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鼓
唐大郎先生去世已多年了,去世前数年在《大公报》上经常写旧诗。有一次他写诗说到唱京韵大鼓的“小彩舞”(这是艺名,真名骆玉笙),这也是硕果仅存的老艺员了。有人问起我一些大鼓书的情况,在此就把当年北京大鼓书的遗事说说吧。
大鼓书的历史本来很早,可以远溯到宋代,陆放翁诗“负鼓盲翁正作场”,就是最早的“大鼓书”,但恐怕和近代的大鼓书还有些区别,其间如何溯其源流,述其演变,那是专门家的事,这里不必多说,这里只说说北京旧时的大鼓书。北京当年的大鼓书,种类可分为京韵大鼓、梨花(也叫铁片、犁铧)大鼓、怯大鼓也叫滑稽大鼓等。京韵大鼓又分文、武两派。武派有动作,俗名“刀枪架”,用手中的板和鼓楗作各种示意动作。文派不加动作。
大鼓书在清代同、光之际,盛行于北方山东、河北、奉天各省。《老残游记》中描写黑妞、白妞唱大鼓书,写得十分生动。魏元旷《都门琐记》记云:“大鼓书……以架支鼓,鼓小而扁,两面皆可击……左手拍板,右手击鼓,师以三弦叶于门外,有昭君出塞、南阳关、绕口令等,其音繁碎急促,有一气至一二十句者。”刘铁云在《老残游记》中写的是梨花大鼓,魏元旷写的没有说明是什么大鼓,但总之这面直径一尺的扁鼓,一把大三弦是少不了的。所不同的,是手中的“板”和唱的调子,最早大鼓书是来自农村,全用金属“板”,有铜有铁(实际是钢的),两个四寸来长的月牙形薄片,拿在左手中,中间夹一手指,轻轻敲击,发出很脆的响声,如梨花大鼓、西河大鼓、奉天大鼓、梅花大鼓、乐亭大鼓、怯大鼓等等,都是用金属“板”,俗称“梨花片”,实际就是“犁铧片”的谐音。光绪中叶有鼓书艺人霍明亮始创新腔,改金属板为檀木板,这才出现了击“檀板”的京韵大鼓。其后出现了专唱京韵大鼓的宋五、胡十,人称宋五先生、胡十先生,才把京韵大鼓发扬开来,再传给刘宝全,名盛一时,被人称之为“鼓王”,此后唱京韵大鼓的就逐渐多起来。
在大鼓书的唱腔上,大约以梅花大鼓最抑扬婉转,因而又称“梅花调”;以梨花大鼓、乐亭大鼓等最缠绵回荡,唱时带有“乡音”,有浓厚的泥土气。西河大鼓又称“西河调”,演唱长篇故事,腔调较平淡,少变化;京韵大鼓完全用京音演唱,较为慷慨高昂,唱腔先缓后急,逐步加紧,有几个音节特别拔高,有时在中间还夹唱一段反二簧,更为苍凉。小彩舞的名曲《击鼓骂曹》、《徐母骂曹》,都是十分典型的京韵大鼓。
各种大鼓书演唱的内容各有不同,一般京韵大鼓都是以武段子为主,如《关黄对刀》、《洪武爷游武庙》、《华容道》等等,其中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大西厢》,这是把张生和崔莺莺、红娘的故事北京化了。刘宝全当年一出《大西厢》准卖满堂,以六十来岁的老头子唱:“二八地那个俏佳人懒梳妆,崔莺莺得了那末不大点儿病躺在了牙床……”唱起来精神抖擞,妙趣横生,是有一些滑稽成分的,所以人们特别爱听。其后京韵大鼓武段子著名艺人如白凤鸣、良小楼、林红玉、小彩舞等,唱《大西厢》都是按照刘宝全的路子唱的。刘宝全稍后,有白云鹏者,也唱京韵大鼓,别开蹊径,不唱带刀枪架的武段子,改唱文段子,以韵味见长。他擅长的有不少《红楼梦》的段子,如《黛玉焚稿》、《宝玉探晴雯》等,还有《剑阁闻铃》等。《剑阁闻铃》唱唐明皇、杨贵妃故事,十分缠绵哀怨。据说是清末北京俗曲著名作者韩小窗的稿子。当年韩小窗写过不少大鼓书唱词,这种唱词均以七字句为主,唱时可以随便“衬字”,用韵用“十三辙”,不分平仄,如“发花”辙、“回来”辙等等。
