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买卖
北京叫作买卖,江南叫作生易;北京叫买卖人,江南叫生易人;北京叫小买卖,江南叫小生易。大家都懂,但叫法两样,习惯成自然,很难改变。而细细琢磨这两个不同词语的微言大义,我爱前者而恐惧后者。何耶?买卖者,有买有卖也。岂不闻“买卖不成仁义在”之俗语乎?它是代表了双方利益的。任何商店,在进货时它是买方,在出售时它是卖方,每一商品流通过程,都包括着买卖双方,必然要照顾到双方的利益,如只考虑单方,那就包孕着损害对方利益的因素在内。而生易一词,“生”者,生发也,“易”者,贸易也。即在贸易当中如何生发财源,这样所考虑的,就纯粹是单方面的了。做买卖的说:会买的不如会卖的。一说买卖,还使人想到有来有去;一说生易,便使人感到必须提高警惕。一说买卖人,还想其直朴认真;一说生易人,便想其精明厉害。一词之差,而且是最普通的,却也足以体现南北风俗之差异。
北京自明代以来,迄于本世纪前期,也已作了五百多年京城,商业之繁华,行会之齐备,一直是全国之最,直到上世纪末,上海许多时式物品,还最讲究“京式”,北京做官回到南方,都要带许多“京货”赠送亲友,足见当时北京商业之发达。如果有条件,多收集一些资料,写一部《北京商业史》,不也是很有意义的事吗?而在此小文中,我想关于旧时商业,先有两点可以随便谈谈。一是行业之复杂,二是老字号之众多。
大约是十几年前,有一次暑假返京,坐车经过东直门北小街,偶然看见一处老式破旧铺面房,前檐的白短墙上,还留着“山货铺”三个字,隔了一天,坐车经过下斜街南口,猛一回头,又见一砖砌铺面房,前檐“柳货店”三字,依稀可见。这两家买卖,如果问现在的北京人,一般中青年恐怕都不知道了。因而感到北京过去商业界行业的划分,似乎特别复杂,分得十分细。比如这“山货铺”和“柳货铺”都卖什么呢?山货都是笨重玩艺,什么铁锹柄、扁担、磨刀石、砧板、案板、擀面杖、荆条筐等等。而“柳货铺”则专卖柳条编的大小笸罗、簸箕、井水柳罐、箩筐等,有些柳货铺的货山货铺也卖。但柳货铺更集中,更专门。现在山货铺、柳货铺卖的东西,不少还是居家过日子生活必需品,但都综合在一起归土特产商店出售了。
手边有一本民国九年商务印书馆所编《实用北京指南》,其中详载当时各行各业的商业店名,是很好的北京商业史资料,使我知道当时商业分行之细。如木行有木厂、木料厂、生料厂、生料板厂、桅厂等分别,另外还有棺材厂也归入木行。其中木厂、木料厂有何区别呢?即木厂是大生意,不但出售房檩房柁,而且承包建筑,即等于营造厂、建筑公司,因为一切房屋建筑,先要柱子、搭房架子,这全是木匠活儿,用的全是木料,任何建筑,木料都是主要的,所以当时木厂是承包建筑的大买卖了。而木料厂则是专门卖料而不包揽建筑的。桅厂,现在人们也许感到奇怪。北京既无船码头,又不造木船,桅厂做什么买卖呢?实际是当时北京每年夏天公私房舍都要搭天棚,是老式防暑降温的重要措施,每年都要用大量杉篙桅杆,还有各处造房子,搭脚手架也需要大量杉篙。这也是桅厂的买卖,桅厂专门卖杉篙,又不卖其他木材。北京当时,占劳动力多的叫“厂”,当时北京只木厂就有一百六十多家。大工程要许多木厂共同承包,庚子后,因前门城楼、箭楼被烧,一九○三年,福建人陈璧做顺天府尹,管工重建,数十家木厂承包,因陈氏要求极严,木厂无法耍奸偷工减料,结果有二十来家木厂因赔累而倒闭。
占劳动力少的叫“作”,如楠木作、油漆作、包金作、錾金作、拔丝作,都各有专门,又是作坊,又出售货物,如购买红木家具就要到楠木作。
金融业有金店、金珠店、银行、银号、银钱店、炉房、汇兑庄、兑换所等。北京很少叫银楼、首饰楼,把金店、金珠列入金融业,因为它主要买卖条金、叶金的原因。而二者的分别,是金店不卖珠玉,金珠店则卖珍珠,有镶嵌首饰。另有专门卖钻石的“钻石局”,专门卖首饰的首饰店,卖假货首饰。当时最大的钻石局在前门外大街五牌楼下。
