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投降、受降仪式之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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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用什么方式使张通古把所挈国书递交出来,这成为自张通古进入杭州以来,南宋王朝的君臣们朝夕发愁的一个问题。他们最感为难的,是必要赵构亲自跪拜在金使面前接受一事。以为这使赵构在南宋臣民面前丢脸太甚,继此之后,还有何等脸面对南宋军民发号施令、作威作福呢?然而在赵构本人,却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他回想到建炎三年(1129)从明州逃往海中的事,那时候,赵鼎是御史中丞,他却主张与金人画江为界;他甚至还心甘情愿地留在明州充当接伴金使的人,要与金人磋商画江为界的事。只因后来金使未来,所以此议未能实现。这件往事说明,那时即使有意要向金人跪拜,还苦于得不到机会呢!有了这番回忆之后,赵构便认为,若不得已而亲自跪拜在金使面前接受其国书,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因此,他有一天竟声色俱厉地向台谏官勾龙如渊、李谊等人发牢骚说:

士大夫但为身谋!向使在明州时,朕虽百拜亦不复问矣。

这话虽是直接针对着赵鼎而发,实际上却也是说给目前所有不同意屈膝投降的人们听的。李谊便乘机提议说:

此事莫须召三大将来与之商议?总须商量得一个最妥善的办法才好。

赵构不吭声,过了半晌又说道:

王伦本是专为此事(按指“屈己求和”)出使金国的,到今天他却又首鼠两端,动摇起来了。秦桧素主讲和之议,现今却也来求去(按:此指因胡铨上书,秦桧上表待罪事),他走掉当然无甚关系,今后金人只会来要我,岂能要他秦桧!

这些话语,表明赵构对于屈膝投降的事是如何地死心蹋地,还表明,倘若一定要他亲自跪拜接受金的国书,他也已有了充分的精神准备:照办!

然而南宋王朝的臣僚们,包括那些力主投降的人们在内,却总认为这是过分丢脸的事,总应当尽量避免赤裸裸地进行那样的表演才好。在朝堂上聚议此事时,有人便建议说:

既然北面拜受金人诏书,已成为无法改变的事,那就最好把我朝祖宗的“御容”(画像)都陈列出来,而把金人的“诏书”置于祖宗“御容”中间,这样,就假称是在跪拜祖宗御容,面子上庶几可以过得去。

这样地纷纷议论了好几次,却终于还是做不出最后的抉择。

2

秦桧不但受到赵构的委托,有关对金投降的全部事体一律由他负责去办;在他本人主观愿望上,更极愿意把全部事情都承担下来,替他的女真主子真正干一桩事业出来。因此,如何接受金朝国书的事,在秦桧家中和宰相府里,也是一个最最主要的议题。有一天,给事中楼炤向他说道:

尚书》上有“高宗谅阴,三年不言”,“百官总已以听于冢宰”的记载,皇上目前也正在守丧,丞相岂不正可引此为据,代替皇上去跪拜接受这份“国书”吗?

秦桧听了这些话语,恍然大悟。于是,他和赵构商定,由他以宰相身份去跪拜接受金朝的“诏书”,赵构则躲在深宫中,不用亲自出场。

张通古提出的要求当中,还包括:在接受了“诏书”之后,要把它安置在“玉辂”当中,然后送往南宋的朝廷之上,把它收藏起来;并且要宋的文武百官们,一部分在玉辂之前引路,另一部分则在玉辂之后护从。这当然也必须照办不误。

腊月二十八日,秦桧作为赵构的代理人,到左仆射馆去拜见了张通古,并且跪拜接受了金国的诏书。他敬谨遵守张通古的旨意,在事前就把“玉辂”安置在馆门之外,并且叫三省中的一些吏员分别穿上绯色的或绿色的服装,腰间各带银鱼,装扮成一般官员模样;枢密院的一些吏员则穿上紫色服装;腰间佩带金鱼,装扮成更高级官员模样。等到“诏谕江南使者张通古”出来之后,或作前导,或作扈从,既护卫金的诏书,也护卫金的使臣。①

接受了金朝的“诏书”,亦即承认了南宋只是金朝的藩属,承认了金、宋之间的君臣关系。“诏书”中的语气,早已把这种君臣上下之分充分表现出来,不再像前此的国书那样,即不再把南宋视为对等的国家,而对于赵构也直呼其名了。因而,在南宋赵甡之的《遗史》当中,关于此事的一段记载便说道:“通古所持诏,其辞不逊。上皆容忍之!”

