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与昆

我虽少年青年时代,在北京生活过相当长的时期,近年又写了许多有关京华旧事的文章,但不懂戏,看过的也很少。因此很少说到京戏,偶然写到一些,也都是外行话,这里几篇谈到戏的短文,也只能算是门外汉的乱谈吧。先此声明,并请内行的知友们多多指正!

几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小文,记在东安市场吉祥戏园看韩世昌、白云生唱昆曲,在说明书上印着两句古诗:“不识歌者苦,但伤知音稀。”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怪凄凉的。古人有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说法,客观上常常有这样的情况。对于昆剧说来,这种典雅的戏文,当年也曾风靡一时,赢得广大的观众,记载中不是有“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的谚语吗,“收拾起”、“不提防”,均戏文中名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挑”,即戏文中明代建文帝之名句也。但是这对后来一般观众说,未免太高深了。因而在北京昆曲衰落,皮簧兴起,这已是上世纪中叶的事了,观众一般也只有观赏叫天的“一马离了西凉界”的水平了。但是还有不少热爱雅乐的人,不断提倡,使得昆曲还能不绝如缕,在戏剧园地里,保存一席之地。作为学术研究和高雅的艺术欣赏,在北京也不断有知名之士进行专门的研究,俞平伯先生既是文学家、红学家,也是著名的词曲家、昆曲专家。早在六十年前,就写过《论研究保存昆曲之不易》等论文,组织“谷音社”,结合同志,研讨宫商,在启事上说:“譬诸空谷传声,虚堂习听,寂寥甚矣,而闻跫然之足音,得无开颜而一笑乎?”其感慨与“但伤知音稀”是近似的,但态度不一样,是继承了孔夫子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入世观,是积极的。这种热心研究昆曲的,也是大有人在的。不但在北京,而且在江南也有,当年南方昆曲传习所、仙霓社都是十分著名的,不但在北京、江南,连海外也有热心人,为昆曲艺术孜孜不倦地在努力着。远在美国的张元和、张充和女士(沈从文先生夫人张兆和女士之姊妹)近年来不是仍在为昆曲艺术而展现自己的才华吗?

北京昆曲剧团在韩世昌、白云生等位之后,也应该有不少传人的,更值得一提的是已故的梅兰芳先生,他为昆曲作的艺术贡献,是毫不亚于他为皮簧作的艺术贡献的。他为了唱好昆曲,不但苦心孤诣研究音律、唱腔、身段等等。而且下功夫研究剧本,诗词名家罗瘿公、李释戡等位都逐字逐句地给梅先生讲过曲文,心领神会,所以梅先生能把角色演出神彩。至于音律、唱腔则得俞振飞先生的切磋之益甚多。

旧时北京戏曲界,有句行话,叫“昆乱不挡”,后来这句话,被其他行业的人也引用了,意指样样都行,难不倒他。“昆”就是昆曲,“乱”是乱弹,是梆子、弋阳腔合称的剧种。前者指雅乐,后者指通俗,二者相兼,即雅俗共赏也。在著名戏剧大家中,能够昆乱不挡、雅俗共赏的是大有人在的。鼎鼎大名的梅畹华先生,就是一位。人皆知梅兰芳是“京剧大王”,一代宗师,梅派开创者。一般却不知梅先生最早学戏时学的是梆子,而后来在昆曲上又下过苦功,造诣极深,真真可称得起是“昆乱不挡”。再有梅先生当年唱昆曲,和俞振飞先生有着密切的关系。

