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真贵族撕毁了宋、金和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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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王朝在大事宣扬和庆贺和议成功的同时,还派遣了大量的文武官员,到河南和陕西地区,去接收那些已被金廷允许交还的州郡。例如,委派了孟庾、刘锜去作东京开封府的正、副留守,路允迪、李显忠为南京应天府的正、副留守,李利用为西京洛阳的权留守,等等。

在这期间,金朝女真贵族之间的矛盾斗争也再一次激烈爆发。自从粘罕一派的势力被推翻以来,在金朝最掌大权的挞懒、宗磐一派,操权得势并没有多久,就因受到兀术一派的对抗和打击,很快地走向下坡路,并很快地被铲除掉了:金熙宗天眷二年(南宋绍兴九年,公元1139年)七月,宗磐首先以“谋反”罪名被杀头;紧接着挞懒也被派往燕京去做“行台左丞相”,到任还不及一月,便又以“与宋交通,倡议割地”的罪名而被逮捕,押解到兀术军营所在地祁州(今河北省安国县),全家在那里都被杀害。

把旧属伪齐刘豫的河南、陕西之地割归南宋,不论挞懒所持理由是否充分,在兀术是并不同意的。而今,兀术既已进位为都元帅,成为金朝大权独揽的人物,他首先就要推翻宋、金间的这一成约。

从当时宋、金对立的形势来看,军事上的主动之权,一直是操持在金方的女真贵族手中,而不是操持在南宋的最高统治集团手中。因此,随着金朝当权人物的更替,其对宋的进攻或“议和”,亦即采取军事行动或政治攻势,便完全可以因人而异,因时而异,而且予取予求,大多均能如愿以偿。宋、金双方十多年对立斗争的经历,更助长了女真贵族们的傲慢之气。他们为所欲为,对南宋王朝的军事政治实力的估计,越来越低。

天眷三年五月,金朝下诏给兀术的都元帅府,要他“兴师问罪,尽复疆土”,亦即要复取河南、陕西之地归于金的统治之下。接着,金军分四路南下:聂黎贝堇出山东,李成犯河南,左监军撤离喝自河中(今山西省永济县)趋陕西,都元帅兀术率兵自黎阳(今河南省浚县)趋汴京。

兀术率领孔彦舟、郦琼等人,以精兵十余万人去攻打开封,宋方刚刚派来的东京留守孟庾望风迎降;李成去攻打洛阳,宋方的权西京留守李利用弃城逃跑;前此曾任归德府知府的葛王完颜褎,这时仍被金朝委以旧任,当他率领数千骑前往归德上任时,宋方新派去的南京留守路允迪也投降了。其后,兀术就又率领了几个头目的大军前去攻打顺昌府(今安徽省阜阳县)。本也以为必可马到成功的,却不料竟被刘锜打得大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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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绍兴九年(1139)的夏秋之交,当南宋王朝派遣文武官员到河南、陕西去接管“新复州郡”的同时,还派遣了王伦和蓝公佐为正、副使臣,出使金国。他们抵达金廷之后,金廷派人质问他们,是否知道挞懒犯罪被杀的事,他们答说“不知”,然后此人便又斥责他们说:

你们这次奉使,并无一言涉及岁币,却专谈割地的事;你们只知道有个挞懒,哪里知道还有个大金朝廷!

就因为对话双方的口径距离太大,金方便把王伦扣留,而只令蓝公佐南归,要他禀报南宋朝廷,首先要考虑岁贡数量,誓表措词,改奉金朝正朔,接受金朝册命等事,并且还要索还河东、河北流移到南方的士民。

南宋王朝的臣僚闻悉这一情况之后,预料到局势又将发生变化,便向赵构秦桧建议,要及早作些军事准备,以防万一。然而赵构、秦桧并不听从,他们仍要继续派人出使金朝,去答复女真贵族们所提出的问题和要求。于是,右正言陈渊在再三上书论谏而不见听从之后,又在绍兴十年(1140)正月二十三日写了一道《上殿札子》,说道:

近因蓝公佐归自金国,而同时正使王伦辄为金人所留。又闻金人尽诛往日主议之人,且悔前约,以此重有邀索。国事之大,无过于此。于是辄以和战二议不可偏执之说,仰慁宸严,冀以少塞臣责。……

且陛下既知今日之和自当以战为主,则和之不可坚守而战之不可不备也审矣。今乃急于遣使而不及其他,此臣所以疑也。

且“使”之所以不可不遣者,以虏之不能无求,而我亦不得不许也。虽不得不许而亦有不可许者。如取河北之民则失民心;用彼之正朔则乱国政;若此类者,诚不可许。至于誓书之有从违,岁币之有多寡,又在夫可许与不可许之间,斟酌而予夺之,尤所当慎也。盖誓书之未行,必待岁币之有定,而岁币之数,寡则可从,多则难继。彼方挟强以凌我,求之者多而与之者寡,必不谐矣。且为后日之计,又不可多。然则“使”其可遽遣而莫之议乎!……

盖和战两途,彼之意常欲战,不得已而后为和;我之意常欲和,不得已而后有战。战非我之意,和亦非彼之意,不能以相异也。……然则和之必变,可立而待矣。或者必欲多与之币以幸其久而无变,无是道也。

故臣愿陛下以和为息战之权,以战为守和之备,惜财以厚民,吝予以存信,不务目前之利,务为长久之策……

另有一个名叫张汇的兖州人,因随父仕宦于河北而陷入金人统治下。在1140年初,他听到蔡靖的儿子蔡松年(时任兀术元帅府的“主管汉儿文字” )说,金朝有撕毁“和约”、再以大军南侵的意图,便与三数好友潜行渡过黄河,奔赴杭州,写了一封奏疏,指陈金朝的许多弱点,并对当前宋、金对立斗争的形势作了一番分析,说道:

敌主懦将骄,兵寡而怯,又且离心,民怨而困,咸有异意。邻国延颈以窥隙,臣下侧目以观变。寇盗外起,亲戚内乱。加之昔之名王良将如粘罕、挞懒之徒,非被诛则病死,……内有羽毛零落之忧,外失刘豫藩篱之援。譬之有人自截其手足而复剖其腹心,欲求生也,不亦难乎!此乃皇天悔祸,眷我圣宋,复假贼手以去群凶,特以良时付之陛下,周宣、汉光[武]中兴之业也。……

又况当前河北人心未安,而河南废齐之后,人心亦且摇动。王师先渡,则弊归河北而不在中原;设若兀术先犯河南,则弊归中原而不在河北。但能先渡河者,则得天下之势,诚今日胜负之机,在于渡河之先后尔。而兀术已有南犯之意,臣恐朝廷或失此时,反被敌乘而先之。

不论是陈渊的或张汇的奏章,话都说得十分平静温和,全没有使用带刺激性的字眼儿。对一心想要屈己降敌的秦桧和赵构既不曾稍加指责,而对于敌方情况的分析,也大可激励秦桧、赵构的报仇雪耻的志气。倘借此真能唤醒他们的天良,他们就应该痛改前非,振作起来,做一些抗敌御侮的战争准备。而事实却又大谬不然。他们仍在那里“我行我素”,只希图不惜以任何代价向敌人乞讨得一个苟且偷安的残局。及金的南侵大军攻占了开封、洛阳等地的消息传到南宋王朝时,赵构、秦桧竟全感到突如其来,大为震惊,惶恐不知所为。他们“顾盼朝士,问以计策”。在座有一个名叫张嵲的人,低声背诵了《尚书·咸有一德》中的话说:

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

秦桧听到之后极为欣赏,到别人散去后便特地把张嵲留下,问他适才细声背诵《尚书》语句的用意所在。张嵲又向秦桧说:

天下之事,各随时节,不可拘泥。曩者相公与虏人讲和者,时当讲和也;今虏人既败盟,则曲在彼,我不得不应,亦时当如此耳。

说完这些话,张嵲还向秦桧出谋献策,要他赶快诏谕驻防外地的诸大将,一并作应战的准备。赵构、秦桧果然采纳了他的意见,颁布了一道诏旨。全文是:

昨者金国许归河南诸路,及还梓宫、母、兄。朕念为人子弟,当伸孝悌之义,为民父母,当兴拯救之思,是以不惮屈已,连遣信使,奉表称臣,礼意备厚。虽未尽复故疆,已许每岁输银绢至五十万。所遣信使,有被拘留,有遭拒却,皆忍耻不问,相继再遣。不谓设为诡计,方接使人,便复兴兵。今河南百姓休息未久,又遭侵扰,朕衋然痛伤,何以为怀。仰诸路大帅各竭忠力,以图国家大计,以慰遐迩不忘本朝之心,以副朕委任之意。①

还以“三省枢密院同奉圣旨”的名义颁布了一道《赏格》说:

两国罢兵,南北生灵方得休息,兀术不道,戕杀其叔,举兵无名,首为乱阶。将帅军民有能擒杀兀术者,见任节度使以上,授以枢柄;未至节度使以上,授以节使;官高者除使相;见统兵者仍除宣抚使;余人仍赐银绢五万匹两,田一千顷,第一区。②

二、刘锜顺昌败金军

刘锜本来驻守淮西,在绍兴十年三月内被调为东京副留守,同月下旬,他率领所部全部兵马以及新从殿前司拨与他的三千名步兵,用了九百艘船只装载着,“绝江溯淮”,要往开封去上任。走了四十多天才抵达顺昌府界,而金军这时已经把开封、洛阳、归德三城攻占,且又分兵进入陈州(今河南省淮阳县),向着顺昌府的方向进军,距离顺昌府城也只有三百里的路程了。

刘锜的部队于五月十八日全部开进顺昌城。刘锜与顺昌知府陈规共同商定坚守此城之后,即又分命诸将去担任四门的守御。

在五月二十五六两天内,金军中韩常和翟将军的人马最先到达顺昌城外,刘锜的部队与之接战,取得了几次胜利。二十九日,金方的龙虎大王和三路都统葛王褎的军队也都从陈州前来增援,人马共达三万以上,把顺昌城从四面包围起来。刘锜派兵从四门开出,与布置在城上的士兵呼应作战,对于距离远的敌人则以破胡弓、神臂弓和劲弩射击,对于近距离的敌人则以步兵邀击。从上午一直激战到日暮,打得金军“慌怖四奔”,溺死在小河中的人马“不可胜计”。又是一次大胜仗。

六月初七日,兀术率大兵到来,与龙虎大王、三路都统、翟将军、韩常诸头领的部队“连接下寨,人马蔽野,骆驼牛马纷杂其间,毡车、奚车亦以百数。攻城战具来自陈州,粮食器甲来自蔡河”。气势好不盛大威武。

多年来和宋军交战的经验,使得兀术对宋军只是充满了轻蔑之感。当他知道龙虎大王诸人都曾被宋军打败时,他对他们都痛加斥责,而且向他们布置战斗任务说:

顺昌城壁如此残破,可以用靴尖把它踢倒。来日一定要打进城去,进入知府衙门去会餐。谁个能掳获妇女玉帛,即归谁个所有。

说罢还折箭为誓,表示决不食言,借以激励部众。到初九日凌晨,兀术就调动龙虎大王诸首领下的全部人马,“甲兵铁骑十有余万”,再一次包围了顺昌城。他本人自领其护卫牙兵三千人,东西奔驰,回环指呼。

刘锜把一部分将兵分布在城上,另外的将兵则每五千人分作一支,令其轮番出城应战,集中力量,选择重点去突击敌人。最初是出击东门外的敌兵。只须城上的守兵认为战机已到,发擂击鼓,出城的部队即与敌人交锋。