梅花大鼓不唱武段子,都是文段子,最常唱的历史故事如《昭君出塞》,“恼恨奸贼毛延寿,把哀家的美人图送与了番营……”行腔回荡,吐字很尖锐,而且没有动作,较之京韵大鼓还难唱。梅花大鼓中有不少风土气息很浓厚的段子,如《王二姐思夫》、《王二姐摔镜架》等等,曲中完全是俗语,运用纯熟,流利洗练,刻划细腻,如《十针扎》一节:“一针扎凤凰单展翅,二针扎二郎爷细狗把孙大圣拿,三针扎……”唱起来如珠走玉盘,极为悦耳。这是花小宝的名曲。
梨花大鼓、乐亭大鼓等演唱内容,有一些共同的地方,即除历史故事而外,有一些反映社会生活的段子,留下不少当时风俗的影子,甚至是一些社会黑暗面的东西,对后代研究社会、研究风俗史是有价值的材料,如当年著名乐亭大鼓女艺人王佩臣唱的不少段子都是这一类的。这种俗曲反映的社会内容,大多是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的,清末北京专印俗曲、戏词的一个出版商名叫“百本张”的,印过不少这样本子,在各大庙会上卖。旧时俗曲家傅惜华先生收集有不少,可是现在这种唱本很难找到了。怯大鼓,又名滑稽大鼓,是从乐亭大鼓等曲调中变出来的。著名艺人有“架冬瓜”(都是艺名)等,演唱以通俗滑稽著称。“七七事变”后,到内地去,编了不少通俗的鼓词,起了很好的作用。现在小彩舞仍能贾其余勇,登台演唱,足见其心情之开朗,但也不能不说是鼓书艺人的鲁殿灵光了。
孙宝瑄《忘山庐日记》记云:
里巷所谓大鼓书及种种俚曲,士夫多鄙不屑道,不知其品实在昆曲、二簧之上,犹古体诗之在律诗上也。擅其技者,无一定之节奏,纯用天籁抑扬之,顿挫之,直是古诗流亚,其曲调亦千变万化,有所谓洪武正韵一派,其词多雅驯,今能歌者鲜矣。
这对大鼓书的评价,有一定道理。
鼓王
近百年中,北京以唱大鼓书而盛名最高者,首推唱京韵大鼓的刘宝全,几十年前,曾有“鼓王”之誉,确是名不虚传的。
我赶上听刘宝全的唱已是刘的晚年了。地点在西单旧刑部街东口路北“哈尔飞”。这个园子原是奉天会馆的旧址,房子很大,有正院、跨院、戏台,还有一座具林木山石之胜的花园,在清代是黑龙江将军的宅子,清末协办大学士李殿林曾经在里面住过,民国后卖给奉天同乡会改为会馆,会馆的戏台花园又改建为营业性的戏园子“哈尔飞”。
刘宝全在这里唱大鼓时,还有荣剑尘的单弦、王佩臣的西河大鼓等。刘宝全照例是最后一个上场。伴奏的是一把大三弦,一把二胡,一张月琴。刘宝全上场之前,先由捡场的换好绣有“刘宝全”三字的桌帏,支好鼓架,桌上放好小茶壶,另外有一样别人不用,但刘宝全一定不可缺少的东西,便是一条雪白的新毛巾。
场上安排好,琴师坐好,电灯一亮,鼓王出场了。台下自然是“迎帘好”,鼓王款款走向台口。袍子、马褂(冬天礼服呢马褂、夏天纱马褂)、白袜、布鞋,穿得规规矩矩,头上剃得净光,向台下一行礼,一抱拳,然后交待过场:
“方才王佩臣唱了一段‘王二姐思夫’,她唱完了没有她的什么事,换上学徒我来,伺候您一段京韵大鼓,学徒初学乍练,请各位多包涵,各位当陈的听,我当新鲜的伺候。今儿个一位老主顾烦了一段儿‘战长沙’,这个段子嚒———学徒不少日子没有唱啦,有个走了神儿,忘了词儿,那位行家,您可就多担待着点儿。闲话少说,一唱当先。请二位把丝弦调理起来,学徒就至至诚诚地伺候您这段‘战长沙’……”
“关夫子与黄忠在疆场直杀到了红日西沉……噔本噔本噔本噔……”
就这样在以三弦为主乐器的伴奏下唱了起来。京韵大鼓唱的是武段子多,一边唱,一边还带“刀枪架”,即手脚要做出各种姿势来,右手拿鼓楗子,左手拿板,亮刀枪架时,便要以之代替刀枪剑戟诸般武器。再有京韵大鼓唱时高音多,丹田用力,那时没有扩音器,但声音要灌满园子,所以是很费力的。几个高音一拔,头上就见汗了,那条大白毛巾就是随时用来擦汗的。
刘宝全唱大鼓,由清末经辛亥革命、北洋军阀,直到“九一八”事变,可谓饱阅沧桑,亦殊有李龟年、柳敬亭之感。有一次他到沈阳去演唱,正是东北形势非常吃紧的时候,座中有常熟诗人杨云史,送了他四首绝句,写得十分悲壮。现在杨云史的《江山万里楼诗钞》已很难找到,我做一个文抄公,引在后面,向读者作个介绍吧,题为《辽东听刘宝全鼓曲》:
此曲人间定有无,花飞四座万人呼。
渔阳三挝齐惊起,争识前朝张野狐。
五月边城闻管弦,熟梅时节老莺天。
少陵野老俱头白,流落江湖二十年。
崔九堂前花满枝,当筵贺老定场迟。
而今休话开元事,白发弹词此一时。
对酒闻歌泪满胸,口传忠孝有伶工。
曲终天上重回首,破碎山河锁故宫。
杨云史是著名的才子,清末曾任驻新加坡领事,民国任吴佩孚秘书长,诗中多少有遗老口吻,而写得是十分形象的,以“渔阳三挝”、“五月边城”、“崔九堂前”、“白发弹词”等状刘宝全均极为贴切,这是同、光体诗人过得硬的功夫,现在能写这样诗的人是不多了。
刘宝全唱的主要段子都是历史上的故事,其中以《三国》的段子最多,如“关黄对刀”、“徐母骂曹”、“博望坡”、“草船借箭”、“截江夺斗”等。《水浒》中的段子是“活捉张三郎”、“李逵夺鱼”、“狮子楼”等,另外常唱的有“子期听琴”、“洪武爷游武庙”等等。在这些段子当中,所演唱的大都是忠臣孝子,如“徐母骂曹”,就是演唱《三国演义》中徐庶之母骂曹操的故事,唱来慷慨激昂。与另一个后来著名刘派女艺人“小彩舞”常唱的段子“击鼓骂曹”,都是有名的骂曹段子,小彩舞并以双手打鼓来号召,唱来把曹操骂得淋漓尽致,鼓声像炒豆一样,颇有“羌鼓一挝,则万花齐落”的气氛。
京韵大鼓的基调多很高昂,往往开始几句之后便要拔高。如“子期听琴”开头几句:“列国诸侯乱纷纷,出了些个贤士与名人,有一人字表伯牙姓俞名瑞,这位爷他本是晋国的臣……”刘在这四句唱中,“国”字、“侯”字、“爷”字上都要翻高,唱起来十分有声有色,四句之后,头上马上见汗了。
刘宝全原籍河北深县,生在北京。原坐科学京戏老生,嗓音高亢,天赋很好。但他有先天欠缺,即不能勒网子、吊眉,只要一勒网子,就头晕、呕吐,而唱京戏又非勒网子不可。为此他只能放弃唱大戏,而改学大鼓。最后也成了大名。
刘宝全成为古人也已经半个多世纪了。
单弦
孙宝瑄《忘山庐日记》赞赏大鼓书,其议论在前文中已引用过。他在后面说:“有所谓洪武正韵一派,其词多雅驯,今能歌者鲜,余专记其数语录之。词云:‘秋风萋萋,衰草离离。斜阳渐下水流迟,碧天云外,鸿雁高飞。青山(二字不记)黄花地。又只见,采莲舟中女子美,东园去采菊。’”
他所引的这段词,不是大鼓书,而是单弦岔曲。大鼓书唱词,都是七字句加衬字,扩展为九字、十一字,句法始终是整齐的。而单弦牌子曲、岔曲,则多是长短句式,长的长,短的短,在唱法上比大鼓书似乎更复杂些。在什样杂耍中,一般是少不了单弦的。单弦牌子曲、岔曲等,半世纪前由老艺人荣剑尘、谢芮芝、葛恒泉演出。后来空竹艺人王桂英也经常献艺,但她当时还是小姑娘,向葛恒泉学唱快书,偶然一弄歌喉,也呖呖吐珠,毫无俗态。当然,今天这个小姑娘也是做外婆的年龄了。唱单弦、快书之前,一定先要唱个“岔曲”。出台时大体是这样的:弹弦子的先出场,坐好,定定弦,拖着杏黄色丝穗的八角鼓放在高桌上,已经换上绣有该演员姓名的桌帏。艺人由后台一撩台帘走出来,长袍马褂,黑缎子双梁鞋,走到台前,向听众先鞠个躬,一语不发,拿起八角鼓,一抖穗子,便弹了起来,先唱一支“岔曲”,然后再作交待。
“岔曲”完全同苏州评弹中的“开篇”一样,不列入正书中,好像是肴馔上的菜码一样,吃也可,不吃也可。评弹的老听客,有人爱听“开篇”;听杂耍单弦的,也有人爱听“岔曲”。在词曲上,“开篇”和“岔曲”稍有不同,开篇更文雅一些。如有名的《桃花扇》结尾“陈隋烟月恨茫茫,井带胭脂土带香……”便是“开篇”,实际抵得上一篇吴梅村的七古。而“岔曲”则较通俗,然而却有乡音的亲切感,更有朴实的泥土气。不妨举一两个小例子看看:
慢岔:“树叶儿发,呀呀哟,姐儿打扮一枝花,俏皮不遇他。站在门前卖风流,手里又把鞋———鞋扇儿纳,他可故意羞答答。”
