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兀术诱和

尽管赵构秦桧对于柘皋之捷大事吹嘘,然而和与战的主动之权,直到此时,依然还是操持在金朝当权的那几个女真军事贵族手中。兀术这次的进犯淮南,不但没有捞取到大的便宜,并且在人马和辎重等方面都遭受到严重损失,有时兵马竟至“饥心嗷嗷”。①因此,他又转变了念头,想改用诱和办法而使南宋王朝就范。在1141年的八月初,他又把原来扣押在他的军营中的南宋使臣莫将、韩恕二人放回南宋,并且要他们带来一封书信,说道:

爰念日者国家推不世之恩,兴灭继绝,全畀浊河之外,使专抚治,本期偃息民、兵,永图康义;岂谓画封之始,已露狂谋,情不由衷,务欲惑乱。其余详悉条目,朝廷已尝谆谕蓝公佐辈。厥后莫将之来,辄申慢词,背我大施。寻奉圣训:“尽复赐土”。谓宜存省,即有悛心。乃敢不量己力,复逞蜂虿之毒:摇荡边鄙,肆意陆梁,致稽来使,久之未发。而比来愈闻妄作,罔革前非,至于分遣不逞之徒,冒越河海,阴遣寇贼,剽攘城邑。考之载籍,盖亦未有执迷怙乱,至于此者!

今兹荐将天威,问罪江表,已会诸道大军水陆并进,师行之期,近在朝夕。义当先事以告,因遣莫将等回。惟阁下熟虑而善图之。

赵构、秦桧看到这封来书之后,惊恐万分,赶紧派遣刘光远、曹勋二人带了一封求饶告哀的书信,出使于兀术军前。答书的主要段落是:

莫将等回,特承惠书,祗荷记存,不胜感激。构昨蒙上国皇帝推不世之恩,日夜思惟,不知所以图报,故遣使奉表,以修事大之礼。至于奏禀干请,乃是尽诚,不敢有隐,从与未从,谨以听命。不谓上国遽起大兵,直渡浊河,远踰淮浦。下国恐惧,莫知所措。夫贪生畏死,乃人之常情,将士临危,致失常度,虽加诛戮有不能禁也。(按,自“不谓上国”至此,均指前此的淮西战役而言。)

今闻兴问罪之师,先事以告,仰见爱念至厚,未忍弃绝。下国君臣,既畏且感。专遣光州观察使·武功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刘光远、成州团练使·武功县开国子曹勋往布情恳。望太保·左丞相·侍中·都元帅·领省国公特为敷奏,曲加宽宥,许遣使人,请命阙下。生灵之幸,下国之愿,非所敢望也。惟祈留神加察,幸甚!

刘光远和曹勋于1141年十月初四日到达了兀术的军营,到十月十日,兀术就又给赵构写了第二封信,令刘、曹带回。其内容,一则是谴责赵构回信中措词之不当,二则是指明刘、曹两人官位太低,不配作为谈判对手。其主要部分是:

今月四日刘光远等来,得书,审承动静之详为慰。所请有可疑者,试为阁下言之:

自割赐河南之后,背惠食言,自作兵端,前后非一,遂致今日鸣钟伐鼓,问罪江淮之上。故先遣莫将等回,具以此告,而殊不见答,反有“遽起大兵,直渡浊河”之说,不知何故。虽行人面对之语深切勤至,惟曰阃外之命是听。其书词脱略甚不类。如果能知前日之非而自讼,则当遣尊官右职、名望夙著者持节而来。及所赍缄牍,敷陈画一,庶几其可及也。惟阁下图之。

二、赵构、秦桧对南宋主权、领土和人民的大出卖

对于以赵构、秦桧为君为相的南宋政权来说,金国乃是它的宗主国亦即上国,金统治者的予取予求,它自然是不敢不遵命奉行的。兀术在这次的来信当中,既有“如果能知前日之非而自讼,则当遣尊官右职、名望夙著者持节而来”的话,这就是告诉赵构、秦桧说,现在再给予你们一次悔过自新、屈膝告饶的机会,然而却必须改派有名望、能做主的高级武官去充当谈判代表人物才行,刘光远、曹勋这类中级官僚是不行的。这自然使得赵构、秦桧已经感到喜出望外;而下面的“及所赍缄牍,敷陈画一,庶几其可及也”诸语,对赵构、秦桧就具有更大的诱惑力了。因为,“敷陈画一”就是指令赵构、秦桧自行提出一个投降方案,亦即南宋政权究竟肯支付出多大代价,让新委派的交涉人员携带前去。这就使得赵构、秦桧更明确地理解到,女真贵族确实有纳降的意图了。于是,在十月中旬,赵构、秦桧又派遣了官位较高的魏良臣和王公亮二人,以“禀议使”的名义,带了赵构的书信到兀术的军营中去,恳求他先要按兵不动,投降纳降的条件则全听兀术的意见。答书的主要部分是:

刘光远、曹勋等回,特承惠示书翰,不胜欣感。窃自念昨蒙上国皇帝割赐河南之地,德厚恩深,莫可伦拟;而愚识浅虑,处事乖错,自贻罪戾,虽悔何及。

今者太保·左丞相·侍中·都元帅·领省国公奉命征讨,敝邑恐惧,不知所图,乃蒙仁慈先遣莫将、韩恕明以见告;今又按甲顿兵,发回刘光远、曹勋,惠书之外,将以币帛。仰念宽贷未忍弃绝之意,益深惭荷。今再遣左正议大夫·尚书吏部侍郎·文安郡开国侯·食邑一千户魏良臣,保信军承宣使·知合门事·兼客省四方馆事·武功县开国伯·食邑七百户王公亮充禀议使、副。

蒙训谕,令“敷陈画一”,窃惟上令下从,乃分之常,岂敢辄有指述,重蹈僭越之罪!专令良臣等听取钧诲,顾力可遵禀者,敢不罄竭以答再造!仰祈钧慈特赐敷奏:乞先敛士兵,许敝邑遣使拜表阙下,恭听圣训。

在这封回信里,赵构虽然表示,关于投降和受降的条件,他一切听从兀术的“钧诲”,不敢“辄有指述”,“敷陈画一”,以免“重蹈僭越之罪”,而事实上,他却已经和秦桧商定了在卖国卖人民方面所愿意承担的幅度,例如,要求以淮水为宋、金两国的分界线,并提议每岁向金朝贡纳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等等,全都要由禀议使、副当面向兀术商洽。其所以如此,则是为恐,如在书面上一一明确写出,倘若不能满足金方的欲望,则对白纸黑字另行修改,便更觉难堪。所以把这类具体条件均由口述,那就既有伸缩余地,而且不着痕迹。及至魏良臣、王公亮向兀术递交了赵构的书信,并口头转述了割土地、纳岁币诸具体事项之后,竟果如所料,和兀术的欲望还很有差距,特别是在划淮水为界这一点上。后经魏良臣等再三叩头,苦苦哀求,才终于获得了兀术的允诺。于是兀术又于十一月初七日写了回信给赵构,并派遣萧毅、邢具瞻奉使南宋,审定各项具体条件。回信的主要部分是:

近魏良臣至,伏辱惠书,语意殷勤,自讼前失。今则唯命是听,良见高怀。昨离阙时,亲奉圣训,许以便宜从事,故可与阁下成就此计也。

本拟上自襄江,下至于海以为界,重念江南凋敝日久,如不得淮南相为表里之资,恐不能国。兼来使再三叩头,哀求甚切,于情可怜,遂以淮水为界。西有唐、邓二州,以地势观之亦是淮北,不在所割之数。来使云岁贡银绢二十五万匹两,既能尽以小事大之札,贷利又何足道,止以所乞为定。

淮北、京西、陕西、河东、河北自来流寓在南者,愿归则听之。理虽未安,亦从所乞。外有燕以北逋逃,及因兵火隔绝之人,并请早为起发。今遣昭武大将军·行台尚书户部兼工部侍郎·兼左司郎中·上轻车都尉·兰陵县开国伯·食邑七百户萧毅、中宪大夫·充翰林待制同知制诰·兼右谏议大夫·河间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邢具瞻等奉使江南,审定可否。其间有不可尽言者,一一口授,惟阁下详之。

既盟之后,即当闻于朝廷。其如封建大赐,又何疑焉。①

赵构、秦桧这班民族败类,得到这封回信之后,欣喜欲狂。很可能就是由秦桧本人,赶紧依据已经兀术批准和提示的那些项目,撰写了一篇表示坚决投降的《誓表》,内容是:

臣构言:窃以休兵息民,帝王之大德;体方述职,邦国之永图。顾惟孤藐之踪,猥荷全存之赐,敢忘自竭,仰答殊恩!事既系于宗祧,理盖昭于誓约。契勘今来画疆,合以淮水中流为界,西有唐、邓二州,割属上国,自邓州西四十里,并南四十里为界,属邓州;其四十里外,南并西南,尽属光化军,为敝邑沿边州军。既蒙恩造,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所有岁贡银绢二十五万匹两,自壬戌年为首,每春季差人般送至泗州交纳。

淮北、京东西、陕西、河北自来流移在南之人,经官陈理愿归乡者,更不禁约。其自燕以北人,见行节次遣发。今后上国逋亡之人,无敢容隐。寸土匹夫,无敢侵掠。其或叛亡之人,入上国之境者,不得进兵袭逐,但移文收捕。

沿边州城,除自来合该置“射粮军”数并巡尉等外,不得屯军戍守。上国云云,敝邑亦乞并用此约。

既盟之后,必务遵承,有渝此盟,神明是殛,坠命亡氏,踣其国家。

臣今既进誓表,伏望上国早降誓诏,庶使敝邑永有凭焉。①

写就了这一道《誓表》之后,便又急急忙忙地派遣何铸和曹勋二人作“报谢,进《誓表》使、副”,并携带赵构的一封答书,再去朝拜兀术。答书的主要部分是:

特蒙专遣信使,惠以书翰,良马厚币,札以勤腆,鄙情感激,已难具陈。至许成就大计,最为重恩,自惟孤危,何以得此!又如逐项事目,一一曲荷开谕,虽甚愚暗,岂不省会。即奉钧谕,逐项遵承。

