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羁旅生活和归隐之想
唐朝的秦州属陇右道。晋泰始五年(二六九)分雍、凉、梁三州置。初治冀县(今甘肃甘谷东),后移上邽(今甘肃天水市)。开元二十二年(七三四)以地震徙治成纪(故城在今甘肃秦安县北三十里)的敬亲川,天宝元年(七四二)改为天水郡,还治上邽。乾元元年(七五八)复为秦州(1)。乾元二年(七五九)七月老杜离官携家离华州来此,当时的州治是在上邽,又重新称之为秦州了。《旧唐书·地理志》载:“(秦州)天宝领县五(上邽、成纪、伏羌、陇城、清水),户二万四千八百二十七,口十万九千七百。在京师西七百八十里,至东都一千六百五里。”这是陇右道东部的一个大州。秦州城位于六盘山支脉陇山的西边。陇山高二千多公尺,山势陡峻,南北走向,为渭河平原和陇西高原的分界。古人戍边行役,视度陇为畏途。《三秦记》载:“陇坂九回,不知高几里,欲上者七日乃得越。”所以《陇头歌辞》说:“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又说:“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又说:“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老杜此行虽说不是戍边行役,但携家度陇,道路阻险,前途茫茫,遥望秦川,念及两京远在天涯,而战乱仍未平息,他内心感触之深,是可以想见的了。可能是由于旅途劳顿,无暇写作出像《陇头歌辞》这样悲切感人的即目抒情诗,但是他度陇时的苦况和客愁,仍可以从他抵达秦州以后所作《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等句中体察得出来。
老杜在秦州到底住在哪里,不大清楚。后世方志记载,东柯山在秦州南六十里,山麓有杜工部草堂,村曰子美村,即古西枝村,东柯河流入于渭。世有两隆中。元稹《杜君墓系铭并序》说杜甫的灵柩已于元和癸巳(八一三)为其孙杜嗣业归葬于偃师祖茔,可是至今湖南耒阳、平江还有他的坟墓。古人遗迹的不尽可信往往如此,所以不得径据后代传闻考订当时实况,而须印证以更可靠的资料。
老杜秦州诗中多次提到东柯山,一次提到西枝村。根据有关诗作分析,很难断定杜甫曾在东柯山麓西枝村居住过。为了便于说明问题,不妨先对老杜在秦州的前后行踪稍做爬梳。
老杜的《秦州杂诗二十首》,是他到秦州后所作的大型组诗。这组诗或叙游踪,或抒感触,或发议论,大多写得很成功,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也是研究诗人当时的生活情况和思想感情的重要资料。其四:“鼓角缘边郡,川原欲夜时。秋听殷地发,风散入云悲。抱叶寒蝉静,归山独鸟迟。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写边郡秋夜闻鼓角之声惊天动地,念及万方多难,战乱频仍,无处无此声,不觉兴走投无路的浩叹。其六:“城上胡笳奏,山边汉节归。防河赴沧海,奉诏发金微。士苦形骸黑,林疏鸟兽稀。那堪往来戍,恨解邺城围。”写城上胡笳齐鸣,迎汉使归来,发西域金微(2)之兵以防守河北;“今见军士远涉,适当林木风凋,尚堪此往来征戍乎?所恨邺城围解,以致复有遣戍之役也”(仇兆鳌语)。这两首诗一写秋夜愁听城头鼓角之声,一写亲见城上吹笳迎接远归之使,可见诗人初来秦州是住在城里的。作于这一时期的《月夜忆舍弟》有“戍鼓断人行”句,这也是个有力旁证,因为只有城里才有“戍鼓”。这诗又说:“露从今夜白。”白露是阴历八月的节气。可见他至少到白露节仍然住城里。
当时河北吃紧,亟须发西城兵马东征,因此秦州不断有使臣往返经过:“闻道寻源使,从天此路回。牵牛去几许,宛马至今来。一望幽燕隔,何时郡国开。东征健儿尽,羌笛暮吹哀。”(其八)(3)一天,老杜见到城中一所建筑在水边的驿馆,他眼睛一亮,不觉叫好。那里丛篁凝碧、高柳摇青,环境极其幽雅。当时正有使臣进驻;观众喧哗,他心想自己如果能有这样个好去处,就是住在城里也不异乡居了:“今日明人眼,临池好驿亭。丛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稠叠多幽事,喧呼阅使星。老夫如有此,不异在郊坰。”(其九)老杜在华州时,曾以司功的身份,出席过刺史欢迎名将李嗣业的盛筵,并赋诗致意。他如今弃官流寓此间,夹在众人队里,远远地围在使臣驻节的驿馆前看热闹,这就难免不有所感触了。由此可见:一、他与当地官吏很少交往。所以他在这里没写过一首应酬官府的诗。他后来在《发秦州》中说:“此邦俯要冲,实恐人事稠。应接非本性,……”指的是跟那些从这里经过的官员的冷应酬。在当地官员中,他似乎没有什么熟人。二、他在城里的住处并不理想,不然就不会生“老夫如有此”之想了。三、多少流露出想搬到乡下去住的意思。“稠叠多幽事”,“不异在郊坰”,驿亭之“好”全在于此,如此去处既不可得,何不就搬到“郊坰”去。他当时寄寓在城中的生活情况,在《秦州杂诗》中也多少可窥见其一斑:前面已经介绍过了,他往往因为见到使臣过往、兵马调动而萦怀军国大事。此外,他也常到城里城外四处登临眺望,游览凭吊。他见这里是通西域的门户,山簇孤城,形势险要,羌汉杂居,别饶情调,很觉新鲜,复多感慨:“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降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马骄朱汗落,胡舞白题斜。年少临洮子,西来亦自夸”(4)(其三);“莽莽万重山,孤城石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烟尘一长望,衰飒正摧颜”(其七)。他独寻古迹,对景伤情,总不免有异地羁孤、俯仰身世之悲:“秦州城北寺,胜迹隗嚣宫。苔藓山门古,丹青野殿空。月明垂叶露,云逐度溪风。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5)(其二);“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其十二)。这年秋天这一带秋雨下个不停,他经常给困在寄居的小茅屋里,对雨伤怀,十分苦闷:“云气接昆仑,涔涔塞雨繁。……所居秋草静,正闭小蓬门”(其十);“萧萧古塞冷,漠漠秋云低。黄鹄翅垂雨,苍鹰饥啄泥。蓟门谁自北,汉将独征西。不意书生耳,临衰厌鼓鼙”(其十一);“边秋阴易夕,不复辨晨光。檐雨乱淋幔,山云低度墙。鸬鹚窥浅井,蚯蚓上深堂。车马何萧索,门前百草长”(其十七)。这是说,在陇山西边的一个州城里,有一所蓬门荜户的简陋住宅。它虽在市井,却无车马经行,门前长满了杂草。入秋以来,阴雨连绵,日子显得特别短。檐前的布幔全淋湿了,山头的云气低低地飞过墙来。居停主人家养的捕鱼的鸬鹚饿极了,在浅井旁探头探脑,看有啥可吃的。院子里积满了水,蚯蚓都钻到堂屋里来避潮。敝庐穷巷,满目凄凉,这就是老杜和他的家人在秦州城里的栖身之所。住在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地方,社交界也是冷冰冰的。要想出去散散心,不是遇着过往的使者和军队,就是看见数以千计的蕃帐,甚至连游个山寺,也是前朝割据者的故宫遗址。凡此种种,触目惊心,反而勾引起他的无穷忧虑,这就更不用提那凄风苦雨的清晨深夜,听鼓闻笳、百感交集的悲哀了。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生活,当然会促使老杜更加想搬到乡下去了。
他后来看到邻近有两个地方很可以去得,一个是东柯山,一个是仇池。他的《秦州杂诗》其十四是这样地写到仇池:“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神鱼今不见,福地语真传。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何时一茅屋,送老白云边。”仇池山在唐成州同谷县(今甘肃成县)西,西汉水北岸,以山上有仇池得名。仇池绝壁,峭峙孤险,登高望之,形若覆盆,其高二十余里,羊肠蟠道,三十六回。上有平田百顷,煮土成盐,亦称百顷山。山上多水泉,清泉涌沸,润气上流。仇池城在仇池山上,即汉时白马羌国。天生斗绝,壁立千仞,石角外向,犹如雉堞。唯一土门,便通上下,地广百顷,自成溪壑。泉十有九,人家数百。一人守道,万夫莫前,乃天下之险峻,陇右之胜地。上有白云亭、小有洞(此似为后人据杜诗命名),洞门三重,路经渊泉,深广莫测。晋时氐人杨难当据此,宫室囷仓,皆为板屋。后内附,置仇池郡,以难当为守(录自《水经注》《广舆记》《旧唐书·地理志》)。旧注:世传仇池穴出神鱼,食之者仙。仇池山在秦州西南二百余里,当时老杜并未往游。仇兆鳌说:“池穴通天,见其灵异。神鱼、福地,据所闻而称述之。名泉近接而曰‘长怀’,总属遥想之词。送老云边,公将有终焉之志矣。观末章‘读记忆仇池’,则前六句皆是引记中语。”这理解很正确。可见老杜当时真动了归隐的念头,为了挑选一个最理想的去处,他还进行过访问,查考过资料,做过一番认真的研究呢。不久他离开秦州来到同谷,在城边的飞龙峡住了很短一段时期,随即携家入蜀,终老仇池的愿望显然未能实现,但不知就近去那里登临过没有。
他想归隐东柯之意最先见于《秦州杂诗》其十三:“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赵汸注:“起用‘传道’二字,则此下景物,皆是未至谷中,而先述所闻。”还没去就把那里描写得这么美,可见他听人述说听得神往了。问了村子的大小问地形,问了风景问土宜。他了解得真细致!说的说得天花乱坠,听的听得津津有味,这简直就是桃花源了。“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他真担心也会失掉他好不容易打听到的“桃花源”。他是这样地兴奋,这样地迫不及待,他能不马上去东柯看看么?
二 赞公和西枝村
根据有关诗篇揣度,他并未马上去东柯谷,而是去其西不远的西枝村访寻过卜居地。为了探讨和叙述的方便,先来见见老杜在这里难得重逢的好友,即我们也熟悉的赞上人。
这赞上人就是老杜陷贼时曾留老杜小住、临别还送过他丝履的那位大云寺赞公和尚。萍梗飘零,乱世会合尤难,老杜没想到他们竟然能在这边远的地方相遇,喜出望外,留宿欢聚,又作诗纪事抒怀说:“杖锡何来此?秋风已飒然。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放逐宁违性,虚空不离禅。相逢成夜宿,陇月向人圆。”诗题下原注:“赞,京师大云寺主,谪此安置。”赵汸说:“起作问词,叹方外人亦被迁谪也。”又说:“杜公与房琯为布衣交。及房琯罢相,公上疏争之,亦几获罪,由此龃龉流落。赞亦房相之客,时被谪秦州,公故与之款曲如此。”第八章已经提到,武后初幸长安光明寺,沙门宣政进《大云经》,经中有女主之符,因改名大云经寺,并令天下诸州置大云经寺。可见这长安大云寺不只是著名的大丛林,而且是衙门化了的皇家佛教主寺。这种寺院的方丈,无疑是钦定的僧官了。既是官身,万一得罪,难免遭贬。赵汸所谓赞公被谪因由,未详所本。老杜与赞公交情很深,即使不是同因房琯遭贬,他乡遇故知,亦必“款曲如此”。首句作惊诧语,似老杜初亦未知赞公贬此;不期游寺邂逅,询知原委,乃称美赞公身虽放逐而心本空虚,聊以相慰而已。老杜闲居无聊,常游览此间各寺院而多无所获;今日幸遇赞公,可算得是件莫大的快意事了。十月老杜离此去同谷。根据“秋风已飒然”“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陇月向人圆”诸句,可推断老杜邂逅赞公并留宿赋诗,当在这年(乾元二年)阴历九月十五前后。
大概是那次对床夜话时老杜与赞公谈到他闻知东柯谷甚佳(详《秦州杂诗》其十三),想到那里去隐居;回城后赞公又寄来诗“盛论岩中趣”,于是他就在第二天邀了赞公,一同前往访求归隐之地。他的《西枝村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二首》记此事始末甚详。其一说:
“出郭眄细岑,披榛得微路。溪行一流水,曲折方屡渡。赞公汤休徒,好静心迹素。昨枉霞上作,盛论岩中趣。怡然共携手,恣意同远步。扪萝涩先登,陟眩反顾。要求阳冈暖,苦涉阴岭冱。惆怅老大藤,沉吟屈蟠树。卜居意未展,杖策回且暮。层巅余落日,草蔓已多露。”老杜出得城来,在山间小路上披榛赶路。路边溪水弯弯,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渡水好几次,才来到赞公住的寺院里。就像南朝宋代汤惠休上人一样,赞公是位好静的心迹素朴的人。(《大云寺赞公房》其一“汤休起我病”也以汤惠休喻赞公。)昨天承他惠赐逸兴凌云的佳作,大讲栖息山岩之趣,我今天就来邀他同往东柯谷西枝村一带寻置草堂之地。我们很愉快地携手同行,恣意游赏,走了很远的路。攀着藤萝好不容易登上了山巅,回头一瞧,不觉头晕目眩。山北背阴,很寒冷;翻过了山,到了山南阳坡,就暖和多了。一路之上,每当遇到老藤或蟠曲的古树,我们总要到下面去歇歇,徘徊沉吟,久久不想离开。可惜这次没找到个合适的地方,卜居的意愿一时实现不了。杖策而返,天已将暮。这时只有山顶还剩下一抹落日余辉,蔓草上面的露水已经很多了。其二说:
“天寒鸟已归,月出山更静。土室延白光,松门耿疏影。跻攀倦日短,语乐寄夜永。明燃林中薪,暗汲石底井。大师京国旧,德业天机秉。从来支许游,兴趣江湖迥。数奇谪关塞,道广存箕颍。何知戎马间,复接尘事屏。”“土室”就是窑洞。这首写回到赞所居窑洞烹茶夜话情景。天冷了,鸟儿早已归巢。月亮出来,山野更加安静。(始逢赞公留宿时月圆,今再宿亦有月,两次相隔不会太长。姑定前次在九月十五之前两三天,此次则在之后两三天。十七十八月出较晚。日暮离西枝往回走,路程不短,到寺时月亮该出来了。)月光照进窑洞白晃晃的,当门的松树的影子历历可见。眼下是昼短夜长,白天只顾爬山赶路,来不及休息,把人累坏了,晚上聊天最快乐,倒有的是时间。于是就燃薪代烛,汲井烹茶,准备作长夜的畅谈。大师名扬京国是我的旧识。他德业精深,天赋很高。东晋高僧支道林与好游山水而体便登陟的许询(详《世说·栖逸》)交游,赞公和我也跟他俩一样。这样的一些僧俗朋友,从来就对浪迹江湖有很大的兴趣。赞公命运不济,被贬谪到秦州这关塞之地,而能处之泰然,这是他道行深广,常存箕颍隐逸之心的缘故。没想到当此戎马倥偬之际,我又有幸能接近他这位迹屏尘事的高尚的人。
较仔细地研读了这两首诗,不难看出:一、老杜出城走了许久才走到赞公的寺院,然后邀了赞公,爬山越岭,好不容易最后才到达山南的西枝村,访寻了一阵,没找到个合适的归隐处,离村往回走时,夕阳在山,天快黑了,又走了一段夜路,回到寺院赞公住的窑洞,已是十七十八初更月出的时分了。据方志载东柯山在秦州南六十里,山麓即古西枝村。“东柯”“西枝”并例,西枝村当在东柯山谷之内而别是一村。故杜诗中统而言之称“东柯”“东柯村”,具体指所访之村就说“西枝村”。东柯山离城六十里,西枝在其西,如抄小路(“披榛得微路”,显系走小路,“扪萝涩先登”,则不仅是走小路,简直在效谢康乐的“寻山陟岭,必造幽峻”了。东晋人许询爱爬山,时人云:“许非徒有胜情,实有济胜之具。”诗中以许询自况,可见他们真的像许、谢那样寻幽探险,并非像常人那样走山间小路。所以他们回寺后感到很累,说“跻攀倦日短”了),离城还可以更近些,姑定三四十里。如果赞公所居寺院靠近城边,往返七八十里,又要爬山,又要休息,又要访求卜居地(还起码要吃顿中饭),即使身体再好,即使半夜能回来,恐怕也没精力“语乐寄夜永”了。老杜在稍后几天写的《寄赞上人》中说自己“年侵腰脚衰”,可见他当时的身体并不好,揣情度理,假定他从清早出城到起更返回赞公土室歇宿总共走了四五十里,那赞公所居寺院当在秦州城南离城二十多里、离西枝村十多里的地方。二、这是老杜第一次去东柯谷的西枝村,时间是在九月中旬的末后两三天,而这一次他并没有寻到卜居地,至少短时期他不可能把家从城里搬到西枝村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他的《寄赞上人》:
“一昨陪锡杖,卜邻南山幽。年侵腰脚衰,未便阴崖秋。重冈北面起,竟日阳光留。茅屋买兼土,斯焉心所求。近闻西枝西,有谷杉桼稠。亭午颇和暖,石田又足收。当期塞雨干,宿昔齿疾廖。徘徊虎穴上,面势龙泓头。柴荆具茶茗,径路通林丘。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前几天(6)奉陪锡杖,到山南去访寻卜居之地。年岁不饶人,我腰腿都有毛病,那天我不得不先在那背阴的深秋山崖中走那么长段险路,真够我受的了。翻山到了那边,见西枝村一带重冈北起,日照很长,真是个好地方。我很想买所茅屋置点地退隐彼处,事情虽未办成,可并没有死心。最近我又听说西枝村的西边有个山谷,那里杉树、漆树很稠密,日照比西枝这边短一点,晌午也很暖和,后山里开出来的田地收成还不错(7)。等到雨停路干,新近重犯的老牙痛病也好了以后,我还要邀您到西谷去,徘徊于虎穴之上,面对龙泓而恣意观赏。要是我能在那里安下身来,我会在柴荆陋室内不时敬具清茶相待;那里离您的住处不算远,林丘之间有小路可通,让我们结成“二老”,经常来往,那也是很风雅的啊!
从这诗中得知,当他去了趟西枝村没找到合适的卜居地以后,又听说西枝村西边的西谷不错,所以他以诗代简,跟赞公商量,还想邀他同去西谷游览并踏看卜居地。“徘徊”二句与末段写定居后情事,都出于想象和预计。由于不大清楚东柯、西枝、西谷这几个地方的大致情况,浦起龙对有关这几首诗的理解为最差:“玩(《寄赞上人》)诗意,系回寓后所寄,究未尝身到西枝也。起八,隐括前(《宿赞公土室》)二诗之意。曰‘心所求’者,意犹未决也。中(‘近闻西枝西’)八,始点出西枝。只是传闻其美,期置草堂,非身到语。结四,预拟定居后情事,萧然有高致。按公已旅寓东柯谷矣,见《秦州杂诗》中。今三首之首曰‘出郭’,意城中仍有寓欤?”前次老杜同赞公从山北翻越到山南,而且在题中已明明写着“西枝村寻置草堂”,“意未展”者,只是合适的“卜居”之地没找到,从何见出他们“未尝身到西枝”呢?其致误之因,显系误“西枝西”之“谷”为西枝村了。因此在他看来,“西枝西”之“谷”既然就是西枝村,而“近闻”云云,“只是传闻其美,非身到语”,那么上次他们必然是“未尝身到西枝”了。其实“西枝西”之“谷”并非“西枝村”,诸注家多无误解,皆径以“西谷”称之,如仇兆鳌说:“次言欲卜居西谷。”即是。而其中又以杨伦理解得最正确:“此(指《寄赞上人》)别后更寄之作,玩诗意似是前此卜居未遂,今闻西谷有可居处,复寄诗与商榷耳。”
问题是这西谷究竟在哪里?离东柯谷西枝村不远,还是比较远呢?卢元昌对此有明确解答:“‘西枝西’曰‘有谷’,定指同谷。‘近闻’,必指同谷邑宰书。公至同谷界诗‘邑有贤主人’‘来书语绝妙’,此可相证。《同谷七歌》中‘南有龙兮在山湫’,后《发同谷县》诗‘停骖龙潭云,回首虎崖石’,诗云虎穴、龙泓,指此无疑。”飞龙峡有二:一在仇池山下,晋时白马氐杨飞龙据仇池,故名;一在同谷(今成县)东南七里,相传有龙飞出,故名,亦名万丈潭。又同谷县南五里仙人龛有虎崖。《方舆胜览》认为杜甫此后不久来同谷是住在仇池下飞龙峡东,而诸方志则认为是在万丈潭的飞龙峡口(详后)。不管在哪个飞龙峡,离秦州都不下于二百里(仇池在秦州西南二百余里,同谷在秦州西南二百六十里)。现既已考知赞公所居寺院离秦州二十余里,若从卢说,坐实《寄赞上人》中的“虎穴”“龙泓”即指同谷的虎崖和飞龙峡,那么,就不大好解释末后“柴荆具茶茗,径路通林丘。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这四句。因为赞公所居寺院离那里少说也有一百七八十里,其间还隔着赤谷、铁堂峡、盐井、寒峡、青阳峡、龙门镇、石龛、积草岭、泥功山、凤凰台等险阻之处,路很难走。这样,他们这“二老”“往来”一趟很费劲,就不会那么“风流”潇洒了。再说长途跋涉了两天,好不容易到了“柴荆”,光“具茶茗”招待而不备饭行吗?或谓“径路通林丘”的“径”一作“遥”,二百来里路岂不是“遥路”?老杜既然交代得很清楚,“西谷”定指同谷飞龙峡无疑。是不是还可以这样理解:老杜想邀请赞公一同去飞龙峡“西谷”隐居呢?诗中说“卜邻南山幽”,不是表示要跟赞公“卜邻”?这倒很有可能。这么理解,倒可补卢说的不足,使之差可自圆其说。只是还梗着个问题没法解决:《宿赞公房》原注说赞公是从京师“谪此(秦州)安置”。一个遭贬的和尚,长官开只眼闭只眼,让他在百十里之内游逛一两天,这也不算什么;要是他竟敢擅离贬地到别州别县去隐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可见上面想出的那一自圆其说的补充解释仍然难以成立。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解决。老杜听人家介绍说西枝西边有个西谷,杉树、漆树长得很稠密,石田尚宜种植,是个好去处,此外就不大清楚了。一想东柯在秦州的南边,其西是西枝,再西是西谷,那么西谷当在秦州西南。同谷附近的虎崖、飞龙峡也在秦州西南,这两个地方与西谷同在一个方向,相距不到两百里路,又都是彼邦胜迹,于是就在诗里预想他来日归隐西谷以后,将与赞公来此逍遥:“徘徊虎穴上,面势龙泓头”,这又有何不可?虽说“杜陵诗卷是图经”(《后村诗话》引网山《送蕲师》语),于山川地理记述颇详且确,但毕竟是诗,不是舆地志,岂能无一点假借、一点想象、一点艺术虚构?看起来,西谷当在西枝村西边不远,卢元昌所谓西谷定指同谷之说还是不能成立的。
经过以上的一番考察,大致弄清楚了老杜想到东柯谷一带去隐居,他去过西枝村没找到合适的卜居地,又听说西谷好,想去踏看不一定能去成(这都是九月的事,十月已离此去同谷了)。至于东柯谷他去过没有?诸注家大都认为不仅去过而且暂寓过。其中又以浦起龙说得最肯定也最细:“(《秦州杂诗》)其十五,定计东柯而作”;“其十六,才是在东柯写景言情之作”;“其十七,东柯寓中雨景”;“其十八,亦在东柯作”;等等。
三 杜佐和东柯谷
到底老杜在东柯住过没有呢?在做出判断以前,我们似乎仍有必要先去见见老杜在这里遇见的族侄杜佐,就像在前面先去见赞公和尚一样。
杜佐,据钱注:“《世系表》:佐出襄阳杜氏,殿中侍御史之子。”仇注:“《旧唐书》:杜佐终大理正。”正史上有关他的记载仅此而已。老杜的《示侄佐》说:
“多病秋风落,君来慰眼前。自闻茅屋趣,只想竹林眠。满谷山云起,侵篱涧水悬。嗣宗诸子侄,早觉仲容贤。”题下原注:“佐草堂在东柯谷。”《晋书·嵇康传》载嵇康与阮籍、阮咸(阮籍侄,字仲容)、山涛、向秀、王戎、刘伶,为竹林之游,世称“竹林七贤”。诗中用此典故,以阮籍自喻,以阮咸喻杜佐,说正当秋风多病之际,你来到我身边我心里感到很安慰。自从听到你述说居住在东柯谷草堂的乐趣,我就只想随你高卧竹林了。满谷云生,篱边瀑溅,这环境真美!在我家诸子侄中,我早就觉得只有你最贤了。他又有《佐还山后寄三首》,其一说:
“山晚黄云合,归时恐路迷。涧寒人欲到,林黑鸟应栖。野客茅茨小,田家树木低。旧谙疏懒叔,须汝故相携。”这诗追述老杜送走杜佐后当天的心情:山晚云合,你还山后我一直在担心,怕你迷路。你草堂旁边不是“侵篱涧水悬”么?入夜涧寒,当你走到了那寒涧时,就快到家了。日落林黑,鸟儿也该归巢了。野客的茅屋很小,田家的树木很低,你早就熟悉我这叔叔生性疏懒,还得依仗你相携归隐于山野田家呢!其二说:
“白露黄粱熟,分张素有期。已应舂得细,颇觉寄来迟。味岂同金菊?香宜配绿葵。老人他日爱,正想滑流匙。”这诗望杜佐寄米。施鸿保说:“‘分张’犹分送。注引《北史》《高僧传》,及钟会檄、王右军帖等,作分别解,亦皆不合,盖第借用字面也。”私意以为仍作分别解为是。王献之《乞假帖》:“犹复欲与中表少叙分张之怀。”(见《宝晋斋法帖》)比较旧注所引诸例含义尤为明显。自魏晋至唐,此系习用词汇,若借作“分饷”解(此解始于《杜臆》),则两义歧异过大,终嫌牵强。他们之所以强为引申,主要是认为不如此就不易讲通第二句。其实这也不难,只须将“素”字解释成预(《楚语》“夫谋必素”注“素,犹豫也”。豫同预,预先)就行了:白露节已过黄粱(一种谷子)熟了,临别时你预先期许送粟米给我(可不见送来)。可能是你特意教人把米舂得很细,耽误点工夫,所以寄出就不觉稍稍迟了一些。新粟米饭的味道可跟金菊不一样(菊虽可餐却饱不了肚),它香喷喷的最宜配上烹绿葵这样的菜。我老人家平时(即“他日”之意)就挺爱吃粟米饭,想着想着那松软的精米粟饭仿佛正在匙子里滑动了。只不过是催人送米,却说得这么委婉,写得这么美,尾联意最易露喉急相,这里却反见高致,极有分寸,极有身份。蒋弱六说:“只如白话,韵言化境。”确乎如此,并非溢美。其三说:
“几道泉浇圃,交横落幔(一作幔落)坡。葳蕤秋叶少,隐映野云多。隔沼连香芰,通林带女萝。甚闻霜薤白,重惠意如何?”薤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叶细长,开紫色小花。鳞茎和嫩叶可以吃。也叫藠头。今南方多有。这诗是向杜佐要藠头。《杜臆》:“浇圃之泉,即前章侵篱之水也。”仇注:“旧说谓泉水交横而落坡,其坡上青翠如幔。汪瑷、顾宸皆云:‘泉浇圃’‘幔落坡’,乃平对之词。设幔于坡,以防鸟雀,是为瓜果而设者,交横乃坡上幔影,此另一说。”《读杜心得》:“《后汉书注》:落,藩也。《字书》:落与笼络之络同。《庄子》落马首是也。观此,知诗盖言以幔络坡,如今人编箔以防鸡鹜之类,注俱未合。”恐未合的倒是后二说。谁见过山野人家有以布为幔为篱以防鸟雀鸡鹜的?即使在唐代恐亦无此理。仍以旧说为是,但须说明的是,坡上当指菜地,故时虽深秋,菜蔬犹得青翠如幔;若指树木,则快黄落了。“葳蕤”有二解:一作盛貌,一作衰貌。用前解,则颔联当如仇注所释:“流泉注坡,藉以灌蔬,故菜叶映云而增绿。”用后解亦可,则须将颔联看成上下句意有因果关系的流水对:正由于秋叶黄落,所剩稀少,山村空旷,才能见到周遭多为野云隐映之景。(《示侄佐》说:“满谷山云起”,若山村夏木葱茏,则此景所见有限了。)“‘连香芰’‘带女萝’,俱谓山泉。”(《杜臆》)此解得之。薤有赤、白二种,白者滋补而味美。这诗写田园野景极其别致,最后引出索经露白薤意。索了黄粱又索薤,所以说“重惠”,再次惠赠的意思。
我们带着极大的兴趣,很愉快地欣赏了这几首诗,对杜佐和他的东柯草堂,对老杜同这位族侄的关系,获得颇为生动的印象。这杜佐隐居山村,老杜虽然把他比作“竹林七贤”中的阮咸,可是他并没有一点狂放不羁、昧于世事的名士气。恰恰相反,他倒很善于经营。杜佐既是老杜旧识的族人,当非本地土著,显系因宦游或避乱而流寓此间。如今杜佐居然能在这穷乡僻野创出这样一份家业(当然我们不会天真地认为这全凭他“躬耕”挣来的),过起小庄园主的生活来,这对萍梗飘零、苦无生生所资的老杜来说,自会有很大的诱惑力和启发性,致使他产生“须汝故相携”而归隐的念头。当时老杜在东柯谷西边的西枝村求田问舍:“寻置草堂地”“茅屋买兼土,斯焉心所求”,乃至以后在成都浣花溪和虁州东屯、瀼西,置屋营田,种植稻、麻、果、药等作物,喂养鸡、鸭、鹅等家禽,但求自给自足,至少也不无小补。很难说这是老杜在有意仿效杜佐,但杜佐的经验却无疑会在无形中给老杜以希望和信心。要是真的“不求闻达于诸侯”,对于像老杜这样的士大夫来说,这倒不失为一条行之可通的“苟全性命于乱世”的道路。由此可见,老杜之所以如此称道杜佐之贤,而于其东柯草堂更是津津乐道,不胜神往,其中自有他的一种考虑、一个打算和一点理想在,非止寻常的应酬、恭维话。
即使这样,根据《示侄佐》“自闻茅屋趣,只想竹林眠”;《佐还山后寄》其一“旧谙疏懒叔,须汝故相携”,其二“已应舂得细,颇觉寄来迟”,其三“甚闻露薤白,重惠意如何”诸句揣摩,老杜至少到写作这几首诗时为止却从没有去过杜佐草堂所在地的东柯谷,而诗中所描写的景物,只不过是诗人对那个地方、那种生活不胜向往,经过艺术构思,将之表现出来,就像亲临其境似的。
那么,到底杜佐从东柯谷来到哪里看望老杜,老杜又在哪里送杜佐还山呢?王嗣奭说那地方可能是老杜暂时寓居的栗亭:“公秦州诗末章云‘鹪鹩在一枝’者,元在东柯。此诗公自注:‘佐草堂在东柯谷。’则知公作此诗时已徙他所,但相去不过一日之程,观后诗‘人(欲)到’‘鸟应栖’可见。‘山云’‘涧水’一联,正‘茅屋趣’所闻于其侄者,故想与之同为竹林之眠,如嗣宗之于仲容也。二阮盖把臂入林者。公此时似寓栗亭而佐居东柯。”
答案是不对的,但具体的论述有对有不对。且缕析之如下:
王嗣奭据《秦州杂诗》其二十“鹪鹩在一枝”句臆断老杜“元(住)在东柯”,似巧而实误。“鹪鹩”句典出《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在王嗣奭看来,老杜借此以譬喻他的归隐东柯,最适当不过,可见他“元在东柯”。但此说很难成立:一、二人既已同住东柯,老杜何以未遇杜佐,未去其草堂,而其“茅屋趣”须待老杜“已徙他所”才得“闻于其侄”呢?浦起龙显然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说什么“公寓东柯,侄佐先在,当是附近而别居者”。既然在附近,老杜又是那么向往杜佐的草堂,为什么净听他把那儿吹得天花乱坠,不亲自去看看呢?二、老杜这年十二月初一离同谷,取路栗亭赴成都,作《木皮岭》说:“首路栗亭西,尚想凤凰村。”可见栗亭离秦州比同谷离秦州还远。按《九域志》:秦州西南至成州(同谷)二百六十里。前已交代东柯山在秦州南六十里。东柯距栗亭当不下二百多里。姑不论老杜是否寓居栗亭(详后),即便如此,栗亭与东柯也决不可能如王嗣奭所说“相去不过一日之程”啊!前后自相矛盾如此,足见其说不足信。当然,王说也并非一无是处,如东柯草堂与老杜寓所“相去不过一日之程,观后诗‘人(欲)到’‘鸟应栖’可见”,又如“‘山云’‘涧水’一联,正‘茅屋趣’所闻于其侄者”,都阐发正确,符合实情。
照我看,老杜写这几首诗时既不住在栗亭,也不住在东柯附近,而仍然是住在秦州城里。为了说明问题,现在又须回到《秦州杂诗》来,对那几首涉及东柯的作品做一番考察。先看其十五:
“未暇泛沧海,悠悠兵马间。塞门风落木,客舍雨连山。阮籍行多兴,庞公隐不还。东柯遂疏懒,休镊鬓毛斑。”仇兆鳌说:“在秦而羡东柯也。上四客居之况,下四避地之思。阮籍、庞公,借以自方。无心出仕,故鬓斑不须镊矣。”这解释是有根据的。“塞门”“客舍”,非秦州城中老杜所寓客舍而何?三国魏文学家阮籍纵情物外,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东汉襄阳高士庞德公躬耕于岘山,后携妻子登鹿门山,采药不返。前已述及老杜闲居无事常到城内城外四处游逛,去西枝村那次真的是“披榛”“扪萝”,行迹颇近阮籍。“泛沧海”用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意思,谓浪迹江海,泛指归隐。首二句是叹惜自己在这兵荒马乱之际未能隐居,只是没完没了地到处流浪。据此可知“庞公隐不还”是羡庞德公的能归隐鹿门山,非谓自己像庞德公一样已经归隐。左思《白发赋》:“星星白发,生于鬓垂。将拔将镊,好爵是縻。”用镊子拔掉鬓脚白发,好弄个美差使当当。如今“阮兴已穷,庞隐可法,欲隐此不复出仕矣”(王嗣奭语)。既然不再想出来做官,就任两鬓斑白好了,还用镊子拔它干什么。这里以阮籍自方,又说“东柯遂疏懒”。若对照《示侄佐》之以嗣宗(阮籍)自方,以仲容(阮咸)方佐,以“竹林”方东柯草堂,又在《佐还山后寄》其一中说“旧谙疏懒叔,须汝故相携”而归隐,可见两者的想法基本上是相同的,那么,若从而揣度《秦州杂诗》其十五可能即与赠杜佐诸诗作于同时前后不久,也不是毫无根据的。老杜的想归隐东柯,无疑与杜佐的已隐于彼处,以及他对东柯谷环境、土宜的大力宣传有关。其十三说:“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这“数十家”中有杜佐这家在,称道东柯谷的人中也当有杜佐这人在。老杜欲卜居东柯之意更明显地表露在其十六这首诗中:
“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野人矜险绝,水竹会平分。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仇兆鳌、杨伦都认为这诗是表示欲卜居东柯;但何以见出此意,则未加阐发。也有认为这诗是刚迁居东柯时所作。王嗣奭说:“‘东柯好崖谷’,始到而称其佳,后不复他适,有‘鹪鹩一枝’语,则已寓此,而绝不及其侄佐;后有送佐还东柯诗,注谓先卜筑东柯,非也。今《成县志》有杜甫故居,当即东柯,云止住月余。半水半竹,故云‘平分’。注谬。”浦起龙说:“其十六,才是在东柯写景言情之作。‘野人’,自谓。‘矜险绝’,谓可不与世通。结言此意非儿辈所知。言下有装聋作哑,由他背后啧啧之慨。”王嗣奭对老杜赠杜佐诗时两人当时的住处不甚了了,前已指出。老杜确曾寓居同谷(今成县)月余,《成县志》所载不误。王嗣奭将同谷故居当作东柯所居则大谬。浦起龙以为“野人”系老杜自谓,可商榷。但二人认为作此诗时老杜已在东柯,却不能轻易否定。欲往和已住东柯二说孰是孰非,仍须进一步探索。我认为要想解决这一问题应从“野人”一联入手。蔡梦弼说:“(此联)谓谷中之人以竹筒引水也。”笺“水竹平分”为“以竹筒引水”,欠理。朱鹤龄说:“言野人久占水竹之居,欲与之平分其胜。”仇兆鳌说:“野人勿矜险绝,水竹会须平分,羡其可避世也。”都能串通大意,但以为“野人”系指一般山野之人,亦不甚惬。在我看来,这“野人”非泛指山野之人,亦非自谓,心目中乃实指杜佐,此联大意是说,像杜佐这般山野逸人可别再夸东柯谷的险阻绝尘了,不久我就要来跟他们平分那里的水竹之胜呢!“会”,犹《望岳》“会当凌绝顶”的“会”,表示有可能实现。可见他写作这首诗时还并未迁家东柯。或问:可以称杜佐这样的人为“野人”么?我看不是可以不可以的问题,实际上他在《佐还山后寄》其一中就径称佐为“野客”(起码包括杜佐在内,这里决不是作者自谓)了。“野客”不就是“野人”么?我曾在第七章第一节中论证老杜《重过何氏》其一“真作野人居”的“野人”是指何将军而言,因为这位何将军太迷恋“野趣”“幽事”,只想过羲皇上人那样淳朴的理想生活,而羲皇上人是伏羲时代以上的人,也就是传说中上古帝王无怀氏、葛天氏那时候的人民,其实是一些没开化的“野人”,但在陶渊明、杜甫、何将军这些向往太古淳朴之风的人看来,他们无疑是最高尚、他们的生活也是最理想的了,所以“野人”在这里是褒辞而非贬辞。既然称何将军为“野人”在前,为什么不可以称杜佐(包括他的同村人)为“野人”或“野客”在后呢?或问:既然是指杜佐,为什么不照《示侄佐》的样,用“嗣宗诸子侄”或“仲容”这样的字眼加以点明?要知道,那是赠答诗,不妨这样点明双方的关系,而《秦州杂诗》则是一组大型的纪事抒情诗,吟咏的题材范围颇广泛,如果突然在其十六这首诗蹦出个杜佐来,将诗写成“仲容(或阿咸)矜险绝,水竹会平分”,不仅会教人摸不着头脑,也显得不伦不类。因为这首诗的主旨是写欲卜居东柯以避世,谓与野人偕隐、同赏即可,不必具体点明偕隐者果系何人,这犹如作写意画,粗粗勾勒出数叟优游林下,若能出意境、见高致便是佳作,何劳一一为此数叟画工笔肖像?写赠答诗最好以惠连或阿戎称弟、以仲容或阿咸称侄,如作命意较超脱的写景抒怀诗,以老夫、野客一类笼统字样称之即可,这不只是化俗为雅之法,也合乎事理。其十五“庞公隐不还”是明用庞德公的典故示己之决心归隐。这首中的“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乍看不是用典,但老杜这时想的还是因这庞德公而勾起来的心事:庞德公携妻子(妻室子女)登鹿门采药不返,我如今带着妻室子女流落此间,同样靠采药度日(其二十“晒药能无妇,应门亦有儿”),我也决计要归隐东柯以终老;此意非小儿女们所能理解,暂时且别让他们知道,要是他们听说从此将住在那高山深谷不再出来,肯定会难受的。既已定计卜居,又不禁为小儿女着想,老杜这时的心情是复杂而痛苦的,他真不忍心将这些天真烂漫、憧憬美好未来的小儿女也带上避世的道路啊!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这诗当作于他尚在暗自定计卜居之时,非在既已卜居以后。既然这首明显地提到东柯的诗尚不能像一些旧注那样定为是卜居东柯后所作,那么其十七、十八那两首毫未涉及东柯的诗就更难说是写“东柯寓中雨景”或“亦在东柯作”(浦起龙语)了。其十七我认为是写秦州城内寓中雨景,前已论述。其十八说:“地僻秋将尽,山高客未归。塞云多断续,边日少光辉。警急烽常报,传闻檄屡飞。西戎外甥国,何得迕天威!”仇注:“十八章,客秦而忧吐蕃也。上四记边秋苦景,下四言边警可危。吐蕃外甥之国,何得迕犯天威,盖反言以见和亲之无益。客未归,乃自叹流离。”甚是。秦州城是关塞要冲,才能常有感于边警而赋此(老杜寓秦州城中所作多有此叹,可参看),如已卜居东柯,就少有檄传、烽警之事来触目惊心了。且“山高客未归”亦足证此诗决非作于东柯:老杜一再宣称将归隐不复出:“送老白云边”(其十四),“庞公隐不还”(其十五),“采药吾将老”(其十六),若已如愿以偿,何得复兴归欤之叹?此句实是自叹客居边城以关山阻隔而不得归乡,犹其二“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意,而浦起龙为了曲成其说却强辩说:“旧解泛云秦州忧吐蕃,则前言西事详矣,此不为赘附矣?按‘东柯’曰‘好崖谷’,曰‘矜险绝’,故知此云‘地僻’‘山高’,定指谷中。”这组诗中言西事者此首前有十首后有一首,皆不为赘附,何独此首为然?与中原通都大邑相对而言,难道这个边城就不能用“地僻”来形容它?其七说这里是“莽莽万重山,孤城石谷间”,难道非东柯不足以言“山高”?
至此,老杜在秦州的行止大致理出个头绪来:
一、他从乾元二年(七五九)七月自华州携家来此,直至九月始终寓居城中,闲居无事,多往城内城外远近各处游览。二、在此重逢族侄杜佐,杜佐草堂在城南六十里的东柯谷,闻知彼处甚佳,决计卜居东柯,但到九月中仍未去过一次。十月即携眷赴同谷,时间仓猝,或曾往东柯探侄,当是只身,不会带家小同往(8)。欲卜居,则须买地置屋,虽心极向往,又有杜佐就近代求,但短时期内要想在此“深藏数十家”的山村找到个合适的去处也非易事。杜佐居彼境况颇佳,如卜居之事未妥,老杜当不会举家投奔赖以终老。三、又在此重逢旧识赞上人,曾邀赞上人往东柯谷西枝村寻置草堂地不得。此事似在谋居东柯谷未成之后。西枝村虽在东柯谷附近,恐距杜佐草堂所在地稍远,所以西枝之行毫不涉及杜佐。《秦州杂诗》中对卜居东柯兴趣极大,想后来出现了问题,就另作他图,往西枝求田问舍去了。四,往西枝村寻置草堂地不得,后又拟卜居西谷,似亦未果。可能当时同谷县宰寄书相招:“邑有佳主人,情如已会面。来书语绝妙,远客惊深眷”(9)(《积草岭》),他便打消了在东柯、西枝、西谷等处卜居的念头,携家往同谷去了。
四 其他的一地一人
老杜在秦州时,一天傍晚经过城西南七里的赤谷(10),作《赤谷西崦人家》说:
“跻险不自安,出郊已清目。溪回日气暖,径转山田熟。鸟雀依茅茨,藩篱带松菊。如行武陵暮,欲问桃源宿。”既云“赤谷西崦”,西崦当在赤谷附近,或是小地名,或泛指其西人家聚居的山坡。旧注多谓西崦系指秦州西五十里的崦嵫山,恐非;果如此,则不得以城西南七里的赤谷冠其上了。这诗写出郭游览行经山村所见所感。出得城来登山历险,真叫人提心吊胆;不过一到郊外,便觉目清神爽。溪水回环,风和日暖;转过小路,那山田里的庄稼都熟了。依傍着茅屋鸟雀归巢,篱落间映带青松、菊花。我仿佛在武陵的暮色里行走,想要投宿在这桃花源里人家。“欲问桃源宿”,到底投宿了没有?旧注的答复多是肯定的,如张说:“公弃官之秦州,留宿赤谷西崦人家,而有此作。”赤谷离城七里,西崦当更远,日暮还在这里,加上山路险阻,他就更不敢摸黑回城内寓所了。杨伦认为此诗“有王孟之清幽,在公集中亦为变调”。确乎清幽,却仍是老杜遒劲风骨。
赤谷多少与老杜在秦州的行止有关,故稍及之。另外还应介绍一下与老杜有交往的秦州本地人阮昉。老杜有《贻阮隐居》说:
“陈留风俗衰,人物世不数。塞上得阮生,迥继先父祖。贫知静者性,白益毛发古。车马入邻家,蓬蒿翳环堵。清诗近道要,识子用心苦。寻我草径微,褰裳踏寒雨。更议居远村,避喧甘猛虎。足明箕颍客,荣贵如粪土。”阮隐居名昉。阮籍是陈留尉氏人,从他父亲“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开始世代皆有人物知名于世。《世说新语》载王平子尝经陈留郡界,语太守曰:“旧名此邦有风俗。”朱注:“《古今注》:塞者,所以壅塞夷狄也。公秦州、虁州诗,每用‘塞上’字,盖秦界羌夷,虁界五溪蛮,二州皆有关隘之设。”这诗一开始就称道阮昉出自名门,说陈留古老的风俗衰歇了,可府上人物辈出不穷。我在这关塞边城幸得结识您阮先生,钦佩您能远绍父祖的清德。贫穷显示出恬静人的品性,斑白增添了毛发的古气。车马都到邻家去了,您的住处却只有蓬蒿遮蔽着围墙。您的清诗近乎玄言要道,可见您用心良苦。您穿过野草丛生的微径来找我,撩起衣裳淋着寒雨。您还跟我商议要搬到偏远的村子里去,逃避尘喧甘冒遭遇猛虎的危险。这足以证明古代箕山颍水许由、巢父这班高士逸人,确乎能将荣华富贵视如粪土。黄生说:“‘白益’句因其古心更敬其古貌。此意人不能以五字见之。‘喧’字何指?即入邻之车马是也。静者畏之过于猛虎,名利热中人必不信有此事。此有唐诗人中高士,其诗惜不传,赖公此赠,略见其风概,亟登之,与千古尚友之士共读焉。”在当地人中得遇此心古貌古的高士,对老杜来说,可算是空谷足音。据“清诗近道要”,知此公诗未必佳,老杜特敬其为人而已。着样子,阮昉当与老杜同住城中或负郭,常“披草共来往”,曾与老杜谈过他要避喧远遁的打算。他俩既是这么志同道合,老杜的欲卜居东柯、西枝等地,想这位阮隐居也是与闻其事,出过主意的。惺惺惜惺惺,阮隐居对老杜也很关怀。他生活并不富裕,不等老杜开口,就给老杜送来了三十束藠头:
“隐者柴门内,畦蔬绕舍秋。盈筐承露薤,不待致书求。束比青刍色,圆齐玉箸头。衰年关鬲冷,味暖并无忧。”(《秋日阮隐居致薤三十束》)题下原注:“隐居,名昉,秦州人。”前《贻阮隐居》题下“名昉”二字系注家据此所加。老杜好以诗代简借物、乞物或答谢馈赠,前有《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徒步归行》《端午日赐衣》,以后就更多了。这些小诗大多写得很得体很有风致,比径直作书更富于文学意味。《佐还山后寄》其三是向杜佐要霜薤,想不会不给。这诗说“不待致书求”,阮昉是主动送上门来,而且一送就是“三十束”,可见他对老杜照应的殷勤。老杜心里很是感激,所以在诗中将“不待致书求”这一点特别加以强调,又在题中写明是“三十束”。这样就无形中将阮昉的为人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显示了出来,颇为动人。阮家庭院内开畦种菜,秋蔬绕舍碧绿。送来的满筐露薤,一束一束的只有刚割来的作刍秣的青草差可比拟;藠头滚圆个儿一般齐,像玉筷子头似的,洁白晶莹,真爱煞人。陶隐居(弘景)曾经说过:“薤性温补,仙方及服食家皆知之。”(《本草》引)我年老体衰,胃冷消化力弱,吃这些性温的藠头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这诗写得不算太出色,却也亲切。“关”,机器的转捩处。《后汉书·张衡传》:“复造候风地动仪……中有都柱,傍行八道,施关发机。”“鬲”,古代炊器。陶制。圆口,三空心足。二十六年前我写的读杜札记,其中一则说:“‘关鬲’,恐指腹胃内脏器官。衰年腹胃火气不大,而薤性温,故食之而‘并无忧’也。”林先生评“甚妙”。聊照录以为纪念。
经过一番周折,总算对他在秦州的行止、交游有了粗略的了解,现在就好按不同的主题或题材来逐一涉猎他作于此间的诗篇了。
五 “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
乾元二年(七五九)三月围邺城的九节度使大军溃散,史思明杀安庆绪。以李岘等并同平章事。四月,李岘在皇帝前叩头,论制敕皆应由中书出,具陈李辅国专权乱政之状(11),上感悟,赏其正直;李辅国行事,多所变更,罢其察事。李辅国由是让行军司马,请归本官——太子詹事,上不许。制:“自今须一切经台、府。如所由处断不平,听具状奏闻。诸律令除十恶、杀人、奸、盗、造伪外,余烦冗一切删除,仍委中书、门下与法官详定闻奏。”李辅国因此很嫉恨李岘。史思明自称大燕皇帝,改元顺天,立其妻辛氏为皇后,子史朝义为怀王,以周挚为相,李归仁为将,改范阳为燕京,诸州为郡。回纥毗伽阙可汗(即怀仁可汗)卒,长子叶护(此人曾率领精兵四千余人来助战,两京收复后留其兵于沙苑,自归取马)先遇杀,国人立其少子,是为登里可汗。头年(乾元元年)七月,册命回纥怀仁可汗曰英武威远毗伽阙可汗,以肃宗幼女宁国公主妻之。肃宗送宁国公主至咸阳,公主辞别说:“国家事重,死且无恨。”今毗伽阙可汗卒,回纥欲以宁国公主为殉。公主说:“回纥慕中国之俗,故娶中国女为妇。若欲从其本俗,何必结婚万里之外邪!”然亦为之剺面而哭。
五月,吏部尚书、同平章事李岘以直言得罪,贬为蜀州刺史。
六月,观军容使鱼朝恩恶郭子仪,因其败,短之于上。
七月,上召郭子仪还京师,以李光弼代为朔方节度使、兵马元帅。李光弼愿得亲王为之副,乃以越王李係为天下兵马元帅,李光弼副之。仍以光弼知诸节度行营。光弼以河东骑五百驰赴东都,夜,入朔方军。光弼治军严整,始至,号令一施,士卒、壁垒、旌旗、精采皆变。
八月,襄州将康楚元、张嘉延据州作乱,刺史王政奔荆州。康楚元自称南楚霸王。回纥以宁国公主无子送归京师。
九月,张嘉延袭破荆州,荆南节度使杜鸿渐弃城走,澧、朗、郢、峡、归等州官吏闻讯,相争潜窜山谷。史思明率部分途渡河,至汴州,城降。李光弼疏散官民、物资,守备河阳。史思明入洛阳,城空,无所得,畏光弼袭其后,不敢入宫,退屯白马寺南,筑月城于河阳南以拒光弼。郑、滑等州相继陷落。
十月,下制亲征史思明,群臣上表谏,乃止。史思明攻河阳,李光弼督诸将死战,贼众大溃,斩首千余级,俘虏五百人,溺死者千余人,史思明遁走。邛、简、嘉、眉、泸、戎等州蛮反。
十一月,平襄州康楚元乱。发安西、北庭兵屯陕,以备史思明。第五琦作乾元钱、重轮钱,与开元钱三品并行,民争盗铸,货轻物重,谷价飞涨,饿殍相望。上言者皆归咎于琦,贬琦忠州长史。御史大夫贺兰进明坐琦党贬溱州员外司马。
总之,这一年自从九节度围邺大溃以来,战局重新又转为被动,襄州和西南的叛变,更显示了唐王朝的危机四伏。
