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
从报纸上得知,吃饭用筷子的日本,有些小孩子却已不会用筷子,为此还要加以特殊的训练才能使之学会用筷子,这条消息使人感慨万端。现代西方科学冲击着东方,东方固有的文明往往被忽略了,慢慢有所改变,甚至消失、沦亡。从维护民族传统来说,这是很值得忧虑的。
吃饭用筷子,是中国、日本、朝鲜、越南等东方民族的传统,单纯说北京的筷子,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过去家中,有几副带绿鲨鱼皮套的清代官场行路用的筷子,比较特殊,一面插一把八寸多长的割肉刀,一面槽中插一双镶银象牙筷子,实际这是清代满人祭堂子吃白肉用的。随身所带,用刀子割肉,用筷子夹肉。现在一般不知是派什么用场,三十多年前,有一次在东四市场一个人拿这种刀筷卖给收旧货的,而收旧货的不敢要,说这是凶器,试想当时谁敢收买“凶器”呢?北京的筷子,除以上所说外,也只和江南、湖广一样,高级的象牙筷子、乌木筷子,一般的漆筷子、竹筷子,而且大部分都是南方出产,贩运而来的。北京筷子,真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想起一个有关筷子的故事。
吃饭用筷子,直到今天,仍不失为东方生活古老文明之一端,从卫生、便利、灵巧诸方面来说,都是远胜刀叉等餐具。自然用筷子吃饭,一直为西方人所不解,他们甚至感到很奇怪。
闻一多先生在美国留学时,寄居在一位美国老太太家中,伙食也是居停主人代办,每天晚饭在餐桌上总要谈些家常,这是西方生活中很有情趣的事,大家这时边吃边谈,感情最融洽,为此聪明的社会活动家便利用这种机会进行社交活动,谓之“餐桌社交”。闻先生每晚和这位美国老太太一家同桌用餐,这位老太太总爱问一些中国的风俗,尤其是吃饭的情况,什么菜呀、鱼呀、李鸿章杂碎呀,而且常常要问一句:
“中国人真是用两根棍子吃东西吗?”
闻先生说“是呀”!但过了两三天,这位老太太又提出同样的问题,闻先生照样回答“是呀”!有一次这位老太太又提出这一问题,闻先生回答后,老太太想了半天,忽然又慎重地问道:
“那么吃通心面时怎么办呢?难道也用两根棍子吗?”
闻先生听了先是一呆,后来反复交谈,闻先生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美国老太太一直以为中国人用筷子是一只手拿一根,像西方人拿刀叉一样,拿小棍戳菜或挑面吃。她们无法理解我们用筷子夹、扒拉、拌等等十分简单、便利,却又十分高超的动作。闻先生是习以为常的,自然未多解释,却料不到大洋彼岸的老太太如此不理解东方生活方式,无法想象用筷子夹菜的动作。这样才产生出中国人感到不可思议、而西方人却感到很合理的一只手拿一根筷子的怪想法。
这似乎是东西方思维的主要差别造成的。一个是艺术的、随意的,一个是机械的、认真的;一个是多用自己之力的,一个是多借外物之力的,表现在筷子的故事上,不是很明显吗?筷子正名为箸,又作筯。箸古义是“”。《史记》记“纣为象箸,而箕子唏”,可见中国人用筷子是很古老的了,能不珍惜乎?
挑子
北京筷子没有什么可说的。而北京挑子却有可说的。不过只说剃头挑子。
“剃头挑子”这个玩艺,不要说外地人、外国人现在不知道,即使现在生活在北京的年轻人,恐怕亦很少看见过这套家伙的了。鼓书大王刘宝全唱的《大西厢》中有一句唱词道:
常言道,剃头挑子一头儿热,您不信就用手摸呀,这一头儿烫手,那一头儿冰凉……
先把这挑子的两头说清楚。冷的一头:是一个像八字脚凳子一样的小抽屉柜。上面是五寸宽、一尺多长的一块平板,两头伸出,便于用绳子一兜就挑走。下面四根八字斜叉的脚,在板下面,脚中间,有三层小抽屉,抽屉内放围裙、剃刀等物。这小柜是给剃头人坐的。热的一头:外面是二尺多高用笼圈作的圆桶,一个高架子,可以挂手巾等物。桶用细绳子兜起来,可以挑起来走。桶口上,放一只白铜脸盆,以备洗头,铜盆下面,是深口汤罐,盛热水,汤罐下有一个小煤炉,老在那里烧着汤罐的水。所以摸上去烫手。
剃头师傅们挑着这副担子串街走巷,给人剃头,嘴上不吆呼,只是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东西,招呼人来剃头,这个玩艺儿叫作“唤头”。是纯钢打造的,一尺来长,像两片织布梭子,又像一柄巨大的镊子,一头有柄,一头尖尖,左手执着柄,右手拿一根小铁棍,从里面一滑,由豁口滑出,便“铮———”一声,发出尖锐的金属震动的声音,久久不息。住在四合院里的人,听见这种特殊的声音,便走出大门,招呼一声“剃头的!”,挑担子的人闻呼而至,于是一笔剃头的生意便成交了。
剃头挑子把剃头叫“做活”,剃一个客人的头叫“一人活”,剃完付钱叫“活儿钱”,一般给了“活钱”,还要给点酒钱,即小费。如在剃头铺剃,则活钱归掌柜,酒钱归剃头的伙计。剃头铺不同于新式理发馆。在半世纪前,城内均已是大小理发馆,剃头挑子还到处串胡同,而老式剃头铺,挂“朝阳取耳(掏耳朵),迎风剃头”幌子的剃头铺已看不到了。
三百多年前,清兵入关,下令剃发,人怕剃头。明代人是满头都留发,清代人头部前面三分之二要剃光,后边留着梳辫子。上海姚廷遴顺治二年《历年记》记云:“见人初剃者,皆失形落色,秃顶光头,似乎惨状。甚有哭者,因怕剃头,连日不归。”这是清初江南人剃头的惨状,当时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说法。据说就是挑着这种挑子、敲着声音尖锐而凄厉的“唤头”的人,到处给人剃头。热的那头上面的架子,后来是挂毛巾的,当初据说是挂人头的。谁要不剃头,就杀了把头挂起挑着走。当然,这是清初的老话,后来就不是这样了。“朝阳取耳,迎风剃头”,剃头挑子是生活必需的了。不过那种老式剃刀,不管是“王麻子”的亦好,“双十字”的亦好,磨得再快,剃起来头皮仍旧很疼,嚓嚓地,一刀刀刮起来,只能含泪忍受着,这就是我对剃头挑子的记忆。记得在前面剃头小文中已说过,这里就不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