虽还只是夏历六月上旬,然而顺昌却是属于大陆性气候的地区,天气已进入酷暑季节。而北人最怕暑天,这是刘锜所深知的。于是,他要充分利用金军的这一弱点:他令士兵把一副甲胄曝晒在日光之下,待其热甚不可着手之时,便急令当番的五千人赶快出城奋勇击敌。宋军这时刚到日光之下,衣甲均不甚热,而金军则暴露在日光下已经多时,衣甲已经热得不堪着手,实在难于冒暑应战,所以一经接触,便又被击败。

金军的主力——骑兵,全为女真族人。凡其从汉族居民中强行签发的士兵,均为步兵。上阵作战时,大多是把步兵摆在正面,使之首先冲锋陷阵,而把骑兵摆在左、右翼(汉人之被签从军者称左、右翼骑兵为“拐子马”)。兀术身边的侍卫亲军皆“重铠全装”,更是骑兵中之最精锐者。宋军的主力则是步兵,其驰骋冲击之力远不能与骑兵相比。因此,在前此宋、金战争的所有战役中,宋军总是难以招架得住的。刘锜在这次作战之前却急中生智,他要出城作战的士兵,每人都带一个竹筒和一把大刀,竹筒中装满煮豆,入阵后把竹筒投掷地上,煮豆狼藉满地,竹筒也到处乱滚,金军的马匹在饥困之余,既要低头去吃豆,其腿脚又为竹筒所绊搅,根本无法行进。这时,宋军士兵便以大刀去斫马足。一只马足被斫折,则人马皆仆,前后左右互相蹂践,更要连累十数人马。这样,宋军就赢得了这次大胜仗。这一天,“西风怒号,城土吹落,尘霾涨天,咫尺不辨”。金军的“毙尸倒马,纵横枕藉”,约计损伤了十之七八。所丢弃的旗帜器甲,像稻、麻、苇、竹一般,到处都是。金军在全部撤退之后,其首领们总结这一次战役说:“自从与南朝作战以来,已达十五年之久,却从来没有失败得像这次一样。这必是南朝从外国借来了鬼兵,我辈是无法抵抗得住的。” ①

杨汝翼的《顺昌战胜破贼录》在把顺昌战役全部叙述完了之后,又写道:

方金贼在城下,得递到御笔,“刘锜择利班师”。太尉以方御敌,未敢为进止。

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于绍兴十年六月乙卯记“顺昌围解”后也写道:“宗弼之未败也,秦桧奏‘俾锜择利班师’,锜得诏不动。”并于“班师”下加注说,《顺昌破贼录》所说“递到御笔云云,其实宰相所拟也”。而《宋史·高宗本纪》(六)在绍兴十年六月记述了顺昌战役之后,也说道:

初,秦桧奏命[刘]锜择利班师,锜不奉诏,战益力,遂能以寡胜众。

不论从上引哪一条记载看,都不能知道这道“择利班师”的御笔究系何日发出、何日递达的,姑且抄在这里,借以说明,即在敌人已经以大军进逼之际,赵构和秦桧也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坚决抵抗,当然更没有乘胜进击的打算了。

南宋王朝这次不肯乘胜进取,确实是坐失良机。被扣留在金国的南宋使臣洪皓这时从燕京写密信通知南宋说,“顺昌之役,虏震惧丧魄。燕之珍宝悉取而北,意欲捐燕以南弃之。王师亟还,自失机会,可惜也。” ①可见在屡胜之后的这一次大的挫败,给予女真贵族们的震动是十分严重的。

在顺昌战役期间正充任顺昌府通判的汪若海,也在事后写信给南宋王朝的一位高级官员,大意说:

刘锜所统不过二万人,又只用其中的五千人出战,而终能打败敌人的大军。现今诸大将所统之兵均多于刘锜,若乘刘锜战胜之后,士气百倍之际,诸路并进,兀术之兵即可一举而破,此断非难事,只可惜把机会错过了!

当然,这次的大好机会尽管已经错过,倘使南宋王朝真有克敌制胜、报仇雪耻的决心,在此以后,也仍随时可以捕捉到良好战机,而实现战胜攻取的目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