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戏台

小时候在山乡中,东西南北街有四个戏台,一年唱六七台戏,唱戏时,台上挂灯结彩,夜间挂上贼亮贼亮的煤气灯,十分热闹。但不唱戏时,台上什么也没有,前台后台空荡荡的,便是孩子玩耍的天堂了。折段柳枝便是马鞭、咚锵咚锵……前台跑到后台,后台跑到前台,常常跑个不停。我家在北街,北街三间大戏台,前台正中挂着先高祖永清公写的大匾“霓裳羽衣”。上下场门白地黑字小匾“今演古”、“假作真”,以及后台墙上写的画的乱七八糟的玩艺,在记忆中太清楚了。后来到了北京,这种“野台子”看不到了。我在北京第一次见到的是新式的第一舞台。

第一舞台看演义务戏,在几十年前的北京人说来,是一件大事,虽然不一定把这件事再写到自传里,但对某些爱听戏的人说来,也会终身难忘。经过半个多世纪,仍然会如数家珍地说出来,不但帽儿戏是什么,压轴是什么,大轴是什么,而且连大小角色,谁扮什么、谁扮什么,都能报给你听,这是老北京地道戏迷的惊人绝技,似乎是生命以之的。一九三七年春,梅博士回京演出,就在第一舞台。《实报半月刊》有一漫画:一人趴在椅子下,被坐在椅子上的人踩着肩,那人斜着头,向坐着的人打招呼道:“劳驾,抬抬脚,让我喊个好……”这虽是夸张,但试想,类似这样的朋友,他一辈子能忘记在第一舞台看的这场戏吗?

但是我却惭愧得很,平生只在第一舞台看过一次戏,而留下深刻印象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玩艺;对于戏本身,则在当时就未能很好注意,现在更是十分模糊,无从说起了。这倒很像韩非子说的“买椟还珠”的故事,不妨细述之。

第一舞台在虎坊桥东大街上,正式地名是西柳树井,在六七十年前,是北京戏院名单第一位。是民国初年盖的。当年是北京最新式的大型剧场,新式戏台,没有柱子,座位很多,好像是能坐两千人。因而大义务戏,都在这里唱,特殊名角,像梅兰芳南迁上海之后,偶然回北京短期演出,便也在这所大园子登台。而平时似乎并不经常演出。在三十年代时,似乎已经冷落了。我去看戏,也不是看大名角的义演,而是学校庆祝会义务演出,大轴是所在学校高中学生演的,名字叫宁柏林、宁巴黎,据说是名票友。可当时对我这个刚由山村来到北京读初一的怯孩子来说,那听来只感到惊讶,其他则什么也不懂了。

因为学校庆祝会,我好奇心盛,一再请求,家中大人便让我去了。可是怎么去呢?家住西安门,我只有十二岁,但当时不成问题,门口有熟洋车,说好,拉我去,再拉我回来,三毛钱。到得很早,我把学校发的油印入场券,给了门口带红条的,便进去了。一进去,我傻眼了,灯光辉煌,黑鸦鸦全是人,那个学校,当时有两千七百名学生,加上教职员,全坐满了,无法找自己班上的同学,台上锣鼓乱敲,穿红挂绿,我也不懂,在最后排空座上坐了一会,便出来了,一点意思也没有,坐车回家吧,这就是我唯一的一次在第一舞台看戏的记忆。后来大了,说也奇怪,也没有再去过,后来也很少听人说起。好像是火烧了,再没有重盖。不过记不清了,直到今天有时想起还感到纳闷!

