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赵伯琮的被选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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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高宗赵构是宋太宗赵光义的直系后裔,而不是北宋的开国皇帝赵匡胤的后裔。
赵匡胤是怎样死的,其弟赵光义是怎样得以继承帝位的,这正是“斧声烛影,千古之谜”所指的那件事。在赵光义既已继承了帝位之后,虽千方百计地,想为上述之事搞一个钦定的宣传纲要,颁布一个统一的解说词,而从北宋直到南宋,在其朝野上下,却都在流行着一种传说,以为赵匡胤是被赵光义谋害的,赵光义的帝位是通过阴谋篡弑的办法而取得的。赵匡胤的两个儿子,德昭和德芳,也是被赵光义暗害致死的。因此,在这一长时期内的社会舆论认为,赵光义这一支,不但应当把皇位再归还给赵匡胤的后裔,甚至连篡弑时的那笔血债也得偿还。这样一些传说在长期流行之后,便又和一些离奇古怪的迷信、报应之说夹杂在一起。例如,有一个在北宋灭亡时被俘虏北去的汉人,在他“北狩时就亲见确闻之事”写成的《呻吟语》中,于金太宗吴乞买死后记有一事说:
吴乞买当金太祖朝尝使汴京,其貌绝类我太祖皇帝塑像。众皆称异。
金国铁骑的南侵和北宋政权的灭亡,以及赵姓宗室贵戚的大量被俘北去,全都是金太宗吴乞买在位期内干出来的,而被金人俘虏去的北宋皇帝和皇室子女,又全都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后裔,因此,《呻吟语》中这几句话的言外之意,乃是向人暗示说:吴乞买是赵匡胤辗转托生的,他之所以灭掉北宋而俘虏了赵佶、赵桓父子以及皇室子女多人,乃是赵匡胤借尸还魂,来向赵光义的后裔清算百余年前的那笔血泪旧债的。
因果报应和托生转世之说,在我们看来固会觉得荒唐可笑,然在整个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除极少数有进步思想和无神论观点的人物之外,这种观点却不只盛行而且经常会发生影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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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二年(1127),当南犯的两路金军攻破汴京城时,北宋皇室及其近族的男女老幼,都被北宋朝臣中那些民族败类依照女真贵族的意图,按照《玉牒簿》、《宗正谱牒》而指名追索,一律押解北去。宋太宗赵光义的嫡系子孙,除赵构一人外,几乎再没有得脱的了。赵构在即皇帝位之前曾得一子,在“苗刘之变”平定后不久即因病天逝。在扬州时因惊怖而发生了生理变态的赵构,已经再不能有生育子嗣的希望,必须从宗室中过继一个儿童来做他的儿子,以备将来继承他的皇位。
于是,在上文中所举述的那些传说,在这时又在南宋社会各阶层人群的回忆当中活跃起来。甚至于那位被尊为隆祐太后的哲宗孟后,也“尝感异梦,密为高宗言之”,更使得高宗赵构恍然大悟。孟后做了什么样的“异梦”,为什么只能向赵构偷偷地说,而不能公之于众,并且不能用文字记载下来呢?此中奥秘其实是很容易探测出来的:一定是梦见宋太祖赵匡胤来向她示意,提出要把皇位归还给他的后裔,否则是用不着弄这样的玄虚的。
绍兴元年(1131)六月中旬,上虞县丞娄寅亮乘赵构停留在绍兴府之际,上了一道奏章给赵构说:
先正有言:“太祖舍其子而立弟,此天下之大公也。……”仁宗皇帝诏英祖入继大统,文子文孙,宜君宜王,遭罹变故,不断如带。今有天下者独陛下一人而已。恭惟陛下克己忧勤,备尝艰难,春秋鼎盛,自当“则百斯男”,属者椒寝未繁,前星不耀,孤立无助,有识寒心。天其或者深戒陛下,追念祖宗公心长虑之所及乎?
