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此几次未能实现的收夺兵权的谋划
害怕武将们因为立了战功而致威望日高,以至于专擅跋扈,使得朝廷上不易加以制驭,这是随时都萦系在赵构心头的一个问题,也是随时萦系在宰辅大臣们心头的一个问题。
在绍兴六、七年(1136、1137)间,张浚以宰相而兼任都督诸路军事时,就曾打算把刘光世的兵权收揽到他的都督行府,由他本人掌握,借以减去一员最傲慢的武将。只因他未能把那件事处理妥善,他选派到淮西去收夺兵权的吕祉疏狂高傲,激成了郦琼的杀害吕祉、北降伪齐,遂使收夺武将兵权的计划不得不宣告流产。
张浚在因淮西军队叛变而罢相,赵鼎被起用继任宰相之后,在绍兴八年依然想把收夺大将兵权的政策付诸实施。他和枢密副使王庶、监察御史张戒共同谋划此事。他们所拟采用的办法与张浚稍有不同,是想把各大将部下的偏裨将佐加以升擢,使每个人都能独立成军,这样就把各大将的权势化整为零了。
在淮西军队叛变之后,刘光世的声势已经一蹶不振,因此,当赵鼎诸人要实行收夺武将兵权时,他们所定的第一个目标人物是张俊,因为,几年来对金作战的经历证明,在现有的几员大将之中,张俊的养威避事的作风几乎已达于极致。所以,王庶视师江淮,首先就把张俊的部将张宗颜的部队移驻庐州。张俊对此大不高兴,并很快作出反应。当时王庶属下有一个钱粮官名叫刘时,是张俊的同乡,张俊便用酒菜宴请他,待他酒酣之后,问他说:
乡人能为我言于子尚(按,王庶字子尚)否?易置偏裨,似未宜遽。先处己可也。不知[子尚]身在朝廷之上能得几日,其已安乎?
到刘时果然把这番话转告王庶时,王庶又托他致语张俊说:
为我言于张七:不论[自身在朝廷之上]安与未安,但[在职]一日即须行一日事耳。①
尽管王庶的话说得十分坚决,但削夺兵权的事却终又因此而搁置起来。其后不久,赵鼎、王庶和张戒都相继罢官,继之就是秦桧一人独居相位的局面。
二、赵构、秦桧收夺三大将兵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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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浚、赵鼎诸人之谋划收夺大将兵权,全都是由于担心:倘若不及时地把武将们的威权和实力加以减杀和收缩,则他们的将来,必会个个发展到飞扬跋扈,会使南宋小朝廷承担极为严重甚至极为危险的后果之故;秦桧这次之所以要收夺大将兵权,却是在上述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对他具有更大的刺激性,使他最敏感、最头疼、咬牙切齿于几员大将,必要加以铲除而后快的另一原因:岳飞、韩世忠诸人对宋、金议和(实即南宋王朝对女真贵族的投降)问题的力加梗阻。如果不把这几员大将及其部队实力从根本上加以摧毁,在秦桧,对于能否顺利降敌的事便不能不有所忧虑;即使向金朝屈膝降服了,也终还不能保证岳、韩等人不再滋生事端。
正当秦桧劳心焦虑地思考着如何下手收拾这几员大将的时候,秦桧的一个死党,在两年前率先跪拜迎接金朝使臣张通古的范同,却向秦桧献计说:三路宣抚使皆久握重兵,难以制驭,索性就借口于这次柘皋之捷,论功行赏,把三大将都调入朝内,改任枢密使和副使,明升其官,暗夺其权,岂不甚妙!这正投合了秦桧的心意,赵构自然也完全赞同。于是,立即下诏给三大将,令其前来行朝奏事。
然而,倘被三大将看穿了这次诏令还朝的真实用意,万一他们串通在一起,不遵从这道诏令,那将如何得了?秦桧以及与之同谋的参知政事王次翁、直学士院范同诸人,从发出这道诏令之日起,直到已经收夺了兵权以后的许多天,全都在为此而惴惴不安。表面上尽管还都故示镇静,夜里却都合不上眼,睡不成觉。
韩世忠与张俊的驻地距离杭州都较近,因此,他们都很快就到了杭州。岳飞驻军在上游的鄂州,见诏较迟,自然不可能与韩、张同时抵达。然而,岳飞不到,全盘策划便不能宣布。于是,秦桧每天都装出要设筵欢迎三大将的架势,却又总因岳飞未到而一次接连一次地把宴会推迟。这样延迟了六七天,岳飞也终于抵达杭州。
