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在我写完《鲁迅与北京风土》之后,常常和朋友们谈起“七七事变”以前北京日常生活中的许多旧事,大家都感到是很可贵的民俗材料,可惜有的限于前书的体例,没有能够写进去。这样,不少朋友便鼓励道:为什么不再写一本完全以北京乡土为中心的书呢?我听了感到既欢喜、又畏惧,有些诚惶诚恐。为什么呢?一是要写这样以半世纪前北京乡土为中心的书,我必然要沉溺在童年、少年时代的记忆中去,“忆昔十五心尚孩,一日上树千百回”,人生还有比回忆童年、少年时代生活更有兴味的事吗?但是又想到,前写《鲁迅与北京风土》是以《鲁迅日记》为纲,写起来有个范围;那是为鲁迅研究工作提供点微不足道的素材。现在写纯以北京乡土为中心的书,范围这样大,该如何下手呢?写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再有关于北京乡土的文献,历史上名作不知有多少,孤陋如我,又何敢轻易下笔呢?这就是我在写这本书时的矛盾心理。但是在师友们的帮助下,我还是鼓起勇气动笔写了,这样断断续续的,以随笔小品的形式,写成了这部《燕京乡土记》。

在我写作过程中,常常想起鲁迅先生的一句名言:“发思古之幽情,往往为了现在。”《燕京乡土记》的内容,主要是在忆旧的基础上写成的。回忆这些旧事的用意,从鲁迅先生的这句话里就可得到初步的答案。现在和将来的读者,从这些肤浅的记叙里,能有一二会心处,觉得还稍有可取,能增加一点对昔时北京乡土风俗的理解,那就达到我写这书的初衷了。

这本书以记叙风物乡俗为主,包括衣食住行、岁时节令、人情来往、土宜物产,都是些生活中至细至琐的事,而又是与生活关系非常密切的事。我国传统上,最早十分重视这方面的著作,《礼记·月令》就是很好的明证。《诗经》中也载有很多风土民俗的好材料,不知什么原因,后来这方面著作越来越稀少了。即使有所出现,也没有《月令》记叙得那样生动。如汉代应劭的《风俗通义》,名义上是介绍秦汉时代的生活风貌,实际内容谈神鬼、说封建占了很多篇幅,而且文笔也毫无情趣,读起来枯燥无味。因之很难从中了解秦、汉时代人民生活的点滴风貌。联想到近年关中出土珍贵文物极多,如洋洋大观的秦代兵马俑,极为精美的秦代铜制车马,但可惜这些都缺少详细生动的文献记载,不能与实物加以配合,无法让后人了解当时社会的繁盛生活内容,以及它所达到的高超精美的工艺水平,多么遗憾呢?试想,塑造那么许多兵马俑该需要有多少高手艺人呢?他们怎么学的手艺?他们在塑兵马俑之前是做什么的呢……一连串问题得不到回答。假如,秦汉时流传下一二种像《东京梦华录》那样的书,该多么好呢?梁代宗懔荆楚岁时记》是一部很有情趣的风土书,遗憾的是分量少了一些。北魏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中也夹有不少风土材料,不过究竟比较专门,不完全是写风土的书。唐代近三百年中,在它的前期,显现了中华民族经济文化最灿烂的一页。我们想象开元、天宝之际,长安城该有多么繁华,人民生活必曾有不少新的面貌和习俗,可惜历史上缺少这样一部记载其社会风貌的书留传下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读杜少陵西蜀、夔州诸诗,常常写到长安旧事,无限情深,但均以咏唱表现之。常想少陵当日,为什么不写一部细致的生活回忆录呢?真感到《杜工部集》中的《进三大礼赋表》以及《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等等,是最大的笔墨浪费了。“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眼前”,究竟都是些什么呢?使千古之下的人们,常常对此思念遐想不值。偶然看唐人诗文,遇到一鳞半爪的风土资料,总感到无比珍贵,耐人寻味。如陈鸿长恨歌传》写道:“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宝十载,侍辇避暑于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风俗,是夜张锦绣,陈饮食,树瓜华,焚香于庭,号为乞巧……’”

这种地方写的除使人感到繁华易逝、无限凄凉而外,作为风俗小品来看,又是多么耐人想象呢?可惜在唐人著作中,这种记载实在过少了,不然,真可以下点功夫,辑一部唐人《长安风俗志》呢!

