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话
唐代贺知章诗云: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这首诗在《唐诗三百首》中也有,不少人都是很小时候就读熟了,而到了老大时,还感到十分有味。似乎不如说,到了老大时,才感到十分有味。试想一头白发,万里归来,笑哈哈地说两句老家话,这种境界,是人生中多么欢乐的真趣呢?
人的乡音,有时使人感到很奇怪,似乎是凝聚在血肉中的一样,尽管年代久远,从不用乡音谈话,有时却会一下子全说出来,使人愕然吃惊。据传明末逸士朱舜水,明亡后流寓日本,数十年中,生活、语言全是日本式的。在老年的时候,有一次生了一场病,在病中突然间完全不会说日本话了,不但说的全是中国话,而且说的全是他那浙东余姚乡下话,服侍他的日本下女,一句也听不懂,弄得茫然无所措手足。明末清初刘继庄,以北京人流寓无锡三十多年,老年病后忽然不会再说无锡话,只说北方话。在他的名著《广阳杂记》中似有记载。这也是两个未改乡音的故事。
小时候在北京,虽然孩子们都说北京话,但各家大人,有时就要说他们各自的家乡话。我家租的是福建人的房子,院子很大,人家很多,房东的房份也很多。妙的是夏日院中乘凉,房东太太这边和我母亲说话,说北京话;回过头去和她妯娌说话,又是一口福州话,音节又密又快。在这种环境里,我前后听了有十五年之久,却还听不懂福建话,只知道“嘎”是叔叔的意思,其他则全不懂了,可见我是多么大的一个笨伯呢?
北京的商人,在那时有两处人,同任何人说话都不改乡音,一是京南宝坻、安肃一带的人,剃头铺、澡堂子、煤厂摇煤球的,都是终身不改乡音,同京话仿佛,人们都听得懂,只是有些怯,北京人叫“怯口”。另是山东人,挑水的、粪厂、大饭庄子、名厨,什么“银”(人)、小“给”(鸡)子、“又”(肉)等等,终身不改乡音,这是山东老乡的本色。
清代宫里的太监,大都是京南安肃县一带的人,摧残身体,进宫为奴,不与外界接触,大多也是终身“怯口”,京南乡音一直不改。有时回话常常为了说不好而挨打。据说西太后那拉氏有一次问一个太监外面冷不冷,那太监不但用乡音、而且用乡下说法回答道:“外边匣儿(邪)冷、匣儿冷的。”那拉氏听不清楚,又问一遍,他仍然这样回答,那拉氏越听越气,说他顶撞,叫人打了他个半死。
学习各地方言,似乎也与语言天才大有关系,即与声音的辨察、模仿天赋大有关系,有的人一学就会,有的人即使住在那个地方,多少年下来,也还是学不会。说相声学各种方言,但也就是那几句,多了他就说不来了。学者当中,人们说王力老先生可以说标准的北京话、上海话、广东话,因为他老先生是语言文字学专家。但是我听他老先生说北京话,仍旧带有一定的江南语音,他虽原籍广西,但久住江南,吴语乡音还是没有完全改变的。已故电影名演员赵丹、魏鹤龄等位,都是南通人,早期的《十字街头》时代不要说了,对话时普通话中全是南通乡音,直到后来,在好多影片中,这种乡音仍然带着。
师友中最妙的是沈从文师,湘西凤凰县乡音一直保持着。与他老先生谈话,开始说得慢还好,能勉强说几句带着乡音的北京话。后来越说越高兴,越快,凤凰话也越多,听的人也越来越不懂了。有一次,我笑着问先生何时到京,夫子莞尔笑曰:“一九二一年……”说这话时已七十年岁月过去了,仍保持乡音,说不来北京话,你说有趣不有趣呢?
乡音
如果有一位广州人,乔寓在北京,每天早上起来,左邻右舍,不论大人小孩,一张嘴都是“好……”一口广州沉重的乡音,那该多么好呢?使你虽居异地,却如在故乡,丝毫没有客中之感。这种设想,如果在现在,恐怕很难办到,没有一个机会,是按籍贯分配房子的。如在二三十年代,那就好办了,你可以搬到会馆里去住,在那个环境里,那你周围便都是可爱的乡音了。
广东人在北京,当年有大范围的广东会馆、湖广会馆,也还有小范围的各县的会馆,在那里,你可以听到最标准的乡音。你是广州人,那你就住进草场头条广州会馆去,你也可以住进宣武门外上斜街的番禺会馆去,番禺是清代广州府的首县,番禺话也就是广州话。你还可以住进骡马市大街米市胡同南海会馆去,南海也是广州府的首县,同广州实际也是合二而一的。这是戊戌政变的历史纪念地,是当年康南海居住过的地方,你住进去,不但是满耳乡音,而且可以思念前贤。你在那破旧的三间大门前面,你可以想象一下维新百日时,这门前的车马缨簪的盛况;也可以想象一下,被袁项城出卖后,康南海秘密出亡时的紧张气氛,在永恒的历史长河中,只是转瞬间耳;而在现实生活中,则已是渺茫的故事,难以想象了。
广东的乡音多,潮州话,客家话又迥不同于广州话,那也没有关系。你可以住进打磨厂的粤东会馆、潮郡会馆。也可以住进延寿寺街的潮州会馆,在这里你便可以天天听到地道的潮州话、客家话了。
清代北京做官的,除去八旗亲贵一律都京片子而外,其他外地的人,在官场中,都说一种通行的官话,俗名“蓝青官话”,表示它颜色不纯。因了这样的话,便有了“打官腔”的说法,这话一直使用到现在。这种“官腔”不同于普通话,现在很难听到了,只有在京戏中,衙役说话以及说书先生口中,尚可听到。当时官吏中南方人最多,在官场中和见外省人时都说蓝青官话,一回到家中,或遇见同乡时,一定要说家乡话。如果见到同乡,还说蓝青官话,人家便要笑你,甚至说你官不大,架子倒不小,这样便要得罪人。因而乡人见面,一定要说家乡话,分外亲切,谓之“打乡谈”。各地会馆,是打乡谈的最好的地方,那里湖广方言、吴侬软语,到处都有你可爱的乡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