在这样的时局下,老杜弃官度陇,来到秦州这塞上重镇,耳闻目睹,又多是胡笳戍鼓、烽火燧烟、使臣过往、军旅回防等这样一些戎马倥偬景象,这就难免会经常触动他萦怀军国大事,而在诗歌中有所表现了。
前面提到的那首《秦州杂诗》其一,就写诗人度陇和初到秦州时对边事的关怀: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12)。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首二句叙己因关辅大饥而弃官西去事。陇指陇山,关指陇山的安戎关(亦名大震关)。陇坂九回,怯于横度;来到边关忧愁之大,简直可用浩荡无垠来形容了。鱼龙川一名龙鱼川,今名北河,源出陕西陇县西北,南流至陇县东,入汧水。川中出五色鱼,俗以为龙,莫敢采捕(见《水经注》)。鸟鼠山在甘肃渭源县西南。秦岭西段山峰之一。即《禹贡》所称“鸟鼠同穴”之山。《西溪丛语》:“鱼龙本水名,又《水经》言鱼龙以秋日为夜,一句中合用两事。”《杜诗说》:“五六本以鱼龙水、鸟鼠山见地,又拆而用之,则鱼龙、鸟鼠皆成活物,又因以见时。造句之巧,莫逾杜公者矣。”仇注引岑参《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鱼龙川北盘谿雨,鸟鼠山西洮水云”,谓“正与公同”。三说俱佳。这一联借富于神秘色彩的塞上风光状初来乍到的生疏之感,亦即细致地写“及关”之愁。《旧唐书·吐蕃列传》载:“(天宝)七载以哥舒翰为陇右节度使攻(石堡城)而拔之,改石堡城为神武军。天宝十四载,赞普乞黎苏笼猎赞死,大臣立其子婆悉笼猎赞为主,复为赞普。玄宗遣京兆少尹崔光远兼御史中丞,持节赍国信册命吊祭之。及还,而安禄山已窃据洛阳。以河陇兵募,令哥舒翰为将,屯潼关。……及潼关失守,河洛阻兵。于是尽征河陇、朔方之将,镇兵入靖国难,谓之行营。曩时军营边州,无备预矣。乾元之后,吐蕃乘我间隙,日蹴边城,或为虏掠伤杀,或转死沟壑。数年之后,凤翔之西,邠州之北,尽番戎之境,堙没者数十州。”又载自秦汉以来直至安禄山乱以前,岁调山东丁男戍守河陇西域之地,“大军万人,小军千人。烽戍逻卒,万里相继”。了解了这些,再来读这诗尾联就会真切得多。老杜此来,正值秦州一带受吐蕃威胁之际,无时不遭“虏掠伤杀”或“转死沟壑”之忧,这就难怪他提心吊胆,在西行途中,要随时注意前面有无边事发生了。当时戍边大军虽已调往内地靖难,总还会留下少数部队防守,总还会有人举烽燧报警。所以五句中的“烽火”是实指,不只是用来作为战事的代词。他这一时期作的《夕烽》:“夕烽来不近,每日报平安。塞上传光小,云边落点残。照秦通警急,过陇自艰难。闻道蓬莱殿,千门立马看。”上半喜边境无事,下半忧边警猝来,可见他是经常在留心观看烽火的。住在这里这么不安全,心情这么紧张,他当然不想在此久留了。朱注:“《唐六典》:凡烽候所置,大率相去三十里,其放烽有一炬、二炬、三炬、四炬者,随贼多少而为差焉,近畿封二百七十所。按唐镇戍,每日初夜放烟一炬,谓之平安火。”《禄山事迹》:“潼关失守,是夕平安火不至,帝惧焉。”烽火有报平安、报警两种,战乱时人们当然很注意观看这祸福攸关的信号。“塞上传光小,云边落点残。”烽火,尤其是那只燃一炬的平安“夕烽”,并不那么容易看清楚,对两眼昏花的老年人来说更是这样。老杜生怕错过这报忧也报喜的信号,所以在“西征”途中就时不时地“问烽火”了。这“问”字很能见出老杜当时那种担惊受怕的神情,不可草草读过。老杜后来写的《耳聋》说:“眼复几时暗,耳从前月聋。……黄落惊山树,呼儿问朔风。”这两个“问”字,各写一种特定的境地和心情,俱佳,可参看。仇兆鳖说:“赵注谓公更欲西游者,非是。心折淹留,意不欲久客于秦矣。”“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忧的主要是个人的身家性命(携家带口,来此边境,安危莫测,有此忧虑,也很自然);《夕烽》诗中则因自己的得见平安火而想象长安宫殿“千门立马看”的紧张、焦急情景,就不觉神驰故国、感慨万千了。
此时此地他最担忧的是陇西戍边大军都东调入关去讨伐史思明:“防河赴沧海,奉诏发金微。……那堪往来戍,恨解邺城围”(《秦州杂诗》其六),“一望幽燕隔,何时郡国开。东征健儿尽,羌笛暮吹哀”(其八),而秦州又是戎汉杂居之地,降戎多而汉人少、彼强我弱:“降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马骄朱汗落,胡舞白题斜”(其三),吐蕃随时有可能乘我间隙,侵占边城。这一深忧明显地表露在其七中:
“莽莽万重山,孤城石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烟尘一长望,衰飒正摧颜。”浦起龙说:“其七,忧吐蕃之不庭也。一、二,身所处。三、四,警绝。一片忧边心事,随风飘去,随月照著矣。五、六,言西人向化无期也。‘长望’‘摧颜’,忧何时解!”理解大体正确。三、四句人皆道好,领会则各有不同。《邵氏闻见录》说无风塞、不夜城西夏有其地,王韶经略西边,亲至其处。赵次公则认为秦州有无风塞、不夜城乃后人因杜诗而命名。将“无风”“不夜”解释为地名,“不但穿凿,亦令杜诗无味”(沈德潜语)。王嗣奭说:“时吐蕃作乱,征西士卒,络绎出塞,出则虽无风而烟尘随以去,故云‘无风云出塞’。边关入夜,人烟阒寂,白沙如雪,兼之秋冬草枯木脱,虽夜不黑,常如有月,故云‘不夜月临关’。非目见不能描写至此。刘云:‘妙处举目得之。’钟云:‘奇语不厌共知。’说梦可笑。‘属国’正谓吐蕃,属国未归,将士无功未还,所以有出塞之云,无入塞之云也。”以为别人“说梦可笑”,不想自己亦复如此。“乾元之后,吐蕃乘我间隙,日蹴边城”,朝廷派“汉将独征西”(其十一)当有之。但以为“征西士卒,络绎出塞,出则虽无风而烟尘随以去”,“所以有出塞之云,无入塞之云”则未必。其六说:“防河赴沧海,奉诏发金微。”其八说:“东征健儿尽,羌笛暮吹哀。”老杜见抽调陇右戍卒东征,正深以西边防守空虚为忧,怎能说只“有出塞之云”而“无入塞之云”呢?云就是云,怎能说指的是出塞士卒扬起的烟尘呢?秦州周遭是“莽莽万重山”,而且“秋草遍山长”,这里并非沙碛(13),哪来的“白沙如雪”“常如有月”呢?刘辰翁、钟惺的体会不仅不可笑,倒是正确的,惟嫌稍浅,不如仇兆鳌解说的贴切:“山多,故无风而云常出塞。城迥,故不夜而月先临关。二句写出阴云惨淡、月色凄凉景象。”地面无风,高空云可因气流而飘浮。这是常理常景。但在处于彼时彼地彼境的诗人眼中,就易生遐想,不无感叹了。云无心以“出塞”,而常人则不敢出塞:“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有此反衬,更见边境多事之秋道路的艰险。云既出塞,其下即是敌方。云若是我,就能居高临下,鸟瞰敌人动静;我若是云,虽能出塞,亦必无心,哪管人间祸福。可叹两者皆非,就不能不令我因相隔咫尺无由窥测敌情而徒添忧虑了。这只是读诗后的想法,未必是作者原意。但正因为这想法是从读了这句诗后所产生的,可见这句诗很有启发性,能动人遐想。“不夜月临关”写边境黄昏月儿已悄悄爬上城头暂时尚暗淡无光的苍凉景象。仇说“城迥,故不夜而月先临关”,似是而非。上半写景寓边愁,下半则明写边事,过渡自然。汉武帝时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留十九年,回汉朝后,官拜典属国(掌管外事)。这里以“属国”指使臣。楼兰,汉时西域国名。汉昭帝时楼兰通匈奴,不亲汉,傅介子至楼兰,斩楼兰王首以归。仇注:“唐解谓:五六指李元芳出使吐蕃,留而未还。按:元芳出使在大历间,不在乾元时。”杨伦说:“时必有出使吐蕃、留而未还若李元芳者。”五、六句大意是希望使臣能像傅介子那样斩敌酋而归。末二句写烟尘长望、忧时愁苦情状。沈德潜说:“起手壁立万仞”。杨伦评“无风”一联为“神句”。吴昌祺说:“如雕鹗盘空,雄健自喜。”
其十八也是客秦而忧吐蕃之作:“地僻秋将尽,山高客未归。塞云多断续,边日少光辉。警急烽常报,传闻檄屡飞。西戎外甥国,何得迕天威?”首联自叹远客边塞,因关山阻隔而不得还乡。颔联写深秋阴沉景物,见塞上风云变化莫测的紧张气氛和诗人惶遽不安的心情。颈联言边警可危:报警烽频,调兵檄急,是战争爆发前光景。尾联点明边患在吐蕃,责其不该捐弃旧好。吐蕃源出羌族,活动地区在今西藏和四川西部一带,都城在唐时名逻些城(即今拉萨)。当北周、隋时,已在兴起的过程中。隋唐之际,吐蕃首领松赞干布建立了政权。松赞干布(亦作弃苏农赞或弃宗弄赞)性骁武、多英略,相邻的羊同和诸羌都归附于他。贞观八年(六三四)松赞干布派贡使来唐,太宗派冯德遐报聘。随后又派大臣噶尔向唐求婚。开始太宗没答应,吐蕃以为被吐谷浑离间,发兵击溃吐谷浑而占其地,屯兵二十万于松州(今四川松潘县)西境。于是唐太宗命侯君集为行军大总管击败吐蕃军。松赞干布遣使求和,并再次求婚,太宗答应嫁文成公主给他。贞观十五年(六四一),命江夏王李道宗送文成公主去吐蕃,松赞干布大喜,亲迎于河源,并特为公主筑一城,建宫殿以处之。自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结婚后,唐朝和吐蕃的关系日益密切,促进了双方经济文化交流。吐蕃开始“释毡裘,袭纨绮,渐慕华风。仍遣酋豪子弟,请入国学,以习诗书。又请中国识文之士,典其表疏”。文成公主入藏时,带去了大批丝织品、手工艺品和耕作之物,因而有助于吐蕃耕织和各项手工艺的发展。唐高宗嗣位,授松赞干布为驸马都尉,封西海郡王。松赞干布写信给唐朝的司徒长孙无忌等说:“天子初即位,若臣下有不忠之心者,当勒兵以赴国除讨。”并献金银珠宝十五种请置太宗灵座之前。高宗很嘉许,进封松赞干布为王。文成公主又派人向唐朝“请蚕种及造酒、碾硙、纸墨之匠,并许焉”。永徽元年(六五〇)松赞干布卒,高宗为他举哀,遣使者吊祭。由于文成公主的出嫁密切了汉藏两族人民的关系,她为藏族人民所敬重,至今在拉萨的布达拉宫和大昭寺还供奉着文成公主的塑像。高宗以来,唐和吐蕃的关系日益密切。到中宗时,又以所养雍王李守礼的女儿金城公主嫁给吐蕃赞普尺带珠丹。金城公主到吐蕃时,中宗赐以“锦缯别数万,杂伎诸工悉从,给龟兹乐”。因而大批的杂伎、工匠将生产技术和伎艺传到吐蕃。不仅是龟兹乐,唐朝三大乐舞之一的《秦王破阵乐》也传入吐蕃,至今拉萨还保存着许多唐代的乐器。而一些书籍如《毛诗》《礼记》《左传》《文选》等也在此时传入吐蕃。同时,吐蕃的土特产如马、金器、玛瑙杯、零羊衫段等,也传入唐朝。正因为当时两族关系的主流是友好的,即使其间一度矛盾激化,仍能言归于好。(参看新旧《唐书·吐蕃传》《资治通鉴》等)《秦州杂诗》其十八中的所谓“外甥国”即用赞普尺带珠丹上玄宗表中“甥世尚公主,义同一家”的话。
老杜来秦州,见陇西边情紧急,心中当然忧虑。但当时尚未酿成此后几年那样的大战乱,而老杜的忧虑竟如此之深广,可见他不仅关心国事,而且很有预见性,这时已深感有必要加强西陲防守力量。所以其十九抒的就是忧乱而思良将之情:
“凤林戈未息,鱼海路常难。候火云峰峻,悬军幕井干。风连西极动,月过北庭寒。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旧唐书·地理志》载凤林县因凤林关而命名,属河州(治所在今甘肃临夏东北)。河州宝应初地入吐蕃。老杜写诗时这一带想已遭到过吐蕃的进犯。《新唐书·玄宗本纪》载天宝元年(七四二)十二月河西节度使王倕克吐蕃渔海、游奕军。据此知渔海属吐蕃境,所在不详。黄生说:“凤林关、鱼海县,皆入吐蕃之路,地名佳甚。凡地名入诗,本以助色,不佳则难入也。”这意见很好。以地名入诗,的确要考虑其名佳否,是否宜于入诗;作近体诗更应注意。如长安、洛阳、姑苏、扬州,潇湘、洞庭,巴峡、荆门,长江、渭水,陇坂、榆关等等,古诗词中习见不鲜,且多佳句,用之入诗,往往会因这些地名在长期吟咏中所累积的美丽联想而产生较好的效果,但戒之在滥在空。以地名入诗多择雅而美,惟老杜能化俗为雅、变丑为美。玉女洗头盆、白鸦谷、青泥坊、黄师塔皆不美且俗,但写入“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望岳》)、“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崔氏东山草堂》)、“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五)诸句中,便觉别有风致,亦复可赏。“候火云峰峻”,意谓“斥候望烽燧”(《汉书·贾谊传》语)而常对云峰高峻。仇兆鳌以为“喻候火之炽而高也”,似非。“悬军”,谓悬军深入,即孤军深入之意。《易》:“井收勿幕。”注:“井口曰收,勿遮幕之。”杨伦说:“此借言军幕之井。”卢元昌解“悬军幕井干”说:“凡军旅所在,必资井泉。汉时耿恭整衣拜井,水泉涌出。曰‘幕井干’,水竭可知。”这两句意思是说:入云峻岭之上,常有烽火报警;孤军深入而无后援,处境之危险可想。
《新唐书·地理志》载北庭大都护府属陇右道。仇注:“‘故老’,自谓。”西汉李广为右北平太守,匈奴称他为“飞将军”。刘邦为汉王时曾斋戒设坛场拜韩信为大将军。五、六句描状陇西风雨飘摇的形势。杨伦说:“‘飞将’旧指子仪,与上六句不洽,当指从前征吐蕃有功者。”案《新唐书·李嗣业传》载:“高仙芝讨勃律(《资治通鉴》定此事在天宝六载),署嗣业及中郎将田珍为左右陌刀将。时吐蕃兵十万屯娑勒城,据山濒水,联木作郛,以扼王师。仙芝潜军夜济信图河,令曰:‘及午破贼,不者皆死。’嗣业提步士升山,颓石四面以击贼,又树大旗先走险,诸将从之。虏不虞军至,因大溃,投崖谷死者十八。鼓而驱至勃律,禽其主(《旧唐书·李嗣业传》指明擒勃律王、吐蕃公主),平之。授右威卫将军。从平石国及突骑施,以跳荡先锋加特进。虏号为‘神通大将’。初,仙芝特以计袭取石,其子出奔,因构诸胡共怨之,以告大食,连兵攻四镇。仙芝率兵二万深入,为大食所败,残卒数千。事急,嗣业谋曰:‘将军深履贼境,后援既绝,而大食乘胜,诸胡锐于斗,我与将军俱前死,尚谁报朝廷者?不如守白石岭以为后计。’仙芝曰:‘吾方收合余烬,明日复战。’嗣业曰:‘事去矣,不可坐须菹醢。’即驰守白石,路既隘,步骑鱼贯而前。会拔汗那还兵,辎饷塞道不可骋,嗣业俱追及,手梃鏖击,人马毙仆者数十百,虏骇走,仙芝仍得还。表嗣业功,进右金吾大将军,留为疏勒镇使。城一隅阤,屡筑辄坏,嗣业祝之,有白龙见,因其处祠以祭,城遂不坏。汉耿恭故井久涸,祷已,泉复出。初讨勃律也,通道葱岭,大石塞隘,以足蹶之,抵穹壑,识者以为至诚所感云。天宝十二载,加骠骑大将军。……安禄山反,肃宗追之,……至凤翔,上谒,帝喜曰:‘今日卿至,贤于数万众。事之济否,固在卿辈。’仍诏与郭子仪、仆固怀恩掎角。……进四镇、伊西、北庭行军兵马使。……(收复两京有功,)兼卫尉卿,封虢国公,实封户二百。兼怀州刺史、北庭行营节度使。”李广被敌人称为“飞将军”,李嗣业也被敌人称为“神通大将”。东汉耿恭驻西域疏勒城,传有拜枯井涌出泉水之事。李嗣业曾为疏勒镇使,也有为筑城祝祭见白龙与蹴大石开道等神异,传中即以耿恭相喻,想当时有此佳话流传。加之李嗣业在讨勃律之役中曾大败吐蕃兵而建奇功,召回平安禄山乱后屡拜四镇、伊西、北庭行军兵马使和北庭行营节度使。所有这些与诗中“悬军幕井干”“月过北庭寒”“故老思飞将”诸句之意不无关联。前年(七五七)老杜“北征”曾从李嗣业借马。去年(七五八)李嗣业率“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华州郭使君设宴款待,老杜曾陪末座。老杜跟李嗣业很熟,对他很推重。今年(七五九)正月李嗣业不幸卒于围邺城的军营中,老杜作为他的故人(因已弃官故称“故老”,犹如其二十自称“野老”一样),当此忧乱而思良将之际,想到他这位曾经大败吐蕃兵而建奇功的北庭行营节度使,无疑是很自然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诗大致可做如下串讲:凤林一带干戈未息,通往鱼海的道路总是那么艰难。高山之上烽火不时报警,可叹的是如今没有(像李嗣业那样的)人敢悬军深入(去创造奇迹般的战绩),(当年李嗣业率部进军途中饮用过的)井水早已干涸了。大风撼动西域,月亮照过北庭寒冷而凄凉。(正如)故老思念飞将军(我思念“神通大将”),今天要是有他那样的人登坛拜将,派来靖边就好了。这首诗艺术上不算很成功,却能表现诗人忧心如焚的神情。
这种感时忧乱的痛苦心情在别的诗篇中也时有流露。如《东楼》说:
“万里流沙道,西行过此门。但添新战骨,不返旧征魂。楼角凌风迥,城阴带水昏。传声看驿使,送节向河源。”与《秦州杂诗》其十“羌童看渭水,使客向河源”参看,知当时确有使者经此往吐蕃谈和(14)。这诗是担心和议不成,“复有兴师之事也。上四说从前,此四说当下”(杨伦语)。仇兆鳌说:“楼当驿道,故征西者皆过此门。战骨、征魂,言其有去无还。楼角、城阴,写出高寒阴惨景色。故驿使至此,不禁触目伤心。”又《寓目》说:
“一县葡萄熟,秋山苜蓿多。关云常带雨,塞水不成河。羌女轻烽燧,胡儿掣骆驼。自伤迟暮眼,丧乱饱经过。”仇兆鳌说:“首联,物产之异。次联,地气之殊。三联,人性之悍。渐说到边塞可忧处,故有丧乱经过之慨,谓不堪重逢乱离也。”朱鹤龄说:“此诗当与(《秦州杂诗》其三)‘州图领同谷’一首参看。关塞无阻,羌胡杂居,乃世变之深可虑者,公故感而叹之。未几,秦陇果为吐蕃所陷。”王嗣奭说:“羌女喜乱,胡儿贾勇,皆乱象也,故触目而伤心。”何义门说:“公先欲卜居秦州,以其逼吐蕃必乱,故去而之蜀。”各有所见,可供参考。又《日暮》:“日暮风亦起,城头乌尾讹。黄云高未动,白水已扬波。羌妇语还笑,胡儿行且歌。将军别换马,夜出拥雕戈。”也是忧乱之作。还是王嗣奭讲得好:“此诗谓羌胡将蠢动,而边将不遑宁处,夜拥雕戈,辞家上马,则死生不可知也。‘日落风起’‘白水扬波’,言虏将入寇,故羌妇笑而胡儿歌,言喜乱也。盖羌妇胡儿皆降虏。”
此外,他还借别人的酒卮浇自己的垒块。如《捣衣》假托戍卒之妇的话说:
“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宁辞捣衣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杨慎《丹铅录》:“《字林》:直舂曰捣。古人捣衣,两女子对立,执一杵,如舂米然。今易作卧杵,对坐捣之,取其便也。尝见六朝人画捣衣图,其制如此。”古人作寒衣,先将衣料放在石砧上用杵舂捣,使之平整柔软,以便裁剪缝纫。谢惠连的《捣衣》说:“高砧响发,楹长杵声哀。微芳起两袖,轻汗染双题(额)。纨素既已成,君子行未归。裁用笥中刀,缝为万里衣。”描写捣衣动作很形象,也说是纨素捣后始裁缝成衣。这与今人洗衣服用棒槌捶不同。仇兆鳌说:“朱子《诗经集传》多顺文解义,词简意明。唐汝询解唐诗,亦用此法,但恐敷衍多而断制少耳。今注杜诗,间用顺解,欲使语意贯穿融洽。此章赵汸注云:‘此因闻砧而托为捣衣戍妇之词曰:我亦知夫之远戍,不得遽归,方秋至而拂拭衣砧者,盖以苦寒之月近,长别之情悲,亦安得辞捣衣之劳,而不一寄塞垣之远。是以竭我闺中之力,而不自惜也。今夕空外之音,君其听之否耶。音字,含一诗之意。’唐仲言极称斯注。今标此以发顺解之例。”赵汸为这诗写的顺解端的好,无须我再来饶舌了。所谓“顺解”就是顺着原诗的意思加以串讲。所谓“断制”就是通过征引、考校、分析断定诗意应作何理解为当。字句明显的诗,顺解即可。典多义晦的诗,如不先作断制,往往不易顺解,我评杜诗多兼采此二法,但每以运用不甚自如为憾。六朝诗和唐诗中多有写捣衣之作。温子升《捣衣诗》说:“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香杵纹砧知近远,传声递响何凄凉。七夕长河烂,中秋明月光。蠮螉塞边绝候雁,鸳鸯楼上望天狼。”当时北朝文人多仿效南朝华靡诗风。这篇作品即以清辞丽句写秋夜捣衣思妇之悲,固然哀艳,只是着意揣摩,终隔一层,不甚感人。李白《子夜吴歌》其三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这诗也写长安秋夜月下砧声,真是情景交融、哀而不伤,当然高明得多。但与老杜这首《捣衣》相比,便觉飘逸有余而沉痛不足。这主要是由于:前诗作于平时(15),不过是仿乐府民歌,表现一种哀怨而美丽的境界;而后诗则作于战时塞上,写的是戍妇,表现的却是诗人深有切肤之痛的巨大悲哀。又如《秋笛》:
“清商欲尽奏,奏苦血沾衣。他日伤心极,征人白骨归。相逢恐恨过,故作发声微。不见秋云动,悲风稍稍飞?”咏的是秋笛,抒发的却是诗人悲悯阵亡将士之情。秋笛清商凄苦,尽力吹奏则动人哀思;若因此而想到征人白骨,就不禁要伤心泣血了。正因为怕听到的人愁恨太过,所以就轻轻地吹,发出细微的声响(16)。您不见这微声感得那秋云在浮动,悲风在稍稍飞扬么?《韩非子·十过》载:师旷奏清徵,有玄云从西方起;再奏之,大风至。宋玉《笛赋》:“吹清商,发流徵。”笛所发皆商、徵悲切之音,故能悲感风云。风云稍动,见笛声之轻微,闻之者似不应过于愁苦。这是实写笛声。但一开始就说如若吹得太响,则会令人想到死人白骨而伤心泣血。这是虚写。从实闻远笛微声,到引出虚拟的“尽奏”(“欲尽奏”并未“尽奏”),以及“尽奏”后所产生的强烈的感人效果。实而虚,虚而实,这岂不终于将诗人闻笛而悲痛欲绝的心情巧妙地表现出来了吗?王嗣奭说:“起来二句,乃尾后余意,而用之作起,奇突变幻,而悲痛便增十倍,此命格之最奇者。……刘评首句云:‘笛外笛。’颇觉会心,惜未明说。”刘评第一个“笛”字系指实闻“发声微”之笛,第二个“笛”字乃虚拟的“欲尽奏”之笛。浦起龙说:“是就远笛微声作意,非泛咏笛声也。前半故作虚势,至五、六露意,末以指点作结。……笔笔凌空,着纸飞去,律体至此,超神入化矣。千古未窥其妙。”前人不善剖析,论诗总觉迷离扑朔,却每有所得。而时贤之弊适相反,能取长补短就好。
六 “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
老杜身处秦州,心忧吐蕃,发为吟咏,不一而足,这也是情理中事。虽然这样,他的目光并非仅限于此,他还是经常看到全局,在为军国大事而担忧。他的《留花门》就是这样的一篇代表作:
“花门天骄子,饱肉气勇决。高秋马肥健,挟矢射汉月。自古以为患,诗人厌薄伐。修德使其来,羁縻固不绝。胡为倾国至,出入暗金阙?中原有驱除,隐忍用此物。公主歌黄鹄,君王指白日。连云屯左辅,百里见积雪。长戟鸟休飞,哀笳曙幽咽。田家最恐惧:麦倒桑枝折。沙苑临清渭,泉香草丰洁。渡河不用船,千骑常撇烈。胡尘逾太行,杂种抵京室。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这诗当作于乾元二年(七五九)秋在秦州时(17)。回纥亦称回鹘,是中国古族之一。《新唐书·地理志》“甘州张掖郡”载,北渡张掖河,西北行出合黎山峡口,傍河东壖屈曲东北行千里,有宁寇军,军东北有居延海,又北三百里有花门山堡,又东北千里至四鹘衙帐。故杜诗中多以花门称回纥。《汉书·匈奴传》:“胡者,天之骄子也。”《新唐书·回鹘传》载回纥的祖先是匈奴,俗多乘高轮车(元魏时亦号高车部),居无恒所,逐水草转徙,民性骁强,善骑射。所以诗一开头就称之为“天骄子”,述其习尚,见其强悍。仇注:“《汉书》:赵充国曰:‘秋高马肥,变必起矣。’颜注:秋马肥健,恐其为寇也。”又:“《汉书》:边外举事,常随月盛壮以攻战,月亏则退兵。”可帮助理解“高秋马肥健,挟矢射汉月”二句。但这是诗的语言,“射汉月”就是射汉月,不可径直解为汉时胡人常在有月光时挑衅,月亏则退去。这正如王昌龄《出塞》其一“秦时明月汉时关”中的秦月汉关、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空将汉月出宫门”中的汉月和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中的天狼一样,带有象征意义,不宜讲死。这两句写其锋不可当,读之骇然。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只写马肥,却显出其剽悍强劲;只说望见远处烟尘飞扬,却显出匈奴进犯时情况的紧急。所写情境与此二句相近,而表现手法却有偏重于象征和偏重于写实的不同。《诗经·小雅·六月》:“薄伐狁”。狁是周朝时的北方外族。“薄”,发语词,无义。“薄伐”就是征伐。“诗人厌薄伐”谓《六月》的作者也怕狁入侵发生战争。这里借以说明“自古以为患”。当首四句指出回纥的强梁可畏之后,接着就说,“彼制御边人自古为患,但怀来勿绝而已。兹何以使之出入无禁哉?特以中原多事,隐忍用之。是用缔婚姻,申盟誓,以固其心。而沙苑一带,遂许为屯牧之区”(浦起龙语)。这一段其实是在批评皇帝。皇帝哪里是可以随便批评得的?那就拐着弯说吧!从古以来就担心来自北方的侵扰,唯一正确的办法是天子修德睦邻,用怀柔政策使其归顺。现今他们倾国而至,出出进进,使得京城和宫阙暗淡无光。宁国公主去和亲,她的悲哀就同歌唱“常思汉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的汉乌孙公主一样。皇帝指天发誓跟他们结盟。回纥之俗衣冠、旗帜皆白,他们驻扎在左辅沙苑,远远望去好似一片积雪。这只是出于无奈,为了平乱,不得不忍气吞声借仗他们的兵力啊!浦起龙说:“中段着笔极难,看其斟酌回护,言今之亲昵此辈,非得已也。”“斟酌回护”,话说得委婉多了,但着重指出种种隐忍取辱之事,岂不就揭露出皇帝的无能失策么?《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关于“彤庭分帛”一段议论,就是这种心情这种写法,可参看第七章第七节的有关论述。
《旧唐书·回纥传》载:“(至德二载,)十一月(《资治通鉴》作‘十月’)癸酉,叶护自东京至,敕百官于长乐驿迎。上御宣政殿宴劳之。叶护升殿,其余酋长列于阶下,赐锦绣缯、金银器皿。及辞归蕃,上谓曰:‘能为国家就大事、成义勇者,卿等力也。’叶护奏曰:‘回纥战兵留在沙苑,今且须归灵夏取马,更收范阳,讨除残贼。’己丑,诏曰:‘功济艰难,义存邦国。万里绝域,一德同心。求之古今,所未闻也。回纥叶护,特禀英姿,……以可汗有兄弟之约,与国家兴父子之军。奋其智谋,讨彼凶逆。一鼓作气,万里摧锋。二旬之间,两京克定。……固可悬之日月,传之子孙。岂惟裂土之封,誓河之赏而已矣。夫位之崇者,司空第一;名之大者,封王最高。可司空,仍封忠义王。每载送绢二万匹至朔方军,宜差使受领。’”这种对待、这种评价、这种封赏,都是太过分了。凡此种种肃宗的倒行逆施,老杜当时不会不知,也不会不痛心疾首,只是不便明说罢了。这一段历史记载,有助于具体理解“出入暗金阙”“君王指白日”“连云屯左辅”诸句。在煞费苦心地以回护之辞反托出肃宗“留花门”决策之失以后,当直接写到回纥时,由于不再有什么顾忌,就明言指责他们养马苑中不剿贼而妨民了。“胡尘逾太行,杂种抵京室。”是说史思明叛军自北而来,又占领了东都。既然如此,那么,花门看起来还是必须留的了;只是留下了花门,让他们的人马任意践踏农桑,原野就会变得很萧条:“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这么说,似乎又在找理由为留花门开脱:留与不留人民都遭殃;权衡轻重,该是留的好。其实不然,因为:一、诗人的叹息主要落在“原野转萧瑟”上,很明显,他是反对留的;二、这并非逻辑上真正的两难法(这样或那样都不免有困难,但两者必居其一),他早就认为应尽可能少借用回纥兵,“此辈(指回纥兵)少为贵”(《北征》),主要得靠本国的力量去平定叛乱,“独任朔方无限功”(《洗兵马》)。这里他不明说,只是想借这似是而非的两难法去引导人思考问题,真正认识到留花门的后患无穷而已。老杜的忧虑不是没有根据的。正由于肃宗昏庸失策,决定借回纥兵平乱,给国家和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前在第八章第六节等处已提到,借兵之初,肃宗与回纥约定收京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归回纥。克西京后叶护即欲践约,广平王李俶拜在他马前阻止,始得免。后克东都,回纥大掠三日,“奸人导之,府库穷殚,广平王欲止不可,而耆老以缯锦万匹赂回纥,止不剽”(《新唐书·回鹘传》)。去冬今春老杜回东都住了几个月,对一年以前回纥在那里大肆掠夺的事,当然会有深切而具体的了解,写诗时不会不想到。可叹的是灾难至此远未结束。宝应元年(七六二)回纥破史朝义,再“至东京,放兵攘剽,人皆遁保圣善、白马二祠浮屠避之,回纥怒,火浮屠,杀万余人,及是益横,诟折官吏,至以兵夜斫含光门,入鸿胪寺”(同上)。大历七年(七七二)正月,回纥使者擅出鸿胪寺,掠人子女;所司禁之,殴击所司,以三百骑犯金光、朱雀门。是日,宫门皆闭。尤其严重的是,回纥还曾为唐叛将仆固怀恩所诱,和吐蕃等连兵于代宗广德二年(七六四)、永泰元年(七六五)攻掠奉天、同州等处。此外,回纥自乾元以来,岁求和市,每一马易四十缣,动至数万匹,马皆驽瘠无用;朝廷苦之,所市多不能尽其数,回纥待遣、继至者常不绝于鸿胪。因而唐常欠回纥马价。德宗建中三年(七八二)回纥可汗对唐使源休说:“唐负我马价,直缣可八十万匹,当速归之。”德宗以帛十万匹、金银十万两偿还。所谓“和市”的亏蚀,加上几次嫁公主给回纥可汗的巨大陪嫁费(18),和自至德二载(七五七)开始的每年必不可少的“岁赐”绢二万匹,这给唐王朝日益竭蹶的财政更增添了沉重的负担。上述种种不愉快的事大多发生在以后。但老杜在写《留花门》的当时已深感借兵回纥的后患无穷,足见他对时事的关注,且有很高的政治预见性。所以张上若说:“经国之计,忧深虑远,岂寻常韵言可及?”《留花门》这首诗的艺术成就也很突出。一般说来,以议论入诗往往不佳。这首诗却不然。杨伦评“自古以为患”一段说:“此段叙古来驭夷,正见当时相反,可当名臣奏议。”能当奏议。到底不是奏议。奏议须叙事发议论。这诗中的叙事则采取形象生动且富于感情的诗的语言,如“高秋马肥健,挟矢射汉月”“胡为倾国至,出入暗金阙”“公主歌黄鹄,君王指白日”“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等等,而道理则寓于这些稍有议论、主要靠事实说话的诗句中。诗人不敢公开批评皇帝,但他终于巧妙地借回护之辞,揭露了真相,显示出借兵回纥的失策,人民的苦难和自己的忧心如焚也顺便得到了很好的表现,这手法无疑是很老练的。
其实老杜有时还是敢明显地批评朝政的,譬如《即事》即如此:“闻道花门破,和亲事却非。人怜汉公主,生得渡河归。秋思抛云髻,腰支剩宝衣。群凶犹索战,回首意多违。”老杜就时事(“即事”)而专议和亲说:听说跟回纥关系破裂,和亲的事全错了。人们都同情宁国公主,她总算能活着渡河归来。她无心梳妆,腰肢消瘦。眼下史思明等还在挑战,回想起来当初的打算通通落空了。仇兆鳌说:“‘和亲事却非’,谓一事而三失具焉。初与回纥结婚,本欲借兵以平北寇,孰知滏水溃军,花门同破,此一失也。且可汗既死,公主剺面而归,抛髻剩衣,忍耻含羞之状见矣,此二失也。是时思明济河索战,而回纥之好已绝,与和亲本意始终违悖,此三失也。公诗云:‘圣心颇虚仁,时议气欲夺。’老成谋国之言,真如烛照而数计矣。”剖析一事三失颇深入。《旧唐书·回纥传》载:“乾元二年,回纥骨啜特勒等,率众从郭子仪与九节度,于相州城下战,不利。三月,壬子,回纥王子骨啜特勒,及宰相帝德等十五人,自相州奔于西京。”仇注据此解首句,谓花门所部为贼所破(“滏水溃军,花门同破”),亦通。浦起龙说:“《留花门》云:‘公主歌黄鹄’,方出降之时,不敢斥言其非也。至是卒归恩断,失策见矣,故叹之。”批评和亲的失策,实际上就是批评肃宗。从《北征》“阴风西北来,惨淡随回纥。……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到《留花门》“公主歌黄鹄,君王指白日”,最后到这首《即事》,老杜始终反对过分依仗外力平乱,反对并非处于平等地位的和亲与联盟。当事实证明他的看法正确时,他就不再是委婉地讽喻,而是明确地批评了。
七 遣兴之一
老杜弃官度陇,羁旅边关,国事蜩螗,身家飘泊,闲居多暇,瞻前顾后,百感交集,曾任志之所之,拉拉杂杂地写了四组《遣兴》诗以自遣。《遣兴三首》其一就经战场所见,讥要功滋事的边将:
“下马古战场,四顾但茫然。风悲浮云去,黄叶坠我前。朽骨穴蝼蚁,又为蔓草缠。故老行叹息,今人尚开边。汉虏互胜负,封疆不常全。安得廉颇将,三军同晏眠?”老杜早就在《兵车行》《前出塞》等诗中反对天子恣意开边、武将邀功黩武,主张立国有疆、重在守边。这诗中关于边事和战争的看法基本上一样,但有两点不同:一、他虽在《兵车行》中描写了疆场的悲惨景象:“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但只是想象,而这里却是身临其境的真切感受;二、以往攻石堡、伐南诏是唐开边,现在轮到吐蕃开边(19)。所以就令他倍思赵国那位安边而不生事的良将廉颇了。陶渊明《归园田居》其四:“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徘徊丘陇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殁无复余。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起兴与老杜《遣兴》其一相仿佛,但一叹人生无常,一论边事得失,主题和情调各不相同。其二写登临望远,有慨于诸将的不能平乱而徒封侯王:
“高秋登寒山,南望马邑州。降虏东击胡,壮健尽不留。穹庐莽牢落,上有行云愁。老弱哭道路,愿闻甲兵休。邺中事反覆,死人积如丘。诸将已茅土,载驱谁与谋?”《新唐书·地理志》载:马邑州,开元十七年置,在秦、成二州山谷间。宝应元年徙于成州之盐井故城。隶秦州都督府。朱注:“降虏,谓秦陇间属夷,调发讨贼者。旧注指回纥,非。”仇注:“黄希曰:诸将不指李、郭。如封朔方大将军孙守亮等九人为异姓王,李商臣等十三人为同姓王,是也。”前已多次指出,老杜对于吐蕃的乘隙犯边表示愤慨,对于境内羌女的喜乱、胡儿的贾勇表示担忧。但是,当他耳闻目睹羁縻州之一马邑州中内附的夷民,被调去东征,由于将领无能而白白送死,家人哭怨,毡帐萧条,则又无限同情,代为呼吁。古代的人,能这样自觉不自觉地区别对待各种不同的情况和各种不同处境的人,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其三的题材和主题则又有所不同,写的是见丰收在望而有感于贤士的晚遇:
“丰年孰云迟,甘泽不在早。耕田秋雨足,禾黍已映道。春苗九月交,颜色同日老。劝汝衡门士,勿悲尚枯槁。时来展才力,先后无丑好。但讶鹿皮翁,忘机对芝草。”老杜弃官客秦州最直接的原因是“关辅饥”。到后见秋雨下足,迟种的庄稼长得很好,丰收在望,这当然很高兴。一想即使耕种稍微迟一点,只要雨水足,禾苗长得格外快,到时候同样能成熟,谁说丰年来迟了?这无意中给了他启示,只要时来运转,草野贤士终能施展才能,做一番事业,这就无须计较先达和后进何者为优何者为劣了。这是勉励人的话,也见诗人内心深处尚存一线希望。《列仙传》载,鹿皮翁,淄州人,少为府小吏,举手成器。岑山上有神泉,人不能到。小吏白府君,请木工斧斤三十人,作转轮悬阁。数十日,梯道成,上巅作祠屋,留止其旁。食芝草,饮神泉,七十余年。淄水来山下,呼宗族家室,令上山半。水出,尽漂一郡,没者万计。小吏辞遣宗族下山,着鹿皮衣,去复上阁,后百余年,下,卖药齐市。末二句引鹿皮翁事以寄慨:“今既不能遇,当如鹿皮翁之遁世矣。”(仇兆鳌语)大而化之,这样解释即可。王嗣奭故作深解:“其三结句引鹿皮翁,盖此翁最多机巧。而今忘机而对秋草,比己之有才而莫用,所以讶之。‘劝汝衡门士’,盖自谓也,其遗兴以此。余前笺未曾理会到此,今始快然。”私意以为不然。鹿皮翁辞吏归隐,构屋山巅,因预知将发洪水,为族人避难做准备。人见其食芝草,饮神水,似忘机者,故讶之,实不知其见机。如前所述,老杜辞吏(司功即吏)携家来此,有归隐避难意。故引鹿皮翁以自况。且不说大器晚成;无论早晚,只要有成,亦大好事。诗中晚登、晚遇的想法颇含哲理,至今能鼓励人,语言也很洗练。
八 遣兴之二
这种用行舍藏的身世之叹,较集中地表现在《遣兴五首》中。其一说:
“蛰龙三冬卧,老鹤万里心。昔时贤俊人,未遇犹视今。嵇康不得死,孔明有知音。又如垄坻松,用舍在所寻。大哉霜雪干,岁久为枯林。”《世说新语·容止》:“有人语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答曰:‘君未见其父(嵇康)耳。’”儿子是野鹤,老子就是“老鹤”了。《三国志·诸葛亮传》载,徐庶对刘备推荐诸葛亮说:“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刘备就三顾茅庐,请他出山,共创蜀汉。《晋书·嵇康传》载,钟会嫉恨嵇康,对司马昭说:“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因谮其言论放荡被害。孔明和嵇康,都曾蛰伏存身如三冬卧龙,俱有雄飞万里老鹤之心(20),但一建功立业,一不得好死,分界转关处,全在于当政者的相赏或相仇。这就像涧底长松,用舍取决于有人来访寻与否,如未被发现,就是再大的经雪傲霜的树干,年深月久也会变为枯林的。——“昔时贤俊人,未遇犹视今。”说古道今,总离不开为自己的穷达通塞萦怀。晚登、晚遇虽也不错,要是始终不得“甘泽”,不遇“知音”,错过了时机,那就毫无希望,徒唤奈何了。这不就同前一首诗中的想法接通线了么?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那样想,情绪忽高忽低,足见他内心苦闷的深广。老杜为“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和抱负奋斗了大半生,如今落得这步田地,可怜他还没有死掉那颗风云际会、治国济民的心!其二说:
“昔者庞德公,未曾入州府。襄阳耆旧间,处士节独苦。岂无济时策?终竟畏罗罟。林茂鸟有归,水深鱼知聚。举家隐鹿门,刘表焉得取?”《后汉书·庞公传》载,庞德公居岘山南,未尝入城府。荆州刺史刘表去看望他,对他说:“夫保全一身,孰若保全天下乎?”庞公笑道:“鸿鹄巢于高林,暮而得所栖。鼋鼍穴于深渊之下,夕而得所宿。夫趣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且各得其栖而已,天下非所保也。”因释耕于垄上。刘表叹息而去。后遂携妻子,登鹿门山,采药不返。前诗提到了孔明和嵇康,这是两个极端。豪杰之士处于乱世当不成孔明,要想不蹈嵇康覆辙,就只有走庞德公韬光养晦、明哲保身的这条路了。王嗣奭说:“庞德公最清高,此公所愿学而未能者。‘岂无济时策’,公自寓也。‘鱼’‘鸟’一联,用其本色语(指前引庞公答话中的‘鸿鹄’四句)。庞德公称孔明卧龙者。孔明每造之,独拜床下,德公初不令止,则德公之抱负可知。诗云:‘岂无济时策?’信矣。非想象语。”限于客观条件,老杜当时不得用而行,必将舍而藏,但又不甘心,故每引庞公为楷模,好让自己说服自己,增强去志。作于同一时期的《秦州杂诗》其十五“庞公隐不还”,以及其后所作诗中的“庞公任本性”(《昔游》)、“庞公竟独往”(《雨》)、“庞公隐时尽室去”(《寄从孙崇简》)、“庞公至死藏”(《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诸句,莫不如此。在我看来,与其说这是诗人的自我标榜,不如说这恰恰泄漏了他内心深处在“趣舍行止”上所产生的彷徨和苦闷。其二这首诗中“林茂”二句不仅是用庞公的“本色语”,不仅语词上与《淮南子》“水深则鱼聚,木茂而鸟乐”、曹植《离思赋》“水重深而鱼悦,林修茂而鸟喜”相近,而且在思想感情上无疑与陶渊明的《归鸟》四章,及其“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归园田居》其一)、“飞鸟相与还”(《饮酒》其五)、“归鸟趋林鸣”(同上其七)、“众鸟欣有托”(《读山海经》其一)诸句息息相关。正由于思绪不知不觉地牵到了这里,他就在其三中议论起陶渊明来了:
“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必挂怀抱。”陶渊明(三六五—四二七),字元亮;一说名潜,字渊明。世称靖节先生。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曾祖陶侃,晋大司马。陶渊明少有高趣,曾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即辞归。州府召他为主簿,不就;躬耕自资,遂抱羸疾。复为镇军、建威参军,对亲友说:“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当权的得知,任命他为彭泽令。他要县吏将公田全部种秫稻,说:“吾常得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秔,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岁终,郡里派遣督邮到县,县吏说:“应束带见之。”他叹道:“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当天解绶去职,赋《归去来兮辞》,结尾说:“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他不解音律,却有一张无弦琴,每当饮酒兴起,便抚弄以寄其意。来客相访,不分贵贱,只要有酒,就请客人同饮。他若先醉,便对客人说:“我醉欲眠,卿可去。”(21)他就是这样真率。钟嵘《诗品》称陶渊明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的隐逸有逃避污浊官场、追求人生真谛和愤慨晋宋易代的意义。因此他的诗,既表现了隐者的高致、晋人的风度、节士的“猛志”,也闪耀着“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等思想火花。综观陶渊明一生的行藏出处,及其习性、志趣,他当然算得上是“能达道”的“避俗翁”。那么,老杜为什么还怀疑他“未必能达道”呢?难道真以为他在《饮酒》中说过:“颜生称为仁,……长饥至于老。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又有《责子》说:“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他就成了个并不达观的俗老头儿么?当然不是。仇兆鳌说:“彭泽高节,可追鹿门。诗若有微词者,盖借陶集而翻其意,故为旷达以自遣耳,初非讽刺先贤也。”浦起龙说:“嘲渊明,自嘲也。假一渊明为本身像赞。”这些理解都很好。我曾在第一章第一节中对此有所发挥,认为老杜在写作这首诗之前、之后讲到他儿子宗文、宗武的诗句不少,若论为儿子“挂怀抱”,杜甫丝毫不亚于陶渊明,他之所以笑话陶渊明,只不过借以自我解嘲,慨叹做父母的对儿女往往痴心,甚至像陶渊明这样的“避俗翁”也不能免俗(请参看,不缕述)。现在所要补充的是:我们在这首诗中既看到了老杜自我解嘲的苦笑,也看到了他对妻室儿女眷恋的温情。他在这组诗中强调庞德公的“举家隐鹿门”,在《秦州杂诗》其二十中也以将挈妻子偕隐而自慰:“晒药能无妇?应门亦有儿。”可见当他在历尽世途艰险、宦海风波,为时君所弃,走投无路、心身交瘁时,惟有与亲人休戚与共,寻求一点精神上的慰藉了。陶渊明“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等到他终得“守拙归园田”后,就更加感到“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了。陶渊明的“草庐寄穷巷”,有时也免不了受冻挨饿,“饥寒饱所更”,哪能总是那么飘飘然?不过,他到底有个不无可爱的家。可怜老杜如今却像只蜗牛,他的家就是蜗牛背上的壳。他背着这个“壳”慢慢地爬,爬到哪里家就在哪里。实在疲惫不堪了,暂时缩到“壳”里喘息一下,寻求一丝温暖,以便获得继续往前爬行的勇气和力量。对于这样一位真心忧国忧民却遭受到极不公平待遇的诗人,我们能忍心取笑他这点点赖以维持精神平衡的对亲人的依恋之情,能说他是个比陶渊明更不“达道”的“俗翁”么?黄庭坚说:“子美困于山川,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于生事,又往往讥议宗文、宗武失学,故寄之渊明以解嘲耳。诗名曰《遣兴》,可解也。”他的《屏迹》其三说:“失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又《不离西阁》其一说:“失学从愚子,无家任老身。”忧生叹拙的诗句更多,如“艰难昧生理,飘泊到如今”(《春日江村》其一)、“生理飘荡拙,有心迟暮违”(《登舟将适汉阳》)、“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客夜》)、“养拙干戈际,全生麋鹿群”(《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其二)等等。这些诗虽多作于入蜀、出蜀以后,但仍可借来表明:黄庭坚所主此诗系解“拙生”“失学”之嘲的说法是可信的。可惜他未能进一步觉察到那隐藏在解嘲苦笑中的诗人依恋妻室儿女的温情。从“达道”的先贤陶渊明到放达的前辈贺知章,在联翩的浮想中,并不需要走很长的路。所以其四就说:
“贺公雅吴语,在位常清狂。上疏乞骸骨,黄冠归故乡。爽气不可致,斯人今则亡。山阴一茅宇,江海日清凉。”贺知章(六五九—七四四),字季真,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人。少以文词知名。武后证圣(正月改元证圣,九月改元天册万岁,六九五)初,擢进士、超拔群类科,累迁太常博士。开元十一年(七二三),张说为丽正殿修书使,奏请知章等入书院同撰《六典》及《文纂》等(22),累年书竟不成。后转太常少卿。十三年(七二五),迁礼部侍郎,加集贤院学士,又充皇太子侍读。十四年(七二六),太子太傅岐王李范卒,赠谥惠文太子,诏礼部挑选送葬的挽郎。知章取舍不公允,门荫子弟喧诉盈庭,知章于是架梯登墙头出来决事,招到时人的讥笑。肃宗为太子,知章迁太子宾客,兼正授秘书监。知章性放旷,善谈笑,当时贤达都倾慕他。工部尚书陆象先是他族姑之子,同他很亲善。象先常对人说:“贺兄言论倜傥,真可谓风流之士。吾与子弟离阔,都不思之。一日不见贺兄,则鄙吝生矣。”知章晚年更加纵诞,无所拘束。自号“四明狂客”,又称“秘书外监”,遨游里巷。醉后写作文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都很可观。又善草书、隶书,好事的人具笔砚从之,意有所惬,不复拒,但每纸不过书数十字,世传以为宝。他同吴郡张旭也很要好。张旭善草书而好酒;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时人号为“张颠”。老杜的《饮中八仙歌》写贺知章、张旭、李白等“八仙”都狂放不羁。可见要求精神解放的浪漫气质是盛唐不少才智之士所共有的。天宝三载(七四四),知章病,梦游天帝之居,几日后醒来,就上疏请度为道士,求还乡里,得到玄宗的诏许。舍宅为观,赐名“千秋”。又乞官湖数顷为放生池,因赐鉴湖剡川一曲。既行,帝赐诗,皇太子百官饯送。擢其子曾子为会稽郡司马,使侍养,幼子亦听为道士。到乡不久即寿终,享年八十六岁。肃宗念知章有侍读之旧,于乾元元年(七五八)十一月下诏嘉奖,并追赠礼部尚书。神龙(七〇五—七〇七)中,知章与越州贺朝、万齐融,扬州张若虚、邢巨,湖州包融,俱以吴越之士文词俊秀名闻京师。诸人多不达,独知章贵显,而张若虚有《春江花月夜》盛传于后世。贺知章有很好的教养,多才多艺,风流倜傥,性格乐观而幽默,身处高位却不介入日益激化的政治斗争(23),这就难怪他要受到皇帝和太子的尊敬,为当时贤达所仰慕了。从现存杜诗和有关记载中很难找到老杜和贺监曾经有过交往的痕迹。不过老杜的好友李白却得到过贺监的赏识和提携,跟他感情很深:“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贺又见其《乌栖曲》,叹赏苦吟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故杜子美赠(白)诗及焉。”(《本事诗》)贺监去世后,李白很悲恸,曾再次写诗悼念他。《对酒忆贺监》其一说:“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其二说:“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又《重忆》说:“欲向江东去,定将谁举杯?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这些诗都写得事真情挚,感人至深,可帮助了解贺监,了解老杜的这首《遣兴》其四。贺监本来就誉满朝野,时贤景仰。加上后来听了李白称颂他的“粲花之论”,这自然会使老杜更进一步加深对他的追慕之情了。到老杜写这首诗时贺监已去世十五年了,但从去年肃宗下诏表彰他并追赠礼部尚书这一举动看,他的影响和在士林中的声望却有增无减(不然,过了这么久,皇帝不会平白无故地对他特加恩宠)。
贺知章的人品、学识、抱负、情操及其艺术才能和趣味是盛唐教养出来的,同时也较全面较典型地体现了盛唐士大夫的风貌和时代特色。他虽未成就辅弼功勋、名山事业,而他风云感会、福禄寿考俱全的一生,当为时人所艳羡所乐道。老杜身困边隅,心情抑郁,作诗遣兴,论古人而并及贺监,写其“吴语”“清狂”的语言意态,记其乞身归里的出处大节,遥想山阴茅宇、江海清凉,抚遗迹而仰流风,这不仅止于悼念前贤,也是在述其哀荣的悼念中一泄心头郁结的苦闷。前辈中除了贺知章,孟浩然也是老杜最钦迟的。孟浩然布衣终身,谢世又早,相形之下,倍感悲凉。所以其五说:
“吾怜孟浩然,裋褐即长夜。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清江空旧鱼,春雨余甘蔗。每望东南云,令人几悲吒。”孟浩然(六八九—七四〇),襄州襄阳(今湖北襄阳县)人。新旧《唐书》本传关于孟浩然事迹的记载不多。我曾据其诗作,参合史料大致理出他的生平梗概,写成《孟浩然事迹考辨》(载拙著《唐诗论丛》)。现撮要简述如下。孟浩然祖传园庐在襄阳南郭外七里岘山附近的江村中。因屋北有涧,又其地旧有冶城,故名涧南园,或冶城南园,简称南园。他四十多岁时老母尚在,他与弟辈侍亲读书于此。集中写南园生活和西、南郭外诸胜宴游情事的诗最多。他的《登鹿门山怀古》说:“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渐到鹿门山,山明翠微浅。……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纷吾感耆旧,结缆事攀践。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探讨意未穷,回舻夕阳晚。”这诗写他从涧南园乘船,经北涧入汉江,越岘山顺流而下,到县东南三十里的鹿门山,去凭吊庞德公遗迹的所见所感。他隐居鹿门山当在写作这诗之后。想孟浩然有意步武先贤,借扬清德,故虽偶住鹿门,而仍以归隐名山相标榜。后人不察,就不知有涧南园,更不知它在岘山附近了。开元十六年(七二八),他入长安应进士举,不第。间游秘省,值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吟道:“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叹其清绝,都搁笔不复为继。张九龄、王维诸人与浩然为忘形之交。
《新唐书·孟浩然传》载:“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不才明主弃”系《岁暮归南山》中的第三句,明是临归时所作,似不当复有此事,想出于好事人伪托,不足信。他于开元十六年冬冒雪入京,第二年冬又冒雪返里。开元十八年(七三〇)夏、秋之际,他“自洛之越”,多有诗记述游踪。他赶上八月十五日在杭州樟亭观潮,接着循浙江溯流赴天台山登览、求仙,途经渔浦潭、七里滩等处。在天台,他住在睿宗为道士司马承祯所建的桐柏观。年底由剡溪顺流赴越州(今浙江绍兴)。在这里住的时间最长,结识了诗人崔国辅等,凭吊游览了梅福市、若耶溪、镜湖、云门寺诸名胜古迹。第三年年底海行赴永嘉(今浙江温州市),在永嘉上浦馆逢同里故人张子容,相偕登江心孤屿,饮酒赋诗。孟“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一联,很受时人称赏。后代建浩然楼于孤屿以为纪念。张子容时贬乐城(今浙江乐清)尉,孟不久即随张去乐城度岁。后代在乐清县治西塔山建三高亭,以晋王羲之、宋谢灵运和孟浩然曾来此游历。孟自吴越还乡,抵家约在开元二十一年(七三三)五月。开元十九、二十、二十一这三年孟浩然和杜甫都在吴越,但不知二人曾见面否。老杜后来在长安进三大礼赋,帝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曾得直学士崔国辅等的称许,作《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以致谢。如果老杜游越中时已认识做山阴县尉的崔国辅,而崔当时已与孟浩然有交往,那么老杜就很有可能见到过孟浩然。孟比杜大二十三岁。开元十九年二人共在吴越的第一年杜二十岁,孟四十三岁。开元二十三年(七三五)正月后不久,襄州刺史兼山南东道采访使韩朝宗约浩然一同去长安,想保荐他应制举,恰逢故人至,正在开怀痛饮,有人提醒他:“君与韩公有期。”他呵斥道:“业已饮,遑恤他!”终于没去。朝宗怒,辞行,他并不后悔(24)。
张九龄于开元二十二年五月为中书令,二十四年十一月迁尚书右丞相并罢知政事,二十五年四月贬荆州长史。张九龄招浩然入荆州(今湖北江陵县)幕在二十五年夏末秋初,第二年正月立春后即辞归襄阳。二十八年(七四〇)王昌龄游襄阳。时浩然疾疹发背,且愈;相得欢甚,浪情宴谑,食鲜疾动,终于冶城南园,年五十有二。老杜写这诗怀念孟浩然时,孟浩然已逝世十九年了。“长夜”,比喻人死后埋于地下,永处黑暗之中。《左传》襄公十三年:“惟是春秋窀穸之事。”杜预注:“窀,厚也;穸,夜也。厚夜,犹长夜。春秋,谓祭祀;长夜,谓埋葬。”孟浩然终身贫困,不达而早卒,所以首二句说:“吾怜孟浩然,裋褐即(往就)长夜。”这与陶渊明《饮酒》其十六“披褐守长夜”的意思不一样。王士源《孟浩然集序》说:“浩然凡所属缀,就辄毁弃,无复编录,常自叹为文不逮意也。流落既多,篇章散逸,乡里购采,不有其半。敷求四方,往往而获。……今集其诗二百一十八首。”据此可知孟浩然的创作态度很严肃,写出的作品自己感到不满意便扔了,留着的也未曾“编录”,所以,即使王士源在他去世后不久就着手在“乡里购采”,所得已“不有其半”。今传《孟浩然集》共二百六十二题二百六十三首(其中也混入少量别人的诗),较王辑本增加四十五首,可见孟集经王编定后千多年来有增无减。孟浩然的诗歌创作不算多,相对地说,流传下来的倒也不算少,这是很难得的。孟浩然其人其诗当时就很著名。与孟浩然同时稍后的诗歌选评家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选孟诗六首,并评论说:“余尝谓祢衡不遇,赵壹无禄,其过在人也。及观襄阳孟浩然罄折谦退,才名日高,天下籍台,竟沦落明代,终于布衣,悲夫!浩然诗,文彩茸,经纬绵密,半遵雅调,全削凡体。至如‘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无论兴象,兼复故实。又,‘气蒸云梦泽,波动(撼)岳阳城’,亦为高唱。”(25)这话讲得很在行。可见早在盛唐,孟浩然诗歌的艺术特色就为人所认识所欣赏,并加以充分肯定。孟浩然长期隐居,且遍游各地,又深受陶渊明的影响,文学造诣很高,这就无怪他能开盛唐山水田园诗派之先了。不要说李、杜,就是王维的诗歌成就也超过了孟浩然。可是李、杜、王维都很敬仰孟浩然。很显然,除了人品,他们也不可能不多少受到这位开风气之先的前辈诗人(26)的启发和影响,不能不对他的成就表示应有的尊重。老杜在《遣兴》其五这首诗中称赞他“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27)后来又在《解闷》其六中说他的“清诗句句尽堪传”。作这些诗时孟浩然早已去世。这不是当面的奉承。这是闲居自遣时的独白。评价的分寸可以商榷,而言语的真诚却不容置疑。可见老杜对孟诗印象之深。老杜所说的“清诗”不只是尊称别人作品的客套话,而且一语破的,指出了孟诗的风格特点是“清”。后来胡应麟的《诗薮》说:“张九寿(九龄)首创清澹之派。盛唐继起,孟浩然、王维、储光羲、常建、韦应物本曲江(指张九龄)之清澹,而益以风神者也。”又说:“靖节(陶渊明)清而远。康乐(谢灵运)清而丽。曲江清而澹。浩然清而旷。常建清而僻。王维清而秀。储光羲清而适。韦应物清而润。柳子厚(宗元)清而峭。”所论颇精到,说“浩然清而旷”尤其贴切。殊不知最早指出孟诗“清”这一风格特点的还是老杜。孟浩然作诗不多,保存下来的更少,除《过故人庄》《秋登万山寄张五》《夏日南亭怀辛大》《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宿建德江》《春晓》等少数脍炙人口的名篇外,其余大多淡而有味,仍可一读。可见老杜说的“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清诗句句尽堪传”,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后山诗话》引苏轼的话说:“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耳。”这话的主旨不过是说孟浩然不是个才气纵横的诗人,却很懂艺术,写的诗很有韵味。此评有褒有贬,比较允当。苏轼所说的“韵高”“才短”,与老杜所说的“清诗句句尽堪传”“赋诗何必多”,内容很接近,只不过一是较客观的评论,一是对前辈诗人带感情色彩的称道,说法与语气有所不同而已。老杜讲到了孟浩然的诗歌成就,就不觉想其为人和生前家居情事。《襄阳耆旧传》载汉水中鳊鱼甚美,常禁人捕,捕时以槎断水,因谓之槎头缩项鳊。这就是团头鳊,又叫团头鲂,原产湖北鄂城梁子湖。鄂城古称武昌,因名“武昌鱼”。
《三国志·吴书·陆凯传》载,东吴孙皓徙都武昌(今鄂城),童谣云:“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可见这种鱼很早就有名。孟浩然家居时常到岘山附近汉水边钓鳊鱼,曾赋《岘潭作》说:“石潭傍隈隩,沙岸晓夤缘。试垂竹竿钓,果得槎头鳊。美人骋金错,纤手脍红鲜。因谢陆内史,莼羹何足传!”“陆内史”指西晋平原内史陆机。太康末陆机自吴入洛,拜访侍中王济。王济指着羊酪问他:“卿吴中何以敌此?”答道:“千里莼羹,未下盐豉。”一个说莼羹堪敌羊酪,一个说与鳊鱼脍比起来莼羹不在话下。这都是出于对各自家乡的热爱(28)。又《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说:“鸟泊随阳雁,鱼藏缩项鳊。”就是到了冬天他还是忘不了他的鳊鱼。他终因吃鱼鲜患了背痈而过早逝世。他的爱钓鱼、吃鱼给人印象很深,所以老杜在这首诗中借感叹“清江空旧鱼”以寄托对他的哀思了。又《解闷》其六忆及孟浩然也说:“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项鳊。”(昔年〔一九七九〕去武汉讲诗偶作《汉游九绝句》,其二说:“下车便食岘潭鳊,不觉深怀孟浩然。身在楚乡为楚客,讲诗先讲楚先贤。”在我的下意识中,鳊鱼仿佛总游不出关于孟浩然的想象。)“春雨余甘蔗”写的是孟浩然当年在乡间“灌蔬艺竹,以全高尚”(王士源语)的事。年年春雨肥甘蔗,可叹再也看不到诗人肆微勤于园圃的身影了。襄阳在秦州的东南。老杜寓秦州,故望东南之云而伤神:“每望东南云,令人几悲吒。”王维《哭孟浩然》说:“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取此与“每望”二句同读,倍觉哀惋。杨伦说:“浩然之穷,公亦似之,怜孟正以自怜也。”
蒋弱六说:“子美本襄阳人,诸葛、庞、孟皆以襄阳,故思之也。而山阴尤所注意,见于诗者极多,故又独称贺。作诗首推陶、谢,而人文并美,尤莫如陶。至引嵇康特与孔明同号,而鲍、谢亦附见孟诗,公之雅志大略可见矣。”杨伦说:“诸诗皆从汉魏出,自成杜体。嗣宗《咏怀》、太冲《咏史》、延年《五君咏》,公盖兼而用之。”各有所见,可借作这组诗的小结。
九 遣兴之三
另《遣兴二首》《遣兴五首》,黄鹤均编于秦州诗内。这两组纯在警世讽世,主旨与前《遣兴五首》有所不同。
前组其一:“天用莫如龙,有时系扶桑。顿辔海徒涌,神人身更长。性命苟不存,英雄徒自强。吞声勿复道,真宰意茫茫。”朱鹤龄以为:六龙本以驾日,有时恃其强阳,则顿辔扶桑之上,徒使海波鼎沸,神人之力更足以制之。此可见人臣而敢行称乱者,虽英雄自命,终必不保其身,事后饮泣,亦何可及!且天意茫茫,非可妄觊,彼独不以跋扈不臣为惧?此诗乃深警安禄山之徒。其二:“地用莫如马,无良复谁记?此日千里鸣,追风可君意。君看渥洼种,态与驽骀异。不杂蹄啮间,逍遥有能事。”朱鹤龄说:渥洼之种,迥异驽骀,所谓追风可君意者。当时惟郭子仪、李光弼足以语此。肃宗不能专任,诗盖以讽之。所论尚能自圆。蒋弱六说:“二诗一戒一劝,意亦寻常,而语最奇特。”其实这两首诗写得并不好,不如《秦州杂诗》其五:“西使宜天马,由来万匹强。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仇兆鳌串讲说:此借天马以喻意。良马阵没,秋草徒长,伤邺城军溃。今者龙种在军,而骕骦空老,其哀鸣向天者,何不用之以收后效?此盖为郭子仪而发兴。张溍说:真龙种、老骕骦,皆指郭子仪而言,望其戮力王室,以建大功。杂诗其五同是借物寓意,却富于生活实感而有情致。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发过这样的谬论:取它们中间某一相同之点,借某一实物或实感来表现某一抽象概念,这就是象征。这在生活中是常见的。因此我认为抒情诗中如果带有一点象征意味,不仅不破坏诗意,甚至还会增强表现力。但切忌纯用象征手法作诗。因为生活中并非随处都有象征,尤其很难都有诗意。如果勉强拼凑,必然会破坏真情实感,必然会将诗歌写成玄妙的歌诀。《秦州杂诗》其五之所以写得较成功,就在于不纯用象征而于生活实感和比兴中寓象征。《遣兴二首》之所以失败,就在脱离生活实感而纯用象征。在古人心目中龙是实有之物。若想仅以不驯之龙表现诗人对人世社会问题的某一较复杂的看法,必然会将诗写得云里来雾里去,既难懂,又乏味。不能只要一见老杜开口吟诗,不问好赖就喝彩叫绝。
那组警世讽世的《遣兴五首》就写得很有意思很感动人。其一说:
“朔风飘胡雁,惨澹带砂砾。长林何萧萧,秋草萋更碧。北里富熏天,高楼夜吹笛。焉知南邻客,九月犹绤!”上半写深秋景色,下半以对比见炎凉异势。有的认为“南邻客”是老杜自谓,有的说此见客旅悲秋之旨,都是对的。但以第三人称发浩叹,便带有普遍的社会意义,似更感人。朔风飘胡雁,也带来扑面的砂砾,是深秋塞上景,移作别处不得。仇兆鳌说:“公诗‘花时甘缊袍’(《遣遇》),此云‘九月犹绤’,见贫人衣服失寒暑之宜。”衣着换不了季,穷相可想。其二说:
“长陵锐头儿,出猎待明发。骍弓金爪镝,白马蹴微雪。未知所驰逐,但见暮光灭。归来悬两狼,门户有旌节。”百无聊赖时老杜又在数他的京华旧事的念珠了。杨伦说:“下三首(其二、其三、其四)皆追忆长安事。”这诗慨叹勋贵少年豪纵习气:上半写早猎之景,下半写暮归之兴。长陵是汉高祖陵,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为西汉五陵之一。汉营五陵,又使豪杰名家迁居其地,因而五陵多豪侠少年,传为典故。五陵在唐时为勋贵少年游赏、射猎之地:“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杜甫《秋兴》其三);“恩承三殿近,猎向五陵多”(李益《春行》)。这里既是用典也是写实。《春秋后语》引平原君语:“渑池之会,臣观武安君小头而锐,瞳子黑白分明,瞻视不常,难与争锋,惟廉颇足以当之。”此以“锐头儿”喻勋贵少年,颇有趣。《新唐书·百官志》载:节度使辞日赐双旌双节,行则建节、树六纛。又同书《车服志》载:大将出,赐旌以专赏,节以专杀。旌以绛帛五丈,粉画虎,有铜龙一,首缠绯幡,紫缣为袋,油囊为表。节,悬画木盘三,相去数寸,隅垂赤麻,余与旌同。一个门悬旌节、有专赏专杀之权的大将人家,子弟们却专会驰逐射猎。你看他们日暮“归来悬两狼”,进入有画虎铜龙旌节的门户,这又是何等的光景!岂不可笑么?正面描述,不加褒贬而讽意自出。黄生说:“末句有隐讽,言其恣意游猎,乃恃父兄贵势而然。此具文见意法也。”李商隐的《富平少侯》“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在艺术构思上与老杜的这首诗相近。屈复评李商隐的这首诗说:“不下论断,具文见意,俨然一无知贵介,纵横纸上。”老杜的这首诗也是这样。以第三人称作为人物、情事描写的表现手法,是从乐府歌行中学来的。先是老杜将之用于抒情杂诗,接着李商隐又用来写七律,都有所发展。其三说:
“漆有用而割,膏以明自煎。兰摧白露下,桂折秋风前。府中罗旧尹,沙道尚依然。赫赫萧京兆,今为时所怜。”《唐国史补》载:“凡拜相,礼绝班行,府县载沙填路,自私第至子城东街,名曰沙堤。”蔡梦弼引于竞《大唐传》:“天宝三年,因萧京兆炅奏,于要路筑甬道,载沙实之,属于朝堂。”钱笺以为史称京兆尹萧炅为李林甫所亲善,杨国忠倚势遣逐,林甫不能救,所谓“萧京兆”指萧炅。又说京兆尹多宰相私人,相与附丽,若萧炅与鲜于仲通辈皆是,故曰“府中罗旧尹,沙道尚依然”。仇兆鳌说:“此章慨趋炎附势之徒。”《庄子·人间世》:“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汉书·五行志》载成帝时歌谣:“邪径败良田,谗口乱善人。桂树华不实,黄爵(雀)巢其颠。昔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诗中采其辞亦采其意。其四说:
“猛虎凭其威,往往遭急缚。雷吼徒咆哮,枝撑已在脚。忽看皮寝处,无复睛闪烁。人有甚于斯,足以劝元恶。”旧注多谓此章咏吉温以戒凭威肆虐之辈。李林甫当国,吉温与罗希奭锻狱,相勉以虐,号“罗钳吉网”,公卿见者莫敢耦语。后贬端溪尉,俄遣使杀温。吉温曾说:“若遇知己,南山白额虎不足缚。”故借虎为喻。“忽看皮寝处,无复睛闪烁。”讲得痛快。《后汉书·吕布传》载:曹操缚吕布,吕布说:“缚太急。”曹操说:“缚虎不得不急。”《左传》襄公二十一年:“然二子(齐将殖绰、郭最)者,譬于禽兽,臣(州绰)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不知语有出处也能看懂,知有出处则更觉生动,用事如此,颇为不易。其五说:
“朝逢富家葬,前后皆辉光。共指亲戚大,缌麻百夫行。送者各有死,不须羡其强。君看束缚去,亦得归山冈。”这诗言贫富贵贱强弱皆同归于尽,殡葬规格的厚薄繁简于死人何涉?杨伦在“君看”二句旁批道:“愤语亦快语。”其实也是自遣语。“天下兵马未尽销,岂免沟壑常漂漂?”(《严氏溪放歌行》)老杜乱世流离、年老多病,必然会经常想到生死问题。能如此自遣,足见终有所悟。当与陶渊明《挽歌诗》“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同参。不要以为这都是些消极想法,若从另外的角度看,其中倒含有朴素无神论思想因素。
唐汝询说:《遣兴》诗章法简净,属词平直,不露才情,有建安风骨,曹子建《杂诗》六首之遗韵。譬如宫室,“三吏”“三别”、前后《出塞》,堂殿之壮丽者,《遣兴》各五首,曲室之精致者。此评中肯綮。钟嵘评曹操说:“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可借“古直悲凉”四字状老杜《遣兴》各五首的风格特色。
这一时期,老杜还有许多即目抒情、咏物寓意的诗篇,从各个角度再现诗人当日的生活状况和内心活动。
十 即目抒情
秦州有个太平寺,里面有一大泉眼。一天老杜到这里来散心,见了很高兴,就写了《太平寺泉眼》(29)赞叹道:
“招提凭高冈,疏散连草莽。出泉枯柳根,汲引岁月古。石间见海眼,天畔萦水府。广深丈尺间,宴息敢轻侮。青白二小蛇,幽姿可时睹。如丝气或上,烂熳为云雨。山头到山下,凿井不尽土。取供十方僧,香美胜牛乳。北风起寒文,弱藻舒翠缕。明涵客衣净,细荡林影趣。何当宅下流,余润通药圃。三春湿黄精,一食生毛羽。”此寺地处高冈,周围是山林草莽,可见不在秦州城内。“出泉枯柳根,汲引岁月古。”以根枯衬泉活,岁古显流长。这有如八大山人作画,能于枯涩处见生机,古简处见笔力,细味之始觉其妙。仇注:“《成都记》,距石笋二三尺,每夏月大雨,陷作土穴,泓水湛然。以绳系石投其下,愈投而愈无穷。凡三五日,忽然不见,故曰海眼。此寺泉从石中而出,亦如海眼也。”唐人赞山泉古井的神异多谓能通海,如方干就一再作诗说:“岩中古井员通海,窟里阴云不上天”(《题宝林山禅院》);“众花交艳多成实,深井通潮半杂泉”(《题赠李校书》);“不知测穴通潮信,却讶轻涟动镜心”(《山井》)。“石间见海眼”,也是如此。当然不一定真通海,这么想这么说,带有神秘感,有助于加强艺术感受力。“天畔萦水府”,见泉眼在寺旁地势较高处。接着写泉眼的神异:“海眼、水府,见其穴小而泉多。只此丈尺之间,人不敢忽者,以中有神物,故能兴云致雨也。”(仇兆鳌语)有人说典型就是美,典型的蛇也是美的。不过在常人眼中,再典型的蛇,还是不大能觉出它的美来的。“青白二小蛇,幽姿可时睹。如丝气或上,烂熳为云雨。”这几句写得确乎美,我看倒不是因为这“青白二小蛇”刻画得如何典型,而是在诗人的想象中这是两条龙的化身(30)。不要以为在这清澈的泉水中蜿蜒游动的只是两条小蛇,泉眼上冒的只是丝丝水气。一旦小蛇化龙腾空而起,这丝丝水气便会顿时兴云作雨,普泽四方呢。这想象是美的,通过这美的想象,不仅写出了泉眼清澈、蛇游气冒的实景,展现了“潜虬媚幽姿”(谢灵运《登池上楼》)的意境,也借以一舒胸中抑郁之气。
沈复《浮生六记·闲情记趣》说:“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沈复的这种“物外之趣”,有助于理解老杜有关“青白二小蛇”的想象,虽然前者较直接,将实物放大想象即得,后者稍复杂,不仅止于就眼前景因蛇想龙因气想云,更要从而生发开去想风雷变化。“山头”四句谓山地多石,凿井为难,幸有此味美色清的泉水供十方僧众饮用。“北风起寒文,弱藻舒翠缕。明涵客衣净,细荡林影趣。”前二名写实景平平。后二句写倒影绝妙:泉水明净,客衣可鉴;涟漪荡影,野趣宜人。山泉既如此可羡,这就难怪诗人动卜居之念、生羽化之想了:“何当宅下流,余润通药圃。三春湿黄精,一食生毛羽。”《博物志》说太阳之草名黄精,饵之长生。《拾遗记》说昭王梦有人衣服皆毛羽,因名羽人。老杜来秦州后一直想卜居归隐。看起来,他不仅想重操旧业,以种药、采药、卖药为生,还要重温道术,服食修炼,企望羽化而登仙了。
如果说《太平寺泉眼》写得高古有韵致,那就该以“清丽”二字评《山寺》了:
“野寺残僧少,山园细路高。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乱水通人过,悬崖置屋牢。上方重阁晚,百里见秋毫。”麝比鹿小,无角,雄的脐部有香腺,能分泌麝香。古人认为麝食柏而香。石竹为多年生草本植物,茎直立,叶对生,线形,花红色、淡紫色、白色或杂色,甚美,可供观赏。《酉阳杂俎》载蜀中石竹有碧花。祢衡《鹦鹉赋》:“命虞人于陇坻,闭以雕笼,剪其羽翅。”又老杜《秦州见敕目……》有“陇俗轻鹦鹉”句。可见陇山一带盛产鹦鹉。《新唐书·西域传》载贞观五年康国入贡,致金桃、银桃,诏令植苑中。黄鹤注:“崇仁饶焯景仲与余言:尝见武林有金桃,色如杏,七八月熟。因知《东都事略》所记外国进金桃、银桃种,即此也。”《天水图经》载麦积山有瑞应寺,山形如积麦。佛龛刳石,阁道萦旋,上下千余丈,山下水纵横可涉。仇兆鳌认为“山园细路高”“乱水通人过”即咏此。他又引《玉堂闲话》云:麦积山梯空架险而上,其间千房万室,悬空蹑虚。谓即“悬崖置屋牢”。又云:高槛可以眺望,虚窗可以来风。谓即“百里见秋毫”。赵汸说:“‘鹦鹉’二句,本状寺之荒芜,以秦陇所产禽兽花木言之,语反精丽。”何义门说:“麝以香焚,逃窜无所;鹦以言累,囚闭不放。非此山高峻,人迹不至,安得适性如此?三四以奇丽写幽寂,真开府之嗣音。”各有所见,可参看。认为老杜的精丽(或奇丽)来自庾信,这是很有见地的。若将“麝香”二句以及“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翠柏深留景,红梨迥得霜”“见轻吹鸟毳,随意数花须”“风磴吹阴雪,云门吼瀑泉”“花妥莺捎蝶,溪喧獭趁鱼”“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饭抄云子白,瓜嚼水精寒”“野馆浓花发,春帆细雨来”“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云掩初弦月,香传小树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诸联,与庾信“荷风惊浴鸟,桥影聚行鱼”“日落含山气,云归带雨余”“树宿含樱鸟,花留酿蜜蜂”“风逆花迎面,山深云湿衣”“涧底百重花,山根一片雨”“秋水牵沙落,寒藤抱树疏”“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雨住便生热,云晴即作峰”“竹动蝉争散,莲摇鱼暂飞”“行云数番过,白鹤一双来”“水影摇丛竹,林香动落梅”等相比较,虽不无“雏凤清于老凤声”之感,而子山发唱、子美嗣音,之间渊源、影响之迹犹隐约可寻。老杜称赞太白诗风如“清新庾开府”,太白固然,他自己那些沁人心脾的清辞丽句就更是如此。精丽而不雄浑易薄,雄浑而无清新之气易粗。子山文采风流,微伤弱质;子美诗沉郁顿挫,时有清绝之句,往往佳胜。
这一时期写得通篇优美而有高致的即景抒情小诗是五律《野望》《雨晴》和《遣怀》。《野望》说:
“清秋望不极,迢递起层阴。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叶稀风更落,山迥日初沉。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写郭外晚眺寥廓秋景有如水墨山水图卷,而客旅孤单身影和索寞情怀自呈。李商隐“野气欲沉山”句近此“山迥”句,而意甚琢。王嗣奭说:“此诗结语见意。‘独鹤’自比,‘归何晚’见心未尝忘朝廷,而‘昏鸦满林’,归亦无容足之地矣,因知其望中寓意不浅。”颇嫌比附,未若浦说得当:“结亦‘望’中事,然带比意。凡鸟有巢,而鹤独迟归,以况己之无家也。”《雨晴》说:
“天外秋云薄,从西万里风。今朝好晴景,久雨不妨农。塞柳行疏翠,山梨结小红。胡笳楼上发,一雁入高空。”久雨乍晴,精神爽朗,晴景如绘,情溢于景。发端有气势,与陶渊明《时运》“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媲美,一写西风,一写南风,各尽其妙。七月老杜以关辅饥馑弃官度陇,到秦州后始雨,曾作诗志庆:“丰年孰云迟,甘泽不在早。耕田秋雨足,禾黍已映道。春苗九月交,颜色同日老。”(《遣兴》)此云“久雨”,当在“九月”之后十月赴同谷之前。杨伦认为“塞柳”二句亦从日光乍映中见出,“胡笳”句谓笳声因晴而倍响。结尾清越而意高远。《遣怀》说:
“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天风随断柳,客泪堕清笳。水静楼阴直,山昏塞日斜。夜来归鸟尽,啼杀后栖鸦。”仇兆鳌说:“此边塞凄凉,触景伤怀,而借诗以遣之。句句是咏景,句句是言情,说到酸心渗骨处,读之令人欲涕。”顾宸以为结联盖叹卜居无地,即“上林无限树,不借一枝栖”之意。此等诗不须多讲,洛诵回环,便知感人至深。
十一 咏物寓意
钟惺说:“少陵如《苦竹》《蒹葭》《胡马》《病马》《》《孤雁》《促织》《萤火》《归燕》《归雁》《鹦鹉》《白小》《猿》《鸡》《麂》诸诗,于诸物有赞羡者,有悲悯者,有痛惜者,有怀思者,有慰藉者,有嗔怪者,有嘲笑者,有劝戒者,有计议者,有用我语诘问者,有代彼语对答者,蠢者灵,细者巨,恒者奇,嘿者辩,咏物至此,神佛圣贤帝王豪杰具此,难着手矣。”(《苦竹》后仇注引)这里着重指出了老杜咏物诗命意和表现手法的多样及其成就的非凡,而所提到的篇章中就有六首(其实不止此数)作于客寓秦州这一时期。现或详或略简介于后。
《归燕》:“不独避霜雪,其如俦侣稀。四时无失序,八月自知归。春色岂相误(一作‘访’)?众雏还识机。故巢倘未毁,会傍主人飞。”咏物寓意,必物我有相仿佛处,故而有所感发。此类诗之佳者先必肖物,然后比兴见于似与不似之间。说诗人对这诗可以有各自不同的看法,或谓“伤羁旅也”(仇兆鳌),或谓“当时贾至、严武等皆因房琯而出,所谓‘俦侣稀’也”(杨伦),或谓“末句见身虽弃官而心还恋主”,但所有这明确的体会,很难说尽如诗人之意。因为诗人在生活中见物偶有触发,所感必多,往往浮想联翩,心潮起伏,不大可能像注家所坐实的那样此必喻何意彼必抒何情。如果读者不从所咏之物去体会诗人的思想感情,并欣赏其艺术,而只是集中注意力于探微索隐,那就必然将诗看成诗谜,犹如《红楼梦》中宝琴编的那“内隐十物”的“十首怀古绝句”一样(31)。把咏物诗作成诗谜,或把本来不是诗谜的咏物诗当诗谜猜,这毕竟不是创作和赏析的正当本行啊。
其余《促织》感客思,《蒹葭》伤士不遇而沉沦,《苦竹》嘉苦守避世的高节,《病马》见爱物之心,《蕃剑》表不忘用世之意,《铜瓶》有感于兴废,都是诗人思绪和心情的反映,对了解老杜当时的内心世界很有帮助。若以为“神佛圣贤帝王豪杰具此,难着手矣”,则未免评价过高。这些诗中写得最出色的要算是《萤火》:
“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古人误以为腐草得暑湿之气化为萤。仇兆鳌说:“鹤注谓李辅国辈,以宦者近君而挠政也。今按腐草喻腐刑之人,太阳乃人君之象,比义显然。”比义显然,而肖物写景又不失生活情趣,故佳。
又《除架》:“束薪已零落,瓠叶转萧疏。幸结白花了,宁辞青蔓除。秋虫声不去,暮雀意何如。寒事今牢落,人生亦有初。”见除架有感而作:“花开匏结,除蔓何辞,有功成身退之义。秋虫犹在,暮雀已离,有倏忽聚散之悲。寒事已落,人生亦然,有始盛终衰之慨”(仇兆鳌语)。《废畦》:“秋蔬拥霜露,岂敢惜凋残。暮景数枝叶,天风吹汝寒。绿沾泥滓尽,香与岁时阑。生意春如昨,悲君白玉盘。”此叹废畦秋蔬以志身世萧条之慨:“蔬经霜露而凋,但存残叶数枝耳,况又寒风吹落,势必绿尽香阑矣。回思春意如昨,不复登君之玉盘(32),所以可悲。”(同上)《天河》:“常时任显晦,秋至转分明。纵被微云掩,终能永夜清。含星动双阙,伴月落边城。牛女年年渡,何曾风浪生。”杨伦采《心解》而发挥说:“只写天河而恋阙之城,远游之感,与谗口中伤之不足相累,言外都隐隐见之,粘着则成钝汉矣(也就是说不要像猜谜那样去解诗)。”《初月》或隐讽时事(详第九章第二节)。这些诗,不管写琐事,还是写天象,其表现手法和创作目的都与咏物诗不二致。所以浦起龙认为:“此(《天河》)下十六首,皆秦州咏物诗。题俱两两成对(如《天河》《初月》,《捣衣》《归燕》,《促织》《萤火》,《蒹葭》《苦竹》,《除架》《废畦》,《夕烽》《秋笛》,《空囊》《病马》,《蕃剑》《铜瓶》),故类编一处。”这发现颇有意思,含义和平仄一一对仗工整,可见老杜当时确乎有意写成一组咏物诗来抒发胸中的万千感慨。不过,若严加区别,《空囊》看题目像是咏物诗,其实写的却是一般叙事抒情诗:
“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列仙传》载赤松子好食柏实。司马相如《大人赋》:“呼吸沆瀣餐朝霞。”浦起龙说:“拈结联为题,总皆自嘲自解之词。”一上来就如此,不是说他真在学仙人辟谷,而是说没饭吃简直要成仙升天了。三、四句的意思是说:世人贵苟得,日子好过;我要行兼济之道,碰上这艰难时世,生活都不易维持了。五、六句具体描状饥寒情状。《杜臆》:“阮孚持一钱皂囊游会稽,客问囊中何物,云:‘但有一钱看囊,恐其羞涩’。‘看’,犹守也。”留下一个钱看守着这空囊,免它感到羞愧啊!结尾话讲得多幽默,发端也同样“写穷况妙在诙谐潇洒”(杨伦语)。须知这“幽默”、这“诙谐潇洒”只是一层薄薄的糖衣,你只要少少玩味,就会发觉里面裹着一丸人生的苦药;正由于有这层糖衣作反衬,更会令你感到苦不堪言,苦彻心底,苦入骨髓。
他的《从人觅小胡孙许寄》则纯写身边琐事,别无深意:“人说南州路,山猿树树悬。举家闻若咳,为寄小如拳。预哂愁胡面,初调见马鞭。许求聪慧者,童稚捧应癫。”仇兆鳌说:“诗写胡孙,于其形声情状,亦颇详悉,但意义短浅,恐属率尔之作,故邵宝疑其可删。”就诗论诗,这诗虽如何义门所云“俗题措笔,乃尔蕴藉”,意义到底不大。不过删掉则大可不必。作为写评传的人,我倒很看重这一类的生活小诗,因为这些“率尔之作”,往往能从不同的角度,较生动具体地反映出日常生活中诗人的真实面貌。原来老杜在秦州,除了忧国忧民、谈今道古、即事遣兴、咏物寓意、登临凭吊、求田问舍外,有时求人给点黍子、藠头解决吃的问题,甚至还想弄个小猴子来给暗淡的羁旅生活增添点生趣,给可怜的孩子们带来点意想不到的快乐。本章第三节讲到老杜决计卜居此间,却又不忍将他的那些天真烂漫的小儿女给稀里糊涂地带上避世的道路,曾不无内疚地叹息道:“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如今又想弄个小猴子来给他们玩,这不仅见其慈爱,也见家人父子处于忧患中相濡以沫的温情。
十二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佳人》是这一时期写人、叙事,兼有抒情、寓意特色的名篇: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诗写乱世佳人被丈夫遗弃的悲惨遭遇。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绝代”即绝世,谓举世无双。唐人避太宗李世民讳,故改“世”为“代”。“关中丧乱”指天宝十五载(七五六)六月安禄山叛军攻陷长安。佳人的厄运即肇端于这一场大灾难中。从“良家子”到“那闻旧人哭”皆代佳人语(33):“我娘家本是高门大族。兄弟遭叛军杀害了,连尸骨都不能收葬,官再高又有什么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变化之快,犹如烛焰随风飘转。由于娘家衰败,薄情的丈夫便抛弃了我,又爱上了别个貌美如玉的新人,我就流落到空谷山野中来了。(夏天开放的马缨花,它的羽状复叶早开夜合,所以叫合昏,也叫合欢。)合昏尚且知道时候,鸳鸯雌雄相随从不独宿。可是那个轻薄儿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连花鸟都不如啊!”“在山”句至结尾赞其节操,述其苦况,状其韵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34)她独处空谷,不入尘世,为了保持她坚贞不移的节操。侍婢卖珠回来,牵引藤萝修补破旧茅屋。她摘花无意插发,却经常采了满捧的柏子表达贞心不改。天寒日暮,她倚着修竹,露出了单薄的翠袖。施鸿保说:“今按《容斋随笔》,言朱庆余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一首,通篇不言其人之美,而端庄佳丽,见于言外,非第一人不足当之。此诗题曰《佳人》,通篇亦不言其人之美,至结二句云:‘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则端庄佳丽,亦非第一人不足当之,觉子建《洛神赋》,犹词费也。”“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文心雕龙·诠赋》)与大赋比较起来,《洛神赋》算不上是“词费”,而且写得也很美、很精彩。不过,说老杜的《佳人》和朱庆余的《近试上张籍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通篇不言其人之美,而端庄佳丽,见于言外,非第一人不足当之”,那是一点儿也不假的。要想做到这一点,我看首先就得要求诗人通过艺术构思,在想象中真活灵活现地幻化出这么个“端庄佳丽”的“第一人”;然后借助语言的魔杖,巧妙地诱导读者也感受到诗人所企图表现的心灵美、容颜美、风度美和意境美,从而触发读者自己生活经验中的类似联想,不知不觉进入诗中特定的艺术境界,创造性地完成一次美学的享受。不仅这两首诗,就是被施鸿保认为是“犹词费也”的《洛神赋》中也有这样的神来之笔。
仇兆鳌说:“杨亿诗‘独自凭阑干,衣襟生暮寒’,本杜‘天寒翠袖’句,而低昂自见。”离开《佳人》中特定的美的意境,去掉“翠袖”“修竹”这些冷清、孤寂而印象鲜明的形象,光写日暮凭栏、寒气袭人的感觉,当然就显得单调乏味了。姜虁则别出心裁,将佳人“天寒翠袖”的幽姿高致,连同昭君“环佩空归月夜魂”(杜甫《咏怀古迹》句)的想象、寿阳公主的梅花妆、汉武帝金屋藏娇的佳话等等,都一并借来比拟梅花暗香疏影的依稀风韵:“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让各种绝代佳人的美丽想象来渲染、烘托名花,丰富了表现手法,取得了极佳艺术效果,也显示出《佳人》这首诗所达到的美学境界及其对后世创作的影响。《佳人》是写实还是寓言,历来聚讼纷纭。仇兆鳌认为是写实,不相信有寄托:“按天宝乱后,当实有是人,故形容曲尽其情。旧谓托弃妇以比逐臣,伤新进猖狂、老成凋谢而作。恐悬空撰意,不能淋漓恺至如此。”陈沆则极力反对这种看法:“仇注、卢解皆谓此必天宝之后,实有其人其事,非寓言寄托之语。试思两京鱼烂,四海鼎沸,而空谷茅屋之下,乃容有绝代之佳人、卖珠之侍婢,曾无骨肉,独倚暮寒,此承平所难言,岂情事之所有?若谓幽绝人境,迹类仙居,则又何自通其问讯,知其门阀,诉其夫婿,详其侍婢?此真愚子说梦,难与推求者也。夫放臣弃妇,自古同情。守志贞居,君子所托。兄弟谓同朝之人,官高谓勋戚之属,如玉喻新进之猖狂,山泉明出处之清浊。摘花不插,膏沐谁容?竹柏天真,衡门招隐。此非寄托,未之前闻。”(《诗比兴笺》)两造各有所见各有所蔽,未若黄生折中之议允当:“偶然有此人有此事,适切放臣之感,故作此诗,全是托事起兴,故题但云《佳人》而已。后人无其事而拟作,与有其事而题必明道其事,皆不足与言古乐府者也。”
创作与赏析大致有这样三种情况:一、实无其人其事,又无真实感受而假虚构以寓言寄托则易流于概念化。不满“诗品、诗话之学,专揣于音节风调,不问诗人所言何志”,矫枉过正,避而不谈诗歌的艺术,而专笺比兴,阐幽发微,这是陈沆论诗的所长,也是他的所短。就是这样,他光看到《佳人》中的“弃妇”喻“放臣”、“兄弟”喻“同朝之人”、“官高”喻“勋戚之属”、“如玉”喻“新进之猖狂”……通篇无非寓言寄托,这必然将这首形象丰满、意味深长的优美诗歌简单化、抽象化、概念化,犹如将人拍成爱克斯光胶片,即使再准确,只可备诊断参考,却不宜送去参加艺术摄影比赛一样。二、实有其人其事而无真实感受(或不多),照实写来,往往无多深意,也算不上是成功之作。《佳人》确“因所见有感,亦带自寓意”(杨伦语),仇兆鳌却只承认是写实而无寄托,这势必将本来不浅的作品讲浅了。三、实有其人其事,又有真实感受,但在创作过程中经过艺术概括和典型化,使人物、情节出自原型又高于原型,思想感情来自实感又深于实感,这就有可能写出思想性、艺术性高度相结合的诗篇来。《佳人》正是这样的作品,黄生又正是这样看待这一作品,所以还是他所代表的这一派的看法对。萧涤非先生也认为“此解最确”,并进一步发挥说:“因有同感,所以在这位佳人身上我们看到诗人自身的影子和性格。我认为这首诗的写作过程和白居易的《琵琶行》差不多,只是杜甫没有明白说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而已。”元稹《乐府古题序》说:“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杜甫将建安诗人“借古题写时事”的做法提高到“即事名篇,无所倚傍”的新阶段,其实不过是古代风雅乐府民歌“讽兴当时之事”的固有精神和做法的恢复。所谓“即事名篇”,就是说以所咏之事为该诗篇命名。老杜这类诗歌,所咏皆实有其人其事,《佳人》是“即事名篇”,一般说来,亦当实有其人其事。黄生说:“(《佳人》)‘在山’二句,似喻非喻,最是乐府妙境。末二语,嫣然有韵,本美其幽闲贞静之意,却无半点道学气。”陈沆讥沧柱说诗犹“愚子说梦”,我看善作诗、说诗者亦着“半点道学气”不得,而且还应该懂得,此等诗,不仅止“在山”二句,妙就妙在“似喻非喻”之间。
十三 “海内知名士,云端各异方”
最后还应着重谈谈老杜客居秦州期内所作的怀人、送别诗篇。
《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据)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写得知老友薛据(详第七章第三节)、毕曜(详第十章第三节)升官的喜悦和种种感想:首段宾主并提,己潦倒而喜其迁擢,身衰老而望其关照;二段叙旧交与遭乱情事;三段记肃宗的收复两京及二人的入仕;四段自述离群索居的苦闷和感慨。“侏儒应共饱,渔父忌偏醒。旅泊穷清渭,长吟望浊泾。”朝官皆尸位素餐,自己却以直言见斥。羁旅秦州,源穷清渭。长安回望,浊泾滔滔。诗人的牢骚可不小!五段叹邺城师溃,局势动荡,望专任李、郭以致太平。末段自感远游而有怀薛、毕。这诗一般,不见精彩。
去年(乾元元年,七五八)五月高适自詹事出为彭州(治今四川彭县)刺史。今年三月,岑参自右补阙转起居舍人,四月署虢州(治今河南灵宝县)长史。五月之任(详陈铁民、侯忠义《岑参集校注·岑参年谱》)。秋日老杜患疟疾,羁旅沉绵,倍思高、岑这两位诗友,作《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35)诗首叙思念之情、二人诗才之美和际遇之盛:“故人何寂寞,今我独凄凉。老去才虽尽,秋来兴甚长。物情尤可见,词客未能忘。海内知名士,云端各异方。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举天悲富骆,近代惜卢王。似尔官仍贵,前贤命可伤。诸侯非弃掷,半刺已翱翔。诗好几时见,书成无信将。”故人何尝寂寞,惟我独见凄凉。于今才尽而兴长,惜知名词客天各一方,未能相聚,徒增怀念。因此引出了后面的种种感想。老杜好以南朝诗人称美时贤,如说李白是“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说许十一是“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说薛华是“何刘沈谢力未工,才兼鲍照愁绝倒”(36),说孟浩然是“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等等,不可拘看,也不可认为纯是一般客套语。认为高适、岑参学富才高,可与沈约、鲍照漫步诗坛,这比喻也确有几分真实性:一、四人在中国诗史上的地位是相当的;后世论诗多以“高岑”并称,这提法首先是老杜提出的。二、鲍照沉雄笃挚,每采边塞题材入诗,语又峻健,“如五丁凿山,开人世之所未有。当其得意时,直前挥霍,目无坚壁矣。骏马轻貂,雕弓短剑,秋风落日,驰骋平冈,可以想此君意气所在”(陆时雍《诗镜总论》),“其乐府自是七言至极”,甚至可说“七言之制,断以明远为祖”(王夫之《古诗评选》)。又钟嵘《诗品》认为沈约“宪章鲍明远”。两《唐书·高适传》并称高适“以气质自高”。殷璠《河岳英灵集》说“参诗语奇体峻,意亦造奇”。二人并以边塞诗名家,七言歌行各有名篇(如高之《燕歌行》,岑之《白雪歌》《走马川行》等)。可见以鲍、沈比拟、称赞高、岑不是毫无根据的。仇兆鳌说:“用意惬当,则机神飞动,此诗思之妙。篇势将终,而元气混茫,此诗力之厚。二句极推高、岑,实少陵自道也。”这话很对。一个人写诗,能做到有博大精深的内容,又能挥洒自如,篇虽终而意无穷,令读之者感慨万千,心潮久久不得平息,这无疑是一种很高的艺术境界。