自宋代《洛阳名园记》、《益都方物略》、《东京梦华录》、《桂海虞衡志》、《岭外代答》、《梦粱录》、《武林旧事》等书出现之后,这方面的著作才越来越多了起来。不仅有文学记载,在绘画上也有了注意。流传下来的珍贵的《清明上河图》、《秋庭婴戏图》、《货郎图》等等,从民俗学和风俗史料的角度看,这些画比宋人的其他名画该有价值的多了。

元、明、清以来,关于民俗乡土的著作出现稍多,专写北京的也有几种,但仍感简略。值得一提的是自清代中叶以来的民间俗曲、子弟书、马头调等等,有大量专门演唱北京风土的作品,可谓是了解和研究清代北京风土的第一手珍贵资料,只是现在还尚未引起人们的重视,得到充分的利用。这有待于进一步的整理和研究。

北京是我国自辽代以来的都城,辽、金、元三代城廓变化,时代久远,姑且不谈。即从明代永乐辛丑十九年(一四二一年)迁都北京算起,迄今为止五百六十余年中,除三四十年代外,都是我国伟大的首都。昔人云:“见乔木而思故国。”站在天安门里或中山公园那四五百年以上的老槐树下,回顾过往悠悠岁月,是颇令人神思的,自然会感到祖国有悠久的辉煌历史,中华儿女有无限的葱葱郁郁的生命力。作为五百多年的首都,不惟有山川形胜、苑囿宫阙、闾里市廛,而且物产丰富、风俗淳厚,几百年中形成了一种特有的“北京味”,贯穿在北京人的全部生活中,这就是所谓的“乡土风”。

近百年以来,这种古老、淳厚的北京味、乡土风,在随着历史的变革不断地变化着。如庚子八国联军的侵略、“七七事变”等等,在这些时代剧烈变化的冲击下,不少旧时常见的岁时点缀、风俗故事,慢慢消失,不再为人所道及了。这就不免常常引起一些过来人的怀旧思念。当年老舍先生写小说,不管客居何处,总是以北京为背景。《四世同堂》是抗战时期在重庆写的。写“七七事变”北平沦陷后,八月中秋祁老人买兔儿爷那段,人物的感情该多么淳厚而深挚啊!祁老人恋恋不舍地买,卖兔儿爷的瘦子凄凉地诉说:“‘您看哪,今年我的货要是卖不出去,明年我还傻瓜似的预备吗?不会!要是几年下去,这手艺还不断了根?您想是不是?’‘几年?’老人的心中凉了一下。‘东三省……不是已经丢了好几年了吗?’‘哼!’老人的手有点发颤……”

卖兔儿爷的感情,祁老人的感情,难道不都是作者的感情吗?这你能单纯理解仅仅是对兔儿爷的眷恋吗?同样老诗人夏仁虎在这时也写过著名的《旧京秋词》,其中也写到兔儿爷。这诗我在书中已经引用了,这里不必再引。为什么老舍先生、枝巢老人,在他们的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中,都津津乐道兔儿爷呢?就是因为这些风土民俗的东西,在他们心中生了根,和他们的感情融化在一起了。在剧烈的时代历史变革中,这些东西不是在一样一样地逐渐消失了吗!怎会不令他们感到惆怅和惋惜呢!