二、秦桧、赵构恬不知耻地大肆宣传“和议”的成功

绍兴九年(1139)的元旦,赵构下诏说:

大金已遣使通和,割还故地,应官司行移文字,务存两国大体,不得辄加诋斥。布告中外,务令知悉。

金朝的诏书早已不把南宋作为对等国家看待,其中又全是以上临下的语气,亦即南宋人所说的“其辞不逊”,可见在金朝一方原无所谓“存两国大体”这一概念,而赵构此诏,无非要限制南宋所有具有国家民族意识的臣民,再不要对他和秦桧的屈膝投降行径加以论列罢了。

到正月初五日,赵构又下了第二道诏书说:

朕以眇躬,嗣承丕绪,明不能烛,德不能绥,为人子孙不能保其所付,为人父母不能全其所安。虽穷宵旰之勤,未息边隅之警。当国难军兴之既久,而师老财匮之是忧。被甲荷戈者苦暴露之劳,行赍居送者困征诛之扰。衣冠流离而失所,黎元憔悴而靡堪。由朕一人,昧于治理,祸贻尔众,罪在朕躬。胡颜以宁,侧身思咎。

至于宗祧缅膈,陵寝久荒,梓宫未卜于因山,天属尚留于远域。荼苦斯极,振古未闻。

赖将相之元臣,推忠协德;资爪牙之众士,戮力同心。缮甲治兵,内以训练于行伍;固军峻垒,外以保守于封陲。

上穹开悔祸之期,大金报许和之约:割河南之境土,归我舆图;戢宇内之干戈,用全民命。自兹爱养士卒,免罹转战之伤;蠲减赋征,渐息编氓之力。俾南北悉臻于绥靖,而国家遂致于敉宁。嘉与群生,格于康义,肆颁旷荡之恩,用慰迩遐之俗。於戏!睦邻修好,既通两国之欢;和众安民,以图万世之利。尚赖文武之士,同寅协恭;疆埸之臣,慎终如始。共扶兴运,永底丕平。咨尔多方,体予至意!

在这一道诏令当中虽已耍尽花招,掩盖真相,欺弄国人,并极力形容金朝对宋怎样地皇恩浩荡,然而只因有“上穹开悔祸之期”一句,却仍使金朝贵族大为不满,以为不应当归德上帝而不归德金人。在此诏命后面,还附有大赦条款如下:

应河南新复路分现任文武官,各安职守,并不易置。山寨土豪等,优与推恩。

应陕西掌兵官,昨缘抚驭失宜,致有离散,非其本心,今来既已归还,各仰安职。

应进士诸科,曾因刘豫伪命得解者,并与理为单数。

应新复州县,放免苗税三年,差徭五年。

应两淮、荆襄、川陕新旧宣抚使及三衙管军,并特取旨,优异第赏;统兵官等第推恩;内外诸军,并与犒设。

张邦昌、刘豫僭号背国,原其本心,实非得已,其子孙亲属,并令依旧参注;无官者仍许应举。

军兴以来,州县失守投降之人,不以存亡,并与叙复,子孙依无过人例。

靖康围城伪命,及因苗傅、刘正彦名在罪籍,见今拘管编置者,并放逐便;未经叙用者与收叙。

绍兴八年特奏名进士,试入第五等人,并特依下州文学恩例。

江、浙诸路今年和预买绸绢,每匹特免一贯文。

江西、湖广等路,见有盗贼啸聚去处,并许自新,前罪一切不问。②

在颁布这道大赦诏令之后,接着便又派遣韩肖胄去金国报聘,派遣王伦去作交割地界的专员,派遣方庭实去宣谕汴京和西京洛阳、南京归德、北京大名诸地,派遣周聿、郭浩去宣谕陕西,派遣郭仲荀去做汴京的守臣,派遣皇亲赵士褭,张焘去河南“恭谒祖宗陵寝”,还派遣楼炤到永兴等路去“宣布德意”。以上所派遣的七种使臣,全都随身携带了数量浩瀚的官吏兵民同往,每种使臣的开销都不下三数十万贯,总而计之,其所费至少应在二百万贯以上。