平岔带马头调:“谨记谨记,万一万一,有封书信央烦你,千万捎在他的家里。有人之处你别和他讲,无人之处你说几句,你就说是相思害的意乱心迷。”
“岔曲”是北京八角鼓之一种,齐如山先生当年说:“吾国各地小唱之腔调至繁,而岔曲惟旧都有之。”可见这是地道北京玩艺。但在嘉庆、道光之际,曾传到南方,太平天国前成书之以扬州为背景的小说《风月梦》记“杂耍”道:“一班杂耍,八角鼓、隔壁象声,冰盘珠捧,大小戏法,扇子戏。”其中“八角鼓”就是“单弦排子曲”,因为演唱者手中要持一八角小鼓,据说这是清初八旗军队打胜仗之后,所创作的马上自行娱乐项目,因此在过去唱八角鼓的大多是旗人,其唱词也都是具有相当文化水平的人编的。而其唱词大体可分三类,一是闲适的,内容多是退归林下,讲求自我享受,如“风雨归舟”,继承了词曲传统;二是男女爱情的,继承了明代以来小曲“挂枝儿”等表现手法;三是讲故事带有滑稽成分的。还有把汉语、满语词句糅合在一起编的段子,如著名的《螃蟹段儿》、《升官图》等等。把满语、汉语写在一起,于今不要说唱,知者亦寡矣。
三弦
道光时以扬州为背景的小说《风月梦》中写杂耍场面云:
三个人上来将桌子摆在中间,有一个拿着一把大鼓弦子坐在中间,那一个人拿着一面八角鼓站在左首,那一个人抄着手站在右边,那坐着的念了几句开场白,说了几句吉祥话,弹起大鼓弦子。
这里说到“大鼓弦子”,是区别于江南说书的小三弦而言的。即北方杂耍各种大鼓、单弦伴奏的是大三弦,南方评弹伴奏用的是小三弦。大鼓要由三弦琴师伴奏。而评弹三弦,则是自弹自唱。任何唱大鼓的男女艺人,都离不开一个好三弦。如同唱京戏离不开胡琴,昆曲离不开笛子一样。张恨水写的《啼笑因缘》其中沈三弦这个人物刻划得非常深刻。如不十分熟悉北京鼓书女艺人的生活,是写不好这个人物的。
三弦之与鼓书艺人,是绝对分不开的。名艺人必然有一个名三弦,一般的艺人,三弦往往是他师父,因之,不少女艺人,尤其在未成名之前,常常是控制在三弦手中的。《啼笑因缘》中的沈凤喜,就是控制在沈三弦手中的。
一个技艺精湛的名三弦,无论对于一个已成名的或未成名的“角儿”,都是十分重要的,所谓“好花还要绿叶扶衬”。因而昔时在北京杂耍界里,出过不少名三弦,其中不少都是盲人。
第一位值得一提的就是王玉峰,这是清末民初北京最有名的一把三弦,当时不少名艺人都是由他来伴奏的。他从小双目失明。当年失明的孩子,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跟师父学当算命先生,拄一根棍,敲一个“报君知”(中间鼓一个包的小铜锣)或吹一枝横笛串街走巷,给人算命;再不然就是跟师父学乐器,主要是弹弦子。
盲人两耳的音感特别敏锐,所以学乐器都能学得很精。王玉峰弹三弦之出名,除去他给刘宝全等著名鼓书艺人伴奏得好之外,更主要的是他能用三弦摹拟各种声音。不但能弹西皮二簧,摹拟谭叫天、汪大头(桂芬)、程长庚等人的唱腔,能弹生、旦、净、末、丑各种角色的唱腔,而且能用三弦演奏洋鼓、洋号、步兵、马队的各种口令,军队进行操练时的声音,听起来有如千军万马,惟妙惟肖,实际只是一把大三弦。
兰陵忧患生《京华百二竹枝词》云:
操步齐来音乐鸣,三弦双手万人声。
歌弹金鼓都奇肖,两字无惭绝技名。
诗后注云:“有瞽人王玉峰者,能三弦子,弹出各名角全出戏剧,逼真逼肖,金鼓丝竹,以及叫好之声,无一不备。其弹学生军乐,直闻千百人声音脚步,令人神往,真不愧一时绝技弦子王玉峰之称。”这是本世纪初同时人对他的评价。