当然,在那中秋节满街卖兔儿爷的旧北京,同样还有许多罪恶的、残酷的、丑恶的、肮脏的东西存在着;即使在值得眷恋、值得回忆的东西的另一面,也包藏着凄凉和痛苦。像那卖兔儿爷的汉子,有那么好的手艺,掐出那样逗人喜爱的兔儿爷;如果这些东西卖不出去,他的日子该怎么过呢?他不得已而改行,想想那又是多么令人依恋不舍,惋惜自己的手艺“断了根”呢!因此回忆这些旧事风俗,也必须是用历史的辩证的眼光有分析、有取舍地来对待。

说起来大多都是半世纪前的旧事了,那时我还是一个刚刚进中学的孩子,“七七事变”前三十年代中叶北京的种种一切,不只是在我的生命的底片上曝了光、显了影,而且已全部融化在血液中了。三十年代的北京,基本上还保存着五百年间所形成的北京乡土风味的余韵。我母亲是生长在北京,身历过“庚子”的人,因此我从小就听她讲老北京的故事,由“红灯罩”的“倒打抓髻”说到“青豆嘴炒麻豆腐”……这些都是我写《燕京乡土记》的基础材料。这些琐琐碎碎的旧事,有时不用想,它常常会忽然显现在我记忆的屏幕上,那样生动,那样情深。另外,我也欢喜看那些有关北京风土的书,如《帝京景物略》、《燕京岁时记》之类。即使一张旧戏报或旧包装纸,都能引导我看到历史的生活痕迹和领会乡土的情趣。美好的记忆,是常常寄托在最细小的事物上的。二三十年代的孩子们,都有过积攒烟卷画片的记忆,直到今天老人谈起来还津津乐道。而我曾还有过攒中药小画纸的美好记忆。一九三七年前后,我常常到鹤年堂给母亲抓药,那时中药,是每一味药分别包成小包,然后再汇总包为大包。每一小包中都附一张寸半见方的木版印的说明,白纸红字,有图有文,十分好玩。什么厚朴、当归、郁金、山药等等,看看图再看看字,可以记住不少中药的文字。今天有谁还记得这点北京味呢?此只不过是“北京味”的雨帘中的一个小雨点儿。

悠悠岁月,几十年过去了,旧事的回忆,是甜蜜的,也是零星的,像是夜空中的浮云和繁星,忽而这块飘来了,忽而那块飘走了;忽而这颗星闪亮了,忽而那颗星隐没了。因此这些回忆,既不是历史,也不是资料,写出来的只是凭借思念徘徊所得,可说是一些断简残编的东西。昔人嘲笑蹩脚的史书,是“断烂朝报”,那我的恐怕连断烂朝报也比不上。因为“朝报”也者,即使断烂,所记也是军国大事,哪里会轮到生活琐事、青菜豆腐呢?我的所记,充其量不过如打小鼓的筐子中的玩艺儿,一堆破烂杂货而已。虽是一堆破烂杂货,作为文稿来看,也总不脱离旧时燕京风土这个中心题目,我也就终于写成这样一本不起眼的书。敝帚自珍,痴态可掬,难免要被一些大作家嘲笑了,但我还诚恳地期待着读者的批评、指教。

最后,还要声明一下,这本书是在继《鲁迅与北京风土》成书之后写的。因为所谈均是北京的旧事,虽然后者较前者范围大得多,但既在同一范畴之内,个别地方仍难免有重复之处,这是需要在此说明的。

本书在出版过程中,得到不少师友的热情关怀和大力帮助:

圣陶仁丈年来视力衰退,但仍以九十高龄,为本书题了书名,并且一再垂询出版情况。老人家的诚恳关怀,不惟使我衷心铭感,更使我服膺不已。作文必先作人,正笔先要正心,其奖掖后进热情朴实的风范,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顾起潜、周玉言二位先生在百忙中为本书写了序言;半世纪前《旧都文物略》的编者之一陈兼与(声聪)丈,以耄期之年,也拨冗为本书写了序;王运天兄为本书拍摄照片;邓之诚先生哲嗣邓珂兄为本书提供了珍贵照片底片;亲戚魏经南帮助抄稿,在此一并表示衷心的感谢。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八日、甲子夏至前四日,记于水流云在轩雨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