昆曲在近代,又分出了南昆、北昆;南昆是以苏州人为正宗,北昆则多是河北高阳人,俗称“高腔”,著名演员为韩世昌、白云生、侯永奎等。院本都一样,唱词并无多大差别,但是行腔并不一样。大概言之:南昆以妩媚圆软著称,所谓吴侬软语,水磨腔是也。而北昆则以爽利劲拔见长,所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也。但还有一个特点,即不管南昆、北昆,有不少角色,一定要学会苏州话,唱词和韵白中入声字要发南音,而口白中尤其要说苏白,尤其是丑角、花旦、彩旦,如《戏叔别兄》中的武大郎、《春香闹学》中的春香,大量口白,更要一口苏白,才能显出昆曲神情,说不来苏白,那是无法唱昆曲的。当年韩世昌应吴梅先生之约,到北京大学曲社,吴先生亲自逐字教韩世昌吴语读音,真是花了不少力气,才略有成效。而梅先生在北京学昆曲,一上手主要学的就是南昆。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自述云:“李寿山大家又管他叫大李七……初唱昆旦,后改花脸。教过我昆曲的《风筝误》、《金山寺》、《断桥》和吹腔的《昭君出塞》。”后面又说道:“专教昆曲的还有乔惠兰、谢昆泉、陈嘉梁三位。乔先生是唱昆旦的,晚年也就不常出演了。谢先生是我从苏州请来的昆曲教师……”前面所述,第一小段,好比是说学昆曲的启蒙阶段;后一小段,才是学昆曲的专门深造阶段。而在这个阶段,三位专任老师,一位已明说是特地由苏州请来的了。其实另一位,最重要的乔惠兰,也是苏州人。乔字纫仙,是佩春堂弟子,是清末北京著名的昆旦,长期供奉内廷,拿手戏是《挑帘裁衣》、《刺虎》、《风筝误》等,梅兰芳昆曲的基础,主要是乔惠兰传授的,所以在叙述中,他是三位专业教习的第一名。

梅博士唱昆曲,和俞振飞先生有深厚的丝竹缘。其在自述中曾写道:“我在‘九一八’以后,移家上海。又跟丁兰荪、俞振飞、许伯遵三位研究过昆曲的身段和唱法。”其中俞振飞先生是极为重要的。这话还要从昆曲本身说起。原来昆曲同京戏西皮二簧不一样,首先在乐器上就有很大差别,京戏主要伴唱的乐器是胡琴,而昆曲主要伴唱的乐器是笛子。著名昆曲演员,不少都会吹笛子,又会唱、又会吹,行腔度曲,更有深刻体会;俞振飞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全能艺术家。他在五十多年前,与梅博士订交后,一起研究昆曲,就常常给梅吹笛度曲。吹笛有两种吹法,一种是拢起唇吹,一种是张开一些嘴唇吹。后者谓之“满口笛”,最吃工夫,但可高可低,配昆曲最好,俞振飞先生正是这种吹法,当年给梅吹笛度曲。

抗战胜利后,有一天,俞到思南路看望梅先生,见他有些不愉快的样子,便问为什么?梅说:“咳,抗战期间,不唱戏,把点积蓄用光了,现在不能再坐吃,必须想办法唱戏了。但是,今天早上,找了个胡琴吊一吊嗓子,谁想,多年不唱,嗓子上不去了……”俞抱着为梅分忧的心情说:“何不唱唱昆曲试试呢?”梅考虑到爱听昆曲的人少,怕营业上没有把握,不住地踌躇,俞便鼓励他说:“人家八年没有听梅大王的戏了,不要说您还唱昆曲,就是您不唱,只贴出‘梅兰芳’三个字,在台口亮亮相,就值五块钱……我明天带笛子来给您试试。”经过俞振飞这样一说,梅的兴致果然起来了。第二天,俞带来笛子,给梅一试,果然又比二簧好唱,又比二簧动听,这样就决定唱昆曲了。

梅先生昆乱不挡,会的昆曲戏很多,当时选定了五出戏:一是《奇双会》、二是《游园惊梦》、三是《贞娥刺虎》、四是《断桥》、五是《思凡下山》。班底、配角、园子等等,都由俞一手承办。演出地点是美琪大戏院。这里平时是演米高梅电影的,建成于一九三八年,是当时最新的豪华剧场。海报一出,果然盛况空前,连演十场,场场客满。

这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读者中还有看过这次戏的人吗?今天俞振飞先生还健在,大有白头龟年之感了!