秦桧以盛筵招待过了之后,赵构于四月十一日召见了这三员大将。当天晚上,便由直学士院的范同和林待聘二人分别作成了三道《制词》:韩世忠、张俊都改官枢密使,岳飞则改官枢密副使。在一两天后又宣布了第二道诏令,把三大将的宣抚司一齐废罢;使每个宣抚司中原有的统制官,“各统所部,自为一军”,并一律在其军衔上加“御前”二字,亦即改由南宋王朝直接统辖,所以同时还作出规定说:“将来调发,并三省枢密院取旨施行。”
三大将全都俯首听命,交出了兵权,莅临了新职,没有发生丝毫问题。前此曾因收夺兵权拟议而与王庶发生过争执的张俊,这次因为在阴谋对金屈服问题上早已与秦桧情投意合,其表示更为卑顺:调他任枢密使的诏命刚一发布,他就率先上了一道奏章说:“臣已到院治事,现管军马,伏望拨属御前使唤。”
在没有引惹起任何事端的情况下,秦桧和赵构收夺了三员大将的兵权,对此,他们虽感到十分得意,但也还不能完全放心。某一天,赵构便乘机向新上任的这三位枢密使、副进行安抚说:
朕昔付卿等以一路宣抚之权尚小,今付卿等以枢府本兵之权甚大。卿等宜共为一心,勿分彼此,则兵力全而莫之能御,顾如兀术,何足扫除乎!①
没过好久,又向原属三宣抚司的诸军发出了一道进行安抚的诏谕说:
朕昨命虎臣,各当阃寄,虽相望列戍,已大畅于军声;而专统一隅,顾犹分于兵力。爰思更制,庶集全功。延登秉钺之元勋,并任本兵之大计。凡尔有众,朕亲统临。肆其偏裨,咸得专达。尚虑令行之始,或堕素习之规,其当励于乃心,以务肃于所部。简阅无废其旧,精锐有加于初。异绩殊庸,人苟自懋;高爵重禄,朕岂遐遗。尚摅忠义之诚,共赴功名之会。咨尔任事,咸服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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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构、秦桧这次的收夺大将兵权,取消三个宣抚司,实际上是在摧毁南宋的国防力量,借以向金朝表示自己确有屈服投降的决心和诚意。不论因此而会招致如何严重的后果,全都是在所不计的。在前述各事已经成为定局之后,当时任礼部侍郎的郑刚中便乘机向秦桧进言说,不要因这一事件的得手而过分高兴,因为,天下之事,“利害得失,常对倚而不废;遇事更变,则激发而复起。就其利不忘其害,见其得愈忧其失,而后可以大有为。”因此,他又向秦桧提出七条善后意见,劝他应当思患预防:
一、沿边州县,倚兵为安。比自淮甸蹂践之后,人情往往忧危,大帅又舍之而去,结罢之初,传闻或失实,远地何知,一家狼顾,余皆相和而惊矣。——俾知本末,不可无告喻之文。
二、三宣抚之兵,纪律不同,平日分而用之,各安其所主;他日合而用之,固有以更屯易帅为便者,亦有顾恩念旧而不能忘者。——安慰人心,当有混一之道。
三、三宣抚所分之地,平日有警,便各任责;今既只是统制将官在外,有如尘高敌厚,使谁纠合而前?必待飞檄告急,然后朝廷发遣,晚矣!——豫为期约,当有应卒之策。
四、宣抚司诸将首领,尽是收拾散亡与杀降剧贼,其间悍狠虐下,顽钝嗜财,荡淫纵欲者,色色皆有,平时畏大帅不得逞,一旦释去,其陵损士卒,交相贷利,藏匿子女之弊,岂得无之?——弹压整齐,当有画一之政。
五、君子可以义劝,小人可以利诱。前日诸帅恐其下有见利而逸者,故或质其文书,属其妻子,以系累其心;今一旦去其统帅,敌人朝暮伺之,垂钓设饵,宁无贪啗之人?——然则察视防闲,当有杜绝之计。
六、宣抚司教阅之法最号严肃,垂赏示劝,人人精进。今既分立头项,其淬砺思奋、立功自拔者,必多有之;至荒废晏安、苟且自便者,安得无也?——训练作成,当有劝沮之术。
七、诸军钱粮,专系总领司应办,宣司按月勘请;所有器甲,尽系朝廷颁降,宣司量事分给。——今宣司既罢,合渐就法制,使无冒请之弊;立为准程,.使无损阙之患。
传曰:“平乱责武臣。”相公以道佐人主,提纲振领而收其成功。军旅之事,宜尽以责右府,经画曲折,一一使之思虑;相公酌其可否,裁其议论,付之施行,他日进退攻守,彼皆不得以为言矣。