王玉峰在民国初年就去世了。学他艺术的值得一提的是卢成科,也是盲人,也能用三弦弹出各种声音,洋鼓、洋号、汽车发动、火车发汽,十分有名,谓之“巧变丝弦”。我听过他给王佩臣伴奏,王佩臣唱的是西河大鼓里的怯段子。即基本调门是西河调,专唱如《王二姐思夫》、《王二姐摔镜架》等稍带滑稽的风月段子,用鼻音,自成一功。有一个段子报不少汤名,如冬瓜汤、黄瓜汤、萝卜汤等等,她每唱一汤,三弦便弹一个汤,音调同王佩臣一模一样,王佩臣故意唱了几十种,他也弹了几十种,真是珠联璧合的绝技,卢成科之后,再无传人,“巧变丝弦”也绝响了。
相声
《红楼梦》第三十五回宝钗对薛蟠说:“你不用做这些象生儿了。”道光时《风月梦》中所记:“一般杂耍,八角鼓,隔壁象声……”同、光前“百本张”俗曲《护国寺》也写着“……仓儿的象声据我听来全无趣味……”说明清代自乾、嘉以来,都是写作“象”的,什么时候“象声”写成“相貌”之“相”,还说不清楚。
说相声,广义地来说,似乎就是说笑话,目的在引观众一笑。按照说相声的人在台上交代:是“逗得您哈哈一乐”。当然,这是最普通的说法,如果说得再高深一些,那就要提到什么幽默、讽刺等上面去,追本溯源,可以直数到汉代的东方朔之类的人身上,甚至更早太史公《史记》有洋洋大观的《滑稽列传》,所记什么“漆城荡荡,寇来不能上”之类的话,也可以算作相声、俏皮话等的始作俑者了。幽默是一种专门的学问,最高的幽默境界,甚至是带有哲理的,可惜幽默大师林语堂博士去世了,自从他老先生一去世,这门学问也就似乎再无人谈起,未免有点广陵散之感了。
如果就相声说相声,那倒是一种雅俗共赏的东西。北京人很少不爱听相声的,虽然有人听完了,会说一声“耍贫嘴”,但爱听还是照样的爱听。相声是北京语区的一种特有民间曲艺,讲究的是“说、学、逗、唱”。相声如果不用北京话来说,味道就两样了。我听过四川人用成都音说的“扒马褂”,很风趣,别有一种辛辣的味道,正像四川人爱吃红辣椒一样,热乎乎的能使人笑出一身汗。但后来听用上海话说的“相声”,应该叫“滑稽”,就觉得完全不是那样一回事。不能说浮浅,只是觉得太勉强,没有评弹中的滑稽地方有味道。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自然也有不少爱听“滑稽”的朋友,这点请恕我直言。
相声的四字真言,所谓“说”,主要是说笑话,“学”是模仿各种声音,“逗”是装扮各种怪样子,招引观众笑,“唱”是唱莲花落之类的歌词。这四样各有一功,有的人长于说,有的人长于学。而学也不同,如学各种方言,学各种唱腔,学各种鸟兽叫声,以及学其他声音,后者就近于口技了。在《聊斋志异》中有很著名的故事。晚清人王韬笔记中,记京师口技艺人小画眉之事,说他学蟋蟀叫,学子规啼声,惟妙惟肖,听的人在台下听着听着,不觉忘情,会动了思乡之心,掉下思乡的眼泪,可以想见他艺事之精。小画眉是同治、光绪间人,姓郎,其师傅姓杨,叫杨画眉,所以他叫“小画眉”。
侯宝林在“学”字上,是十分有功夫的,不过他的“学”,不是学禽鸟鸣声等等,而是学方言,学各种流派的唱腔,他的拿手好戏是“学方言”,不只是一个相声段子,而且可以说是一则很有价值的语言学教材和资料。他非常善于学喊北京的各种市声。如卖西瓜的声音,卖菜的声音,卖糖葫芦的声音,卖硬面饽饽的声音等等,都是悠扬动听的,侯宝林学起来也都惟妙惟肖。如从歌唱艺术水平来评价,北京旧时卖馄饨的在夕阳西下的胡同中吆呼的一声:“馄饨哎噢———开锅噢———”那感人的魅力,绝不亚于邓丽君的名歌《卖馄饨》。只是当年百代公司没有给馄饨挑子的市声灌唱片,所以现在人们听不到这种美妙的市声了。清朝末年,有一个署名“闲园菊农”的人,真名蔡绳格,写过一本小书叫《一岁货声》,用文字记录了北京当年一年中的各种小贩走街串巷叫卖时的货声,可惜的是,只有文字,听不见声音。因而真想建议侯宝林,模拟当年各种市声,灌一套唱片,制一套录音带,这就可以成为有声的《一岁货声》,不但不让蔡绳格专美于前,而且可以藏之博物馆,以垂久远,但不知宝林以为然否?