评戏

北京有一种戏叫“评戏”,这个名字是很怪的。北京在一个时期中改称“北平”,因此以西皮、二黄为主的京戏,那时也叫“平戏”,评戏、平戏,在嘴上说起来发音一样,因而外地人就常常弄不清楚。抗战时在后方重庆一带,人们就常常问起,怎么又叫“评戏”,又叫“平戏”,很多人不知道这二者是两个剧种。

评剧过去不叫评戏,而叫“蹦蹦戏”,又叫“落子”,俗名“半帮戏”。因为起初它的角色只有小生、老生、花旦(也叫彩旦)、老旦,谓之“四梁四柱”,有小丑,而无黑头,以角色论似乎比起大戏(即京戏)来角色不够齐全,因而叫“半帮戏”,叶音叫成蹦蹦戏,又叫“小戏”,评戏过去演员演唱时,没有标准词句,可以在台上任意编。见景生情顺口溜,行话叫作“水”,这个剧种,原是京东、冀东、一直到山海关以外的一个地方剧种,山海关内外,在唱腔上稍有差别,关外的叫“奉天落子”,冀东一带的叫“唐山落子”。

燕赵之音多高亢,郑魏之音多低靡。评戏的唱腔多是高亢的,不过虽高亢而并不激昂,因为演的多是以男女私情为主的风月戏,因而激昂的情节是不多的。在唱腔上,平铺流水调最多,最后落在高音上。在高亢之中,有柔媚的感觉,唱得好时,真是如珠走玉盘,是很中听的。而这种唱腔,又最宜于年轻女孩子唱,清脆可听,正所谓“出谷乳莺,分窠新燕”也。如果让鲁智深型的人物唱这种调门,那就有说相声的味道了。

评戏的故事,多是演家庭男女间爱情恩怨,伦理道德,接近一般生活,所以群众易于接受,评戏另一个特点是唱词通俗易懂,容易为大众所接受。但有的又流于粗野,不免为文人所轻,而且有些戏内容过于庸俗,如“老妈开嗙”之类。过去北京大戏园子是京戏的一统天下,评戏是不能到街北(指东西珠市口北面)来演的。只能在天桥一带的小戏园子演,直到三十年代初著名评剧演员白玉霜大红之后,才打破了这种局面。西珠市口开明大戏院,在马路南面,是家有名的大剧院,不少著名京剧演员在此演出,这时白玉霜也来到这里唱起《马寡妇开店》了。当年的确风靡一时,但一些戏目也不免于色情的成分居多,或有些恐怖气氛,如《八大拿》一类的戏,什么《拿苍蝇》、《拿窦尔墩》、《拿康小八》等等。

但评剧也还有不少好剧目,如《花为媒》、《玉堂春》、《秦香莲》、《珍珠衫》、《杜十娘》等。旧时北京的评剧,有似乎上海的越剧,是一种地方剧种。一般都在天桥唱,大戏园子除去白玉霜之外,在当时还没有听谁唱过。当时北京没有越剧,地方戏除评戏而外,还有梆子戏,但是唱的时候也很少。我们山乡是唱山西北路梆子的。可能山西有名的梆子戏演员和陕西易俗社梆子来过当时的北平,但我说不清楚了。

配角

北京有句俗话,叫作“好花还要绿叶衬”,意思是:无论什么东西,都得要有个陪衬。牡丹虽好,如果孤零零的几朵花,没有大片的绿叶子,就不能更好地衬托出牡丹花的国色天香,因而既要欣赏花,亦要欣赏叶子;懂得欣赏叶子,才更懂得欣赏名花。此即所谓“红花”必须有“绿叶”相伴也。

