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桶

清代外官给北京大老送干礼———银两,五月节、八月节送来,有一专名词,叫“冰炭敬”,即夏天孝敬你买冰,冬天孝敬你买炭,因而统名之曰“冰炭敬”。孙宝瑄《忘山庐日记》光绪二十年(一八九四年)正月初二记云:“家君得宫保衔,家叔得三眼翎。又送来傅相与大哥贺岁书,并馈炭仪三十金。”这是冬天,如在夏天,便是“冰仪”了。

夏天到了,常想起京华旧事,很自然地想起了北京的冰,似乎冰也是北京的好,北京的沁人脾肺。当然这是游子的主观感觉,客观上大体世界各地的冰都是一样的,小时候教自然课的老师不是讲过吗?水在零度之下便会凝结成固体的冰,这本是物理现象啊。虽然不少年了,但也未敢忘掉。

客观世界有冰,人为万物之灵,懂得利用冰,于是有了防暑降温的设备。“冰桶”———这是半世纪之前北京人的叫法,很少叫“冰箱”。更不懂现在广东人之所谓“雪柜”。当然,旧时冰桶、冰箱与今天雪柜之不同,还不单纯是名称上的差异,而是内容上的不同,盖一本天然人工,一是电气化也。

半世纪前北京的家用冰桶是什么样儿呢?先说造型:下面一个二尺五六宽、二尺多长,略作方形的、高约八九寸的木档底座。像春凳一样四只方脚平稳地摆在地上。上面笼统说是一个大木箱子,稍特殊者,是上大下小的形状。这个大木箱一般有三道铜箍,不论黑、红、绿油漆,配上耀眼的铜箍,都极为典雅漂亮。在中部铜箍的下周,每面都有两个雕成贯圈花纹的孔,以散发冰的凉气。桶内有一层笼屉式的木档子搁板,正搁在二道铜箍的部位上。搁板屉子是活络的,拿起屉子,把冰放在下面。这冰自然是天然冰,那时,北京大约除去协和医院、清华、燕京等洋派十足的机构外,是找不到电冰箱、人造冰的。北京当年用的全是头年三九天藏在各冰窖的天然冰。玉泉山天下第一泉的水放出来,先到昆明湖,再开闸放水,流到护城河,流进德胜门水关积水潭,在三九天,在那凛冽的寒风中,温度降到摄氏零下十五度,那清冽的泉水,便结成晶莹的坚冰了。可以结到多么厚呢?一般都有一市尺厚。凿冰人戴着皮护耳毡帽,脚下穿着草靰鞡,手持冰钎子,奔跑在冰上,把冰大块大块地凿下来,在深入地下一两丈的地窖中,像砌城墙一样,把那些大块冰藏起来,以备来年夏天出售,供北京人消暑时享用。皇家冰窖的故事,前面已经写过小文介绍过了,这里不再多赘。

这种冰桶的底层,就放着一块这样的天然冰,大约一尺多见方吧。木冰桶内部,都是锡镴皮包过的,不长锈。冰桶四壁,外木内锡镴,很厚,可隔热,冰在底部慢慢融化,化的水由下面小孔中滴滴嗒嗒,像铜壶滴漏般的流出来,因此底下要有一个容器盛着。一般要由上午化到晚间才化完。

每天用的冰,冰窖的送冰车天天在上午八九点钟就送来了,很便宜。清代光绪间浙省词人严缁生特别赞美北京的冰,认为南中所无,曾写《忆京都》词道:

忆京都,赏夏绿荷湾。冰果登筵凉沁齿,三钱买得水晶山。不似此间蒸溽暑,纵许伐冰无处所。

词后注云:“冰窖开后,儿童舁卖于市,只须数文钱,购一巨冰,置之室中,顿觉火宅生凉。”这在没有雪柜、空调的旧时代,居住炎方,纵然有钱,也是办不到的。

老北京这种考究的冰桶摆在什么地方呢?大北屋,掀起大竹帘子进入室中,迎面后墙所挂中堂、对联下面,先是大条案(也叫大几案),条案前大八仙桌、两边两张大椅子,或太师椅,或交椅均可,在八仙桌前便放一具黑油铜箍发亮耀眼的大冰桶,从那贯圈孔中散发着沁人的凉气,配着窗上的绿纱(冷布)、院中的槐阴,试问,这时室中,还有丝毫暑气吗?