前门外最老的戏台据说是肉市广和楼,是富连成科班经常演出的地方,这是最早的“查楼”,其历史在清代初叶了。我也未在里面听过一次戏,而只是有一次经过它门口,上午时分,离开戏还早,我进去看了一看,站在池子中,看那台栏杆,台口两根大柱子、台上文场处、上下场门,安安静静,这个古老的戏台,给我留下一些印象,迄今仍历历在目。前门外其他戏园子如珠市口开明,鲜鱼口的华乐,大栅栏三庆、庆乐,粮食店中和等,有的始终没有进去过,有的虽然去听过戏,那也是几度沧桑而后了,有名的联语云:“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我是没醉过。

我家住西城皇城根,出来就是甘石桥,往南不远就是西单,因而对西城的戏园子较熟悉。现在的首都电影院,就是当年的“新新大戏院”。在旧时代北京的戏院,它是年龄最轻的,故取名“新新”,似乎倒也名副其实。盖的时候我是看见的。

北京在清代同、光之后,内城不准开茶园,唱大戏。东西两庙也只有茶馆清唱票房或唱单弦的场子。所有戏园子如广德、广和、三庆、庆乐等唱大戏的楼、园,都在前门外,会馆唱戏也都在南城虎坊桥、菜市口一带。辛亥革命后,东安市场日趋繁华,开出著名的戏园子吉祥茶园,西城还是没有。东北军进驻北京,把西单刑部街旗人贵宝的房子买来改为奉天会馆。贵宝做过东三省将军、内务府大臣,因事被劾,清末房子为协办大学士李殿林租用,房子很大,有花园,有戏台。东北军军官便投资把戏台部分修整,改为“哈尔飞戏园”,卖票营业。这时西城才有了戏园子。因只一家,设备虽差,营业却好,名气很大。有一年程派青衣赵荣琛由美东飞时,因飞机故障,在台北机场停留,还有人问他“哈尔飞”现在还在不在了,可见盛名所在,还有人在思念它呢。

西城有新建的新式戏园子,是三十年代中叶的事,先落成的是西长安街西面路南的长安大戏院,紧邻西黔阳贵州菜馆,再过来是和兰号糖果店,已经到马路转弯处了。后落成的“新新大戏院”,也在路南,不过偏东好多,其西邻是忠信堂闽菜馆,东邻是淮阳春淮阳馆、竣记车行,再过去就是六部口了。我家当时去“新新”,不走西单,而是穿背阴胡同、兴隆街,再由大栅栏出去,就是长安街中间,过马路就是新新了。

在地段上,新新远不如长安,但在建筑上,那新新比长安要漂亮多了。这是一座红砖高台阶,山字形凹凸墙面,线条造型特别气派的建筑物,摆到任何名城,都能显其特色,何况在当时高楼大厦很少的北京,自然有鹤立鸡群之感了。据说图样是当时北平大学工学院建筑系主任设计的,而且是模仿罗马某一剧场的造型画的图。据传戏院是由名须生马连良等位投资建造的,用了将近三十万元,约合三千两黄金。但是园子盖起来不久,抗日战争爆发,北京就沦陷了。在日寇和汉奸统治下,地面上日本宪兵、特务、警察到处横行,敲诈勒索,开戏园子这碗饭是不好吃的,钱赚不到,呕气的事却时时都有。这样不知道是谁从中拉线,把园子便以三十万元代价,在币制尚未贬值时,卖给日本人了。改为“新新电影院”,是西城最大的头轮电影院。沧桑而后,现在是首都电影院了。

旧刑部街东口奉天会馆戏台改的哈尔飞戏园子,过去因在西城独一无二,很做过几年好生意,但自长安、新新盖起来之后,生意就差多了,也曾改过电影院。长安则一直是戏园子,几乎所有名角都在这里演出过,后来还演过话剧,它的舞台最早在半新半老之间,比起新新,正面是舞台,下有乐池,完全新派的样子差多了。

会馆戏台

现代人对于本世纪初北京人到会馆看戏的情况,已经很难想象了。孙宝瑄《忘山庐日记》光绪二十年(一八九四年)二月初六日记云:“晚,至湖广馆观夜戏,夜深归。”这是当年最有名的会场,不但唱戏,辛亥后,孙中山先生到北京,还在这里作过讲演呢。