当年北京梨园行内更重视这句话,一个“一等一”的名角,如果没有好的配角,即使他本领再大,亦唱不出好戏,因为没有人帮衬他,只他一个,便唱不成一台戏。而即使有人来给他当配角,但本领不济,论武功开打,接不上手,论抢板道白,接不上口,甚至跑龙套摇旗呐喊,在台口上站成一边一个一边三个,成为侯宝林相声中所讽刺的对象,那名角的戏,亦非得要唱砸不可。因此好的名角,特别重视自己的配角,爱护自己的配角。

京剧各剧目中,有人多的,有人少的。过去折子戏,如全本都唱,那一般总是有不少人的,但只唱一折,有时人就很少了。最少可少到一人,如《林冲夜奔》、《尼姑思凡》,只有一个人;如《武松打虎》,有一个人还有一个“老虎”,“老虎”虽然是人装扮的,却不算配角,那叫“底包”。广义地说配角,那就包括二牌老生、青衣、丑角,直到底包、龙套,都可以叫“配角”,但严格分,即够“角”的才能叫配角,“角”者,有一定水平和知名度,为社会公认者。

京戏角色分:生、旦、净、末、丑。前三者当主角的最多,从清末到民初,一直到晚近,所有名伶中,以唱正生、正旦者最多,“四大名旦”、“四小名旦”不都就是唱旦的吗?另外就是有名的老生多,由谭叫天算起,近百年来,能够挂头牌的老生,亦真可以车载斗量了。这些头牌旦角、头牌老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一帮配角,外加文武场,这样组成一个班子,才能唱一台好戏。

配角当中,如果分类,有比较次要的,亦有十分重要的。比较次要的,即所谓“神仙、老虎、狗”,武松打虎,那个扮虎的,只要老老实实挨打好了,只要不打死了再站起来,就算帮了武松的忙,演出成功了。这类配角叫“底包”。而十分重要的配角则不简单,几乎演技要同主角一样。不但丑、末角色如此,如《女起解》的崇公道。正生、正旦亦同样如此,如《草船借箭》的孔明、鲁肃,同样都是老生来扮,不分轩轾,都要能配得上才行。因此名角组班,自己是老生,还要找一位好老生来合作,这叫做“里子老生”,唱得好,叫“硬里子”,名旦亦要找个好旦角来配,叫“二牌青衣”,这样就红花、绿叶,相得益彰了。

在某些人少的戏中,戏中人不分主次,只看演出者谁是名角,谁挂头牌,如唱《三娘教子》,扮三娘的青衣,和扮薛保的老生,谁名气大谁就是主角。但小东人永远不会当主角。而《苏三起解》,永远苏三是主角,全本《玉堂春》苏三还是主角,崇公道、王金龙都不能当主角。而《霸王别姬》,如青衣名气大,则虞姬是主角,如黑头名气大,则霸王是主角。杨小楼、金少山如同梅兰芳唱此戏,则梅是主角,如同别的青衣唱此戏,则他们是主角。

名角重视自己的合我,梨园行讲江湖义气,唱红时、赚大钱时,人家来帮你;如果你不唱时,亦要照顾好这些配角的生活,这叫“鱼帮水,水帮鱼”,同行们都会称赞你。如果相反,人家就要摇头了。沦陷时间,有位名角,不唱戏了,一些配角底包,日子难过,偶然向他借点钱,他总不痛快,内行人多少年后还有怨言。

我虽不懂戏,但在北京生活过漫长时期,接触到的朋友当中,有不少都是精通戏剧的,而且也有几位内行人。认识的内行人中,有一位张春彦先生,是唱须生的,但一直作配角,作戏却十分认真,台下生活也很严肃,从他那里,我看到一些北京梨园行的老谱。

苏丑

我不懂京戏,偶然看戏,喜欢看丑角的戏,如《豆汁计》、《连升店》、《请太医》等,曾经听过萧长华老人的《请太医》,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常想起一个苏丑的故事。