书铺分书局、书社、书庄、书铺,文具店分笔墨店、墨盒店、南纸店、纸店、账本店、图章馆、刻字铺,而古玩铺、扇画铺、灯画铺、古画铺、帖铺、裱画铺又各分行业。
同样是铜器,有铜器铺、白铜铺、红铜铺、黄铜铺、铜丝铺,铜锡店、锡店、铁铺,叫店、叫铺各有区别,从不相混。
棉花、颜料、染坊、绸缎则叫庄,如有长驻外地的采购员叫“坐庄”,缎叫“庄”、绫叫“店”、布叫“铺”、叫“庄”,以大小分。有“踹布局”,现在人不知什么意思,是专卖鞋底布的。丝线、棉线、绒线,又各有所分。而绒线铺兼卖杂货,即针、线、顶针、头油等小百货,所以“绒线铺”,在北京特别多。
衣服则有估衣铺、戏衣局、新衣庄、新衣袜店、雨衣店、寿衣店,估衣铺特别多,新衣局却较少。因当时很少买现成新衣者,一般家庭衣服都主妇自己做,或找女工做。而好的衣服又找成衣局裁缝做,在记忆中自己家亲朋同学家,很少听说人买现成衣服,都讲究买衣料。另外还有专门西服庄、军衣庄,还有专门“祭衣庄”兼卖“顾绣”,现在人们很难想象了。
帽子、靴鞋、皮货、绣货、花边、栏杆(实际也可算花边,是各种幔帐等的流苏)、绦带、绒球,这些都有专店,一方面是生活用,一方面是戏剧用,如绒球,大量戏装头面,而生活缎帽盔大红绒球,就是这种店专门生产出售的。
北京冬天取暖是大事,当时有专门卖老式炉子的“白炉铺”,又有专门卖西式炉子“洋炉铺”,都很多。
有专门卖嫁妆的嫁妆铺、专门喜轿铺、专门蜡铺、专门死人冥衣铺、专门抬棺材的杠房。
吃的牛、羊、猪肉、鸡、鸭、鱼等不要说了,其他还有酱羊肉铺、汤羊肉铺、酱牛肉铺、蒸羊肉铺、酱肉铺、炉肉铺、滷虾铺(即硝店)、臭豆腐铺、面筋铺、果脯铺、茶汤铺、真素南果铺、瓜子店、糕干铺、蜜供局,至于那数不清的饽饽、点心、南货铺、干果子铺,就不必多说了。
藏香局、通草铺、哈哒店、龙头铺、荆条铺、挂货铺,凡此种种,都知道是卖什么的吗?
至于老字号:什么明代就有的西鹤年堂药铺、六必居酱园、月盛斋酱肉,清代早期的同仁堂、饭馆子广和居,清末以来,那就更多,数也数不清。不少老字号,现在还叫这个名,也不必多说。不过只有名称,并无内容。过去朴实认真、货真价实,各有特色的传统风格,都已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了。深感保存个名称,还算容易,保持传统风格的优点,太难了。说得再好些,也只是有名无实而已,不必再说了。
商场
东有“市场”,西有“商场”,这是旧时北京的两个商业中心,最热闹时,几乎要超过前门外大栅栏等处了。
《鲁迅书简》写给乖姑信有云:
我今天出去,是想买些送人的东西,结果一无所得。西单商场很热闹了,而玩具铺只有两家,雪景无之,他物皆恶劣,不买一物,而被扒手窃去二元余,盖我久不惯于围巾、手套等,万分臃肿,举动木然,故贼一望而知为乡下佬也。
这是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六夜八点半”写的,距今已六十年矣。文章写得实在传神。但我这里不作艺术欣赏,而只想谈谈西单商场旧事,抄迅翁一段旧闻,作谈古的引子,首先说明二点:一是那时西单不但已有商场,而且“很热闹了”;二说明大文豪鲁迅先生逛过西单商场,我也逛过西单商场,这不也很光荣吗?列位不要笑我,世界上夸耀类似这样光荣的人多得很呢。撇过笑话,还是说说西单商场旧事吧。