一般中产之家,堂屋八仙桌前的冰桶中,是不镇荤腥之物的,鱼呀、肉呀,都在厨房里的冰箱中,这里镇的是绿豆汤、酸梅汤、奶酪、香瓜、西瓜之类的东西。客人来了,宽衣让座之后,大暑天的,喝什么呢?打开冰桶盖,用小彩花碗盛两碗冰糖熬的绿豆汤,该多么清暑解渴呢?如果抱出一个六道筋青皮大西瓜,噗哧一切,血红的大沙瓤,主客均可痛快淋漓地大嚼一顿了。在使用电气雪柜的今天,有谁还记得在这样的黑油冰桶前大吃西瓜的情景呢?

说到老北京的木制冰桶,知者还多;如说当年最珍贵的冰桶是琉璃的,那知道的人恐怕就不多了。北京从明代建造宫殿以来,就生产琉璃器,主要是烧宫中的琉璃砖瓦兽头等。琉璃窑有官窑,也有私窑。烧成的民用器皿,最普通的就是大小绿盆、绿水壶、冬天绿釉子虎子,既精美,且又价廉实用。有人别出心裁,照木制冰桶的款式,烧出绿琉璃冰桶,在清代,这是十分别致而珍贵的,比木制冰桶价钱要贵多了。清代管琉璃窑的官员是工部郎中,有名的修陶然亭的江藻就是这种官。清末有一位管琉璃窑的官,性爱结交优伶,为讨好一雏伶,为其特制极精美之琉璃冰桶。琉璃色彩除黄绿之外,还可烧出其他色彩,这一琉璃冰桶烧作粉红色,且雕镂花纹,精美异常。后散失在琉璃厂古玩铺中,为豪家以万元购去,值百两黄金。想来现在用最高级雪柜的人,也难与之比阔气了。

说到精美冰桶,有比琉璃冰桶还高级的,有朋友家收藏一具乾隆年景泰蓝大冰桶,而且全是金丝嵌的,极为精美,简直是无价的国宝,后来据说奉献给国家了。

冬煤

看《红楼梦》第六回,刘姥姥的女婿狗儿在家里喝了两杯闷酒,闲行气恼,姥姥也不敢顶撞,原因是“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这“冬事”两个字十分重要。在夏天天热的时候,南北数千里之遥,实际相差也并不大,南方热,北方也凉快不了多少(当然,北冰洋之类的地方例外)。而一入秋天,再一到秋去冬来的时候,那南北就大不一样了。如以广州和北京比,那就大不相同,北京就要多出许多广州人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什么买煤呀、买柴呀、买过冬的大白菜呀,棉袄之外还要大衣呀、皮帽子、棉帽子呀、棉鞋呀等等,不管好坏,孩子大人都要有一套。这就是“冬事”的内容,而这“冬事”,一句话,是要钱的。

冬事之一,首先是买煤。平日做饭也用煤,但一般是煤球,而且用得较少。冬天要生取暖用的炉子,家家如此,那便额外要买一大批煤,不只是煤球,还要买硬煤、红煤。当年一般人家在住室中还要装带烟筒的西式炉子,俗名洋炉子。《鲁迅日记》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中记着:“午后装火炉,用泉三。”“午后买煤一吨半,泉十五元九角,车泉一元。”这两笔就用了二十块现大洋。试想想,只此一项,就已可观,更何况还有其他呢?这个冬是好过的吗?

北京把无烟煤煤块,叫作“硬煤”,把山西大同运来的、一点就着的有烟煤叫作“红煤”。《鲁迅日记》也有过“从李匡辅分得红煤半吨,券五枚”的记载。这个外地人可能是看不懂的。

再有生炉子还要劈柴,在北京冬天,这也是很大的消耗,因为炉火夜间加好煤让它慢慢烧,谓之“封火”,这也是技术。如果不封火,而每天现笼火(就是生炉子),那天天都要用不少劈柴来引火,那样一冬天,单只这引火的劈柴,也要准备不少了。这些准备充足,才能暖暖和和地过这一冬。不然,数九严寒,下着大雪,不要说,没有煤吃不消,就算有煤,突然火灭了,没有劈柴,生不起火来,也要抓瞎受冻,这也不是好受的。

为了屋中取暖,除去煤和木柴以备生炉子而外。房屋本身,也还有不少麻烦,北京过去大多住的都是老式四合院瓦屋,门窗隔扇,很少装玻璃,大多是纸糊的。夏天为了凉快,不少都糊冷布(即绿纱),天气一凉,都要重新糊好纸窗。连窗缝也要用纸糊上,不然是吃不消的。俗语道:“针尖大的窟窿椽头大的风。”夏天惟恐其通风不好,而冬天,木窗棂上,一点点一个洞,便会吹进来打着呼啸的刀子般的寒风。如果是老式对开门的房屋,那还要装上过冬的风门(即单扇门),或者挂上有夹板的棉门帘子,甚至毡帘子。这样屋子中才能保暖,才能在温暖的小屋中舒舒服服地过这一冬。