光绪年间,北京有一著名丑角,绰号“赶三”,昆乱不挡,极有胆识,像宋人笔记中记载的用“二圣环丢在脑后”讽刺南宋赵构一样,也很敢在戏中讽刺权贵。甲午之后,朝野舆论正在大骂李鸿章之卖国。赶三有一次在广德楼唱《鸿鸾喜》,饰金团头,在交代众丐杆儿时,临时发科云:“你好好干,不要被剥去黄马褂,拔去三眼花翎。”正是尖锐地出李鸿章的丑,因为李这时正受到那拉氏这样的处分。台下听了于是哄堂大笑。不想李鸿章的干儿子正在台下,听后大发威风,当场跳上台去,打了赶三一个耳光。一时别人虽给拉开了,但赶三受此侮辱,大为生气,回家就郁郁不起,一病身亡了。好事者大为不平,便编了一副对联,盛传都下,联云:“赶三已死无苏丑;李二先生是汉奸。”

这是北京早年间有关苏丑的一个著名掌故,也可见北京当年多么重视苏丑了。生、旦、净、末、丑,丑角虽然排在最后,可是在戏中最见功力。我虽然从小在北京,但不大懂戏,北京人叫听戏,我却只能看戏。我最讨厌看满台龙套的长靠戏,在我看真是乌烟瘴气,乱七八糟。而我最爱看丑戏,武丑、文丑,我都爱看。《盗甲》的时迁,《诱叔》的武大郎,《别兄》的武大郎,《十五贯》的娄阿鼠,《双下山》中的小和尚,《长生殿》中的高力士。这些都是丑角的戏,在昆曲中比在京戏中更中看。因为昆曲中的丑角,首先不分文武,要全能,都要有熟练惊人的武功。第二昆丑作工细腻,抬手动脚,都有姿态,很少有冷场的时候。第三就我来说,更可取者,是丑角唱少,说白多,而且十分滑稽,最配我胃口。因此三点,我特爱看苏丑,也就是昆曲中的丑角了。

昆曲苏丑功夫之深,动作之细,其他戏种是无法比拟的。单说他在台上的脚步,就有二十余种之多,什么丁字步、八字步、踮脚、笃脚、台步、上步、腾步、箭步、拐脚、踢脚、小窜步、跺步、斜步、云步、挪步、商羊步、矮步……说也说不清。而一种步,又有多种变化,如同一“矮步”,武大郎、时迁走的就大不相同。再有苏丑在戏中临时插科发噱,如前所说,都是有讽刺意味的笑话,好像诗文中的即兴之作,最能显示人的智慧,也最耐看。晚近北京能演苏丑的,要数萧长华老先生,他是名苏丑杨鸣玉的再传弟子,萧的师傅宋万泰,是杨的徒弟,后继无人,都已早成“广陵散”了。

水磨腔

前几年俞振飞先生以耄期之年,率上海昆剧团去香港参加艺术中心主办之戏剧盛会,会后又公演于新光剧院,俞家新声,水磨旧曲,真可以说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了。

按,昆曲来源于南戏,明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云:“金元人呼北剧为杂剧,而南戏为戏文。”最普通的例子,一是王实甫的《西厢记》,一是高则诚的《琵琶记》,北剧南剧之分,最为典型。明、清以来,北剧尽废,南剧大兴。汤显祖临川四梦》、洪昇《长生殿》、阮大铖《风筝误》、孔尚任桃花扇》等相继而出,院本新声、丝竹排场、争奇斗胜,蔚为大观矣。北剧每戏只四折,每折只一人唱,而南剧折数多,唱的人多,自然较北剧能曲尽故事悲欢离合、歌喉抑扬婉转之妙。所以尤侗在《红拂记》题词中说北剧“未免冷落生涯”,而“易为南音,徘徊宛转,观者耳目俱靡,其移人至矣”。

