疑忌,忠如李、郭,尚忧谗畏讥,故借汉事以讽唐。”
这三首诗都只取古人古事相似的一端以讽喻时事,并非全面评价历史,有的观点难免不甚全面,但所议时事中的诸多弊端都深中肯綮。于落拓中仍见伏枥之志及其对朝政的无限关注,殊不易。诗古拙而雄健,其三稍逊。
这种时局之忧、爱民之心、身世之叹在《送陵州路使君之任》中也有所表露:“战伐乾坤破,疮痍府库贫。众寮宜洁白,万役但平均。霄汉瞻佳士,泥涂任此身。秋天正摇落,回首大江滨。”《棕拂子》写爱惜为己曾效微力的细物之情,曲折地反衬出他政治上遭遗弃的屈辱心绪:“棕拂且薄陋,岂知身效能?不堪代白羽,有足除苍蝇。……吾老抱疾病,家贫卧炎蒸。咂肤倦扑灭,赖尔甘服膺。物微世竞弃,义在谁肯征?三岁清秋至,未敢阙缄縢。”这都是些政治性很强的作品。
六 忧乱筹边
去年重阳节,老杜避乱来梓州,曾作《九日登梓州城》《九日奉寄严大夫》二诗。转眼又是一年,他仍未离开梓州,今日重在涪江之滨高旷处登览,不禁感慨万千,作《九日》说:
“去年登高郪县北,今日重在涪江滨。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酒阑却忆十年事,肠断骊山清路尘。”此诗语浅而意深,纯是真情流露。去年在这里登高,今年又在这里登高。满头白发,老不饶人;新放黄花,无颜相赏。世乱久为客,路难常傍人,个中悲辛,难以言喻。酒阑人静,回想起十年前在骊山下面赶路情事,真令我感伤肠断!——天宝十四载十一月,老杜自京赴奉先县探家,途经骊山,作《咏怀五百字》,距此时仅九个年头,计其成数曰十年。《五百字》中沉痛地慨叹了君臣耽乐之失,流露出担心世乱的隐忧。不久果真爆发安禄山叛乱,至今仍兵戈不息,所以忆之而断肠了。
这年重阳节后不久,老杜又离梓赴阆。(19)“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一个地方住久了易惹主人生厌,经常换换地方,多少会显得新鲜些。这是寄人篱下者的窍门和悲哀。这也许就是老杜年来萍踪不定的一个原因吧!
黄鹤订《对雨》是老杜将从梓州赴阆州时所作:
“莽莽天涯雨,江边独立时。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雪岭防秋急,绳桥战胜迟。西戎甥舅礼,未敢背恩私。”诗人独自站在江边,凝视着无边的秋雨出神。他马上就要起程倒不愁巴路崎岖泥泞,担心的只是征人逢雨旗湿难行。想到那雪岭防秋正十万火急,绳桥御敌而获胜无期,这形势真令人焦虑。或许吐蕃尚念甥舅之礼(详第十一章第五节《秦州杂诗》其十八有关笺注),未敢背我国恩,到底吉凶如何,谁也难以预料!《秦州杂诗》其十八斥责外甥不该打舅舅:“西戎外甥国,何得迕天威?”如今吐蕃已尽取河西、陇右(包括秦州、成州在内)之地,马上就要打到长安,把皇帝赶跑了,老杜还念念不忘昔日舅甥之国的礼与情,并寄希望于万一,这种妄自尊大的心理,这种书生之见,真是够可以的了。这诗前半甚佳,不止“起句苍凉雄浑”(杨伦评),颔联亦见此老忧时急难之情。仇兆鳌按:“宋僧惠崇诗‘剑戟明山雪,旌旗湿海云’,正用杜湿旌旗语也。”
到了阆州,一天薄暮,老杜在城边嘉陵江边漫步,见江水长流,山云遮目,又引起下峡还乡之念。想到至今仍羁留未去,到处傍人门户、混迹公府,犹如寒花隐草、归鸟择枝一般(20),他就不觉沉浸在悲秋叹老的痛苦之中了:
“江水长流地,山云薄暮时。寒花隐乱草,宿鸟择深枝。故国见何日?高秋心苦悲。人生不再好,鬓发自成丝。”(《薄暮》)
老杜在阆州的居停主人,还是那位今年春天在李梓州酒筵上结识、随即邀老杜去阆州做客的阆州王刺史(详本章第三节、第四节)。这时老杜的崔氏二十四舅奉使还京后随即又诏除青城(今四川灌县)县令,打阆州经过,老杜作《阆州奉送二十四舅使自京赴任青城》,为他以京官而外授深感惋惜。虽未明言,崔令过境王使君当为东道主。不久,老杜的十一舅又经此往青城去探望二十四舅,即由王使君设筵款待。十一舅席间赋诗惜别,老杜的和章《王阆州筵奉酬十一舅惜别之作》颇佳:
“万壑树声满,千崖秋气高。浮舟出郡郭,别酒寄江涛。良会不复久,此生何太劳!穷愁但有骨,群盗尚如毛。吾舅惜分手,使君寒赠袍。沙头暮黄鹤,失侣亦哀号。”这诗起得陡健悲凉,中亦苍老遒劲,以沙头失侣黄鹤暮景收束,情景交融,感人至深。“吾舅”二句有歧解。施鸿保说:“(仇)注:舅有分手之诗,王有寒袍之赠,两感其意。又云:赠袍是言赠己,非是赠舅,赠舅不烦公代谢矣。今按下云‘沙头暮黄鹤,失侣亦哀号’,明以黄鹤自比,云‘亦’,是谓王与舅赋诗赠袍,恋恋相别,而自顾独身留寓,若黄鹤之亦失侣也。若以赋诗赠袍,就自己说,则下句‘亦’字解不去矣,且诗但叙王与舅之交情,并未有代谢意。”施说较佳。陈师道说:“世称杜牧‘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为警绝,而子美才用一句,语益工,曰‘千崖秋气高’也。”(《后山诗话》)接着又在阆州城东门楼上设宴为崔十一饯行(主人当仍为王刺史),老杜作《阆州东楼筵奉送十一舅往青城得昏字》一再表示哀时惜别之意。崔十一得知其弟崔二十四去青城赴任,随即前往探视,可见崔十一当在东川一带宦游。前年(上元二年)春天,老杜作《客至》,题下原注:“喜崔明府相过。”邵宝说:“公母崔氏,明府,其舅氏也。”未知崔十一即此崔明府否。
不久,老杜送客去了趟在阆州以北四十里的苍溪县(今四川苍溪)。去是骑马,回因下雨路滑改为坐船,作《放船》说:
“送客苍溪县,山寒雨不开。直愁骑马滑,故作放舟回。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21)。江流大自在,坐稳兴悠哉!”苍溪县因县界苍溪谷得名,城在嘉陵江边,乘船顺流而下直达阆州。青的是峰峦,黄的是橘柚,没看清楚,更来不及欣赏,船就一闪而过,可见川江湍急、下水行船的迅疾,可见诗人稳坐船头顾盼自若、应接不暇的神情和暂忘愁苦、胸襟顿开的逸兴。
这一时期写的《薄游》淡而有味,复寓深愁:“淅淅风生砌,团团日隐墙。遥空秋雁灭,半岭暮云长。病叶多先坠,寒花只暂香(22)。巴城添泪眼,今夕复清光。”出之于“偶然率笔”的《严氏溪放歌行》,则愤然见其按捺不住的满腹牢骚和旅阆生活之一斑:
“天下兵马未尽销,岂免沟壑常漂漂?剑南岁月不可度,边头公卿仍独骄。费心姑息是一役,肥肉大酒徒相要。呜呼古人已粪土,独觉志士甘渔樵。况我飘蓬无定所,终日戚戚忍羁旅。秋宿霜溪素月高,喜得与子长夜语。东游西还力实倦,从此将身更何许?知子松根长茯苓,迟暮有意来同煮。”严氏是阆州大姓,溪因其族为名(详仇注)。一天,老杜去严氏溪看一位隐者,在他家住了一夜,谈了一夜的话,意犹未尽,临别就写诗相赠说:战争未全平息,仍不免流离失所、死填沟壑之忧。入蜀以来的日子真不好过,边远地区的公卿又是何等地骄矜!别瞧他们对你很尽心很体贴。其实骨子里还不是把你看作供役使的一名清客,只不过拿大块肉大碗酒邀请你去吃呀喝呀的,满足你口腹之欲而已。可叹那些真正爱惜人才的古人早已化为粪土,有志之士没别的路好走,就心甘情愿归隐渔樵了。何况我漂流不定,整天郁郁不乐地在忍受着羁旅的愁苦。秋天明月高照的夜晚住宿在霜溪旁您的隐居,真高兴得以同您谈了半宿话。我前不久从西边来转眼又将回到西边去,老是这样在梓、阆之间转游,折腾得我精疲力倦了,今后此身更将何处去?得知您这儿松根生长茯苓,我真想留在这儿同您煮食这“能断谷不饥”(《本草》)的灵药了此余生。——倾吐心曲,率真感人,这是这诗成功的地方。“费心姑息是一役”,句晦难解。旧注谓以一役夫待人,仇氏非之。(23)案《汉书·张耳陈馀传赞》:“其宾客厮役,皆天下俊桀。”即以“宾客”“厮役”同列。老杜游于州邑守令之门,居于清客地位,出言愤激,谓“是一(厮)役”,亦无不可。旧注不可非。
这年十月,吐蕃进犯奉天、武功,京师震骇。诏以雍王李为关内元帅,郭子仪为副元帅,治军以御之。西川节度使高适“练兵于蜀,临吐蕃南境以牵制之”(《旧唐书·高适传》)。老杜这时正为边患焦心,忽闻“高公适领西川节度”(《警急》题下原注),很是振奋,作《警急》说:
“才名旧楚将,妙略拥兵机。玉垒虽传檄,松州会解围。和亲知计拙,公主漫无归。青海今谁得?西戎实饱飞。”高适曾为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讨永王李璘有功。扬州和淮南古为楚地,故称之为“旧楚将”。玉垒山有二,一在四川理县东南新保关,一在四川灌县西北。此指前者,为蜀中通往吐蕃的要道。这诗上半寄厚望于高适,下半忧吐蕃的入侵:高公旧是楚中名将,才略自足控制边疆。虽然玉垒山那边军情紧急、羽檄频传,我相信被敌军围困的松州(今四川松潘县)定能解围。当年将金城公主嫁到吐蓄,竟不能免其入侵,可见和亲的计策也太拙劣了。青海如今已落到了他们的手中,这吐蕃犹如吃饱了的老鹰再也无法羁绊。“西戎甥舅礼,未敢背恩私。”老杜的这个妄望终于在现实面前幻灭了。
不久蜀军失利,松州吃紧,老杜连作《王命》《征夫》《西山三首》,评议战局,宣泄忧伤。《王命》说:
“汉北豺狼满,巴西道路难。血埋诸将甲,骨断使臣鞍。牢落新烧栈,苍茫旧筑坛。深怀喻蜀意,恸哭望王官。”《诗经》有“王命南仲”“王命召伯”“王命申伯”等语,谓王朝命将、命臣。题名“王命”,表示盼望命将以镇抚西蜀。这两年吐蕃尽有陇西之地,并继续东侵。陇西在汉水上游之北,故称“汉北”。“巴西”,古郡名,治所在阆中(今阆中)。辖境相当今四川阆中、武胜以东,广安、渠县以北,万源、开江以西地区。案《征夫》“漂梗无安地,衔枚有荷戈”,意谓节节失利,征夫疲于东奔西走。据此则知“巴西道路长”当指东川路远,从此间调兵增援,恐难及时赶到。“血埋”句,谓诸将浴血战斗。“骨断”句,极言使臣劳顿,当指今年四月出使吐蕃被扣留的李之芳等。郭子仪闲废日久,部曲离散,到今年十月代宗命为副元帅,出镇咸阳以御敌,始召募士卒,得二十骑而行。旧注一说以为“苍茫”句即指此而言。“苍茫”犹苍黄(同仓皇),表示怀念旧帅郭子仪之意。一说可能是怀念严武,因为自从去年他奉诏还朝后蜀中即多变乱。汉武帝时,唐蒙奉命通夜郎,征发巴蜀吏卒,并诛杀当地官民,巴蜀人大为惊恐。于是武帝派司马相如谴责唐蒙,并且告喻巴蜀人,说唐蒙的所作所为,非朝廷本意。朱注:“王官”当指严武。吐蕃围松州,高适不能制,故蜀人思得武以代之。这诗着重叙时事,末望朝廷派员来蜀安边:汉水上游以北到处都是敌人,巴西道路崎岖援兵开拔艰难。不管是和还是战都不成功,血浸透了诸将的铠甲,使臣们的骨头几乎给马鞍子颠簸折了。为了阻敌被官军烧断的栈道零乱参差,听说旧日的元戎在仓猝中又筑坛挂帅了。我多么怀念武帝当年派司马相如来喻蜀的深意,如今这儿的人民正恸哭着盼望王官的到来。《征夫》则专伤征人的丧败:
“十室几人在?千山空自多。路衢唯见哭,城市不闻歌。漂梗无安地,衔枚有荷戈。官军未通蜀,吾道竟如何!”“枚”,形如箸,两端有带,可系于颈上,古代进军袭击敌人时,常令士兵衔在口中,以防喧哗。《周礼·夏官·大司马》:“徒衔枚而进。”《汉书·高帝纪上》:“章邯夜衔枚击项梁定陶,大破之。”都当兵去了,十家到底留下来几个人呢?人少了山就显得更多。道路上、城市里到处只听见哭声,听不见歌声。征夫们东奔西走,衔枚荷戈,但敌强我弱,难以招架。如果官军再不打通道路前来救援,那么巴蜀的前途就不堪设想了。——发端触目惊心,通篇咏叹沉痛。五句、八句一说是老杜自叹流寓,有走投无路之感。《西山三首》叙松州被围时事和诗人的深忧。其一说:
“夷界荒山顶,蕃州积雪边。筑城依白帝,转粟上青天。蜀将分旗鼓,羌兵助铠鋋。西南背和好,杀气日相缠。”“西山”,这里泛指岷山。《元和郡县志》:岷山即汶山,南去青城山百里,天色晴明,望见成都。山顶停雪,常深百丈,夏日融泮,江川为之洪溢,即陇之南首。《图经》岷山巉绝崛立,实捍阻羌夷,全蜀倚为巨屏。西山既如此重要,故借作诗题,表现诗人对西山战事的极端关注。那荒山顶就是双方的分界,蕃州就在这个长年积雪的山的那一边。依傍着白帝所管辖的西方筑起军城,运给养来,真如太白所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将分出军队来增防,友好的羌兵也来助战。他们既然背弃了和平友好,就毫不奇怪西山一带日夜为杀气相缠了。三城指西山松、维、保三州军城(详第十四章第二节)。明年(广德二年,七六四)老杜在严武幕中作《东西两川说》:“闻西山汉兵,食粮者四千人,皆关辅山东劲卒,多经河陇幽朔教习,惯于战守,人人可用。兼羌(24)堪战子弟向二万人,实足以备边守险,脱南蛮侵掠,邛、雅子弟不能独制,但分汉劲卒助之,不足扑灭,是吐蕃凭陵,本自足支也。……顷三城失守,罪在职司,非兵之过也,粮不足故也。”据此知:(一)守备西山的骨干力量是来自关辅、山东的职业汉兵,而那近二万的羌族子弟也有一定战斗力,但须分配一些职业汉兵去协同作战;(二)依靠这二万四千汉羌兵卒,本可固守西山,而其后三城之失,主要是官府失职,给养供应不足的缘故。老杜虽在诗中说筑城西山,运粮不易,但不仅不反对在此筑城备防,后来还谴责官府供粮不足而导致三城之失。与之恰相反,高适则以无人之乡无军事价值,和山路崎岖运粮不易为由,力主减削三城戍兵:“平戎以西数城,邈若穷山之巅,蹊隧险绝,运粮于束马之路,坐甲于无人之乡。”(《请减三城戍兵疏》)当时高适是蜀中最高军政长官,因此,对于三城之失,他既要负军事上的责任:“吐蕃陷陇西,渐逼京畿,适练兵于蜀,临吐蕃南境以牵制之,师出无功,而松、维等州,寻为蕃兵所陷”(《旧唐书·高适传》),又要负忽视边防、支前不力的政治责任。《杜臆》:“‘筑城’‘转粟’,见谋国者之失算。高适谏之不听,则有分其过者矣。”(仇注引,今本无)高适之谏正确与否当作别论,但以为老杜和高适,在“筑城”“转粟”的问题上见解一致,则显然与事实不符。其二记松州之围:
“辛苦三城戍,长防万里秋。烟尘侵火井,雨雪闭松州。风动将军幕,天寒使者裘。漫山贼营垒,回首得无忧?”“匈奴草黄马正肥”(岑参句),古代西北和北方游牧民族的贵族武装多在秋季发动进攻,对之加以防守,谓之“防秋”。《唐国史补》:“浑瑊太师,年十一岁,随父释之防秋。朔方节度使张齐邱戏问曰:‘将乳母来否?’其年立跳荡功。后二年,拔石堡城,收龙驹岛,皆有奇功。”高适《九曲词》:“青海只今将饮马,黄河不用更防秋。”老杜《对雨》:“雪岭防秋急,绳桥战胜迟。”又《寄董卿嘉荣十韵》:“闻道君牙帐,防秋近赤霄。下临千仞雪,却背五绳桥。”知“防秋”是当时边防上的专用名词。“辛苦三城戍,长防万里秋”,见老杜对“三城戍”在西北漫长防线上重大战略价值的肯定,可为前论他与高适对有关问题看法不同的补充例证。“三城戍”既如此重要,现今吐蕃已侵入维州、保州以东的火井县(25),围住了松州,战不胜,和不成,只见敌营满山,这形势怎教人不担忧呢?于是其三即专忧松州的将陷:
“子弟犹深入,关城未解围。蚕崖铁马瘦,灌口米船稀。辩士安边策,元戎决胜威。今朝乌鹊喜,欲报凯歌归。”浦起龙说:“公《两川说》有邛、雅子弟,羌子弟,皆以备蕃者。”《太平寰宇记》载:蚕崖关在导江县(故治在今四川灌县东二十里)西北四十七里,灌口镇在县西六十里。《方舆胜览》:淳熙五年,胡元质奏:唐之季年,吐蕃入寇,必入黎、文。南诏入寇,必入沈、黎。吐蕃、南诏合入寇,必出灌口。沈、黎两州,去成都尚千里,关隘险阻,足以限隔。惟灌口一路,去成都止百里,又皆平陆,朝发夕至。威、茂两州,即灌口之蔽障。三句言兵疲,四句言粮尽。这诗前半甚忧战局的危急;后半强作自宽之词,希冀或和或战,必有一得,不妨静待灵鹊报凯旋喜讯。
杜甫有《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甚有参考价值,现摘录于下:
“惟独剑南,自用兵以来,税敛则殷,部领不绝,琼林诸库,仰给最多。……近者贼臣恶子,频有乱常,巴蜀之人,横被烦费。……吐蕃今下松、维等州,成都已不安矣。……况臣本州,山南所管,初置节度,庶事草创,岂暇力及东西两川矣?伏愿陛下……度长计大,速以亲贤出镇,哀罢人以安反仄。犬戎侵轶,群盗窥伺,庶可遏矣。……必以亲王委之节钺,此古之维城磐石之义,明矣。陛下何疑哉?在选择亲贤,加以醇厚明哲之老,为之师傅,则万无覆败之迹,又何疑焉。其次付重臣旧德、智略经久、举事允惬、不陨获于苍黄之际、临危制变之明者,观其树勋庸于当时,扶泥涂于已坠,整顿理体,竭露臣节,必见方面小康也。今梁州既置节度,与成都足以久远相应矣。东川更分管数州于内,幕府取给,破弊滋甚。若兵马悉付西川,梁州益坦为声援,是重敛之下,免出多门,西南之人,有活望矣。必以战伐未息,势资多军,应须遣朝廷任使旧人,授之使节;留后之寄,绵历岁时,非所以塞众望也。臣于所守封界,连接梓州,正可为成都东鄙,其中别作法度,亦不足成要害哉,徒扰人矣。伏惟明主裁之。敕天下征收赦文,减省军用外,诸色杂赋名目,伏愿省之又省之,剑南诸州,亦困而复振矣。将相之任,内外交迁,西川分阃,以仗贤俊。愚臣特望以亲王总戎者,意在根固流长,国家万代之利也,敢轻易而言。次请慎择重臣,亦愿任使旧人,镇抚不缺。借如犬戎俶扰,臣素知之。臣之兄承训,自没蕃以来,长望生还,伪亲信于赞普,探其深意,意者报复摩弥青海之役决矣。同谋誓众,与前后没落之徒,曲成翻动,阴合应接,积有岁时。每汉使回,蕃使至,帛书隐语,累尝恳论。臣皆封进上闻,屡达臣兄承训忧国家缘边之急,愿亦勤矣。况臣本随兄在蜀,向二十年。兄既辱身蛮夷,相见无日,臣比未忍离蜀者,望兄消息时通。……昨窃闻诸道路云:吐蕃已来,草窃岐陇,逼近咸阳。”老杜不善为文,往往语助词使用不当,又意重字涩,读起来颇感困难。但若细加琢磨,主要论点还是清楚的。