北京甘石桥南面路东,旧时有条馓子胡同,连着的是背阴胡同,这两条小胡同在路北各有一所大宅子,几乎占了整条胡同。馓子胡同是公爵巴图堪的宅第,后来成为某贝子府。背阴胡同路北是贝子傅喇塔宅。辛亥之后,这些王公贝子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纷纷把第宅卖掉,此即杜少陵所谓之“王侯第宅皆新主”也。背阴胡同的大房子后来作了北京医科专门学校的医院,近三十年代,北平大学合并各学院,这里成了平大医学院附属医院,当时在北京也是比较著名的公立医院了。馓子胡同那所大房子,东北军到了北京后,万福麟买了下来,修缮一新,作为公馆,高大的砖墙围着,先是辕门,后是三间大红正门。在其公馆的南面,以及临西单牌楼街东一片,有不少空地,有的还是庚子时代的火场,烧过后还没有盖起来。当时张作霖大元帅府在北沟沿顺成王府,东北军的阔人住在西城的很多,西城的学校也多,大小公寓中住满了外地来北京上学的学生,每人每年一般要用掉二三百元大洋。很明显西城购买力提高了,而繁华商业区,不是前门外,就是王府井、东安市场,距离都远。华侨广东商人黄树滉等集资十万元先在南面办西单商场,后又看准北面这块空地大可利用,便在东北军阀万福麟等人中集资,仿照东安市场的样子,盖起了大片商业用房,临大街三层,里面两层,往南去是平房,起名“西单商场”,简称“商场”二字,这是北京把大型百货营业场所叫“商场”的开始。最早商场是民国十九年六月一日开幕的。有铺商一百五十七家,摊商二百八十余家。有大饭馆富庆楼,小馆较好者明湖春,又因其公馆前胡同名“馓子”,音同“散资”,不吉利,便改名为“槐里”,音谐“获利”。眼光不错,果然一上来就做了近十年好生意。
当年鲁迅翁去西单商场时,正是建成开放后不久。当时场内有正街两条,仿东安市场的样子,两边是铺房,中间摆货摊,前门在大街上,后门对太仆寺街,出后门往南有极狭小巷,名“西牛角胡同”,通堂子胡同。临街铺面最好,可以两边开门,一边开在商场内,一边开在大街上。经营商场的人,把铺房、货摊位置出租给商家,开各种店铺,商场收房租。临街正门北面是三益祥绸缎庄,三大间门面,是这一带最大的买卖,南面是半亩园糖果点心铺,最后面就是富庆楼饭庄。已经到了后门边,出门直走太仆寺街,右拐西牛角胡同,左拐背阴胡同,不远就是医学院附属医院了。
北京冬天冷,在商场里逛最好,好像在屋里,又挡风,又防寒。还可以看看两边的货摊,所以越到冬天越热闹。我冬天下学回家,背着书包由口袋胡同出来,就穿过大街,进商场前门,穿后门出去,经背阴胡同回家。商场南面,连着好几个小商场,在桃李园楼下一带,都是书铺、书摊,因而下学进商场逛书摊,消磨上一两个钟头,也便成了我的常课了。缅怀往事,虽说前尘如梦,但也似得到不少安慰。
过去北京商业界有句“火烧旺地”的说法,这可能也是从经验中得来的说法吧,越是热闹的地方越容易着火,烧了还可以重盖,盖得比原来的还好。由华侨黄树滉、军阀万福麟他们投资盖得西单商场,于一九三六年十二月间被火烧了,起火的时候,是在晚间八九点钟。我家离商场不远,记得在大院中看过,西南半天里一片红光,虽望不到火苗,但其猛烈可想见了。足足烧了一夜,把一大片商场全部烧光了,只剩下四周的墙头。早上七点多钟我上学时,消防队还没有走,我站在马路西交通银行办事处门口看了一会儿,只见那临街三层楼墙还未倒,墙上湿淋淋的,窗户只剩下洞了。
西单商场火烧后半年多,就是“七七事变”。在此期间,于北面一块杂耍场子空地上,搭了不少小棚子,安置火烧后商家,叫“临时商场”,一度也非常热闹。还留一小块地方作杂耍场子,说相声的高德明、汤瞎子、张傻子在此作场。
沦陷后第三年,重建西单商场,不知是谁的资本,但大批的日本商人跟着侵略的军队来了。东京银座大百货公司“高岛屋”在临街一面开了分店。重建的三层楼上又修了一间四层,装了个大字霓虹灯,远看又像“商”、又像“高”,我说是“高”,我父亲说我不通,但他老人家哪里懂侵略者的名堂呢?这是第二代西单商场。后来西单商场又改建了,算来这是第三代西单商场,这只是百货公司,已无过去商场的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