侯宝林对于学虫吟鸟鸣等等,好像是不大擅长,没有听他表演过。晚近善于口技的是汤瞎子,真姓名叫汤金城,因为他眼小,又有点近视,看东西或在台上表演,总爱眯起眼来,所以别号“瞎子”,后来也就成为艺名了。他是专门表演口技的,第一善于表演蟋蟀叫,文言就叫“虫吟”,北京话又叫蛐蛐叫。他能表演不同的蛐蛐叫声,大蛐蛐、小蛐蛐、斗蛐蛐一个胜利之后的振翅高鸣,但叫得正在得意的时候,突然“咯咯”一声,又被公鸡吃掉了。他还会学两个狗打架,一个大狗,一个小狗,“汪汪”地为了一根骨头争个不停,他一边学不同的狗叫声,一面又用语言解释这两个狗叫的意思。如:一个抢到一块骨头,另一个也想分一点吃;一个不肯给,一个要硬抢,每汪汪几声,都有其含义在,大小狗吠声既学得惟妙惟肖,其解说词又十分滑稽,什么“我来点怎么样?”,“老啦———我抢着的给你吃?!”等等,既能招人笑,又有比较深刻的讽世味道。他还会学吹洋号,不过只是娱乐性质,没有什么意义。
汤瞎子如果健在,大概有八九十岁年纪了吧。我四十多年前在一家堂会上遇到他,听他说如何用马兰叶子含在嘴唇上练学蛐蛐叫,那时他已四十多岁了。
说起学各种禽鸟叫声,不禁又想起善学驴叫的相声家高德明。学驴叫在古代也是有过的,《世说新语》中有著名的学驴叫的故事:一个人死了,他的朋友在他生前爱听他学驴叫,在他死后,他的朋友来吊丧时也大学起驴叫来,用以哀悼他的朋友,其音极哀怆,故事十分感人。古诗云:“萧萧马鸣。”马叫、驴叫的声音苍凉、高亢,并非恶声,所以两晋人物学其叫声。几十年前高德明说相声,也学驴叫,倒也还有点古意。
当年说相声,能够上杂耍园子、登台表演的并不多。民国初年,著名相声演员徐狗子能登台表演,一时很红。清宫最早装上电话时,宣统皇帝第一次打电话,就是打给徐狗子的。叫通电话以后,只说了一句:“你是徐狗子吗?”就挂上了,宣统竟因此大乐。但是徐狗子还不能演大轴,只能说是第二,大轴还要让给鼓王刘宝全。相声更多的演出,是摆地摊。侯宝林最早说相声,就是夏天在什刹海河沿,冬天在鼓楼后头地摊上。
所谓地摊,就是在平地放一张桌子,四周用长板凳围成一个二三十平方米的长方形,听的人或坐在板凳上,或站在四圈听,听一段,演员或他的助手就用小笸箩要钱,叫“零打钱”。摆地摊的地方,多在东西庙会(隆福寺、护国寺)、鼓楼、夏天什刹海荷花市场等处。天桥也有不少相声摊,习惯上被人叫“街南”,即珠市口南。那里说相声的不为街北的艺人所重视,即使说得很好,也很难晋升到杂耍园子登台。因此各庙会的艺人都不愿意到天桥去,而天桥自有地头蛇,他们去了也难以立足。
抗战前夕,一九三七年一月间西单商场起了一场大火,过了几个月,在北面空地上建立了临时商场。说相声的张傻子等人摆地摊,汤瞎子、高德明等人也在一起说,生意不错,但沦陷之后,有的人沉沦了,便风流云散了。其后西单商场重建起来,在商场后门,“老蘑菇”常连安搭了一个大铝皮固定棚子,找了许多人专门说相声,起名“启明茶社”。里面虽然十分简陋,破桌子、破板凳,而且是零打钱,但是比起摆地摊要强多了,有屋顶,有门有窗,不愁雨雪,听的人很多。随进随出,每听完一段就要一回钱。当然也有不少爱占小便宜的人,听完一段便起身溜走,因而收钱时,有在台下收钱,有站在台上瞪眼盯着听众的,那目光咄咄逼人,付了钱的人也有坐立不安之意。但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说相声的也要吃饭哪,而且不少人还是拉家带口的,如果都是听了一段就一走了之,说相声的揭不开锅又去找谁呢!