杜甫在这篇表章中,代阆州王刺史向代宗提出了四点建议:(一)无论从军事上还是从财政收入上看,巴蜀的地位都很重要。今吐蕃已攻下松、维等州,成都受到威胁,形势极其严重,朝廷应赶快选派贤明的亲王,由老成持重、明达事理的师傅辅助,前来坐镇,御敌安民。这是上策。(二)如果不能选派亲王,退而求其次,也应派德高望重、遇事沉着、经验丰富的大臣来扭转颓局,整顿政治。这也有可能出现小康局面。(三)既然新近在梁州设置了山南西道节度使府作为成都的接应,那么,就可撤销东川节度使府的建制,将东川所领兵马通通交付西川统辖,这样既可加强西部边防力量,又可减轻多一“幕府取给”所加给巴蜀人民的负担。(四)即使出于军事需要东川暂时不能撤销,那就应该派遣有经验的人来做节度使。像现在这样将东川交付给留后,拖延一年多还不见派人来,这是有失众望的。(五)下诏减省天下除军用外诸色杂赋。——既然为王刺史代拟论事表章,当然其中有王刺史本人的意见,起码所有论点都得到王刺史的同意。但这种深沉的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和重视“三城戍”“深怀喻蜀意,恸哭望王官”,以及呼吁解除“巴人困军须”之苦等具体看法,却是杜甫一再在他诗中表现出来的。因此上述五个基本论点,也可同时看成是杜甫的。安禄山反,房琯为玄宗制置天下,乃以永王为江南节度,颍王为剑南节度,盛王为淮南节度。后贺兰进明以此向肃宗进谗,房琯乃得罪遭贬(详第十章第一节)。杨伦于“必以亲王委之节钺”下加按语说:“与房琯所建正同。”老杜见肃宗已卒,代宗初立,加之西蜀垂危,就不失时机地假王刺史之表章,又重弹他们房琯一派“此古之维城磐石之义”“根固流长,国家万代之利”的旧调,还提出“加以醇厚明哲之老,为之师傅”的建议,这种企图恢复分封制度的想法,无疑是落后的也是行不通的,但可从而看出他对政见的执着和对自己的政治前途尚存幻想。这就难怪他始终存伏枥之志,不满意他所投奔的州县长官徒以酒肉相待了。今年(广德元年)十月,戊寅,吐蕃入长安。表末段说:“昨窃闻诸道路云:吐蕃……逼近咸阳。”音讯传到阆州稍需时日,此表当作于十月长安失守前后,而此时西山三城已为吐蕃所陷,直接威胁到成都了。史传只载高适“练兵于蜀,临吐蕃南境以牵制之,师出无功,而松、维等州寻为蕃兵所陷”,前已指出吐蕃逼京畿和高适练兵于蜀均在这年十月,现在则可进一步明确松、维等州之围、之陷亦当在十月。《资治通鉴》载:“(广德元年,十二月)吐蕃陷松、维、保三州及云山新筑二城,西川节度使高适不能救,于是剑南西山诸州亦入于吐蕃矣。”新筑二城当陷于十二月。此或就西山诸州最后通通陷落的日期而言。老杜之于高适,此前此后都是很友好很有感情的。但秉公而论,他对高的忽视“三城戍”,以及临阵磨枪、仓猝出战而丢失松、维等州,却是很不满意的。他在表中先叙述了“吐蕃今下松、维等州,成都已不安矣”的危急局势,然后在退而求其次的建议中请求皇上以剑南节度使之任,“付重臣旧德、智略经久、举事允惬、不陨获于苍黄之际、临危制变之明者”。这里他并没点名批评高适,只是正面提出将来的剑南节度使应该具备哪些条件,那么,岂不等于说当前的这位弃城败绩的节度使,恰恰相反,是个“举事(不)允惬”“陨获于苍黄之际”“临危(无)制变之明”的人么?他认为除了贤明的亲王,应该派“智略经久”的“重臣旧德”,“应须遣朝廷任使旧人”来充当剑南节度。他这么说,心目中总该闪现出一位合适人选的影子吧?我看,这影子定是严武无疑。了解这,了解他对他们旧政见的坚持,了解他对自己政治前途的幻想,这多少有助于说明他何以得知严武再度镇蜀即放弃准备就绪的下峡之计,何以入严武幕,又何以失望辞归。
这表除了帮助了解老杜当时的思想感情和政治见解,供阅读这一时期有关诗篇作参考外,还可据以判断史实:
一、朱注:阆州,《旧书》《通典》《通志》,俱属剑南东道。《新书》,属山南西道。此云本州山南所管,与《新书》合。《新唐书·方镇表》:广德元年,升山南西道防御守捉使为节度使,寻降为观察使,领梁、洋、集、壁等十三州,治梁州。
二、两《唐书·严武传》都说玄宗诏合剑南东西两川为一道。玄宗卒于宝应元年(七六二)四月,则合两川当在此以前。《资治通鉴》谓合两川为一道在广德二年(七六四)正月,以黄门侍郎为节度使。《考异》以为后说为是。(详第十四章第二节)老杜《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当作于广德元年(七六三)十月,此时尚分东、西川两节度使府,故有撤销东川使府之议。可见合两川决不如两《唐书》所说在此前玄宗在世时,而《资治通鉴》所主在此后广德二年正月之说为是。
最有趣的是,这表还为我们提供了唐代间谍活动情况之一例。原来王刺史是跟随他哥哥王承训到巴蜀来的,到现在将近二十年了。从“意者报复摩弥青海之役决矣”的话看,王承训一定是个在以前某一战役中败绩“没蕃”(26)的将军。他为了报仇雪耻,就假装归顺,并取得了赞普(吐蕃君长的称号)的信任,窥探他的意图。他还跟同时没蕃的人暗中组织起来,准备随时采取行动,里应外合。每有汉使回朝或蕃使入朝,他总要托他们带平安家信给他弟弟王刺史,用现代的话说,其实里面都藏有“密码情报”(即表中所说的“隐语”)。每次王刺史得到隐语书信,解出后随即呈报朝廷。王刺史说,他们一直就是这样做的,他之所以不愿离蜀,主要是为了同他哥哥王承训保持秘密通讯联系、为国效忠的缘故。——没想到王刺史竟是个特殊人物!老杜能替他起草上述在当时具有“绝密”性质的表章,可见二人关系的不同寻常。老杜常为自己“未有涓埃答圣朝”(《野望》)而深感内疚,我想他是很乐意从思想上从行动上影响并帮助像王刺史这样的特殊人物,以期对时政多少有所裨益。今年老杜两次来阆州,明年一开春又来阆州,这固然主要是为生计所迫、为下峡做准备,但也应看到他跟王刺史比较相投,想通过王起微小作用,以期“有涓埃答圣朝”的主观因素在内。
这年十月,乙亥,吐蕃进犯盩厔,渭北行营兵马使吕月将被擒。朝廷至此方治兵,而吐蕃已渡便桥,仓猝不知所为。丙子,皇上奔陕州,官吏藏窜,六军逃散。戊寅,吐蕃入长安。郭子仪等派兵在长安内外虚张声势以惑敌。庚寅,吐蕃全部奔长安遁逃。十二月,丁亥,代宗离陕州;甲午,至长安。大约在十一月,老杜在阆州遇到从陕州来的中使,得知京陷帝奔,如今吐蕃很猖獗,皇上恐怕还未回銮。诗人听了大为震惊,想到陕州府署西南隅有邵伯甘棠树(见《九域志》),华州华阴县有汉武帝所建望仙台(见《三辅黄图》),当此动乱之际,不禁令人起天寒地阔之感,而那满朝文武,狼狈逃窜于风尘之中,眼下又在何处?将这些感慨用诗歌表现出来,就是:
“巴山遇中使,云自陕城来。盗贼还奔突,乘舆恐未回。天寒邵伯树,地阔望仙台。狼狈风尘里,群臣安在哉?”(《巴山》)仇兆鳌说:“吐蕃入寇,征兵不应,官吏奔散。曰群臣安在,讥文官不能扈从,武将不能御敌也。”老杜还听说代宗将从陕州逃往江陵,就作《江陵望幸》,表达自己对皇帝安全的关心(其实代宗并无江陵之行)。之后,老杜又作《遣忧》说:
“乱离知又甚,消息苦难真。受谏无今日,临危忆古人。纷纷乘白马,扰扰著黄巾。隋氏留宫室,焚烧何太频!”是年四月,郭子仪数上言:“吐蕃、党项不可忽,宜早为之备。”十二月,代宗还京,郭子仪率城中百官及诸军迎于浐水东。皇上慰劳子仪说:“用卿不早,故及于此。”(见《资治通鉴》)卢世认为代宗之劳子仪,犹明皇之思九龄。不忍明言,托之古人,故有“受谏无今日,临危忆古人”之句。《梁书·侯景传》载普通中童谣有云“青丝白马寿阳来”,后侯景果乘白马,兵皆青巾。东汉末年太平道首领张角领导的农民起义,徒众皆以黄巾裹头,被称为“黄巾军”。是年十月,吐蕃寇泾州,刺史高晖以城降之,遂为之向导。代宗奔陕州,车驾才出苑门,渡浐水,射生将王献忠拥四百骑叛还长安,胁丰王李珙等十王西迎吐蕃。十一月,宦官广州市舶使吕太一发兵作乱(同上)。这些都是“纷纷乘白马,扰扰著黄巾”所咏叹的内容。《资治通鉴》载吐蕃入长安,“剽掠府库市里,焚闾舍,长安中萧然一空”,又引柳伉疏载“劫宫闱,焚陵寝”,不载焚烧宫室事。只是“乱离知又甚,消息苦难真”,或传闻如此,或想当然。杨伦说:“长安前陷于禄山,今陷于吐蕃,借隋言唐,亦讳词也。”这诗写身处远方、传说纷纭而真假莫辨、徒劳揣测的焦虑之情,颇真切感人。当时他又写作了《早花》,忧入腊(阴历十二月亦称腊月)而乱犹未平说:
“西京安稳未?不见一人来。腊日巴江曲,山花已自开。盈盈当雪杏,艳艳待春梅。直苦风尘暗,谁忧客鬓催?”最近没见到从内地来的人,不清楚长安现在到底安稳不安稳。蜀地天气暖和,山花已开,春梅待放。可是诗人却“因吉报之迟,而伤花开之早;因花开之早,又见光阴之迅速:有二意。‘直苦风尘’顶前二句,‘谁忧客鬓’顶中四句,总前作结:非不忧其老,因忧主之危而不暇及也”(《杜臆》)。杨伦评:“直下格,亦自清空一气。”
七 “归期未敢论”
集中有《愁坐》诗,单复编在广德元年梓州诗内。诗说:“高斋常见野,愁坐更临门。十月山寒重,孤城水气昏。葭萌氐种迥,左担犬戎屯。终日忧奔走,归期未敢论。”“氐种”指羌人。“犬戎”指吐蕃。五、六句恐其内外相结为乱。诗中明说作诗时为“十月”。前已论证《巴山》当作于十一月,《早花》当作于十二月。前诗提“巴山”,后诗提“巴江”,阆居巴子之国,故曰巴山、巴江。可见十一、十二月老杜仍在阆州,《愁坐》亦当作于阆州。仇从单说编此首在梓州诗内,并从而曲解诗意(27),不足取。如果认为这诗作于阆州,全篇就容易串讲了:我在阆州寄寓的书斋前临旷野,我在里面坐久了闷得慌就常到门口眺望散心。十月里山林寒气重,江边孤城水气昏沉。绵谷(今四川广元县)、葭萌(故治在今四川广元县西的昭化)一段蜀道险窄,挑担的人没法换肩,所以叫“左担道”。真令人担忧啊!就在左担道那边远处有羌人,近处驻扎着吐蕃人。我终日为奔走道路在发愁,虽然现在也该回梓州了,可是归期总不敢决定。
一年之内要在梓阆间二百二十里(见《九域志》)的道路上来回风尘仆仆地奔波两趟,两来两回,共计近千里,这怎教人不发愁呢?这样,又继续在阆州待了一些时候,到冬末,一天突然接到杨氏夫人捎来告知女病的家书,他就匆匆忙忙地从阆州赶回梓州去了:
“前有毒蛇后猛虎,溪行尽日无村坞。江风萧萧云拂地,山木惨惨天欲雨。女病妻忧归意急,秋花锦石谁能数。别家三月一书来,避地何时免愁苦!”(《发阆中》)哪管他前有毒蛇后有猛虎,沿着溪流赶路,整天不见有村镇可供中伙安宿。江风萧萧乌云拂地,山林惨淡无光很快就要下雨。女儿病了妻子担忧我急于赶回家去,谁还顾得上把路旁的寒花锦石来细评细数。离家三月就只捎来这样一封报忧的信,在外边避难的人到什么时候才能免除愁苦!旧编多订此诗当为广德元年冬晚归梓州时作。浦起龙见诗中有“秋花”字样,就曲为解释说:“归梓在冬,此云‘秋花’者,来时曾见,归路已无。途次往来,每多斯感。公是时则意急而不暇数其枯落者几处也。”虽可通,总觉勉强。巴蜀冬暖,不绝山花:“腊日巴江曲,山花已自开”(《早花》),私意“秋花”犹言寒花,不必拘看。
《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说,若欲继续保留东川节度使府的建置,“应须遣朝廷任使旧人,授之使节;留后之寄,绵历岁时,非所以塞众望也”。可见王使君,其实也包括杜甫,不仅认为东川使府不能长缺府主,同时还明显地表露出不满现任留守章彝,认为他不孚众望之意。(要知道这是在向皇帝进奏,表章中表露出这种意思,对章彝显然很不利。要是王、杜任何一人同章关系不错不作如是观,别说白字写成黑字,就是提也不敢提了,因为老杜到底不是幕僚胥吏啊!)眼下他因女病妻忧急急忙忙赶回梓州,稍待事过心定之后,他又不得不“强将笑语供主人”(《百忧集行》),跟那位他所不满的章留守相周旋。就在这年冬末的一天,章留后率领三千人马,大张旗鼓地围猎禽兽。他也跟着去看热闹,回来很有感慨,作《冬狩行》说:
“君不见东川节度兵马雄,校猎亦似观成功。夜发猛士三千人,清晨合围步骤同。禽兽已毙十七八,杀声落日回苍穹。幕前生致九青兕,驼峞垂玄熊。东西南北百里间,仿佛蹴踏寒山空。有鸟名鹆,力不能高飞逐走蓬。肉味不足登鼎俎,胡为见羁虞罗中?春搜冬狩侯得用,使君五马一马骢。况今摄行大将权,号令颇有前贤风。飘然时危一老翁,十年厌见旌旗红。喜君士卒甚整肃,为我回辔擒西戎。草中狐兔尽何益,天子不在咸阳宫。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呜呼,得不哀痛尘再蒙!”代宗自陕州还至长安在这年十二月甲午日。作诗时即使皇上已回京,但消息传到东川稍晚,故诗中仍有“天子不在咸阳宫”之句。周幽王是个昏君。朝政不修,剥削严重。因宠爱褒姒,废申后和太子宜臼。申侯联合曾、犬戎等攻周,幽王被杀于骊山下,西周亡。罗大经说:“唐狄昌诗云:‘马嵬烟柳正依依,重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罪杨妃。’(28)杜陵诗云:‘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盖幽王以褒姒而致犬戎之祸,明皇以妃子而致禄山之变,正相似也。今无妃子孽矣,而銮舆乃再蒙尘,何哉?此其胎变稔祸,必有出于女宠之外者矣。是不可不哀痛而悔艾也。诗意与狄昌同;而其恻怛规戒,涵蓄不露,则大有径庭矣。”(《鹤林玉露》)老杜曾在《北征》中为玄宗开脱,将致乱之因归于女祸:“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经过近十年的体察和思考,如今竟然意识到“胎变稔祸,必有出于女宠之外者”,这不能不算是他认识上的一大提高。就在前两月(十月)代宗逃奔陕州、长安为吐蕃所陷后,太常博士柳伉上疏说:“犬戎犯关度陇,不血刃而入京师,劫宫闱,焚陵寝,武士无一人力战者,此将帅叛陛下也。陛下疏元功,委近习,日引月长,以成大祸,群臣在廷,无一人犯颜回虑者,此公卿叛陛下也。陛下始出都,百姓填然,夺府库,相杀戮,此三辅叛陛下也。自十月朔召诸道兵,尽四十日,无只轮入关,此四方叛陛下也。……必欲存宗庙社稷,独斩元振首,驰告天下,……然后削尊号,下诏引咎,曰:‘天下其许朕自新改过,宜即募士西赴朝廷;若以朕恶不悛,则帝王大器,敢妨圣贤,其听天下所往。’”指出众叛亲离种种,通通是事实,但在柳伉看来,代宗皇帝“陛下疏元功,委近习”才是“以成大祸”最根本的原因,所以坚持要皇帝斩程元振以谢天下,并下诏引咎。据疏中“自十月朔(阴历每月初一日)召诸道兵,尽四十日,无只轮入关”,知柳伉上疏当在这年十一月十日前后。柳伉昌死犯颜进谏,义正辞严,一针见血,对当时朝野震动很大。老杜作《冬狩行》在柳伉上疏后将近一月,他很可能知道此事,即使尚未得知,柳疏所述种种问题早已暴露,诗人也会从而获得近似的看法的。由此可以窥见“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二语未尽之意的大略,或有助于理解诗人写作《冬狩行》时忧国心情的沉重。《冬狩行》题下原注:“时梓州刺史章彝,兼侍御史,留后东川。”举出章彝朝中和地方上的全部官衔,足见他地位的重要了。以他这样的地位,又有带兵的才能,当此君危蜀乱之际,理当勤王敌忾,可是他却像凯旋似的率领麾下三千雄兵,在深夜布下个有百里方圆大的包围圈,逐步收拢,到清晨一举歼灭了大自母犀牛(兕)、黑熊,小至没法吃的八哥儿(鹆)等等十之七八的禽兽。这种荒唐的行径当然令诗人很不满意,于是就作此诗以致讽,最后竟忍不住直言相劝说:“我这个到处飘流的老头儿,近十年来深为战乱所苦。今天见到您的人马这么整齐严肃,真希望您带领他们去打吐蕃。把草中的狐狸、兔子通通打光又有什么益处(29),天子眼下正逃亡在外啊!当今由于女宠以外的原因也致乱蒙尘了,这难道不是很可哀痛的事么?”胡夏客说:“《冬狩行》因校猎之盛,思外清西戎,内匡王室,视他题他篇之忧国者,尤为切贴矣。”王嗣奭说:“此诗所致规于章不浅,非止阴讽之。至云‘亦似观成功’‘颇有前贤风’,俱致不满之意;此公竟为严武所杀,得非有可指之罪乎?”