上述种种事件都表明,赵构、秦桧在搞成了丧权辱国的对金投降罪恶勾当之后,竟是那样的得意洋洋,那样拼命地扩大宣传,目的只是企图此后能顺顺当当地仰承金人的鼻息,对东南半壁的人民继续进行其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是的的确确地不知羞耻为何物了。

三、岳飞对降敌罪行的激烈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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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王朝绍兴九年正月五日的赦书,于一周以后的正月十二日递送到鄂州的岳家军营。赦书中所谈到的“新复州郡”的一部分,即西京河南府一带,原即划归岳飞的辖区之内,按照定例,岳飞应当在接奉这道赦书之后上表致谢。岳飞就利用这一机会,委托幕僚当中那个出身河朔、豪侠尚气的张节夫撰写了一封谢表:

今月十二日准进奏院递到赦书一道,臣已即躬率统制、统领、将佐、官属等望阙宣读讫。

观时制变,仰圣哲之宏规;善胜不争,实帝王之妙算。念此艰难之久,姑从和好之宜。睿泽诞敷,舆情胥悦。臣飞诚欢诚抃,顿首顿首!(以上为第一段)

窃以娄敬献言于汉帝,魏绛发策于晋公,皆盟墨未干,歃血犹湿,俄驱南牧之马,旋兴北伐之师。盖夷虏不情,而犬羊无信,莫守金石之约,难充谿壑之求。图暂安而解倒垂,犹之可也;顾长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以上为第二段)

恭惟皇帝陛下,大德有容,神武不杀,体乾之健,行巽之权,务和众以安民,乃讲信而修睦。已渐还于境土,想喜见于威仪。(以上为第三段)

臣幸遇明时,获观盛事。身居将阃,功无补于涓埃;口诵诏书,面有惭于军旅。尚作聪明而过虑,徒怀犹豫以致疑:谓无事而请和者谋,恐卑词而益币者进。(以上为第四段)

臣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颡以称藩!(以上为第五段)

臣无任瞻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贺以闻!

岳飞虽自称是“奉表称贺”,其实这与其称做“贺表”,远不如称做“抗议书”更为确切。《南宋书·张节夫传》谓秦桧读此表,切齿痛恨!可见对其讥刺之深。我们不妨把全文稍加剖析。

表文的第一段,都属于官样文章,不说明任何问题。

表文的第二段,就都是论证金人之决不可信,和平之决不可保。从此所能得出的最符合逻辑的推论,当然就是:不要在“和谈”的幌子之下对金实行投降。

表文的第三段,是替赵构说几句遮羞的话。

表文的第四段,则是以自我批判的形式,揭示这次投降事件之可耻;并还进一步说,不要以为投降和受降的仪式已经举行,即可保证无事;金人的阴谋诡计是随时都会施展的。

表文的第五段,是全文的画龙点睛之处,也是岳飞所一贯坚持的主张。岳飞斩钉截铁地把自己的主张又借此机会提出,这就等于说,对于所谓的“讲和”,他是从根本上不予承认的;他不但坚决反对赵构、秦桧向金朝称臣纳贡的行径,而且还要坚定不移地去收复失地,收复燕云,最终还要把金政权变作宋政权的一个属国藩臣!

这道所谓《贺表》,悲愤激昂,壮怀激烈。它迸发出多年来郁结在岳飞胸中的积愤,也凝聚着全国亿万人民从丹田释放出来的心声。因而更能激励人心,鼓舞士气。在它传布出来之后,立即被人们传诵在口。由于岳飞大军在握,而这支大军又是当时最精锐的劲旅,所以他在《贺表》中写进了这样一些话语,也更显得格外响亮,格外雄壮。它给予所有具有民族意识的南宋人民和官僚土绅以极大的希望、信心和力量。然而也正是因其如此,便又惹得秦桧、赵构等民族败类对岳飞嫉恨得咬牙切齿。