南剧大兴,江南海盐、余姚、慈溪、黄岩、永嘉、昆山等地,各有名优出现,各翻新腔,创为流派,有所谓余姚腔、海盐腔、昆山腔之名。其中以明代嘉靖间魏良辅首创之昆山腔影响最大,流风所及,便成为名著南北的极为典雅动人的剧种了。所以说起昆剧,总是和魏良辅分不开的。吴梅村《琵琶行》所谓:“百余年来无北风,竹枝水调唱吴侬。里人度曲魏良辅,高士填词梁伯龙。”可以看出,昆曲迄今,已绵绵三百多年了。

魏良辅所创的昆腔,行腔吐字,最为细腻,谓之“水磨腔”。清代中叶有苏州人叶怀庭者,将昆剧各剧工尺汇编为一套总谱,这套谱后来成了昆剧的秘籍,口传心授,不知出了多少名伶工。娄县人韩华卿将叶怀庭的昆剧谱传授给同邑俞家,这就是俞振飞先生先德俞粟庐老先生,上世纪末,本世纪初,昆曲界最出名的“俞家唱”,就是指粟庐老先生的腔调。粟庐老先生名宗海,和词曲家吴瞿安先生是至交。瞿安先生给粟庐老先生作家传,称之为“得叶氏正宗者,惟君一人而已”,指的就是近代得到叶怀庭昆曲谱真传的,只有“俞家唱”了。

《霜厓曲录》中有两首有关的曲子:一是《小令正宫刷子三太师》,题为《寄俞粟庐宗海吴门》;二是套数《北越调斗鹌鹑》,题为《寿粟庐七十》。套数较长,引前者于后,以见前辈风流。

(正宫刷子三太师)(刷子序)书斋数弓,东方暮年,游戏神通。偶翻一曲清商,传遍了裙屐江东,匆匆。

(三学士)记结夏西泠邀我共,怎消停又过春风。

(太师引)听海上成连操雅弄,问谁是怀庭伯仲。朝阳凤,有吴门数公,望南州暮云春树千重。

这大概是瞿安先生在北大教书时写的,故有“望南州”之句,曲子不同于词的写法,不但有词,而且要协宫商能唱。现在一般用新乐谱写戏词,完全不同于旧时的雅令了。录此以见曲中小令格式罢。

俞振飞先生从五六岁起就学度曲,家学源渊,在昆剧、京剧界享盛名数十载,与梅兰芳先生合作多年,人称“江南俞五”,其艺术境界,真是已到了炉火纯青的时候,正如他所唱的《太白醉写》,他本人也真够上谪仙人了。

勾脸

中国戏剧中的脸谱是很特殊的东西,是中华民族文化艺术独有的创造,在其他国家是少见的。日本的旧文化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最深,但脸谱也没有完全传过去,在日本的“能乐”中,只有假面而无脸谱。西欧式的戏剧化装也在脸上涂油彩,但没有中国的脸谱那么许多变化,更没有那样的美丽。

中国戏剧剧种很多,以大类分,南北各地有京戏、昆剧、绍兴大班、越剧、徽剧、梆子、汉剧、川剧、粤剧等,剧种不同,唱腔也有大差异,但脸谱和行头却基本相同,这是很值得注意的。说明它的来源是古老的、一致的。有人说脸谱是兰陵王、狄武襄面具故事的演变,也未能深考,只可姑妄听之耳。

画脸谱的行道在梨园界,叫“黑头”、又叫“花脸”、“大花脸”、“花面”、“大面”等等,“黑头”、“铜锤”又是按他的声音分的。也就是“生、旦、净、末、丑”中的“净”。唱花脸的要比其他行道的多一手工夫,就是画大花脸,行话叫“勾脸”。不管多大的名角,都要自己化妆。花脸勾脸更要自对镜用彩笔勾画,要把脸谱记熟,唱谁勾谁,一笔不能错,戏中人物成百上千,脸谱起码有上百种花纹,还有同样是大白脸,但赵高、曹操贾似道就不同,同样是黑脸,张飞、包公、李逵也不一样,勾脸时自然不能勾错。