郑刚中考虑到的这些问题,由于是向秦桧提出的,都极尽委婉温和之能事,而决无激烈尖锐言词,然而单就这七个问题而论,如边境居民的惊慌情绪,军队纪律的维持,战时的动员、集结与指挥,将官与士兵的关系,防范敌军进行收买、拉拢等等,却无一而非极现实的要害问题。每一条的最后,他都提出了可行的补救措施。然而对秦桧说来,这却正是所谓“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当然不会发生丝毫作用。他本来是要彻底地“自毁长城”,目前所已经实现的一些破坏工作,还远远不能使他感到称心如意,怎么能希望他反转来再进行修葺整补呢!所以,这番话之不被理睬,乃是理所当然的一个结果。
三、秦桧进一步摧毁南宋的国防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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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世忠、张俊、岳飞解除了兵柄,充当了枢密使和副使之后,虽然也要按时进入枢密院衙门中去,实际的军政大计却并不交他们去处理。对于这次军职的大变动,他们做出的反应并不相同:在张俊,是怡然自得,不但不改故常,且还比往常更为得意;而在韩、岳二人的表现,就不能不在内心极为愤懑的情况下,只在表面上故示悠闲:韩世忠特地制了一条“一字巾”,每逢到衙门中去,就把它裹在头上,有意地从装束上作出一点特殊样式,出了衙门之后,便由几名亲卫兵跟随着,到处跑跑玩玩;岳飞也脱卸了他的军服,换上一身文职官员衣装,披襟雍容,故作幽闲之状,每次与人闲谈,也屡屡表示羡慕山林闲居之适,对于国事,则表示只想摆脱,不愿再闻也不愿再问了。
韩世忠和岳飞的这样一些举止行动,都不过显露了他们的胸怀中仍然充满着愤愤不平之气,这就使得秦桧和他的党羽们对韩、岳更加切骨痛恨。
秦桧和他的党羽们把刚刚过去的一些事件回想一下,他们也更加认为,消除兵权的事应当是一不做、二不休的。
在秦桧、赵构对女真贵族进行卖国投降活动的过程中,三大将中的张俊虽在极力曲意逢迎,而韩世忠和岳飞却一直在极力反对。当金朝派遣张通古南来,和南宋王朝派遣官员出使金国时,韩世忠曾连续五六次上书反对所谓的“和议”,且还明白对秦桧加以指斥。岳飞在这一时期的多次表态,如前几章中所说,其激烈程度更在韩世忠之上。这就使得秦桧对韩世忠和岳飞都同样地深恶痛绝。而今韩、岳的兵权虽已被解除,却仍不足以解尽秦桧的心头之恨。紧接在淮西战役之后,秦桧、赵构已经又开始了向金朝进行投降的活动,若不把原来的韩家军和岳家军彻底摧毁,这一桩卖国勾当还可能照旧遇到梗阻。对这两支军事力量,还需要进一步把它们收拾掉。
大将们解除兵柄是一桩极不寻常的重大变局,他们所统领的部队中的兵将,一时自不易摸得着头脑,因而不免发生这样那样的揣测,以致纷纷呶呶,呈现出一些动乱情况。秦桧和他的党羽们,决定借口于此而首先向资望最老的韩世忠及其原来统帅的部队开刀。所要采用的手法,是利用三大将之间原有的嫌隙,使其互相诬陷和残害。秦桧(当然是借用赵构的名义)指派张俊和岳飞前往楚州,即韩家军驻屯之地,名义上是去拊循韩世忠的旧部,①并把他们一律从楚州调到长江南岸的镇江府。②在此调动期间,如果觉察到韩家军稍有动摇生事等不稳情况,便可由张、岳二人挟嫌诬构,夸大事态的严重性,把它彻底解决。
到韩家军已被彻底解决之后,便再指派张俊去把岳家军彻底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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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俊、岳飞行经镇江时,首先把驻扎在那里的韩家军的一部分调往教场检阅。对于张、岳二人这次之被指派阅视韩军旧部的用意,张俊是理解得最为透彻的,因而,他提议把韩世忠的背嵬军(即亲卫军)拆散,把他们分别编插到别的部队中去。岳飞立即提出反对意见,说道:
不可以这样做。因为,目前我们国家内真能领兵作战的人,只有咱们三四人,若图恢复,也只有依靠咱们,万一再要用兵作战,皇上再令韩枢密出而主管军队,我们将有何面目与之相见呢?