杜诗多能如此,《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等长篇巨制,这一特色尤其显著。岑诗热情洋溢、形象丰满,风骨则嫌稍弱,高《燕歌行》或近之。所以邵子湘说:“‘意惬’二句,杜诗实有此境地,他人不能到。”刘熙载说:“夫篇终而接混茫,则全诗亦可知矣。且混茫之人,而后有混茫之诗,故庄子云:‘古之人在混茫之中。’”亦有所见。富嘉谟(生卒年不详),雍州武功(治今陕西旧武功镇)人,举进士,长安(七〇一—七〇四)中累转晋阳尉,与另一晋阳尉吴少微相友善。先是文士撰碑颂皆以徐、庾为宗,气调渐劣。嘉谟与少微属词皆以经典为本,时人钦慕,文体一变,称为“富吴体”。嘉谟作《双龙泉颂》《千蠋谷颂》,少微撰《崇福寺钟铭词》,最高雅,作者推重。并州长史张仁亶待以殊礼,坐与同榻。嘉谟后为寿安尉,预修《三教珠英》。中宗中兴初,为左(《唐诗纪事》作“右”)台监察御史,卒。少微拜右台监察御史,病中闻嘉谟噩耗,哭而赋诗(诗并序见《全唐诗》),不久亦卒。二人在晋阳时,与太原主簿谷倚,皆以文词著名,时人谓之“北京三杰”。富嘉谟现存仅一《明冰篇》,不甚佳。张说论其文说:“如孤峰绝岸,壁立万仞,浓云郁兴,震雷俱发,诚可畏也。若施于廊庙,骇矣。”(见《唐诗纪事》)
骆宾王(六四〇?—六八四?),婺州义乌(今浙江义乌)人。“初唐四杰”之一,尤妙于五言,曾作《帝京篇》,当时以为绝唱。高宗时任县主簿、侍御史。后得罪入狱,作《在狱咏蝉》,脍炙人口。光宅元年(六八四),徐敬业在扬州起兵讨武后,宾王为其幕僚,代草讨武氏檄。武后读檄,但嘻笑,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瞿然问道:“谁为之?”或以宾王对,武后说:“宰相安得失此人!”敬业败,宾王亡命,不知何之。(37)有《骆临海集》行于世。卢照邻(六三七?—?),字升之,号幽忧子,幽州范阳(今北京附近)人。“初唐四杰”之一。十岁从曹宪、王义方授《仓》《雅》及经史,博学善属文。初授邓王府典签,邓王很看重他,对人说:“此即寡人相如也。”后调新都尉,因染风疾去官,居太白山中,以服饵为事。后疾转笃,就往具茨山下买园数十亩,疏引颍水,流经房屋四周,又预造墓穴,偃卧其中。他自以高宗时尚吏,己独儒;武后尚法,己独黄老;后封嵩山,屡聘贤士,己已废。著《五悲文》以自明。病既久,痛苦不堪,就与亲属诀别,自投颍水而死,时年四十。有《卢升之集》。他的长篇歌行《长安古意》,通过对汉代长安的描写,反映了唐代长安的风气和盛况,揭露了当时上层社会几类人物的骄奢淫逸生活,有一定认识价值,艺术性也很高。王勃(六四九—六七六),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稷山县)人。“初唐四杰”之一。隋末大儒文中子王通之孙。六岁善文辞,九岁读颜师古注《汉书》,作《指瑕》以摘其失。与兄王勔、王勮才藻相类。父友杜易简称赞他们为“王氏三珠树”。麟德(六六四—六六五)初,刘祥道巡行关内,勃上书自陈,祥道表荐于朝,对策高第。不到二十岁,授朝散郎,曾数次诣阙献颂。沛王闻其名,召署府修撰。是时诸王斗鸡,互有胜负,勃戏为讨英王鸡檄文,高宗看了,大怒道:“据此是交构之渐。”斥出府。勃既废,客剑南。曾登葛愦山眺望,慨然思诸葛亮之功,赋诗见情。闻虢州多药草,求补参军。倚才傲物,为同僚所嫉。官奴曹达抵罪,藏匿勃住所,惧事泄,即杀之。事发当诛,遇赦除名。父王福畤,为雍州司功参军,坐勃故贬交趾令。勃往省亲,渡南海堕水,惊悸而卒。时年二十八(《新唐书》作“二十九”)。开初,王勃去交趾,途经南昌,正值重阳节,当地阎都督在滕王阁举行宴会,命其婿事先作好序,拟借机以自炫,然后假意出纸笔遍请众客作序,都不敢当,至勃,却不推辞。都督怒,起更衣,派小吏窥伺其文随时报告。一再报,语益奇,就惊叹道:“天才也!”请他写完,极欢而散。勃平日写作,初不精思,先磨墨数升,便酣饮,引被蒙头大睡,醒后援笔成篇,不易一字,时人谓勃为腹稿。其《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又《滕王阁诗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都是古今传诵的名句。有《王子安集》。用我们今天的概念来说,高、岑是老杜那时的“当代文学家”,富、骆、卢、王则是他祖父杜审言一辈的“现代文学家”。《旧唐书·杨炯传》载:“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词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为‘四杰’。炯闻之,谓人曰:‘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当时议者,亦以为然。”《唐诗纪事》“王勃”条载:“裴行俭在吏部,……李敬玄盛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行俭曰:勃等虽有才,然浮躁炫露,岂享爵禄者?炯颇沉默,可至令长,余皆不得其死。”又同书“杨炯”条载:“炯……后为盈川令,(张)说以箴赠行,戒其苛。至官,果以严酷称,不为人所多。卒官。中宗时,赠著作郎。”据此知“四杰”早已并称,老杜《戏为六绝句》其二中也称“王杨卢骆”。为什么这里不称杨,而以富替代呢?我看这主要因为这里是慨叹才士遭遇的不幸而非论其文学成就所致。杨炯做到令长,死后又追赠为从五品上的著作郎,且生前为官“以严酷称,不为人所多”。富嘉谟只做到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正如与他同升此官并接踵逝世的吴少微所说,“官职十分,未作其一”而卒,十分可悲。相形之下,老杜自会以富易杨,借富、骆、卢、王之酒卮,浇己之垒块,并衬托高、岑的青云得路。接着写己病中客旅的凄凉境状:“男儿行处是,客子斗身强。羁旅推贤圣,沉绵抵咎殃。三年犹疟疾(38),一鬼不销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徒然潜隙地,有䩄屡鲜妆。何太龙钟极,于今出处妨。无钱居帝里,尽室在边疆。刘表虽遗恨,庞公至死藏。心微傍鱼鸟,肉瘦怯豺狼。陇草萧萧白,洮云片片黄。”
《后汉书·礼仪志》注引《汉旧仪》:颛顼氏有三子,生而亡去,为疫鬼,一居江水为疟鬼。古人迷信,以为患者若化妆伏于幽隙之地或寺庙之中可避疟鬼。朱注引《宾退录》:“高力士流巫州,李辅国授谪制,力士方逃疟功臣阁下。”认为避疟之说自唐已然。《读杜诗说》:“今按潜隙地,今人避疟尚然,惟未闻改妆避者,或当时俗有之。一说指疟鬼言,其时寒时热,若改易面目者,故云有䩄,似亦可通。”《黄帝内经·素问》:“疟者,阴与阳争,不得出,是以间日而作。”又:“疟者之寒,汤火不能温也。”所以说“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接着诗人又哀叹自己贫病交加,老态龙钟,举家流落边疆,不肯轻易依附于人,担心这把瘦肉会喂了豺狼。最后一大段写想象中高、岑所在二地风光和二人生活近况,“结到太平聚首,仍扣定论文,章法最密”(杨伦语)。虽如此,终嫌一般,从略。
《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虽然用的也是五言长排这种较呆板的形式,却写得很有真情实感、很有内容。尤其其中一些段落,如(一)“衡岳猿啼里,巴州鸟道边。故人俱不利,谪宦两悠然。开辟乾坤正,荣枯雨露偏。长沙才子远,钓濑客星悬”,从所寄贾至(时贬岳州司马)、严武(时贬巴州刺史)双起,健笔凌云,唱叹而入,总挈全篇大旨,(二)“每觉升元辅,深期列大贤。秉钧方咫尺,铩翮再联翩。禁掖朋从改,微班性命全。青蒲甘受戮,白发竟谁怜?弟子贫原宪,诸生老伏虔(39)”,说当初每以为房琯入相将重用贾、严诸贤,岂料当权不久,同官多遭打击,在贾、严不免被谗见放,在己则因廷诤获罪,终至衰颜羁旅,无人怜惜,(三)“旧好肠堪断,新愁眼欲穿。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贾笔论孤愤,严诗赋几篇。定知深意苦,莫使众人传。贝锦无停织,朱丝有断弦。浦鸥防碎首,霜鹘不空拳”,写旧好新愁,神驰两地,想象二位对此异地风光,不胜愁苦,定然有作,但嘱其缄默深藏,以免谗人曲为罗织,有如浦鸥之于霜鹘,易遭伤毁,无不挥洒自如,真切感人,不觉有律对板滞之迹。仇兆鳌论首段“开辟乾坤正,荣枯雨露偏”一联说:“此承(第四句)‘谪宦’而言。当乾坤反正之日,人各沾恩,特以质有荣枯,故受此雨露者偏异耳。语本微婉,旧注直云叹不得蒙恩而见谪,未免语涉怼上矣。”对此二句照仇说理解亦无不可,但不必将“微婉”与“怼上”对立起来。要是有“怼上”之情,话讲得越“微婉”就越挖苦。且看《秦州杂诗》其二十“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二句,用的是《列子·仲尼》中的典故:“尧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欤不治欤。……顾问左右,左右不知。问外朝,外朝不知。问在野,在野不知”,说的是当今天子真是圣明,我这乡下老头儿对朝政又懂得些什么。这话讲得够“微婉”的了。能说他真认为肃宗就是唐尧、自己真啥也不懂么?对皇帝、对自己竟如此不着边际地谬加褒贬,这不是在讲怪话,讲挖苦话,发牢骚么?在日常生活中谁都听得出这类话的话音来,为什么一遇到老杜人们的耳朵就有点背了呢?我看,这主要是由于人们对他的“忠君思想”理解得不尽符合实际所致。毋庸讳言,老杜的忠君思想是比较严重的,但并未达到不问青红皂白一味颂圣的愚昧程度。实际上他对皇帝为政的得失有自己的看法,也有所批评。
关于这一问题,还是萧涤非先生在《〈杜甫研究〉再版前言》中分析得最好:“要知道,杜甫在《咏怀五百字》中说的‘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并不是一句门面话、一般的颂词,而是的的确确把他看成‘尧舜君’的……是一个可以‘大有为’的君主。‘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这两句最足以表明杜甫忠君思想的诗,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针对他心目中的这位‘尧舜君’而发的,有其特定的对象。随着对象的不同、环境的不同,他的态度也有所改变,并非铁板一块。大家知道,当唐肃宗李亨不信任杜甫,把他从左拾遗的‘近臣’出为华州司功参军的第二年,杜甫是掼了他的乌纱帽的:‘弃官客秦州。’不但表示不合作,而且口出怨言:‘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这里的‘唐尧’指李亨,是讽刺性的恭维,与上引‘尧舜君’有别。)这两句诗是可以说得上‘大不敬’的。不仅如此,还要说怪话:‘张后不乐上为忙。’嘲笑他怕老婆。难道唐肃宗不是‘太阳’,杜甫为什么不‘倾’了呢?后来唐代宗想召他回去任京兆功曹,他也没有去。由此可见,在对待君主的态度上,杜甫也并非漫无差别,毫无条件,在不可动摇的绝对性中也有一定的相对性。”
《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在长排中亦复大佳,尚可从中窥见老杜交游的一斑:
“独卧嵩阳客,三违颍水春。艰难随老母,惨澹向时人。谢氏寻山屐,陶公漉酒巾。群凶弥宇宙,此物在风尘。历下辞姜被,关西得孟邻。早通交契密,晚接道流新。静者心多妙,先生艺绝伦。草书何太古,诗兴不无神。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数篇吟可老,一字卖堪贫。将恐曾防寇,深潜托所亲。宁闻倚门夕,尽力洁飧晨。疏懒为名误,驱驰丧我真。索居尤寂寞,相遇益愁辛。流转依边徼,逢迎念席珍。时来故旧少,乱后别离频。”《唐诗纪事》从开篇引至“一字”句,说:“读子美诗,则彪盖颍洛间静者,天宝末,将母避乱。故子美以诗寄云。”《全唐诗》卷二五九、卷八八二共存诗五首(《唐诗纪事》录四首)。据张彪《北游还酬孟云卿》:“与君宿姻亲,深见中外怀”,知他是杜甫好友孟云卿的表兄弟。他的《敕移橘栽》说:“愿为王母桃,千岁奉至尊。”又《神仙》说:“神仙可学无?百岁名大约。天地何苍茫,人间半哀乐。浮生亮多惑,善事翻为恶。争先等驱逐,中路苦瘦弱。长老思养寿,后生笑寂寞。五谷非长生,四气乃灵药。列子何必待,吾心满寥廓。”可见他原来也有意于仕进,在名利场中驰驱较量过,后来受到挫折,有所感悟,才去求仙学道的。《海内先贤传》载:姜肱事继母,年少。肱兄弟同被而寝,不入室以慰母心。《列女传》载:孟子之母,凡三徙而舍学宫之旁。“历下”谓齐州(今济南)。“关西”谓潼关以西,指华州。“历下辞姜被,关西得孟邻。早通交契密,晚接道流新”(40),是诗人叙述自己与张彪的交往始末,意谓彼此早就很要好,自从在济南辞别你这位孝子,到年前在华州幸得相遇,知道你新近交接道流,在学神仙了。“姜被”誉子孝,“孟邻”赞母贤,“得孟邻”也可理解为我幸得与孟家贤母孝子为邻。果真如此,他们两家在华州时还做过邻居呢。所以老杜对张彪“尽力洁飧晨”奉母之勤是亲眼得见的。“将恐曾防寇,深潜托所亲”,张家来华州避乱有亲戚可以投奔。对照着张彪的情况,就无怪乎诗人要叹息自身的流离失所、丧尽天真了。从现存作品看,张彪的诗属于以孟云卿为代表的“高古奥逸”一派(41),风骨颇健,稍嫌偏枯。他的草书虽未流传下来,想有相当水平。赠诗称道对方,难免过当,也不至于毫无一点根据。此诗后半谈时事、发感慨,流于一般,不及前半富于生活气息。
十四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这一时期所作怀人诗中的名篇,当首推那几首怀念李白的诗。
《梦李白二首》其一说:“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至德二载(七五七)李白因参预永王李璘的军事行动,坐系浔阳(今江西九江市)狱。乾元元年(七五八)长流夜郎(在今贵州桐梓县境)。乾元二年春夏间遇赦放还,自巫山下汉阳,过江夏(二地皆在今湖北武汉市)而复游浔阳等处。这年七月,老杜度陇客秦州以来,没能得到李白已遇赦放还的消息,因而思念成梦,醒而作此二诗以寄意。李白从璘获罪事,古今聚讼纷纭,主要不外如下几派:
一、认为从逆有亏大节。如朱熹说:“李白见永王璘反,便从臾之,文人之没头脑乃尔。”(《朱子语类》)洪亮吉说:“诗人不可无品,至大节所在更不可亏。杜工部、韩吏部、白少傅、司空工部、韩兵部尚矣,李太白于永王璘已难为讳。至王、杨、卢、骆,及崔国辅、温飞卿等,不过轻薄之尤,丧检则有之,失节则未也。”(《北江诗话》)
二、认为胁迫从璘,情有可原,无损大节。如苏轼说:“太白之从璘,当由胁迫。不然,璘之狂肆寝陋,虽庸人知其必败也;太白识郭子仪为人杰,而不能知永王璘之无成?此理之必不然者也。吾不可以不辨。”(《李太白碑阴记》)潘德舆说:“夫胁而来,逃而去,辞官弃金,未污爵赏,白之心事行迹,亦可以告天下后世矣。”(《养一斋诗话》)
三、肃宗与永王璘的矛盾本是统治者内部的王位之争,无论责难李白从璘或为之辩解,都是从封建道德标准出发,无甚意义。
陆侃如、冯沅君先生说:“永王重其才名,辟为都督僚佐,一同东下。此事前人或加责难,或加辩护;但从各种记载看来,事实是真的,殊不必辩护,而且作永王的幕僚,于理也无不合,也用不着责难。”(《中国诗史》)王瑶先生说:“唐代的王位承继权一向很不牢固,……唐肃宗也是乘安史之乱时分兵北走,自立为皇帝的。因此永王璘看到唐玄宗西走四川,于是他想乘机建立功业,谋取帝位,那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这本是统治者内部的矛盾,是很难说谁正谁逆的。”(《李白》)
四、认为永王璘举兵是逆而李白却不是从逆。如乔象钟同志说,“永王的趁机攘夺王位,当然抵消了当时的抗战力量,增加了人民的苦难,对当时千百万受难人民和整个民族国家来说,是不利的。所以永王事件的是非性质,并不难于分辨”,而李白的从璘,主要是因为主观上不了解内情,想借此以报国济时,客观上又受胁迫所致(详《李白从璘事辨》,载中华书局编《李白研究论文集》)。说李白在安禄山叛变之后忧心如焚、思赴国难那是一点儿也不假的。乱起之初,他作《北上行》,通过行人艰苦途程和愁惨心情的描绘,反映了变乱给人民带来的灾难:“沙尘接幽州,烽火连朔方。杀气毒剑戟,严风裂衣裳。奔鲸夹黄河,凿齿屯洛阳。……叹此北上苦,停骖为之伤。何日王道平,开颜睹天光。”其后他从宣城、溧阳一带南下,避难剡中(今浙江嵊县),作《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虽仍表示要继续求仙学道,但对国家的残破和人民的流离失所却十分关心:“双鹅飞洛阳,五马渡江徼。何意上东门,胡雏更长啸。中原走豺虎,烈火焚宗庙。太白昼经天,颓阳掩余照。王城皆荡覆,世路成奔峭。四海望长安,颦眉寡西笑。苍生疑落叶,白骨空相吊。连兵似雪山,破敌谁能料?我垂北溟翼,且学南山豹。”同时前后所作的《扶风豪士歌》,写想象中洛阳人民遭叛军残杀的惨状,触目惊心,足见他深为国事而萦怀:“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怨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乱麻。我亦东奔向吴国,浮云四塞道路赊。”这种忧国忧民的焦急心情,也明显地表露在《猛虎行》中:“朝作猛虎行,暮作猛虎吟。肠断非关陇头水,泪下不为雍门琴。旌旗缤纷两河道,战鼓惊山欲倾倒。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反衔洛阳草。”《古风》其十九最能见出李白当时的思想倾向和人生态度:“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不难想象,正当我们的浪漫主义大师白日飞升、遨游太空时,一见到下界叛军作乱,杀人如麻,他准会登时忘却他的神仙伴侣,重新坠入红尘,跟凡夫俗子同历浩劫、共赴国难的。所以我们不能因为他在长安被谗见放之后好借隐逸求仙、佯狂纵饮以自遣,就认为他的思想倾向消极、人生态度出世,更不能说“李太白当王室多难、海宇横溃之日,作为诗歌,不过豪侠使气,狂醉于花月之间耳,社稷苍生曾不系其心膂”(《鹤林玉露》)。
李白平生最钦迟鲁仲连、诸葛亮、谢安等前代名人,并借以自况。这主要是因为有鉴于他们能在天下纷争、国家多事之秋挺身而出,创业、救亡,济世人于水火,解生民于倒悬,而想学习他们排难解纷、起为苍生的精神和足智多谋、指挥若定的本领。安禄山乱起,唐室垂亡,公私涂炭,他闻乱固然愤慨万分,写诗控诉敌人残暴,忧虑国家命运,悲叹人民遭难,如前所述;但同时也很兴奋,认为这正是他多年梦寐以求的东山再起、施展智能、“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救世济人的大好良机,于是便参加了永王璘的军队,准备抗敌平乱,收复失地,回狂澜于既倒,建不世之奇功:“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其二)、“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前诗其十一)、“卷身编蓬下,冥机四十年。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齐心戴朝恩,不惜微躯捐。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从这几首诗中所表露出来的斗志昂扬、信心十足的情况看来,很难说李白的从璘完全出于被胁迫。胁迫之说始见于李白自己的诗文:“属逆胡暴乱,避地庐山,遇永王东巡胁行,中道奔走,却至彭泽”(《为宋中丞自荐表》);“仆卧香炉顶,餐霞嗽瑶泉。……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这都作于出事以后,难免饰词开脱,不足深信。上引诗句之前有云:“帝子许专征,秉旄控强楚。……人心失去就,贼势腾风雨。”这倒是实话。永王既承玄宗许以专征之任,力量又这样强大,当此风雨飘摇、人心惶惑之际,慕名来请他入幕,对于像李白这样的爱国志士来说,他哪会不欣然捧檄,却须“迫胁上楼船”呢?
詹锳《李白诗文系年》“至德二载”条内按:“太白之附永王,本是事实,无庸讳言。盖永王引舟师东下,自肃宗视之则为称兵作乱,然肃宗亦何尝非僭位者!意者肃宗即位之后,永王必至为不满,因有坐大之意。而当其辟白为府僚佐时,白亦必不以为图反,迨永王兵败,白亦坐罪,乃诡称为受璘迫胁耳。观白与贾少府书(‘白绵疾疲,去期恬退,才微识浅,无足济时。虽中原横溃,将何以救之。王命崇重,大总元戎,辟书三至,人轻礼重。严期迫切,难以固辞,扶力一行,前观进退’),知其并非由于迫胁也。《诗话总龟后集》卷十四引黄常明诗话云:‘史称薛镠李台卿等为璘谋主,而不及李白。白传止言永王璘辟为府僚,璘起兵,遂逃还彭泽。审尔则白非深于璘者。及观白集有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乃曰: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又云: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度辽。若非赞其逆谋,则必无是语矣。……’”看起来,李白入幕之初倒不一定知道永王的居心,等到写作“更取”“却似”诸句时,就难说他仍然蒙在鼓里了。——李白从璘获罪经过梗概大致如此。在今天看来,不管他真想借仗永王以实现其“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壮志也好,还是“没有头脑至于此”也好,都玷污不了诗人“不惜微躯捐”“誓欲清幽燕”的爱国赤忱。道理很简单,在他遇赦得释之后两年、病卒之前一年的上元二年(七六一),当听到太尉李光弼举兵百万,出征东南,去追击史朝义时,他竟然不顾羸弱戴罪之身,前往请缨杀敌,半道终以病还,郁郁而卒。这还不足以表明诗人性格的率真和品质的高尚吗?即使如此,在封建时代,谁要是像李白那样卷入争夺王位的斗争被获胜一方判了从逆罪,那是罪莫大焉的。老杜写作《梦李白二首》时只听说他流夜郎,并不知至巫山已遇赦得释(42)。对于犯了这“弥天大罪”的人,老杜不仅不回避,反而写诗明确表示无限同情他的不幸遭遇,深切关怀他的生命安全,这真是古道热肠,难能可贵,应该着重指出加以肯定。在我看来,这不是对亲爱者无原则的偏袒,这是他明知挚友正直蒙冤而发自内心深处的呼吁。当李白判罪之后,面对王法和舆论,老杜仍能这样对待他,这需要有多么清醒的知人之明,和多么大的仗义执言的勇气啊!