同时前后老杜又作《山寺》说:
“野寺根石壁,诸龛遍崔嵬。前佛不复辨,百身一莓苔。虽有古殿存,世尊亦尘埃。如闻龙象泣,足令信者哀。使君骑紫马,捧拥从西来。树羽静千里,临江久徘徊。山僧衣蓝缕,告诉栋梁摧。公为顾宾从,咄嗟檀施开。吾知多罗树,却倚莲华台。诸天必欢喜,鬼物无嫌猜。以兹抚士卒,孰曰非周才。穷子失净处,高人忧祸胎。岁晏风破肉,荒林寒可回。思量入道苦,自哂同婴孩。”题下原注:“章留后同游,得开字。”这诗是陪章彝出游山寺、席上分韵所赋,后半亦含讽意。诗中首述山寺残破荒凉景象:野寺紧靠着悬崖峭壁,山岩高耸处有不少佛龛。露天里的石刻造像辨别不清都是哪些古佛,因为不管有多少尊一律长满莓苔。大殿虽然还存在,里面坐着的世尊如来也是一身的尘埃。《维摩经》:菩萨势力,譬如龙象蹴踏,非驴所堪。《翻译名义集》:水行中龙力最大,陆行中象力最大。仿佛能听见那些像龙象般有大法力的菩萨、罗汉在低泣,这景象真令善男信女们深感悲哀。接着记章留后入寺施舍情状:使君骑着紫骝马前护后拥从西方来,用雉羽和牦牛尾装饰的军旗旗竿密集如林一片肃静,大队人马在江边久久徘徊。山僧衣着褴缕,诉说着墙塌梁摧。章公回头环顾宾客随从,便嗟叹着带头把布施开。前段刻画入微,令人生亲临其境之感。后段中“大官豪侈之状,僧家乞怜之态,摹写逼真”(仇兆鳌语)。三、四段借题发挥,讽意显然;虽其中一些语句有歧义,但仍能得其大意:今得章公慷慨布施,我相信山寺很快就能修复,使多罗宝树重倚释迦莲台,诸神必然皆大欢喜,鬼物也不会再有不满。要不然,寺毁则僧散,当此乱世,那些穷人或遁离净土,同流合污,铤而走险,这岂不令使君您这样有高见的人平添后顾之忧?出于同样的考虑善抚士卒,坐镇一方,谁不称赞您才智的周全呢?岁暮风吹肉裂,荒林寒尽春回可望。但想到出家修行竟有这样苦,自己就不免要笑话自己真像一个只想舒适的婴孩了(30)。朱鹤龄说:章彝事二史无考,但附见《严武传》云:武再镇剑南,杖杀之。公在东川,与往来最数,然《桃竹杖》《冬狩行》语皆含刺,他诗又以指挥能事、训练强兵称之。大抵彝之为人,将略似优,乃心不在王室。是冬天子在陕,彝从容校猎,未必无拥兵观望、坐制一方之意。公窥其微而不敢诵言,因游寺以讽喻之。(焮案:从《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中论及若不撤销东川使府,“应须遣朝廷任使旧人,授之使节;留后之寄,绵历岁时,非所以塞众望也”的话看,谓老杜疑章彝未必无拥兵观望、坐制一方之意,不无根据。)世尊尘埃,咄嗟檀施。岂天子蒙尘,独能宴然罔闻?“以兹抚士卒,孰曰非周才”,欲其用此道以治兵敌忾,无但广求福田。而词意含蓄,见其善于忠告。此说颇佳,可资参考。
桃竹即棕竹,亦称棕榈竹。棕榈科。常绿丛生灌木,树干外有网状纤维鞘。叶为掌状深裂,有裂片十到十八枚,丛生在茎顶。春夏开淡黄色花。喜排水良好的潮湿土壤。多栽培供观赏。干细而坚韧,可制手杖、扇柄等。原产我国西南部。扬雄《蜀都赋》、木华《海赋》、左思《蜀都赋》中均著录,称“桃枝”。左赋“灵寿桃枝”注:“灵寿,木名也,出涪陵县。桃竹,竹属也,出垫江县。二者可以为杖。”《元和郡县志》载合州铜梁山出桃枝竹。川东至今有之。就在这年年底老杜同章彝过从较密时,一次章彝送了老杜两根桃竹手杖,老杜作《桃竹杖引赠章留后》说:
“江心磻石生桃竹,苍波喷浸尺度足。斩根削皮如紫玉,江妃水仙惜不得。梓潼使君开一束,满堂宾客皆叹息。怜我老病赠两茎,出入爪甲铿有声。老夫复欲东南征,乘涛鼓枻白帝城。路幽必为鬼神夺,拔剑或与蛟龙争。重为告曰:杖兮杖兮,尔之生也甚正直,慎勿见水踊跃学变化为龙,使我不得尔之扶持,灭迹于君山湖上之青峰。噫!风尘洞兮豺虎咬人,忽失双杖兮吾将曷从?”《旧唐书·地理志》载天宝元年改梓州为梓潼郡,乾元元年复为梓州。“梓潼使君”即指梓州刺史章彝。章彝在酒筵之上打开一捆桃竹手杖,满堂宾客见了无不赞叹。因知老杜即将携眷下峡,就特意送了他两根。这就是诗中所记述的事。如果光这样据事直陈,很可能索然无味。这诗之所以写得这么变幻莫测、笔力横绝,主要是诗人善于让想象的翅膀从一点实事实感起飞而纵情翱翔的缘故。他设想这些桃竹生长在江心磻石之上,受苍波喷浸长到足够的长度,齐根砍下削了皮仿佛紫玉一般,那曾在汉皋解佩的江妃二女和水仙冯夷虽然很爱惜它们但也无可奈何。——寥寥几笔便展现了一个美丽而略带凄清的幻境。桃竹杖既如此灵异,他想,他携之乘涛鼓枻东下白帝城,就很可能为鬼神所夺,他必须为保护桃竹杖而拔剑与蛟龙斗争。事先他还要再次祝告那两根桃竹杖说:“手杖啊手杖啊,你生来就很正直,可千万别学费长房那根神仙壶公给的骑着到家后便变成了青龙的竹杖,一见到水就蹦了下去变化为龙(31),使我得不到你的扶持,搞不好会在洞庭湖中君山青峰上失踪。噫!风尘滚滚铺天盖地啊豺狼虎豹咬人,忽然失去了双杖啊我将无所适从。”古今注家多认为诗人惟恐章彝有拥兵叛变之心,特借咏物以示规讽,既以踊跃为龙戒之,又以忽失双杖危之,其微旨可见。私意以为:疑人将反,即便好心规讽,亦不得明言;若真有此微旨,必出之以迷离扑朔之辞,解之者亦当于是耶非耶中求之,岂可坐实?(32)
筹备了多时的下峡东游的事终于一切就绪,眼看即将启程,章彝为他设宴饯行,他作《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说:
“我来入蜀门,岁月亦已久。岂惟长儿童,自觉成老丑。常恐性坦率,失身为杯酒。近辞痛饮徒,折节万夫后。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既无游方恋,行止复何有?相逢半新故,取别随薄厚。不意青草湖,扁舟落吾手。眷眷章梓州,开筵俯高柳。楼前出骑马,帐下罗宾友。健儿簸红旗,此乐几难朽。日车隐昆仑,鸟雀噪户牗。波涛未足畏,三峡徒雷吼。所忧盗贼多,重见衣冠走。中原消息断,黄屋今安否?终作适荆蛮,安排用庄叟。随云拜东皇,挂席上南斗。有使即寄书,无使长回首。”章彝听说老杜要走,就在楼上设宴为他饯行。这次宴会规模很大,连楼下两旁帐下都摆着酒席坐满宾友。宴会从早开到晚,中间还有赛马、比武、簸旗等军中竞技表演,真是热闹极了。宾主饮酒作乐,都很愉快,老杜处在当时这种情境之中却百感交集。他想:入蜀转眼几年,不仅儿童们长高了,我也变得又老又丑了。我经常害怕自己性子直,酒后失言招祸,所以就同那帮整天痛饮的酒徒疏远了,不管见到谁都点头哈腰退到后面。从前我像是在深渊里纵情游戏的鱼,如今成了丧家之犬。我带着家口无所依恋地流浪到哪里,哪里都一无所有。遇到的人有新有旧,他们随意赠送我一些川资有的薄有的厚。我真没想到那开往湖南青草湖的一叶扁舟,居然让我弄到了手。波涛没什么可怕,三峡的激流徒然像雷鸣般怒吼。我所忧虑的是盗贼太多了,禄山、吐蕃两陷京师重见衣冠奔走。中原的消息隔断了,不知皇上眼下平安否?王粲诗说:“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庄子说:“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我北归不得,只好安排东游荆楚。我将随云去拜谒楚地的东皇太乙祠,扬帆往观作为吴地分野的南斗。只要有便人就请捎信来,不要使我因想念你们而时常向西边回首。申涵光说:“‘常恐性坦率,失身为杯酒’,半生疏放,晚乃谨饬如是。饱更患难,遂得老成,方是豪杰归落处。一味使酒骂坐,祢正平为可鉴已。”
涪江东南流至合川县与嘉陵江合流,于重庆市入长江。梓州即在涪江旁,本可就近顺涪江下峡东游,而且今年春天在梓州写的《短歌行送祁录事归合州因寄苏使君》就说过他曾经准备走这条水路:“君今起舵春江流,余亦沙边具小舟。”想是由于他跟阆州王刺史较相知,理应亲往话别,同时还可得到王及其幕府诸公“取别随薄厚”的资助,于是就采取了沿嘉陵江而下的另一路线,先携眷(33)离梓到嘉陵江边的阆州再说。代宗还京在十二月甲午日。诗中说:“中原消息断,黄屋今安否?”写诗时皇上当已还京,只是京蜀相距较远,一时尚未闻知而已。章彝饯送后老杜一家当即离梓赴阆,时间当在这年年底。
老杜有四弟,杜颖、杜观、杜丰各在他乡,惟杜占相随入蜀。行前不久,老杜派杜占回成都浣花草堂察看并料理清点鹅鸭、栽种竹子等家务琐事,作《舍弟占归草堂检校聊示此诗》说:
“久客应吾道,相随独尔来。熟知江路近,频为草堂回。鹅鸭宜长数,柴荆莫浪开。东林竹影薄,腊月更须栽。”旧注以为草堂无人,安得鹅鸭?想有代为看守者。吾道不行我注定要久客他乡,兄弟四人惟独你跟着我到蜀中来。你熟知那条缘江的路最近,因为你已回草堂去探望过好几次。(写到这里,诗人定然会记起《堂成》“缘江路熟俯青郊”而不胜神往了。)你可别忘了叮嘱代为看管草堂的人:鹅鸭得经常清点以免丢失,柴门荆扉切莫随便打开。东边那片竹林有些地方竹影疏薄了,你这次回去趁着腊月要尽力补栽。李子德说:“絮絮家常话,入公便成绝妙文章。”家常话最关情,此诗见诗人对兄弟的怜惜,对草堂的依恋,感情真挚而出语自然,所以感人。既已决心离蜀,犹如此关心鹅鸭、竹林和门户安全,似不可解,实是人之常情,这最是家常话中的痴绝感人处。叶梦得说:“种竹须当五六月,虽烈日无害,小瘁久之复苏。世言五月十三日为竹醉,可移。不必此日,凡夏皆可种也。杜子美诗云:‘西窗(东林)竹影薄,腊月更须栽。’余旧用其言,每以腊月种,无一竿活者。此亦余信书之弊而见事迟也。”(《玉涧杂书》)尽信书不如无书,梦得既几经实践,所言容或有理。但我家乡过去亦谓栽竹须在腊月,可见“腊月更须栽”之说并非毫无根据。栽竹究竟以何时为最佳,须求教于专家。
又有《岁暮》五律一章,或作于离梓之前,或作于抵阆以后,可看作这一年忧乱心情的小结:
“岁暮远为客,边隅还用兵。烟尘犯雪岭,鼓角动江城。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汉书·终军传》:“(汉武帝)乃遣(终)军使南越(在今两广等地),说其王,欲令入朝,比内诸侯。军自请,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后因用“请缨”指投军报国。“壮心”语出曹操《步出夏门行·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岁暮远在天涯做客,边境上眼下还正在用兵。吐蕃已攻陷雪岭附近松、维、保三州,军队加强战备,鼓角之声震动江城。人间日夜在流血不已,朝廷上却无人出来请缨。世乱时危哪能惜死不救,我虽在客居寂寞之中,却不禁激起了烈士暮年的壮心。
八 伤春之什
老杜一家这年是在阆州过的年。过了年就是广德二年(七六四)。
这年正月,壬寅,敕称程元振变服潜行,将图不轨,长流溱州。代宗念元振曾有保护他的功劳,寻复令于江陵安置。癸卯,合剑南东、西川为一道,以黄门传郎严武为节度使。乙卯,立雍王李为皇太子(即后来的德宗)。时汾州别驾李抱真,知仆固怀恩有异志,脱身归京师。皇上方以怀恩为忧,召见抱真问计,对曰:“此不足忧也。朔方将士思郭子仪,如子弟之思父兄。怀恩欺其众云,郭子仪已为鱼朝恩所杀,众信之,故为其用耳。陛下诚以子仪领朔方,彼皆不召而来耳。”皇上表示同意。仆固怀恩既不为朝廷所用,遂与河东都将李竭诚潜谋取太原;辛云京发觉,杀竭诚,乘城设备。怀恩使其子仆固玚带兵攻城,云京出战,玚大败而还,遂引兵围榆次。代宗对郭子仪说:“怀恩父子负朕实深。闻朔方将士思公如枯旱之望雨,公为朕镇抚河东,汾上之师必不为变。”戊午,以子仪为关内河东副元帅、河中节度等使。怀恩将士闻讯,都说:“吾辈从怀恩为不义,何面目见汾阳王!”癸亥,以刘晏为太子宾客,李岘为詹事,并罢政事。晏坐与程元振交通;元振获罪,岘有功,但为宦官所忌,故一同罢相(头年十二月李岘为黄门侍郎、同平章事)。李岘相肃宗时不为李辅国所容,宦官嫉恨他已非一日。以右散骑常侍王缙为黄门侍郎,太常卿杜鸿渐为兵部侍郎,并同平章事。丁卯,以郭子仪为朔方节度大使。
二月,子仪至河中。云南子弟万人戍河中,将贪卒暴,为害州府,子仪斩十四人,杖三十人,府中遂安。仆固玚为其部将白玉、焦晖等所杀。仆固怀恩闻之,入告其母。其母说:“吾语汝勿反,国家待汝不薄,今众心既变,祸必及我,将如之何!”怀恩不对,再拜而出。其母提刀追着他说:“吾为国家杀此贼,取其心以谢三军。”怀恩急走,得免,遂与麾下三百渡河北走。时朔方将浑释之守灵州,怀恩檄至,云全军归镇。释之说:“不然,此必众溃矣。”将拒之,其甥张韶说:“彼或翻然改图,以众归镇,何可不纳也!”释之犹疑不决,怀恩已到,不得已纳之。张韶出卖释之,怀恩杀释之而收其军,命韶统领;过后又说:“释之,舅也,彼尚负之,安有忠于我哉!”他日,以事杖之,折其胫,置于弥峨城而死。都虞候张维岳在沁州,闻怀恩离去,乘传至汾州,抚定其众,杀焦晖、白玉而窃其功,以告郭子仪。子仪派牙官卢谅至汾州,维岳向卢谅行贿,要卢谅证实仆固玚是他所杀的谎言。郭子仪不察,奏维岳杀玚,传首诣阙。群臣入贺,皇上惨然不悦,说:“朕信不及人,致勋臣颠越,深用为愧,又何贺焉!”命辇载怀恩母至长安,招待优厚,月余,以寿终;以礼葬之,功臣皆感叹。戊寅,郭子仪去汾州,怀恩之众悉归之,咸鼓舞涕泣,喜其来而悲其晚。子仪知卢谅之诈,杖杀之。皇上以李抱真的建议已应验,迁殿中少监。代宗去岁逃奔陕州时,李光弼竟迁延不至。代宗恐遂成嫌隙,其母在河中,数遣中使慰问。吐蕃退,除光弼东都留守以察其去就;光弼辞以就江淮粮运,引兵归徐州。皇上迎其母去长安,厚加供给,使其弟光进掌禁兵,待遇加厚。自丧礼以来,汴水湮废,漕运自江、汉抵梁、洋,迂险劳费。
三月己酉,以太子宾客刘晏为河南、江、淮以来转运使,议开凿汴水。庚戌,又命晏与诸道节度使均节赋役,听便宜行毕以闻。时兵火之后,中外艰食,关中米每斗千钱,百姓挼穗以供给禁军,宫厨无兼时之积。晏乃疏浚汴水,寄元载书信,具陈漕运利弊,令中外相应。从此以后每岁运米数十万石以给关中。唐朝推举办漕运的能人,以刘晏为首;后来办漕运的都遵循其法度。党项入寇同州,郭子仪使开府仪同三司李国臣出击,战于澄城北,大破之,斩首捕敌千余人。
广德二年(七六四)一春发生的军国大事不少,但对老杜最有直接影响的,是正月癸卯合剑南东西川为一道、以黄门侍郎严武为节度使这一件事。
老杜一家来到阆州,时届岁暮,揆诸常情,阆州王刺史及幕府诸公必然留他过年。过年后免不了有不少春酌应酬,同时还要为整装、雇船等琐事忙活一阵,要走也得到元宵以后,甚至二月。想必这时忽然传来他老友严武再度镇蜀的邸报(吐蕃已退,驿传恢复,消息传递,当远较前几月迅速),这就使得他放弃这次已筹备就绪的下峡东游计划,准备暂留阆州,待严武到后,再回成都同他相会。
老杜决计携眷去蜀而终未成行,事颇蹊跷。王嗣奭首作解释说:“章留后所为多不法,而待杜特厚。公诗讽谏殊不悛,想公托词避去,乃保身之哲;不然,公有地主如章,不必去蜀,何以留别而终不去蜀也。后章将入朝,公又寄诗,而诗云‘江汉垂纶’,则公客阆州,去梓固不远也。及严武再镇蜀,召章杀之,必有罪可指。史云‘因小忿’,恐未然。”浦起龙则认为:“公此行自梓往阆,本欲东下。故在阆又有《将赴荆南》等七律。寻因严武复镇,遂还成都。《杜臆》谓托词以避留后,未是笃论。”闻一多更进一步补充后说:“按公蓄意出蜀,三年于兹(《草堂》‘贱子且奔走,三年望东吴’),踌躇至是,始果成行,想行旅所资,出于章留后之助居多。其所以卒抵阆而返者,则以严武回蜀故,初非始念所及也。谓公之于章,屡谏不悛,颇怀失望,则有之。若曰诡词去蜀,意在避章,诬公甚矣。后至阆州作《游子》曰:‘巴蜀愁谁语,吴门兴杳然’,知公东游之行非虚饰矣。”后说近实。焮案:前已论证老杜在《王命》《西山三首》等诗和《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中表示:(一)不满高适的忽视“三城戍”,以及临阵磨枪、仓猝出战而丢失松、维等城,造成“成都已不安矣”的危急局势;(二)希望朝廷速派“智略经久”的“重臣旧德”来充当剑南节度使,而此等人选,在他的心目中必当包括严武在内。(详本章第六节)正如闻一多所说,老杜“蓄意出蜀,三年于兹”,但最后促使他决计成行的原因,我认为主要是他深感巴蜀局势危急,又对守蜀大员(主要是西川节度使高适,也包括东川留后章彝)失去信心。如今既然如愿以偿,得知朝廷已派遣严武再度镇蜀,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会为了等待严武的到来而取消行期的。
且说这年初春,老杜在阆州,尚不知头年已收京、代宗已回长安,所以《送李卿晔》说:
“王子(晔为宗室,故称王子)思归日,长安已乱兵。沾衣问行在,走马向承明。暮景巴蜀僻,春风江汉清。晋山虽自弃,魏阙尚含情。”《杜臆》:“阆州旧名巴西;而嘉陵江一名汉江,亦在阆。”仇兆鳌见“巴蜀”之“蜀”失律,谓“巴蜀”当作“巴西”,并从而认为“江汉”当作“江上”。可见春归巴西时他还以为代宗仍在陕州行在,因而不胜关切。又《城上》:“草满巴西绿,城空(34)白日长。风吹花片片,春动水茫茫。八骏随天子,群臣从武皇。遥闻出巡狩,早晚遍遐荒”,亦是同时伤代宗出奔之作。把代宗的被迫逃亡说成是“天子巡狩,亦如穆王、武帝,车辙马迹,早晚遍于遐荒”,这在当时,由于不敢明言,聊借之以抒沉痛;但在今日读来,不无滑稽之感。李商隐《昭肃皇帝挽歌辞三首》其二:“小臣观吉从,犹误欲东封”,措辞委婉,读后却教人哭笑不得,亦有同病。顾注以为此是广德二年春自梓州往阆州时作。此诗写春日登阆州城头所见所感,不见有“自梓州往阆州”意。如前所论,老杜携家自梓来阆当在去年年底。
写吐蕃陷京、代宗出奔的力作当推《伤春五首》。题下原注:“巴阆僻远,伤春罢,始知春前已收宫阙。”浦起龙说:“帝以元年十二月还京,诗作于二年春首。所言乃皆未复国事,则纪事失实矣。原注明僻远信迟之故,乃诗成得信后所记也。诸本多将此诗编在《收京》等篇之后,并原注亦不解矣。可怪也!”所论甚是。其一说:
“天下兵虽满,春光日自浓。西京疲百战,北阙任群凶。关塞三千里,烟花一万重。蒙尘清露急,御宿且谁供?殷复前王道,周迁旧国容。蓬莱足云气,应合总从龙。”不管天下兵荒马乱,春光照样一日比一日浓。长安再次沦陷,疲于战乱;泾州刺史高晖降敌,与吐蕃大将马重英等立李承宏为帝,眼下大殿上正听任群凶粉墨登场。这里离京很远,关塞阻隔,烟花重重。皇上蒙尘备受风露之苦,不知车驾止宿(35)之所又由谁来提供?这不过有如周平王东迁洛邑以避戎寇,只要学殷武丁饬身修行复先王之政,终能重振国容。大明宫极北最高处蓬莱殿的云气,犹如“五陵佳气无时无”(《哀王孙》句),我相信不久群臣定会拥簇皇上返驾还宫。其二说:
“莺入新年语,花开满故枝。天清风卷幔,草碧水连池。牢落官军远,萧条万事危。鬓毛元自白,泪点向来垂。不是无兄弟,其如有别离。巴山春色静,北望转逶迤。”此诗仇兆鳌顺解颇佳:“巴地春光,依然无恙,但恨长安被兵,而援军不赴,则万事俱危矣。鬓白泪垂,当此更甚,且想兄弟别离,能无北望伤神乎?”其三说:
“日月还相斗,星辰屡合围。不成诛执法,焉得变危机?大角缠兵气,钩陈出帝畿。烟尘昏御道,耆旧把天衣。行在诸军阙,来朝大将稀。贤多隐屠钓,王肯载同归?”《晋书·天文志》:数日俱出若斗,天下起兵大战。元帝太兴四年二月癸亥,日斗。《汉书·天文志》:高祖七年,月晕,围参毕七重。是年上至平城,为单于所围。《星经》:执法四星,主刑狱之人,又为刑政之官,助宣王命,内常侍官。一谓执法即荧惑星。此信指程元振。《史记·天官书》:大角者,天王帝庭,其两旁各有二星曰摄提。《星经》:钩陈六星,主天子六军。传说吕尚五十岁时在棘津(今河南延津县东北)做小贩,七十岁时在朝歌(殷朝的京城)宰牛,八十岁时在渭水钓鱼,九十岁时遇到周文王,才被重用。张惕庵说:“此首治乱始末具见,此岂寻常韵语?以朝廷事不便指斥,故假天象言之,乃变雅诗人之义。”王嗣奭解此首颇透彻:“按史:吐蕃以十月陷长安;十一月以柳伉疏劾程元振,始削爵放归;十二月上还长安。公时未知上之还,当亦未知元振之逐,故‘诛执法’却用隐语。乃前用‘日月’‘星辰’,下用‘大角’‘钩陈’,俱借天文写灾变;插入‘执法’,使人知其为荧惑星,又知其为元振,可谓微而显矣。然诛元振固变危之窍要也,此诗之作,岂偶然哉?尾用‘屠钓’语,殊自负。前《日(岁)暮》:‘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可以知公之志矣。谭评:‘此诗思调俱妙,可谓波澜老成。’”一谓尾联讽李泌久废而不复用。私意以为所指较广泛,己与李泌亦当包括在内,不必坐实。“烟尘”四句谓代宗出奔,行急尘起,长安父老牵衣留驾;诸道李光弼等皆忌元振居禁中,不应诏救援,惟郭子仪一人相随。老杜有首《百舌》诗,仇注:“时程元振已贬斥,公初春犹未知,故借百舌以寄慨。”诗说;“百舌来何处?重重只报春,知音兼众语,整翮岂多身?花密藏难见,枝高听转新。过时如发口,君侧有谗人。”可见诗人对惑主致乱的程元振之流的深恶痛绝。其四:
“再有朝廷乱,难知消息真。近传王在洛,复道使归秦。夺马悲公主,登车泣贵嫔。萧关迷北上,沧海欲东巡。敢料安危体,犹多老大臣。岂元嵇绍血,沾洒属车尘?”京师再次乱起,巴阆僻远,传来的消息不知是假是真。近传皇上已从陕州来到了洛阳(36),又说已派遣郭子仪率领诸位军使回师共取西京。出奔时公主为自己的坐骑被夺而悲愤,登车起程想必哭坏了随行的贵嫔。这敢情是汉武帝行幸、北出萧关而迷路,敢情是秦始皇出游海上而东巡?有关国家安危的重大事体绝非我这野老所能料想得到,朝中犹有众多的老大臣。晋惠帝北征败绩于荡阴(今河南汤阴),侍中嵇绍以身护帝,刀箭交集、血溅帝衣而死。我相信到紧要关头,定会有嵇绍那样甘洒热血护驾的人。旧注多以为“夺马”“泣嫔”皆用事,辞章或有出处,解说时却不可拘泥。其五说:
“闻说初东幸,孤儿却走多。难分太仓粟,竟弃鲁阳戈。胡虏登前殿,王公出御河。得无中夜舞,谁忆《大风歌》?春色生烽燧,幽人泣薜萝。君臣重修德,犹足见时和。”西汉武帝时选战死军士的子孙养于羽林,官教以弓矢、殳、矛、戈、戟等五兵,称为羽林孤儿。东汉沿置。此泛指扈从将士。《淮南子·览冥训》载:鲁阳公与韩构难战酣日暮,援戈而挥之,日为之近三舍。此借喻将士奋回天之力以救亡。《资治通鉴》载:代宗出亡,车驾至华州,官吏奔散,无复供拟,扈从将士不免冻馁。前四句即咏叹其事,谓官吏奔散,六军缺食,难为救亡效力。《晋书·祖逖传》载:祖逖与刘琨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踢醒刘琨说:“此非恶声也。”因起舞。刘邦《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幽人”自谓。后八句是说:吐蕃已登上殿堂另立皇帝,王公们都逃出了京城。难道当代竟无奋起抗敌的英雄?只怕朝廷不复记忆《大风歌》中思猛士的深意。今见战火在春色里纷飞,我这个沉沦幽独的人,只有躲在薜萝深处低泣。我衷心希望君臣注重修德,那么太平的时代终会到来。杨伦说:“写播迁事,由主上而妃主而军士,自有次第。末首君臣双绾,高呼震天,正复泪痕满纸。”
这是一组很有分量的诗,家国之恨,身世之悲,一齐涌出,一气呵成,毫不受五言排律板滞形式的拘束,足见此老词气之盛、笔力之健。
不久获悉收京和车驾还宫等等旧事、新闻(只要有人从长安来,中原和朝中前两月和新近发生的事都可以听到,也很可能同时听到已派遣严武再度镇蜀的喜讯),作《收京》说:
“复道收京邑,兼闻杀犬戎。衣冠却扈从,车驾已还宫。克服诚如此,安危在数公。莫令回首地,恸哭起悲风。”王嗣奭阐发说:“京师失陷,此何等事,一之已甚,其可再乎?‘复道’二字,有多少悲愤在!‘兼闻杀犬戎’,诚可喜也。衣冠自然扈从,用‘却’字是不满诸臣之意;平日谄谀依阿,有变则奔亡坐视,及收京则扈从而回,何益于成败之数耶?前诗云‘受谏无今日’,又云‘群臣安在哉’,参观而意自见矣……后四句谓‘克服诚如此’矣,扶颠持危,全在尔数公,前车可鉴,勿令今日回首之地,‘恸哭起悲风’可也。正与‘复道’相照。前不知戒,故有今日,今日诸公可遂宴然已乎?”确有诸般感慨,剖析大体可信。七年之内,京师两度失陷。上次收京,诗人难免盲目乐观。这次虽又收复,但暴露出来的问题很多,矛盾重重,国步维艰,前途大为可忧。所以这首《收京》写得就远远不如前次《收京三首》的悲喜交集、激情潮涌了。这时一位姓班的司马要入京,他作《巴西闻收京阙送班司马二首》,其一从收京说到送班,尾联致惜别之意:“念君经世乱,匹马向王畿”,感慨万千,且不胜神往。其二说:“群盗至今日,先朝忝从臣。叹君能恋主,久客羡归秦。黄阁长司谏,丹墀有故人。向来论社稷,为话涕沾巾。”这诗虽然流露出封建忠君思想,但总是忘不了曾经从事过谏官职守,深以社稷为忧,这固然能见出他爱国的赤忱,也可用来印证他即使在得知收京喜讯以后,心情仍然很沉重。“君臣重修德,犹足见时和。”不管他口头上怎样说,感情上怎样不愿放弃任何一线希望,我们仍可从这些含着热泪和苦笑的“欢”庆“惨胜”的诗句中觉察出:在他的内心深处,那曾几何时做过的“中兴”好梦已经醒了、幻灭了。这真是他的莫大悲哀啊!
九 惩前毖后之词
当时他实在是太苦闷了,就写了一首题为《释闷》的七言排律说:
“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复临咸京。失道非关出襄野,扬鞭忽是过湖城。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天子亦应厌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但恐诛求不改辙,闻道嬖孽能全生。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庄子·徐无鬼》: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世说新语·假谲》:王敦大将军既为逆,顿军姑孰。晋明帝乃着戎服,骑巴马,赍一金马鞭,阴察王敦军营形势。《晋书·明帝纪》:明帝微行至于湖,阴察敦营垒而出。同书《王敦传》:帝至芜湖,察敦营垒于湖。朱注:地志:晋太康中,分丹阳置于湖县,即今当涂县地。又芜湖县有王敦城,即此诗所云湖城。四海之内十年兵戈不息,于今连吐蕃都敢来侵占西京。这次皇上外出,既不像黄帝在襄城之野迷失道路,又不像晋明帝乘马扬鞭暗地里察看敌营。天子也该厌倦了奔走,衮衮诸公理当考虑怎样才能导致太平。君不见:到处有豺狼当道行人继绝,夜晚烽火通明尸骨纵横。只恐怕勒索百姓的做法得不到改变,却听说程元振这嬖孽只削官放归竟能全生。看起来还是嘉陵江边我这老头儿对当前政事的预料通通错了,我两眼昏花不知战乱风尘要到何时才清。《杜臆》说:“此为代宗不诛程元振而作。吐蕃入寇,逼乘舆,毒生民,祸皆起于程元振。所望一时君臣,翻然悔悟。当柳伉疏入,但削官放归,此诗所以有嬖孽全生之叹也。岂知嬖孽不除,则兵不得解。兵不能解,则诛求仍不得息。其事之舛谬,真出于意料之外矣。然则风尘亦何由清,而太平将何时见乎?通篇一气转下,皆作怪叹之词。”(仇注引,今本无)可见老杜的“闷”,是不满于君臣倒行逆施的政治苦闷。
《有感五首》也是当时所作、足与《伤春五首》媲美的另一组政论诗。杨伦说:“此诗或编在广德元年之春,事迹既多不合。或编在是年冬,方当蕃寇狓猖,乘舆播越,岂宜有‘慎勿吞青海’语,且此时而欲议封建,则亦迂矣。详其语意,当是收京后广德二年春作。盖吐蕃虽退,而诸镇多跋扈不臣,公复忧其致乱,作此惩前毖后之词。未几仆固怀恩遂引吐蕃、回纥入寇,亦已有先见。所谓编次得,则诗意自明者也。”甚是。其一说:
“将帅蒙恩泽,兵戈有岁年。至今劳圣主,何以报皇天。白骨新交战,云台旧拓边。乘槎断消息,无处觅张骞。”东汉明帝命图画中兴功臣二十八将于南宫云台(详本章第五节《述古》其三)。此借“云台”指唐开国以来至安史乱前拓边有功诸将。宗懔《荆楚岁时记》载:汉武帝令张骞寻河源,乘槎而去。“乘槎”二句指去年四月御史大夫李之芳等出使吐蕃被扣留的事。将帅们深蒙恩泽,而兵戈连年不断,至今仍劳主上操心,不知他们何以报国。(柳伉上疏说:“犬戎犯关度陇,不血刃而入京师,劫宫闱,焚陵寝,武士无一人力战者,此将帅叛陛下也。”可与此参读。)可叹这次吐蕃入寇那白骨累累的新战场(即《释闷》“烽火照夜尸纵横”意),原来就是旧日功臣们所开拓的边境。乘槎一去,消息断绝,教人往何处去寻觅当代的张骞。洪迈说:“前辈谓杜少陵当流离颠沛之际,一饭未尝忘君。今略纪其数语云:‘万方频送喜,无乃圣躬劳。’‘至今劳圣主,何以报皇天。’‘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天子亦应厌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如此之类非一。”(《容斋续笔》)老杜的忠君思想固然严重,但所引诸诗,忧愤深广,非止不忘君,且亦有不满于君之意。其二说:
“幽蓟余蛇豕,乾坤尚虎狼。诸侯春不贡,使者日相望。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大君先息战,归马华山阳。”杨伦说:“按史,广德元年,史朝义既诛,仆固怀恩恐贼平宠衰,请以降将薛嵩、田承嗣、李怀仙等为河北诸镇节度使。朝廷亦厌苦兵革,苟冀无事,因而授之。唐世藩镇之祸,实自此始,诗盖以是作。”又说:“此首叹镇将拥兵,天子懦弱不能致讨,是正旨。”河北诸镇安、史余孽,都是些长蛇封豕、虎豹豺狼,还会在人间作乱。他们春时不修职贡,朝廷反倒络绎不绝地遣使去诸镇将旌节授给他们。“青海”指吐蕃,“越裳”,古国名,在交阯之南。此借指南诏。天宝以后,南诏叛唐归吐蕃,屡为边患。后半隐谓朝廷不再能用兵,而措辞极委婉:千万别去侵吞吐蕃,也无劳向南诏问罪,大唐君主已带头停息战争,放马于华山之阳了。外患未平,藩镇之祸将起,而朝廷又不能自强。诗人有感及此,不敢指斥,聊假吟咏以讽。其三说:
“洛下舟车入,天中贡赋均。日闻红粟腐,寒待翠华春。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旧唐书·郭子仪传》:“自西蕃入寇,车驾东幸,天下皆咎程元振,谏官屡论之。元振惧,又以子仪复立功,不欲天子还京,劝帝且都洛阳以避蕃寇。代宗然之,下诏有日。子仪闻之,因兵部侍郎张重光宣慰回,附章论奏曰:‘……夫以东周之地,久陷贼中,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椽,中间畿内,不满千户。井邑榛棘,豺狼所嗥,既乏军储,又鲜人力。……东有成皋,南有二室,险不足恃,适为战场。陛下奈何弃久安之势,从至危之策,忽社稷之计,生天下之心。臣虽至愚,窃为陛下不取。且圣旨所虑,岂不以京畿新遭剽掠,田野空虚,恐粮食不充,国用有阙?……明明天子,躬俭节用,苟能黜素餐之吏,去冗食之官,抑竖刁、易牙之权,任蘧瑗、史䲡之直,薄征弛力,恤隐迨鳏,委诸相以简贤任能,付老臣以练兵御侮,则黎元自理,寇盗自平,中兴之功,旬月可冀,卜年之期,永永无极矣。愿时迈顺动,回銮上都。……’代宗省表,垂泣谓左右曰:‘子仪用心,真社稷臣也。可亟还京师。’”钱笺以为此诗后四句“‘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正栝汾阳论奏大意”。指出二者的观点有相似处,颇觉有趣。但主张尚俭恤民、重用诤臣旧德、反对内竖擅权,是老杜一贯的政治见解。他有可能得知郭子仪上引论奏内容深有同感而赋此诗,但不得认为此诗只不过是“论奏大意”的剪裁改写(即所谓“栝”)。仇兆鳌串讲全诗,很贴切:“议者谓帝幸东都,其地车舟咸集,贡赋道均,且传仓多积粟,春待驾临,此特进言者之侈谈耳。岂知国家欲固金汤而新宇宙,实不系乎此。若能行俭,德以爱人,则盗贼本吾王臣耳,何必为此迁都之役耶?”其四说:
“丹桂风霜急,青梧日夜凋。由来强干地,未有不臣朝。授钺亲贤往,卑宫制诏遥。终依古封建,岂独听箫韶?”《汉书·五行志》载成帝时童谣:“桂树华不实,黄雀巢其颠。”注:桂,赤色,汉家象。上官仪《册殷王文》:“庆表栽梧,德成观梓。”杨伦说:“丹桂喻王室,青梧喻宗藩。言王室不安,由于宗藩削弱也。”古时凡国有难,君召将,授以斧钺。“亲贤”,指同姓。钱注:乾元二年,史思明僭号于河北。李光弼请以亲贤统师,以赵王係为兵马元帅,诏曰:“靖难平凶,必资于金革;总戎投律,实杖于亲贤。”次年四月,以亲王遥统兵柄。宝应元年,代宗即位。十月,以雍王为天下兵马元帅。——可见“授钺亲贤”在当时有其特定意义。“卑宫”,卑陋的宫室。左思《魏都赋》:“鉴茅茨于陶唐,察卑宫于夏禹。”钱笺:初房琯建分镇讨贼之议。玄宗令太子北略朔方,命诸王分守重镇。诏下,远近相庆,咸思效忠于兴复,禄山则抚膺曰:“吾不得天下矣!”肃宗即位,恶琯,贬之。用其诸子统师,然皆不出京师,遥制而已。宗藩削弱,藩镇不臣。公追叹朝廷不用琯议,失强干弱枝之义,而有事则仓猝以亲贤授钺。“韶”,虞舜乐名。《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皇来仪。”《礼记·乐记》:“韶,继也。”郑玄注:“韶之言绍也,言舜能继绍尧之德。”这诗的主旨在于建议朝廷分封宗藩以抑制不臣藩镇:宗藩削弱,王室不安,这犹如青梧凋落,丹桂随即受风霜威胁一样。自古以来,作为王朝骨干的宗藩强大了,就不至有朝一日会出现不臣服的藩镇。只要当今那位力“行俭德”的君王,终于能依照古代分封的办法,授钺亲王,遣派他们分赴各个遥远的领地,天下就会太平。难道“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只有虞舜才能做到?《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说:“伏愿陛下……度长计大,速以亲贤出镇,……必以亲王,委之节钺,此古之维城磐石之义,明矣。……特望以亲王总戎者,意在根固流长,国家万代之利也,敢轻易而言。”诗文表现不同,意见完全一致,可互相参看。处在王纲解纽的当时,想用血缘纽带加以维系,亦无济于事。但诗人已预感到正在酝酿的藩镇之祸,还是很有意义的。其五说:
“胡灭人还乱,兵残将自疑。登坛名绝假,报主尔何迟?领郡辄无色,之官皆有词。愿闻哀痛诏,端拱问疮痍。”“登坛”,谓登坛拜将。“名绝假”,言真拜之,非特假节而已。《杜臆》:“仆固怀恩恐贼平宠衰,故奏留(降将薛)嵩等分帅河北,此公诗所云‘兵残将自疑’也。时朝廷苟冀无事,因而授之。(田)承嗣举管内户口壮者,皆籍为兵,惟使老弱耕稼,又选其骁健者万人自卫,谓之牙兵,此诗所云‘胡灭人还乱’也。‘胡灭人乱’,实缘‘兵残将疑’。夫此诸将俱有土地、人民、兵甲、财赋,非假饰者,蒙宠如此,尔之报主何迟耶?公不欲直指朝廷之失,故含蓄言之。本意实谓:各镇权重,故启其负固不臣之心。”仇注:“且节镇权重,则征敛日繁,郡守不得自主,故领郡常无气色,而之官每有怨词。代宗端拱方新,何不下哀痛之诏,以恤穷民乎?知恤民疾苦,则当重司牧之任,以免节镇之牵制也。”得此二说,此诗就可迎刃而解了。柳伉上疏,认为吐蕃得以入京师,主要由于代宗长久以来疏元功、委近习所致,“必欲存宗庙社稷,独斩元振首,驰告天下”,“然后削尊号,下诏引咎,曰:‘天下其许朕自新改过,宜即募士西赴朝廷;若以朕恶不悛,则帝王大器,敢妨圣贤,其听天下所往’”。这话讲得很剀切、很痛快,可是代宗并未虚心纳谏,他不仅没下罪己诏,甚至还保护了程元振这个“嬖孽能全生”,只将他削官放归了事。这当然会使老杜大失所望。
王嗣奭说:“读此五诗,皆救时之硕画,报主之赤心,自许稷、契,真非窾语。然稷、契之臣,必尧、舜才能用之,持以事世主,则枘凿不入。而皮相者谓公志大才疏,良可悲矣。”一个人能否成为大政治家,得取决于种种主客观条件。老杜既已成为大诗人而非大政治家,我们就无须为辩论他能否成为大政治家而徒费口舌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自许稷、契,确乎是真心实意为此而奋斗终身。他始终关心国计民生,虽不在其位,仍在耗尽心血代谋其政。从这五首,以及最近的有关诗作中可以看出,他对当时社会现实和政治情况的了解和认识,是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深刻了。他始终以天下为己任,“志大”当之无愧。评论时政有胆有识,往往一针见血,岂是“才疏”?他不过是没当上大官罢了,“不以成败论英雄”,对他也不应例外啊!
老杜《忆昔二首》,浦起龙说:“旧编严武幕中,非。当属吐蕃陷京后、代宗复国时作。盖在广德二年之春,时复在阆。”其一说:
“忆昔先皇巡朔方,千乘万骑入咸阳。阴山骄子汗血马,长驱东胡胡走藏。邺城反覆不足怪,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至令今上犹拨乱,劳心焦思补四方。我昔近侍叨奉引,出兵整肃不可当。为留猛士守未央,致使岐雍防西羌。犬戎直来坐御床,百官跣足随天王。愿见北地傅介子,老儒不用尚书郎。”想当初肃宗即位于北方的灵武,不久便带领人马回到长安。回纥的这些阴山骄子,骑着大宛出产的汗血马前来助战,把东胡安庆绪驱赶得东走西藏。史思明已降又叛,救安庆绪于邺城,复陷洛阳。对于叛逆来说,这本不足怪;可怪的是京中那个“闲厩马家小儿”李辅国(37),竟敢破坏朝纲。张后宠遇专房,与李辅国狼狈为奸,只要她稍有不乐,就够肃宗好一阵子忙。这使得当今皇上对内还须拨乱反正,对外又要花费心思去补救四方。我曾有幸当过近侍职掌供奉,当时今上以广平王拜天下兵马元帅,先后收复两京,我深知他出兵整肃,势不可当。汉高祖《大风歌》说:“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由于程元振的进谗,夺了郭子仪的兵权,把他闲置在长安,这犹如不教猛士守四方而守宫殿未央,以致关内岐州、雍州一带变成了阻挡吐蕃入寇的边防。吐蕃很快就长驱直入地来到京城坐上御床,百官光着脚狼狈不堪地跟随着出奔的大唐天王。西汉北地人傅介子,曾砍下楼兰王的头归悬北阙,如今我真愿见到傅介子这样的人。《木兰诗》说:“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只要国家能平乱中兴,我同木兰一样也不要尚书郎。浦起龙说:“不用尚书郎”只是使用《木兰诗》中的成语,旧注以为指严武表杜甫为工部郎,是错误的。钱笺:“《忆昔》之首章,刺代宗也。肃宗朝之祸乱,成于张后、辅国。代宗在东朝,已身履其难;少属乱离,长于军旅,即位以来,劳心焦思,祸犹未艾,亦可以少悟矣。乃复信任程元振,解子仪兵柄,以召匈奴(实为吐蕃)之祸,此亦童昏之尤乎?”此是吟咏而非廷诤,亦能见此老胆识非凡。其二说: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小臣鲁钝无所能,朝廷记识蒙禄秩。周宣中兴望我皇,洒泪江汉身衰疾。”“云门”,古舞乐名,相传是黄帝的乐。汉高祖平定天下,命叔孙通制定礼乐,萧何制定律令。这里借喻开元时尚沿袭贞观以来的政治措施。“记识”,一作“记忆”。“朝廷”句是说代宗还记得他,授予他官职。诸家多以为指后在严武幕被表请授予检校工部员外郎。浦起龙注:“公《别马巴州》诗自注云‘时甫除京兆功曹’,知是代宗初复国事。嘉陵江兼有江汉之名,在阆州无疑。若严幕则在成都,有江无汉也。”后说较可信。开元时期,经济文化繁荣,封建统治阶级生活富裕,物价便宜,社会秩序安定,确乎是唐代,也是我国整个封建时代的“全盛日”,但同时也是大唐帝国盛极而衰的转捩点。老杜幸也不幸,亲身经历了这一由盛猝衰的历史阶段,感受当然格外深切。如今他漂泊多年,萍踪万里,战乱之苦备尝,中兴之望日甚,因此回忆昔日盛况,难免无形中受感情支配而有所夸大,不可尽信。但从艺术效果看,极言昔时之盛,更能反衬出今日之衰,读之令人触目惊心,感叹不已。在我看来,这诗与其说是“亟望代宗拨乱反治”的“祝词”,或是对“开元盛世”的挽歌,毋宁说是悲惨现实的哭诉。“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写安史乱后的洛阳;曹植《送应氏》其一“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写董卓乱后的洛阳:二者虽有长短详略的不同,但都写得很悲哀很沉痛。相隔五百多年洛阳的这两次浩劫,余下的都只是一片劫灰,此外这里还有过无数次浩劫未能在文艺作品中得到如此真实而形象的反映。像洛阳这样,我国不少历史名城建设起来又摧毁,摧毁之后又建设,这,正是张养浩所哀叹的:“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中吕·山坡羊〕《潼关怀古》)这些作品都写出时代的浩叹,无怪乎这么沉痛!
十 “殊方又喜故人来”
老杜这年春天在阆州的活动尚有踪迹可寻。
正月晦日(三十日)是当时三令节之一(详上卷二二〇页),巴蜀春早,这时已草长花繁、鸟飞蝶舞了。阆州王刺史,当此佳节,不觉兴起,就招客携妓,在嘉陵江上泛舟游览,饮酒作乐,最后还登临了黄家亭子。老杜也应邀出席,作《陪王使君晦日泛江就黄家亭子二首》纪游。其一说:
“山豁何时断?江平不肯流。稍知花改岸,始验鸟随舟。结束多红粉,欢娱恨白头。非君爱人客,晦日更添愁。”此写泛江时所见所感。杨慎好抑杜,挑剔“江平不肯流”说:意求工而语似拙,不若李群玉乐府云:“人老自多愁,水深难急流”,又不若巴渝竹枝词云“大河水长漫悠悠,小河水长似箭流”,词愈俗愈工,意愈浅愈深。仇兆鳌崇杜,为之辩护说:按杜诗《晚登瀼上堂》云“春气晚更生,江流静犹涌”,是即“江平不肯流”之转注,岂可轻下轩轾语?在我看来,“江流静犹涌”与阴铿句“大江静犹浪”意同而稍异于“江平不肯流”,岂可用作转注?仇氏之所以如此曲为解释,可见他暗中也认为此句平平。其实此句自有其佳胜处。蒋弱六说:“首二是从蜀中万山攒接,江势险急,忽见空天平流之象,不觉若惊若喜。”李子德说:“‘江平不肯流’,与‘秋天不肯明’,皆有妙理。”各有所见。所谓“妙理”,不过是用拟人手法于不同场合而能表达不同情思而已。《客夜》“客夜何曾著,秋天不肯明”(38),怨天故意作弄人,秋夜客居失眠愁苦立显。人见此“空天平流之象”,心胸开朗、留连忘返;移情于江也仿佛懂得欣赏风景,不想匆匆流过了。江面平阔,水流因而缓慢。如果径直说“江平似不流”,不过写出一种错觉。使用拟人手法,客观之景与主观之情俱见,此或是李子德所说的“妙理”所在。杨伦解颔联说:“二句串看:言其流稳,舟行如不动,见花改方知岸改,乃觉鸟亦随行也。”此或得作者用心,惜诗句意晦辞涩,表现欠佳。我在南方常见群鸥追逐航行的船和在江边耕作的拖拉机。此随舟之鸟,未知为沙鸥否?老杜或听说鸥鸟喜随行舟,以前未曾留心细察;今见果然如此,故尔用“验”。洪仲云说:“公诗‘问知人客姓’,王建诗‘人客少能留我屋’,‘人客’字,盖当日方言。”今南方一些方言中尚存,不止当日。《杜臆》:“按志,阆中有蟠龙山,在城东三里,望如蟠龙之状。贞观中望气者言:西南千里外有王气。令人入蜀,次阆中,果见山气郁葱,凿破山脉,水流如血。今号锯山。咸亨中徙阆中县于此,即今之锯山关也。‘山豁’当指此。”录以备考。其二写得较好:
“有径金沙软,无人碧草芳。野畦连蛱蝶,江槛俯鸳鸯。日晚烟花乱,风生锦绣香。不须吹急管,衰老易悲伤。”写舍舟登亭临眺和观舞听乐情事。《蜀都赋》“金沙银砾”注:“永昌有水出金,如糠,在沙中。”《一统志》:“保宁府剑州、广元、江油、巴县出麸金。”旧注多引此注首句。是否以为这里真是满地麸金呢?我看不是。所谓“金沙”,只是形容阳光照耀下的黄沙而已。不过,读了这条注无疑会增强想象中的真实性,有助于诗句获得类乎蹙金刺绣或金碧山水的艺术效果。走过细软的沙径,山坡上因为少有人来走动,芳草长得绿油油的。野畦蛱蝶结队翻飞,靠着江亭的栏杆可以俯视鸳鸯戏水。日暮时分,烟雾空濛花开历乱,风生舞步长袖飘香。可惜我老怀伤感,怕听这悲凉的音乐。此诗极尽声色之能事。杨伦说:“妍丽亦开温、李。”殊不知受齐梁影响亦复不浅。只是深含家国之恨、身世之悲,故不流于纤弱。另有《泛江》诗,记方舟设宴且有妓乐,想也是当地官绅相邀,甚至就是“陪王使君晦日泛江”的那一次。这诗尾联“故国流清渭,如今花正多”,又同时所作《江亭王阆州筵饯萧遂州》(39)“离亭非旧国,春色是他乡。老畏歌声继,愁随舞曲长”;《暮寒》“戍鼓犹长击,林莺遂不歌。忽思高宴会,朱袖拂云和”等等,多写乱离时寻欢作乐、愈乐愈悲而倍思故国旧事之情,与组诗“结束多红粉,欢娱恨白头。非君爱人客,晦日更添愁”“不须吹急管、衰老易悲伤”之句合看,就更能体会诗人心境的沉重了。
阆州当时有个游赏的好去处叫阆苑。这阆苑原是高祖第二十二子滕王李元婴来此做刺史时所建。阆州本名隆州,元婴自寿州刺史移隆州刺史,以隆州衙宇卑陋,遂修饬宏大之,拟于宫苑,谓之隆苑。后因避玄宗李隆基讳,隆州改阆州,隆苑改阆苑(见《方舆胜览》)。这年春暖花开的一天,老杜来此游览,登滕王所建的亭子,作《滕王亭子二首》以写景抒情。其一说:
“君王台榭枕巴山,万丈丹梯尚可攀。春日莺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间。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人到于今歌出牧,来游此地不知还。”题下原注:“在玉台观内。王调露中任阆州刺史。”又《玉台观二首》原注:“滕王造。”《方舆胜览》载玉台观在阆州城北七里,唐滕王尝游,有亭及墓。阆苑系由隆州衙宇扩建而成,城北七里的玉台观当在其范围之内,其规模之大可以想见。西汉梁孝王的菟园(即梁园,一名梁苑)中有修竹园。孙绰《兰亭诗》:“啼莺吟修竹,游鳞戏澜涛。”“莺啼修竹”,实写景,隐亦用事。《神仙传》载八公与淮南王刘安白日升天,临去时余药器置于中庭,鸡犬舐啄之,尽得升天,故鸡鸣天上,犬吠云中。淮南王实以不法受诛,八公之徒乃造此说以饰其罪。“犬吠白云”,显系用淮南事。以淮南王的丹成飞升拟滕王的炼丹学仙,那么在诗人的想象中,此间登亭之路就是“尚可攀”的“万丈丹梯”了。《杜臆》:“志云:阆中多仙圣游集之所,城东有天目山,乃葛洪修炼之所;有文山,张道陵授徒符箓处。‘万丈丹梯’谓此。”当地有此传闻,有助于诗人生非非之想,但不可坐实即“谓此”。毛西河说:“江石有伤心之丽,花蕊成满目之斑,此深于艳情之言。”仇兆鳌说:“新旧《唐书》并云:元婴为金州刺史,骄佚失度。太宗初丧,则饮宴歌舞,狎昵厮养。巡省部内则借狗求置,所过为害。及迁洪州都督,复以贪闻。高宗给麻二车,助为钱缗(焮案:此讽其贪)。小说又载其召属宦妻于宫中而淫之。(40)杨用修云:其恶如此,而诗称‘民(人)到于今歌出牧’,未足为诗史。今按末二句一气读下,正刺其荒游,非颂其遗泽也(41)。”为老杜辩解始于王嗣奭:“‘游此地’谓滕王,而‘不知还’语有刺。”仇氏又从而强调“一气读下”,其奈“人到于今歌出牧”总不免有称颂之嫌。平心而论,杨慎这次倒是抓住老杜的小辫了,无须急着替他辩护。不过,光抓住这点小辫子,就想剥夺他“诗史”的称号,也算不得是公正的态度。其二说:
“寂寞春山路,君王不复行。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鸟雀荒村暮,云霞过客情。尚思歌吹入,千骑拥霓旌。”上半谓山路寂寞,王不复行而景色犹昔;下半谓处于此时此境而滕王当日率众遨游情景可想。浦起龙说:“是诗只是吊古。”其实前诗何尝不是这样。
同时又作《玉台观二首》吊古抒怀,均不甚佳。阆苑早已不存,老杜来游时也只见到玉台观和滕王亭子等建筑。但李元婴都督洪州时所营造的滕王阁,却因其后王勃的《滕王阁序》而受到历代的重视。滕王阁历时一千三百多年,屡毁屡建,重建重修约二十八次,平均每隔四十多年修缮一次。一九二六年,被北洋军阀邓如琢烧毁,遗迹尚存。报载南昌市将于一九八三年开始重建此阁。滕王阁与阆苑俱创建于同一失德藩王,前者规模远逊而遭遇殊佳,这不能不说是阁以序传了。老杜也有《滕王亭子》等作,对后世却不起多大影响。仅就这一点而论,老杜负王勃一局。
阆州另一游赏的好去处,是城东南八里的南池。《一统志》载,南池自汉以来,堰大斗之水灌田,里人赖之。唐时堰坏,遂成陆田。这年春天老杜来此游赏,作《南池》,有“安知有苍池,万顷浸坤轴”云云,知当时池堰未坏,积水广阔。这诗前半写南池之大、物产之富、风景之美,颇见地方特色:“峥嵘巴阆间,所向尽山谷。安知有苍池,万顷浸坤轴。呀然阆城南,枕带巴江腹。芰荷入异县,粳稻共比屋。皇天不无意,美利戒止足。高田失西成,此物颇丰熟。清源多众鱼,远岸富乔木。独叹枫香林,春时好颜色。”后半因见池旁有汉高祖庙(项羽曾立刘邦为汉中王,故称汉王祠)而斥言淫祀之妄:“南有汉王祠,终朝走巫祝。歌舞散灵衣,荒哉旧风俗。高皇亦明主,魂魄犹正直。不应空陂上,缥缈亲酒肉”,并以游池遣怀作结,仅“高皇”四句颇有趣,余皆平平。
这时因山水起兴写得较好的篇章是《阆山歌》《阆水歌》。灵山一名仙穴山,在阆州城东北十里。古时灵山峰多杂树,传说昔蜀王鳖灵登此,因名灵山,山东南隅有玉女捣练石。玉台山在城北七里。“阆山”统指阆州城周围的灵山、玉台山等等。《阆山歌》说:
“阆州城东灵山白,阆州城北玉台碧。松浮欲尽不尽云,江动将崩未崩石。那知根无鬼神会?已觉气与嵩华敌。中原格斗且未归,应结茅斋著青壁。”灵山或因白云缭绕、或因初春峰顶积雪未化而发白。“松浮”二句,善写动景。“石根下盘,乃鬼神所护;云气上际,与嵩(山)、华(山)并高”(仇兆鳌语),并因嵩、华而念及中原战乱未平、欲结庐山麓以避世。于“青壁”“著”一“茅斋”便成高栖胜境。这“著”字用得好,犹如魔杖,一挥而就,又如盆景,点缀即成,见诗人意趣的天真和手法的别致。胡夏客说:“此歌似拗体律诗。”