过去北京唱戏卖艺,讲究开码头,要大红大紫,必须由北京出去,开过大码头再回来,才能成名。“四大名旦”包括梅大王在内,也无一不是如此。唱戏的都讲究去上海,说相声的则很少去上海,大部分都是去天津。在天津红起来,然后再回到北京,那就要名噪一时了。启明茶社主持人“老蘑菇”常连安的长子“小蘑菇”就是在天津出了名,成名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天津演出。另外启明茶社有一个郭荣启,离开北京,也到天津出了名。拿手的段子是学天津妇女“斗纸牌”,学天津妇女口吻,惟妙惟肖。天津当时有几个大杂耍园子,如天祥市场楼上、小梨园等等。不少杂耍演员,都是在这些地方成名的。
侯宝林自然也不例外,他在北京落地摊时,自是没有什么声名,很少人知道他。但他到天津说了几年之后,很快声誉鹊起,再回到北京,那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待他成名后,北京再请他回去表演,在当时就是叫作“重金礼聘”了。他表演的地方,也不再是什刹海河沿的地摊上,尽管在那大柳树下地摊上表演,更加潇洒舒服,但世俗听众却不欣赏这个,却要坐在剧场里。侯宝林被礼聘到北京说相声,似乎是在东安市场南花园升平游艺场。在东安市场南头,有一大片地方,俗称“南花园”,其实一无花,二无园,只是有两家娱乐场所,如会贤球社、升平球社。升平球社楼下,就是升平游艺场,演出杂耍,最后一个节目,就是侯宝林、郭启儒的相声。说相声分“单口”、“对口”,单口是一个人说,像讲故事一样,晚近最善于说单口相声的是张寿臣,他如果在世,可能有九十岁了。侯宝林则说的是对口相声,这也像苏州评弹一样,是“双档”,分上下手。一个说,一个捧,二人要合作得好,侯、郭二人当时真有珠联璧合之感。
杂耍园子讲究什样杂耍,就是有许多种玩艺,侯宝林在升平说相声时,还有不少档子玩艺,都值得一看,如王雨田、王桂英父女的抖空钟,马小荣的河南坠子,王佩臣的西河大鼓。那时王佩臣年纪已很大,唱单弦的谢芮芝叫她“王佩老大臣”,盖江湖身世,亦颇有浔阳商女之感也。尽管前面有这么许多好节目,而侯宝林一出台,便马上有耳目一新之感,台上、台下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这便是压台戏的魅力。当时侯宝林正在壮年,精、气、神正在旺盛,不过这已是几十年前的事,纵无“少年子弟江湖老”之感,也是“老树着花无丑枝”了。
桃李园
在西单商场桃李园听歌,已是半世纪前的旧事了。我当时还是一个十分幼稚的大学生,偶然的机会,也作过几次听歌的座上客。
桃李园不是花园,是专唱大鼓书的小杂耍园子。近似乎落子馆,又名“乐子馆”。龙阳易实甫《哭庵赏菊诗序》云:
天桥数十弓地耳,而男戏园二,女戏园三,乐子馆又三,女乐子馆又三,戏资三枚,茶资仅二枚……乐子馆地稍洁,游人亦少。有冯凤喜者,楚楚动人,自前清以来,京师穷民生艰,游民亦日众,贫人鬻技营业之场,为富人所不至。而贫人鬻技所得者,仍皆贫人之财。
易哭庵诗序中说到的乐子馆,是天桥的乐子馆。我说的桃李园是在西单商场南面临街楼上,楼下都是卖旧书的铺子和摊子。桃李园不同于天桥的乐子馆,它是介乎杂耍园子和乐子馆之间的。简单说:杂耍园子是什样杂耍,而且有文有武,文的如单弦、梅花大鼓、京韵大鼓、河南坠子、相声等等。武的如耍坛子、耍盆子、变戏法、抖空竹等等。而乐子馆则只唱各种大鼓、单弦、河南坠子等。再有杂耍园子演员表演完就走,不在台前逗留,或是总的卖座位钱、卖票,或是唱完一段,零打钱(即拿一笸箩向听众要钱)。但听众一般不点唱。