湖广会馆在虎坊桥路南,不但戏台是会馆中最好的,而且有园亭之胜。有一年在北京和吴晓铃先生闲谈,我说北京应该筹建一个京戏博物馆。他说:最好的地方就是湖广会馆。并同市政当局说过,可是没有下文。

会馆戏台,先要从会馆说起。会馆有大有小,小会馆一两个四合小院,只是寄居一些同乡人而已。大会馆则不同,会馆中多少进院子,有大厅,有戏台,有大院子,有花园,有亭台楼阁,因而会馆的用途,也就不一样了,不但突破了住人的范围,变成一个多用途的场所;而且突破了籍贯,变成一个广泛的公共场所,甚至成为营业场所。不信看林则徐嘉庆二十一年(一八一六年)正月三十日“日记”:“福建通省同乡在浙绍乡祠团拜,赴之,并搭席宴客。”浙绍乡祠就是西珠市口绍兴会馆的正式名称。福建人团拜为什么不在福建馆、福州馆,而到人家浙江绍兴会馆去呢?为什么,一句话,不只是因为那里房子大、条件好,而是因为那里可以看戏,可以订酒席,说得摩登一点,那里有点是俱乐部性质了。当时《竹枝词》所谓:“谨詹帖子印千张,浙绍乡祠禄寿堂。”当年浙江会馆等大馆极为有名,是办红白喜事的地方,说是会馆,实际等于大饭庄子了。这种会馆,在当时还不只浙绍乡祠一处,早年间,菜市口的洪洞会馆也是十分热闹的。洪洞是山西一县,因京戏《玉堂春》而出名。它是一所大会馆,地点极为冲要,在菜市口路南,正对西鹤年堂。康熙年间,洪洞出过大学士,因而有这么大的会馆,有戏台,二百多年前,也是天天摆酒席唱戏的地方。三十年代中期,有友人住在那里,我常去,房屋虽然十分破旧了,但是规模还在,大车门直通里面,可以想见当年达官贵人坐着大鞍车进来,车水马龙的热闹情况。

有园亭之胜的大会馆是宣外上斜街的山西会馆———三忠祠,是明代天启时为祀张铨、高邦佐、何廷櫆而建。其中有著名的“小秀野”堂,所谓“背郭环流,杂莳花药”,又道“藤萝成阴,丁香花放,满院浓香”,可以想见其风光情韵,是清代修禊胜地,不少名人都来过。最后的匾额是同治时祁寯藻相国所书。另外相距不远的河南会馆嵩云草堂也很出名。

本世纪初直到三十年代,最出名的可以唱戏的大会馆是宣外大街路东的江西会馆,是庚子之后新建的,因为张勋的关系,它在所有大会馆中,最新、最气派。院子里有大铁罩棚剧场,可以坐一千五六百名观众,三十年代初我在此听过几次堂会戏,好多学校开联欢会都在这里,好多著名文化人办红白喜事也在这里,一般祝寿的宴会,都要唱堂会戏,都是名角来唱的。北方著名学者高步瀛先生给母亲祝寿,就在江西会馆,《鲁迅日记》曾记录去行礼、看戏。陈师曾先生是江西人,去世后,追悼会就是在江西会馆开的,梁任公先生主祭,当时正是日本东京大地震,任公致辞时说:师曾先生逝世之损失,犹过于日本地震之十倍。这是江西会馆戏台近七十年前的旧事了。

前台

我不懂京戏,实际也不懂其他剧种的戏,真正好戏,偶然看看,也能欣赏一番,但无常兴,往往戏还没有完,我就坐不住了。因此我很少坐在前台听戏,有些唱戏的朋友,约我去看戏,我情愿到后台为他们服务,我别的做不来,捧个小茶壶去给他们饮场还会做。因而我就做饮场的,没事在后台看他们化装、勾脸、穿戏衣等等,也十分有趣。