嘉陵江,源出陕西凤县东北嘉陵谷,西南流到略阳县北纳西汉水,到四川广元县昭化纳白龙江,南流经南充市、合川县到重庆市入长江。经阆中一段即为阆中水,又叫阆江。《阆水歌》说:
“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巴童荡桨欹侧过,水鸡衔鱼来去飞。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黛”,青黑色的颜料,古代女子用来画眉。“碧”,深绿色的玉。水深处如黛,浅处如碧。“石黛”“碧玉”深浅相依,差可形状此江水色,比喻美丽。仇注:“《方舆胜览》:锦屏山,在城南三里。冯忠恕记云:阆之为郡,当梁、洋、梓、益之冲,有五城十二楼之胜概。师氏曰:城南屏山,错绣如锦屏,号为天下第一,故曰‘天下稀’。”此诗写得富风土情调,“正怜”二句甚佳。
元稹《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系中与两《唐书·杜甫传》皆记杜甫召补京兆府功曹事(42),而以宋代王洙《杜工部集记》所载较详较近实:“(甫)入蜀,卜居成都浣花里,复适东川。久之,召补京兆府功曹,以道阻不赴,欲如荆楚。”老杜有《奉寄别马巴州》:“勋业终归马伏波,功曹非复汉萧何(43)。扁舟系缆沙边久,南国浮云水上多。独把渔竿终远去,难随鸟翼一相过。知君未爱春湖色,兴在骊驹白玉珂。”题下原注:“时甫除京兆功曹,在东川。”时巴州(治所在今四川巴中县)马刺史“必将赴京师,玉珂乃早朝事”(杨伦语),而己亦将离蜀东游荆楚,故赋诗寄马送别兼留别:勋业终当归于当今的马伏波您,可惜我这功曹不再是汉代的萧何了。我早就定好了船系在沙边等了很久,准备游历东南像水上浮云似的漂泊不定。我终将独把钓竿远去,就很难随着飞鸟的翅膀前来与您作别了。我知道您无心去赏玩春天里的湖光山色,您的兴趣是在进京朝觐君王啊!仇兆鳌说:“广德二年《奉待严大夫》诗云:‘欲辞巴徼啼莺合,远下荆门去鹢催。’此诗云‘扁舟系缆沙边久’‘独把钓(渔)竿终远去’。两诗互证,知同为二年所作矣。《杜臆》谓时欲适楚,以严武将至,故不果行。此说得之。”但须补充的是,作《奉寄别马巴州》、决计马上离蜀时,只闻己除京兆功曹而不闻严武再度镇蜀。又《游子》:“巴蜀愁谁语,吴门兴杳然。九江春草外,三峡暮帆前。厌就成都卜,休为吏部眠。蓬莱如可到,衰白问群仙。”首联写厌蜀思吴而一时尚未成行的急躁情绪。颔联念及下三峡经九江舟行情景而不胜神往。尾联谓倘蓬莱可到当往求却老仙方。《高士传》:严君平卖卜成都市中,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晋书·毕卓传》:毕卓为吏部郎,比舍郎酿熟,卓因醉夜至其瓮间盗饮之,为掌酒者所缚,明日视之乃毕吏部。私意以为颈联用此二事表示既不愿回成都,又不愿出任京兆功曹之意。前者易明,后者则须稍加阐发。
前在第六章第六节中,论述了老杜献三大礼赋为玄宗所奇、召试文章、送隶有司参列选序(即候补)以后,好不容易得到个河西尉的差使。他年轻时信心十足,以贤相自期。几经挫折,还上表暗示皇帝,希望起码能给他个从六品上著作佐郎之类的官职,要价也不低。哪知得到的竟是个从九品的县尉,这对自视甚高的老杜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讽刺,他当然不愿屈就。那么,他为什么又去做随即改授的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呢?用世俗的眼光看,这不外是由于兵曹参军官阶稍高(从八品下),而且任所就在长安,迫于生计,暂且将就一下。但写起诗来,总得找个高雅的由头,说什么“耽酒须微禄”“率府且逍遥”(《官定后戏赠》)。阮籍闻步兵厨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老杜如今要去军事机关供职,说这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好酒贪杯,想借此搞点买醉之资。这岂不是有那么一点阮步兵的意味了么?由此可见“休为吏部眠”也当曲折地含有类似的意思:要是我去做京兆功曹,能像毕卓为吏部郎时那样,偷喝了隔壁郎官的酒蒙头大睡,那也不错;只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这官还是不做的好。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旧说多以为离阆东去行程既定故不赴召。这答案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如果他真想去当这个官,不改行程,“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不是照样可到长安么?何况行程是自己定的,想取消就取消,又有何难?不久听说严武将再次来镇蜀,他不是轻而易举地将行程取消了么?前面(本章第六、八、九节)刚讨论了老杜对朝政的不满及其伏枥之志,我们自会明白他不愿去当这个正七品下的功曹参军,到底原因何在了。——倘若此说差可成立,那么这首《游子》诗当作于已闻除京兆功曹决计不赴召而离阆行程暂滞之时。这时又作《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后半说:“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戎马相逢更何日,春风回首仲宣楼。”预想行踪而神驰荆楚,是告别将行心情。但不知已闻除京兆功曹之讯否?
大概正在这决计不赴召而行程暂滞之时,忽闻好友严武再度镇蜀,喜出望外,作《奉待严大夫》说:
“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常怪偏裨终日待,不知旌节隔年回。欲辞巴徼啼莺合,远下荆门去鹢催。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只要回想一下前面论述过的,老杜在《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中提出朝廷应派德高望重、遇事沉着、经验丰富的大臣来安定巴蜀的建议,在《伤春五首》《收京》《释闷》《有感五首》《忆昔二首》诸作中忧国忧民、痛砭君臣之失的种种意见,就会深切感受到“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所包含的丰富内容,及其欲与严武晤谈心情的迫切。可见他之所以取消盼望多时、即将实现的东游计划,决定留下“奉待严大夫”不尽出于私人感情和身家可托的考虑。《旧唐书·严武传》:“广德二年,破吐蕃七万余众,拔当狗城。十月,取盐川城,加检校吏部尚书,封郑国公(44)。”这是严武到任后的当年,为遏制吐蕃进犯、稳定巴蜀局势所做出的重大贡献。可见老杜盼望他重来镇蜀,称许他的才能,确有所见,并非出于当面奉承。他的《赠别贺兰铦》前段叹贺兰的贫老不遇。后段说:“国步初反正,乾坤尚风尘。悲歌鬓发白,远赴湘吴春。我恋岷下芋,君思千里莼。”“反正”,指代宗还宫。“悲歌”“远赴”,皆指铦言。“我恋岷下芋”,诗人自指暂留蜀不东下。可见前面关于诗人闻收京和代宗还宫以及严武再度镇蜀等讯都在今年初春稍后、并随即决定留蜀待严的推断是可信的。
当老杜尚在阆州时,得知章彝“初罢梓州刺史、东川留后,将赴朝迁”(后诗题下注),他寄诗赠别说:“淮海维扬一俊人,金章紫绶照青春。指挥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湘西不得归关羽,河内犹宜借寇恂。朝觐从容问幽仄,勿云江汉有垂纶。”(《奉寄章十侍御》)首联叙章彝是扬州人,身居要职。颔联称赞他的军事才能。《三国志·蜀书·关羽传》:先主收江南诸郡,拜关羽为襄阳太守、荡寇将军;西定益州,拜羽董督荆州事。陆机《辨亡论》:汉主报关羽之败,图收湘西之地。注:湘西,荆州地。五句以关羽在湘西比章任东川留后,意谓东川倚重,不当罢之归朝。《后汉书·寇恂传》:光武收河内,拜寇恂为太守,后移颍川,又移汝南。颍川盗贼群起,百姓请复借寇君一年。六句字面上是说既然百姓请求,河内还是应该让颍川借用寇恂一年(45)。这里用以表示挽留章彝继续留任梓州刺史之意。前面多次谈到老杜对章彝颇有微词,并认为他当东川留守不孚众望。但跟他应酬时,还难免要讲些违心的恭维话。这是老杜未能免俗处。仇兆鳌说:“章必素有荐引之事,故结语反言以讽之。……江汉垂纶,隐然以皤溪叟(吕尚)自命也。”前面论及杜甫《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必以亲王,委之节钺,……加以醇厚明哲之老,为之师傅,则(巴蜀)万无覆败之迹,又何疑焉”一段时,曾指出这种企图恢复分封制度的想法无疑是落后的,也是行不通的,但可从而见出他对政见的执著和对自己的政治前途尚存幻想(详本章第六节)。然后再参看《伤春》其三:“贤多隐屠钓,王肯载同归”和这诗“朝觐从容问幽仄,勿云江汉有垂纶”的“隐然以皤溪叟自命”,就更会明白他之所以不赴朝廷除京兆功曹之召了。《旧唐书·严武传》:“(武)前后在蜀累年,肆志逞欲,恣行猛政。梓州刺史章彝,初为武判官,及是小不副意,赴成都,杖杀之。由是威震一方。”《新唐书·严武传》:“梓州刺史章彝始为武判官,因小忿杀之。”黄鹤认为二史皆云严武杀梓州刺史章彝,此诗云“朝觐从容问幽仄”,意必彝将入朝,而武杖杀之。这年正月,癸卯,合剑南东、西川为一道,以黄门侍郎严武为节度使。合一道则撤东川使府。章彝“初罢梓州刺史、东川留后”,当在其后。章罢留后、严再镇蜀,此二讯老杜当同时或前后不久获悉。二者都是老杜《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中所期待的,不意终于如愿,他内心的喜悦可想而知。考虑到作为西线军事情报首脑的阆州王刺史与朝廷的特殊关系,不能认为《论巴蜀安危表》对朝廷做出这一重大人事安排没有起任何积极促进作用。了解到这些微妙的关系,就多少能体会出诗人“奉寄章十侍御”和“奉待严大夫”的心情。
十一 “却赴蜀”
黄鹤订《渡江》为广德二年(七六四)春老杜携眷自阆州归成都时作,甚是(说详后)。据首联“春江不可渡,二月已风涛”,知时在二月。想此时严武已来成都上任,所以老杜就甘冒风涛之险,迫不及待地赶回成都去相会。行前他专程前往葬在阆州的房琯墓拜别,作《别房太尉墓》说:
“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惟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旧唐书·房琯传》载,房琯于乾元元年六月贬为邠州刺史。上元元年四月改礼部尚书,寻出为晋州刺史。八月改汉州刺史。宝应二年(七月改元,即广德元年)四月拜特进、刑部尚书。赴京途中遇疾,广德元年八月四日卒于阆州僧舍,时年六十七。赠太尉。去年房琯卒后不久,老杜来到阆州,曾于这年“九月辛丑朔,二十二日壬戌”,为文致祭于房琯坟前(46),为他的奋起救亡却被谗遭贬抱恨无已。第十章中已较详细地论述了肃宗还京初期廷臣派系斗争情况,和房琯的上台下野及其为政用兵之失,不拟重复。这里只想补充两点:(一)房琯的被谗遭贬确有值得同情的地方。而且乱起之初,他建议亲王分镇天下,明皇从之,“禄山见分镇诏书,附膺叹曰:‘吾不得天下矣’”(《困学纪闻》引司空图《咏房太尉》“物望倾心久,凶渠破胆频”自注);后贬邠州刺史,“时邠州久屯军旅,多以武将兼领刺史,法度隳废,州县廨宇并为军营,官吏侵夺百姓室屋以居,人甚弊之。琯到任,举陈令式,令州县恭守。又缉理公馆寮吏,各归官曹,颇著政声”(《旧唐书·房琯传》)。他在政治上也并非毫无建树。可能出于同党的偏见和私人感情,老杜在祭文中对他的评价仍嫌过高:“车驾还京,朝廷就列。盗本乘弊,诛终不灭。高义沉埋,赤心荡折。贬官厌路,谗口到骨。致君之诚,在困弥切。天道阔远,元精茫昧。偶生贤达,不必际会。明明我公,可去时代?贾谊恸哭,虽多颠沛。仲尼旅人,自有遗爱。”(《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别的且不说,单就《旧唐书》本传所载“琯长子乘,自少两目盲。琯到汉州,乃厚结司马李锐以财货,乘聘锐外甥女卢氏,时议薄其无士行”一事而论,他在品德上也是有所亏损的。《新唐书·房琯传赞》说:“唐名儒多言琯德器,有王佐材,而史载行事,亦少贬矣。一举丧师,讫不复振。原琯以忠谊自奋,片言悟主而取宰相,必有以过人者,用违所长,遂无成功。然盛名之下,为难居矣。夫名盛则责望备,实不副则訾咎深。使琯遭时承平,从容帷幄,不失为名宰。而仓卒济难,事败隙生,陷于浮虚比周之罪,名之为累也,戒哉!”有褒有贬,评价较老杜的看法公允,可参看。(二)祭文说:“曩者书札,望公可起。今来礼数,为态至此。”可见老杜曾经(可能就在房琯做离成都不远的汉州的刺史时)与之有书信来往,希望他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而他去秋的自梓赴阆,其目的之一是祭奠房琯。老杜对房琯的评价不尽正确,感情却很深厚。这就无怪乎他墓前哭别悲恸至极了:我就要回成都去了,流落他乡又苦于行役,如今且特意骑马来告别您的孤坟。我泪流如注身旁几乎没一片干土,这哭声惊断那低空飘过的浮云。《晋书·谢安传》载,谢玄等破苻坚,有驿书至,安方对客围棋,了无喜色。安卒,赠太傅。《说苑》载,吴季札聘晋过徐,心知徐君爱其宝剑,及还,徐君已殁,遂解剑系其冢树而去。我也曾陪伴过您这位当代的谢傅下棋,这会儿我倒真有点像季札拿着宝剑来寻觅徐君。可是只见到林花坠落,凄切的莺啼声偏要送来让我这个客子听。钱谦益注“对棋”说:“琯为宰相,听董庭兰弹琴。李德裕《游房太尉西池》诗注:‘房公以好琴闻于海内(四海)。’公此诗以谢傅围棋为比,盖为房公解嘲也。刘禹锡和德裕《房公旧竹亭闻琴》云:‘尚有竹间露(路),永无棋下尘。’”又注“把剑”说:“祭文云:‘抚坟日落,脱剑秋高。’”《唐国史补》载:“开元日,通不以姓而可称者,燕公、曲江、太尉、鲁公。不以名而可称者,宋开府、陆兖公、王右丞、房太尉、郭令公……”《酉阳杂俎·壶史》载:“邢和璞,偏得黄老之道,善心算。……房琯太尉祈邢算终身之事。邢言:‘若来由东南,止西北,禄命卒矣。降魄之处,非馆非寺,非途非署。病起于鱼飧,休于龟兹板。’后房自袁州除汉州,及罢,归至阆州,舍紫极宫,适雇工治木,房怪其木理成形,问之。道士称数月前有贾客施数段龟兹板,今治为屠苏也。房始忆邢之言。有顷,刺史具鲙邀房。房叹曰:‘邢君,神人也。’乃具白于刺史,且以龟兹板为托。其夕,病鲙而终。”笺注、杂说,均录以备考或资谈助。末则所记荒诞不经,当为后人杜撰。
泣别房琯墓之后不久,老杜当即拜辞王刺史诸人,携眷启程回成都。这时已是二月。今年桃花汛发得早,嘉陵江涨了大水。他由于想与严武晤面心切,就不惜冒风涛之险乘船渡江赶路,作《渡江》说:
“春江不可渡,二月已风涛。舟楫欹斜疾,鱼龙偃卧高。渚花张素锦,汀草乱青袍。戏问垂纶客,悠悠见汝曹。”春江既不可渡,除了急于赶路回成都,恐怕就不会有别的什么事非他亲自冒险抢渡不可了。他的《泛江》写江上乘舟饮宴游乐情事。《杜诗镜铨》编年间有独见,但将《渡江》紧置于《泛江》之后,远离回成都纪行诸作,似不当。仇氏编《渡江》于《奉待严大夫》与《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之间,以为行程之始,甚是。“舟楫”句是说风浪很大,舟楫倾斜急划而过。《阆水歌》“巴童荡桨欹侧过”可参看。前已多次讲到诗人好因江潮而想到蛟龙,如《梅雨》“竟日蛟龙喜,盘涡与岸回”等等。这里也因江涛起伏,想象有鱼龙偃卧而高浮,所以说“鱼龙偃卧高”。杨伦说:“以方起蛰,故犹有偃卧之容,乃二月之风涛然也。”作如是观,亦觉有趣。此岸亦当有渚花、汀草,只是当时正为待渡而担忧,无心欣赏。既渡中流,危险已过,能有闲情及此,想将达彼岸了。又见岸边有渔父垂钓,不觉羡其安然自适,倍感自己“他乡复行役”之苦。——虽然这么说,我倒觉得他话里流露出冒险渡江后如释重担般的轻松。
一路之上,他见景生情,感慨万千,便哦成《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其一说:
“汩汩避群盗,悠悠经十年。不成向南国,复作游西川。物役水虚照,魂伤山寂然。我生无倚著,尽室畏途边。”自从安史乱起颠沛流离,转眼已是十年。这次没去成荆楚,又要重返西川。山水本堪玩赏,无奈形为物役,魂被情伤,故觉水空照映,山徒鲜妍。我一生萍梗飘零,无所附着,连一家大小都怕那道路绵延。李子德说:“文之古者必朴淡,此诗当之。”杨德周说:“杜诗‘落月动沙虚’‘物役水虚照’‘沙虚岸只摧’‘窗虚交茂林’‘朝光切太虚’,用‘虚’字无一不妙。‘日出寒山外’‘君听空外音’‘晨钟云外湿’‘赏妍又分外’‘孤云到来深,飞鸟不在外’‘回眺积水外,始知众星干’‘寒日外澹泊,长风中怒号’,用‘外’字无一不妙。”其二说:
“长林偃风色,回复意犹迷。衫裛翠微润,马衔青草嘶。栈悬斜避石,桥断却寻溪。何日干戈尽,飘飘愧老妻。”风暗长林,路转意迷。衣裳给绿色的山岚弄得潮润了,马儿饥饿了衔着青草长嘶。从阆州到成都虽无栈道,有些地方为了避开倾斜的巨石也暂时架木为路;有些地方桥断了,又倒回去寻找可以蹚水过去的浅溪。哪一天才算是这场战乱的尽头,带着一家到处飘流我真愧对我的老妻。其三说:
“行色递隐见,人烟时有无。仆夫穿竹语,稚子入云呼。转石惊魑魅,抨弓落狖鼯。真供一笑乐,似欲慰穷途。”林深路复,匆匆行色,递隐递现。沿途很是荒凉,人烟时有时无。仆夫们穿过竹林在那边说话,孩子们爬上高山在云雾中高呼。踩翻块石头滚下坡惊散了山魈魑魅,弹弓响处,只见落下了狖和鼯。这真可让人解颜一笑,他们仿佛要找些开心的事来宽慰我这日暮穷途的人。
仇兆鳌说:“公始而畏,既而愧,终而复慰者,破涕为笑,亦付之无可如何耳。”此行情状与诗人百感交集的心绪,都可从这三首诗中窥见其大略,颇真切感人。
行来非止一日,渐渐接近成都,想到即将回到久别的草堂,即将与盼望已久的好友严武晤面,不觉兴起,成七律《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关于严武封郑国公事,两《唐书》记载不一致。《新唐书》本传载:“(宝应元年自成都召)还,拜京兆尹,明年为二圣山陵桥道使,封郑国公。迁黄门侍郎。”《旧唐书》本传则记封郑国公事紧接在今年(广德二年)武再度镇蜀,十月取盐川城,加检校吏部尚书的后面。朱鹤龄认为,以此诗题证之,《新书》为是。其一说:
“得归茅屋赴成都,直为文翁再剖符。但使闾阎还揖让,敢论松竹久荒芜?鱼知丙穴由来美,酒忆郫筒不用酤。五马旧曾谙小径,几回书札待潜夫。”《汉书·循吏传》载,文翁,汉庐江舒(故城在今安徽庐江县西)人,景帝末为蜀郡太守,见蜀地僻陋,文化不高,于是就兴办学校,教育人才,使巴蜀日渐开化。“符”是古代朝廷传达命令或征调兵将用的凭证,用金、玉、铜、竹、木制成,双方各执一半,合之以验真假。《汉书·文帝纪》:初与太守为铜虎符、竹使符。《蜀都赋》“嘉鱼出于丙穴”注:丙穴在汉中沔阳县北,有鱼穴二所。黄鹤认为,丙穴固在汉中,然地志载邛州大邑县有嘉鱼穴。万州梁山县柏枝山有丙穴,方数丈,出嘉鱼。又达州明通县井峡中,穴凡十,皆产嘉鱼。此诗乃赴成都作,意是指邛州丙穴。盖成都西南至邛州,才百五十里。“郫筒”,酒名。《华阳风俗录》:郫县有郫筒池,池旁有大竹,郫人刳其节,倾春酿于筒,苞以藕丝,蔽以蕉叶,信宿香达于林外,然后断之以献,俗号郫筒酒。汉制:太守为驷马,朝臣出使为太守,增一马,故为五马。王嗣奭说:“成都尹初本刺史,故以‘文翁’比之。自严公去后,成都遂遭兵乱,故有‘还揖让’之语。”其一述重返成都的因由:我决定回成都草堂,完全是您再次来镇蜀的缘故。只要是在您的治理下社会秩序能恢复正常,那我还用得着去计较草堂的松竹是否荒芜?我知道丙穴的嘉鱼味道从来就很美,也常常想念那些不需要我去买的郫筒酒。您曾经携带这样一些精美的酒馔光临草堂,连您的马也熟悉那儿的小路。这次您一回来就写了好几封信邀请我这个隐退的人,这真令我感动。其二说:
“处处清江带白,故园犹得见残春。雪山斥候无兵马,锦里逢迎有主人。休怪儿童延俗客,不教鹅鸭恼比邻。习池未觉风流尽,况复荆州赏更新。”阆州到成都约四百八十里,须走五六天。梓州多旧识,经过时难免要盘桓一两天。估定从阆州启程在二月中,回到成都草堂也得在二月底。所以说“故园犹得见残春”。其二预想初归草堂情景,并致邀严武来游之意:沿途到处见清清的江面上都长满了白,回到故园还可以赶上个春天的尾巴。您来了很快就会打退吐蕃的进犯,稳定雪山一带的局势;我想,等我回到草堂,锦里左邻右舍的父老们都会出来迎接我,到家里来看我。孩子们把村子里的大哥哥、小叔叔邀来一屋子,这是他们刚回来实在太高兴了,不好去责怪他们;去冬我派舍弟回去察看草堂时请他叮嘱看守人“鹅鸭宜长数”,总难免照料不到让鹅鸭偷跑出去糟蹋邻家的庄稼和菜园子,现在回来了就不会再发生这一档子事令邻人们烦恼了。“醉习家池,在荆土。(晋)山简以征南将军都督荆、湘、交、广四州,故可称荆州。”(仇兆鳌语)看起来我这草堂可就是当今的习家池,它的风流还未尽哩!更何况您这位“征南将军山简”又将重新来驾临宴赏。朱瀚说:“是秋,严武果大破吐蕃,拔其城,‘雪山’句若操左券,见公之知人料事。”这倒不是在故意恭维老杜。要是他对严武没有这点信心,恐怕他是不敢回成都的。前年他在梓州写作了《寄高适》诗,本想归成都相依,后因高适用兵失利,吐蕃连“下松、维等州,成都已不安”(《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他不是已经决计离蜀东下么?其三说:
“竹寒沙碧浣花溪,橘刺藤梢咫尺迷。过客径须愁出入,居人不自解东西。书签药裹封蛛网,野店山桥送马蹄。肯藉荒庭春草色,先拚一饮醉如泥。”丛竹阴凉沙草碧绿的浣花溪,橘树刺、藤萝梢绕在一起,甚至咫尺之内也会让人把路迷。来往过客简直要为找不到入口、出口而发愁,就是住在这里的人也搞不清哪是东哪是西。我前几年写的《西郊》中有“傍架齐书帙,看题检药囊”的诗句,这会儿那书签、药囊早该给蜘蛛网封了起来;这几年也可能有朋友经过,只是我不在家未能接待,就只好让野店山桥送走了他们的马蹄。要是我回去后没等清理好庭院您就来了,只要您肯借青草而坐,那就让我们先尽情对饮,喝一个烂醉如泥。顾宸说:“此想草堂荒凉景象,堪与《东山》诗‘伊威在室,蟏蛸在户’并读。”其四说:
“常苦沙崩损药栏,也从江槛落风湍。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生理只凭黄阁老,衰颜欲付紫金丹。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你们读过我前几年写的《早起》诗,我说“帖石防岸”,那可是一点儿也不假。在家时最使我头痛的是沙岸崩了常常损坏那些保护药苗的栏杆,因此我也在江边修建起木栅来减弱风湍的冲刷。新种的松树恨不得它们一下子能长千尺高,那些到处乱生令人厌恶的竹子真该砍掉它一万竿。今后我全家的生计就只有依靠您这位黄阁老(详上卷四〇四页)了,我这衰颓的容颜权且交付给那返老还童的紫金丹。前年到今年,三年来我辗转奔走于梓、阆、绵、汉诸州,空剩下这副皮包骨,到而今才真正认识到人间行路难。其五说:
“锦官城西生事微,乌皮几在还思归。昔去为忧乱兵入,今来已恐邻人非。侧身天地更怀古,回首风尘甘息机。共说总戎云鸟阵,不妨游子芰荷衣。”浦起龙说:“乌皮几,即今髹漆器,非言皮裹也。”谢朓《同咏坐上玩器·乌皮隐几》说:“蟠木生附枝,刻削岂无施?……曲躬奉微用,聊承终宴疲。”可见其形体功用。张远说:“公《寄刘峡州》诗‘凭几乌皮绽’,公盖素所爱者,故思之不置。”唐人以节度为总戎。《握奇经》:“八阵,天、地、风、云为四正,飞龙、翼虎、鸟翔、蛇蟠为四奇。”《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仇兆鳌解前六句甚透辟:“贫无生事,则难归。老藉凭几,则欲归。乱后人非,则归亦凄凉。怀古息机,则归堪避地。”这首收拾前文,约略回顾草堂去来心事,并以称颂严武结束组诗。锦官城西这点赖以生活的产业微乎其微,只是忘不了那心爱的乌皮几我有时不免思归。前年离开后我老担心徐知道的叛军闯入,如今回来又恐怕左邻右舍屋在人非。侧着身子艰难地活在世上,更令我怀想往古的明时;回顾一下这奔走风尘的悲惨遭遇,我心甘情愿隐退终身。人们都说您总兵戎、运韬略能确保蜀地,我这个异乡游子,也不妨留下来闲着那高士的芰荷衣。仇兆鳌说:“前以剖符起,后以总戎结,文治武功,均望严公也,又实喜溢于词气间矣。”
十二 “喜我归”
不久老杜一行即平安抵达草堂,乍归喜极,情不自已,作《归来》说:
“客里有所适,归来知路难。开门野鼠走,散帙壁鱼干。洗杓开新酝,低头著小冠。凭谁给麴糵,细酌老江干?”《尔雅·释虫》:“蟫,白鱼。”郭璞注:“衣,书中虫,一名蛃鱼。”罗愿《尔雅翼·释虫一》:“始则黄色,既老则身有粉,视之如银,故曰白鱼。荆楚之俗,七月曝经书及衣裳,以为卷轴久则有白鱼。”“糵”即酒麴。诗人逃难来成都是在客中。这三年奔波于梓、阆诸地,就是客中作客。今日归来,更觉出门的艰难。这也是《将赴成都……》其四“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之意。开门惊走野鼠,开帙掉下干瘪的蠹鱼,初归情景,荒凉在目。一到家中,便可戴小帽喝老酒,何等消停!与作客的拘谨相对照,这就无怪他“归来知路难”,并从而生出但望有酒送残年之想。杨伦说:“投老之计,不无望与严公也。”又作《春归》说:
“苔径临江竹,茅檐覆地花。别来频甲子,归到忽春华。倚仗看孤石,倾壶就浅沙。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世路虽多梗,吾生亦有涯。此身醒复醉,乘兴即为家。”写春景凄凉,见凄凉心境。杨伦说:“末四自伤自解,不堪多读,亦有随遇而安之意。”“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向推善于体物。
去年他在梓州,因怀念草堂而作诗,生怕他新种不久的四棵小松长不好:“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霜骨不堪长,永为邻里怜。”(《寄题江外草堂》)这次回来,在路上还念叨着:“新松恨不高千尺。”一回到家中,他自会迫不及待去看望它们,并作诗寄兴:
“四松初移时,大抵三尺强。别来忽三岁,离立如人长。会看根不拔,莫计枝凋伤。幽色幸秀发,疏柯亦昂藏。所插小藩篱,本亦有堤防。终然拨损,得吝千叶黄。敢为故林主,黎庶犹未康。避贼今始归,春草满空堂。览物叹衰谢,及兹慰凄凉。清风为我起,洒面若微霜。足为送老资,聊待偃盖张。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有情且赋诗,事迹可两忘。勿矜千载后,惨澹蟠穹苍。”(《四松》)这四棵小松刚移来时大都不过三尺多,离开转眼三年,这会儿并排站在那里已像人一般高。我原来只希望不要给连根拔掉,即使枝叶雕伤也不须计较。没想到幽色竟这么秀发,疏落的枝干也气概不凡。我曾经插了小篱笆,又筑起土堰加以保护;终不免遭到碰损,下面铺满枯黄的松针,见了真教人揪心。当时我哪敢再做园林的主人,老百姓尚且不得安生。躲叛军到今天才回来,春草长满了空无人迹的厅堂。看到的尽是些衰谢的景物,只有这四棵松树差可安慰我凄凉的心灵。清风仿佛为我而起,吹洒到脸上凉丝丝的像是微霜。凭借这四棵松树足以娱悦我的晚年,那就姑且耐心等它们慢慢长成伞似的树冠。可叹我一生行踪不定是个扎不牢根的人,能否配得上它们也很渺茫。情动于中就去作诗吧,未来的事最好都别去想它。不要矜羡千载后四松高盖蟠空、清荫萧森的雄姿,眼下便可相赏娱情。
看了四棵松树,又去看当年同时栽种的五株桃树,作《题桃树》说:
“小径升堂旧不斜,五株桃树亦从遮。高秋总馈贫人实,来岁还舒满眼花。帘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已到家。”以前庭前小路直通堂上,如今桃树长成,任凭它们遮挡通道,行人避树,走出来的小路就成了歪歪斜斜的了。每年秋天桃熟了,可为贫苦人提供些食品。归在晚春花期已过,明年它们还会开出满眼的花来(47)。应该打开窗户、窗帘让归来养子(鸟雀孵卵叫乳)的燕子通行,儿童们可别任意打那些哺雏的慈鸦。王维《晚春严少尹与诸公见过》“鹊乳先春草”,是说春草未生之先鹊已孵卵。老杜春天写的《重游何氏》其二说:“鸦护落巢儿。”可见晚春时节,燕子刚来砌窠下蛋,乌鸦的幼雏已经孵出来了。杨伦说:“燕鸦皆堂前所见。二句言当广其爱物之仁,非独桃树也。”固然,但不得纯作说教理解,实际上深含眷恋往昔生活的柔情。当年搬进草堂之初,诗人曾因乌飞燕语而喜己之挈妇将雏卜居溪畔,赋《堂成》志庆说:“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曾几何时,便有“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之叹,今日重归,复睹此情此景,这就难免有所触发了。仇氏解“乳燕”“慈鸦”为“燕生子,鸦哺母”,惜前说于时稍嫌过早,后说拘于乌反哺传闻则嫌迂腐,皆不足取。尾联是说,徐知道叛乱平定后,今日蜀中已经不是当时那种寡妇激增、群盗横行的时期了;加之得严武再度出镇,王命已通,西戎可御,《礼记》所谓“车同轨,书同文”、天下一统的太平岁月,当指日可待。
真是这样的吗?我看老杜心中并没有底。这么说,不止是为了取悦严武,也是想借渺茫的希望来安慰自己。
回来后免不了要四处转转,见水槛摇摇欲坠,破船埋在泥里,就写了《水槛》《破船》以抒感叹。前诗说:
“苍江多风飙,云雨昼夜飞。茅轩驾巨浪,焉得不低垂?游子久在外,门户无人持。高岸尚为谷,何伤浮柱欹!扶颠有劝诫,恐贻识者嗤。既殊大厦倾,可以一木支。临川视万里,何必栏槛为?人生感故物,慷慨有余悲。”水槛即诗中所谓“茅轩”,指水榭或水上凉亭。水槛临江,下支以柱。江边风狂浪大,它哪能不歪斜?“视修槛若扶颠,人或笑以为迂。但一木可支,此事亦易为力耳。临川得以远眺,则此槛亦可不修。然故物堪怜,何忍坐视其剥落乎?”(仇兆鳌语)《韩诗外传》载,孔子出游少原之野,有妇人哭甚哀。问之,妇人说:“向刈薪,亡吾蓍簪,是以哀。非伤亡簪,不忘故也。”此诗结穴于尾联的不忘故物之悲。蒋弱六说:“曰‘焉得’,又曰‘何伤’,又曰‘何必’,却到底不免有余悲;无限沉吟,一结慨然尽露。”《破船》说:
“平生江海心,宿昔具扁舟。岂惟清溪上,日傍柴门游?苍皇避乱兵,缅邈怀旧丘。邻人亦已非,野竹独修修。船舷不重扣,埋没已经秋。仰看西飞翼,下愧东逝流。故者或可掘,新者亦易求。所悲数奔窜,白屋难久留。”王嗣奭解此诗甚惬:“‘江海心’与江湖异。江湖与魏阙对,是心在高蹈者。江海与丘园对,是心在远游者。远游则可以拓心胸而览昭旷,所以具扁舟者,志不小也。乃仓惶避乱,捐弃旧丘,虽有扁舟,无所用之。仓惶避乱,既不能如鸟之高飞,缅怀旧丘,又不能随川而东逝,愧负素心矣。故者可掘,新亦易求,具舟何难?直以奔窜之频,白屋不能久住,而何有于扁舟!所以悲也。”顾宸说:南邻则朱山人,北邻则王明府,又斛斯校书亦草堂南邻。时斛斯融已殁(详后《过故斛斯校书庄二首》),此“邻人非”之一证。
老杜携家入蜀、寄寓草堂,是大逃难。前年徐知道反,避地梓、阆间,是大逃难中的小逃难。他的《草堂》可说是这次小逃难前后经过及其感受的艺术总结:
“昔我去草堂,蛮夷塞成都。今我归草堂,成都适无虞。请陈初乱时,反复乃须臾。大将赴朝廷,群小起异图。中宵斩白马,盟歃气已粗。西取邛南兵,北断剑阁隅。布衣数十人,亦拥专城居。其势不两大,始闻蕃汉殊。西卒却倒戈,贼臣互相诛。焉知肘腋祸,自及枭獍徒?义士皆痛愤,纪纲乱相逾。一国实三公,万人欲为鱼。唱和作威福,孰肯辨无辜?眼前列杻械,背后吹笙竽。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到今用钺地,风雨闻号呼。鬼妾与鬼马,色悲充尔娱。国家法令在,此又足惊吁!贱子且奔走,三年望东吴。弧矢暗江海,难为游五湖。不忍竟舍此,复来薙榛芜。入门四松在,步屧万竹疏。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里喜我归,沽酒携胡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飘飖风尘际,何地置老夫?于时见疣赘,骨髓幸未枯。饮啄愧残生,食薇不敢余。”首四句指出成都的治乱是草堂去来的原因。徐知道纠集蛮夷为乱,故有“蛮夷”句。“请陈”一段,叙述徐知道从作乱到自败的经过:前年那次叛变起来得很快。大将严武奉召赴京,刚一离镇,徐知道这班宵小即图谋不轨。他们半夜杀白马歃血为盟,又西取邛州(今四川邛崃县)以南内附羌夷兵卒(48)扩大声势,北断剑阁以绝援师。几十个本无一官半职的党徒,都授以专城做了伪刺史、伪县令。由于争大逞强,开始听说叛军中蕃汉之间产生了矛盾,势不两立。西边来的羌雅子弟倒戈了,头目们也互相杀戮。徐知道哪会料到祸起肘腋,他这个枭獍般凶恶的坏蛋,竟给自己的部下李忠厚所杀。“义士”一段记贼徒残民取乐的种种罪行:志士们都为当时蜀中纪纲的紊乱而深感痛愤。古话说:“一国三公,吾谁适从?”徐知道死后,李忠厚诸人各行其是,广大的平民百姓就成了遭宰割的鱼肉。他们一唱一和作威作福,谁肯分辨百姓无辜。眼跟前摆满了刑具,身背后却有乐队在吹笙吹竽。他们谈笑自若拿杀人取乐,鲜血四溅流遍街道。那些开刀问斩的地方,到如今风雨中还可听到冤魂惨叫。那些屈死鬼的妾、那些屈死鬼的马,都露着悲伤的脸供你们欢娱。国家自有法令在,居然出现这等事,真教人惊叹不已。朱注:“忠厚既杀知道,纵兵残害无辜,如往时花敬定之事,故又备述其事而惊叹之。”赵注:“已杀其主矣,则妾谓之鬼妾,马谓之鬼马,如匈奴以亡者之妻为鬼妻也。”据此段所述,可知老杜在徐知道死后仍不拟重返成都的原因。“贱子”一段,言不能东游而仍西还,并志乍归之喜。《杜臆》:“‘入门四松在’,公之钟情至此。公归草堂云‘不忍竟舍此’,则草堂亦其所钟情者,其去成都必有所托。观其《遣弟检校草堂》云‘鹅鸭宜长数’,此云‘旧犬喜我归’可见。”“大官”,指严武。严武派人骑马前来致意,并问所须,足见深情。《木兰诗》:“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老杜仿此民歌重沓、咏叹手法,从“旧犬”“邻里”“大官”“城郭”几方面写久别乍归的皆大欢喜,很有气氛,很有艺术感染力。蒋弱六说:“拉杂写来,乱离之戚、故旧之感、依倚之情、慰劳之意,一一俱见,自是古乐府神境,非止袭其调而已。”又说:“一片悲悯牢骚,化作和平温厚之言,大家合掌。”“天下”一段是归来感想:天下尚未太平,既忧无地安身,又愧无补于时,今得草堂以养余年,此外就没有别的奢望了。杨伦说:“以草堂去来为主,而叙西川一时寇乱情形,并带入天下,铺陈终始,畅极淋漓,岂非诗史?”这确实是一篇有分量的力作,用来结束本章,倒也是压得住阵脚的。
* * *
(1) 仇注:“(首二句谓)官军精锐,节制得人。……《后汉书》:吴汉亡命在渔阳,说太守彭宠曰:‘渔阳突骑,天下所闻也。’”渔阳,古县名,治所在今北京市密云县西南。秦置,西晋废。后复,北齐又废。晋以前为渔阳郡治所。又是唐代郡名,属范阳节度使管辖,在今天津市蓟县一带。安禄山反于范阳,“渔阳突骑”谓指安史叛军较当,仇氏串讲可商榷。诗文中的辞藻固然允许不尽同于出处而有所变化,仇说亦可通;只是采用此说,就讲不通首句中的“犹”字。
(2) 浦起龙谓此诗“其疾如飞”,为老杜“生平第一首快诗也”。
(3) 黄鹤注:此是广德元年暂游左绵时作。东津在绵州,《打鱼歌》云“绵州江水之东津”是也。钱笺:《舆地纪胜》:东津在郪县东四里,渡涪江水。这年老杜曾因送辛员外暂至绵州,但在春末夏初(详正文《惠义寺园送辛员外》《又送》二诗有关评论)。诗云“二月”,此当指郪县东津。
(4) 胡夏客说:“出峡之舟,多以竹木之筏附于两旁,至今犹然。”未知确否,录以备考。
(5) 《杜臆》:“诗是登牛头而望,非望牛头,题不可晓。志云:‘州南七里有鹤林寺。’”仇注:“而牛头山在州西南二里,正与相望。”又引《杜臆》:“题必有误,‘望’字当在‘寺’下。”(今本无)《读杜诗说》:“据注引地志:牛头寺在梓州西南二里牛头山上,鹤林寺在梓州西(当作南)七里。则牛头寺在山上,鹤林寺在平地。云‘见鹤林’者,言牛头寺望见于鹤林寺中也。下云‘梯径绕幽深’,乃登牛头山之梯径,亦于鹤林寺中望见者;‘春色’句,言望见春色浮满于牛头山也。‘天河’句,言望见牛头山高,寺在山上,若与天河近也,如从《杜臆》作‘牛头寺望’,则皆不合矣,仍从元题为是。”
(6) 仇注引钱笺:“图经:兜率寺在梓州郪县南二里。”(今本无)
(7) 《杜臆》:“‘身何得’,言未闻道。‘谁能解金印’,通问四使君,而‘共安禅’谓与己共也。”
(8) 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会笺》亦采此说。
(9) “郪原”当即《郪城西原送李判官兄武判官弟赴成都府》中的“郪城西原”。
(10) 盐亭属梓州。
(11) 黄鹤注:“公有《江亭王阆州筵饯萧遂州》诗,则江亭在阆州,此当是广德二年春在阆州作。”既采广德元年春老杜曾暂游阆州一说,则谓此诗作于元年春亦无不可。
(12) 仇注:“樱桃结子在春,而熟于四月,今云垂实,盖在春末矣。”又:“云‘细草’‘残花’,盖舂候也。”“朱樱”“垂朱实”,犹“郭外”“负郭田”,只是一种修辞说法,非谓“此日”樱桃已经红熟了。
(13) 王嗣奭认为真要送到绵州去:“今朝将并马送行,未拟遽回,‘直到绵州始分手(一作首)’耳。但去则同去,回须自回,此情难堪耳!此在寺园,而预拟送别情景如此。归路沿江,江上有树,故云‘江边树里’。”浦起龙却说:“此非复惠义寺中作,乃中途临分口赠也。‘送(一作照)客杯’三字全领。‘未拟回’,非真不回。‘直到绵州’,非真送到,言若果到,则归路谁同?不如就此作别耳。须活看。”后说虽亦可通,但杜集中确有这年春末作于绵州的诗,可见他还是去了的(说详正文有关《巴西驿亭观江涨呈窦十五使君二首》《又呈窦使君》的论说)。
(14) 仇兆鳌说:“此诗旧有两说:一指房公应召时,则‘恩追’乃恩命追赴,所谓‘分未到’者,房在中途也。一指房公既殁后,则‘恩追’乃恩赐追赠,所谓‘分未到’者,房卒中途也。今按房琯见召,属广德元年事,其卒在夏。(焮案:《旧唐书》本传谓琯在路遇疾,广德元年八月四日卒于阆州僧舍。此云其卒在夏,误。)此时房复起用,故泛湖而有喜词,观下章云‘为报鹅随王右军’,以琯在途次故也。若二年之春,公不复至汉州,焉得复有西湖之泛乎?”前一种说法和仇兆鳌的论证是正确的。
(15) 仇注:“据前有李梓州,后有章梓州,此又有杨梓州,一岁而有三梓州,何更代之速耶?”动乱时期连宰相也更代频繁,何况地方官。这杨某可能还没上任,或者刚上任不久朝廷就派章彝接替他了。
(16) 杨伦说:“王当有叔已没。”施鸿保说:“公诗见王姓最多,惟摩诘当时有才名,且公旧友。录事或其犹子耶?”这时王维已故去两年多,于“含凄”意倒也切合,只是所谓“才名”有大有小,很难说除了王维别人就不配当此。
(17) 《新唐书·地理志》载涪城本隶绵州,大历十三年改属梓州。
(18) 仇兆鳌说:“轻风散云则渐细,落日映枫则更稠,从此一淡一浓对说。”杨伦说:“春无丹枫,以反照映之故赤。”
(19) 《少陵先生年谱会笺》:“(广德元年)初秋,复别梓赴阆。……秋尽,得家书知女病,因急归梓。《客旧馆》旧次在广德元年梓州诗内,诗有‘初秋别此亭’及‘寒砧昨夜声’之句。仇曰‘《年谱》谓秋往阆州,冬晚复回梓州。据此诗,则是初秋别梓,秋尽复回也’。多按仇说是矣。《发阆州》曰:‘女病妻忧归意急,秋花锦石谁能数?别家三月一书来,避地何时免愁苦!’别家三月,与初秋别梓,秋尽复回,时期正合。”所谓“初秋”应指阴历七月,“秋尽”应指九月底。而《九日》明说重阳日在梓州,若以为是刚归自阆州,则(一)不得谓此时为“秋尽”;(二)《九日》“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不像刚归,倒像将去口吻。更可注意的是这年秋冬之交乃至十一月老杜仍在阆州:“是时秋冬交,节往颜色昏。天寒鸟兽伏,霜露在草根。”(《阆州东楼筵奉送十一舅往青城得昏字》)“巴山遇中使,云自陕城来。盗贼还奔突,乘舆恐未回。”(《巴山》。此咏十月丙子代宗奔陕州避吐蕃事。十二月丁亥代宗离陕州,甲午至长安。黄鹤注:此是广德元年十一月在阆州作。阆居巴子之国,故曰“巴山”。)老杜此年阆州之作不少,多写深秋或初冬景色,如“万壑树声满,千崖秋气高”(《王阆州筵奉酬十一舅惜别之作》)、“送客苍溪县,山寒雨不开。……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放船》)、“遥空秋雁灭,……寒花只暂香”(《薄游》),等等,若采仇说,则不易编次(因为即使订《九日》为刚自阆归梓之作,则此前在阆州时不大可能看到这些诗句中所描绘的景色)。仇兆鳌虽提出异议(并非没有道理,待考),而这一段时期内的作品编次仍一如其旧,并未有所更动,可能他已发现上述这种种问题。这是他慎重的地方。
(20) 仇注:“晚花隐色,喻己之混迹;夕鸟归林,方己之避乱。此虽写景,兼属寓言。”
(21) 楼钥说:“尝与蜀黄文叔裳食花椑,因问蜀中有此乎?曰:‘此物甚多,正出阆州。杜诗所云“黄知橘柚来”,误矣。曾亲到苍溪县。顺流而下,两岸黄色照耀,直似橘柚,其实乃此椑也。问之土人,云:工部既误,有好事者欲为解嘲,于其处大种橘柚,终非土宜,无一活者。’”(仇注引)或果真如此,但这是作诗,在诗人印象中是橘柚,便是橘柚了。椑即椑柿。实似柿而青,汁可制漆,常用于制雨伞,也叫漆柿。椑柿不黄,何由错误?或谓此处之“椑”实指黄柿,不必死抠字眼。那么,对诗人的印象也不宜死抠。因为这是写诗,并不是在作植物地理学考察。如果老杜当时查清此黄者乃椑柿而非橘柚,改为“黄知椑柿来”,又有何意味?
(22) 杨伦说:“李商隐《属疾》诗‘秋蝶无端艳,寒花只暂香’,全用杜语。”
(23) 《杜臆》:“‘费心姑息’二句,正见公卿之骄,言公卿费心,不过如小人爱人以姑息。肥肉大酒,用以相要,徒以此一役了事而已。盖有虚礼,无真情能爱人以德也。”通释大意,颇佳,惟解“一役”似不甚切,仇氏引此,以为确解,仍可商榷。
(24) “羌”,一作“差”。仇兆鳌以为作“羌”误。据后“窃恐备吐蕃在羌,汉兵小昵,而衅隙随之矣。……明其号令,一其刑罚,申其哀恤,致其欢欣,宜先自羌子弟始”云云,知“羌子弟”即前之“羌堪战子弟”,当以“羌”字为正(“羌”“差”形近而误)。
(25) 火井县,故治在今四川邛崃县西南八十里。县有火井。
(26) “没蕃”是专指唐朝军民因战败或失地而陷没吐蕃的词儿。张籍《没蕃故人》:“前年伐月支,城下没全师。蕃汉断消息,死生长别离。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白居易《新乐府·缚戎人》:“自云乡管本凉原,大历年中没落蕃。一落蕃中四十载,遣著皮裘系毛带。惟许正朝服汉仪,敛衣整巾潜泪垂。誓心密定归乡计,不使蕃中妻子知。(有李如暹者,蓬子将军之子也。尝没蕃中。自云:蕃法,惟正岁一日,许唐人之没蕃者服唐衣冠。由是悲不自胜,遂密定归计也。)……没蕃被囚思汉土,归汉被劫为蕃虏。早知如此悔归来,两地宁如一处苦。”可参看。
(27) 仇注前既采“诗云‘终日忧奔走’,时盖往来梓阆间”之说,后又谓:“氐种,指羌人。犬戎,指吐蕃。恐其内外相结为乱,故忧奔走也。”解颈联“恐其内外相结为乱”,甚是。但从而以为此即五句“忧奔走”之故,不仅与前采之说矛盾,且显系曲解。
(28) 《唐诗纪事》“狄归昌”条载:“僖宗幸蜀,或题马嵬驿云:‘……’或云归昌诗也。”狄归昌,官侍郎;光化中,历尚书左丞。作“狄昌”误。一作罗隐诗。
(29) 申涵光说:“‘草中狐兔尽何益’二句,即贾生‘不猎猛敌而猎禽兽’意。”
(30) 朱注谓“穷子失净处”云云讽章不修臣节,如穷子离净处而甘粪秽,将来自蹈祸机,如子璋、知道之破灭。仇注以为恐无此当席骂主之理,便另作解释说:“盖穷子多行秽不净,高见者宜防祸于未萌,‘穷子’指士卒。”后又说指“穷子”为士卒终觉未当,加补注改用黄生说。黄生认为“‘穷子’即衣蓝缕者,‘高人’指使君”,并进一步发挥说:“此诗用错叙法:‘穷子’二句当在‘檀施开’下,‘以兹’二句又在‘忧祸胎’下,再接‘吾知’等句,言寺毁则僧必散,当此乱世,或去为盗贼,使君之咄嗟檀施,其深忧乃在于此。以此抚士卒而镇一方,岂非其才智之周耶?檀施既开,吾知宝树花台,庄严不日。山僧得此,寒谷生春矣。结复另转一意:自哂己不如山僧耽耐寒苦,所以不能入道,尚欲求食人间,如婴儿之求乳耳。”正文中即据此而参合己意加以串讲。
(31) 一说兼用《晋书·张华传》所载丰城之剑跃入延平津变化为龙的典故。
(32) 王嗣奭认为此诗“总是感章公用情之厚,以双杖比之,恃之而得以安居于蜀,出蜀便失所恃,欲再觅一章留后而不可得”,就诗而论,似亦可通;但考虑到前面所述老杜对章彝的观感,又觉不大可信。
(33) 既决计离蜀下峡,必然携眷。广德二年春自阆州回成都时所作《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题中云云,即是明证。
(34) 仇注:“时松、维初陷,人皆避乱,故曰‘城空’。”
(35) 《读杜心解》:“《汉书》注:御宿苑,在长安城南。或云御羞。按:此借作车驾止宿之义。”
(36) 杨伦说:“幸陕后程元振曾有劝都洛阳之议。”其事详两《唐书·郭子仪传》。
(37) 《旧唐书·李辅国传》:“李辅国,本名静忠,闲厩马家小儿。少为阉,貌陋,粗知书计;为仆事高力士。”《资治通鉴》至德二载“李辅国本飞龙小儿”注:“凡厩、牧、五坊、禁苑给使者,皆谓之小儿。”
(38) 可与陶渊明《饮酒》其十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参读。
(39) 去年春天杜甫在梓州陪四使君登惠义寺,其中有位遂州刺史姓苏。现在的这位遂州刺史姓萧,是新换的。
(40) 《新唐书·滕王元婴传》载元婴为金州刺史,骄纵失度,高宗以书切责。“久之,迁洪州都督。官属妻美者,绐为妃召,逼私之。尝为典签崔简妻郑嫚骂,以履抵元婴面血流,乃免。元婴惭,历旬不视事。”事出有因,非尽小说家言。
(41) 浦起龙说:“今玩上四,叙还登眺遗迹。五、六,曰‘伤心丽’‘满目斑’,即带起结意。结言‘人到于今’,犹‘歌’其‘出牧’时佚游忘返也。可知‘伤心’‘满目’,正为当日州人雪涕,而词旨浑然。此为风人之极轨,正始之遗音。”深文周纳,勉强拔高,似是而非。在我看来,此诗尾联无论思想或艺术均不佳。
(42) 《杜君墓系铭并序》系中载:“出为华州司功,寻迁京兆功曹。”《旧唐书》本传载:“甫寓居成州同谷县,自负薪采捛,儿女饿殍者数人。久之,召补京兆府功曹。”《新唐书》本传载:“(甫)流落剑南,结庐成都西郭。召补京兆功曹参军。”录以备考。但须指出的是,王洙《杜工部集记》接着正文所引之后说:“上元二年,闻严武镇成都,自阆州挈家往依焉。武归朝廷,甫浮游左蜀诸郡,往来非一。武再镇两川,奏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加着重点的地方,却是不正确的。
(43) 仇注:“杜修可曰:刘贡父谓曹参为功曹,萧何未尝为功曹。王定国引《高帝纪》:萧何为沛主吏。孟康曰:主吏,功曹也。二说皆非。《吴志》孙策谓虞翻曰:‘孤有征讨事,未得还府,卿复以功曹为吾萧何,守会稽耳。’杜公盖用此语。”
(44) 仇注:“朱注:此诗,旧谱及诸家注并云广德二年作。据《通鉴》,是年正月,严武得剑南之命也。黄鹤编在宝应元年,盖疑广德二年武已封郑国公,不得但称大夫,且迁黄门侍郎时,已罢御史大夫矣。按宝应元年春,公未尝去草堂,何以有‘欲辞巴徼’‘远下荆门’之语?仍从旧编为是。唐人凡称节度使皆曰大夫,正不必以封郑国公为疑。”关于封郑国公事,详《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评论正文。
(45) 仇氏引陈廷敬注:“借寇恂者颍川也,诗何以言河内?盖河内、颍川皆寇旧治,诗意谓:颍川盗起,固宜借之;河内无盗,犹宜借之。时段子璋已平,故云然,非误用河内也。”此解亦牵强,不可信。
(46) 《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前云“奉祭故相国清河房公之灵曰:……”,“灵”也可以理解为“灵位”,但后云“抚坟日落,脱剑秋高”,则可肯定是致祭于坟前。
(47) 杨伦说:“今为桃树所蔽,致径之斜。必有议去此桃者。……归在晚春,花期已过,言所以不忍轻去者,以其为物我之所均赖也。”聊备一说。
(48) 杜甫《东西两川说》:“脱南蛮侵掠,邛雅子弟不能独制,……”卢注以为“邛南兵”即“邛雅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