而乐子馆不然,由一执扇者,到座位前向熟客人打开折扇,请客人点唱。扇面上写满所唱段子的曲名,如《闹江州》、《关黄对刀》、《王二姐摔镜架》等。这把扇子,就是诗文中所说的“歌扇”。点唱者点好,持扇人即向台上高喝“请某某姑娘唱某某段子”,即由点唱者开赏。不点唱的人只付茶资,可以白听唱。这种乐子馆主要在天桥。另外有一家最著名的,在王广福斜街,叫“四海升平”,如苏州北局的光裕书场一样,是大鼓书艺人的大本营。著名的鼓王刘宝全都在这里唱过。当年鼓书艺人,不论男女,有一种帮会组织,名“老合”,又名“合点”,属于“五老”之一,乐子馆又叫“坤书馆”。其中有许多江湖切口,俗名黑话,内部人交谈多用之,则名“春点”,对一般人则保密,有“宁舍一锭金,不舍一句春”的说法。如呼钱为“杵头”,父亲为“戗儿”,扇子为“叶子”,妇女为“果子”,姑娘为“铃铛”,钱多为“杵头霍”,钱少为“杵头念”等等。这是杂耍园与乐子馆的简单区别。而在杂耍园子中表演大鼓书、坠子的艺人,也都是乐子馆来的,一般杂耍园子应的活儿一唱完,便又回到乐子馆中坐在一旁,等人点唱。桃李园则二者兼之,既如杂耍园卖座,又如乐子馆点唱。
桃李园的命名,自然是由于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它地方不大,也不过十来米见方。从楼梯上去,进门就是一个不足方丈的小台,如江南常见的书场台,台后墙上挂一“守旧”,红缎绣折枝花卉和黑绒绣桃李园三字,台上照例高桌,两把椅子,一摆桌后,一摆左手,是三弦、二胡的座位,右手鼓架子,都有旧桌帷椅帔。台前三张半桌,竖摆,一边两把椅子,共十二个座位,这样一共大约四排桌子,共四十八张椅子,叫作“池座”,两边及后面贴墙,都有茶几椅子,就是边座。坐池座的人随时有被招呼点唱的可能。如连来三次,坐池座而不点唱,那就要遭白眼了。坐边座则只出茶钱,拿扇子的不来找你。当然你也可主动点唱。
桃李园一天作两场,每天下午是票友清唱,也有内行参加,如住在报子街的张春彦,天天必到。住在八宝坑的臧岚光有时也来,但臧有嗜好,虽然年轻,却没有张春彦精神好。晚上是坤书大鼓,照例七点左右开台,先由全体上台锣鼓合奏,叫作“打通儿”,号众听客进场,表示已开始了。接着照例由葛恒泉老艺人唱快书,什么春云板、连珠串词等等,那时他已是六十来岁的人,牙都没有了,唱起来精神喷口还好。这场唱照乐子馆规矩叫“发四喜”。葛恒泉唱完,照例由金万昌唱梅花大鼓,金万昌资格很老,与刘宝全同过台。上台也照例是蓝线春袍子,黑礼服呢马褂,唱“昭君和番”,最精彩。这一点与乐子馆不同,乐子馆发四喜之后,是小徒弟随意演唱,叫借台学艺。而桃李园却似乎是名角先唱。
金万昌唱完,即开始点唱,如一时无人点唱,便由坐在台边的唱手随意依次演唱,当时有李兰芳、李兰芬、桂月秋、马桂荣、马小荣、汪淑珍等人。我因当时喜欢了解一点民间通俗文艺的情况,认识了京韵大鼓艺人白凤鸣,及其家老四、老五,他们在商场后门开“茗园茶室”,演什样杂耍。我因专听大鼓,不看武场子,所以由茗园改到桃李园专听边座,两边演唱者来回赶场子。汪淑珍当时从白老四学艺刚满师,唱得最好,在茗园唱第三四档,常常桃李园唱完“群活”(即开台时大家齐唱),赶到茗园,唱完再赶回桃李园,反正都在商场,离得很近。汪还会唱架冬瓜(艺名)的滑稽大鼓。后来她与一教师结婚,改名入银行当职员,脱离艺海,再不演唱了。现在知道她的人已极少,知道桃李园的人也恐怕不多了。前尘历历,浑如昨日,歌扇鼓板的桃李园,也只是在梦中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