具有反抗恶潮逆浪的勇气,并挺身出而与之搏斗的人,是最应赢得世人尊敬的人,而岳飞用其全副身心精力与之搏击的,却正是当时最大的逆浪和恶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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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九年正月十一日,南宋王朝为了庆贺“和议”的成功,把京湖宣抚使岳飞和川陕宣抚副使吴玠的官阶都进升为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为岳飞进升官阶的《制词》是:

门下:搜卒乘而缮甲兵,尤谨艰难之日;听鼓鼙而思将帅,不忘闲暇之时。乃眷爪牙之臣,夙勤疆埸之卫。爰加褒律,丕告治廷。

太尉、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充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兼营田大使、武昌郡开国公、食邑三千五百户、食实封一千肆百户岳飞:霍卫有闻,沈勇多算。有岑公之信义,足以威三军;有贾复之威名,足以折千里。临敌而意气自若,决策则机智若神。陷阵摧坚,屡致濯征之利;抚剑抵掌,每陈深入之谋。眷彼荆襄,实勤经略。边鄙不耸,几卧鼓而灭烽;流亡还归,皆受田而占籍。奠兹南纪,隐若长城。

属邻邦讲好之初,念将阃宣劳之久。肆因庆泽,式表高勋。是用进同三事之仪,仍总两藩之节。衍封多井,增实腴租,以昭名器之崇,以就宠光之渥。

呜呼!丰报显赏,盖以褒善而劝功;远虑深谋,尚思有备而无患。祗若予训,益壮尔猷。可特授开府仪同三司,依前武胜定国军节度使、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兼营田大使、加食邑五百户、食实封三百户。封如故。主者施行。

在这道《制词》当中,既把岳飞与西汉的卫青、霍去病相比,又把他与东汉的岑彭、贾复相比,说他临敌有智略,决策若神明。全文虽都是褒奖之词,却又全都没有超出乎岳飞和岳家军的实有的事功之外。这样的一道褒奖诏令,既不是为了论功行赏而发,其用意当然是专在对岳飞进行笼络,免致岳飞再对这次的所谓“和议”出而作梗。却不料赵构、秦桧所企求的这一目的,不仅完全没有达到,相反,岳飞还借用“辞免”的机会,对这次所谓“和议”进行了又一次无情的抨击:

臣正月二十四日准都进奏院递到白麻一道,除臣开府仪同三司、加食邑五百户、食实封三百户者。臣初捧制文,尚怀疑惑:岂谓非常之典,遽及无功;又于二月十四日准本司往来干办官王敏求差人赍到前件告一轴,乃知朝廷以逆虏归疆,而将阃之寄例进优秩。不惟臣一己私分愈切惊惶,至于将士三军,亦皆有靦面目。

伏念臣奋身疏逖,叨国显荣,每怀尸素之忧,未效毫分之报,岂可因此霈泽,遂乃滥预褒升!伏望圣慈,特此睿断,毋嫌反汗,亟寝误恩。所有告命,臣不敢祗受。已令本司签厅牒鄂州寄收,以待朝廷追取外,冒犯天威,不任激切俟命之至。取进止。

岳飞在这里既提出了“岂谓非常之典遽及无功”,作为他不应进官加封的理由,也说到“至于将士三军,亦皆有靦面目”,借以表达岳家军全都反对这次借和议之名而屈膝投降的强烈反应。

宋朝的文武大臣,每逢进官升秩等事,总都要上表辞谢,大致都是在辞谢三数次之后方肯受命。就岳飞的这首《札子》的内容看来,态度倔强,措词激切,用意决不在于履行一些照例的公事,而是坚决地不愿意把自身和岳家军全体人员也被裹入赵构、秦桧卖国降敌的罪恶勾当之中。然而南宋王朝的当权者们是不肯作这样的理解的,于是又依照惯例下诏给岳飞,不许他再上书辞免。岳飞在二月二十七日接到不许辞免的诏书后,又上书恳辞,说道:

臣近者累犯天威,力辞恩宠,庶几陛下洞烛危恳,终赐矜从。而温诏谆谆,未回睿听。跼地吁天,不知所措。

夫爵赏者人君所以为厉世磨钝之具,人臣得之,所以荣耀乡里而显贲宗族也,谁不欲贪多而务得哉!然得所当得,固以为荣;受所非受,反足为辱。伏念臣奋迹羁单,被恩优腆,使臣终身只守此官,已逾涯量;岂可分外更冒显荣,遂速颠隮!虽陛下推天地至宽之量,在所兼容;而微臣抱金石图报之心,宁无自愧!所有臣为将不效、献言悖理之实,臣于累奏中固已缕陈,更不敢谆复紊烦圣听。伏望陛下检会臣累次札子,追寝成命,特降俞音,庶使微臣少安愚分。取进止。

尽管岳飞再三恳辞,赵构却一直是不允所请。所以李心传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说:“[岳]飞以议和非计,累表辞所进官,不许。”这样,在此后岳飞的系衔当中,便不能不把“开府仪同三司”列在首位了。

3

开封是北宋的首都,也是北宋的宗庙社稷之所在;而洛阳则是北宋各代皇帝陵墓之所在。这两地都包括在这次金政权赐予南宋的地区之内,因而当赵构、秦桧对“和议告成”大事粉饰夸说之际,秘书省正字范如圭便又向赵构建议说:

两京版图既入,则九庙八陵相望咫尺,而朝修之使未遣,何以仰慰神灵,下遂民志?

于是,在绍兴九年的正月上旬之末,赵构便派遣了判大宗正寺的赵士褭和兵部侍郎张焘一同到洛阳远郊县区去朝拜那八座陵墓。至于宗庙,则因开封城市还没有办好“交割”手续,赵构是不敢贸贸然派人前去“朝、修”其宗庙社稷的。到二月中旬,赵士褭和张焘从杭州出发,要经由武昌、信阳、蔡州、颍州以达洛阳。由于这些地点全在京西湖北宣抚使岳飞的辖区之内,赵构于赵、张二人出发时便又下令给岳飞,要他负责供应修理诸陵墓所需的人工和费用。

其实,岳飞在正月十二日看到那份所谓“讲和赦书”之后,就已经写了一道奏章,表示要躬诣诸陵进行洒扫。其奏章略谓:

西京河南府系臣所管地分,自刘豫盗据以来,祖宗陵寝久失严奉,臣不胜臣子区区之情,欲乞量带官兵,躬诣洒扫。

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南宋王朝在二月三日给予岳飞的回答是:

已降指挥,差同判大宗正事士褭、兵部侍郎张焘前去祗谒陵寝。三省枢密院同奉圣旨:札与岳飞照会;候逐官起发,申取朝廷指挥,量带亲兵,同共前去祗谒。

其实,岳飞申请前往洛阳地区的目的,并不单纯在于“祗谒陵寝”和“躬诣洒扫”,而还别有用意:要去深入了解敌方的军政情况及其可乘之机。这后一种用意他更迫不及待地要尽快实现。因此,当他虽已闻知赵士褒、张焘被派前去“朝修祖宗陵寝”,但还没有接到南宋王朝二月三日那道《省札》时,他又一次上书申请,要随同二使前往,并在书中把真情实意略加透露:

北虏自靖康以来,以和款我者十余年矣,不悟其奸,受祸至此。今复无事请和,此殆必有肘腋之虞,未能攻犯边境;又刘豫初废,藩篱空虚,故诡为此耳。名以地归我,然实寄之也!臣请量带轻骑,随二使祗谒陵寝,因以往观敌衅。

及至二月三日的《省札》已经递达鄂州,赵士褭和张焘也已经到达鄂州之后,岳飞又第三次上书给赵构说:

今日祗谒陵寝同判大宗正事士褒、兵部侍郎张焘已到鄂州,臣见办集行役,只俟得士褭、张焘关报行期,便同起发。或恐陛下别有使令,愿赐一一训敕。谨具奏知。

从岳飞接二连三的这几道奏札可以看出,他要到最前方去窥察敌人情况的心思如何迫切。他却完全没有料到,在看到他的论述虏情的那一奏札之后,赵构、秦桧知道岳飞之所以急欲前去洛阳地区,原来还是别有怀抱的,他们就已改变了主意,不让岳飞量带亲兵同往了。他们为此特地下诏给岳飞说:

敕,具悉。朕以伊瀍顷隔于照临,陵寝久稽于汛扫,逮兹恢复之日,亟修谒款之仪。卿慨然陈情,请为朕往。虽王事固先于尽瘁,然将阃不可以久虚。殆难辍于抚绥,徒有怀于忠荩。寤寐于是,嘉叹不忘。已降指挥,止差将官一两员,部押壕寨人匠、军马共一千人,随士褭、张焘前去,卿不须亲往。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很明显,赵构和秦桧之所以中途变卦,主要是害怕岳飞在“前往观衅”之后,难免又会寻觅战机,去触犯金朝的军事贵族;倘使他果然做出那等事来,则刚刚搞成的屈己媾和局面便又会被他破坏了,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四、在反对无效之后愤请解除军职

在三番五次地接受到告诫诏令之后,岳飞是否就心安理得地遵命留在鄂州军营当中“存抚军旅”了呢?并不。反对“讲和”的意见既然不被采纳,祗谒陵寝的请求也未获邀准,他在难以抑制自己愤懑情怀的情况下,便又决定,索性把自身所担任的军职一律辞掉好了。那样,在面对着当前这些屈膝降敌的无耻行径时,也许可以免得再发生“身居将阃,面有惭于军旅”的那种内疚和惭愧感了。于是,在绍兴九年二、三月之交的某一天内,他奏进了第一道《乞解军务札子》,全文是:

臣窃谓事君以能致其身为忠,居官以知止不殆为义。伏念臣受性愚戆,起家寒微,顾在身官爵之崇,皆陛下识拔之赐。苟非木石,宁不自知!每誓粉骨糜身以图报称。然臣叨冒已逾十载,而所施设未效寸长。不惟旷职之可羞,况乃微躯之负病。盖自从事军旅,疲耗精神,旧患目昏,新加脚弱。虽不辞于黾勉,恐有误于使令。愿乞身稍遂于退休,庶养痾渐获于平愈。

比者修盟漠北,割地河南,既不复于用兵,且无嫌于避事。伏望陛下俯照诚悃,曲赐矜从,令臣解罢兵务,退处林泉,以歌咏陛下圣德,为太平之散民,臣不胜幸甚。他日未填沟壑,复效犬马之报,亦未为晚。臣无任激切战惧俟命之至。取进止。②

赵构和秦桧看到这道奏章之后,料定这必是岳飞在气愤之下所采取的一种行动,而其中的“比者修盟漠北,割地河南,既不复于用兵,且无嫌于避事”诸语,还未必不寓有讽刺之意。因此,他们决定采取不予理睬的做法,干脆不给予岳飞以任何回音。在等待了许久而仍是信息杳然之后,岳飞便又奏进了《乞解军务第二札子》,全文是:

臣顷以多病易衰,仰渎宸听,乞退处丘垅,以便养痾。伏蒙陛下未忍弃去,尚閟俞音。不免控沥肺肝,再虑悃幅。

今贤能辈出,才智骈臻,干城腹心之士,可付以军旅者类不乏人。则臣之所请无邀君之嫌。

今讲和已定,两宫天眷不日可还,偃武休兵可期岁月。则臣之所请无避事之谤。

臣不揆庸愚,幸免此二事。止以疾病余生,恐误任使。久享厚禄,坐费太仓,蚤夜以思,身不遑处。所以不避斧钺,至于再而不自己。伏望陛下垂溥照之明,回盖高之听,曲加仁恻,洞照愚衷,使一夫之微终遂其欲,特许退休,就营医药,臣不胜感戴圣德愿望之至。取进止。

这道奏章递达南宋王朝之后,果然迫使赵构作出批示来了。其批示的全文是:

敕:具悉。卿竭忠诚而卫社,迪果毅以临戎,元勋既著于鼎彝,余暇尚闲于俎豆。蕃宣所赖,体力方刚。遽欲言归,殊非所望。顾安危注意,朕岂武备之可忘;惟终始一心,汝亦戎功之是念。益敦此义,勿复有云。所请宜不允。

欲进不得,欲罢不能,事到如此,就只能牢守在鄂州军营当中“存抚军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