我不是守旧复古派,但直至今天,仍觉得京戏是应该在有上、下场门的老式戏台上唱最好,把文场去掉放在乐池中就可以了。拣场的留着也不影响剧情,本来它就是写意的,无法写实,新式舞台反不如老戏台协调。

有一年从新闻广播中,听到北京举办舞台美术设计布景展览会的消息,这是一个别开生面戏剧艺术的展览,也看到一部分照片。虽然远隔数千里之外,不能参观,但只在报纸上看一眼,也感到很好玩了。展览会上展出了梅兰芳用过的“大帘”,行话又叫“守旧”,这是很难得见到的一种精美的刺绣品,因为现在唱戏不用这玩艺了,所以在展览会上展出,是很能吸引观众的。可惜新闻照片上看不十分清楚,其五彩缤纷的丝织刺绣品的光芒,都看不出来,十分可惜。

什么叫“大帘”或“守旧”呢?这里不得不稍加解说。话要先从旧式戏台建筑说起,老式戏台,好比三大间进深的大厅,前檐就是台口,有柱子,厅的前半部分是表演的地方,即俗话说的“前台”,在厅的中间,横排着一个屏风似的木隔断,隔断后面是堆放“行头”(衣服)、道具和化装的地方,即俗话说的“后台”。这个隔断是木头做的像老式房屋的隔扇一样,中间有一大块地方,一般是一个圆形大窗,大窗两侧有两个门,右面是上场门,左面是下场门,过去中间大窗及左右门上,都挂着匾,中间四字:如“霓裳羽衣”、“歌舞升平”等,上下场门上小匾有二字或三字,常见如“出将”、“入相”、“阳春”、“白雪”,也有三字者,曾记得有一台守旧,上场门挂“今演古”,下场门挂“假当真”,十分贴切。这个隔断俗名“龙虎板”,以分前后台,因系木制,窗棂门框,也都雕刻着牙子,也都油漆彩画,新的时候,也很漂亮。但是不管怎么漂亮,真要唱戏的时候,就这样敞着门窗,还是不能唱,最少门上要挂上门帘,叫作“台帘”,再讲究些的,用一个大帘子把龙虎板上中间的大窗也挡起来,这就叫“大帘”或叫“守旧”,这个大帘有一丈多高、两丈多宽,布里子,缎面子,而且全部绣上五彩丝线或金线的花纹,颜色配得极为艳丽,如大红缎子上绣五彩牡丹,大红缎子上绣金龙,紫色缎子上绣展翅金凤,挂起来作为舞台背景,富丽堂皇,那本身就是极为精美的刺绣艺术品。上、下场门的门帘,和大帘是一套的,京戏演员在上、下场门上随着台帘的起动,踩着锣鼓点儿,还有一套十分优美的表演动作,都是十分珍贵漂亮的。

北京后来不少戏园子,前台有柱子的戏台都改建了,但其式样还大多不同于新式的扇面形的旋转台,也无镜框式的台口,而只是一个伸出来的不足二尺高的长方形平台,三面临池子,有栏杆,一面通后台,有大隔扇,挂大帘,同乡间的戏台和最老式的戏台比,少掉台口最挡观众视线的两根柱子,已经大大改良了。但也少掉不少戏,如武戏盘柱子作功夫、拿顺风旗等。至于俞振庭演“金钱豹”,把钢叉由后台台帘扔出,钉在柱子上的功夫,就不能演了。但还能挂大帘。

现在,有些剧团不用“守旧”了,抛弃了精美的艺术结晶———大帘,改用现在的那种幕。近几年虽不去剧院看戏,但常在电视上看,那二道幕还飘动着,一个摇着马鞭子的人从边上出来,晃晃悠悠不伦不类,像滑稽人一样,这还谈到什么艺术呢?使人看了非常不舒服,远不如上、下场门,台帘一撩,演员摇着马鞭出来,自然好看。不过京剧现在基本上没有人看了。这些都将成为绝响,只在各地还新成立了几处戏剧博物馆,可以保存一些旧物供人参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