看电视,外国总统在有高级取暖设备的房间,接见来宾,还对着壁炉熊熊的火焰谈话,这是一种生活情调,我过去写过冬天围炉的文章,现在又说,也是眷眷于此情调耳。

油灯

人们思旧的感情,说来很奇怪,常常并不是因为某些物质享受的好坏。所谓情之所钟,另有所属,有时目前用着很时髦、很现代的东西,却又常常怀念起几十年前那些古老、落后的东西。比如说,我晚间对着书桌前的电炬台灯,却常常会想起小时夜读时桌上的那盏三号煤油灯,觉得怪有趣的。古人云:“青灯有味似儿时。”情、景、趣,都是那样普通,那样朴实,而又那样感人。我想我在电灯面前,怀念煤油灯,正像现在摩登人物在电灯下面点燃蜡烛喝香槟一样,可能也是这种意境罢。

点煤油灯,是很有意思的事。首先每天晚上点灯前,要检查一下灯里面的油多油少。添油时,要把罩子先摘下来放在一边,不要碰碎,然后把灯头旋转下来,放一个小漏斗,用提子从煤油桶中提一小提油,倒下去把它加满,还要透过玻璃仔细看看,不要溢出来。第二件重要的事是每天要擦玻璃罩子,玻璃罩子有两种,一种顶部有花边的,底座以上是弧线形上去,像一朵肥胖的玉簪花蕾一样,十分好看。另一种两头细,中间一个圆球,没有前一种好看。

书房念书的同学,秋冬之后,便要夜读了,每人桌上一盏三号油灯,江南叫“美孚灯”,是因美孚牌煤油得名的,北京没有这个名字,只叫煤油灯,也不叫“洋油”。在晚饭后,黄昏时分,点灯还早,各人在桌前先擦灯罩子,这是一个很有诗意,又合乎卫生原理,很能养成良好的清洁习惯的事儿。每个小伙伴都把灯罩摘下来,先捂住一头,放在嘴边哈点气,然后用块柔软的旧布,裹在手指上伸进去擦,三号灯罩子短,用手指两头伸进去,正好全部擦到。一边擦、一边还要就亮光照一照,看是不是还有污痕,然后再继续擦,一边擦,一边大家聊闲天,然后互相比较比较,看看谁擦得最干净,等到大家都擦得晶莹雪亮,然后把灯点起,先拧小一点,等玻璃罩热了,然后再把灯火拧大,小小的书桌前,就大放光明了。在这光晕前,可作“鸡兔同笼”的难题,可读欧阳子方夜读书的《秋声赋》,也可写一篇“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之类的窗课……

二三十年代,电灯在北京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闹市上也有了闪着怪眼的所谓“霓虹灯”了。可在一些老先生家,却还点煤油灯。鲁迅先生西三条“老虎尾巴”不是就点一盏煤油灯吗。师大名教授史学家王桐龄氏家中一直点煤油灯,人问他,他说:乡下生活过惯了,早睡早起,用不着什么灯。我家初搬到皇城根苏园时,房中电线、灯头,一应俱全,可是先大人汉英公就是不用,一律点二号煤油灯,打煤油、擦罩子,天天真麻烦,但这是老谱,没办法,直到沦陷后买不到煤油了,才改用电灯。旧时代远了,有谁还记得这盏小小的煤油灯呢?

说到煤油灯,不由我想起另一种点植物油的灯,不是油灯盏,而是大烟灯,即吸鸦片烟时用的考究的灯。鸦片是毒品,但这灯却真是艺术品,是著名的太谷灯。山西太谷高手匠人制造的。过去我收藏一具。不打开时,是一个圆白铜筒,大小如现在一听中华香烟。盖部螺丝口在下面,旋开,底部是灯座,下大上小有灯头,灯头活的,拿起便好注油。另一寸许高镂花白铜圈翻过来套在灯座槽中,再把玻璃灯罩扣在白铜圈上,便是一座精美的灯了。这罩子是车料玻璃的,很厚很重,又白又亮。汉英公平生无此嗜好,这还是先大父选青公的遗物。现在这种精美的小灯很难看到了。