崇宁以来,谀臣进说,独推濮王子孙以为近属,余皆谓之同姓,遂使昌陵(按即太祖)之后寂寥无闻,奔迸蓝缕,仅同民庶,恐“祀丰于昵”,仰违天监。艺祖(按即太祖)在上,莫肯顾歆。此二圣所以未有回銮之期,强敌所以未有悔祸之意,中原所以未有息肩之时也。欲望陛下于“伯”字行(按宋太祖第七世孙为“伯”字行)下遴选太祖诸孙有贤德者,视秩亲王,使牧九州,以待皇嗣之生,退处藩服。……庶几上慰在天之灵,下系人心之望。……
奏章中既主张从宋太祖的后裔中挑选一人作赵构的继承人,却又说只让他“视秩亲王”,“以待皇嗣之生,退处藩服”,从这委婉的措词中,可知娄寅亮在当时也是深有顾虑的。赵构那时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其生理上的变态虽已传遍朝野,却终于还是一桩秘而未宣的事,怎么可以说他今后不会再生“皇嗣”呢?而且,即使这样地委婉其辞,当他把奏章送达绍兴之后,他仍是担心会因此而惹祸。结果却是,完全为他的意料所不及,赵构看到这道奏章之后,不但没有生气,而且立即把他提升为监察御史,并立即派人把“敕牒”(任命状)送往上虞县他的家中。娄家的人突然听到有诏命降临,以为必然是大祸临头,不禁“相与环泣”起来。及至来人把升官的“敕牒”取出,全家才安下心来,而且娄寅亮也跟随来人一同到绍兴府去了。
娄寅亮的奏章中的话语不论说得如何委婉,却终于把应当选立太祖之后的意见明确地提出来了;他不仅没有因此奏章得祸,却因之而得以升官。这也反映出来,赵构对于谈论此事并不心存忌讳。从此以后,在绍兴府的南宋行朝上,便时常把它作为一个话题来谈论。宰相范宗尹、参知政事张守、同知枢密院事李回等人,就都先后向赵构谈及这个问题,也都认为应当从太祖后裔中选定一人作赵构的嗣子。以致赵构也明确地向他们说道:
艺祖以圣武定天下,而子孙不得享之,遭时多艰,零落可悯!我今如不选取太祖后裔作为我的过继子嗣,何以慰他的在天之灵!
而且此事也并不难行。只须从“伯”字行中选择一个相宜的人就可以了。
在作出这一决定之后,赵构便派人去挑选。最初选来的四五人,赵构亲眼看了之后,认为“资相皆非岐嶷”,全都打发回去。到绍兴二年(1132)夏天,又从秀州(今浙江嘉兴县)选来一个名叫赵伯琮的七岁小孩,获得了赵构的认可,这才把他纳入宫中,由得宠的张婕妤负责抚养。这就是三十年后由赵构禅位给他,并改名为赵眘的那个孝宗皇帝。
二、岳飞奏请把赵伯琮正式立为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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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伯琮被赵构收进宫中,由张婕妤负责养育,这并不等于说,只要赵构不再生子嗣,赵伯琮的继承人的地位便已经被确定下来。实际的情况是:“当时宫中亦有龃龉,故养两人。” 也就是,在张婕妤负责养育赵伯琮之后不久,另一个得宠的吴才人(即后来的吴后)又力争说,她也要养育一人,以备将来再加挑选。于是就又把一个名叫伯玖的五岁小儿收入宫中,由她抚养。这样一来,赵伯琮和赵伯玖便长期处于相互竞争“皇储”的情况下。
然而因为赵伯琮比赵伯玖年长两岁,到绍兴五年(1135)的夏天,他被封为建国公,并就学于杭州行宫中新建的书院——资善堂。在此以后,岳飞在某次召对时曾得与赵伯琮相见,看到他的相貌,听到他的言谈,觉得他确是一个英明雄伟少年。因此,岳飞认为,如果能把赵伯琮确定为皇位的继承人,那是再好不过了。