我不懂京戏,但有一些京戏界朋友,而且我从小就爱到后台玩,我觉得坐在演员身旁看他们化妆、站在台帘边上捧个小茶壶等着给他们“饮场”,要比坐在台下看戏好玩得多。我那时有个要好同学的弟弟在富连成坐自由科(不是立合同“各听天命”的卖死的,而是自愿报名交费学戏,可以自由来自由去的,不承担满师后白唱几年的义务),这种坐科的人比较自由,我常到后台找他,因为是熟人,随便来,随便去,跟演员熟识了,由他化妆开始,直到他演完散戏为止,可一直呆在后台坐在大衣箱上聊天。熟人还跟你打招呼:“您不到前头听会去,角儿马上就要上了……”不但不赶你走,而且那样温和地对待你。

我那个小朋友是唱胡子的,看他化妆,主要看他勒网子,把眉毛吊得高高的。他旁边是一个唱花脸的小伙子,我更爱看他对着镜子勾脸,那是最高的艺术。

近代著名画家贵筑姚茫父当年也特别赞赏花脸勾脸,他是从绘画艺术的观点赞赏的,他也特别喜欢跑到后台看花脸上妆,他说花脸勾脸时须脸、手、笔同时动作,同唐代孙过庭书谱》中所说的“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的意境一样,这种比喻是很形象的。

我在后台坐在一个唱花脸的小伙子边上,看他对着镜子,面前好多颜色樽子,红的、白的、绿的、蓝的……各种颜色基本上都有,同画家的画案一样,也有好些支彩笔,他拿起一支彩笔,蘸点颜色,反过手来,往脸上画起来,一边往脸上涂颜色,一边还对镜子作着各种面部表情,呶呶嘴,皱皱眉,瞪瞪眼睛,噘噘鼻子,不停地画,脸上也不停地对着镜子动,如果不知道他是在化妆、准备上场,那准还以为他是在发精神病呢。红的、白的、黑的,在脸上涂一气,一会儿工夫,全部涂满了,就画好了剧中人的脸谱,全部画好以后,还要对镜子仔细端详一番,扭过头来,掉过脸来,左顾右盼,或见精神,或显威武,色彩斑斓,固各不相同,而均能从彩色中见妩媚,大有“一笑回眸百态生,后台生旦无颜色”之感了。这就是大花脸的美丽处,也就是在后台看花脸画脸谱的有趣处。

我除去看见偶然登台的学生票友,要别人绘勾脸之外,其他内行名角、名票唱戏,还都是自己勾脸。这些工夫都是要过硬的。有的花脸,色彩和线条都十分复杂,如《安天会》中的天兵天将,脸上蓝的、绿的、金的、白的,有的还在额头上画个小孩脸,真是无奇不有。这些不要说反手在自己脸上画,就在纸上画出来,也不简单,要花不少时间,而他们勾脸,速度却很快,有的左右脸并不对称的彩色线条,弯弯曲曲,一会工夫就勾好了,比旦角化妆,擦粉、揉胭脂、抹嘴唇、描眉毛花的时间还少。据说当年名净金少山能双手勾脸,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我想是可能的,因为左右手都能写字的人不是也有吗?

跟花脸在后台聊天也很有趣。他化好妆,打着大花脸,却捧着个小茶壶,同你二哥长、三哥短地说家常,风趣地笑着、谈着。那时后台光线很暗,跟他们聊天,有一种特别的朦胧感,神秘感,这种有趣的生活感受,是在前台看戏的大老官们所得不到的。这就是我爱在后台看花脸勾脸的原因之一。梨园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旧事如烟,能无感慨乎?

齐如山先生著《脸谱》、《脸谱图解》二书,是讲脸谱的权威著作,我之小文,则只是门外汉谈谈脸谱的趣味而已。我虽不懂京剧,却对脸谱还是感兴趣的,至于以脸谱看人,那更近于得鱼忘筌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