再惟大计已定,其间不免少有恳告:如坟域所在,至甚紧切,计钧鉴处之必是不错。上国方以孝理天下,若使祖宗不缺祭享,是为至望。

岁贡银绢,见排办来年数目,先次发纳。

已差端明殿学士·朝奉大夫·签书枢密院事·文安郡开国侯·食邑一千户·赐紫金鱼袋何铸,容州观察使·知合门事·兼客省四方馆事·武功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曹勋充报谢进誓表使、副,专附此书,叙谢钧造。

在兀术的上件来书中,曾有“其间有不可尽言者,一一口授,惟阁下详之”诸语,究竟口授给魏良臣的是些什么话语呢,这从赵构的这次复信和誓表中并无迹象可寻。但岳珂在其所撰《鄂王行实编年》卷末写道:

查籥尝谓人曰:“虏自叛河南盟,岳飞深入不已,桧私干金人,劝上班师。金人谓桧曰‘尔朝夕以和请,而岳飞方为河北图,且杀吾婿,不可以不报。必杀岳飞,而后和可成也’。”桧于是杀先臣以为信。

据我看来,查籥所追述的这段话,必即是兀术口授给魏良臣的话语中的一事。当其时,秦桧等人残害岳飞的恶毒阴谋已在着着进行,只须何铸、曹勋再把秦桧、赵构的答话带去向兀术面陈即可,所以也无须在回信中涉及其事了。

何铸和曹勋把回信和《誓表》送往兀术军营,兀术看后,认为这全是他在八月初写与南宋的那道“檄书”(即宣称“荐将天威问罪江表,已会诸道大军水陆并进”的那封进行军事讹诈的信)所赚取来的,单凭他“私心用智”,居然成就了这样一桩“万世不传之上策”,①这使他感到非同寻常的得意。他立即派何铸、曹勋二人把誓表送往会宁府给金国皇帝去看。而赵构、秦桧则不待金朝《誓诏》到来,在十一月二十六日,亦即何铸、曹勋离开杭州的第三天,就恬不知耻地以那篇《誓表》告祭天地、宗庙、社稷。②

在告祭了天地、宗庙、社稷之后,还必须把这次“和议”的成功告知南宋境内的全部官吏和军民。然而究竟要怎样措辞,却也得慎重地加以考究。因为,在两年之前,由女真军事贵族挞懒发动和包办的,归还河南、陕西之地给予宋方的那次和议,南宋王朝于“和约”订立之后所发布的《曲赦新复州县》的《赦文》说:

上穹开悔祸之期,大金报许和之约。割河南之境土,归我舆图,戢宇内之干戈,用全民命。

女真的军事贵族们看到之后,以为这未免过于夸大了上帝的作用,而对于女真贵族赐予南宋王朝的恩德又未免估计得过低,因而感到很不满意。这一次,自当力求避免重犯这一错误,以期博得女真贵族们的欢心。因此,秦桧特地选定他的孽子秦熺和党羽程克俊在他亲自指导下撰写了这篇文告,说道:

上穹悔祸,副生灵愿治之心;大国行仁,遂子道事亲之孝。可谓非常之盛事,敢忘莫报之深恩。而况申遣使轺,许敦盟好;来存殁者万余里,慰契阔者十六年。札备送终,天启固陵之吉壤;志伸就养,日承长乐之慈颜。

金朝的当权人物果然也未再对此表示异议。到此,宋、金双方的肮脏交易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却又不然,因为,在此后,还有一个并非无关紧要的尾声。

我在上面引录的,兀术写给赵构的最后一封信中,有“其如封建大赐,又何疑焉”一句,这反殃出,魏良臣、王公亮在兀术面前所提出的问题当中,必还有要求金朝以正式文告宣布南宋作为藩属国而存在,并册封赵构为宋国皇帝诸事。及至何铸、曹勋把南宋的《誓表》送达金廷之后,金廷果然撰就—道《册文》,派遣“左宣徽使刘筈使宋,以衮冕、圭宝、珮璲、玉册,册康王为宋帝”。册文是:

皇帝若曰:咨尔宋康王赵构,不吊(按,此二字前疑有脱文),天降丧于尔邦,亟渎齐盟,自贻颠覆,俾尔越在江表,用勤我师旅,盖十有八年于兹。朕用震悼,斯民其何罪!

今天其悔祸,诞诱尔衷,封奏狎至,愿身列于藩辅。今遣光禄大夫·左宣徽使刘筈等持节,册命尔为帝,国号宋,世服臣职,永为屏翰。呜呼钦哉,其恭听朕命!①

不论以何等奴颜婢膝的丑行,更不论以几多人民、土地、主权为代价,赵构、秦桧这班民族败类,总算从其女真主子那里讨得了让他们直接统治东南半壁的疆土,直接压榨东南半壁广大人民的权力了。从此以后,为了继续获取主子的欢心,他们对于南宋境内的士气和民心,更肆力加以摧残;对于在他们统治下的劳动人民,也更尽其最大可能加以压迫和剥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