绍兴七年(1137)的九十月间,岳飞被召再到建康行朝去奏事,随军转运薛弼也“被旨”随从岳飞“入觐”。薛弼从另外一个地方赶到九江,才得在船中与岳飞相遇,在谈论了这次“被召入觐”的缘由之后,岳飞又十分严肃地向薛弼说道:
我这次到朝廷上,还将奏陈一桩有关国本的大计。
薛弼请问所要奏陈的是什么事。岳飞回答说:
近据谍报,虏酋要把他们掳去的那位丙午元子(按,钦宗赵桓的儿子赵谌,曾在靖康元年即丙午年立为皇太子,故岳飞以此称之)送回汴京,欲以此变换我方人的耳目。所以,为朝廷计,不如把读书于资善堂的建国公正式立为皇太子,这样就使虏酋无计可使了。
薛弼对于岳飞的这番话未置可否,就默然而退。这次跟随岳飞同行的,除薛弼外,还有家属和随从等人。船只顺流而下,船中的生活平静闲适。这个半生戎马的大将岳飞,却把最大部分的时间用在练习小楷上。所写的正是请求立建国公赵伯琮为皇太子的奏章。不但亲自抄写,连文字也是岳飞亲自撰就的,并且不向别人说破。当薛弼问知他是在抄写这样的奏章时,不免表示一点意见,说道:“身为大将,似不应干预此事。”岳飞却只回复他说:“臣子一体,也不当顾虑形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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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此次被召入朝奏事,究竟是要他奏报什么事体,已无法考知。我们所能知道的是:岳飞和薛弼一同到达建康之后的某一天,他们两人分别被引见于内殿,岳飞为第一班,薛弼为第二班。大概是在谈过了被召入朝的主题之后,岳飞把他在船中写好的奏章,在赵构面前诵读。在诵读的进程当中,他突然又深切地感觉到,真如薛弼所说那样,这样的建议似乎不是他职分以内的事,因而心中感到十分惶恐。这时恰恰有一阵微风吹来,吹得他手中的奏章摇摆不定,他诵读奏章的声音便也益发有些颤动,几至于读不成句。到他读完之后,果然如他所最担心的那样,赵构很不愿意他“越职”论及此事,向他说道:
卿言虽忠,然握重兵于外,这类事体并不是你所应当参预的。
仅仅赵构这一句责难之辞,使得岳飞在退下殿陛之时,面孔直如死灰一般。
薛弼紧接在岳飞退下之后登殿奏事,赵构首先开口说道:
岳飞适才奏请确立建国公为皇太子,我告诫他说:“卿言虽忠……”
薛弼回答说:
臣虽在其幕中,然而从来不曾听他谈及此事。前几天赶到九江见到了他,只见他整天在舟中练习小楷,知道他是正在书写“密奏”。岳飞的所有密奏,全都是他自撰自写的。
赵构又说道:
岳飞听了我的话后,似乎很不高兴。你可按照你的意思,再去对他进行一番开解。
薛弼只好在领受了这一任务之后就退了出去。
这时候,身兼将相重任的张浚已被罢免,赵鼎已再次拜相。在岳飞、薛弼朝见了赵构的第二天,赵构又与赵鼎相见,他仍是首先向赵鼎说道:
岳飞昨日奏乞立建国公为皇子,这事情不是他所应当参预的。
赵鼎回答说:“想不到岳飞竟这样地不守本分!”于是,在退朝之后,他把薛弼找来,向他说道:
岳飞是大将,现时正领兵在外,岂可干预朝廷上的大事?怎么竟不知道避免嫌疑?岳飞是武人,不可能想到作这样的建议,大概是他幕僚中的村秀才们教他的。你回去后请告知幕僚们,再不要出这样的主意了,这决不是保全功名、善始善终的做法。
对于赵鼎的这番话,薛弼也深以为然,并且答应赵鼎说:
我当细致地告诉岳飞,并且细致地告知幕僚中所有的人。
岳飞这次到建康,不知究竟完成了什么公务,从史册中所能查知的,只是如上所述的奏请“建储”的事。看来他这次在建康并没有停留多久,就又回到江州军营中去了。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