张俊虽然被问得张口结舌,默不作声,在内心里却又大大增加了对岳飞的仇恨感。③
张俊和岳飞于六月十六日到达楚州。岳飞就住宿在楚州知州的衙门里,张俊却住在楚州城外。在他们到达的第二天,原任韩家军中军统制的王胜,率领了一支全副武装的军士到楚州城外去与张俊会面。在王胜到达之前,就已有人告诉张俊说,看王胜的这种来势,似有要杀害枢密使(按指张俊)之意。张俊亲自看到这支全副武装人员,也不免有些胆怯和惊慌,便质问王胜说:
你们这班将士,来与我相见,为什么都要全副武装呢?
王胜回答他说:
枢密使是来检阅兵马的,所以不敢不以军人装束相见。
张俊要他们必须一律卸掉军装,然后才能会谈,王胜等虽也全都照办了,然而张俊对他们的疑虑和仇恨却终难消失。
张、岳两人按照军籍名册点视了韩家军的全部人马,这才确知,这支雄据淮东十余年的韩家军,总共才只有三万人马。就这样一支部队,不但使得女真兵马不敢轻易进犯,而且还有余力去北图山东,连获胜捷。岳飞对此不禁感到由衷的钦佩,而且对于有这样治军本领的韩世忠,也深加赞叹说:真算得一名奇特非凡人物!
张、岳二人有一天一同“登[楚州]城行视”,看到城墙有倾圮之处,不便固守。张俊便又提议说,应当把城修好,以便守御。岳飞听到后很不同意,因而不作回答。张俊再三要他作出答复,岳飞便勉强回答说:
吾曹蒙国家厚恩,当相与努力,恢复中原;今若修筑楚州城池,专为防守退保之计,将如何去激励将士?
张俊听了这番话大不高兴,接着就又说了一些攻击岳飞的话语,岳飞虽然没有做任何反应,张俊却还是怒不可遏,随即迁怒于身边的两名“候兵”,强加于他们一个罪名而下令斩首。岳飞恳切劝止,终是不肯听从。及至返回南宋行朝之后,张俊更把岳飞的意见加以歪曲,在朝内朝外到处散播谣言,颠倒是非黑白,对岳飞进行诬蔑。他说岳飞曾在楚州当众宣言:楚州不可守,因而楚州城何必修?张俊之所以制造这类谣言,是要说明岳飞立意要放弃楚州,亦即放弃淮东整个地区,而退保长江。然而事实上,真正要放弃淮南而退保长江的,却并不是岳飞,而是张俊、秦桧和赵构诸奸贼。他们从此玩弄起贼喊捉贼的手法。
张俊的上述诸行为,越来越受到赵构和秦桧的赏识和宠信。他们目前暂先撇开岳飞,依然共同策划收拾韩家军的勾当。原在韩家军总领钱粮的胡纺,这时已被秦桧、张俊所收买,便揣摩着当时事势与主使人意图,出而诬告韩世忠的部曲耿著“鼓惑众听,希图生事”。耿著立即被逮捕入狱,继被判决“杖脊,刺配吉阳军牢城”。秦桧等人的意图,是要把这一案件尽量扩大,实行株连蔓抄,以最后达到惩治韩世忠本人这一目的为止。
岳飞的为人,忠直强项,直情径行。这次楚州之行,没有使秦桧、赵构顺利达成其收拾韩家军的目的,更使得这伙操权得势的奸恶集团,对岳飞的仇恨又远在韩世忠之上了。于是,还没有来得及把耿著的案件照原来的阴谋扩大下去,秦桧、张俊、赵构等人的怨毒之气,又要一股脑儿往岳飞身上去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