李白的被流放,对老杜是个精神上的重大打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三夜频梦君”,见其思念的殷切。首章写梦李白醒后无限悲痛怅惘之情。“从来说别离者,或以死别宽生别,或以死别况生别。此反云‘死’则‘已’矣,‘生常恻恻’”(浦起龙语),居然“生别”之悲甚于“死别”,诗人思念李白之深之苦可想见了。究其“常恻恻”的根由则全在于“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逐客而处在瘴疠之地,难免一死。一去则杳无音信,或真已死。生死未卜,最费猜疑,所以就特别令人感到惶惑不安。蒋弱六说:“(起)便阴风忽来,惨澹难名。”写梦回若有所失的迷惘和悲痛绝妙。老杜因思成梦,因梦生悲,产生了怀疑李白已死的恐惧与悲哀。“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初觉欣慰,一想路远或险遭不测,来的恐非生人的魂,不觉又感到很担心很难受。“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想象李白魂来,经过江南一带青青的枫树林;又从作者所在地返回,经过黑夜沉沉的秦陇关塞。《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这里不只是用其词藻,主要在于借其境界和感情色彩来渲染、表达此时此境难以名状的惶惑和悲哀。杨伦认为这两句“抵宋玉《招魂》一篇”未免夸大,但也看到了二者之间有相近处。“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这是人处在似梦似醒、恍恍惚惚的精神状态中的惊诧。“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这是实感和梦幻交织在一起的错觉。这样,诗人就一举两得,把梦中李白漂泊无依的灵魂,和自己的不安定的灵魂,同时显现出来了。所以郝敬说:“读此段,千载之下,恍若梦中,真传神之笔。”“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是对才返生魂的叮咛,是对远方逐客的祝愿,弥见深情。言虽望其无使蛟龙得,心实疑已得之了。愈婉愈深,忧极悲极,老杜对太白的感情是无比诚挚的。
其二说:“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三夜”句补前首所未及。浦起龙说:“‘入梦’,明我忆。‘频梦’,见君意。”其实都见老杜思念太白的情意。曹丕《杂诗》其二:“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以浮云的随风而去喻客子漂泊异乡,动人遐想,情意深长。读了这首诗,再读李白《送友人》“浮云游子意”之句,就会获得更丰富的感受。仇注指出此章首句即用太白“浮云”句,并引古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虽未明言,实以为其中隐寓谗邪害忠良之意。这都是可取的,但不能忽视曹丕那首诗在思路上与此章发端二句的关系更直接。游子像终日飘个不停的浮云,总是在流浪,久久到不了我身边。最近三夜接连不断地梦见你,你那亲热的样子,充分见出你对我的深情厚意。每次你告辞回去时都那么局促不安,老讲来一趟真不容易。江湖上多风波啊,惟恐行船万一有闪失。我见你搔着白发走出门去(43),那模样就像辜负了你平生壮志似的灰心丧气。咳,京都里冠盖如云,惟独你形容枯槁。谁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今却是作恶的得福,)像你这样的好人快要老了还不免身受牵累。你必会名垂万古,只是身后这么凄惨,真令人太息不已。刘辰翁说:“结极惨黯,情至语塞。”这简直是在哭奠李白,他心里似乎真以为李白已经惨死了。
陆时雍说:“是魂是人,是真是梦,都觉恍惚无定,亲情苦意,无不备极,真得屈《骚》之神。”黄生说:“交非泛交,故梦非泛梦,诗亦非泛作。若他人交情与诗情俱不至,自难勉强效颦耳。”有真情实感,不嫌披头散发;无真情实感,最怕搔首弄姿:真文学假文学区别在此。此二诗与《离骚》本不相干,但都发自真性情,以血泪文字抒孤愤,从精神实质上看则无二致。所谓“得屈《骚》之神”,当作如是观。
在秦州这短短三个月内,老杜还写了另外两首怀念李白的诗,足见他对李白感情之深。
一首是《天末怀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感秋起兴,见鸿雁而想其音信:此时江湖秋水已多,不知鸿雁几时可到。“江湖秋水”云云,实有“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之虑,(44)但说得含蓄委婉,只觉秋水伊人,无限相思。“诗穷而后益工”,是寻常人朴素无华的说法。文章最憎恶人仕途通达,也就是说文章最怕“禄蠹”,所以“禄蠹”写不出好文章。意思相同,却是诗人艺术的说法。愤激之情以幽默语出之,似轻松而实沉痛。仇注:“钱笺:白流夜郎,乃魑魅之地。(今本无。)《招魂》云:‘以其骨为醢’‘吞人以益其心’,正此类也。”在诗人想象中“喜人过”的“魑魅”非独夜郎有,郑虔贬所台州也有:“从来御魑魅,多为才名误。”(《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何况这不过是借喻那些见“宗室有潭者,白陷焉,谪居夜郎”而幸灾乐祸的忌贤妒能的群小,更不可拘看。冤魂指屈原。屈原含冤莫伸,怀沙自沉于湖南汨罗江。夜郎之流,几与汨罗同冤。西汉贾谊以才高招忌,贬官长沙,渡湘水曾为赋以吊屈原。末望李白中途经此也赠诗吊屈,是明以屈原,暗以贾谊况李白,足见诗人对李白的无比推崇,对其遭遇的无比同情。黄生说:“不曰‘吊’而曰‘赠’,说得冤魂活现。”蒋弱六说:“向空遥望,喃喃作声,此等诗真得风骚之意。”
另一首是《寄李十二白二十韵》。首叙李白入长安之初,才华超绝,满朝为之倾倒:“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贺知章自号四明狂客。《本事诗》载:“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贺又见其《乌栖曲》,叹赏苦吟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45)故杜子美赠诗(‘诗成泣鬼神’)及焉。”范传正《李公新墓碑序》载:“天宝初,召见于金銮殿,玄宗明皇帝降辇步迎,如见园、绮。论当世务,草答蕃书,辩如悬河,笔不停辍。玄宗嘉之,以宝床方丈赐食于前,御手和羹,德音褒美,褐衣恩遇,前无比俦。遂直翰林,专掌密命,将处司言之任,多陪侍从之游。他日,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将军扶以登舟,优宠如是。”这些都是诗中所述本事。《唐诗纪事》载:“武后游龙门,命群官赋诗,先成者赐以锦袍。左史东方虬诗成,拜赐。坐未安,之问诗后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称善,乃就夺锦袍衣之。”虽无记载,李白在皇家赛诗会上也可能有这类夺魁佳话,不必看作用本朝事入诗。岑参《赵将军歌》说:“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仇注引刘邈《秋闺》“灯前量兽锦”句。杨伦说:“兽锦袍,织锦为兽文也。”将军纵博以貂鼠袍为赌注,学士赛诗以兽锦袍为锦标,殊觉有趣。接着写李白乞归与作者相遇的交谊,及其见累于永王而遭放等等。这诗情真事详,且时有好对切事,如“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苏武元还汉,黄公岂事秦”诸联;惜采取长排形式,思想感情的表达受到过烦声律的限制,就通体而论,写得不如前几首怀李白诗真挚感人。老杜作此诗时当已得知李白遇赦还浔阳的消息,所以结尾说:“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虽仍惋惜李白有才如此而恩波不及,却也有喻以安命之意。自从闻李白长流夜郎以来,老杜既深为抱屈,又十分关心他的生命安全。如今好不容易盼到这样个结局,难说差强人意,到底能得生还,总会使老杜心安一些。
十五 “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
这一时期另一令他无限关怀、思念不已的老友是郑虔。他的《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说:
“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昔如水上鸥,今为罝中兔。性命由他人,悲辛但狂顾。山鬼独一脚,蝮蛇长如树。呼号傍孤城,岁月谁与度?从来御魑魅,多为才名误。夫子嵇阮流,更被时俗恶。海隅微小吏,眼暗发垂素。鸠杖近青袍,非供折腰具。平生一杯酒,见我故人遇。相望无所成,乾坤莽回互。”三年前(至德二载,七五七),郑虔因陷贼获罪,贬台州司户,离京上道,老杜送别去晚了,没见到面,曾写诗寄意,竟作永诀之词:“便与先生成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详第九章第六节)稍后过其故居,不胜感慨,又写诗抒忆旧怀人之情,担心他性子鲠直,难免遭害:“可念此翁怀直道”“祢衡实恐遭江夏”(详第十章第三节)。而今诗人自己也流离道路,前途茫茫,就更感此生后会无期了。“此诗想象郑公孤危之状,如亲见亦如身历,总从肺腑交情流露出来,几于一字一泪,与《梦李白》篇同一真切”(杨伦改写王嗣奭语):天台跟中原,中间隔着曹娥江、浙江、长江,朝朝暮暮,总是不停风浪。郑公啊,纵然能让你回来,你又老又病,你也不认得路。往昔你是水上的鸥,如今你成了网中的兔。性命任人摆布,悲苦辛酸,急得你乱奔狂顾。山鬼只有一只脚,蝮蛇长得像一棵树,它们傍着孤城呼号,这岁月有谁陪伴着你度?从来“投之四裔以御魑魅”(《左传》)的,多是为才名所误。先生你是嵇康、阮籍一流人物,那就更要被时俗厌恶。你这个海边卑微的小吏,两眼昏花头发雪白。你那低级官服青袍边那专赐给老人拄的鸠杖,决不是供你向上级折腰的用具。平日相遇,一杯酒见彼此情意。叹我俩都流落无成,乾坤莽莽,处其间相望万里。《博物志》载,一足曰夔,魍魉也,越人谓之山魈。《汉书·严助传》载,越地林中多蝮蛇猛兽。越中老杜不是没有去过,把那里写得这么阴森可怖,这主要是学《招魂》的想法和手法,表示“南方不可以止些”、盼其归来又明知不得生还的无比哀痛的情意。韩愈《八月十五日夜赠张功曹》描写湖南贬所的恐怖情状说:“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与杜诗“山鬼”几句相较,二者所描状的具体内容虽各不相同,而情调、路数却很接近。
大概在此后不久,老杜终于“得台州司户虔消息”(《所思》原注),他多少感到安慰,作《所思》说:“郑老身仍窜,台州信始传。为农山涧曲,卧病海云边。世已疏儒素,人犹乞酒钱。徒劳望牛斗,无计㔉龙泉。”郑虔来信说他在海边为农、卧病,虽为世所弃,但也有人见怜,不时给点钱沽酒喝。老杜得知他还活着,自会稍觉心安,想到他境遇竟如此之惨,又深叹他的久窜犹如宝剑的埋于地下,苦无计以出之。仇注:“公《赠郑虔》诗:‘赖有苏司业,时时乞酒钱。’苏源明在长安,盖远寄钱与郑虔。郝敬曰:‘乞,分给之也。’”苏源明经常给郑虔点酒钱,是安史乱前天宝十三载苏作国子司业以后的事(详第七章第四节)。现郑虔在台州,苏源明不见得还会“远寄钱与郑虔”。这时给他酒钱的,当是当地同情他的人。“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醉时歌》)当广文博士时,穷得吃不饱饭,靠朋友给点钱买酒喝,如今贬官远邑,卧病海滨,就更须仰仗别人接济,郑虔一生的遭遇实在是够惨的了。浦起龙评《梦李白》其二说:“纯是迁谪之慨。为彼耶?为我耶?同声一哭。”王嗣奭评《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说:“悲郑亦以自悲也。”这都是对的。不过,当诗人一旦沉浸于对李、郑二老友的深深怀念中,为他们的安危而万分焦虑时,他简直忘记自己也身在难中了。
这一时期写的怀人送别诗还有《月夜忆舍弟》《送远》《送人从军》。《月夜忆舍弟》说: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对仗工整,巧而不纤;感情真挚,一气呵成:这是一首脍炙人口、选本多录的名篇。王得臣《麈史》说:“子美善于用事及常语,多离析或倒句,则语健而体峻,意亦深稳,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也。”因是忆弟,所谓“无家”,就东都老家而言。妻儿子女,随他辗转道路,也可说是无家。白露,二十四节气之一,在每年阳历九月八日前后。《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阴历)八月节……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这诗即作于这年白露节当晚,诗人是上月到秦州的。王嗣奭说:“只‘一雁声’便是忆弟。对明月而忆弟,觉露增其白,但月不如故乡之明,……盖情异而景为之变也。”
《送远》《送人从军》都极言乱世远行之苦。前诗首二句“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王士祯以为工于发端:“或问:诗工于发端,如何?应之曰:如谢宣城‘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杜工部‘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王右丞‘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高常侍‘将军族贵兵且强,汉家已是浑邪王’,老杜‘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是也。”(《渔洋诗话》)可参悟诗歌发端诀窍。
老杜这一时期的怀人、送别诗,从各个方面细致地反映了乱世离人复杂的思想感情和苦痛的精神面貌,是秦州诗主要的组成部分,有较高的认识价值和近乎悲剧效果的美学价值,应予以足够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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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据《旧唐书·地理志》和新《辞海》。《寰宇记》载:秦州,本秦陇西郡,汉武帝分陇西置天水郡。王莽末,隗嚣据其地。后汉更天水为汉阳郡。录以备考。
(2) 《新唐书·地理志》载:金微都督府隶安北都护府。
(3) 《荆楚岁时记》载:“汉武帝令张骞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而至一处,见城郭如州府,室内有一女织,又见一丈夫牵牛饮河。骞问曰:‘此是何处?’答曰:‘可问严君平。’织女取搘机石与骞,俱还。后至蜀,问君平,君平曰:‘某年某月,客星犯牛女。’搘机石为东方朔所识。”仇注:“借汉使以慨时事。”又引赵汸注:“因秦州为西域驿道,叹汉以一使穷河源,且通大宛,如此其易。今以天下之力,不能戡定幽燕,至令壮士几尽,一何难耶!是可哀也。”此解虽佳,而前半亦有自张骞寻河源以来,西域兵马东来至今不断,并以张骞况唐使之意。王嗣奭认为有关这几首诗是写吐蕃将乱,故遣使欲与通好的事,恐非。其十八:“地僻秋将尽,山高客未归。塞云多断续,边日少光辉。警急烽常报,传闻檄屡飞。西戎外甥国,何得迕天威”,则是“客秦而忧吐蕃也”。
(4) 《杜臆》:“‘白题’,旧注未的。《代醉编》引李元叔云:‘在京师,戎骑入城,有胡人风吹毡笠堕地,后骑云:落下白题。’乃知此胡人毡笠也。”仇注:“州领同谷,驿出流沙,见为吐蕃往来之冲。今降戎多而居民少,势可危矣。‘马骄’‘胡舞’,申降虏之强。‘年少’‘亦夸’,恐居人之弱。”
(5) 《杜臆》:“今秦州东北山上有崇宁寺,乃隗嚣故居。公方西征,故以渭水向东为‘无情’。”隗嚣,东汉初天水成纪(今甘肃秦安)人。新莽末,为当地豪强拥立,据有天水、武都、金城(均在今甘肃)等郡。一度依附刘玄。不久,自称西州上将军。建武九年(三三),以屡为汉军所败,忧愤而死。其子隗纯降汉。渭水,今称渭河,源出甘肃渭源县鸟鼠山,东流横贯陕西渭河平原,在潼关入黄河。
(6) “昨”也泛指已往,如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觉今是而昨非。”从后文“近闻”“当期”“宿昔”等句看,这诗首句中的“一昨”当指前几天。
(7) 仇兆鳌说:“次言欲卜居西谷。杉漆石田,见物产可资。但亭午暂暖,不如竟日留耳。”老杜腰腿有毛病,择居很注意日照。
(8) 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会笺》:“(杜甫)至秦,居东柯谷。《通志》:‘东柯谷,在秦州东南五十里,杜甫有祠于此。’宋栗亭令王知彰记云:‘工部弃官,寓东柯谷侄佐之居。’赵傁曰:‘《天水图经》载秦州陇城县,有杜工部故居,及其侄佐草堂,在东柯谷之南,麦积山瑞应寺上。’按公以七月至秦州,十月赴同谷,此所记皆因暂寓而言之耳。《秦州杂诗》:‘传道东柯谷,……’又曰:‘东柯好崖谷,……’——东柯景物,见于公诗者,略如此。”闻先生不相信东柯谷有杜甫故居,以为不过因曾暂寓其侄家而误传。我经过一番爬梳,对暂寓东柯之说也表示怀疑。《通志》谓东柯谷在秦州东南五十里。一说在州南六十里。方位、里数大致相近。
(9) 卢元昌、仇兆鳌均以“佳主人”为同谷宰。
(10) 《清一统志》载:赤谷在秦州西南七里,中有赤谷川。
(11) 《资治通鉴》卷二二一载李辅国专权乱政之状甚详:“太子詹事李辅国,自上在灵武,判元帅行军司马事,侍直帷幄,宣传诏命,四方文奏,宝印符契,晨夕军号,一以委之。及还京师,专掌禁兵,常居内宅,制敕必经辅国押署,然后施行,宰相百司非时奏事,皆因辅国关白、承旨。常于银台门决天下事,事无大小,辅国口为制敕,写付外施行,事毕闻奏。又置察事数十人,潜令于人间听察细事,即行推按;有所追索,诸司无敢拒者,御史台、大理寺重囚,或推断未毕,辅国追诣银台,一时纵之。三司、府、县鞫狱,皆先诣辅国咨禀,轻重随意,称制敕行之,莫敢违者。宦官不敢斥其官,皆谓之五郎。(时相)李揆山东甲族,见辅国执子弟礼,谓之五父。”
(12) 《读杜诗说》:“《秦州杂诗》第一云:‘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注引顾宸说:关辅大饥,故依人远游,非谓因房琯远谪也。今按因人不当作依人解。依人,依藉其人也。此诗二十首,既不及所依之人,后在秦州,亦无一诗及之;当第附人同行,不必至交旧好,至秦州后,即自散去,故不曰依而曰因。后送段功曹诗:‘幸君因旅客’,续得舍弟观书诗:‘舟楫因人动’,皆即此因字。”所论甚是。我在前面正文中已指出,老杜在秦州确无所依之人(像后来他在成都时所依的严武那样的人)。
(13) 《秦州杂诗》其三“驿道出流沙”,言秦州乃东西要冲,有驿道通往西域流沙之地,非谓此间即有流沙。
(14) 赵汸说:“时遣使和好吐蕃,故用张骞寻河源事。”(仇注引)
(15) 有选本将这组诗编在公元七四二、七四四李白在长安时期。这组诗仿吴声歌曲《子夜四时歌》写春、夏、秋、冬四时情景,当作于同时。从其一写春日罗敷采桑、其二写夏日西施采荷的欢快调子看来,这组诗起码可肯定是作于平时而非战时。
(16) 浦起龙串讲全诗说:“言非不欲尽情苦奏,而尽奏则泪沾,彼或以此间惨景满目伤心,恐逢此者,听高响而恨过,故作此微声乎?不见悲风轻激,云已轻飞者乎?”可参看。仇注:“‘不见’,犹云‘独不见’。”王嗣奭解尾联说,“秋云不见其动,而悲风已飞”,非是。
(17) 仇兆鳌按:“回纥留兵沙苑,在至德二年十月。宁国下降,在乾元元年七月。回纥复遣骁骑三千,助讨安庆绪,在元年八月。郭子仪拔卫州,围邺城,在元年十月。九节度之师溃于相州,在二年三月。史思明复取大梁,陷洛阳,在二年九月。此诗述屯兵沙苑及公主下嫁之事,当属元年之秋。其云逾太行,抵京室,又当属二年秋末矣。此必回纥败归,思明猖獗之后,追记前事耳。言回纥千骑之撇烈如此,而太行烟尘之侵逼又如彼,然则花门之留,亦何救于原野萧瑟乎?盖甚言借兵之无益也。或云逾太行而至京邑,即指回纥新来骁骑。按回纥若取道太行,路程反纡,说亦未确。”所论甚是。
(18) 除了宁国公主,唐还先后将崇徽、咸安、太和公主嫁给回纥(后改称回鹘)可汗。《资治通鉴》宪宗元和九年载:“先是,回鹘屡请昏,朝廷以公主出降,其费甚广,故未之许。礼部尚书李绛上言,以为:‘回鹘凶强,不可无备;淮西穷蹙,事要经营。今江、淮大县,岁所入赋有二十万缗者,足以备降主之费,陛下何爱一县之赋,不以羁縻劲虏!……’”又元和十二年载:“回鹘屡请尚公主,有司计其费近五百万缗,时中原方用兵,故上未之许。”李绛估计的数字已经不小,但远远赶不上有司统计的数字(当以此为准)。过去外族娶唐公主须给唐很重的聘礼。现在嫁公主给回纥可汗竟要这么一笔巨大的陪嫁费。这自然是肃宗为了讨好回纥嫁宁国公主时开了个坏先例,也显示出唐王朝国力日弱,不得不忍受强邻变相的勒索。回纥求亲,不止为人,更是为钱啊。
(19) 杨伦认为“今人尚开边”是“指吐蕃界”。证之以“汉虏互胜负,封疆不常全”,可见作者的意思是说,过去是唐开边,现在是吐蕃开边。“尚”,犹,还;不作崇尚解。
(20) 仇兆鳌认为:“叔夜、孔明,不宜专承卧龙,亦不当分顶龙鹤。”诸葛亮《前出师表》:“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足下无事冤之(指山涛要他出来做官),令转于沟壑也。”可帮助理解“蛰龙三冬卧”的具体含义。
(21) 这句话被李白很现成很恰当地用在《山中与幽人对酌》中:“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22) 《旧唐书·贺知章传》载此事在开元十年,此据《资治通鉴》。
(23) 他做官一直做到八十六岁死前不久,才上表乞为道士,得到诏许而光荣致仕还乡的。他于天宝三载正月五日起程,诏令供帐东门,百僚祖饯,皇帝自己还写诗作序相送,可谓荣宠之极。时相李林甫也写诗吹捧他说:“挂冠知止足,岂独汉疏贤?”(李林甫素寡学识,其题咏书札皆倩人代笔)贺知章这种人碍不了李林甫的事,李林甫也是不会去难为他的。
(24) 据《旧唐书·玄宗本纪》载:“(开元)二十三年,春,正月,己亥,……其才有霸王之略,学究天人之际,及堪将帅牧宰者,令五品已上清官刺史各举一人。”又《新唐书·选举志》载:“唐制取士之科,多因隋旧。然其大要有三。由学馆者曰生徒,由州县者曰乡贡,皆升于有司而进退之。……其天子自诏者曰制举,所以待非常之才焉。”知韩朝宗欲举浩然入朝是应这年的制举。浩然时年四十七岁,上次应进士举不第早就松了劲儿,而且考试胜负难期,他不能不想到再次失利后的难堪。所以他只得采取一种高傲的姿态逃过了这次举荐。
(25) 《唐音癸签》引《吟谱》说:“孟浩然诗祖建安,宗渊明,冲澹中有壮逸之气。”又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说:“襄阳诗如‘东旭早光芒,浦禽已惊聒。卧闻渔浦口,桡声暗相拨。日出气象分,始知江湖阔’‘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挂席候明发,渺漫平湖中。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香炉初上日,瀑布喷成虹’,精力浑健,俯视一切,正不可徒以清言目之。”可帮助理解殷璠所说的“兴象”和“高唱”。“兴象”不过是指触景生情、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的创作过程和艺术效果,而“高唱”则意味着“有壮逸之气”。潘德舆所称道的那两首诗,一名《早发渔浦潭》,一名《彭蠡湖中望庐山》。此外还有《与颜钱塘登樟亭望潮作》等。这些诗,都可算得是最有“兴象”的“高唱”。
(26) 孟浩然比李白、王维大十二岁,比杜甫大二十三岁。
(27) 黄鹤注:“‘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乃孟诗也,公就举其诗以称之。”今孟集无此二句,未详何所据。蔡梦弼笺:“鲍谓明远。谢谓三谢,乃玄晖、灵运、惠连也。”“鲍谢”并举,谢当指灵运,似乎无须统括三谢。
(28) 襄阳的风景显然不及越中,可是当他在越中游历几年,回到襄阳,却说:“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登望楚山最高顶》)足见孟浩然热爱乡土感情的强烈。
(29) 黄鹤注:“太平寺在秦州。诗云:‘北风起寒文’,当是乾元二年秋冬之交作。”
(30) 仇注:“《水经注》:汉水又东合洛谷,其地有神蛇戍,左右山溪多五色蛇,性驯良不为毒。殆即此类。”朱注:“二蛇乃龙类。”
(31) 正文所引的几条解释犹在情理之中。只是浦起龙以为“下半皆作送归者瞩之之词。曰:春至岂复肯相访乎?尔雏其识之也。故巢倘在,勿他往也。盖设为君不忍弃其臣之语,用意弥厚”,则显系附会,不足信。“识机”即见机,指能预见祸福利害的征兆而有所趋避之意,盖本于《易·系辞》:“君子见机而作。”浦氏之所以误解“众雏还识机”为“尔雏其识之(指主人或故巢)也”,并非他不懂“识机”之义,只是为了曲成其说而已。王嗣奭说:“因语燕云,春色既回,汝肯再来相访乎?且众雏可留,犹然识机,将偕汝去耶?问词殊深缱绻。因代燕答云,倘故巢未毁,会当再来,何忍恝然也。此公自发己意,虽弃官而去,非果于忘世也。时行时止,便与圣人之意同。”“且众雏可留,犹然识机,将偕汝去耶”云云,是何言哉?二公之病,病在忘却这是咏归燕的咏物诗,而只知一味探微索隐,把这并非诗谜的咏物诗稀里糊涂地当诗谜猜。施鸿保说:“《归燕》云:‘春色岂相访?众雏还识机。’‘访’一作‘误’。今按上句不可解,若谓春时燕复来访,则于‘岂’字说不去,作‘误’字稍明晰,又与下句意不合。疑‘访’或‘妨’字之讹,言春日复来,岂有妨害?至秋则霜雪将至,众雏亦识机皆归也。字书‘妨’字,一音敷亮切,昌黎岳阳楼诗:‘宇宙隘而妨’,亦作上声。”其说可通,终嫌改字无据。其实作“误”字便可串通大意而无所阻滞。案前已指能预见祸福利害的征兆而有所趋避谓之见机或识机。见祸害而避是识机,见福利而趋也是识机。有此理解,则可将此诗后四句辞意通畅地串讲如下:四时有序,春色哪能相误?小燕们还像老燕一样知机,到时候一定回来。只要旧巢没毁,它们还会傍着主人飞去飞来的。怎能说“作‘误’字稍明晰,又与下句意不合”呢?
(32) 仇兆鳌案:“一诗中称汝、称君,名号迭换,恐亦未安。据公诗‘登君白玉堂’,乃指君王。”施鸿保不同意:“今按汝字,是代人语菜,君字,是代菜答人,不当作君王解。又按上云:‘天风吹汝寒。’注:《毛诗》:‘风其吹汝’,指萚言,故蔬可称汝。考公诗以尔汝称物者甚多,如;‘凉风萧萧吹汝急’,谓决明也;‘鸡栖奈汝何’,谓鸡栖树也;‘无情移得汝’,谓栀子也;‘野苋迷汝来’,谓莴苣也。亦有称尔者:‘念尔形影干’,谓枯棕也;‘配尔亦茫茫’,谓四松也。此皆称草木蔬菜也。若‘吾与汝曹俱眼明’,则谓鸬鹚;‘稻粱沾尔在’,则谓花鸭;‘委弃非汝能周防’,则谓瘦马;‘应共汝为群’,则谓麋鹿;‘沧江白发愁看汝’,则谓萤火;‘为汝鼻酸辛’,则谓双鹤。皆称鸟兽类也。又称酒亦曰汝,如:‘浊醪谁造汝’‘长年三老遥怜汝’,是也。尤奇者,‘尔独近高天’,以尔称山;‘此时与子同归来’,以子称长镵。此注谓《毛诗》称萚为汝,故可称蔬,尚拘泥矣。”
(33) 张远《杜诗会粹》:“此诗只起结四句叙事,中间俱承‘自言’二字来,备极悲凄。至末二句,益难为情。”理解稍有不同,可参看。
(34) 徐而庵《说唐诗》:“此二句,见谁则知我?泉水,佳人自喻。山,喻夫婿之家。妇人在夫家,为夫所爱,即是在山之泉水,世便谓是清的;妇人为夫所弃,不在夫家,即是出山之泉水,世便谓是浊的。”
(35) 仇注:“朱注:新旧两史皆云:高先刺蜀,后刺彭。惟黄鹤作先彭而后蜀。今按此(《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诗云‘秋来兴长’又云‘陇草’‘洮云’,明是乾元二年秋在秦州作。最后公在潭州《追酬高蜀州人日诗序》云:‘往居在成都时,高任蜀州刺史。’则知高刺蜀州在后矣。今以两诗互证,二史之误显然。鹤注:史云:乾元二年五月,贬李岘为蜀州刺史。柳芳《历》亦云:适乾元初刺彭,上元初牧蜀。房琯作《蜀州先主庙碑》载,州将高适建,其末云‘公顷自彭迁蜀’,皆与杜诗合,史误其先后耳。钱笺:适《谢上彭州刺史表》云:‘始拜宫允,今列藩条,以今月七日,到所部上讫。’则适自詹事,即出刺彭,鹤注是也。高集有《春酒歌》云:‘前年持节将楚兵,去年留司在东京。今年复拜二千石,盛夏五月西南行。彭门剑门蜀山里,……’则适之刺彭,在乾元元年,岁月皆可考。”
(36) 刘熙载《艺概·诗概》:“明远长句,慷慨任气,磊落使才,在当时不可无一,不能有二。杜少陵《简薛华醉歌》云:‘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何刘沈谢力未工,才兼鲍照愁绝倒。’此意重推薛,然亦见鲍之长句,何、刘、沈、谢均莫及也。”
(37) 此据《新唐书》本传。《旧唐书》本传则谓“敬业败,伏诛”。《唐诗纪事》载:“宋之问贬黜,放还至江南,游灵隐寺。夜月极明,长廊行吟曰: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句未属。有老僧点长明灯,问曰:少年夜久不寐,何耶?之问曰:适偶欲题此寺,而兴思不属。僧请吟上联。即曰:何不‘云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之问愕然,讶其遒丽。又续终篇曰: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待入天台路,看余渡石桥。迟明更访之,则不复见矣。寺僧有知之者曰:此宾王也。”虽不足信,却见当时有兵败后宾王并未“伏诛”的传闻。《新唐书》本传“不知所之”云云,就相信他兵败后并未“伏诛”。
(38) 《读杜诗说》:“寄彭州高使君云:‘三年犹疟疾,一鬼未销亡。’今按下云:‘隔日搜脂髓’,是隔日一发也。凡疟疾隔日一发者不易瘳,故至三年。前疾后过王倚饮诗:‘疟疠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交相战。’三秋是言秋三月,故云百日,当在初发时也。梁权道本,编(过王倚饮诗)在至德二载,黄鹤改在天宝十三载。此诗,注谓乾元二年秋作,去天宝十三载已五年;当从梁本,至德二载至乾元二年,正三年也。朱说以前诗有长安金城语,必在京作,故从黄鹤编。据年谱,至德二载七月前,公亦在京也。疟疾初发必剧,故前诗有头白眼暗、肉黄皮皱等语,减作隔日发,虽延至三年,势已轻矣,故此诗云:‘一鬼未销亡。’”施鸿保既以为“三秋是言秋三月,故云百日”,那么就不得说“至德二载七月前,公亦在京”,有可能作过王倚饮诗了。这年八月他放还鄜州省家后作《北征》说:“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倒是发过病,看症状却不像是发疟子,而且不在长安。疟子没断根,好了还会复发的,“三年”可能是从复发算起,也可能是泛指,不可拘看。
(39) 《后汉书·儒林传》载:服虔,字子慎,少入太学受业,有雅才,著《春秋左氏传解》行于世。顾炎武《日知录》说:古人经史皆是写本,子美久客四方,未必能携。一时用事之误,自所不免。诗云“诸生老伏虔”,本用济南伏生事。伏生,名胜,非虔。后汉有服虔,非伏。
(40) 《读杜诗说》:“(此)四句,注:历下,记初交之地。关西,记再见之缘。今按卷一有题张氏隐居二首,正在历下作。注引旧唐书李白传:少与张叔明等隐于徂徕山。徂徕亦在历下。疑此张山人,即前所题张氏。”说甚详,不悉引。
(42) 《李白诗文系年》:“唐大诏令集卷八十四以春令减降囚徒制:‘其天下见禁囚徒死罪从流,流罪以下一切方免。’下注云:‘乾元二年二月。’白之得释当在是时。”作此二诗时李白实已放还,只是乱世音讯难通,老杜尚未得知。
(43) 萧涤非先生说:“李白登华山曾说过‘恨不能携谢朓惊人句来,搔首问青天’的话,搔首大概是李白不如意时的习惯举动。”
(44) 黄生说:“(首)四句亦寓行路难之意。《梦李白》:‘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又别作(《人日二篇》其二):‘早春重引江湖兴,直道无忧行路难。’又(《夜闻觱篥》):‘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参读自见。
(45) 李白《对酒忆贺监》诗并序自己就说贺称他为谪仙人。李白故人之子范传正元和十二年所作《李公新墓碑序》也说:“在长安时,秘书监贺知章号公为谪仙人,吟公《乌栖曲》云:‘此诗可以哭鬼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